《月下低语时》 第一章 少年-红饵 案零序 杀戮,即是罪恶。 案一少年 一红饵 盛安城奉水河以南的这片老城区建在铁路沿线,开发得早,但辖区划分得乱,早先没着手规划,拆迁改造这事一直没人管。后来改旧建新声势滔天,城南高速发展的产业园区和奉水河北岸的核心商圈把老城区团团围住,显衬得几条老街格外的破败寒酸。 直到最近几年辖区整合步入尾声,老城区和城南开发区正式合并更名为奉南,省重点也从市中心拥挤的老校址迁到师范大学对面,原先倒贴都没人要的老旧小区突然就成了香饽饽,各地开发商蜂拥而至,急不可耐地在师范周边这几块眼瞧着报价水涨船高的地皮上大动干戈。 谁成想,没了围墙倚仗的倭瓜架当场砸倒了仨闲凑热闹侍弄蔬果的老头老太太,救护车折腾了半个小时才把伤员抬上车,家属直接把开发商和医院打包告上法庭,这事儿闹起来就没完——改旧建新工程半数被原地叫停,莘宁东路的几个楼盘期房搁置烂尾,一众开发商早跑没了影儿,这烂摊子一搁就是三年,据说前些日子刚被盛安本地的资本大佬拾掇起来,预计年底重新开盘。 “拆”字一画,莘宁东路老夜市能摆摊儿的日子也就没剩几天。 奉南区没有正儿八经的商业街,师范附近只有莘宁东路上这片昼伏夜出的野生夜市可供精力旺盛的大学生肆意消遣,重新启动拆迁的公告甫一张贴,未来一半年都没地儿就近撒欢的大学生们当即开始爆发性消费,夜市流量屡创新高,街边餐馆也跟着被迫狂欢。 老夜市挨着省重点的路口有一家网红烧烤店,店门前等位的塑料凳摆了一溜街,私拆阳台搭建的二层门点里人满为患,店老板李三扯了旧灯泡架在人行道上,又露天支了五张桌板。 临近拆迁的街面上一撮一撮地堆着废弃装潢砂石瓦砾,骤风一卷,糊满油污的白炽灯泡扯着电线无序地摇摆打转,晃动出昏暗斑驳的光圈。 肖乐天在深秋生冷的夜风里燥出一脑袋的汗。他从夜市推搡的大学生身边缩着肩错开身,下意识地扶了一把挂在后腰的手铐和伸缩警棍,挤到烧烤炉子跟前,眼巴巴地盯着没人看管香气四溢的烤毛蚶。 “顾队,莘宁路派出所刚接到了警情电话,说是夜市路口吵起来了,正常出警吗?” 夜市里纠纷遍地,耳麦正见怪不怪地汇报各布控点的实时情况,肖乐天“咯嘣”一声咬碎提神的薄荷糖,憋屈地蜷在烤串炉子旁边的桌子跟前,又累又饿有点儿晃神,挪蹭半天捡了个没人坐的塑料凳子想歇脚,还没等屁股坐稳,混杂着电流干扰的训诫就顺着无线电猛地敲向他的脑袋:“吵架都吵到你眼皮子底下了肖乐天!傻了吧唧杵那儿干嘛呢?回头看一眼!” 小警察被点名道姓骂得一激灵,恍然发觉耳麦里吵嚷的动静由虚渐实立体环绕,循声回头看过去,眼瞧着身后凑热闹的都要堵到路当间,起身拔腿就往人堆儿里跑。 自打三中搬到莘宁东路这儿来,这条杂乱的夜市街就成了重点高中生家长的心头大患。 三中附近新建的学区房还没交房,奉南新开发的地段有点儿偏,家长接送的时候就看这夜市街不顺眼,隔三岔五就以影响晚自习氛围为由要求撤摊——但“摆摊文化”在老街并不受限,家长投诉无果撒泼无门,只能就地取材,抓着李三这家开在路口的烧烤店再三为难。 李老板五短身材,人又胖,吵了几句就一屁股墩在地上喘。旁边有女学生打电话报警,这家长立马又转头指责起女学生多管闲事,一句“家长花钱是让你们女生大晚上出来在男人跟前指手画脚搔首弄姿的吗”,直接点了炮仗,当场就要打起来。 女生脸皮薄,争辩不过,转头委屈地哭了。 旁边围观的同校男生一看,这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哪能坐视不管,“噌”地就蹿上前。 肖乐天被这阵仗唬得傻眼,赶紧冲上去把撸袖子的男生拦腰扛回来。派出所的两位民警同志挤过人潮姗姗来迟,劝架打圆场忽悠了半天,先散了散围观扎堆儿的学生,把歪在地上装死的李老板提溜起来,三令五申地敲山震虎,警告他搬迁之前最后两天别没事儿裹乱。 李老板开门做生意,一点头一哈腰这事儿就算过去。 两个家长却自觉占理,抓着动手的男生要联系校领导,一副不把人开除誓不罢休的架势。 俩民警没成想碰见这么个硬茬儿,正头疼的工夫,肖乐天身边的塑料凳子忽然碾过沙砾“硌啦啦”一响,一个模样周正俊朗的男人挨过来,乜了俩家长一眼,叼着烟懒洋洋地搭上话茬,“警察叔叔都来劝架了,哥们儿,我要是你就见好就收。” 肖乐天紧张得皱巴巴的婴儿肥瞬间打回原形,松口气悄悄喊了声“师父”。 家长自诩矜贵,觑着突然凑过来的男人,打量了一番,没理他。 稍微年长的民警余光瞄见来人,愣了一下,随即急躁地掀开帽子,盘了一把冒汗的头顶:“妥……跟这儿解决不了咱就回派出所唠——” 家长一瞪眼,拔高的声调陡然收敛,伶牙俐齿都缩回去,“我又没犯错去什么派出所?抓也应该抓这两个要动手打人的社会败类……你们警察不讲道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计较,以后我儿子考进了政检机关,有你们好看……” 这家长约摸着是琢磨过味儿来胡搅蛮缠对他没好处,没理搅三分地撑不下去,话一撂下扭头就走,把老民警气得直乐,转身搂着俩仗义出手的小伙子的脖颈好一番劝诫教育。收队之前俩民警特意绕回到烧烤摊前,抬手对半路杀出来的男人敬了个礼,觑见他的通讯耳麦,又慌张地把手背到身后,囫囵到嘴边的“顾队”、“肖警官”也含糊地咽了回去。 “诶哟喂二楼小帅哥的烧烤,坏了坏了……” 李三闻到糊味儿,忙不迭地颠到炉子跟前收拾那盘烤糊的毛蚶,再一扭头就只剩下刚替他出头的肖乐天和顾形,感激不尽地跟他俩握了握手。 顾形视线略一逡巡,应了李三的话茬,顺水推舟地称兄道弟,家长里短地扯起闲篇。 肖乐天沾了他师父的光,白得一盘毛豆就汽水,支棱着耳朵捡热闹听。 “这帮家长纯粹是看孩子学习累得两眼一抹黑又帮不上忙,闲得没事儿给别人找不痛快——东路这片夜市都摆多少年了?他们高三才搬来多长时间?两个月?再者说,咱们这儿跟三中隔着一不小的社区广场,只要咱这边儿不放炮,那动静传到教学楼就是蚊子哼哼……” 李三满腹牢骚,把烟头扔在地上一脚碾灭,蔫头巴脑地叹了口气,“三天两头儿地闹,这店开在路口你说说我招谁惹谁了?” “明后天就撤了,和气生财。”顾形这几口烟抽得缓慢,耷拉着视线扫了一眼手表时间,“在这上学谁家的不是宝贝?你就说这孩子上晚自习,老师在里面陪着,家长在外面陪着,嚯——这都十点了……” “能不陪着嘛!前阵子刚出事儿……” 李三猛地一拍大腿,忽然来了劲头,“最近那个骚扰女学生的新闻不就在咱楼后面那条小路?派出所那哥俩还问我们有没有监控呢……这不没备案怕麻烦也没给……” 顾形侧耳,李三就不自觉地抖起机灵,悄么声地卖弄:“之前咱们这一排几家门点的前后门都被贼撬过,前门对街,后面出门就是小区,旁边物业说什么侵犯隐私不让……纯放屁,自打嚷嚷拆迁,这几年正经事根本就没人管。大伙儿怕贼啊,都偷着装,我这摄像头能一直拍到小区后面排水沟那条后街的路口……真不是咱不配合警察叔叔啊,主要那边没大灯,小年轻喝多了,或者旁边早恋的高中生,躲后面亲一个抱一个的是吧,传出去也不好。” 顾形略抬眼看着他:“……拍到了?” “可不,那变态穿个黑衣服,打那路口过去,看得真真儿的……不过没露脸,估计也没啥用,要不咱不成包庇罪犯了?”李三抱着胳膊一抖眉毛,胸脯的肥肉都挤得堆起来,越说越忘形,“但话又说回来……也没闹出人命,咱这片儿隔了好几年才要恢复拆迁,竞标施工什么的,事儿一闹大准要耽误——这么长时间那帮民警除了排查提醒啥也没干,咱本地新闻都没详细报道,估计也就是拖着,那帮家长听风就是雨的,不敢闹警察,就找我们的茬儿。”
李三说话间站起身,接了吧台递来的单,烟熏火燎地继续扯淡,“而且咱讲说这个骚扰的事儿……” 他立着三角眼四处扫了一圈,满不在乎道:“你就说正经姑娘谁大晚上穿着哪哪都露的衣服在街上晃悠,不骚扰她骚扰谁……” “不过我听说那女孩挺规矩的……”顾形听着李三嘴里的说辞略微压了下唇角,抬头挑起单侧眉梢看了他一眼,“还是李老板看见那姑娘了?” “那倒没看着,但听说归听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李三拽着脖子上的脏毛巾擦了把汗,视线扫视一周,末了定在肖乐天身后的方向,朝着一位娉娉婷婷香风掠过的“红裙小姐”吹了声没调的口哨,然后挺了挺肥硕的身板,一副过来人的神情压低声音道:“就那个……红裙子小高跟,长得溜光水滑,穿那么短的裙子自己在街上溜达,保不齐就是——” 他捏起三根手指搓了两下,意思是出来“挣钱”的。 顾形这回眼皮都没抬,轻哼笑出声:“穿漂亮点儿就是卖的?老哥这没道理了啊。” 李三没砸吧明白顾形让他适可而止的言外之意,愣了几秒,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嗨,这不就随口一说,实际上怎么回事儿,咱也不能抓着问不是?” 顾形忽然又笑了一下,碾熄了烫到指节的烟头,“想问那还不容易。” 这话音一落,翩跹掠过的“红裙小姐”当即脚步一顿,突然就转回身来,眼尾轻佻目带桃花地睨了李三一眼。 然后就见她翘起指尖,稍显刻意的抚平修身的裙摆,轻轻将被风拂起的及肩发别在耳后,标致的鹅蛋脸陡然勾起嫣然笑容,高跟鞋“咔哒”的声响轻快地踩在李三的心尖儿上。 “红裙小姐”身姿妖娆地小步走到李三跟前,打开手包,慢条斯理地拨了一张名片——她眨了眨眼,一双漂亮深邃的黑眸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李三的身体,视线先定在下身,而后又轻挑的上挑,微微俯下身子,把名片塞进李老板胸前的口袋,少掩红唇又是粲然一笑,妩媚地歪了下头,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她歪头的姿势有点现学现卖的刻意,撩头发劲儿大得自己一趔趄,藏在及肩发里的耳麦一不留神滑落在颈侧,又被她迅速藏起来——但李老板没看见,片刻间简直就要没了魂儿。 他贪婪猥琐地瞄着“红裙小姐”的腰臀,美得后脑勺开花,迫不及待地掏出胸前的卡片,目光掠过卡片上端正庄严的警徽,一连拿着毛巾抹了三次脸,停顿了几秒,一屁股坐裂了休息用的塑料凳,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彻底傻了眼。 肖乐天盯着没魂儿的李三,忽然福至心灵,愉快地对着“红裙高跟”喊了声“师姐”。 —— 李三肥兔子撞枪口,这会儿正战战兢兢地缩在后厨有问必答,生怕犯什么错处被顾形请到警队里喝茶。顾形没工夫跟他锱铢必较地掰扯,他“千里迢迢”地从指挥车移驾到这儿伸以援手,主要还是惦记着这儿的布控死角——烧烤店附近私拆私建四通八达,行动组那几位彪形大汉太过显眼,肖乐天这么个警校刚毕业的小官二代盯不住。 师范宿舍有门禁,夜市最喧嚣的路段散了少半,小来小去的推车已经准备售罄收摊。 江陌露着大腿哆哆嗦嗦地在夜市街巡查,挨着烧烤炉坐下烘了半天才缓过劲儿。她翘起二郎腿,甩掉高跟鞋,捏了几下酸乏的小腿,耷拉眉眼瞥着腕表的时间,在看到时针跟刻度重合的刹那神经一紧,微蹙起眉,紧张地望向三中门口隐约游动沸腾的人群。 《瓦妮莎的微笑》盘旋在嘈杂的半空。 “放学了。” 各布控点哨骤然静了一瞬,耳麦里的喧闹声和身边的喧闹声迅速混作一团。 提前联络交警限制车流量的关卡并不能阻挡把高中生当国宝圈养的家长,临时停车翘首以盼的父母几乎将莘宁东路三中路段挤了个水泄不通,学校保安只能在岗亭旁边的三分地界晃悠,维护秩序的巡逻民警淹没在人潮里,影都看不见。 警方布控的通讯系统迅速警戒,肖乐天刚饿得直打嗝,听着耳麦里各位置岗哨汇报情况的动静不自觉地提了一口气,如临大敌地搓着全是手汗的掌心。 江陌扶正耳麦,先松了松肩颈热身,龇牙咧嘴地把脚塞进高跟鞋里,不怎么雅观地晃了几晃,抬手在肖乐天僵直成一块铁板的后背上糊了一巴掌:“听师父话,我先过去。” “三中后巷可疑人员露面,三组分队跟进。” 叽喳吵嚷的通讯系统骤然安静,一阵短促的喘息声后,三组加重语气重复道:“三中后巷再次确认可疑人员基本符合受害者描述的外貌特征,胡旭王浩跟进。” 顾形从连通门点和小区的后厨钻出来,嘴里叼着续上的烟,没点火,视线逡巡一遭,落定在没入熙攘人群的江陌身上,抬手对着两眼发直原地待命的肖乐天打了个响指,略微提了下衣领,严肃低沉地开口。 “所有探组提高警惕,布控点留意学生家长和夜市动向,注意行人,继续巡查是否有其他可疑人员出现;三组保持距离持续跟进;四五行动组靠近后巷埋伏协助,指挥车保持通讯畅通,确认可疑人员异常行为,随时准备支援!” 顾形点上烟,顿了一下,又心事重重地用手指碾灭。 “‘红饵’入海,各组行动!” —— 年久的路灯昏黄朦胧,苟延残喘地圈亮灯柱下半米有余的地方。 江陌穿得像一根成了精的朝天椒,踩着高跟鞋,电线杆子似的在雨后涨水发臭的排水沟跟前晃悠。 老城区排水的这条河沟淤堵多年,雨水充沛的季节里熏得像一条臭水沟——不定时的发臭使得仅一街之隔的小区里,美其名曰面朝河畔的一侧房屋常年鲜少有人居住,拆迁改造之后仅有的几个住户也匆匆搬走,小路上半死不活的灯泡物业也懒得修,自生自灭已久。 淤泥臭水的味道有些刺鼻,江陌缓步停在原处,半侧身蹲下,解开高跟鞋的装饰搭扣又轻轻搭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响。 果不其然,她身后不远处拖沓又凌乱的脚步声几乎同时间,猛地停了下来。 江陌假作毫无察觉地起身,甚至不慌不忙地扯了扯挪蹭的红色短裙,无知地迈开步子,高跟鞋轻快地敲打着失修碎裂的石板。 脚步声却停顿了几秒,没急着跟上来。 江陌当即提高警惕,侧耳仔细辨认——没听到脚步声,反倒是蓦然粗重的喘息声从五盏路灯开外的地方传了过来。 江陌觉得莫名其妙,又怕打草惊蛇,只能不着痕迹地继续放慢步速,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然而喘息声的方位隔了半晌仍旧一动未动,江陌稍有动摇,低声寻求指示,却诡异地收不到任何通讯信号,耳麦里只能听到电流声嘶嘶啦啦地低吼叫嚣。 江陌烦躁地咋舌,攥紧拳头的瞬间无意识地按响拇指关节。她摘了暂且只能听见噪声的耳麦,面无表情地快走几步又停下,却猛然惊觉身后的喘息不知何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悚然的风声肆起,吹响了钩挂在灌木枝桠上的废弃塑料袋,窸窣地打破窥知动向的寂静。 无法知悉对方位置意味着巨大未知,以及未知所带来的无可预计的隐患。 江陌稍作犹豫,猛地回过头去,只定睛一看,冷汗“唰”地就淌下来。 那个被黑色上衣笼盖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悄声靠近过来,见江陌回头,便停在离她一盏路灯之隔的晦暗光圈下,从上衣宽大的帽沿底下,露出了半张森然的笑脸。 “你在等我吗?” 第二章 少年-恶徒 案一少年 二恶徒 这场跨区排查却悄无声息的抓捕行动,实则缘于盛安市分局撤并以来首例恶性案件。 立案最初,支队里都只当这是一起单纯的尾随伤人案。 案发当日,也就是半月前,受害者夏妍依照最近的约会习惯,结束卫校课程后前往三中,准备溜进校园跟男友郑非见面。然而当天下午莘宁东路附近工地搭建临时板房,学校为免闲杂人等随意出入,晚自习结束前暂不开放校门。夏妍因此独自在校外等候,跟男友郑非约定晚自习结束在三中后巷碰面。 据夏妍回忆,当时放学铃响,她先给男友发了消息,在询问得知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后,临时决定去附近奶茶店打发时间——大约十分钟后,夏妍就被黑衣男堵住了去路。 “三中后门和那个小区中间隔了一个社区小广场,奶茶店在小区那侧,他就把我堵在往小区后街的那个路口。当时我不想惹麻烦,因为以前见过那种暴露狂,就想着大不了从小区后面绕一圈跑开。谁知道那黑衣人不依不饶地跟着我……我给男朋友打电话,一直没接通,黑衣人就朝我扑过来,捂住我的嘴,我挣扎几下他就抄起路边的石块砸我的头……到后来我就动不了,只是知道他在扯我的衣服……特别疼……” 夏妍忍着面部破裂肿胀的疼痛,戴着呼吸机泪流不住,“那条路很少有人走,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幸好有师范的学生路过,那人看见人影就跑了……” 江陌笔录做到一半于心不忍,拽了纸巾小心翼翼地蘸着夏妍蓄满眼角的泪。女孩婆娑着一双眼看向江陌,抿着破裂的嘴唇哽了一瞬,突然就情绪失控,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凄厉嘶鸣的哭喊在门锁紧闭的病房里闷声炸响,同行调查的派出所女警也背过身去红了眼眶。夏妍抱住江陌的胳膊大哭不止,情绪激动了小半个小时,累得涕泪横流的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边擦黑,病房没开灯。 江陌一整条胳膊被夏妍拽得发麻,没留神女孩已经醒过来,歪着身子正在回消息。 夏妍挺过意不去,哑着嗓子羞赧,“江警官对不起……我睡着了……” 江陌肩颈胳膊重获自由,动作滞涩地摆了摆手。 “正好联系完,你父母外地的摊位生意忙今天赶不回来,于梦是你好朋友对吧?她联系不到你报了警,已经对接过来了,具体案件情况暂时不便透露,稍等可以给她回个电话。”江陌放下手机,沉默片刻,“……另外,你男朋友手机号已经办理停机,我们尝试联系取证,但被男生家长拦下了,他那个什么叔伯大爷还是亲爹亲妈是市局领导……你——想见他吗?你要是想见……大不了我写个检查——” “不用了——不用了江警官。”夏妍缓慢地蹭了蹭脑袋,神情平静下来,“就这样吧。” 这事儿说起来就唏嘘心寒。 案件发生后,从路人帮忙报警到女孩独自入院接受调查,那位品学兼优的“男友”却至始至终未曾露面。 夏妍很茫然。 在外地承包摊位的父母抵达医院干预警方调查不想把事情闹大,案情相关人员的拒不配合并着奉南开发的紧锣密鼓不得拖延把案子的水花压得极轻,案件定性始终没个准信儿,要是没有新闻词条的只言片语,这桩未遂案件十有八九得就地搁浅。 江陌有点儿窝火。 受害人处境艰难的情况并不少见,大多数人在遭受冷漠无视或吵闹指责的事端中会选择忍耐妥协,毕竟未遂案件的不确定性很有可能给受害人带来更多无法预知的威胁。 甚至连顾形都在江陌再次做好心理建设准备出发去医院问询之前郑而重之地提了个醒:“如果女孩承受不住想撤销立案的话,别太执着。” 然而就在夏妍父母以“不光彩”为由极力要求撤销立案,连推带挠地把江陌和肖乐天赶出医院病房当晚,夏妍却小心地避开陪床熟睡的父母,偷偷给江陌打了一通电话,约在医院碰面,觑着江陌手背上被挠出的血道子,犹豫了好半天。 “江警官……其实……我们学校还有几个女生好像也被这个人尾随过,没看到脸,但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之前我们卫校好多人都见过,于梦也跟我说过,都是侵犯未遂却挨了打,我之前不敢确定,于梦偷偷帮我问了……但她们伤得都不重,怕被报复,也怕被人说遇到这种事是我们活该,没人敢报警,而且确实好久没在卫校那儿碰见过这人,以为也就算了……” 夏妍下身撕裂腿伤骨裂根本站不稳,埋了滞留针的手紧紧地抓着江陌,近乎恳求地看向她的眼睛,“是不是我撤案之后你们就不会再调查了?那万一坏人知道怎么避免被抓,再伤害其他女生怎么办……姐姐,我不撤案了,你能不能帮帮忙,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江陌听见这话,半晌没吭声。 几乎所有无辜的女性受害者都会担心被贴上有罪的标签,妆容短裙和语言动作成了判定她们罪大恶极的证据链——而这种担心却往往会成真应验。 江陌回握住夏妍的手,总觉得该掏心掏肺地说点儿什么回应这份难得的勇气,憋了半天措辞未果,末了只坚定地点头。 “放心,我一定抓住他,说到做到。” 夏妍的坚定给了警方很大的支持,后续调查中,警方依照夏妍及卫校里其他遭受过尾随伤害的同学提供的线索,基本可以确定,除个别在管片派出所有备案的骚扰犯,其余线索指向均具有相同的外貌行为特征体现。 这也就意味着,从事实的角度来看,这的的确确是一起恶性的连环伤人案件。 然而绝大多数事件发生后并没有报警立案,搜证存在困难,警方只找到了其中三起骚扰事件发生地附近,嫌疑人无意间被街边或路口摄像头录制到的背影画面,并最终由夏妍协助指认,锁定了疑犯特征:男性,身高175左右,体型匀称,作案时会穿带帽子的黑色上衣,避免暴露面部特征;作案时间无明显规律,一般会在同一地点观察并尾随两到三名女性,多次踩点,并在确认女性无同伴陪同后立即实施犯罪;作案时一般不会随身携带凶器,但会在案发地点随意找到施虐工具,例如石头或女生随身的背包书本等;作案流程较为固定,一般都是虐打——性侵未遂——虐打——逃离,无一例外。 申请案件定性布置抓捕行动的顾形被按在局长办公室开了半天的会,回来给两个关门弟子开小灶,竖起文件夹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谈谈,什么看法。” 肖乐天规规矩矩地照本宣科了半天犯罪心理,从童年阴影剖析到外界诱因,委婉地对嫌疑人是否生理健全表示怀疑,猜测其很有可能是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导致心理上的缺失,从而产生了巨大的暴力报复倾向,通过施虐寻找征服的快感。 “……我同意乐天的推测,这变态可能真的是那方面不太行。” 江陌端着泡面点头赞许,顾形敲了她一脑瓜崩:“怎么抓?” “嫌疑人的作案地点分布没什么规律,但作案频次还是有迹可循的,根据现有案件来看,单一地点多次作案的可能性很大,我觉得可以在三中附近埋伏盯梢,在嫌疑人出没的固定时间段放线钓鱼……”江陌在地图上莘宁东路处画了个圈,吸了吸鼻子,“争取抓他丫个现行。” ———— 江陌头顶顾队首席弟子的光环,理所当然地沦为刑侦支队化妆侦查首当其冲的倒霉蛋。 “江陌!江陌?……江陌!啧,这兔崽子怎么没动静……指挥车呢?信号不好吗现在?三组盯住,我去换个手持,四组五组控住后街两边的路口,注意别放行人过来。” 顾形本来拖了把凳子在后厨门口镇宅似的坐着,喊了江陌几嗓子没收到回复,听见耳麦里全是杂音,先以为是老年耳机快寿终正寝,起身想去车里拿对讲,刚大步跨到烧烤炉旁边耳机就没了毛病——邵桀沉思几秒觉得不妙,原地调头想回去看看情况,身后正一步不落跟着他转悠的小鸡仔直接一脑袋顶在他下巴颏上,磕得他一不留神咬了舌头。 顾形疼得飙泪,脏字儿都说不利索,气急败坏地扒拉开肖乐天的脑袋,搭手摸到这孩子紧张得冒了一脑门子的汗。 肖乐天算半拉小关系户,今年刚被顾队精挑细选捞到身边搁着,整个人都毛毛躁躁的。亏着江陌这小炮筒这两年把顾形磨砺得脾气平和了不少,顾形也没抓着他这点儿小错处没完没了地叨叨,叹了口气就指挥肖乐天回车上拿备用对讲,权当让他跑个腿松快松快。 不料就这么一来一回出了岔子。 “李三,后门那人什么情况?” 肖乐天跑到半路,顾形一刻没顾上后门的方向,甫一回头正眺见店里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从楼上晃下来,跟老板娘寒暄了几句话就闷头往后厨的小门走。 李三捋直了堆褶儿的脖子瞅了一眼,“楼上包间的一个帅小伙,听说是一帮老同学来聚餐给他接风,里面有两个是师范的学生,跟我们挺熟,我看楼上还有两个小姑娘偷偷要签名,估么是个什么小明星吧,长得挺干净的。” 李三这人说话极其絮叨,顾形捡重点听了两句,推着刚从到点撤摊的人流里钻回来的肖乐天去把无关人员拦住,免得误入布控范围,再闹出什么差池。 肖乐天大多时候眼力见儿不太够,但胜在听话,领了任务撒腿就跑,却不料前后脚出门的工夫,那道身影居然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后门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前面小路口一眼望到头;挨着楼边的小路堆满拆迁的杂物;因为几个私自搭建的一楼门点开了后门,物业早就隔开围栏,眼前就一条路一堵墙一排栅栏——小警察有点儿犯懵,站在门边手足无措,悻悻地喊了声“师父”。 然而没等顾形分神搭理他,肖乐天先透过围栏和稀疏灌木丛朝着江陌的方向搭了一眼,这一瞧头皮瞬时间麻得快炸开——顾形看他傻杵着愣神,在他后脑勺儿上一敲,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过去,瞳孔蓦地一缩,骂人的怒吼都隐约发颤。 “艹!这孙子背后藏刀了!三组你们是瞎了吗?!等着给江陌收尸呢?!” ———— 黑影毫无征兆地撞过来那一瞬,江陌躲闪不及,鞋跟还寸劲儿卡在了破裂的石砖缝里,整个人突然四仰八叉地失去平衡,连个缓冲都没有,就这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江陌晕晕乎乎的暗自庆幸:幸好没有摔到尾巴骨。 然而黑影全然不给她留什么幸运逃跑的机会,当即欺身而上,伸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见她从脑后着地的眩晕状态迅速恢复清明,竟从腰后摸出一把卡簧刀,瞄着她宽大领口处裸露的颈侧和锁骨相连的位置,铆足了劲猛地扎了下去—— 黑影挥刀时稍稍偏了下头,宽大帽檐的遮蔽下看不清楚表情,不知道是伤及性命的心有不忍,还是在侧耳欣赏,仿佛这样就能清晰地听到刀刃破开皮肉的细微声响。 然而预想中的温热却并没有“噗”地喷溅出来。 江陌直接空手握住了开刃的尖刀,腥红顺着锋利的边刃往下淌,缓慢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下简直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警察执行任务的时候最忌讳罪犯不按常理出牌——亡命徒往往为了逃避罪罚无所不用其极,执行抓捕的时候根本猜不到眼前的疯子能反手变出什么凶器,把他们捅个措手不及。 江陌晦气地啐了一口,嫌弃地咂着滴进嘴里的腥热。 黑影稍显慌张,似乎根本没有料到她会反抗得逞,当即用力压着刀柄,想要刺穿女人的喉咙,但他却发觉自己单手抵不过她双手的力道,忙乱间松开了压制在她口鼻的手掌,双手稍提刀刃,想要蛮力刺下——松了大半禁锢的江陌得了空隙,趁着黑影提刀的一瞬单手擎住刀柄,另一只手迅速握拳重击黑影喉结,接着侧身一闪避开刺过来的利刃,猛地把黑影从身上掀了下去。 江陌低头搭了一眼皮开肉绽的掌心,后知后觉地疼得眼冒金星,连着倒了好几口凉气才勉强缓过来。她捡起高跟鞋踩稳,抬手挥了两下,示意姗姗来迟的三组支援抓紧把人带走。 黑影却头晕眼花地捂着干呕的喉咙爬起来,费力伸手去捞卡簧刀。 江陌看他贼心不死,一脚踩住刀柄,一时忘了方才这细伶伶的高跟鞋差点儿害得她去阎罗殿报道——黑影又是卯足了力气朝着江陌撞过去,见她退后半步一趔趄又要摔倒,也不顾着再捅一刀,捡起卡簧刀随手一挥,扭头撒腿就跑。 不紧不慢甩着手铐赶过来捡现成的支援登时就慌了手脚,反应迅速的已经拔腿冲出去想要把人按倒,慢了半拍的几位则听见耳麦里顾形几乎化形吃人的吼叫。 “肖乐天!背包那玩意儿怎么钻到那儿去的?!” 第三章 少年-横祸 案一少年 三横祸 月色影绰朦胧。 邵桀单肩挂着背包,视线微微垂向地面,指尖不停拨动着手机壳背后的拼图滑块,发出轻微却有节奏的“咔嗒”声响。他佝偻着从一扇封了挺久的铁门门缝里挤出来,被排水沟熏蒸的臭气呛得轻咳几声,困倦地抻了个懒腰,腰间一截儿细皮嫩肉遭凉风一扫,接连抖了个寒颤。 电竞选手常年作息颠倒,世界赛折戟四强的余韵尚存,俱乐部合同到期挂牌,邵桀回国之后忙得没时间倒时差,时隔三年头一遭在休赛期回到盛安的近乡情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启程前两天两宿几乎没阖过眼——邵桀出基地大门的时候就像是没带魂儿,颠簸了一路都在晃神,刚下飞机又被他那个致力于坑死他不偿命的挚友韩律提溜着直奔烧烤店搞同学聚会,困倦得两眼发红眉间蹙起,清俊苍白的脸上糊了一团散不去的黑气。 邵桀经过烧烤店洗手间的镜子跟前,掀起眼皮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忽然觉得,血光之灾的面相八成也就不过如此。 好不容易捱到饭局散伙,韩律得把那几个醉醺醺的老同学送上出租车,没喝酒纯吃饭的邵桀噎得有点积食,自顾自地往夜市尽头停车的位置晃荡,走到半路浆糊似的脑袋才迟钝地想起来双肩包落在饭店包间——邵桀稍微顿了下脚步,纠结了几秒,放弃了指使富二代跑腿的念头,决定亲自原路折返。 附近是大学,邵桀又十分凑巧地在这个年龄段的学生群体里小有名气,在夜市街上被认出来也是在所难免。 邵桀回到烧烤店先上楼找了一圈儿,在包间门口晃悠的时候老板娘热情地迎过来,亲切地说要返还双肩包,却站在那儿没动弹——邵桀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老板娘虽说不懂什么电竞比赛,但人撤走了就听见有学生认出邵桀,正后悔没要个签名在店里面挂起来。 邵桀不甚明显地叹了口气,强提着精神签好名,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等老板娘去休息室拿包的空档瞥了一眼墙上正播放晚间新闻的电视,垂下目光又迅速抬眼,随后面无表情地盯着主播的口型看。 “近日,我市发生一起严重骚扰事件,警方提示,请各位市民提高警惕,注意出行安全,保管好随身财物,避免……” 邵桀皱了下眉,又迅速松开。 老板娘心满意足地物归原主,邵桀觑见店门外街面上蠢蠢欲动的几个粉丝,实在没劲儿应付,当机立断主动借了烧烤店的后门打算抄近路,出了门正看见几个神色凝重的人高墙似的守在拐向后街的小路口——邵桀脑袋发懵,下意识想要避开麻烦,四下一瞧,看见旁边有根被干枯的藤蔓遮挡着断裂围栏,脑子一轴直接钻了进去,想着只要不用跟人打交道怎么都行,反正小区里四通八达,先找个侧门再说。 邵桀不分东南西北,大致掂量着停车的方位,在这封闭得跟闹着玩儿似的待拆小区里四处晃悠。邵桀溜达一会怕绕昏头,正巧韩律送完酒鬼打电话催他,他就循着韩律发来的位置找停车位,没有实时信号就到处瞎转,抬头扫见一个正对排水沟的小偏门试了试身宽,轻轻松松地挤过了挂着铁链的栅栏。 孰料就这么阴差阳错,闯进了警方布控抓捕现场的正当间儿。 邵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傻不愣登地戳在街边,脑袋上方顶着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感觉自己的头瞬间大了一圈儿。 他迷迷瞪瞪地眯起眼睛,远远就看见一个细高挑的朝天椒正追着一个黑衣男朝着他的方向狂奔,朝天椒身后又不知打哪儿跟上来一溜彪形大汉,先是对着黑衣男厉喝一声,紧接着就发现了邵桀的存在,张牙舞爪地对他挥手。 邵桀多少有点儿近视,度数不高不怎么戴眼镜,犯困的时候视力直线下降,他眯着眼睛看不分明,连带着耳朵也不灵光,听了半天才听清楚那几个雷霆万钧的壮汉扯着破锣嗓子跟他喊的是什么字儿。 “躲开!他有刀!” 邵桀怔住,搭眼一瞧,这才瞄见黑衣男手里握着一柄带血的卡簧刀——邵桀当场僵成一块木头,晕头转向的左右挪腾了几步,又想转身从偏门原路返回挤过去,结果刚才还能顺当钻出来的门缝,这会儿却忽然变窄似的,背包诡异地卡在那儿,怎么推拽都扯不下来。 再一回头,邵桀正对上黑衣男看向他的双眼,被他嗜血凶狠的目光吓得腿软,半身不遂地扶着栅栏,眼神呆滞地看向不远处的朝天椒,诚恳地传递了一下他准备装死的坚定信念。 朝天椒大抵是终于意识到,邵桀这么位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并没有什么顽强意志力可言,这会儿只是很勉强地支棱在那儿不让自己怂得太难看。她叹了口气,跑了几步就把高跟鞋甩下来,先抡着胳膊扔出去一只试试运气——准头不错,正砸在黑衣男的膝盖窝上。 她见这方法管用,当即抄起另一只鞋,胳膊抡了几圈铆足劲甩了出去,估计是想一击敲中黑衣男的后脑勺,以免这人扑到邵桀跟前对他动刀,孰料刚一脱手,高跟鞋就偏离了预想轨道,竟然直接擦过黑衣男的耳侧,一鞋底子拍在了邵桀脸上,鞋跟正中眉心…… 邵桀这小体格哪禁得住被高跟鞋当头开瓢这么猝然一击,他脑子里“嗡”的一响,顿了片刻,两眼朝着鼻梁一对,直挺挺地撅了过去,“咕咚”一声砸在了地上。 别在栅栏中间的双肩包顺势砸下来,结结实实地从邵桀的脸上碾过去,横尸躺在他身旁。 ———— 江陌一时失手砸错了人,先没当回事——毕竟高跟鞋砸在黑影身上看起来不痛不痒。 却不成想,这挺高的小伙子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嘎嘣”倒地,身边的背包也掉下来横在路上——这一下来得突然,不止把一门心思抓坏蛋的警察吓得一晃,连那持刀扑过去打算挟持人质的黑衣男也乱了阵脚,没等刹住车,先被双肩包带子绊了个跟头,紧颠了几步又被失修的石板绊住去路,结结实实地倒栽在地上。 几位警察跑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正义的光辉形象,直接飞扑上去把人按在身底下,层层叠叠摞了几摞才罢休,压得黑衣男狂拍地面举手投降。 三组正为自己的疏漏担心后怕,恨不得把这个拿刀袭警的黑衣男扒层皮,哥儿几个一窝蜂地伸出手,掰过黑衣男的手腕铐上铐子,猛扯下他戴了两层的帽子,在这小子身上摸了半天证件,只听“哗啦”一声,挂着三中校牌的钥匙就这么掉在地上。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了半晌,话到嘴边,没人敢说出来。 先前琢磨嫌疑人出没时间段的时候就有人嘴欠嘟囔:夜黑风高,这嫌疑人为什么偏挑在学生晚自习结束这段时间兴风作浪…… 趴在地上的祸害啐了一口血唾沫,似乎是看穿了警察心中所想,嚣张诡异地笑了起来。 “Surprise~” 顾形安排善后迟来一步。 他听了三组汇报,垂眼看了那个少年嫌疑犯一眼,眉头登时蹙起来,平时并不明显的川字纹简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顾形就恢复如常,直接无视掉少年嫌疑犯要死不活地打量他的眼神,转身先去跟各组组长碰头交谈。 肖乐天跟着其他流动哨拉好警戒,哭唧唧地跑到江陌跟前。 小警察一直耷拉着脑袋,搭眼看见江陌身上那条拉扯间几乎撕到腿根的短裙——江陌穿得少,这会儿被夜风吹得浑身上下都麻木,没怎么留意裙子的问题,趴在地上的嫌疑犯却位置正好,明目张胆地瞟向她的裙底,甚至吹了声口哨,十分嚣张地“欣赏风景”。 旁边三组的兄弟瞥了前凸后翘的江警花一眼,不轻不重地踢了嫌疑犯一脚,“老实点儿。” 江陌正佝偻着身子靠在灯柱上喘气,歪头对上嫌疑犯轻挑偏执布满血丝的一双眼,顿了片刻,人面桃花地笑开,下一秒直接沉下脸,“噌”地蹿起来,挥拳就要揪住嫌疑犯的衣领。 肖乐天顾着他师姐的时候眼力倒是挺好使,脱下上衣给江陌围住,一使劲把人扽回来。 “别别别……师姐,这会儿揍他违反规定,回去还得挨处分。” 江陌有火又不能犯浑,悠着劲儿又收不住,一肘怼在肖乐天肚子上。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嫌疑犯,脸色阴沉得少年嫌犯不自觉的目光躲闪,顿了几秒才扬起眉梢收回视线。 肖乐天伺候老佛爷似的扶江陌到路边休养生息,瞧见江陌血糊连的掌心,头皮都发麻,火急火燎地跑去找护士,被路边的“障碍物”绊得趔趄。江陌下意识伸手去扶,疼得猛缩手,低头看了“障碍物”一眼。 ——适才被一鞋底子闷晕的小年轻正“横尸”路边。 江陌被嫌疑犯气得上头,恍然记起自己刚造的孽,忙低头把小年轻的背包捞回来,又帮他归拢了一下被踩了好几脚的胳膊,忧心地捏了捏,生怕断成几截——毕竟是她失误在先,追究责任得算她过失伤人,万一要真砸出什么毛病,她这饭碗八成得交公。 跟车的医生和警队这几位常打交道,了解了一下小年轻受伤躺倒的全过程,哭笑不得地被满手是血的江陌催着给小年轻检查伤情,然后觑着顶着一张失血过多的小脸正揪心的江陌,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小年轻主要是长期睡眠不足神经紧张导致的短暂晕厥,磕一下算诱因,最多醒了之后有点儿犯恶心,带回医院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活蹦乱跳。 医生说得挺专业,江陌大概领会了一下精神,感觉保住饭碗应该没什么问题。 江陌长舒了一口气,余光瞥见这小伙子抖着睫毛缓慢地睁开眼,当即怀揣着巴结的心思,十分友善地伸出手,想要扶他坐起来,顺毛哄一哄。 不料这小年轻可能晕血,刚从被开瓢的晕厥中缓过劲儿来,掀起眼皮就瞧见一只血手破开灰暗的夜色径直伸到面前,血腥气熏得他脸色霎时间一片惨白,这次连对眼儿的流程都省了,一个字没蹦出来,两眼一翻,彻底撅了过去。 江陌先下意识一把揪住小年轻的领口,停顿片刻,沉默地松开手,眼睁睁看着小年轻“咕咚”一声软趴趴地砸在地上,后退了半步,尴尬地眨了眨眼睛。 “……医生,这怎么碰一下又不行了,快,救命。” 第四章 少年-发酵 案一少年 四发酵 车载收音机里午间新闻的开场音乐刚响个前奏,江陌这辆检修了没两天的牧马人就撂在了距离盛安市公安局不到三百米的路口。 江警官这两天诸事不顺,抓贼挨刀坐车遭祸,整个人衰得外焦里嫩,用文化词概括一下,那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江陌昨晚跟救护车去的医院,扔在布控现场附近的吉普被行动组的同事开回警局停着。早通勤打车队里不给报销,江陌生怕她那赔完医药费就剩块八毛的工资再因为迟到打水漂,今儿一大清早就支棱着两只被值班护士裹成粽子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挤公交。 刚出小区大院,江陌就接到顾形的电话。 顾形先简单告知了尾随伤人案嫌疑人程烨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抵抗过程,说明了一下昨天通讯系统异常的调查结果:“程烨看样子是相中了拆迁小区后巷这块‘风水宝地’,在配电箱里藏了个改造的遥控信号屏蔽器。” 然后顾形疲惫地沉默了几秒钟,“程烨家长还没联系到,你直接找派出所的同志去他家看一眼,恶性案件……争取一下监护人的配合。” 江陌溜达到路边的流动早餐亭前,比划着手势要了一个肉蛋挞,应声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夏妍案案发那天,程烨成年了没有?” 顾形明显休息不足,嗓子哑得像刚擦过砂纸,“没有,看户籍差一周,而且这小子不配合调查,除了夏妍,几个立案的都不构成重伤,查到头保不齐就是个从轻……你甭琢磨这个,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江陌低头把小碎石头踢进路边的排水井,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对了师父,我车在局里呢,工伤打车能报销吗?” “咱爷俩已经在耿秩那超额报销的小黑名单上了,打车这事儿你要是去问,那他肯定就拿他那俩探照灯似的大眼睛瞪着你,到时候谁跟谁算账就不一定了。”顾形闷笑一声,估计又在抽烟,打火机咔嚓地响,“我让那个谁开你车过去,正好你手有伤,他给你当一天司机。” 耿秩是刑侦的副队长,工资报销队内事务的生杀大权紧握在手,别说江陌这小油皮子,就连在外面吐字成钉的顾形也不敢轻易逆着毛胡噜。 江陌捧着滚烫的肉蛋挞,吹了几口开始啃,抬眼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路面,离得老远就看见她那辆在马路上飘来飘去的大吉普。 “……等会儿师父,你找的哪个谁给我当司机?” “就拿老院长介绍信来的那个,周末和寒假来队里实习,网络安全的专业第一……” “……小米啊?” 实习警员米录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为人很谦虚,最近刚从行政轮岗到刑侦,还保留着端茶倒水伺候大爷的良好作息,估么着六点来钟就投身到爱岗敬业的工作中去,一不留神被熬夜缺觉脸上写着“吃人”的顾形抓了壮丁。 但问题是,小米没敢跟缺觉缺得“凶神恶煞”的顾形坦白,他虽然有驾照,但跟车不太熟悉。小米驾照到手一年不到,实际驾龄五个小时——这还得把今天这趟外勤跑下来的总时长算进去。 江陌主动申请轮换司机,偏这小孩儿还犯轴,坚定不移地把江陌按在副驾驶,严格贯彻执行领导的接送要求——江陌一双眼睛铜铃似的瞪了一路,濒临脑溢血之前看见前方三百米就是警局大门口,眼瞧着绝地求生曙光将至,一口气松到半路。 孰料,她刚往座位上一窝,街口突然蹿出来一个小男孩,追着脱手的皮球就往路中间跑,小米登时一慌,整个人瞬间绷紧,一脚刹车没踩下去,拽着方向盘猛地一晃,车头直接怼在了绿化隔离带的水泥墩子上,气囊都快撞出来,看这架势,基本是报废了一个前保险杠。 江陌沉默地看向紧抱方向盘形如鹌鹑的小米,木然凌乱了几秒钟,揉了一把磕得生疼的脑门儿,拍亮双闪就从副驾驶跳下去。她这一股火窜到嗓子眼,甩上车门就想找放任孩子在路边乱跑的家长理论——却不成想,抬眼就看见一位白发老妪搂着吓得脸色发青的男孩,俩人身边还停着一辆掉了链条的三轮早餐车。老人和孩子睁着两双不知所措的眼睛,泫然欲泣地看向趴在水泥墩子跟前冒烟儿的车,和刚点着火的江陌。 江陌抿着嘴憋了半天,抬手把发顶搓成了鸡窝,弯腰捡起罪魁祸首的皮球,虎着一张脸。 “马路上不能乱跑,听见没有?” 江陌捏着小男孩脸颊上的肉,等小男孩怯怯地点头才松手把皮球还回去。老妪慌措地抱着孩子跟她道歉,觑着江陌不善的脸色战战兢兢地开口问了句赔偿的事儿。 江陌没说话,眼看着三轮早餐车晃悠了一下要往路上溜,赶忙先扥住车梁,把一老一小一辆三轮拽到人行道靠内侧的位置才停下,捡了花坛里的石头垫着打滑的轮子,扭头问道:“……早餐还有吗?” 等车上那只鹌鹑缓过神来的时候,江陌正拧着眉头站在车前,看着摇摇欲坠的保险杠,抬腿试着踢了一脚。她看见小米从车上跳下来挥了挥手,晃了晃手机示意他稍加等候。 小米内疚得要命,耷拉着脑袋挪蹭到江陌跟前,一脸要哭地等着挨揍。 “憋回去。” 江陌往小米手里塞了俩包子,“二手的,刚报了保险,等一会儿来人让他们处理,我先回队里汇报……你人没事儿吧?”她抬手指着老太太掉了链子的三轮车,“没事儿的话帮善个后,车链子装不上去了,修一下。” ———— 江陌提溜着从老太太早餐车上包圆的烧麦包子豆浆茶蛋走进办公室,刑侦这群见者有份的饿狼闻着香味儿就凑过来,连吃带拿瓜分得一干二净。 秉持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处世之道,一众同事吃饱喝圆纷纷友情提醒:“顾队和耿副刚才被高局抓去开小会,江哥你可能要摊上事儿了。” 江陌瞥了一眼正在办公桌上睡得哈喇子长淌的肖乐天,听旁边内勤的同事说这小子整理证据文档熬了一宿,虎口夺食抢了一小笼烧麦搁在他脑瓜顶,疑惑道:“我又摊什么事儿?” “就昨天那个误入抓捕现场的,不是个挺有名的电竞选手嘛。” “乐天偶像?” 江陌靠在椅背上,歪头想起昨晚肖乐天到救护车上才认出偶像本尊时那个“伤在偶像身,痛在粉丝心”的悲催表情,没忍住哼笑一声:“……他偶像怎么了?我昨晚处理完特意去看了一眼,人没事儿啊,还托人安排的单间,跟他那陪床的朋友俩人睡得跟小猪似的。” “江哥诶,你不上网的吗?”同事挥舞着随身携带随时蹭饭的筷子,比划着掏出手机,“看啊……热搜:‘邵桀盛安’、‘邵桀受伤’、‘JIE_S协助警方抓捕罪犯’,挂半天了都,点进去全是昨天抓捕现场附近的照片,这小子去过那家烧烤店吃饭,好多粉丝看见了都蹦出来说话……你昨天挨刀子淌了一地的血,晚上黑灯瞎火的没收拾利索,也不知道哪个小粉丝偷摸去拍照片发网上了,以为那小子怎么着了呢,都炸锅了。” 昨晚的抓捕现场毕竟紧邻莘宁东路喧闹的夜市区,大学生和高中生又是网上冲浪的主要活跃群体,现场附近拍照录像,执勤的民警辅警最多也只能提醒示意删除处理。 鉴于连续伤人案件的恶劣程度,警方本该抓捕后发布正式的警情通报,但碍于奉南区拆迁开发在即,区划安全问题首当其冲,嫌疑人程烨又装了一宿哑巴一个字没说,连环伤人案没有确凿的证据链和嫌疑人供述,警方只能先第一时间简单发布一则短讯,几个本地的主流媒体也暂且根据现场附近流出的照片,中规中矩地整理成本地新闻发布到网上,阅读量寥寥可数,几乎无人在意。 然而黎明时分,评论区里突然发布了一张图片,瞬时间一点火星燎了荒原,几个小时后浏览议论的势头迅速拔起,网评风向也逐渐失控。 图片截取放大自一则抓拍救护车转送伤员的短视频,画面模糊,能看出是医护人员和警察抬担架把伤员送上救护车的情景,仔细分辨下来,除了白大褂的背影,就只能勉强看清邵桀的轮廓和陪同他去医院的好友身形。 最开始放出截图也只是对伤员身份的猜测。 然而后续评论将照片继续放大,网友竟然愣是在一团马赛克里看出了邵桀衣服领口位置赫然的两只血手印。 带着截图的评论配着惊恐的表情,含糊其辞地挑动着粉丝和围观路人的情绪:“卧槽,桀神不会受伤了吧??不会出事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机场、烧烤店、夜市摊位偶遇过邵桀的一众电竞爱好者纷纷跟帖确认,群策群力地捋出了邵桀放假回到盛安的时间轴和行动轨迹,然后最终确定,这位在官方报道中惨遭忽略的伤员,正是在昨晚突然没了踪影的选手邵桀本人。 血手印、救护车、残忍罪犯、抓捕现场、昏迷不醒……网友根据这几个关键词迅速脑补了一出“挟持人质”的血腥惨剧,警方通报却一笔带过,看着像是想轻描淡写地把事件按压下去,对惨遭“血手”的邵桀绝口不提。 事件的矛头迅速指向到了对邵桀其人讳莫如深的盛安警方身上。 粉丝的凄惨诉求和路人的围观质疑铺天盖地,邵桀所在的俱乐部和盛安警方的官方账号无一幸免,甚至有些哗众取宠的营销账号开始对案件本身大放厥词,在被以造谣滋事删帖处理后,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吃瓜群众迅速占领道德高地,愤怒地发起讨伐行动,指责盛安警方的不作为:删帖就是心虚,回应就是糊弄了事,一声不吭就是装死。 江陌认真围观完这场网络风暴,沉默了半晌,感慨道:“咱局出名了啊……” 正说着,顾形就踱着方步悠哉地走到江陌跟前,抡起文件夹在她头顶一敲,“市领导相继致电,高局头大了一个上午,还出名……当什么好事儿呢?程烨家里什么情况?” 案件相关的事儿江陌不含糊,抿了口凉水,好整以暇道:“程烨现在根本就没人管。” “程烨现在住的地方是程烨母亲三年前去世之后才搬过来的,户籍登记的住址还是原来程烨母亲在立兴一小当老师的时候分配的房子,在立兴街后面的老红楼——” 江陌停顿了两秒,屈起指节扫了下眉梢,“程烨父亲程立有一个皮包公司,平时主要是放高利贷,派出所的电话他基本不敢接,我跟小米直接去了他家,敲门没有人,跟邻居打听得知,程立大概有两个月没有露过面,邻居说是可能惹着了什么厉害人物,之前还有人来砸过门。” 她叹了口气,继续把直系亲属掰开了讲,“程烨的外公外婆不在本地,倒是联系到了,不过老两口说跟女儿断绝关系得有小二十年了,具体情况派出所还在沟通;程烨的父亲程立在外地孤儿院长大,在本市做生意常驻之后联系的人也不多,听邻居说之前程烨妈妈家那边的小姨经常会来照应一下他的生活,不过……他小姨好像跟了程立,也消失了两个月有余。” “说到底,监护人没一个靠谱的。” 顾形皱着眉叼起一根烟,打火机刚掏出来就被突然冒头的耿秩没收揣走——耿秩指了下墙上“室内禁止吸烟”的牌子,把刚从行政办公室翻箱倒柜扒拉出来的锦旗塞到顾形手里,拉着脸言简意赅地提醒:“别扯淡,袭警在先,人扣着跑不了,先把这事儿解决了。” 网上漫天风波的源头无非有二。 其一是尾随伤人案暂时无法详尽公示案情始末,嫌疑人抗拒调查,取证仍旧举步维艰,警方总不能把受害者推出去吸引火力,只能抓紧时间撬开程烨的嘴,尽快还原真相,避免舆论风向持续跑偏。 其二的那位小祖宗昨天晚上疑似晕血送去医院,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宿,一直没什么动静。高局特意致电医院询问无法取得联系的缘由,这才从护士长口中得知,小祖宗估计手机被电话轰炸得没电了,睡到今天上午快十一点才起床,因为昨晚陪同的朋友赶回学校补专业课,他就自己溜达去医院食堂订饭,等打包的时候在住院部小花园里闲晃,借了充电宝想开机玩游戏,被撒欢的小朋友撞了一下,手机没拿住掉进景观池里壮烈牺牲,半个小时前刚捞上来。 “好在医院里那位没因为你那一鞋底子冒出什么为难警方的想法,刚联系上说,待会儿抠出电话卡就先让朋友和他所在单位的官方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顾形顺手把锦旗扔到江陌桌子上,“责任落实到人头,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善后,抓紧时间去医院慰问一下,别等人出院黄花菜都凉了。” 江陌抖开“见义勇为优秀市民”的锦旗扬了一脸灰,磨蹭了一下,想把这场面上的差事往外推:“我车刚撞路口了,要不让乐天去吧?” “你让他去,是探病慰问还是现场追星?警队形象彻底不要了是吗?”顾形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留,直接把人提溜起来,“车撞了打车去,拿票回来我给你报销。” 顾形拎起文件夹往楼梯间走,迈出两步又折回来,虚点着江陌不情不愿的鼻子认真叮嘱。 “换常服,正规点儿,然后顺便去医院把你手上这俩粽子重新处理一下,碍事。” 顾形稍微停顿,又给她留了点儿甜头。 “老祝说捅人那匕首有发现,我先去鉴证科。医院这趟跑完,回来程烨你审。听见没有?” 第五章 少年-隐私 案一少年 五隐私 盛安市中心医院是肿瘤诊疗试点,三甲医保全占,医院坐落在商圈环绕寸土寸金的奉水河北岸,原址扩建翻新之后,古城风韵与现代建筑艺术交织成趣,宛如一座隐于市中的花园。 门诊大楼通往住院部的新环廊刚竣工,适逢民营公立医院座谈会举办,院领导多少有意显摆事业单位的优越感,座谈会后到各科室实地调研,特意请一众企业家取道这座满墙院史荣誉的环廊,互相吹捧参观。 江陌举着手机往住院部走,被电话里在中心医院急诊任职住院医的闺蜜喻洛气急败坏好一通臭骂,“我这个月就调休这么一天江大警官,你就敢见缝插针的工伤入院,现在还学会瞒报了,来医院还躲着我是吧?!亏着昨儿值班缝针的是副主任,特意搞的美容针,不然留疤丑死你……还敢空手夺白刃,武侠小说看多了你?” 江陌在警队抓犯人的时候是英雄好汉,落到医生手里就打蔫儿,只敢在口头上无力狡辩:“我要是不夺刀,你今儿就得在停尸房跟我见面。” “闭嘴吧你……赶明儿真应该带你找个香火旺的寺庙拜一拜,这倒霉催的……” 电话那边沉痛地叹了一声,江陌隐约听见急诊那位稳如泰山的胖护士长在喊喻洛跟车出诊,打了声招呼就挂断电话,从一小撮儿正对着墙上几张荣誉证书的照片抚掌称赞的成功人士身旁快步掠过。 走到住院部门口的时候,江陌隐约觉得有视线落在她背上。她脚步停顿了一瞬,本能地回头,视线逡巡无果,皱了下眉,觉得有点儿草木皆兵,转身晃了晃脑袋,走进住院部走廊。 ———— 跟急诊和挂号大厅的喧闹不同,一座花园之隔的住院部里似乎照明不足,正厅的水晶灯闲置得蒙了一层灰,走廊沉闷的空气中粘滞着医用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被朝天椒一鞋底子闷倒之后,邵桀几乎瞬时间就昏厥过去——梦魇突兀地铺天盖地,邵桀猛然被一团看不清形状的黑雾缠住了四肢,挣脱不得无法动弹,妥协地在无边无际的漆黑里沉浮,直至一双手破开腥红漆黑的雾,怀揣着残破昏暗的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邵桀隐约记得自己醒了一瞬,紧接着眼前一片猩红斑驳,断片似的睡了个天昏地暗,神清气爽地爬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是血”地进了医院——然而除了有点轻微头晕,邵桀自我感觉良好,正琢磨着吃饱喝足办理出院,谁成想没电歇菜的手机喂了鱼,找到护士站的时候正赶上盛安市公安局的大领导致电“慰问”,邵大选手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这半日“清闲”给警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事件发酵至此,邵桀自认责任攸关,放下电话就联系到了一位对于把控舆论风向颇有门道的朋友,嘱托其协助警方,缓解网络上愈演愈烈的猜测风浪。 风波一时半会儿不得消停,邵桀不好直接拍屁股走人,百无聊赖地待在病房里等韩律的回信,躺了一阵儿睡不着,邵桀在病床上翻了几个来回,索性抱着水果罐头满走廊转悠,半路被两个术后复健的大哥截住去路,一把拽进病房,神秘兮兮地问道。 “弟弟,会不会玩儿斗地主?” 被江陌逮到的时候,一把五毛一共输了两块五的邵桀嘴里刚塞了一大块黄桃。 一身规整肃穆的警服甫一亮相把邵桀吓了一跳,一口糖水呛进嗓子眼,连带着轻微脑震荡头晕恶心的症状也突然蹦出来凑热闹,邵桀七荤八素的难受一上头,险些吐在复健大哥的病床上。 邵桀捂着嘴,没顾上说话,推开江陌就跟小炮弹似的一溜烟儿冲回单间病房的厕所。 江陌在复健大哥的病房门前怔了片刻,没来得及诧异疑惑她到底哪触了小祖宗的霉头,叹了口气先追过去,摘了帽子脱下常服,挽起衬衫袖子,小心仔细地伺候着涕泪横流的邵桀趴在马桶边干呕。 单间病房里热水坏了没修,江陌到护士站借了医院劳保品剩的塑料盆和白毛巾,接了半盆热水掺凉,端到缓过劲儿漱好口歪在床上抽鼻子的邵桀跟前,把毛巾往盆里一丢,“脸擦一下,这个自己能行吗?”江陌举起缠着绷带的手示意一下,“我可能不太方便。” 那件赫然印着江陌血爪印的外套还在病床旁边的椅背上搭着,邵桀比例优越的四肢挂着病号服,手腕脚踝都大喇喇地在外晾着,昨晚惨白泛青的脸色被他这一宿一半天连睡带吃养得红润,朝气清隽的长相原模本样的显露无遗。 就是他刚干呕得眼泪汪汪,眼圈鼻头泛着红晕,一副我见犹怜的憔悴样。 邵桀在这位刑警姐姐跟前丢脸丢得无地自容,埋头捂脸蚊子哼哼,“给姐姐添麻烦了。” 江陌被他这一声“姐姐”叫得牙碜,清了下嗓子,“还没介绍,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姓江,江陌,长江的江,陌生的陌。” 邵桀很是乖巧地点点头,“给江警官添麻烦了。”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应该是我道歉才对,昨晚误伤到你,连累你住院。”江陌顺手拍了拍他的肩,眉眼一弯,知心大姐似的亲切地笑了笑,大尾巴狼装得十分具象,寒暄道:“本来应该我们支队一把手二把手都来探望的,但最近队里比较忙,实在走不开……” 江陌拿起官腔侃侃而谈,话说一半,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一曲黑猫警长高歌猛进,一句词刚唱完就被江警官调成震动——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经常跟警队案件的记者,姓赵。 赵记者为人干练,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江陌犹豫了一下,暂且挂断,话还没续上,赵记者就再一次致电,显然有要事问询。 江陌沉吟片刻,指尖在裂了一道横纹的钢化手机壳上敲了敲,先跟邵桀点头致意,随即走到病房门口打算出门接听,然而她刚握住病房门把手,电话另一头已经主动挂断,等了片刻手机再次震响,来电显示却变成了未知号码。 江陌脸色陡然一沉。 指尖轻划接通,江陌点开通话录音,默然看着计时跳动了三秒才将手机贴在耳边。她没说话,电话另一头也是同样的沉默,电流信号的细微抖动在听筒中被无限放大,江陌似乎听见电话那侧类似鸣笛的闷钝声响,几乎同时,住院部大楼后侧的单车道上传来一声鸣笛声——江陌当即拔腿跑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撑着窄小的窗沿探出身子向大楼后面张望,放眼却是因为前方事故堵满了整条单行道的车流,根本无从辨别声音的来源方向。 电话那头气声一笑,片刻,就只剩下通话挂断的忙音一直在响。 江陌茫然了一瞬,有些脱力地靠在窗沿上。她抬起头,看见邵桀似乎因为她突然的跑动略有不解,这会儿正担忧地站在门口张望。 江陌稍微偏头,思绪还被未知号码来电牵扯着,无念无想地迎着邵桀的视线回望了几秒。 邵桀却不知道被她这一眼看过去想到了什么,耳朵“腾”地就烧起来,脖子往上一片通红,眨巴着眼睛就往病房里躲。 江陌莫名其妙,踱步要回病房,手机又不知好歹地震了起来。 这次是她师父。 惯常炮仗式耍脾气的顾形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刚赵记者来了个电话,媒体那边出了点儿麻烦,我让乐天去医院找你汇合,你俩跑一趟,请两个人回局里坐坐。” 江陌当下神经一紧,试探着问了一句:“媒体怎么了?我刚看发了解释的微博——” 顾形又在抽烟,室外的风声从听筒一股脑地灌过来,“最开始被删的账号搞到了三中附近店家的后门监控,把受害者被侵犯的那段监控截下来放到网上了,没打码。” 江陌眉间瞬时蹙紧。 “电竞选手协助警方抓捕罪犯”一事在网络上闹得沸反盈天,但说白了这事儿只是一个借题发挥的契机,关注度一高,官方的解释或者抓捕现场的所有真相在这群靠着啃食热度求生的偏门媒体眼里就显得没那么重要,“性侵施暴”的话题度显然更高。 警方一瞒再瞒并非对案件本身讳莫如深,而是在案情有了确凿定论之前,为确保受害者不会承受不必要的二次侵害,尽可能避免媒体的过多介入,使得警方的调查陷入被动——结果就因为一位小有名气的电竞选手误入其中,先前警方的守口如瓶功亏一篑,有些小媒体为了博取眼球,恨不得剜烂受害者的伤口,还美其名曰还原真相,打着讨伐罪犯的旗号,赚足流量点击的甜头。 网络舆论的发酵速度远远超出盛安警方原本的预想,键盘上无数双手在搅弄着沉静许久的老城霾烟,口诛笔伐高呼着严惩凶犯,刀刃笔尖却对准了遍体鳞伤的夏妍。 江陌面无表情地看向病房门口。 邵桀躲进去,又歪着身子往外偷瞧,正对上江陌如有实质的目光,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网上的视频照片已经在着手删除,但搜索词条肯定是搂不住,本来那几个受害女孩的口供就麻烦,现在倒好,干净利落地把夏妍架在火上烤……丫头的病房我联系了派出所的同志帮忙守着,你先去看一眼,等人到了你再撤,省得有那么些个不长眼的媒体过去凑热闹。待会儿乐天把相关文件给你带到医院去,你们俩跑一趟,把记者和非法出售监控视频的店家请过来喝杯茶。” “另外,卡簧刀的鉴定结果出来了。”顾形停顿了一下,“除了你和程烨的指纹,老祝在刀柄刀刃连接的位置提取到了第三个人的半枚指纹和DNA……我跟老祝怀疑,夏妍之后抓捕之前,可能还有一个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 第六章 少年-试探 案一少年 六试探 江陌回警队的时候算是午休。前院跑外勤的警车就剩下一辆,食堂老刘抄着盛菜的铁勺从后院晃悠到前楼,挨着花坛背手望向大门口,看见江陌微蹙着眉头往楼里冲,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江儿才回来?下午在队里吃一口不?” 江陌正溜号,回过神来放慢了两步,先提起唇角稍微致意,然后为难地摇头,老刘也不闹她,两手一抬轰她该忙啥忙啥去,转身继续沿着楼边闲溜。 江陌进办公室就瞧见肖乐天盘腿卡住办公椅的扶手,撑着桌面借力,从过道尽头的办公桌风驰电掣地滑到打印机跟前,一不留神用力过猛,倒撅着栽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队里人呢?”江陌揪住肖乐天的衣领把人提溜起来,扭头抄起她那个技术练兵优胜奖的搪瓷缸子接热水冲速溶咖啡,“旅店老板全撂了?” 非法购买发布案发现场监控录像诱导舆论事态恶劣,警方迅速应对,调查锁定视频发布位置,先把源头上那位啃食流量热度的“媒体蛀虫”堵了个正着,随后折返至师范大学对面商铺,“诚挚”地邀请提供并售卖监控录像的旅店老板去市局审讯室聊上一聊。 然而这位老板却不是什么一时迷茫误入歧途的小羊羔。 旅店老板看见江陌一身警服走进来的时候表情僵了一瞬,随后佯装着游刃有余地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低头跟肖乐天警官证上的照片大眼瞪小眼,没等开口问话,先被小警察收回证件时腰间的铐子晃了眼,旅店老板明显一愣,随即“噌”地从柜台后面翻出来,抬脚把挡在门口的肖乐天猛地踹了个跟头,出门迅速扫视一圈,掀了一架烧烤炉横在半路,持刀劫持了一辆正停在路边的私家车,一脚油门就蹿到四通八达的巷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乐天这一下捱得眼冒金星肋骨钝痛,脑袋发懵连咳带喘地跟着江陌追出来,上车拉响警笛联系指挥中心,被江陌不要命似的“巷道追击”颠得七荤八素——旅店老板的逃窜路线规划得颇有成效,从奉南新区到城郊临县,所过之处闹腾得遍地鸡毛,弃车逃跑还不忘给劫持的“免费司机”捅上一刀,市局上下连带着特警队大动干戈地折腾到后半夜才把人逮到。 “这老哥昨晚上连砸摊带伤人,高局说奉南那片儿连着出事影响不好,得抓紧审完发个警情通报以儆效尤,宣扬一下社会安定的正能量——谁成想摊上个事儿大的?这家伙偷偷卖迷药,在房间安装摄像头偷拍,拍完当小电影卖,还倒卖别的小旅馆的视频,卖不上价的就敲诈,缉||毒|的兄弟说收容||嗑||药也有他,之前在盛安北边犄角旮旯里猫着,跑到奉南一直没动静,以为东窗事发,见铐子就跑。师父他们从昨天下半夜审到今天早上——七个多小时呢,把他进货散货线上交易的渠道都刨出来了,这亏着撂得快,要是赶巧趁手,估计晚上能直接揪回来一串儿现行。” “师父说咱俩就‘专心致志’地折腾程烨,琢磨个法子找找突破口。”肖乐天靠在打印机旁边整理卷宗文件,突然想起来,“对了师姐,医院那家属怎么解决的?” 江陌昨晚因工伤未愈,被顾形半路差使着跟救护车送挨刀子的无辜群众去医院,伤患腹腔轻微污染,刚到急诊就送进手术室,家属赶到时正撞见穿白大褂的喻洛拦着穿警服的江陌,规劝说伤患有慢性病征,需要确认既往病史,情况还没紧急到需要警方代替家属签字的地步——这话是喻洛遭过家属医闹之后吃一堑长一智地跟江陌掏心掏肺,但落到伤患家属耳朵里就成了落井下石见死不救。家属当场打电话叫了人,上至八十岁老母下至还在吃奶的孩子悉数到场,一大家子愣是在急诊室里闹出了“打砸抢”的阵仗。 “老耿和医院副院长倒是一起去协调了,但是出了点儿岔子——”江陌拆了一袋泡面,就着速溶咖啡掰碎了面饼干嚼,“闹了一宿要赔钱的一大家子其实是那大哥在外面养的小三家属,正牌夫人因为昨晚大哥没回家联系不上,今儿早上去报警才找到医院。” 肖乐天眨巴眨巴眼睛,听乐了:“不是拿大哥手机通知的家属吗?” “兜里一部手机车里一部手机,大半夜的没证件没核对——小三连那大哥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孩子快周岁了,还没落户呢……估计是察觉到那大哥不想负责,所以借题发挥找茬要钱。”江陌停顿了一下,一脸的乏善可陈,“反正闹腾了一宿半天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外部斗争转化成了内部矛盾,正牌夫人比较明理,说处理家务事不劳警察同志费心,派出所的民警跟着,我和老耿也就撤了。” 肖乐天对于家长里短怀揣着满腔热情,感慨地砸吧了两声,“不过我看老耿到办公室的时候也就十一点出头,刚还问我去不去食堂吃饭,师姐你咋才回来?” 江陌皱起眉头,敲了敲噎住的胸口:“夏妍父母逼着她出院退学,我去看了一眼。” 网络媒体花样翻新地搞幺蛾子,夏妍的处境实在痛苦又被动,警方始终在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夏妍遭受外界过多的关注和侵扰,却阻拦不了夏妍父母保守的苛责和无理取闹。 “之前我垫付的医药费好像不够了,今天护士提醒缴费,夏妍父母就说他们家弟弟明年要上双语小学,得回去做买卖挣钱,非要出院,我到病房的时候她妈把夏妍滞留针都给扯了。”江陌提起这茬儿就来气,“派出所哥俩不好随便动手,她妈挠人闹得邪乎,我跟病区护士长俩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人隔开,勉强关上门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夏妍父母骨头上刻着迂腐传统,始终认定夏妍的遭遇是自食恶果伤风败俗。江陌劝不动,也确实不好插手干预得太过,原本打算再帮忙交点儿医药费换个耳根子清净,结果到了缴费处窗口,大夫却告诉江陌刚刚已经有人帮忙垫付,预存款足够夏妍住院治疗到痊愈康复。 “师姐你先看一下这个……程烨之前满嘴跑火车的笔录和目前调查取证的文件我都整理了,因为卡簧刀上多出个第三人的DNA,师父和主任师叔还让我捋了一份儿近期失踪女性名单——不过人不少,没什么头绪……”肖乐天把一式两份打印出来的卷宗文件递给江陌,抱着胳膊往桌沿上一靠,“垫钱的人认识夏妍?从哪儿冒出来的?该不会是夏妍那没露面的男朋友吧?” “那缩头王八巴不得划清界线呢,怎么可能是他……没看见正脸,但垫钱那个跟人大夫说他叫红领巾。” 江陌接过文件先大致翻看了几页,话赶话想起那个提着裤子几步路跑得像企鹅的背影,屈起指节揉了揉额角,觉得有点儿好笑:“呵,挺高的个子还跟人家说叫红领巾……估计说完自己也觉得丢人,从缴费处出去撒腿就跑。我看那后脑勺儿有点儿像你偶像……不太确定,离得太远,而且他好像昨天就该出院了。” 肖乐天一听这话茬跟他偶像有关,注意力立马原地跑偏,顿时痛心疾首起来,“这么快就出院了……我还以为能再跟你去趟医院呢,要个签名什么的。” “合着你偶像住院不是你掏钱。”江陌隔空挥了小警察一拳,“按照老耿的做事风格,案子落定之后,他肯定得找茬儿邀请你偶像来队里一趟,再送个锦旗正式表彰一下,趁机给咱们局里搞宣传……你可以争取一下献花合影,握个小手什么的——准备准备,先去看守所会会程烨。” 程烨归案三天内接受大小审讯不下七次,除了连夜审问时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臭着一张脸憋不出一个字,后续问讯简直对答如流,甚至很痛快地承认殴打伤害夏妍是他自己所为。然而在偶然得知夏妍因容貌损毁开放性骨折等重伤评定,单凭其实施伤害时未满十八周岁已经无法抵赖从轻之后,程烨琢磨了一个晌午,当即翻供称自己有身体残疾,且并无实质性性侵行为发生,伤害夏妍只是贪图美色一时糊涂,顺带着反咬江陌一口,嚣张地宣称袭警一事是因为江警官强制执法动手在先,他是正当防卫在后,如果警方坚持给他扣帽子,他就要申请精神和伤情鉴定。 “自打程烨上次在卫生间里听见那俩辅警在门外嘀咕有媒体抓着这案子不放,这小子现在就笃定那些之前就没敢报警的女孩肯定不会站出来指认他,供词一天一个样,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更何况他现在做完身体检查,还真就有生殖器残疾,主任师叔说跟被阉了没什么区别……”肖乐天盘腿坐在看守所接待休息室的桌子上,对着卷宗愁得挠头,“这咋审啊师姐?” 江陌挑了下眉梢,没直接搭这个话茬儿,转身打量着墙上已经落了一层灰的盛安市地图,伸手要来卷宗文件,在地图上比照着来回比划,“程烨现在估计是猜准了警方手里的证据链不完整,所以才拿着已经确认既定事实的事儿在这儿瞎折腾,图的就是让你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这个人身上,跟他掰扯这些没什么用,着急反而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 肖乐天转身从桌子上蹦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江陌,“没懂。” “袭警的事儿执法记录仪上有记录,夏妍案不管怎么说也有可以作为直接证据的监控,板上钉钉,来回翻供对他没好处——”江陌没回头,思忖半刻继续道,“师父的审讯记录上有两点一直没有详细追问过,应该是想晾着程烨,先找证据做突破,顺便看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气。” “没细究的……犯罪动机?程烨不一直说是一时冲动?冷却期不固定,目标也相对随机——”肖乐天揣着手鼓起腮帮子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巴掌:“还有那把刀上的血迹!” 嫌疑人程烨小二十年的人生履历循规蹈矩,从小成绩优异,成功考入省重点就读实验班,在母亲去世前没有过任何针对女性的恶性事件记录在册。虽说尾随骚扰的立案事实直到今年才出现,但对于程烨而言,从安分压抑到有规划的实施犯罪,这三年间必定有迹可循,犯罪动机绝非冲动行事那么简单。 “程烨虽然刚刚成年,但根据履历来看,他妈妈是老师,程烨应该从小接受的就是类似精英教育,再加上他爸表面上人五人六,私底下又是个混社会放高|利|贷|的,程烨耳濡目染,社会阅历绝对不浅,他说话之前会权衡利弊,冲动犯罪这事儿,我觉得不可尽信,最起码,目标选择不一定是绝对的随机。” “三组那哥几个在抓捕现场看见三中校牌掉出来的时候,表情都跟噎了狗毛似的,程烨几乎是当时就确定,他可能未成年的学生身份会很棘手,所以当晚连夜审讯,程烨始终坚持着一个原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如果目前警方展示的证据对于实施犯罪当时还未成年的他无法造成威胁的话,他可以一直保持沉默——递我一支笔。”江陌咬开笔盖,试了试划在塑封膜上能不能擦掉,随后提笔在地图上圈了几处,“但是自从试探到了袭警和夏妍重伤评级确认成立之后,犯罪当时是否未满十八岁这件事儿本身对于他的量刑而言就无关紧要了,程烨抓着不放来回闹腾,为的就是察言观色投石问路,揣摩咱们有什么底牌,他该作何应付——所以你跟他吹什么风,他就说什么话,怎么审都像是在绕圈子。问题就在这,一般来讲现行犯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但如果他非要千方百计的拖延……” “就证明避而不谈的这部分绝对有问题,很有可能事儿还不小!那刀上第三个人的血迹和指纹……不会真闹出人命吧?”肖乐天不自觉的猛一哆嗦,拧巴着一张婴儿肥的小圆脸儿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儿,忽的恍然大悟,噘着嘴小声嘀咕:“合着师父放咱俩去审程烨,就是为了麻痹敌人,让他放松警惕的……你跟师父都想到了,就我没想到……” “程烨归案这两三天哪有消停的时候?记者一茬一茬地找事,刀从哪儿来的还没查到。”江陌看见小师弟郁闷的表情有点儿想笑,吸了下鼻子勉强忍住,把手里的文件拍在他肚子上:“看一下这几处有过立案的案发地点,再比对一下程烨的生活轨迹,有什么发现?” “按照报案的时间顺序……第一起案发地点在原三中校址和附近卫校中间的一条小路,也就是夏妍说过的,有同学被骚扰过的地点;第二起……是在程烨家附近;诶?第三起好像离他小姨家没多远——” 肖乐天忽然愣了一下。近几年盛安市区划调整,很多细致划分的街道小区地址并未即时更新,分局撤并之后支队对于部分区划街道还不熟悉,单看案发地点的地址文本很容易忽略案发地点和程烨生活动线几乎完全重合的问题。肖乐天这两天抱着卷宗整理来整理去,只顾着闷头研究这几起案子会不会有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竟然一时忘了他还是个受教育管理约束的学生,他选择的犯罪地点很难完全跳出他的生活轨迹。 肖乐天呼噜了一把头发:“等等——这么一看,第四起没监控的案子在化工街附近……这地儿跟他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啊,他去那儿干嘛?” 话正说着,看守的警察许厘隔着玻璃悄么声地跟正对休息室门口方向的江陌挥了挥手臂,见她视线偏过来就推开门,熟稔又规矩道:“江哥,小天儿,程烨带过来了。” 江陌点点头,卷起卷宗敲了下肖乐天炸了毛的脑袋。 “程烨说话是真是假不用太在乎,今天的审讯纯粹是为了搞他心态,你按规矩问,我负责找茬挑事儿,放轻松。” 第七章 少年-痛处 案一少年 七痛处 肖乐天推门进到询问室的时候,程烨正低垂着头,执拗地撕扯着指甲边缘的倒刺,整个人沉静又躁郁地坐在那儿。铁门的锁舌响动,程烨稍微偏头,逆光注视着门口,视线轻蔑地掠过肖乐天,辗转落定在晚来一步的江陌颈侧。 程烨几不可查地向后一缩,手指撕扯的动作也随着血珠沁出的刺痛戛然止住。他盯着江陌看了几秒钟,在江陌和他对视的瞬间迅速垂下视线,似乎有些预料之外的惶然不知所措。 “我记得你流了好多血……”程烨突兀地开口,说话的声音喑哑干涩。 “是啊,医院留观了半宿。”江陌对于程烨的主动搭话稍感意外,立刻抓住程烨提及的话题,半抬起手臂尝试着握了握拳头,目光却始终落在程烨的脸上,一错不错地捕捉着他竭力克制的表情和动作,“你没想到我能出现在这儿。” “流了那么多血,你不应该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程烨执拗地强调了一遍,重新抬起头,视线却有意避开江陌,“女孩子很脆弱。” 江陌屈起指关节轻叩桌面,试图吸引程烨飘忽的目光,“你为什么会觉得女孩子脆弱?” 程烨咬住后槽牙,两颊的肌肉隐隐抽动,他松了松有些紧绷的肩颈,刻意收紧下颌微微后仰,视线从江陌的手指上移,最后落到她的脸上:“你是怪物,跟她们不一样。” “跟谁不一样?”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耍诨。 江陌能察觉到程烨在乍一看见她出现时的下意识表露出来的惶恐已经迅速退却。他两手一摊,更加松弛地靠坐在椅子上,显然是摆好了油盐不进瞎扯胡咧的架势,准备跟这两个看着就资历尚浅的年轻警察展开一场拉锯战。 肖乐天看看江陌,在她肯定的示意下犹豫地接过审讯的主动权——然而程烨对于警方以少博多的审讯方式嗤之以鼻,在既定证据上胡编乱造的功力炉火纯青,中规中矩的例行询问到头来变成了油嘴滑舌地博弈,一个小时没到,肖乐天的耐心就临近崩盘,被程烨过分看轻的态度搅扰得烦躁指数直线上升。 江陌瞥了眼肖乐天,感觉得提个醒,拧开一瓶水递到小警察手边。 肖乐天正绷着一根弦,水瓶贴到手背时猛一激灵,他拧着眉头看向江陌,一张凶神恶煞的娃娃脸跟撒了气的皮球似的往下垮,压低了声音问:“师姐,怎么了?” 江陌眨巴着眼睛摇摇头,起身也给程烨送了瓶水:“没事儿,喝口水,你问你的。” 肖乐天听话地点头,一口气灌了半瓶进肚,再开口的语气也像是在凉水里滚了一圈儿,不自觉地沉下去:“程烨,水喝完了吗?继续说说化工街这起案子。九月十号到十二号,这三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化工街附近?” 程烨手里的塑料瓶被他捏得“咔嗒”一响,平静回答道:“随便找个长得好看的就跟着,可能她住在那边,没注意在什么地方。” 这句说辞曾反复且表意无误地出现在程烨的供述中。 肖乐天尝试着给出警方已经掌握了他生活动线和犯罪地点重合的信息,程烨的无动于衷看起来像是真的一无所知。江陌盯着他,忽然插了句话,更直接地问道:“被害人上下班和休息日的动线跟你平时没有交集,你是从哪儿跟上的?” 程烨本能地将目光投向开口说话的江陌,随即视线迅速向下一沉,喉结滚了几滚,眉头收紧,很不耐烦:“周末这几天晚上我出去闲晃都不行吗?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从哪儿跟的……再者说,在化工街的时候我只是尾随,还没怎么样呢,她自己先摔倒抽过去了,我甩她两个巴掌是怕她咬了舌头死在那儿再赖到我身上——这案子她也有脸指认我是|强||奸||未遂?真是够|贱|的……” “嘴巴放干净点儿!你敢说你没扒人衣服?!” 肖乐天一砸桌子,转头隐约咂摸出点儿让程烨心烦意乱的门道,捡起对于证据链完整串联无关紧要的擦边问题迂回着跟他周旋:“既然时间久记不住,那就说说最近的。你跟夏妍的男朋友郑非是同班同学,应该知道他们最近有放学之后约会的习惯,那你为什么会选择夏妍作为施害对象,你就不怕郑非赶过来,认出你……” 程烨的思绪还牵绊在之前的问题中,不耐烦地打断:“郑非他根本就不会来。” “他为什么不会来?”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肖乐天提了口气,不知道怎么接这茬儿,江陌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不慌不忙地追问:“郑非始终没有配合警方调查录取口供,如果他知道些什么,却一再隐瞒警方的话,我们可以考虑以包庇的嫌疑把他请过来聊一聊。” 程烨眼神一瞥,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个屁。”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那郑非就是一个很可能随机出现的路人,你为什么认定他不会出现?还是说……”江陌停顿了两秒,“他即使出现也会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我说了那个废物跟这案子没关系!” 话音刚落,程烨自己先瞪圆了眼睛撇开视线。 郑非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始终没有跟案情相关挂钩联系,硬拗也不过是夏妍案受害者的时间线证人之一。再加上郑非的某位亲属不希望这案子对其考学产生负面影响,警方也就没有紧抓着他不放——然而就是这么一号无关紧要的人,程烨却在关于他的问题上意外地产生了过激的反应,这就相当于脑门儿上刻字,显而易见,其中另有隐情。 郑非会是同伙吗?还是知情的重要人证?程烨为什么如此笃定郑非不会造成威胁? 肖乐天一听,拔直了身子跃跃欲试,江陌却一脚踢在他踩缝纫机似的抖个不停的腿上,抢先问了一句话,蓦地放松了程烨已经紧绷的神经,“那问一个有关系的,我一直挺好奇,为什么会对夏妍下这么重的手?如果夏妍的伤情跟之前几起案件程度相近,我们也不会大动干戈地抓你。” 程烨愣了一下,刚蓄势待发准备好应付“郑非事件”的说辞被迫原地搁置,似乎还没彻底回过神来考虑怎么应付这件事,磕巴了一句:“她……她反抗的太厉害,我没办法……” 江陌看着程烨的眼睛,半晌,轻轻摇头:“不对,你在拿石头砸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几乎晕厥不能动了,没必要持续地实施伤害,导致夏妍身上多处开放性骨折——” 江陌顿了几秒,补充了一句:“……浑身上下都是血。” 程烨不安地在椅子上挪蹭了一下,吸了口气想要开口狡辩,江陌却微微前倾,手肘撑着桌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烨的脸,突然道:“夏妍有一条特别喜欢的红色格子短裙,几乎每次去郑非学校找他约会的时候都会穿在身上……但她遇袭受伤那天凑巧赶上身体不舒服,特意换了一套素净保暖的浅色衣裳。” 程烨没搭茬,嘴角微微压了一下。 “这好像不太符合你选择施害对象的条件啊程烨。之前几位受害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出现过红色的配饰——红书包,红鞋子,红上衣,红色指甲油……”江陌漫不经心地翻点着卷宗照片,视线却始终徘徊在程烨的脸上:“夏妍突然穿了不合你心意的衣服,你恼羞成怒了对吧?但是距离上一次尾随已经隔了太久,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实在情难自禁。既然她没穿红裙子,那就不妨用她的血,染红她的衣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反正,你的目的也不是侵犯到最后那一步。” 江陌话音稍落,程烨还没被诈出个四五六来,肖乐天先活鱼似的一扑腾,眼睛瞪得溜圆,僵硬地扭头看向江陌。 关于受害者身上频繁出现“红色”元素这事儿,卷宗里只是作为犯罪心理研究参考一笔带过。虽然江陌跟着派出所女民警走访被害者时了解到的更全面,但因为服饰或装扮的红色出现具有偶然性,协助立案的受害者取证不完整,绝对特征不明显,所以即便这个关键点与程烨的犯罪行为触发很可能具有关联,警方也暂时没有将其直接视为证据链的一环。 程烨皱起眉头看向江陌,靠着椅背微微后仰,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这位警官,你在讲故事吗?红色是什么特别的颜色吗?背红包穿红衣服的遍地都是,这也算证据?该不会你就是因为猜测我喜欢红色,所以特意穿了红裙子来勾引我?你们警察抓人可够草率的啊?” “当故事听也行。”江陌没否认,微微提了下嘴角,依旧直视他:“程烨,你知道我们蹲了你几天吗?五天。我每天换着不同颜色长短的衣服在三中附近的巷道闲晃,然后在第三天穿红裙子的时候,你出现了……我们也以为是凑巧,所以第四天换了其他颜色的衣服,一无所获,等到第五天我又换了一条红色的裙子,你又跟了上来……然后这次——带了刀,差一丁点儿就把我捅了个对穿。” 程烨没做声,靠在椅背的上身呈现出僵直抵抗的姿势。 “在夏妍之前你应该没动过杀人的念头,刀也是夏妍之后才出现的,那为什么突然想用刀了呢?因为夏妍浑身是血的样子刺激到你了吗?”江陌故意做出思忖的神情,探究地看向程烨霎时间爬满血丝的眼睛,“或者说,为什么,突然就想杀人了呢?” “……是你暴力执法在前,我正当防卫在后,我没有想要杀人。”程烨眼眶通红地把说辞牵强地拽回去,一副恨不得把江陌咬碎的表情,“……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江陌一听倒乐了:“怎么着,你还想试试?” 肖乐天看这一来一回有点儿发怵,清了清嗓子先吼了程烨一声,又探手揪住江陌的衣角扯了两下,生怕他师姐跟嫌疑人对着发疯——江陌搭了肖乐天一眼心领神会,顺势“让贤”,交由小师弟做个收尾。 程烨的情绪迅速地膨胀又收紧,恹恹地答了几句话就懒得出声,疲惫地窝在那儿喘气。 江陌已经一条腿支到桌子外面,准备撤退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随口问了一句:“对了……鉴于你还是在读高中生,我们得通知监护人,但现在一个家长都联系不上。你爸放高利贷惹事跑了你知道吧?他现在谁的电话都不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联系到他?” 程烨没抬头,漫不经心地干笑了一声,“我爸?我爸早死了。” 江陌一怔,跟满脸难以置信的肖乐天对视一眼,缩回腿重新坐正,“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程烨斜眼瞥向面前的两个警察,觉得他们瞬间紧绷的表情十分可笑:“据说死在工地,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吧……你们要不烧纸问一问?” 肖乐天正如临大敌,以为有什么意外的重大发现,听完这话直接泄了劲儿,揣着胳膊听程烨扯淡。江陌倒是笑了一声,挺感兴趣,不解道:“那户口本上这位算是你继父?我看户籍上你母亲只结了一次婚。” “未婚生子,为了不丢掉教师编的饭碗,随便找个备胎嫁了。”程烨被这两个小警察天南地北的审问折腾累了,捏着塑料瓶有节奏的轻敲桌板,“姓程的图一时痛快,玩儿腻了就带别的女人回来。他们两个说白了就是维持着所谓的面子,一个做生意的家里娶了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老师,一个老师家里的男人能挣钱满足她攀比的虚荣心,各取所需而已。” 在程烨眼里,“父亲”这个身份只是一个工具,轻视有余毫无尊敬。但江陌有点拿不准他对于母亲的态度,模棱两可地应和了一句:“他们两个各取所需的关系最起码能让你衣食无忧地生活学习,可惜……你辜负了你母亲的良苦用心——” 江陌话音未落,程烨却猛地扬起手把塑料瓶摔在桌脚边,“哐当”一声砸出巨响。 “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程烨的声音像碾过砂砾,后槽牙咬出了“咯吱”的响声——他吼了一嗓子就怔住了,眨眼间就意识到自己突然暴走的情绪。他微张着嘴,跌靠在椅背上诡异地笑起来,无所顾忌似的,“疯病遗传,我是疯子,你们觉得她会好到哪儿去?别说我没有|强||奸|的事实,只要我申请做精神鉴定,你们就判不了我,去精神病院待几年我就出来了,到时候……姐姐,我去找你啊?” 江陌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抬手在紧张到晃神的肖乐天眼前打了个响指,敲敲桌子示意到此为止,随后捡起桌脚的塑料瓶,又漠然地看了程烨一眼。 “判不判你,怎么判你我们说了不算,你大可以去找各种借口逃避刑罚,我也有的是方法让你为了你的罪行付出代价,问题是,你敢吗?” 第八章 少年-挂牌 案一少年 八挂牌 霍柯叼了颗烟,在电脑桌的一堆杂物中间刨出打火机点上,拖开电竞椅,趿拉着拖鞋从训练室踱步出来,蹲在楼梯间的消防栓旁边,头没梳脸没洗地划拉着手机,邋遢得像个社会闲散人员。 楼梯间防火门“咔哒”一声被人推开。 “当选手的时候往死了熬夜,退役转教练照死了抽烟,你是生怕自己活得太长啊。” 徐沐扬抬手在门上敲了两声,“人到齐了,来开会,我今晚上好不容易有时间跟梁霁出去约会,你快点儿,我不想加班。” 霍柯隔着一道门就听见徐沐扬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没回头,咬着烟头先含糊地应了一声:“你先过去,我这抽完,一分钟。” “……还没接电话?” “之前他不是手机坏了嘛,唔……我再试试。” “该不会又换手机号了吧?你靠不靠谱啊?不是说他之前从DRG离开的时候就把所有联系方式全换掉了,还失联过一阵子,这倒霉孩子别是有什么换个俱乐部就失踪的优良习惯——”徐沐扬说话间手机震个没完,烦躁地在防火门上拍了两下:“这几位祖宗是半分钟都等不得,还打电话催,也不知道谁是领导……反正人请不过来我把你头拧掉。走了。” 霍柯被徐沐扬砸门的力道吓得一哆嗦,回头看着她“咔嗒咔嗒”地走远,指尖犹豫着,敲了敲手机壳,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嘟……嘟……” 等了半分钟没人接,霍柯捏着烟头碾灭,退出通话页面发了条短信,起身走出楼梯间。 DRG俱乐部基地背靠盛安文化产业园区,落成三年亟待重整,最近正在整楼翻新。训练室整层走廊刚铺完灯带,徐沐扬花大价钱重新设计了“DrmmeGaming”的LOGO,耀眼的LED背光正无比风骚地闪烁在电梯间正对的背景墙上。 霍柯从这一串龙飞凤舞发着光的字母前经过,绕到墙后的会议室门口,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抬眼就看见巨幅显示屏上自己那颗硕大的脑袋——大头照旁边详附了霍柯从选手到辅助教练金光闪闪的职业履历,段末点题:“现已协定,正式任命霍柯(ID:Hulk_H)担任DRG电子竞技俱乐部MOB(MultiplayerOnlineBattleGame)分部主教练一职,期待今后为DRG夺得更多荣誉。” 霍柯无声地苦笑。 从职业选手摸爬滚打到兢兢业业地转型教练,霍柯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没离开过DRG俱乐部这一亩三分地。他熬过了电竞小作坊的时代,亲眼见证了电子竞技场由实力成绩至上逐步繁荣发展成为流量商业百花齐放的天堂,也麻木无视过资本注入市场后掀起的波澜风浪,这两年正致力于活成电竞编年史里的一块“活化石”,吉祥物似的缩在俱乐部里惶惶然地迎来送往。 直到今年夏天徐沐扬回国任职DRG俱乐部经理,看见当选手时意气风发的小胖子如今瘦成颓废的模样,卯足了劲儿在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吼了一句:“想混吃等死就趁早滚蛋。” 霍柯面子上温吞地说还指望着俱乐部给他交养老保险,心里一直犯嘀咕,隔了半个月拉着徐沐扬醉酒痛哭,在烧烤摊上扯脖子喊:“我想带队走上领奖台,你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徐沐扬当时看着他鼻涕眼泪一大把,边递纸巾边认真地问:“我想重建DRG,你行不行?” 这是自进入教练组以来,霍柯头一次参与转会期选手的挂牌选拔商讨,或多或少有点儿局促别扭。他佝偻着进门,撅着屁股在会议室后排拖了把椅子,试图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未果,被讲台上的徐沐扬逮了个正着。 “老霍,来,说几句。” 霍柯退役转教练,当了两年不用说话的吉祥物,冷不丁开口表态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规矩局促地跟整天混在一起熟稔热络的运营团队工作人员致意致谢聊表决心。徐沐扬看他紧张地抠手,笑了笑,随后迅速翻页切换直入主题,正式开始协商今年冬季转会期MOBG分部选手的挂牌及筛选试训安排。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挂牌意见名单铺在屏幕的瞬间,偌大的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在场的所有人当即意识到,这位年轻的俱乐部经理怕是要大刀阔斧地“改地换天”。 霍柯倒像是早就心知肚明,看了眼屏幕就耷拉着脑袋,执着地刷新着手机消息页面,对满屋子窸窸窣窣地窃声交谈兴致缺缺。 分析师眉头紧锁地看着名单首位的“蒋唯礼-MID(中路)-ID:Primero”,先扭头跟运营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举手示意,委婉地阐明意见:“首先挂牌试一下蒋唯礼身价这个我不反对,因为毕竟今年从夏季赛、冒泡赛到世界赛出现多次失误,状态确实不算巅峰,可以借此机会综合评估一下他的商业价值……但单纯从赛事数据上来看,目前各个俱乐部挂牌的选手以及市场上的自由人选手,并没有比蒋唯礼更合适的中路人选。” “蒋唯礼每个赛季版本更新后的适应度都很好,伤转、输出、参团率一系列数据也能在状态起伏的情况下保持在联盟前五,我觉得接下来的春季赛暂时没必要找人轮换,而且青训的小中路有个孩子数据不错,可以让小孩先陪练,帮着礼哥找找状态,夏季转会期的时候提上来做替补也都来得及。” 徐沐扬没做辩驳,只是拿起咖啡咬着吸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有谁有什么意见?” 运营和宣发两位组长当即把笔摔在本子上,十分直白地表达了对于中路选手挂牌持反对意见。 “蒋唯礼是DRG的明星选手,长得帅人气高,商业价值远远超过他本身职业实力能为俱乐部带来的收益,挂牌试身价可以,卖出去——我不同意。” “对啊,而且今年世界赛期间蒋唯礼是DRG主要的宣发爆点,粉丝狂热支持的劲儿还没过,现在倒要把他卖出去——毕竟老队员,挺多粉丝还希望看他在DRG退役呢。再者说,咱们俱乐部一半的赞助商都是沾着蒋唯礼的光谈下来的,这事关明年的代言合同,万一金主爸爸们不开心了,维持俱乐部的资金从哪儿来都是个问题。” 运营组长明确表完态,仗着资历揶揄地瞥了徐沐扬一眼,“徐经理还年轻,事情看不全面可以理解,但没想好后果对策就先把事做绝,即便是老板有意栽培,也未免太过浮躁了点——别再把我们诓进去……你说了又不算。” “还有其他表态吗?提青训下路两个小朋友这个大家都没意见是吧?主要都是针对蒋唯礼选手的挂牌问题……”徐沐扬放下咖啡不以为意地笑起来,丝毫没把强加在她身上那套“论资评辈”的说辞放在眼里,“我也谈谈我的想法——” “先说明一下,各位可能不太清楚,我虽然是今年夏季赛半路接手的DRG俱乐部,但从我进入电竞行业的最开始,我就是在DRG实习——这得是老霍当选手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二位组长还没来。” 霍柯本来正闭目养神,听见运营组找茬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句话——可惜徐沐扬的人生信条就是不吃亏,压根儿没给他帮衬的机会,话说出口一点儿没客气。 徐沐扬又是微微一笑,踱了几步站到运营组扎堆的小群体跟前,“出国留学之后,机缘巧合,有幸成为我们DRG的一个小股东,虽然还没有开股东会正式公示,但话语权这方面各位不用有太多顾虑,畅意直言互相交流,综合大家的意见,我还是能做最后拍板决断的。” “关于蒋唯礼这个选手我其实一直有所关注,从去年夏季赛开始就有状态波动,今年春季赛状态回暖,夏季赛之后出现了明显的下滑趋势……这是我准备挂牌的原因之一,如果今年冬转不挂牌,明年不见得能给出当下明星选手的报价。” 运营组长听了几句就要插嘴否认,徐沐扬收敛笑意看了她一眼:“稍等,我话还没说完。” “今年冬季转会期相当于DRG未来两到三年的一个转折点。中路下路辅助三个位置的首发选手年纪都不小了,下路两个人明年合约到期,所以这两天协商的时候,我也找他们聊了聊规划的方向。下路双人位置的两位选手跟我表达了明年赛季结束后退役转解说或者进教练组的意愿,那也就是说下个赛季开始,下路组必须有新人上来磨合,新队员老队员更迭已经是必然,你们运营有没有明确做过预算推演,所谓吃老本,还能为俱乐部带来多少收益?” 徐沐扬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蒋唯礼一直以来签的都是一年的年薪合同,而且每一年都在涨,今年他给我的年薪报价已经远远超出我的心里预算,这些钱足够我培养十个青训拔尖的高薪选手……况且除了年薪合同,额外的问题在座的各位也有目共睹——排位训练的时候挂机罚款,比赛场地跟裁判搭话,在基地辱骂保洁阿姨,刚刚我又撞见他跟一位活动上见过面的粉丝勾肩搭背的出去——当下的情况和后续的隐患,说句乌烟瘴气不过分吧?” 运营组长脸色不太好看,沉吟几秒开口反驳:“选手确实有待约束,但最起码目前来看,蒋唯礼为俱乐部带来的正向收入是大于负面影响的。而且现在市面上没有其他选手能给俱乐部运营宣传带来这么大的收益,一旦换人之后俱乐部运营出现问题呢?在他一个人身上省钱有用吗?” “怎么会没人呢……他就不错啊。” 徐沐扬按下翻页笔,又拿起咖啡咬了下吸管,扬起下颏指向屏幕上的单人照片。 “最近也算盛安的风云人物了。邵桀,这三年在HRG的下路AD位,他之前不就是咱们青训出去的?” 话音落地,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团队里的新人大多数不明所以,偶有几人略微知情,觉得徐沐扬简直不顾情面到不可思议——毕竟在DRG待了三年往上的工作人员都多少知悉,邵桀离开DRG青训,其中的纠葛相关就是缘于蒋唯礼,这两位选手的一出一进,几乎等同于对蒋唯礼在队多年权威赤裸裸地挑衅。 乍一看,徐沐扬的选择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姑且不说人能不能请过来……” 分析师稍微侧头瞄了躲在后面的霍柯一眼,眼神复杂地绷紧了一瞬,先于纠结资历而对徐沐扬颇觉不满的运营组长开口,试着强调问题,摆事实讲道理:“邵桀今年跟着HRG也冲进了世界赛,算是目前炙手可热的明星AD选手之一,打下路绝对没问题,但我们现在不缺AD,双人路需要磨合,而且邵桀今年在世界赛的赛场表现和势头有目共睹,身价不低,整体性价比……” 运营组长正愁没话找茬儿,闻言顺势摆出年长者的姿势,继续以一种训斥年轻人的口吻抱臂仰视,“徐经理,我知道你打算扩大俱乐部规模,竞争盛安主场,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但这拉人气也不是这么玩儿的,你也说想要培养青训的小朋友,摆着邵桀这尊大佛在这儿,未免太浪费资源,有这个钱为什么不留住明显商业价值更高的蒋唯礼呢?” 徐沐扬稍微皱了下眉,“蒋唯礼所谓的商业价值背后有多少水分你知道吗?现有成绩的利好还够他吃多久?他以后的方向规划你跟他聊过吗?他的年薪报价你应该也看到了,这笔实打实的支出靠你的运营能收回多少,你连个报表都没给我,上下嘴皮一碰,非要坚持留人,我怎么来评估你说的商业价值更高?” 运营组长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咄咄逼人,梗着脖子试图声张起势,“徐经理,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能乱烧啊,经验和人脉不是数字图表就能说清楚的……” 徐沐扬听得出她说徐沐扬没经验瞎指挥的言外之意,笑了一下,不想跟她继续扯皮兜圈子:“你要是觉得我经验不足,那就拿数据图表说服我,这个道理很难理解是吗?” 运营组长这点儿面子被徐沐扬当众踩在脚底下,脸皮登时涨得通红,开口的声音都变了调,眼看着徐沐扬再多说两句话她就要痛陈血泪史。 霍柯赶忙从后排溜达过来,好声好气地和稀泥:“各位各位,这个挂牌名单主要是我跟徐经理的一个预期想法,落实与否还要看后续协商,目前我们也只是跟HRG的经理教练稍微接洽过,他们辅助位的沈遇安是老选手了,有想法看来年状态考虑把退役提上日程,邵桀还是当打之年,跟搭档沟通之后也就没再续约——他们那边现在下路双人组都在接触新人。邵桀前几天也刚回盛安,正好近水楼台的,可以先试着谈一谈……” 运营组长不耐烦地把圆珠笔按得“咔哒咔哒”响:“谈什么谈?你们这不是胡闹吗?要挂牌的蒋唯礼是中路选手,没有替代人选也就罢了,现在非要大价钱买个AD位来下路凑人头斗地主,这不闲的——” “谁说我买邵桀是为了打AD的?” 运营组长话没说完,徐沐扬在旁边把冰块嚼得“咯噔”一响,突然笑起来。 “误会闹大了华姐。我的想法是挂牌蒋唯礼,然后说服邵桀回中路,重操旧业。” ———— 江陌拎着两瓶冰镇饮料从便利店快步出来,上车看见肖乐天脑门儿上愈发红肿的大包,哭笑不得地把手里的两个瓶子递过去,“小卖部冰柜坏了,没冰棍儿,先拿这个冰敷一会儿。” “你说你就逞能吧,程烨突然挣开看守冲过来打人,你把我推开就行了,你还能挡住他吗?抓捕的时候三组好几个老爷们儿才把他按住,他那个劲头都快把你撞飞起来了……你说说这一脑袋磕灭火器上多憋屈。”江陌看小警察在副驾驶噘着嘴照镜子,嘴里哼哼唧唧没个消停,好笑之余实在过意不去,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晕吗还?这是几?要不还是去趟医院——” “我都栽一跟头那扑到你身上还能好?!二……二——师姐我磕脑袋又没瞎,碰一下就去医院那我得多脆弱。”肖乐天十分待见他师姐粗糙的关怀,乐得脑门上的肉皮疼,“刚师父没接电话,主任师叔说队里还没人回来呢。我就给师父发消息说了郑非和程烨母亲的事儿,师父——” 肖乐天正说着,兜里的手机就突然聒噪地响起来——海绵宝宝的船长扯着嗓子喊他接电话。 肖乐天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来电话了。” 第九章 少年-秘密 案一少年 九秘密 肖乐天对着话筒喊了声“师父”,然后恭敬乖顺地举着手机,抿起嘴唇,两颊微微鼓起,紧张得像交了随堂测试等着老师当场批阅的小学生。 “诶哟乐天儿乖。”电话那边有点吵嚷,顾形正跟人搭着话茬,“回来!我又不是城管,你跑什么?来份儿炒饭,加俩鸡蛋——你们哥俩吃饭没?”顾形说话间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拖着塑料凳子的声音“硌啦啦”地响,“半天不吭声,看样子是没正经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别跟你师姐不学好,你师姐她属不锈钢。” 江陌呛了一下,“……老顾我可听见了啊。” “当面让你老实吃饭的时候就装耳朵背,这会儿又能听见了?老板这没方便筷子——”顾形停顿几秒,大概是在看时间,“待会儿来得及的话就去三中看看,一来尝试一下继续摸排,调查了解程烨平时在学校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和异常的行为轨迹,打听一下学校有没有人跟程烨走得比较近……然后就是那个郑非,他家里比较麻烦,先试试能不能直接从他口中套出什么关键的证词,如果真的能够确认这人跟程烨之间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就是谁到局里找老高喝茶都没用了,你们自己琢磨办法,真有什么问题找我跟老耿……甭管能不能在学校问出什么四五六,到点下班回家休息,好好补补觉,明天再继续。” 案子悒悒又拖沓地查了半个多月,准点下班的日子屈指可数,肖乐天苦大仇深地在队里耗了好几宿,先乐不颠儿地应下,然后贴心地问了一句:“师父那你们今天能准点儿下班吗?” “旅店老板的一个重要买家一头扎人家扫黄蹲点的娱乐城里去了,逮着他就收队。”顾形掰开方便筷子,从手机听筒传过来“喀嚓”一声,“趁着这功夫,我跟你俩说一下程烨母亲的事儿。” “程烨母亲钱茜的档案我还真就查了,今天刚收到卷宗文件。钱茜当时是割腕之后又跳楼,人死这一遭,阵仗闹得相当大,但是法医鉴定现场勘查都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而且钱茜还留了遗书短信给程烨,所以后续是按照治安事件处理,刑侦这边没有立案。” 顾形“咕咚咕咚”地喝汽水,接着说道:“立兴街老红楼本来就因为立兴一小搬迁,没多少老教职员工还住在那儿,钱茜自杀之后更是没剩几户人家,再加上钱茜跟家里断绝来往很多年了,所以你们想从钱茜身上找到程烨情感上的突破口,可以,但有难度,不能没头没脑地乱查——而且给你们小哥俩提个醒,程烨母亲跟他之间的矛盾也好纠葛也罢,跟案件本身没有直接的证据关联关系,程烨这个人很可能随时借机反咬一口,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得心里有个底。” 肖乐天认真听讲,在随身揣着的记事本上扒字扒得飞快。江陌趴在方向盘上想了一会儿,起身坐正扣好安全带,“师父,立兴街老红楼那儿我比较熟,下班我绕点路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了解一下程烨家里的情况总没坏处。” “立兴街派出所那边——”顾形话说半句停顿了片刻,缓慢地叹了口气:“你去怕是麻烦——算了,程烨母亲的事儿我找人查,江陌你就别管了,还有乐天,听见没有?” 江陌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应一声就不说话,语气没听出有什么不情愿,倒是肖乐天敏锐地察觉到他师姐的情绪断崖式地下跌,挂断电话安静地坐了半分钟,偷偷摸摸地掀起眼皮看了江陌好几眼,忍不住问:“师姐,立兴街派出所那儿怎么了?” “啊?”江陌一愣,偏头瞥见肖乐天纠结又试探的表情,沉吟半晌,很浅淡地笑了笑,摇头:“我警校实习在立兴红楼派出所,这不是后来区划一改,立兴街两个小派出所合并了嘛……我当时跟另外那个小派出所的民警打过架,现在他还单方面跟我不对付呢。” 肖乐天一脸凝重地点头,以为闹过什么性质恶劣的严重问题,“怎么能打起来呢?” “他们辖区一单身多年的老太太非勾搭着我们辖区一有老伴儿的老头儿要私奔,老头儿都八十了,老年痴呆不记事儿,就知道跟着漂亮老太太跑,大半夜的俩人跑火车站去了。本来就是一调解的事儿,结果劝着劝着我跟那老哥吵起来了,推推搡搡的……”江陌抬眼看见红灯,踩了一脚刹车,不太好意思地清了下嗓子:“就一不小心,撞掉了他一颗门牙。” 他们这些刚从警校出来的小年轻都有这毛病,怀揣着满腔正义和热情下到片区派出所实习,没等排解完人民群众的矛盾忧愁,他们先黑白分明地划分出各自的立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把矛盾激化成战斗——江陌正好就是那首当其冲的刺儿头。 肖乐天无声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撞掉的还是打掉的?” 江陌歪了下脑袋,心虚地看向车窗外:“……反正他先动的手。” “那也不能把牙打掉啊?” “……第一次实战,没搂住。” 肖乐天闻言撇了下嘴角,想笑,又不敢太张扬,先小心翼翼地看了江陌一眼,没忍住小声嘀咕:“这人家能跟你对付就怪了,你是卯了多大的劲儿?牙都能打掉——” “闭嘴吧你!” ———— 肖乐天不仅没闭嘴,反而一阵狂笑之后,“语重心长”十分欠揍地跟江陌探讨了一路“破罐破摔不可取,沉稳持重活得长”的深刻话题,到三中校门口的时候才收了神通,规矩地跟在江陌身侧,从遍地探究排斥的目光中穿行过去。 很明显,警方的出现在这所学校里并不受待见。 “关于程烨的校外活动情况我们确实没有了解过,我们的主要重点一直放在高三学生的教学任务上,对于学生的出格行为虽然很惋惜,但是确实没有过多的干预,也并不清楚这个程烨平时都捅过什么篓子。” 正值高三年级晚自习前的吃饭休息时间,年部主任大概是今天不当班巡查晚自习,背着一只鳄鱼皮光鲜亮丽地戳在年部门口,说话间还转身锁好了门,一副随时准备送客的高傲架势。 “程烨虽然品行不正,但所在班级是我们高三的实验班,校方出于各方面考虑,不希望警方的调查影响学生们的学习……”年部主任推了下金丝眼镜,公式化地微笑,“当然,我们绝对不是不配合警方工作,如果需要学校提供档案及其他方面的取证工作,还请出示县级以上公安机关开具的相关检查证明,届时我一定全程协同,配合二位警官的问询。” 年部主任大概是看着江陌和肖乐天一脸年轻气盛,连话音都懒得委婉,趾高气昂的样子就差直接在脑门上写字——“你们两个不成气候的小玩意儿没资格在这问东问西”。 “那就提前感谢您的配合了。”江陌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眼睛,抬手就按掉了肖乐天的执法记录仪,“没想到主任对我们的工作流程还挺熟悉的。” 年部主任拔直腰板,微微扬起下颏用鼻孔看人:“职责所在,二位警官也不要为难我们,毕竟我们学校的首要任务是培育优秀人才,学生的学习状态我们一点差池都容不得。” 肖乐天话赶话听到这,对这套“只要成绩不要德行”的强盗逻辑简直深恶痛疾。他眉头拧紧,杵在江陌旁边蓄力,一口气提到半路又被他师姐假借抬手看时间之机一胳膊肘怼回去,只能噘着嘴干憋屈。 年部主任觑见两个小警察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来回打量了江陌几遭,托辞有事要抬手送客,江陌顺势善解人意地接话:“既然这样那也不耽误您的时间。不瞒您说我们跑一天外勤还没吃饭,正想着能不能去咱们学校食堂解决一下……这您应该不会介意吧?” 江陌的颇识抬举极大地满足了年部主任强烈的虚荣心,话说至此,她也不能抡起扫帚把两位公职人员毫无颜面地扫地出门,几乎只犹豫了一瞬便点头称允,一路把两人送到食堂正门,这才转身扭着腰肢奔停车场小步走了过去。 肖乐天嘴还撅得老高,一脸的郁结不满意,小声哼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江陌抬眼看他,“别跟我这儿阴阳怪气,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刚为什么拦着不让我说话?她们学校这教育方针就有问题!” “有问题也轮不到我们两个小喽啰指手画脚,到时候直接给你赶出去,下次再来更麻烦。你不是在车上絮叨一路得稳重行事?到自己身上就翻脸不认了是吧?”江陌揶揄地笑看他,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拦着你是因为我刚看见郑非从楼梯间下去了。” 肖乐天一怔,没反应过来,“啊?” “三中实验班有头有脸的优秀学生,官网上都挂着名字和照片,夏妍之前抱着手机看手机壁纸嚎啕大哭的时候我也见过郑非的照片,应该不会认错。”江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抬手在傻愣的肖乐天背上猛地一拍,“郑非刚刚就偷偷躲在走廊尽头的柜子后面,还盯着教务处这边看了一会儿,后来前呼后拥一伙人经过的时候才下楼,离得有点儿远,但像是听见谁说去食堂吃什么……你在那儿光顾着跟主任大姐置气了,旁的事儿一丁点儿都没注意。” 肖乐天呼噜了一把头顶,沮丧地叹了口气:“那……找郑非去?” “吃饭去。”江陌随手把揉捏了一路的饮料瓶揣兜里,“打个赌,郑非如果真的跟程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定会主动来探我们的底。” 深秋将冬,夜幕下落的时间稍早了些。三中食堂晚间似乎只对高三师生开放,一层大厅连灯都没开几盏,昏暗油渍的地面在脚下打滑,到了二层才豁然灯火通明,学生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整层楼沸腾着嘈杂不一的话题。 江陌手里举着两根煎肠,坐在那四处张望,看着朝气蓬勃的小鲜肉们,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年轻真好啊……” 肖乐天端了两大碗盖浇饭坐下,闻言就乐,“你跟他们能差上几岁?也就六七岁?师姐你这伤还得忌口几天是吧……这个肉末茄子给你,我吃辣椒炒肉。” “三岁一道沟,我这差出两道沟还多……”江陌把手里脆皮油香的面粉肠递过去,“换个思路来讲,我考上警校的时候,这帮小朋友还是小学生——” 江陌话说半路,余光就瞥见几位身形已经初具规模的男生气势汹汹地逼近过来,乍一看颇像一群不伦不类的街溜子。 肖乐天一扬眉,小小地低呼了一声,“嚯……还真来了。”他偷偷给江陌竖了个大拇指,随即抬手调整了一下执法仪,打开录制,看了那群小男生一眼,抿着嘴唇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吐槽了一句:“我高中时候也这样,校服能穿出花来,两手一揣兜,觉得自己宇宙无敌霹雳帅。” 他话音刚落,宇宙无敌的高知街溜子们就排兵布阵似的揣兜站定在餐桌旁边。 郑非倒是把校服穿得极规整,拉链到头领口翻起,窗边漏进的风把衣服吹得后背鼓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两个正忙着先埋头吃几口饭的便衣警察,见这二位压根儿没有抬头仰视搭理他的想法,尴尬地咳了一声,上前敲了敲桌子:“你们两个是来查程烨的警察吧?” 江陌飞快地塞了几口饭,鼓着脸颊一边咀嚼一边从兜里掏出警官证出示了一下,搭了肖乐天的执法仪一眼,漫不经心地挪了一个位置,拍了拍凳子,邀请郑非正对着肖乐天坐下。 “刚被你们年部主任当扫把星清出来。”江陌春风拂面地弯起眼睛,笑得对面的肖乐天打了个寒颤,“正好……想跟我们聊聊程烨?” 郑非没说话。 他身后这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先是沉默了几秒,在隐约听见有人开口试探着说了一句“程烨这个人很奇怪”之后才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架势简直像扎进了菜市场,吵得坐在人群中心的江陌和肖乐天面面相觑地脑仁儿疼。 “程烨高一入学那会儿特别安静,跟我们不亲近也不说话,连女生都不敢正眼看!谁能想到后来变得这么变态……” “有一次运动会的时候,艺术团出了个佛朗明哥的节目,结果你知道吗?他放学的时候跟着穿红裙子那领舞的女孩跟了一路!峰哥就你那个前女友!”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还说后来有一次程烨把她堵在楼梯间,问她为什么不穿红裙子了,被我揍了一顿,真他妈有病。” “靠——他真的偷偷跟了我们学校好多女生……听人说三班那个班花,刘曦彤,前段时间不就是因为有人跟着,吓得嗷嗷跑,结果被一厢货车撞了,现在还没出院呢!高三肯定得复读了。” 江陌试图溜号开窗的手迅速撤回来,隐晦地递了个眼神给肖乐天。小警察心领神会,略一皱眉,插话问道:“三班班花被车撞是什么时候?你们有人看见了?” “得有一个月了吧……” 默然坐在江陌旁边揉捏着指节的郑非忽然抬头,若有所思地回忆道:“三班的同学说有朋友被跟过,她很害怕,所以找我陪她一起走,快到她家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先一步离开,后来实在不放心又折回来,结果就看见三班的女生出了车祸,程烨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 郑非屈起食指蹭了下鼻尖,眼神跟江陌短暂地触碰了一瞬,低头叹了口气,很为难地皱眉:“明明是因为他才出的事故,他居然只是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就扭头走了,那附近不是娱乐城就是洗头房,想也知道干嘛去了……” 江陌倚靠着桌沿,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郑非,大致摸清了郑非揣着一肚子谎言到警察跟前现眼是作何试探。 郑非在意外撞见程烨的当天,程烨绝对在无意间也窥探到了郑非无法直言的重大“隐患”——也许是极可能导致他优秀学生优越家世毁于一旦的隐患。他在确认警方对于“班花事件”并不知情之后坦然陈述的事实其实也半遮半掩,另有隐情的很可能就是这所谓“意外”的车祸事件。 如果说车祸当时的碰面就是程烨鄙视并制约着郑非的前提条件,那么程烨在当时想要隐瞒,不希望警方从郑非口中窥视到的事实真相又是什么? 肖乐天略一琢磨也回过味儿来,他见江陌无意搭话,稍显急躁地追问了一句:“车祸当时发生在什么地方?程烨他只是在那儿看着吗?有没有什么特别或者诡异的举动?” 郑非逐渐娴熟地皱眉为难,江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挂上一张委屈急切的脸皮,半真不假地唉声叹气:“这么说的话,他平白出现在那肯定有问题……我们查了好久动线都摸不清他都去哪做了什么……这要是又多出了一个受害者……” 肖乐天正专注地盯着郑非的细微反应,听见他师姐说话的语气,头发瞬间麻得快竖起来。 郑非倒是不明所以颇觉受用,揣着胳膊高傲地睨视着江陌,似乎对搅浑水得逞一事十分满意,大发慈悲地给两个没头苍蝇似的小警察扔了点儿甜头出来。 “我当时也吓得不轻,三班同学浑身都是血,程烨离开之后我也就没再注意,就记得旁边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叔叔说,好像是化工街的什么地方……” 江陌和肖乐天迅速对视一眼。 又是化工街。 ———— 郑非泼脏水扣帽子的目的达成,身后一众不成气候的“假街溜子”互相觑看着眼色,此起彼伏地松了口气,三三两两的原地解散,就剩下郑非还好整以暇地坐在江陌旁边,似乎还没有一挪尊臀的意思。 江陌嚼着碗里凉透油腻的盖饭,头也不抬地问道:“同学,还有事吗?” 郑非捏搓着手指的动作一滞,吞咽了一下才开口。 “我想问一下,你们知不知道夏妍……怎么样了?” 江陌本来不想提这茬儿,谁成想郑非居然上赶着往枪口上撞。她冷笑了一声扔掉手里的勺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口阴阳怪气:“哟,难道你是——夏妍的……前男友?” 郑非一愣,显然对于这位漂亮女警察陡然间截然不同的语气态度预料不及,不自觉地磕巴了一下:“什么……什么前男友?!我根本没跟她提分手!” “不接电话,手机换号,断绝联系,您家里人可是亲自打电话给我们局长说你们之间毫无关系,不能耽误您的学习……”江陌笑起来,眼神却凌厉得很,“据我所知,夏妍已经发了短信告诉你要分手了,你没回复不就是默认?怎么,想无理取闹?” 郑非无法理解地瞪圆了眼睛,“我根本就没有答应,再者说——分不分手这事得我说才算,她都跟程烨那样了我还没说什么,她怎么敢……” “你还想说什么?”江陌抬手挡住郑非聒噪的脸,不是很有耐心地打断:“打住,我没时间听你在这讲故事,第一,你从案发到现在都像王八一样缩在壳里没露过面,没有指责她的权力,现在是证人保护阶段,你想知道她的情况我们也不会告诉你;第二,你们两个只是恋爱关系,准确点儿说曾经是早恋关系,不是从属关系,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几句指责对于始终昭示着以自我意识为优先的郑非而言简直不可理喻,他张了张嘴,喉结迅速动了几下,没等挤出话来,江陌就端着餐具起身,收拾妥当又折返回来,看着郑非笑了笑。 “倒是你有没有想过,程烨为什么选择夏妍作为下手的对象?” 肖乐天蹦上警车扣好安全带,检查了一下执法记录仪又规矩地收好,一声不吭地端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正琢磨着什么。他安静地看向前面等红灯的车屁股,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师姐,程烨为什么要选夏妍?真的跟郑非有关吗?难道真的是想威胁他?” “嗯?”江陌感觉车流动得有点儿慢,抻着脖子往远处看:“程烨的施害对象选择没有针对性报复或者威胁的特征,至少目前立案的几桩案子除了夏妍或多或少有点儿关联迹象可循,其他的受害者都跟程烨的关系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我刚纯粹是看他不顺眼,唬他玩呢,想让他良心难安几天——虽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良心,是会担心夏妍,还是扒拉他自己的那点儿小算盘……” 肖乐天有点儿丧气,噘着嘴靠着车窗玻璃,想了片刻又调直了副驾驶的座椅,“那……郑非撞见同学车祸这事儿是不是有猫腻?我总觉得他对这件事儿含糊其辞的……我怀疑程烨丝毫不顾及郑非的原因十有八九就跟这车祸有点儿什么关系,但他又不敢确定郑非会不会意识到那次的碰面对于程烨而言关系重大,或是有什么潜在的隐患,所以这两个人才会这么战战兢兢……” 江陌点点头:“接着说。” 肖乐天琢磨了一会儿,一拍大腿,掏出手机开始翻实景地图,“第四起案发地点是原来分局的四组兄弟走访的,他们总说化工街那边老小区多,小路监控设施不太完善,查什么都费劲,之前因为这起案子报案人受到伤害的程度比较低,确实也是没太上心……师姐要不咱俩去转转看——诶?地图上面化工街是路段延长了吗?这条街路口交通岗我去年实习的时候好像蹲过……就去年夏天扫|黄|蹲点儿阵仗特别大那次——居然跟化工街离得这么近?” 江陌想了一下,也觉得有点儿熟悉:“圣迪KTV?就东林西路的那个十字路口?” 肖乐天“嗯”了一声:“我们实习的都在外面路口维持秩序,我还看见圣迪老板被逮住了呢,不过实习结束的时候就听说那老板要放出来了,好像也没拘多长时间……” “那滑头江湖人称‘油耗子’……他从来不在自己的地盘直接提供特殊服务,而且这家伙不沾||毒,有人在他地盘|买||粉|儿他还举报呢,拘留所都快七进七出了,拿他没辙,只能盯着。” 肖乐天有点儿惊讶:“这人你也知道?” 江陌看看肖乐天,无语地乐出声:“你实习的时候就光顾着看热闹了?就没见着去年把尤豪按地上的人是我?” 肖乐天“诶”了一声,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当时化装侦查的同志飞扑出来的身形,确实越想越眼熟,恍然道:“咱还管扫|黄的活儿?” “那次搞全市行动嘛,老顾副指挥,临时借调。” 江陌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圣迪KTV附近的街道详情,趁着车行缓慢又迅速扭头看了一眼肖乐天举到她跟前的手机,脑中这才把化工街这一整块区域的建筑物分布回顾清晰。她抬眼看向路标,打了转向直接从外环高速上拐下去:“乐天,你家是往这边儿拐吧?朗睦一期还是二期来着?” “一期,你给我放小广场的路口就行,这会儿那边儿步行街小夜市人可多了,拐进拐出麻烦。”肖乐天说完摸了摸脑袋瓜,“师姐,不去查化工街了?” “两眼一抹黑去了也是白去。明天先去隔壁交警支队问问化工街那车祸的事儿。”江陌转头搭了肖乐天一眼,“脑袋上还磕那么大个包,回去先休息,再带着你到处跑,老顾得扒我一层皮。” “我这连工伤都算不上……”肖乐天拉下副驾驶遮光板照了照镜子,扒拉着刘海儿想把脑门儿遮严实,他歪头看向车外,离得老远就瞧见正在小区正门广场上满地打滚的三岁小外甥,咧嘴笑得开心:“师姐停这儿吧,我外甥又滚了一身土,我姐铁定不乐意抱他,我扛着他一起回去——” 车刚停稳,肖乐天就推开车门蹦跶着跑出去,没走两步又突然转回来,敲了下玻璃示意江陌摇下车窗,趴在门上踌躇了半天:“嗯——最近奉南区开发的事儿多,政府办公室下班都晚,这个时间我姐夫跟我爸差不多也就刚回来,估计等着一起吃饭呢……你自己回去吃啥,要不来蹭一顿得了?” “你们一大家子好不容易一起吃顿饭,我凑什么热闹?”江陌没抬头,设置好手机导航,轻声笑了笑:“好意领了,不跟你客气。正好想起来我有个……老朋友,挺久没见了,机会难得,我得去给他添点儿堵。” 第十章 少年-耗子 案一少年 十耗子 费了不小力气关掉破风箱式苟延残喘的老旧吹风筒,邵桀推开卫生间的门往外探了个脑袋,隐约像是听见手机铃响声落的余音。 他缩回洗手台镜子前,扯下濒临漏电的吹风筒电源,抖开浴巾蒙着脑袋晃悠回房间,先无视掉这一连串蹦跶个不停的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速战速决地下单了几页的日用小家电,这才大致扫了一眼韩律连环轰炸的微信页面,敷衍地回了句:“人还健在。” 邵桀又点开那条在微信时代里显得过分郑而重之的短信。 没存过的号码,熟悉的ID落款——邵桀的拇指悬在号码上方,隔空点了几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拨一通电话回去,韩律的视频通话邀请先跳了出来,那张紧贴镜头畸变放大的脸就这么大喇喇地铺在屏幕上。 “兄弟你这总不接电话可太吓人了……我还以为又得找警察叔叔要人了呢。” “……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那你这大半天没动静?” 邵桀看着韩律的鼻孔眼晕,随手把手机搁置在桌上让他欣赏天花板:“网吧通宵排位上分来着,回家一直睡到刚才,洗了个澡准备定外卖,您老人家有事儿?” “这不赶巧了,出来吃饭啊。”韩律在电话那边“咔哒”一声关上车门,“正好庆祝一下桀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个时间点……不陪你女朋友?”邵桀搓吧几下没干透的头发就把浴巾扔到一边,盘腿坐在桌前把电脑上的蜘蛛纸牌玩完:“又吵架了?” “什么叫‘又吵架’……”韩律停顿了几秒,咧开嘴扯着嗓子就在电话那头嚎啕,“杨糖果都要始乱终弃了!你不来安慰安慰你兄弟?” 邵桀稍微用余光瞥了眼手机屏幕上那张干打雷不下雨的脸,岿然不动地拖着纸牌:“你们俩这恋爱谈得比偶像剧都热闹,放过我这个纯野生单身人士行不行?” 韩律就料到这绝世宅男没点儿好处绝不出山,“我请客行了吧,随便点。” “你请客啊……”邵桀不走心的“嗯”了挺长一声,张嘴就开始报菜名:“那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 “少听点儿相声吧你,我上哪儿给你整这满汉全席去。”韩律直截了当地拦住邵大爷准备来段单口的劲头,“说点儿正经的。” 邵桀目不斜视地思忖片刻,十分坚决地打算把不正经贯彻到底:“那就澳龙、鱼子酱、鲍鱼、松露……还有什么贵来着?哦对,和牛,要A5的。” “你看我像不像A5?”韩律直接听乐了,“别搞幺蛾子,你可想好啊,我马上订餐厅,点了这些你要是敢不吃,我就敢全给你硬塞进去。” 邵桀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拿自己的宝贵生命开玩笑。 “……火锅就行。” ———— 火锅店宾客盈门。喧沸的嘈杂声隔在包厢门外,油辣鲜香的蒸汽在房间里翻腾。 韩律被热气熏得小脸通红,高举酸梅汤,跟邵桀的橙汁碰出了二两白酒的架势,就着三盘牛肉满嘴香油,把杨糖果为了舞剧排练加训弃他于不顾这事添油加醋翻来覆去讲了三遍:一遍闻者伤心,一遍听者流泪,最后一遍不知道的还以为杨糖果是什么当代“陈世美”。 邵桀面不改色地咬着筷子尖儿看他干嚎,等这位十分热衷于闲着没事吃杨糖果男搭档飞醋的“怨妇”闹腾累了就地翻篇,捧起橙汁慢悠悠地嘬了一口:“杨糖果加训到几点?” “舞剧编排走位说是要大改,估计得半夜。她比赛演出控制体重,我这偷跑出来改善伙食,回去继续陪她当兔子。”韩律絮叨得嗓子冒烟儿,眼神悄么声一转,手上续着酸梅汤,嘴里犹豫着措词,清了清嗓子开口:“之前……之前同学聚会没来得及问,难得你这次休赛期放假回盛安,打算待多久?还是……不走了?” “你其实费这么大劲找我出来就是想问这个是吧?铺垫半天,把杨糖果一顿批斗……”邵桀放下橙汁,嗤声笑起来,“原本是打算定个八九不离十再跟你说——霍柯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想聊一聊,然后也有几个俱乐部的运营选管在跟我套近乎,还在考虑中……” 邵桀没继续往下说,话音悬在这儿,听得韩律直皱眉头。 “你还真想回DRG?” 邵桀温吞的“嗯”了一声:“反正比赛在哪儿都能打,既然想回盛安这边的俱乐部,DRG的资源配置确实更好一点,霍柯转主教练了,而且他们新来的那个女经理挺厉害的。” 韩律提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沉下去:“在哪打比赛不是问题,问题是蒋唯礼在DRG——” “三年前的事儿早都过去了。”邵桀靠着椅背,两手端着手机搭在身上,拇指拨动着手机壳背面的拼图滑块,沉默了几秒才继续:“蒋唯礼现在志向远大,不一定把我放在眼里。” “你可拉倒吧,真过去了你怎么就非得回DRG?万一蒋唯礼又给你使绊子呢?三年前你还就是一小屁孩儿呢!好悬没把你小命折腾没咯,你原来同队那哥们儿现在手都废——” 韩律忽然意识到这话茬儿不太对,话说半路就把嘴闭上,揣着胳膊,苦大仇深地抿着唇看他,一口气叹得压抑:“算了,活驴一样,死犟死犟的,走的时候怎么留都留不住,回来劝什么都没用……不过这次先说好,有事儿需要哥们儿帮忙一定先开口,我是真打怵去医院里看见你要死不活的德行。” 邵桀笑了笑没应声,韩律又不依不饶地举起酸梅汤,跟他碰了下杯当作约定,“对了,你想回盛安的事跟我叔我婶儿提了吗?” “我进急诊住了两天院都没见着在医院常驻的邵大主任。吴瑾女士更别提了,优秀的高三班主任,起早贪黑的生物钟跟我基本无缘,我到现在都没跟家里这两位精英人士碰到面。”邵桀摇了摇头,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漫不经心,“我的事他们从来不感兴趣,知道我还能喘气儿就行了。” 韩律被邵桀这话噎得一皱眉。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又生怕这位难得回趟家的“问题少年”叛逆心起直接尥蹶子。韩律沉默几秒,末了吞咽一下,趁着服务员敲门上菜的契机,随便找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开始胡扯,不咸不淡地把这顿饭吃完。 冬日将至的夜风凛凛。 邵桀站在路边,沉默地目送因为杨糖果半路查岗急着开车回学校的韩律离开。他抻了个懒腰,眯起眼睛,仰头看向晕着暗淡光圈的月亮,揣在裤兜里的手依旧在无意识地拨动着手机壳上的拼图滑块。他不大想回家,扭头直奔商场即将关门的甜品店搜刮了一圈儿才出来,仓鼠似的捧着几块奶油小方,从商圈广场晃悠到路边街巷,不紧不慢地踱往公交站牌的方向。 就在这时,邵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字正腔圆底气十足的骂街。 “你大爷的尤豪!给我站住!” 鉴于前两天刚经历过一遭差点儿被高跟鞋敲开瓢的危险事件,邵桀现在听见“站住”这俩字就想撒腿就跑。但他溜了没两步路,后知后觉地琢磨着这声音似乎有点儿耳熟,犹豫地回头一瞅,在觑见迎面跑来一前一后两位不速之客的瞬间,绷着一张仿佛要去英勇就义的脸,长腿一伸,顺势抬脚——前面狂奔的中年胖子全然没料到会半路突然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整个人一趔趄,歪扭了几步就跟皮球似的在人行道上滚了一圈,一脑袋扎进绿化带的灌木丛。 后面的江陌气喘吁吁地迟来一步。 她追得太生猛,脚下没刹住,先冲过去拽起在地上鼓涌哀嚎的胖子上手拷住,这才回过神来,转身想看一看是哪位青少年仗义相助——她抬眼定睛,只见纤细修长的一根电线杆子就这么捧着半块奶油小蛋糕戳在那儿,看见江陌转身打量他的时候还笑了笑,奶油糊着嘴角,迎风一吹,简直像一块沾了奶油的火锅底料。 江陌愣了一下,被扑面而来的火锅味儿熏得头疼,忽然觉得碰见他不是什么好预兆。 “怎么又是你?” ———— 鉴于尤豪这中年胖子体重基数太大,一跟头摔得鼻青脸肿破皮见红,扯着破锣嗓子在马路边上哀嚎不止抵制施暴,江陌实在折腾不动,只得被迫打消带着尤豪折返警队稍叙“闲言”的念头,在附近找了家夜间营业的药店,打算在警车就地问话,先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邵桀稀里糊涂地感觉自己好像又闯了祸,亦步亦趋地跟了江陌一路,正欲言又止的工夫,江警官已经把拒不上警车的尤豪铐在了轮毂上,半蹲在路边,一边用酒精棉球捻搓着这胖子创口上黏着的砂砾泥土,一边抬头看向局促站在那儿的邵桀,对这小跟屁虫有点儿莫名其妙:“你是还有什么事儿想说吗?” 然而没等邵桀答话,旁边的尤豪先疼得瞬间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嗷!!” 戳在旁边自觉罚站的邵桀本来就有些手足无措,这下直接被尤豪一嗓子吓得猛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就这眨眼的工夫,一辆车轰鸣着拐到辅路,改装的鸣笛声刺着鼓膜,车身几乎是贴着地面飞了起来,擦过警车后灯,径直朝着邵桀的位置掠过来。 江陌头皮一麻,眼疾手快地拽住邵桀的胳膊往前一薅,两人在路边磕绊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这才将将躲过那辆在辅路上超速行驶的轿跑。 “靠这孙子怎么开的车?!”江陌冷汗都飚出来,甩开车门扯下喊话器喊停超速改装车未果,举报电话直接打到了交警支队,转头扒拉着有点后怕犯懵的邵桀上下打量了一遭,“你怎么样?碰到没有?” 邵桀晕头转向地看了江陌一眼,踩着路边的台阶想站稳,腿脚却不怎么听使唤,软趴趴地一屁股墩儿摔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没……没事,没碰到……诶——姐姐那胖子要跑!” 这接二连三的颠倒错乱当头砸下来,江陌那点儿少得可怜的耐心直接炸裂,当场怒了,一脚踢歪了孤零零挂在轮毂上的手铐,径直追到尤豪跟前把人截住,见他一瘸一拐负隅顽抗,索性绊住他的膝盖窝,一脚蹬在他后心,踹得他五体投地扑了个嘴啃泥,轱辘一圈抱头求饶:“江哥!别!江哥!不跑了!有事您说……” “非要挨顿揍才愿意配合工作——别跟这儿龇牙咧嘴的事儿多,我给你消毒你嫌疼,大晚上的杀猪一样跟这儿嚎,人家小孩儿看不过去好心帮你消毒上药,别不识好歹,哼唧个屁,再嚷嚷疼就我来。” 江陌翻出照片把手机递给尤豪,看他嘴碎,抬手在警车前引擎盖上重重一敲,瞥见旁边又被惊得一缩脖子的邵桀一时失笑:“我又没骂你,你总哆嗦什么?” 邵桀闻言抬头,掀起眼皮看向江陌,鼻子抗议似的稍微皱了一下,对上江陌的视线又有点儿闪躲,眨了眨眼睛就低下头。 “江哥就您这宰牲口的气势,谁见了不发怵?我这去年刚被你送所子里,这两天正听说几个片区扫黄呢,您这神出鬼没抓我跟抓小鸡子似的,我可不得谨慎行事先跑再说……” 尤豪这会儿没上铐子,看照片之前先咧嘴跟江陌卖了个乖,随后举着手机眯缝眼睛端详了好半天,恍然大悟似的用食指点了点照片上放大的人头:“这就新闻里报的尾随伤人那变态小子吧?江哥,您找我还真就找对了,这小子我在东林西路的店里见过,老熟人了。” 第十一章 少年-源头 案一少年 十一源头 “我他妈的早就说这小子迟早要出事儿,姓程是不是?艹——”尤豪骂了一声,抬眼跟江陌对视一瞬,忙在嘴上轻抽了一记,“讲文明,讲文明……这小子看着蔫儿了吧唧的,但真不是个好搞的主儿,不过要说犯事儿,我也没亲眼见过啊,江哥,咱这怎么个说法?” 江陌半倚着车,手里还捏着刚喝完的矿泉水瓶子,目光先垂落在邵桀身上。 邵桀敏锐地抬头,无辜地直视着江陌的眼睛,片刻之后恍然,毛毛躁躁地把跟前的垃圾攥在手里,小声念叨了句“我去找个垃圾桶”,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了几圈才迈开步子,一溜小跑钻进了居民楼里的小卖部。 江陌默然看着邵桀的动向,直等人消失在视线以外,这才把塑料瓶“哗啦啦”捏成一团,示意正抓耳挠腮地琢磨着怎么揣度说辞才能避免惹祸上身的尤老板:“真想抓你冲业绩我就带人来堵了,还能让你这么满大街蹦跶?别磨叽,程烨的事儿你知道多少,照实了,从头说。” 尤豪闻言盘了把头顶,总觉得自己在这警察丫头跟前自尊心受挫无处遁形,梗着脖子刚提了口气,余光就瞥见轮毂上那副被踢歪的手铐,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念头迅速偃旗息鼓,笑眯眯地配合:“江哥您看您这话说的……我这肯定那个什么——和盘托出,绝对不藏着掖着。” “程烨第一次来东林西路,是他们同校的几个小混子带他过来的,得两年多以前了。” 尤豪搓了搓下颏的胡茬,回忆道:“估计是之前没去过别的地儿,因为那几个小混子拖着程烨,说要跟他们混,得先找个小姐给他**。但当时程烨不干,搁我那店里连闹带砸的,裤子都没脱就要跑,那几个小混子好像是怕他告学校找家长,出门就给按地上揍了一顿,让他好好地夹着尾巴做人,别找不痛快,把嘴闭严实咯。” 尤豪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下,还不忘替自己找补两句,“不过那会儿他们都还未成年呢,这生意我保证没做啊,后来我亲自——把那帮小屁孩儿都轰走了。” “你不做这生意,不代表不给同行找门路赚分红——尤豪,咱俩可是老相识了,跟我这儿编瞎话,昧不昧良心?”江陌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又翻了张照片出来,递到尤豪面前辨认:“经常去你店里的,有这个孩子吗?” “有啊,去年之前还总能见着呢——带头揍了程烨一顿的就是他,不过程烨好像也就跟他一起来过那么一回?这小子一看就是家里有关系有背景的,毛都没长齐,看我说话那个趾高气昂的德行……江哥我这胳膊腿儿疼啊,抽根儿烟缓缓。”尤老板衔了根红塔山点上,又多瞄了照片一眼,“嚯——这小子还真叫郑非?胆儿够肥的啊,他之前在我店里还办过卡呢,居然留的真名。” 江陌撤开手机:“去年圣迪查封那半年,你丢了不少老主顾啊?” 尤豪捏着烟的手一歪,把自己烫得一抖:“不敢乱说啊江哥,我今年可真是正经做生意,不然怎么着也能抽上华子啊。” “看来我这是挡了您老的生财之道了啊……”江陌扇了扇顺风糊了她一脸的二手烟,把话题扯回来,皱眉道:“刚说起程烨头一次去你店里,后来怎么成‘老熟人’了?” “诶哟可不敢可不敢——后来那小子又自己偷摸来花钱消费呗。”尤豪先谄媚地笑了笑,然后眉毛一挑,像是脸上爬了两条蠕动的毛毛虫,“不过刚开始他也没追加什么额外服务,就是周末的时候总来呆个通宵,店里服务员下班的时候他就在后面跟着,给我们那几个姑娘吓得看见他就发怵。再然后……他就开始找姑娘陪玩儿,给钱特大方,但一直玩儿的不怎么正经,非要把人带出去玩儿野的,这小子他妈的还打人,有几次都打脸上了,店里几个女孩每次都带着磕碰外伤回来找我抗议,我总不能为了一小屁孩就不管这几棵小摇钱树吧?干脆,找人教训了这小子一顿,再也没做他的生意。” 江陌稍一颔首,沉默了几秒才追问:“他最后一次去你店里,是什么时候?” “具体什么时间我还真就记不清……大概去年刚开春的时候吧,因为我记得那会儿晚上天儿还冷,我们那小姑娘跟他出去一趟,回来连着病了半个月,烧成肺炎了都。”尤豪抽烟抽得快,说话间猛吸了一口,随后抬脚碾灭了烟头,“东林西路挨着化工街那片儿几个哥们儿后来也做过他的生意,但好像也是因为他总把姑娘弄伤,基本上算是被我们哥几个拉黑了——反正据我所知啊,去年夏天扫黄一直到年底,咱们那片儿是真的什么生意都没敢做……今年从年头到现在,我肯定没在店里见过他,这么一号惹过事儿的人物,其他哥几个也没提起过。至于那些个小来小去接私活儿的地儿……这我就……” 尤豪飞快地觑了眼江陌的脸色,犹犹豫豫的推脱又山回路转地绕回来,积极主动地拍了拍胸脯,“这……我帮江哥打听,绝对把程烨在东林西路和化工街那片儿搞过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全给你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尤豪信誓旦旦地承诺完,眼睛贼溜溜一转,悄么声地想打探点儿警察内部消息:“不过江哥……这小子是不是事儿挺大?新闻报的不全吧?不然江哥你也不至于亲自来找我啊?” 江陌没说话,微蹙着眉头,冷淡地瞥了尤豪一眼。 尤豪说不准这小丫头片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他看着她虎着脸就哆嗦,鸡皮疙瘩瞬间爬了一胳膊,心里那块小算盘规规矩矩地收好,尴尬地堆了几分笑,做了个把嘴缝上的手势:“保密,保密,我懂,我懂。” “你媳妇儿二胎还没出月子呢,不想拘留所两月游,最近最好老实点儿,别瞎折腾。” 江陌没再搭理尤豪,答非所问地敲打了一句就抬脚把人踹走,撵他抓紧回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先弯腰卸了车轮子上那副基本报废的手铐,起身抬眼就看见正从小卖部门口往外探头的邵桀,对他招了招手。 “刚才多谢你帮忙,不然我还得追出一条街去。”江陌看了眼手表,匆匆拾掇起自己碎了一地的耐心,拍了下邵桀细伶伶的肩膀聊表谢意,“你家住哪儿?” 邵桀被她拍得一趔趄,视线稍偏,落在闪着警灯的外勤车上,没反应过来江陌的意思。 “啊?” “啊个屁?”江陌一时没能从凶神恶煞的状态里跳脱出来,顺嘴喊完又轻咳了一声,“那个什么,时间不早了,大晚上的你一小孩在外面溜达不安全,住哪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 “东城啊……这不就市局后面那条街?你家就住这儿?正好顺路,我回队里送车。” 江陌扣上安全带,先瞄了眼邵桀准备好导航的手机,转头看见一米八几的小孩儿调了下副驾驶的座椅,抠出几个到处乱塞的空塑料瓶在脚边放好,低头专心致志地跟安全带卡扣斗智斗勇,侧过身子想搭把手,“这车副驾驶的卡扣之前坏了,生撬开过,现在有点松——” 江陌忽然顿住,抬头看向几乎整个人贴靠着车门往后缩的邵桀,气得噗嗤一声笑起来:“不是,你总躲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好歹也是一人民警察,搞得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没……不是……”邵桀被她这无奈又明媚的笑容晃了眼,整张脸“腾”地涨得通红,又跟蚊子似的哼哼:“对不起江警官,又给你添麻烦了……” 江陌本来是打算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谁成想这小孩儿还挺当真,顶着一张无辜又可怜的小脸对她眨巴眼睛——江陌一怔,身为“吃软不吃硬”的典型代表,恍惚间居然真的觉得自己像是个欺负小孩的老不正经。 江陌只好尴尬地坐回去,觉得这小子可能有点儿认生,一边自我反省,一边打转方向盘拐进楼群里抄近路,偏头看后视镜的工夫正觑见这小祖宗欲言又止地往她这儿偷瞄。江陌余光留意了一路,看这小孩抿着嘴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在距离邵桀家小区还剩几个街口路程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刚才我就想问,你是有什么事儿想说吗?” 邵桀猛地扭头看她,挠了挠后颈,似乎还是在犹豫着他这话适不适合问出口。 江陌扶着方向盘的指尖点了两下,想了一会儿:“夏妍的医药费,是你垫付的吧?那个缴完费就跑的‘红领巾’?” “你怎么认出来的?‘红领巾’那是随便说的……” 邵桀有点儿惊讶地看向江陌,摸了摸梅开二度通红滚烫的耳朵,沮丧地耷拉着脑袋:“网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说到底跟我脱不开关系,这事儿对那个女孩伤害太大了,我看新闻还说嫌疑人一直拒不认罪……但我能帮上忙的也就这个。” 红灯一跳,江陌稳稳地停下车,认真地看了一眼邵桀,轻挑了下眉毛。 说句实在的,警队里不少人明里暗里都在埋怨这位无意间引来遍地蝇虫的香饽饽。媒体的过分关注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警方缠裹上了桎梏,受害者家属不想把事情闹大难以配合,施害者借题发挥想尽办法拖延反驳,江陌自己也很难说,她对这位无辜误入抓捕现场的公众人物没有半点儿苛责。 但原本可以理所当然置身事外的邵桀却很自责,这点或多或少有点儿触动江陌。 “借题发挥的媒体也好,偷奸耍滑的嫌疑人也罢,警队里天天都能见到,这不是特例,你也不用给自己扣什么‘千古罪人’的高帽子。” 江陌沉默地看着红灯跳成绿色,考虑了片刻轻声说道:“媒体跟着瞎掺和,我们查案子确实有点儿压力,那帮人见天儿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想要在舆情上占领高地,但有用吗?要是人人张个嘴敲几下键盘就能判罪犯死刑,要我们这些穿警服的还有什么用?” 邵桀低着头,没说话,只咕哝了一声。 “怎么对付坏蛋有我们这些警察操心,多方监督举报也不完全是坏事,就是政宣和网警的兄弟多半儿得头疼一阵子……你不用想太多,把你这个轻微脑震荡的脑袋养好就行。” 江陌宽慰一笑,打算挽回一下自己前往医院慰问时知心姐姐的形象,把车停在邵桀家小区门口,“是这儿吧……不管怎么说,夏妍这事儿还是得谢谢你。” 邵桀稍微蹙起的眉头这才放松,他对着江陌礼貌地点了下头,扯了扯门把手顺势一推,正准备开门起身往外走,副驾驶的车门却岿然不动,邵桀人没下去,脑袋先在车顶上猛地撞了挺大一声。 “咚!” “诶哟!” ———— “这外勤车年头太长,我说他们怎么都不乐意开,在院里闲置呢,合着指不定什么零件突然就犯毛病——下午的时候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呢,真的。” 江陌憋着乐,绕到副驾驶从外面拉开车门,看着邵桀抱着脑袋眼眶泛红地从车里猫着腰钻出来,“要不低头我看看?别前两天摔地上那下还没恢复利索,再撞个好歹,不行咱直接去医院……” 邵桀顺从乖巧地低下头,被江陌捂住头顶轻按着揉了两下,没等察觉到疼,触碰到头顶泛凉的指尖温度先麻酥酥地激得他一哆嗦——邵桀一怔,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向江陌,若有所思地歪了下脑袋。 江陌莫名其妙地对上他的视线,忽视不掉,被他看得发毛,抬手在他眼前挥了下拳头:“磕傻了?看鬼呢?” ———— 夜风卷得邪乎,月亮被层层叠叠的云拢得只剩一盘光晕。 邵桀晕晕乎乎地飘回家,跟在客厅点灯熬油批改学生作业的吴老师撞了个正着,隔着一把椅子半尴不尬地打了声招呼。 他在餐桌旁边垂着眉眼无声地站了片刻。 母子俩这种生分的状态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邵桀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对方随便说点儿什么,然而两人似乎实在没什么足以互相关心的情感基础,末了还是吴瑾先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端起为人师表的架子,随意地一挥手:“回家就别总摆弄你那个游戏,没事儿多看看书,出去玩儿也适度,整天见不到人。” 邵桀稍微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吴瑾手边的茶杯上,又迅速垂了下去。 邵桀敏感地意识到他所从事的职业直到现在还被父母划分在不务正业的领域,但他这会儿没什么叛逆争执的念头,只极轻地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回到房间,又赌气似的按下门锁,沮丧地把自己往床上用力一丢。 吴瑾似乎在门外又说了什么,邵桀没听清,扯了枕头把脑袋蒙住,趴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摇摇欲坠濒临掉进梦魇的瞬间,邵桀猛一激灵,几乎从床上蹦起来,把身上所有口袋掏了个遍,随手把翻出来的证件银行卡扔到桌上,最后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唯独那个没钱没卡没证件的旧钱包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 邵桀耙乱了发顶,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紧紧地皱起眉头。 “啧,糟了。” 第十二章 少年-监控 案一少年 十二监控 翌日清早,江陌先带着肖乐天往交警支队和郑非口中的化工街车祸发生路段跑了一遭,中午刚回警队就被顾形逮了个正着,胳肢窝一边夹着一个,拐带到食堂给他俩开小灶。 顾形翘着二郎腿坐在食堂一角,指挥着俩徒弟打菜盛汤,顺带撺掇着他俩充分发挥一下年轻人的可爱本色,蹭了食堂老刘从自家带来的一盘粘豆包。 “下午各组碰头汇报,趁吃饭这会儿,先说说化工街的事儿,省得开会的时候你们哥俩脾气一上头,惹了祸还得我给你们俩擦屁股。” 顾形接过被肖乐天攥得发皱的档案袋,拿筷子末端在江陌脑门儿上一戳:“尤其是你,待会儿自己去警容镜前面照一照,脸拉得比驴都长,谁欠你钱了是怎么的?” “怎么就我俩闹情绪了?”江陌一听就炸毛,“事儿大了老顾——” 江陌这脾气典型的点火就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拔高声调,顾形赶在她把自己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珠子瞪出来之前,一脸慈祥地捡了个大鸡腿把她嘴堵住——顾队长拿他亲徒弟没招儿,毕竟他闹脾气的时候也是如出一辙的狗德行,好言相劝没用,武力压制最立竿见影。他趁这片刻的安静迅速过了一遍从交警支队借阅的卷宗,喝了口清汤寡水的紫菜汤先润了润喉咙:“处理车祸的程序按部就班,当时报警和后续责任判定看起来也没有太大问题——非要挑毛病……也就是这叫刘曦彤的女孩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起初一直坚称车祸发生是因为郑非推了她一把,后来交警再次调取行车记录,判定故意推倒的视频证据不足,准备转交刑侦立案调查的时候,刘曦彤的父母联系到警方,说明是女孩故意找茬,最后选择协商和解,撤销立案起诉。” 顾形稍微停顿,拿筷子戳了个粘豆包就开始啃:“女孩的伤势很严重,但是因为行人过错造成事故,厢货司机的赔偿责任不高,女孩监护人选择协商,得到赔付用以缴纳治疗费用,这事儿见怪不怪。不过这女孩找茬不找厢货司机,反倒找到郑非头上,过后又撤销立案……这协商赔偿到底谁拿的钱?郑非?” 肖乐天饭嚼到半路,闻言气愤地抿嘴,两颊的婴儿肥都挤出了梨涡,重重地点了点头。 江陌狼吞虎咽地把饭噎完,喝口凉水就开始打嗝,指着卷宗记录的几个时间节点仔细说:“师父你看啊,车祸发生在十月十五号周五,当天因为师范旁边那几个开发区的楼盘临近重整,线路维护临时停电,孩子们比平时早放了两个小时,按照郑非的说法,他护送刘曦彤回家,发生车祸的时间是晚上8:45左右,临近的交警在9点整才接到报警电话,但救护车却在9:02就抵达了事故现场,按照救护车出车的路程时间来看,这两通电话至少有十分钟的间隔时间——郑非跟我们强调,叫救护车报警的是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但实际记录报案人却是郑非本人的号码,这十分钟的时间,他在磨蹭什么?或者说,他有可能隐瞒掉什么?” “之后刘曦彤送医抢救,交警事故处理,采用了在旁同行的郑非的说辞,判定是女孩自己突然从人行道崴了几步摔到机动车道上,事发路段60限速,厢货司机及时刹车,也没有肇事逃逸,这事本来没什么异议……师姐你喝这个——” 肖乐天兑了杯温水递到江陌手边,把她那瓶冰凉的矿泉水挪走,接着江陌的话继续道:“但两天后刘曦彤清醒过来接受交警问询,一口咬定是郑非故意推搡,可惜行车记录画幅拍摄不全,只有稍远的距离时能模糊看到郑非和刘曦彤在路边像是在争吵,考虑到事故定性可能出现变化,交警在刘曦彤清醒后第四天准备交由刑侦立案,但就隔了这么短短一天,刘曦彤父母就全盘否定了刘曦彤对郑非的指认,交警也说不查就不查了……师姐刚还给她在医院的朋友打了电话,确认了一下,刘曦彤截止目前还在VIP病房住院。问题是,厢货司机的赔偿以及刘曦彤的家庭条件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些治疗成本,这笔钱从哪儿来?” 肖乐天卖完关子又忍不住,一拍大腿,一口咬定:“郑非跟这事儿绝对脱不开关系。” 顾形抱着胳膊沉默了几秒:“这些猜测光说没用,即便查出来这治疗费用真是郑非掏的,他也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没证据,任何指证都不成立——你们俩跑出去热火朝天查了半天,光说车祸的经过了,证据呢?这起交通事故跟程烨的案子有什么交集关联?” 江陌嘴里还啃着鸡腿骨头,胡乱擦了擦手就开始翻手机,“化工街路段路灯照明不足,事故路段道两侧只有几家装了备案的防盗监控,我跟乐天儿把这几家店走访了一遍,几乎所有门点都把车祸当天或者半个月之前所有的监控记录清掉了,给出的说法也比较一致,误操作,或者内存有限定期清理。”江陌翻出一小段录制的视频递给顾形,“只有一家烟酒卖店,老板娘上个月回老家生产坐月子,老板这个礼拜才回来,店门口防盗的监控一直留存着,因为有小孩拿篮球把摄像头砸偏了,恰巧拍到了车祸当时,路对面的郑非和刘曦彤推搡导致车祸发生的始末,还有这个角落……目睹了全过程的程烨。” 监控拍摄到了程烨的侧脸。 根据监控时间记录来看,他在路边前后停留了半小时左右,依据他张望的方向,应该不止一次跟郑非有过视线交汇。在交警抵达事故地点后,应该是有人在画面右侧喊了他一声,程烨转过身,这才从画面中彻底消失不见。 顾形蓦地沉下脸色。 “第四起化工街的尾随伤人案发时间是在九月中旬,但现在有明确的监控画面可以证明,至少直到一个月前,也就是十月中旬的时候,郑非还在化工街见过程烨——第四起立案和夏妍案中间隔了一个多月,按照夏妍和她同学给出的证词以及根据前三起案件大概摸出的规律,鉴于第四起报案的尾随情节比较轻,当时大家一直都在担心猜测化工街案发地点附近会不会还有其他受害者,大范围筛查监控的时候,化工街要求可调用监控从九月审到十月底,莘宁东路附近街道要求可调用监控从十月初审到十一月夏妍案发生当日……但怎么就偏偏忽略掉了这个发生过意外车祸的事故路段呢?” “今天我们俩查完监控,不死心地耗在那儿追问这几个老板什么时候清理的监控,问着问着这事儿就不对劲儿了,有说是这两天,有说一周前,再追问几句就全说漏了——” 江陌眼神一沉,表情凶得要吃人:“有一位五金配件的老板坦白,一周多将近两周前,有警察来调取化工街所有监控的时候,确实翻阅发现了当时店门口防盗摄像头拍摄到车祸路段的视频,因为事故发生的时候店已经关了,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看见都吓坏了,等警察把监控拷贝拿走之后,过了两天又回来要求他们清掉视频,并告知是特殊案件取证,如果有人查问,就说误删或定期清理内存。” 江陌咬着后槽牙强忍住没骂人,拧巴着眉间看了顾形一眼——顾形也没说话,一挑眉,大概猜得出个中原因。 监控视频取证有纰漏的事儿,如果干脆查都没查,那可能就只是四组玩忽职守,但查明却不上报,甚至一瞒再瞒销毁证据,这就不止是一时疏忽那么简单。起初郑非家里对这起连环案件避犹不及,警队里只当是关系户珍惜羽翼,但现在来看,这麻烦怕是不容小觑。 顾形挠了挠下巴颏,忽然问道:“车祸的卷宗他们也私底下调阅过?交警支队那边应该有记录。” “没走申请程序。”肖乐天四下一扫,看着没什么人的食堂,依旧谨慎小声道:“好像是跟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闲聊套话来着……反正我跟师姐一早顶着刑侦的名头去调这场事故的卷宗,正好被那俩轮值交班的交警老哥撞见,当时他俩脸都绿了。” 顾形靠在窗边琢磨了一会儿,扭头看着跟前这两张义愤填膺的小脸忽然嗤声笑起来,伸手在他俩脑袋上一呼噜,“化工街这事儿我知道了,我跟老高先通个气儿。”他看了眼时间,搓搓手继续:“……开会来得及,我跟你俩说说钱茜生前的‘丰功伟绩’。这茬儿一会儿会上估计不会提,你们俩大概心里有个底。” 肖乐天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拔直了身子:“程烨跟他妈还真不对付?” 顾形点点头,稍作回忆道:“这些都是老红楼里邻居的说辞,八成都是窥见点儿秘密就编故事,准确性有待考量,不过……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有两个老太太当时看见新闻认出程烨,还跟去打听情况的派出所民警求情来着,一边说程烨是挺胆小的孩子,一边说钱茜对孩子一点儿都不好。” 顾形皱了下眉头,对这事儿不予置评,“据说钱茜这个人攀比心很重,比较好强,对程烨要求很高,从小达不到要求就非打即骂,管的挺凶。程立钱茜结婚之后关系并不好,各玩各的,但钱茜好像因为在学校被嚼过舌头,比较介意,有一次撞见程立出轨,校领导还找她谈过话,她气急了回家就耍酒疯,直接在当时才上学前班的程烨命根子上捅了一刀……然后自己割腕等死——后来还是孩子哭声太大,邻居把门砸开才发现。但再提起这事儿,钱茜也只说是孩子自己玩刀伤到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直到钱茜割腕跳楼,程烨都没有反抗过自己的母亲,最多也就是被打就跑出去,在街上晃悠到下半夜再回家。再详细的……无从考据。” 肖乐天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觉得胯下一凉:“合着他身体残疾是他妈亲手动的刀子……怪不得他一提起钱茜就要发疯呢。” “也就是说,程烨对女性施虐,极有可能是在转嫁报复他对母亲的怨恨……”江陌拧着眉头,话没说完就被响彻食堂的黑猫警长半路截停,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先跟顾形点头示意了一下,起身踱到食堂门口才接通,几分钟后挂断电话,扶着玻璃门往食堂里探了个头。 “老顾,尤老板你还记得吗?有意外收获。” ———— 江陌先把昨晚围追堵截逼着尤豪配合问询得到的线索言简意赅地捋了一下,自动过滤掉了连追带赶武力压制的“配合”过程,大致推断出程烨自母亲钱茜自杀后,三年间报复性施暴心理逐步强化,并实施犯罪的几个重要时间节点,“钱茜去世后第一年间,程立的甩手不管以及郑非为首的一群‘优秀学生’的恶劣引导挑衅,这些外在条件促使程烨在娱乐城和KTV找到了宣泄施虐情绪的地点……” 江陌停顿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继续比划,“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市里大面积扫黄,东林西路的所有KTV都停业整顿了一顿时间,这期间,程烨把目标转移到身边的女生身上,但因为同校男生地挤兑,除了偶尔的尾随,程烨并没有实施实质性伤害的举动,在这之后,大概压抑了半年左右,直到今年——” 江陌话音停在这儿,握拳之后猛地张开,做出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开始实施犯罪。” 顾形没急着搭茬,若有所思地看向江陌,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又动手了?” 江陌飞快地眨巴两下眼睛,挠了挠鼻尖:“没……不算动手吧……” 肖乐天放下饭碗托着脸兀自琢磨着,抬眼瞧见顾形举着筷子敲江陌的头,见怪不怪地把半道飘走的话题扯住:“……我还是有一点不太清楚,程烨这尾随的毛病是打哪儿来的啊?” 江陌躲开筷子一耸肩,表示还不清楚。 顾形也没说话,沉吟片刻追问道:“尤豪刚打电话怎么说?” “程烨前段时间跟一个陪酒的女孩走得很近。” 江陌点开尤豪发来的那张极具年代感的彩信照片,“这女孩叫小清,证件是假的,真实来历不清楚,说是借高利贷给老家哥哥盖房子娶媳妇儿,之后一直在东林西路的一家娱乐城跑场子陪酒卖酒还贷款,之前跟程烨有没有过交集不太清楚,但去年娱乐城停业整顿的时候她到处打零工,再回娱乐城好像就已经跟程烨很熟悉了,娱乐城的员工说是经常能看见周末凌晨女孩下了班之后跟程烨一起走,看样子应该是好了有段时间。不过小清一周多以前给领班发了短信说要回老家,领班上门找过两次,没逮到,人也没再出现过。” 顾形叼起一根烟,看见食堂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语,捏住打火机先衔着烟干嘬:“女孩住哪儿?” “化工街。” 桌上的手机突然一震,尤豪又补充发送了一条具体住所地址给江陌。 肖乐天歪头看了一会儿,摸出手机又开始翻实景地图。 “这小区,好像离刘曦彤车祸路段没多远,几步路。” 顾形眯着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点上火吸了一口就往外走。 “你们俩也别等碰头会了,现在就去这个什么小清住的地方看一看,见着人就带回来,见不着就四处打听一下她跟程烨的情况,我去老高那儿给四组组长穿个小鞋,有什么线索,随时电话联络。” 第十三章 少年-空屋 案一少年 十三空屋 化工街的红华小区是原来实行计划经济那会儿,盛安化工厂在邻近厂房的地皮上集资筹建的福利分房,年代久远设施老旧,好不容易捱到今年入冬之前供暖管道大规模更换,结果却摊上个毛手毛脚的工程队,路面填平了没两天,小区后门还没来得及补沥青的路段就开始往外渗下水,眼看着臭烘烘的泥粪汤越漫越远,一众赋闲在家的大爷大妈盘着核桃拎着马扎集体出动,把居委会围了个水泄不通。 更换管道翻出来的石头土块还堆在小区正门路口,肖乐天只得迂回绕后,开车从粪水泥汤里淌过去,躲开正聚众投诉的中老年人群,刚松了口气又被突然蹿出来的野猫吓得方向盘一抖,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勉强把车靠边停住。 尤豪发给江陌的地址很精准,除了楼号门牌,还特意标注了靠近小区后门的具体方位,甚至连单元门前正对着的那个经常被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占领的破沙发垫子都补充在了括号里面。 “101……师姐,就这儿。”肖乐天扫了眼墙面上用铅笔标注的门牌号,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发现楼道里起风一卷,老式防盗门也跟着轻微动了一下,锁舌“咔哒咔哒”地弹出声音。 门居然是开着的。 江陌得到肖乐天警惕的授意,凑近细看:门锁明显有被撬动过的痕迹,防盗门虚掩着,房间里走动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窸窣的声音很清晰,猜测是在来回踱步,可能在翻找值钱的物品。 江陌眉头一紧,当即侧身攥住手铐,留出格挡的余地,对着肖乐天做出手势倒数三秒,猛地拽开防盗门。 肖乐天毫不犹豫,动作极利落地蹿了进去,快要扑到屋里人跟前的瞬间才勉强刹住车,对着手里拎着一串儿钥匙,穿着牡丹花夹袄的大姐眨了眨眼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位大姐光天化日之下穿着花衣裳入室盗窃的可能性,默默地收回手里的警棍。 江陌被半路刹车的肖乐天堵在门口,歪头往屋里瞅,也傻眼了一会儿,赶在牡丹花大姐尖叫抓贼之前掏出证件,“那个……别怕,警察,执行公务。” ———— “诶哟别提了……好心租房子给这小丫头,结果你看看那门锁,这屋里翻的,晦气……” 花大姐没怎么听这俩警察说明来意,自顾自地对着镜子补完口红,嫌脏似的翘着指甲拖出来一把椅子坐下,“上个礼拜就该交房租了,可是说什么都联系不上,我正在国外旅游呢,想着不急这几天,白让她住一两个礼拜也没多少钱,结果回来就瞧见这,人都跑没影儿了……不是我事儿多,你说这欠了点儿钱倒没什么,但她干的活就不干净,藏着掖着的还以为我不知道,话不说清楚就不见人,你们瞧瞧那门锁撬的,这屋子里踩的,我这房子以后再租出去心里多犯嘀咕,谁知道她招惹了什么人?诶小伙子你记下来啊,我跟你讲——” 肖乐天艰难地剖析记录着花大姐这一肚子翻来覆去的嫌弃抱怨,但碍于基层经验短缺,小警察对于这类眼光偏高小有资产的中年妇女或多或少有点儿应付不来。江陌先是站在一旁支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随后礼貌地对着车轱辘话来回念叨的花大姐点了点头,转而给了肖乐天一个的坚定眼神,背着手开始在屋子里乱转。 一居室面积不大,非承重墙被打通,房间布置几乎一览无余。起居的地方整理得很彻底,除了一些不便携带的杂志装饰,衣物和日用品所剩无几,甚至像是为了方便房东清扫,统一堆放在房间的角落;有人闯入翻找的凌乱痕迹也原原本本地摆在那儿,衣柜抽屉几乎都敞着,干净的房间里叠满了沾着泥土的脚印。 乍一看还真像是为了躲避残酷现实,卷铺盖回老家的样子。 江陌揉了揉鼻子。她隐约觉得房间里混杂着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刺鼻气味,但这栋楼离小区后门下水管渗水的路段太近,屋子里都熏着臭烘烘的味道,有点儿拿不准。 江陌忽然转身,看向床边大敞的窗户,扭头问花大姐:“窗户是你来的时候打开的?” “哪是我开的……气死了都……”花大姐一拍巴掌,气愤道:“我进门的时候这窗户就开着,那后面冒臭水,这屋子里全是下水道的死味儿!可怎么收拾……” 江陌简单应和了一声就没再追问,看着窗框犹豫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手套带上,稍微吃力地合上轮滑发滞的塑钢窗,先伏低身子抽了抽鼻子,随即伸手在地砖缝隙里揩了一下,捻着粘在手套上的粉状结晶,凑近仔细闻了闻——消毒水的味道。 “乐天儿,戴手套。”江陌头皮一紧,飞快地看了肖乐天一眼,“检查一下是不是整间屋子都消毒清理过,顺便找一下房间里还有没有消毒水瓶子,方便冲刷的地方仔细一点。” 肖乐天一愣,看见江陌脸色往下沉,心里也咯噔一声,夹着记录本毛毛躁躁地带好手套,缓慢地吐息了一口气,静下心来仔细检查翻找。 江陌顺着墙脚瓷砖一路摸到阳台。灶台油烟机都有很明显的长期使用过的痕迹,稀释过的消毒液擦拭得并不彻底,橱柜里摆着成套的碗筷,挡住了一个单支的情侣杯子。 花大姐眼瞧着两个小警察如临大敌的阵仗,整个人都毛了,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口干舌燥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江陌喊了她两声她才猛一激灵,回过头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橱柜里有猫粮。”江陌晃了晃手里已经开过封的半袋猫粮,“她养猫?” “我不让,她没在屋子里养。”花大姐摸了摸额头上紧张冒出的汗,“小区野猫多,我见过她在外面喂,夏天的时候就这小阳台底下都是野猫,天一冷就跑到有供暖管道的地儿呆着了,那不门口臭水沟旁边全都是,今年尤其多,在大门口窜来窜去的烦死人了……” 江陌若有所思地看着花大姐,没吭声,正要转身回小阳台,肖乐天突然在卫生间里一惊一乍地嚎了一嗓子,举着一个消毒液瓶子跳出来。 “师姐!马桶后面真的有半瓶没用完的消毒液!看瓶子的开封口,还挺新的。” ———— 江陌简单地跟红华小区管区派出所的民警沟通了一下协助确认小清和程烨动线的诸多事宜,扭头正看见花大姐脚下发飘地转身离开,被突然从腿边擦过的野猫吓得紧跑了几步。 “她说签租房合同的时候没检查太仔细,不确定留的证件号码复印件是不是真的,回家翻一翻再给我拍照发过来。”肖乐天摘下手套抖了抖,“现在怎么办?祝师叔他们法医检验科被借到隔壁组团出差去了,连夜赶也得明天一早才能回来。” “老顾说得等着小清的身份信息,确认有没有出入本市的记录,派出所调查整理动线也得花点儿时间……”江陌歪头,跟小区后门围墙上端坐的那只三花野猫对上眼神,停顿了片刻,抬手猛一巴掌拍在肖乐天的后背中心:“拿着那瓶消毒液,包好,先在附近碰碰运气。” 消毒液不算违禁或限购品,大众常见的消毒液牌子遍布小卖部、超市、药店、商场,在几乎没有可靠筛查条件的当前——江陌和肖乐天甚至无从得知消毒液的采购是否跟程烨确切有关,分头把附近所有出售消毒液的商店跑个遍,是眼下最有效的排查手段。 傍晚,乌云沉沉地滚了漫天,像是要有一场骤雨要汹汹而来。 肖乐天拎着瓶消毒液逛完半条街,折返的路上买了两个熏肉卷饼,揣在口袋里往江陌排查的方向跑,走到另外半条街的尽头才在一家药店把人找到。江陌原本正举着手机站在药店监控的显示器跟前,看见肖乐天稀里糊涂地钻进药店,当即嘘声示意,先指了指显示器让他盯着,然后沉声对着手机说道:“郑非,我为什么要听你在这儿跟我讲条件?” 电话那头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我他妈根本就没想把她推到马路上去!她自己上赶着倒贴!非找借口说她认识的朋友前段时间被跟着骚扰过,让我送她放学回家,私底下处了半个月,就睡了两次,她居然赖上我了?夏妍都没说什么,刘曦彤她算个屁啊,麻烦死了,缠着我不放不说,还骗我说她怀孕了?!有没有点儿脑子啊,我靠……在马路边上抓着我不放,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疯子一样,我就推了她一把,结果她绊了一下就摔马路上去了……” 江陌直接喝了他一声:“郑非!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是你把她推到马路中间,还是她自己摔的?” 郑非吓了一跳,忽然就磕巴起来,吞吞吐吐地狡辩着:“不是……我推……但是……我怎么知道有车……” 江陌气乐了,“一辆四吨的厢货,大灯都快照你脸上了,你那双眼睛是摆设吗?” 郑非无话可说,怯懦迅速转化成无能的怒吼:“她不是没死吗!” 江陌皱了下眉头,稍微把手机拿开一点,余光扫了一眼正在录音跳动的时间:“所以,这些程烨都看到了?” “化工街这片儿我跟着刘曦彤淌了半个月,晚上九点以后那些老破店铺早都关了,出来玩儿的都在东林西路那边儿呢,路上根本就没人,我以为跟那厢货司机说一下给个无关意外的证词也就得了,谁成想程烨猫在那儿?”郑非不耐烦地叹了一声,声音紧张得变了调:“我当时……有点儿鬼迷心窍……就想跟过去让他闭嘴——结果就看见他跟一KTV小姐走了,我没跟上。” 江陌打断他,“你认识KTV的那个女孩?” “就是看那短裙打扮……我那会儿正烦着刘曦彤的事儿,也没看那么仔细。”郑非似乎愤怒得哽咽了一下,哭腔转瞬即逝,“程烨这小子是真他妈变态,谁知道他看见之后会说什么做什么猜不到的事儿,我一直都担心出岔子,但后来回学校,程烨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其实夏妍出事的时候我真怀疑过,会不会是他故意吓唬我,结果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我想着别有什么额外的变故,在学校又不方便挑明,所以连着去化工街那儿找了几次想找他说清楚,大不了再花点儿钱,你们警察都能收钱办事,他有什么的……” 江陌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没说话,郑非像是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先战战兢兢地闭上嘴,被催了一句才继续把话说完。 “然后我就发现……程烨周末的时候跟着那个小姐回了家。” 江陌沉默了几秒:“这次认清了?” “认清了,之前去娱乐城见过,长得挺清纯,又乖又听话,叫小清……本名我不知道。”郑非吞咽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道:“那小——那女孩家住一楼,我看见他们两个在阳台上拉拉扯扯地抱在一起,一开始想远远地拍几张照片就直接走人,就是个威胁的手段,后来……后来镜头拉近我才发现不对劲,程烨居然在打她,还拿了一个杯子往她头上砸……我,我当时头皮都麻了,想了下夏妍,又看见这女孩……就——直接跑了。” “……杯子啊。”江陌想起橱柜里那只孤零零的情侣杯,沉默了几秒追问道:“你这次跟踪的具体时间?” “他生日第二天,上周……诶不对,应该是大上周了,这个我记得很清楚。”郑非似乎一直在揣度江陌的语气态度,积极地解释道:“我们班三个同学都是那周过生日,老师给他们买了蛋糕,切蛋糕的时候班长还被划伤了,蛋糕沾血就扔了,程烨站在垃圾桶前面看了好长时间,巨他妈瘆人——江警官,你不图钱这个我佩服,但你们不就是想给程烨定罪吗?我给你提供这证据肯定有用,成年了还使用暴力,万一他失手把那女的打死了呢?那不是更容易,就往这上面查,大不了造个假,我可以……” 江陌松了松拧得发木的眉头,听着郑非这套不辨是非视人如草芥的说辞,连训斥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挂断电话,扭头正看见肖乐天急切地对她招手,一声惊雷轰隆隆地劈下来,把小警察震得原地一抖。 “师姐,找到程烨了。” ———— 暴雨中的雷声狂躁又沉闷。 顾形把腿搭在办公桌上,我自风雨中岿然不动地闭目养神,直等到一只落汤鸡小瀑布似地推门闯进来,他才稍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小米录撑着扶手眨了眨被雨水漫了一路的眼睛,又湿漉漉地退回到门外,颇讲究地扔开从银行顺回来的雨伞,敲了两下门才进来,掏出好几层塑料袋包裹着的银行流水单,递到顾形跟前。 “顾队,只能打国内的流水单,国外的账户能查到大额进出,但是今天暂时搞不来。” “够用了,辛苦,把湿衣服换了洗个澡,待会儿我让食堂老刘烧一盆姜汤送过来。” 顾形觉得这小孩儿规规矩矩的挺好玩儿,跟他那一个虎一个楞的俩徒弟不是一个路数,他伸手在小米录湿透的发顶搓了一把,一阵邪风似的刮到局长办公室,推开门就一屁股坐在高局十分珍惜打算用到退休的真皮沙发上,卯了点儿劲儿,故意把手里的档案票据气势十足地砸到茶几上,摔出“啪叽”一声响。 高局淡定地把手撤离键盘,收回一指禅,掀起眼皮,从老花镜的上沿看向顾形。 “又抽什么疯?” “之前撤并分局的时候我就跟你说有老鼠屎这事儿得缓缓,你先是说上面下的改革任务紧急不能拖延,又说我空口无凭,牵涉太广得有证据。现在好了,我这攒了好几个月,可算逮着一回没来得及销毁的现行……”顾形翘起二郎腿,大喇喇地瘫在沙发上:“老高,现刑侦支队四组组长,原沣西区分局副大队长李齐铭,涉黑勒索替人消灾的老毛病犯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你管不管?” 第十四章 少年-荧光 案一少年 十四荧光 盛安地处北方,秋冬之交的雨水极少如此嚣张的铺天盖地,骤雨倾注了半宿才勉强止住,阴云却堆积地压着,翌日清早时还将落未落的雨滴,到了晌午就连成细丝,淅淅沥沥的不得消停。 手上伤口的钝痛明显,清创缝合后的吸收热在阴雨天里格外的令人生厌。 江陌甩上车门,没打伞,稍微抬手遮住头顶就往市局办公楼里冲,正撞见一楼大厅里的鸡飞狗跳——顾形揣着胳膊站在旁边儿看热闹,一位拒不配合的青少年正在一水儿文职制服中间努力地瞎扑腾,校服被扯拽得褶皱又凌乱。 大概是听见了沾着雨水的脚步声,青少年瞥了一眼门口,几乎当场暴跳起来,越过层层阻拦,张牙舞爪地扑到江陌跟前,双手猛地朝着江陌的脖子伸过去,一副恨不得钳住她再置她于死地的可怖嘴脸——江陌正打算跟顾形说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完全是出于肌肉记忆地侧身一躲,抓住他的手腕,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背身过肩猛一用力,直接把人摔在了满是雨水脚印的大理石地面上。 肖乐天停好车迟一步跑过来,进门就瞧见这位在地上疼得打滚的青少年不依不饶地怒视着他师姐,嘴里不住地叫喊:“是你拿电话录音举报的是不是?你居然敢害我!卸磨杀驴的贱人!你等着,迟早我爸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哟,还知道卸磨杀驴呢。”江陌握着隐隐作痛的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对这号从小被娇纵着长大,除了学习成绩优异以外,三观行为极端又扭曲的人乏善可陈:“郑非,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肖乐天听着这话噗嗤一乐,被顾形瞥了一眼,忙清了清嗓子,拽住全凭着公职人员的良心才没冲出去暴力执法的江陌,直等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把郑非扭头送往审讯室,这才跟在他师父师姐后头好奇地问:“郑非怎么扣得这么快?昨天刚拿到电话录音,不是还没取证吗?” “你跟你师姐一早就出门到处跑,没见着上午那热闹……”顾形叼着烟点上火,扭头看了一眼还捧着手忍着不适的江陌,伸手在她脑门儿上试了一下,觉得没发烧才继续解释道:“刘曦彤昨晚上趁着父母不在医院,自己拄着拐就跑出来了,今天一大清早,直接一个举报电话打到了市长办公室,找到人的时候,小姑娘正在纪委办公室口述举报信。” 郑非故意推搡导致车祸却故意隐瞒这事儿其实没闹大,但经由尾随案调查时四组组长这么横叉一道,反倒牵连不少,再加上郑非其人跋扈不知收敛,跟刘曦彤短暂相处时把他亲爹亲大爷搞城建捞油水的家底抖了个底儿掉,真要彻查起来,扒掉郑非父亲这身官皮不过是早晚的事。 顾形不太想在小年轻热血澎湃的年头给他俩来个什么以儆效尤的当头棒喝——关于四组组长多年受贿保黑跟郑非家常有往来这事儿,顾形没跟这俩小崽子细说,只含糊地提了一嘴四组组长已经把郑非家的勾当说了个七八五十六,这会儿正在审讯桌前面吃盒饭,后续牵连甚广,怕是得查个一年半载。 肖乐天耙了耙沾了水汽快要炸毛的头发:“那我师姐不白挨骂了?” “郑非这种打小娇纵养成的脾气秉性,真要有什么不顺心的落差感,容易破罐破摔地报复,之前因为嫌烦就敢把人女孩往马路上推,以后能不能改邪归正都是个未知数……”江陌脑子里把这么个车祸受贿需要疏通的关系网捋了一遭,暗自惊讶了一下,对郑非这混蛋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总比他知道真实情况闹腾别人强。” 肖乐天听了直皱鼻子:“那他要是报复你怎么办?” 江陌眨眨眼,不屑地哼笑了一声:“我还怕他?” 顾形听着身后左一言右一语地闲扯,衔着烟往办公室走,半路看见正在刑侦办公室一本正经巡查风纪的耿秩,扭头又躲进东边的楼梯间,靠着缓步台的垃圾桶站住,抻长了脖子探出窗户,费劲儿地往后院检验科小楼前面空着的停车位上瞄,先嘀咕了一句:“城际高速那滑坡管制可够慢的,还没影儿呢……”然后沉声问道:“化工街那女孩的身份和动线怎么样?” 肖乐天撇着嘴还在忿忿不平,被江陌怼了一胳膊肘才回过神,拉开外套拉链把捂热乎的户籍文件掏出来:“小清本名赵青,真实年龄今年刚满十七周岁,老家在支金县,初二退学就开始打工。她留给娱乐城和房东的证件信息都不是本人,查了一下,应该是她大姐的——早几年有过一个小矿山替她大姐缴纳保险的记录,但四年前塌方事故之后那矿山老板因为卷了保险赔偿跑路了嘛,就上报纸那事儿,她姐在派出所被销户了,但身份证没回收,来盛安打工这几年,赵青还没成年,一直糊弄着在冒用。” “确认了赵青真实的身份信息之后,到目前还没有查到任何离开本市的记录。”江陌攥了下拳头,背过手,“我跟乐天儿又回化工街排查了一圈,跟派出所的同志走了一遍赵青的工作生活动线,基本可以确认,郑非偷窥到程烨去赵青住处施暴那天,是最后一次赵青出现在动线范围监控画面的时间,在这之后,程烨第二天上午采购了消毒液和双氧水,但房东改水表偷水,暂时无法确定清理现场的时间,具体离开的时间也有待确认……红华小区后门往外很大一个范围内都没有可查的监控,要找目击证人还需要时间。” “赵青也有可能是从红华小区后门离开的,毕竟进出本市拉私活的黑车还没来得及查,还有机会——”江陌停顿了一下,稍微提了口气把话说完:“另外去娱乐城排查的时候打听到了一件事儿,他们老板看见尾随伤人案的新闻之后,给他们店里的女孩搞了一堆防身的物件儿,据说赵青拿的就是一把卡簧刀,跟娱乐城的老板确认了一下,程烨实施伤害的凶器,就是从赵青这儿拿走的。” “还是得先去赵青住的地方仔细勘一遍。” 顾形若有所思地碾灭了烟头,余光瞟见一辆溅满泥点子的老式警用越野开进后院,慢悠悠地停在检验科楼前——顾形一扬眉毛,盼了半天总算把人盼回来,直接半个身子抻出窗外,对着刚扛着箱子从车上晃悠下来,长身玉立明显犯困的祝思来挥了挥手,臭不要脸地开口,“来来!祝大主任!带着你的孩儿们帮我赶个活儿!” ———— 红华小区后门的臭水塘子热闹得快成菜市口。 刑侦检验两台外勤车一前一后停在打着伞看热闹的人群边缘,跟施工队的一台挖掘机并排被堵在后门口。 肖乐天和江陌先开着那辆散装着零件儿的外勤车往前淌,警灯警笛轮番上阵都没把门口清出一条能走车的路,实在开不进去就跳下车,俩人艰难地挤进去,跟人群中间几个穿制服的民警碰了个头,隔了快十分钟,江陌才孤身一人突破艰难险阻,一脑门子官司地扒着越野车的窗户:“施工队上午动工挖坑准备换下水管,警示牌不知道被谁拖走,一小孩儿骑车摔进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那孩子爷爷奶奶就拿铁锹把人堆儿里面那台挖掘机撬坏了,现在老头老太太、居委会、施工队吵得正热闹……” 江陌回头又张望了一会儿:“小区前门车开不进去,走路还绕远。要不咱就下车从旁边挤过去,没几步路。” 祝思来是周边三省法医检验圈儿数一数二的业内标杆,惨遭顾形平级迫害多年,在顾队“黄世仁”一般的阴影底下任劳任怨地艰难生活。 好在顾队长良心尚存,知道这位业界大拿连夜出差赶路,离闹觉尥蹶子只剩一线之隔,特意支开在旁协助的江陌,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十分狗腿地跟在他旁边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殷勤得连同行的检验科“金牌助理”小罗都自愧不如。 江陌和肖乐天在小区门口跟派出所民警一道调解到傍晚五点多。施工队总算能恢复生产继续挖坑,居委会散开了围观群众,几位民警同志拖着带头挠人还损害公共财产的大爷大妈回派出所接受教育,乌泱泱一群人总算是原地解散,就剩下江陌和肖乐天口干舌燥地往路边一坐,等着还在赵青房间做勘验的顾形和祝思来随时召唤。 因为被围观人群抢了地盘的野猫重新占领了小区后门的制高点。江陌抬起头,又跟那只三花猫触上视线——三花猫先跟她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声,从围墙的柱子一跃而下,踩着猫步踱到江陌腿边,歪着脑袋在她裤脚拱了几下。 江陌没搞懂这小家伙有何意图,摸了它两下又被故意躲开,肖乐天在旁边看得跃跃欲试,结果刚一伸手就被三花猫呲牙吓得一蹦,默默背过手去,目送它扭身巡视领地去了。 阴沉了整日的天空像是要放晴,天际尽头能眺见余晖透进云层。江陌和肖乐天忽然听见交警巡逻喊话的声音,俩人听着被高喊挪车的车牌号,面面相觑了片刻,连忙一股脑蹿起来,分头把两辆停在路边碍事的车挪进小区,挨着垃圾桶停住——江陌刚踩住刹车,施工队的小翻斗就晃晃悠悠开过来,司机探出车窗来喊了一嗓子:“诶!那姑娘!你挪一挪车,那管道上面不知道谁家那么欠,扔了一堆破衣服破布头在那儿,我得清一下,麻烦你靠个边儿。” 江陌只得把车开到赵青住处的单元楼前,翻了半箱水往101的房间送,进楼门刚迈了两个台阶,江陌就被从屋里走出来的顾形伸手拦住,语气沉重地叮嘱:“手套鞋套都穿上吧,里面不太好。” ———— 饶是做了点儿心理准备,在进到房间看见遍地荧光的瞬间,江陌也是猛地一抖,屏息到心脏微微刺痛,才重重地叹了一声。 蓝色荧光撒了满屋。 “老顾刚跟我提了有人目击到程烨在阳台施暴的事儿,现在可以假定说明一下,根据飞溅的血点以及这满地血液荧光的拖蹭走向推测……小罗,荧光反应面积比较大,注意别拍漏了,潜血蓝光试剂的荧光好拍,没事儿——” 祝思来拎了瓶水先喝了几口,指挥同行的两个技术助手拍摄留证,“受害者在阳台上被敲击头部,飞溅了一些血点,然后被拖拽着回到小客厅的位置——阳台门框低处有血手印,应该是受害者被拖拽时抓住的。” “受害者在低位置从电视柜抽屉里摸出东西防身,然后坐在地上,退靠到小客厅的角落,随后被拽着头发或者是衣服,摔到这个小方桌的位置,被凶手捅了一刀或者几刀……” 祝思来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小方桌的桌沿遮挡了大部分喷溅的血液,在这之后,凶手应该是第一时间吓到了,转身想跑,这个比较大的脚印痕迹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这时候受害者应该是试图往可以求救的方向爬,但是又被拽回来,在这个小客厅正中的位置又补了一刀或几刀。这有一块血液漾漫出来的形状。这房间估计户主图着出租方便,到处贴的瓷砖,现场清理得太彻底了,我给不出太详细的推测,可能需要根据证词再做复勘。” 顾形接过祝思来递给他的矿泉水瓶,把他留那几口不够养鱼的瓶底仰头喝完,举着烟盒晃了两下就走出门。祝思来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有点儿不解地看向江陌:“不过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受害者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痕迹,虽然不排除力量差距太悬殊的可能——但是这个现场,按理来说应该会闹出不小的动静,周围没人报警吗?” “老小区,临近的几个邻居都敲过门,没人住,派出所也没有接到过报警记录。”江陌眉间蹙着,摇了摇头,正要追问有关出血量是否还有生存可能的事儿,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撞出“咕咚”一声闷响——江陌和祝思来连忙跑出来,定睛就看见肖乐天青白着一张小脸儿,满手臭烘烘地污泥,扶着摔了个屁墩儿的顾形站起来——估计是闷头往里跑,一脑袋顶在出门抽烟的顾形身上。 “……师父,下水管道……挖出来一个行李箱,里面,里面……有人。” 第十五章 少年-失控 案一少年 十五失控 警戒线外层层叠叠摞得水泄不通。 臭水坑里埋了死人——这事儿不用听个前因后果,甚至都不用详细描述什么破马张飞的混乱,三言两语循着点儿话音,便足以让周遭的住户放下七八点钟电视机里的国泰民安,抬腿就去围观可供日后谈资消遣的刺激场面。 亲临抛尸现场的猎奇心理远比旁观大爷大妈吵架的凑热闹心理来得更为强烈,派出所筋疲力尽的几位小民警去而复返,嗓子嘶哑地对着驱不散的人群大喊:“那谁家孩子?!家长怎么还把孩子举脖子上了?!什么都能看是吗?!” 江陌带着赶来协助勘验的法医和技术跨过警戒线。 发现行李箱挖出查看的翻斗车司机接受完例行询问,脸色煞白地被工友扶上车送去医院。肖乐天扒着垃圾桶翻找可能被当作垃圾清掉的证物,在一堆混着臭泥的破布头中间抠出一只豁了口的马克杯——小警察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想起来这杯子像是能跟赵青家橱柜里的杯子凑成一对,鬼使神差地就凑近了打算嗅一嗅还有没有残余的血腥味。 然而这破杯子在臭泥臭水里沤了太多天,臭气登时熏得他眼冒金星猛蹿起来,跑到几步路外的花坛,干呕了几声,抽搭着生理性泄洪似的眼泪和鼻涕,蹲在那儿自我舒缓。 江陌绕到他背后递了瓶水,给肖乐天留了个证物袋,在小警察后脑勺儿上轻拍了一下:“漱漱口回来干活。” 祝思来一直蹲跪在臭泥地面,看见刚回家洗了个澡就被揪过来的几位法医和技术人员,先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头晕眼花地撑着江陌的肩膀站起来,“行李箱里外的基本勘验差不多了,裹着尸体的保鲜膜可以剪开,但要注意一下,保鲜膜上容易留存证据,小心处理,回去得一层一层掀。” 顾形糊弄完一串儿闻风而动的记者溜达回来,接过肩扛祝思来的重任,“摆平这帮搞新闻的记者真不是人干的活,早知道就把老耿也接过来了。” 祝思来哭笑不得地瞥了他一眼:“……逮着我当冤大头也就得了,老耿女儿今年初三,嫂子身体不好,家里还有老人顾不过来,你以为都跟咱哥俩这老光棍一样啊?有事儿没事儿总惦记着拽他干嘛?” 顾形抱住胳膊,视线落在为破开保鲜膜留存证据做最后准备的几位技术人员身上,嘴里没一句着调的:“我这还一朵花含苞待放呢,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啊,你这工作熬夜老得快。” 顾队长嘴欠完还觑了眼祝大主任的眼色,看他和颜悦色地弯了下眉眼当即意识到自己要玩儿完,侧身没躲开,被祝思来一胳膊肘杵在肋骨缝儿,疼得一缩,但又碍着面子不敢张扬,猛地吸了口凉气,抬手格挡:“别别别,你是花骨朵,没冒尖儿的。” 祝思来没再搭理他,咋舌示意他正经点儿,敲了敲腿,觉得不怎么麻了就端正地站着,无声地注视着被一寸一寸小心破开的保鲜膜,在终于得见死者完整样貌的瞬间凝住了表情,扭头看了拧紧眉间的顾形一眼。 “这也太年轻了。” 尸僵已经完全缓解,裸露的尸体开始腐败,腐臭的气味伴随着视觉冲击一起扑面袭来,连旁边拍照取证的实习法医都向后躲了一下。 刚吐了一轮儿晕乎乎晃回来的肖乐天愣了两秒,扭头撒丫子就跑开。 顾形抬手在紧盯着行李箱一动不动地江陌耳朵边打了个响指,“别愣着,能认吗?” 江陌猛地一抖。 她看着死者肿胀变形的面部有点儿犹豫,跟祝思来一并凑上前,目光扫视着塞在行李箱缝隙避免污迹渗出的衣物用品,末了视线定在死者的锁骨下方,看着皮肤上那朵破败妖冶的玫瑰花,回想着娱乐城里留存着赵青影像的寥寥几张照片,艰难地点了点头。 “赵青,应该没错。” 傍晚时分隐约放晴的天幕重新被翻滚着乌云的夜色笼住,轰隆隆的雷声似乎藏在了云层深处,缓慢而沉重地迫近着。 “头皮头骨有钝物击打的伤口,手臂、左侧锁骨下方、腹部三处开放的刀伤创口,都不算是一刀致命的位置——” 祝思来轻轻翻扯着伤口处绽开的皮肉,迅速给出初步勘验判断,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残忍的推测:“如果根据刚刚那间屋子里的出血量去做推断,死者应该是受伤之后,意识暂时清醒地躺在客厅的地上,等着血一点一点往外流,然后因为失血过多休克,最后……” 夜幕骤然一亮,云层深处的雷声滚滚地在头顶炸响。 祝思来惋惜地皱了下眉:“她死得很痛苦。” ———— 凶案现场和抛尸现场初步勘验结束已经临近午夜,临时支的几盏灯都撤了,泥坑旁边就留了江陌和两个派出所的辅警,打着手电筒帮在现场收尾的法医和技术归置箱子。 肖乐天被顾形踹给祝思来练胆儿当司机,好生护送着行李箱里的赵青回队里,顾形在现场坐镇到最后,等着蹭江陌的车打道回府。 “要入冬了……这什么鬼天气……” “喵呜。” 顾形举着一把破伞,在逐渐寂静的雨夜里絮叨地感慨了一句,车底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回应——顾形来了精神,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围着警车转悠,试图勾引藏在车底的三花野猫出来。谁成想这三花猫根本不搭理他,只淡定地趴在轮胎内侧舔舐着爪子,直等到江陌收拾妥当回来开车,它才猛一抬头,竖起耳朵分辨着脚步声,慢条斯理地从车底踱着猫步走出来,蹭着江陌的脚边走了一圈,然后毫无留恋地蹿进了夜色中。 江陌低头看了一眼还撅在车边的顾形。 “师父你要是想摸,我帮你逮它去?” 顾形直起身,扯了扯衣襟:“没缘分,不强求,走吧,回队里。” 顾形扯着副驾驶不怎么好用的安全带勉强扣住,出了红华小区的门就开始对招猫招狗的人形猫薄荷心怀妒忌:“这猫可够精的,还会看人下菜碟。” “……估计是赵青喂的野猫,我翻过她家里的猫粮,身上可能沾了它熟悉的味儿。” 江陌瞥了一眼副驾驶的安全带扣,对顾形小孩儿似的心眼儿不予置评,“师父你也够可以的,让乐天去给师叔打下手抬尸体,你也不怕他半路开着车吓晕过去。” “他那个胆子可练一练吧,今儿就看那行李箱一眼,这小子差点儿把胆汁儿吐出来……”顾形打了个哈欠,“跟着祝思来那俩实习法医都是漂亮小姑娘,我这是给他创造表现的机会。” “他又不缺小姑娘待见,我带他出去走访排查的时候不少女孩跟他要电话号码呢,这傻子愣是给留了个110……就怕他这证物抬着抬着腿软。”江陌没忍住乐,看见顾形叼上烟打算提提神,抬手先把副驾的车窗按下来,劝了一嘴:“师父你今儿这烟差不多到量了啊。” 顾形哼哈地应声,在兜里摸了半天打火机,忽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副驾驶上一瘫,“防不胜防。祝思来这小贼,又把我打火机给缴了。我说他怎么非要从我这儿顺支圆珠笔……” 江陌抿着嘴无声地偷笑,缓了一会儿好心道:“手套箱里有薄荷糖,你要不嚼两块。” 顾形摆摆手,歪着靠了一会儿觉得长手长脚怎么摆都放不对地方,调了下副驾驶的空间,感觉座位底下像卡住了什么东西,低头够了半天:“你们哥儿俩这车才开几天,这副驾驶快成狗窝了,一堆瓶子垃圾袋,还都往底下塞,眼不见心不烦是吧……” “不都是我俩祸害的,我那车不是让小米送修还没拿回来,刚开了两天,这都之前——” 江陌开着车理直气壮地狡辩,话说半路,瞥见顾形从座位底下抠了个东西出来,眨了眨眼:“这哪儿来的什么东西?” “钱包——你们哥俩宁可坐着车别扭,也没说看一眼,这钱包就在这儿底下藏着,俩人谁都没发现。”顾形扫了一眼这个极具年代感的钱包外观,仔细看了看上面印花掉漆的奥特曼,打开瞧见里面塞了一张工作证似的卡片,借着车窗外的路灯看了好半天,“什么……HRG……这怎么还英文字母?”顾形分辨了一会儿,决定放弃认字儿,翻到卡片背面看见一张标准的证件照片,恍然递给江陌看。 “这不让你一鞋底子敲进医院那小孩儿?不对啊……你从哪儿顺来的?” ———— 赵青的尸首重见天日,程烨那套倚仗着踩在未成年边界翻江倒海的诡辩也就彻底成了徒劳无用的挣扎手段。 祝思来带着两个实习法医把缠裹赵青尸体的保鲜膜一层一层逐毫逐寸地检验了一遍,最终在内层的保鲜膜上提取到了两枚模糊可比对的程烨指纹,以及少量程烨的DNA——初步推测是在缠裹尸体期间,因为擦汗无意间沾染在塑料薄膜上没有清理完全,后续审讯的证词也基本认证了法医勘察现场及物证给出的推断。 得益于红华小区大爷大妈们覆盖范围极广的交口传播,一位因为宠物狗下半夜闹肚子,在马路上来回晃悠了半宿的附近住户在发现尸体两天后给警方搜集证据的专线拨打了电话,提供了程烨半夜抛尸销毁的目击证词,确认其犯罪事实无误,并辅助警方梳理出程烨杀害赵青并实施掩埋销毁证据的确切时间线。 因为程烨死咬着暴力执法在先,督查实在没办法,后续审讯只得把江陌除名在外。江警官这两天警队里外到处跑,一直在争取其他尾随猥亵事件的证词,收获寥寥,但聊胜于无,只不过屡次三番地碰壁吃瘪,整个人丧气得很,四仰八叉地往椅子上一瘫,伸手接过肖乐天跑完拘留所带回来的一兜绿皮橘子,扒了一个嫌酸,随手就放在一边:“这么快就回来?撂了还是又闹了?” 肖乐天先灌了半缸子水:“撂了你敢信?” “程烨承认,他就是在郑非偷拍到他打赵青那天动的手。他说最开始只是吵架导致的冲突,但气头上控制不住,这才抄起马克杯往赵青头上抡,谁成想赵青翻了把刀出来比划……”肖乐天捡起橘瓣吃了一口,酸得一哆嗦:“看程烨天天跑火车看习惯了,他这一老实,审得我心脏直突突。” 程烨一反常态地认罪无虞让警方有些惊措意外——肖乐天隐约察觉到程烨似乎对赵青的死有些介怀,老老实实地交待证词期间甚至难得地未作隐瞒。然而就在警方本以为能顺利地松一口气的时候,程烨却在最后签字之前,突然跟警方讲起了条件:一来再次提出申请,要求做最系统的精神鉴定,二来在笔录移送检察机关之前,再见江陌一面。 江陌抬眼看向来传话的肖乐天,不明所以地把脸皱巴成一团,嫌烦地回了一嘴。 “见我干嘛?我又不是他妈。” 然后隔了几秒钟就蹿起来,“那孽障自己提出来的?” 肖乐天也一头雾水:“先前程烨抓着你不放说你暴力执法,今天他忽然又说不追究了,就说想在彻底进去之前见你一面,跟你道个歉。” 江陌抱着胳膊琢磨了一会儿:“……他别又要作什么妖。” “是他别作妖吗?是你别作妖。” 顾形一步三晃地从楼上局长办公室溜达过来,漫不经心地搭了句茬儿。 顾队长这两天被郑非家和原四组组长李齐铭涉黑受贿的案子纠缠得浑身疲惫。他靠着江陌的办公桌,顺了两个青皮橘子往裤兜里揣,“那混球因为没能一刀捅死你一直非常遗憾,他这种人一般执念都比较深,道歉不太可能,我看八成是想找什么机会再咬你一口,你那个心思最好别太活泛。” “这橘子特别酸,我师叔吃不了,你给他带这个苹果,夏妍要出院吃不了,给我拿的。”江陌皱巴着鼻子,有点儿不甘心,“我不去见他他也没少折腾,检查我到现在还没写完呢……” 江陌这两天一直对没办法参与程烨审讯一事耿耿于怀,她觑着顾形的脸色,搓了搓手,“师父,我觉得可以去跟他聊聊?最不济又栽我一个动手打人呗……但是万一能再忽悠出点什么补充犯罪动机的证词呢?” 顾形斜睨着她,一眼就看出她耿耿于怀的那个小算盘,劝是肯定劝不住,只能言语上敲打敲打给她提醒,拿橘子砸她脑门儿:“起诉已经交上去了,你想见就见,有补充证据可以提交,但以防万一,不走审讯,找他面谈。” ———— 连环尾随伤人案以嫌疑人程烨在成年后实施杀人埋尸作以侦查终结,案情相关的证据链清晰完整,即便有精神鉴定这么个未知数横在眼前,依据案情的恶劣程度来看,起诉也基本没有问题。 只不过不包含在证据链之内的一些细枝末节难免让初窥一角的江陌难以释怀。 比如突然自杀的钱茜,比如给过他温暖的赵青。 程烨依旧对他母亲的话题十分抵触,但有了前车之鉴,江陌一针见血地戳中他痛处的时候,程烨并没有无缘无故地暴怒,只是靠在椅子上,视线从江陌脸上撇开——会客室里就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程烨压抑地躁郁无从纾解,只能稍微低下头,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没什么可说的,之前为了诈我,你们想知道我跟她究竟有什么纠葛,回红楼一打听就知道了,那个跟集体宿舍没多大区别的地方,秘密根本藏不住的。” 然后程烨又觑了江陌一眼,“或者你们根本早就查到了,也知道根本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之前审讯录口供的时候根本没人提起过,只有你……” 江陌没跟他兜圈子,很好奇地向前倾着身子:“其实我之前一直怀疑,你是因为憎恨你的母亲,想要宣泄你的不满,但又惧怕她的权威,所以才在其他女性身上转嫁释放你的仇恨——或许你选择施害对象的时候,也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挑选跟你母亲有微妙关联的对象。比如……我在红楼老房子那儿看到了钱茜以前的照片,她喜欢涂红色的指甲,有一个红色的通勤包,还有一条红色的裙子,小时候陪你去公园的时候拍过照片——” 程烨抿了下嘴唇:“够了,别说了。” 江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稍微坐正,平静地追问了一句:“你恨她吗?” “不知道……可能吧,但怎么说呢,虽然她毁了我,但也是她成就了我,这很矛盾。不过你也没完全说错,我不是圣人,我也需要宣泄,我可能没办法通过正常的两性行为去做什么,但尾随,动手打人,能给我带来同样的快感……” 程烨稍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江陌:“说真的,你穿红裙子也很好看。” 江陌没搭他的茬,抓住程烨的话音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钱茜成就了你?” 程烨并没有对江陌转移话题表露出反感,很老实地回答道:“程立出去鬼混的时候她会让我偷偷跟着,然后回去告诉她,程立在外面偷的那些女人都是什么不入流的货色……应该就是为了满足她的优越感。可惜有一次程立认识了一个重点中学的老师,很漂亮,也很优秀,之后没过几天她就跳楼了。我那时候一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最近好像能理解了——” 程烨微微后仰,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假想当中:“有一种,我养的狗失控了,它找到了更好的主人,它可能随时会离开,不再是我的所有物……这种感受。但她选择了自杀,我没有。” 江陌抿了下嘴唇,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抬手敲了一下监控的麦克风,示意给在隔壁监控室听风的顾形。 “赵青。”江陌轻声开口:“说说小清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东林西路那边被查封过一段时间,她在便利店上夜班,有一次被酒鬼缠着,我帮了她。” 程烨说起初见赵青的表情很轻松,左腿有节奏地抖动着,“认识之后,我又在娱乐城碰见过她,花钱找她陪过几次,她就说要一直跟着我,还给了我一把她家的钥匙,让我周末的时候可以去她那儿住——程立之前因为放高利贷惹事,家里总有人去砸门,我嫌烦,来她这住过一阵子。但她把我跟她的关系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化工街那次就是,她好奇我会去哪儿做什么,偷偷跟着我,所以那次我根本就机会没对那女的动手,她给我打电话,还帮那女的叫了救护车。” 江陌沉吟片刻:“她没劝过你吗?” “劝过,还找人问心理医生怎么治疗。她好像一直觉得我本性是好的,只是生病了。”程烨嘲讽地哼笑了一声,并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后来夏妍那次上了新闻,她猜到是我干的。因为之前看见三班那女生车祸之后,我的状态很不好,尤其亲眼看见那女生被车撞成了血葫芦……” 程烨正说着,手臂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幅度不大,手铐“格楞楞”地响。 江陌皱了下眉头,接过话道:“跟你母亲自杀的情景很像,所以对夏妍动手的时候,你是想再看到那种……浑身是血的场面。” 程烨没否认,压着抖动的手腕,表情却恢复了坦然:“我控制不了。” “可是夏妍没能彻底满足你的意愿……所以你是想再看到这样的场面才杀了小清吗?” 江陌试探着问了一句,程烨没搭茬,左侧的唇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能听见他咬了下后槽牙磨蹭的砂砾感——江陌耷拉下眼皮,扫了一眼卷宗上赵青最后留存拍摄的这张合影时间,又迅速看向程烨,笃定地问:“还是……因为赵青最近跟娱乐城的老板走得很近?” 程烨好像被一刀戳中了痛点,猛地锤了一下桌板:“她不该跟我争辩什么工作不工作的事情,居然敢拿别人送的刀威胁我!” 江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沉默良久,直等到程烨暴跳的青筋恢复如初,这才淡淡地说:“但你后悔了。” 程烨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胳膊撑在桌板上,捂着脸长叹一声:“她一声都没喊……别的那些女人打一下都要聒噪地喊出来,可她挨了几刀,一声都没喊。” 江陌深深地皱起眉间,“她最后没跟你说什么吗?” “说了,断断续续的,都要死了,她还是在谢我那天帮她。她以前也说过,娱乐城封了之后她给家里打的钱就少了,她父母就骂她,遇见醉汉那天她父母刚跟她打电话说,没有钱还不如死在外面,她本来打算自杀来着,就因为我救了她。” “她跟我一样,没人要,这多可笑。” “江警官,你身上的味道跟小清很像。不是香水的味道,你估计都没有香水这种东西,应该是你自己的味道,也可能是沐浴露……反正,你整个人的感觉都跟她很像。” 程烨脸憋涨得通红,放下手的时候眼角像是有泪痕划过,嘴角却诡异地翘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一时恍惚,我就能一刀戳中你的脖子了。有点可惜——” 江陌的表情没什么波动,漠然地看着他。程烨看不到她眼里有什么恐惧的情绪,忽然就觉得无趣,整个身体向后瘫靠着,脑袋歪扭着,视线陡然一转,紧紧盯着屋顶角落闪烁着红灯的监控摄像头看,忽然想到了什么,扬起一张亲切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 “不过有一点你猜对了,我专挑身上有红色的女孩下手……但不完全是因为钱茜。” 程烨看着摄像头一动不动,像是在紧紧盯着摄像头监视器后面的人——他猜也许是那位视他如豺狼的顾队长,然后歪扭着重新看向江陌,笑声因为脖颈的扭曲发出尖锐的哨响。 “我以前见过你,江警官,在红楼。三年前。” 第十六章 少年-阔别 案一少年 十六阔别 莘宁东路夜市街正式动工拆迁那天,吹了半个多月邪风的尾随伤人案才勉强算得上圆满地画下了句点。 然而程烨案取证调查期间半道钻出了一只幺蛾子,原沣西区分局副队长李齐铭悄么声地惹出了涉黑勒索郑非父子并销毁故意伤害案件证据的勾当,十分缺德地在盛安市平静数年的水潭中投掷了一枚打乱持衡布局的石子。 细微的波痕缓缓扩散惊扰不止,后续跟进持续调查的风声简直传得天花乱坠,但谁也不敢带头当那根儿打草惊蛇的棍子——“李齐铭案”、“郑非案”按部就班地进行独立调查,筹措设立专案组联合并案的安排却在这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串供勾结妨碍取证的限制之下,无可奈何地被迫暂且搁置,冠冕堂皇地扣了顶“另有安排”的帽子。 但刘曦彤这小姑娘大肆举报车祸案件把查撤郑非父亲郑运的案子闹得人尽皆知,这事倘若就此平息又显得公职人员办事不力,总得有个不怕死的“活靶子”蹦跶出来意志坚定地招摇过市。 顾形是一位做事极其流氓行径的“主战派”,他在专案组筹措计划搁浅之后神出鬼没了几天,回到支队就跟高局气壮山河地闹了一通,明确表态不赞成靠内部审查循序渐进地打击罪犯,坚决要跟这两只肥得流油的“公职蛀虫”死磕到底,把老高气得出门找降压药才消停,老神在在地把敲锣打鼓搞内部审查的一大摊子破事儿悉数丢给耿秩,踱着六亲不认的方步扬言要卷铺盖尥蹶子。 顾形一闹狗脾气,耿秩脑袋上那点儿一熬夜就要离家出走的头发铁定遭殃。但论“吹胡子瞪眼”,耿副队必然不甘落后——耿秩捧着平白无故被塞到他怀里的整顿指标材料,愣了好几秒,然后烫手似的直接往桌子上一掀,抄起手边儿一摞等着签字盖章的政工材料,卷成个棒槌就追着顾形下了楼,一边嚷嚷着“不干完活儿别想撒手滚蛋”,一边一把揪住在后院小楼门前洗车顺便凑热闹的祝思来,非要让他主持公道,细数顾形惹是生非不干正事儿的恶劣行径,把俩人搭班子以来的是非曲直掰扯明白。 江陌今天上午跑了趟检察院送交补充的证人笔录,回到警队刚把车停稳,离得老远就眺见刑侦三叉戟正鸡飞狗跳得好不热闹,办公楼走廊的窗口趴了一溜儿看戏的小葱头——江陌扒着车窗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感觉这老哥仨虽然话里话外谈及的都是正经工作,但交流的方式实在不太着调,其扯皮的幼稚程度基本跟学龄前儿童水平相当,其中尤以顾队长最为嚣张欠揍。 隔壁交警支队来市局递交补送刘曦彤车祸案的相关材料,王嘉皓一外勤专业户临时帮忙跑个腿儿,从市局办公大楼出来的时候就跟急着归队汇报的内勤同事分道,抱着头盔往停车场走,一路上跟看奇珍异景似的往素有“罪犯克星”的顾队长身上瞄,碰见正在车里观望形势的江陌,先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见她竖起食指嘘声,忙凑过去,憋着乐小声感慨道:“……江哥,你们刑侦挺有活力啊——顾队不是你师父吗?不去拉个架?” “上次老哥俩掐架,‘株连九族’抓内务,耿副罚我写了三篇检查。老实待着保平安。”江陌敬而远之地晃晃脑袋,扭头看了她老同学一眼,“你一巡逻的铁骑怎么跑这来了?” “同事临出门跑肚窜稀,我这帮个忙,待会儿直接执勤去。”王嘉皓探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辆铁骑座驾,扣上头盔道:“对了,你前两天找我问那个超速的改装轿跑的事儿——” “那群二世祖之前就总在城郊或者县城山路上飙车,也逮着过两次,在市区里倒是头一回碰上——三台车在市区不同的路上超速,好在没闹出事故,截停了两辆扣分罚款,但没酒驾没毒驾,处置完就只能放了,不过我们队里也头疼这帮公子哥,最近一直盯着呢……” 王嘉皓借着江陌车上的后视镜捋了捋被头盔压得翘起来的碎发,“同事说那天你直接把举报电话打到支队办公室来了,给我们值班儿的姑娘吓得嘴都瓢了,还以为出大事儿了。” “当时正好在路边儿,差点儿把我一证人小孩儿给撞了,喊了一嗓子没截停,怕惹出别的乱子——” 江陌话说一半,王嘉皓的对讲里就叽哩哇啦地催着执勤到岗,小交警苦哈哈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就跨上铁骑扬长离开,旁边儿不知道在车里猫了多长时间的肖乐天听见轰隆隆的排气管声,扒着车窗探了个脑袋出来,两眼放光地目送铁骑离开。 “铁骑这套装备可太帅了……”肖乐天抱着一堆破烂杂物,撅着屁股从外勤车里钻出来,递给江陌一个口袋,“师姐你看看有没有前几天用这车落下的物件儿,我看像是有用的就都拿袋子装上了。” 江陌老早就瞥见肖乐天在车里趴着,还以为这小子躲在这儿偷懒睡觉,扭头看见他一脑门子汗,赶忙蹦下车上前搭把手,“你在这儿鼓捣什么呢?” 肖乐天拍了拍手上的泥灰,“今儿早上去加油,听着发动机的动静不对,回来一看刹车片怕是也要报废,老耿就说送修之前把车里面清出来,别跟垃圾场似的,开出去丢人。” “除了手套箱里那一堆薄荷糖,也没什么别的……”江陌日子过得没比她那位年近不惑的老光棍儿师父精致多少,出门儿带的东西满打满算揣不满两个裤兜。她扫了一眼被肖乐天仔仔细细归置妥当的小口袋,看见里面的零碎杂物,面无表情地愣了几秒。 “啊……那个奥特曼的钱包。” 顾形从副驾驶底下抠出钱包那天,江陌还想着忙完案子记得给人家送回去。 当时耿副队正计划着结案的时候正式给协助调查抓捕的邵桀颁发一面锦旗,顺道邀请这位小有名气的人物参观警局做个正面宣传,挽回一下最近盛安市局乌七八糟的倒霉形象——江陌那会儿总觉得碰见那红领巾就没什么好事儿,外加上钱包里除了一张名片,连个证件银行卡都没有,想来也是没什么着急要紧,就打算趁耿副队搞宣传的时候再当面把钱包还给他,省得多跑一趟瞎折腾。 谁成想,程烨一案牵连出了诸多悬而难定的麻烦,耿秩联系到邵桀的时候他又说在忙什么转会期的正经事,江陌那辆越野修好之后也就没再动过这台濒临报废的外勤车,一来二去,她算是彻底把还钱包这茬儿丢在了脑袋后面。 江陌拎着口袋往办公室晃悠,翻了半天找到当时补录口供留下的联系方式,无念无想地拨了号码,接通电话的时候还记着小孩儿似乎有点儿怵她,连自报家门的语气都刻意放缓,听起来还算有那么点儿和蔼可亲。 虽然脸上还垮着一副讨债的表情。 “喂……是邵桀吗?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江陌,你还记得吗?” “……嗡——喂……” 听筒里小猫似的说话声混着电钻的嘈杂巨响毫无预兆地在江陌耳朵边炸开——江陌对装修建筑噪音简直深恶痛绝,皱了下眉,一个字儿都没听清,先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满格的信号,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两次,“我说我是江陌,能听清吗?你之前的钱包——” “……嗡——不——嗡……” 江陌这人工作之余的耐心十分有限,属于玩游戏永远不会苟在草丛里,不是狂奔在“突突”别人的路上,就是死在遍地的“突突”声里,再立马重开另一局的类型——要是依着她现在的脾气,三句话没换来一句能听得清人声的回应,江陌这会儿十有八九已经扔了手机。 但碍于曾经一鞋底子把人送进过医院,一想到电话那头的小孩儿逆来顺受的神情,江陌又莫名其妙的不忍心。 她缓缓地叹了一声,等着电话那头的小孩儿呼哧呼哧地跑了几步,“咔哒”一声把噪音隔绝在门外,气息不稳地捯了几口气,打招呼的声音都是怯怯的,像是能看见他挺高的个子,眨巴着眼睛局促地捧着手机。 “……江……江警官?你还在吗?” “不在了电话还通着,你跟鬼说话呢?” 江陌嘴欠了一句,说完又觉得语气有点儿冲,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呃……上次送你回家的时候,你有个钱包落车上了。你要是在家的话,正好离我们警队没多远,什么时候方便来队里拿一下?或者我给你送过去也行。” ———— DRG基地里正打算拆建出一间全新的高配置理疗室,嗡嗡作响的电钻声和装修材料填满了整个走廊。邵桀举着手机没怎么听清江陌说话,疾步跑到楼梯间里的时候又被常年沉积的二手烟味道呛得有点儿缺氧,脑袋反应得稍微迟缓:“不好意思江警官,刚我没听清……” “……钱包,那个奥特曼的钱包是你的吧?”江陌倒没计较,只是说着话停顿了一下,大抵是在确认时间,“这个点儿你不在家是吗?那待会儿我下班给你送过去吧,省得我一打岔又忘了……你什么时间方便?给我发个位置我给你送过去。” 邵桀被江陌火急火燎的催促闹得有点儿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有点儿意外他那个已经放弃寻找的钱包居然落在了江陌那儿。 邵桀食指扣动手机壳上的拼图划片,正踌躇着要开口答复,身后的防火门却突然“咔哒”一响——邵桀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视线却瞬间凝住,青涩和煦的语气霎时间沉到了谷底。 他回了句话,没等江陌应声,直接按熄了手机。 “……我待会儿给你回电话。” 蒋唯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邵桀几乎算得上波澜不惊的表情,窥着他那丁点儿呼之欲出的愤怒,轻浮地哼笑了一声,衔着烟,貌似友好地拍了拍邵桀的肩膀。 “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啊?” 邵桀绷紧凝滞的表情眨眼间就柔和下来,甚至还微微提起嘴角,将笑不笑地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没想到,这么久了,蒋老师还在这儿。” 蒋唯礼听见邵桀轻描淡写的语气登时不快,声调拔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威胁我?” “蒋老师高抬我了。” 邵桀纯良无辜地眨了下眼睛,像是真心实意地笑了笑,侧身拉开楼梯间防火门,从蒋唯礼旁边擦身过去的时候也轻轻扶了下他的左肩,“难得回盛安,有机会的话,蒋老师赏个脸,我请您吃顿饭。” 邵桀顿了几秒,轻声继续道:“我听说兴隆南里那儿有一家私房菜挺不错的,蒋老师应该去过,我有个朋友说之前在那儿见过你……蒋老师当时是跟朋友一起?好像还有谁来着?” 蒋唯礼脸色霎时铁青,冷汗唰地流下来。他怔愣地看着邵桀从楼梯间走出去,恍惚了几秒才猛地回过神,冲出去一把揪住邵桀的衣领,拳头已经挥到半空,在落下的刹那被人凌空截住——适才一直在训练室里躲着听声儿的一众现役队员呼啦啦地都跑出来,七手八脚地把内部传言久有积怨的两位选手原地隔开,为首的大高个儿握着蒋唯礼的小臂,顺势一甩。 “蒋哥,怎么还动手了?想禁赛吗?” ———— 就在基地走廊闹作一团的同时,大会议室里寂静得连喘气声都能清晰地听见。 运营组的华姐烦躁地拨动着圆珠笔的卡簧,她抬头看向徐沐扬,忍无可忍,极不耐烦地兴师问罪:“我就说没事儿别折腾蒋唯礼,你看现在网上闹的,几个商务合作全在问我什么情况!” 原本按部就班的转会协商被突然得到挂牌风声的蒋唯礼搅和成了烂泥一摊。 当初开会时的初步商议并没有得到所有参会人员的首肯,徐沐扬即便再怎么雷厉风行,这大刀阔斧的刀也得收着点儿力气缓一缓再落下。况且徐沐扬本身是商人,规矩之内利益至上,所谓的关系纠纷立场相悖在她眼里不值一提,试着赌一个双赢的结果显然更符合她的做事逻辑。 毕竟蒋唯礼本身就是一棵金灿灿的摇钱树,权衡之前,要割舍掉眼前的利益她也会犹豫。 所以在确切落实到纸面合同之前,徐沐扬一直在打太极,先是在试训结果理想的前提下屡次试探邵桀签约条件的底线,再者,也始终没有直接把要挂牌蒋唯礼的事摆上台面。 徐沐扬想借邵桀这么个“威胁”挫一挫蒋唯礼要求“顶薪”的威风,也想看一看,这个邵桀,是不是当真像传言中那般,是个极好揉捏的面团。 却不料,就这么短短两三天的光景,网络上就传遍了“DRG忘恩负义只为赚钱,挂牌队伍元老级别选手”的闲言——这厢刚有知情人爆料蒋唯礼无比忠心想要在DRG打比赛直到退役,那厢就有风声提及蒋唯礼伤病艰难状态不佳,俱乐部急着挂牌出手,省得来年卖不上好价钱。 闹剧的舆论顿时一边倒似的向蒋唯礼倾斜。 “转会期闹出舆论风波很正常,怎么处理,我需要的是你的方案,而不是你的质问。” 徐沐扬一把按住华姐杂乱无章拨动着圆珠笔的手,“倒是华姐你,上次那个跟你一唱一和的小跟班儿为什么突然辞职?你有没有想过,还没有落实的内部会议内容,这爆料的风声,究竟是谁放出去的?” 第十七章 少年-拼 案一少年 十七拼图 蒋唯礼一拳没挥出去,整个人被架在那儿,挣扎不堪尴尬至极。他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傻大个儿有点儿头疼,威胁似的用食指虚点着站在一旁满脸何其无辜的邵桀,咬牙切齿地磨了一句“你等着”,扭头在他身后侧的小选手肩上撞了一下,转身就从训练层快步走了出去。 冲出来拉偏架的几位青少年见状又七手八脚地把邵桀安置在训练室的沙发上,满肚子的疑惑不解却又无从追问开口,小鸡仔似的面面相觑地尴尬了半天,末了还是适才拦住蒋唯礼的大个儿挥挥手让大伙儿该干嘛干嘛,接了杯水端给邵桀,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 邵桀没什么主动解释情况的想法,端着纸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水,视线漫不经心地在训练室里扫了一圈。 以前交识的几位选手要么早就捱到了退役的年纪,要么趁着休赛期着急忙慌地放假溜走,训练室里的几张面孔对于他而言都显得印象浅淡。 下路温夕(ID:Xixi)和辅助程梓(ID:Cola)都是刚从青训提上来的小朋友,以前没打过照面,久仰邵桀大名,但认生得厉害,离得老远缩在电竞椅里面,悄悄把目光投掷过来,倒是不怎么胆怯,俩小孩儿对上邵桀的视线还开心地晃了晃脑袋。 打野的姜赫宇选手(ID:QWER)是外援,跟邵桀也就仅限于赛场上下的点头之交,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导致认生指数成倍飙升,几乎在跟他对上眼神的瞬间就扭头坐回到电脑前,挂着单只耳机,无声地留意着沙发的方向。 数来数去,整间训练室里,也就上路的李泽川(ID:LoveHepbum)算得上是邵桀正儿八经的旧相识,曾经难得同队并过肩。 这位人高马大的东北小伙儿坐在邵桀跟前一个劲儿地抖腿,沉默良久突然清了清嗓子,先避开冲突,含含糊糊地问:“跟老霍他们聊得怎么样?” 邵桀扬了下眉,不置可否:“还不知道呢,我刚到这儿没说几句话老霍就被叫去开会了。” 李泽川愣了一下,搓了搓发顶,扫了一眼身后,压低声音问道:“桀哥,我也是最近才听老霍提起,实在琢磨不过味儿来……你三年前签转别的俱乐部,真的是因为蒋唯礼吗?”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邵桀捏着杯沿无意识地转动,停顿了两秒突然笑起来,眼皮都没抬。 “跟他当了三年队友,你觉得呢?” 李泽川看他轻描淡写的一笑,眉头皱得都快拧成麻结。 三年前邵桀突然间不告而别的事儿让当时刚提到一队的李泽川疑惑头疼了好一阵子。 前一天还凑一块儿就着汽水炸串畅想着电竞“少年三剑客”能声名远扬,结果仅仅一天之隔,邵桀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转会期的官方消息都被藏匿得杳无音信,时至一个赛季之后才突然顶着一副平静的神情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赛场上对手的战队里,甚至换了位置,比赛后的握手也公式化得像从没有过任何年少疯狂的交情。 李泽川当时真的是愚钝又年轻,气愤之余半点儿前因后果都未曾料及,自以为胸襟坦荡的打算搁置不提再度开创友谊新佳绩——却不料,原本一直跟他穿一条裤子的打野位陶方也一夜间毫无预兆的上报伤病暂离赛场,自此彻底销声匿迹。 即便再粗枝大叶,李泽川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个中缘由只怕没那么巧合简单,但俱乐部上上下下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质疑——李泽川头脑发热地提出异议,没过两天就反被当时的主教练以状态不佳按进了替补席,到头来还是一直在俱乐部里当吉祥物的霍柯发了一通脾气,把一头雾水的李泽川提溜出来当众教训了一顿,讳莫如深地按住了他过分活跃探究的心思。 一转眼就是三年。看似风平浪静的三年。 李泽川低声骂了一句:“不是……他们到底要干嘛?之前我打听的时候他们只说是HRG那边开高价,你就跟着走了,我当时真信了,还一直觉得你见利忘义来着……”李泽川自我唾弃似的在嘴上拍了一下,“但前阵儿原来那教练跟徐经理没谈妥,带着一堆人呼啦啦地走了,老霍他们再一提起你跟陶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又不一样了,我真的是……脑袋跟浆糊似的——” 邵桀捏着杯沿的动作放缓了一点,“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我这三年傻子不能白当啊?”李泽川说着说着把自己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他动作一滞,忽然扭头看向邵桀:“桀哥,你知不知道陶方为什么突然退役?” “你们俱乐部给出的官方说法是伤病,当时你跟他是同队,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邵桀转杯沿的动作戛然停止,耷拉着的眉眼也扬起来,觑着李泽川的神情,沉默片刻道:“陶方宣布退役的时候已经是春季赛赛季末,明明马上就能拿到名次和赛季积分,按照他的性格,半途而废是绝对不可能的——况且当时你们的成绩还不错。太突然了。” 李泽川迟疑了一下,一个很久之前就猜测过的念头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陶方之前说……除非他手废了,不然绝对不会离开赛场。” 邵桀看着李泽川,沉默了两秒,没否认,“你没必要想这么多。” 李泽川他怔愣了半晌,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扒拉着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想问一问邵桀对于俱乐部里事出有因的人员更迭究竟了解几何,却又分明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能够提出质问的立场,正揣度着措辞想再聊几句的时候,邵桀的手机却先一步响了起来——李泽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机的方向,扫到了来电显示,是盛安本地的号码,没存备注。 邵桀留意到李泽川关心打量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捏着手机站起身来,走出训练室之前拍了拍李泽川的肩膀,慢步踱进楼梯间,接通电话的瞬间先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快点儿接电话是不是能累死你?!” “……在聊天。”邵桀温吞地狡辩了一句,“有事?” 电话那头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蒋唯礼已经跟LM俱乐部谈差不多了,毕竟一直私底下保持着‘合作关系’,虽然合作的内容不太能上得了台面。” 邵桀轻哼了一声,并不意外:“前两天不是还说他舍不得这边的几个商业合同?” “这段时间好像市里头风声挺紧的,蒋唯礼偷偷摸摸搞的那些幺蛾子DRG的大老板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估计是不想再惹事儿……而且听说大老板想给徐沐扬家里搭点儿人情,现在队伍搭建的主动权都在徐经理手里,放蒋唯礼这事儿基本能敲定了。徐沐扬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把蒋唯礼这么棵摇钱树拱手让人,但现在蒋唯礼一直在打这些商务合作的主意,不想吃亏也就罢了,还在网上瞎折腾……徐沐扬我了解,她不会由着别人牵着她的鼻子走。但蒋唯礼不可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估计还要反咬一口,给别人找点儿麻烦——”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蒋唯礼无缘无故地看谁不顺眼,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 邵桀靠着防火门,没应声,隔着脏得极具朦胧感的玻璃觑着会议室的方向,歪头想了一会儿:“现在倒也不算无缘无故……赵姐,把蒋唯礼联系LM俱乐部的消息告诉徐经理吧,拖来拖去太麻烦,LM背后那几个投资人徐经理基本都认识……帮她尽快做个决定。” “……行,这事儿我看着办。”电话那头应了一声,但没急着挂断,直等到邵桀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还有事儿吗”,这才阴恻恻地回了一嘴,气急败坏的架势逗得邵桀快笑出声。 “你姐我风韵犹存呢还,再跟叫居委会大妈似的叫我‘赵姐’,小心老娘冲过去宰了你。” 邵桀听着耳朵边的电话忙音,揉了揉笑弯的眼睛,正准备揣好手机出去跟散会的霍柯继续聊一聊有关签约的诸多事宜。 就在这时,一条极凝练且没署名的短信就这么突然跳进他的视线里。 “位置,钱包。” 邵桀捧着手机愣神了好一会儿,没等敲完一句“是江警官吗?没关系我明天去取就可以”发送出去,又一条短信补充说明似的“咻”地飞进了他的收件箱里。 “我是江陌,别磨叽,明天出差,再不给你送去就真丢了。发个位置,我过去等你。” ———— 基于曾经同队的交情以及邵桀对于选手薪资的合理诉求,合同协商进展得按部就班,相左的条款意见屈指可数——邵桀这会儿乖巧顺从得像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聊着聊着都快神游太空,眼神儿已经从合同的页面飘到了自己的手机上,不方便正大光明地溜号,就把手机壳抠得“咔哒”作响。 霍柯哭笑不得地瞥着他摆弄着手机壳上的拼图滑块,扯了点儿闲话,试图把邵桀溜达出宇宙的思绪往回拽一拽收一收:“以前没见你这么爱玩拼图魔方什么的,五百块儿的图你跟泽川俩人拼了十分钟不到就扔那儿了……现在手机壳上还搞了这东西。” 邵桀稍微低头,溜号溜得虚了焦点的视线落在霍柯敲着桌面的手指上。他掀起眼皮看向霍柯,一瞬间没什么表情,缓了片刻才轻笑起来,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对锻炼集中注意力有好处。” 这话单听着没什么问题,但邵桀略有延迟的反应却不像是语气里那么轻松加愉悦。 霍柯皱起眉,屈起指节在眉骨上刮了两下,隐约觉得邵桀偶尔看起来跟三年前判若两人。但现在似乎还不是追问的时候,霍柯想换个话题,徐沐扬却晃到会议室门口引开了他的视线——徐经理在门前转了一圈,草率地敲了敲会议室的玻璃门,嵌开门缝探了个脑袋进来,先对着邵桀礼貌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霍柯勾了勾手指,“老霍,再出来一趟。” 邵桀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徐沐扬“法务发现合同有其他问题需要重拟一份避免协商出入”的解释说明,十分体贴地表示可以稍作等候,随即目送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霍柯跟着徐沐扬踱出了会议室——徐沐扬撑着会议室的玻璃门,顺手就把已经打开微信页面的手机递给霍柯,脸色不善地提溜着他往办公区走。 邵桀老实乖巧地把自己陷进椅子里,觑着霍柯消失的方向安静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眼时间就匆忙往楼下走。 稀疏的雨把月色洗刷的清透朗明。 文化产业园区南门的庭院基本全权归由现如今算得上家大业大的DRG俱乐部使用,邵桀踩着刚下过小雨的柏油路,顶着几盏装饰用的昏黄路灯,从没剩几辆车的停车场穿行而过——邵桀提溜着跑几步就松松垮垮的裤子站到园区南门门口,捏着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了没过两秒钟,黑猫警长就在不远处亮起了歌喉。 邵桀猛地转身,循着铃声炸响的方向扭头——江陌大概是刚从基地旁边的便利店采购出来,端正肃穆地穿着警服常服,左手却拎着一大兜子零食,膨化食品都快从口袋里胀出来;右手端着一份盒饭,估计是怕烫着拆了线没好利索的伤口,翘兰花指的姿势看起来极其别扭;嘴里还咬着一根儿刚拆开的雪糕,也不知道是雪糕太凉,还是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一跳,江陌整个人突然一抖,叼着雪糕嘶嘶哈哈地咕哝了一声,一脸无奈又无措地僵在原地,骂骂咧咧地腾不开手。 邵桀扑哧一声就笑起来,然后在不远处的江陌有所察觉抬眼望过来之前迅速挂断电话,抿了下嘴唇把过分灿烂的笑容憋回去,严肃正经地对着江陌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抬腿准备走过去。 正这时,一辆别克突然从路上拐过来,应该是想进南区停车场却不熟悉这儿自动闸机的路数,一只硕大的黑盒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趴在邵桀和江陌中间,半晌没挪窝。 邵桀好心上前敲了敲车窗,连说带比划地告知闸机自动识别感应不太灵,倒回去再往前开一点儿就能进去。但这司机不知道犯什么懵,既没摇下车窗也没鸣笛示意,隔着贴了防窥膜的玻璃,邵桀也瞧不清里面那位大哥正自顾自地琢磨着什么东西。 邵桀稍微歪着身子,好奇探究似的往车里看了看,见这大盒子一动不动,打算迈开步子从车尾绕过去——跟前的车窗却忽然摇下来,缝隙里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眼睛,定定地看了邵桀两秒,随即绅士地点头致谢,迅速钻进园区。 八成是临时起意来接某人下班的家属——邵桀瞥了一眼车尾灯,扬了下眉,快步跑到江陌跟前站定。 江陌被雪糕冰得脑仁儿疼,咬了一口缓了半天,视线下意识地随着那辆总算挪动的黑车飘进了停车场的小院,囫囵着问:“你不是短信说得等一会儿?我以为能先吃个饭。” 邵桀看着江陌穿警服总有点儿局促,答话的时候两手交扣,后背拔得溜直:“……怕你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就先出来看一眼。” 江陌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灯火通明的俱乐部建筑,寒暄道:“你工作单位就在这儿?忙到这么晚?” 邵桀听见“工作单位”这词儿先反应了半晌,嘴角一抖,眨了眨眼睛,磕巴着咳了一声:“之前不是,这是来面试,面试……之后有可能在这儿工作训练,打个比赛什么的。这儿上班晚,正是忙的时候……” 江陌迄今为止对邵桀的工作依旧一知半解,敷衍地应了一声也就没再追问,只是放下手里的零食袋子,翻出钱包递过去的时候,宽慰鼓励似的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比较公事公办,但看起来还算是挺友善可亲。 “听乐天儿说你们也是挺辛苦的,看这瘦的,跟麻杆儿似的……”江陌顺嘴开了句玩笑,抬头看了邵桀一眼,清了下嗓子继续正经道,“肖乐天就是之前送你上救护车的那警察,他是你粉丝来着,本来还想跟过来凑热闹,结果明天临时要出差,正有活儿忙……这钱包一直在警车里搁着,我看里面就一张名片?你检查一下。” “嗯……不用……就一张名片,习惯了就随身揣着。”邵桀捏着钱包点点头,听得出江陌的客套劝慰,但还是有点儿羞赧地摸了摸耳朵。他看江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把零食袋子往地上搁,顺手先接过来帮忙拿着,眨了眨眼睛有点儿疑惑:“江警官怎么了?” “夏妍的住院费——”江陌三两口解决掉雪糕,又把自己冰得一哆嗦,费了挺大劲儿从兜里抽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这钱队里想办法了,而且夏妍还自己偷偷交了保险什么的,沟通了一下,基本也报销的七七八八……我们领导难得大方一回,让我把钱给你送过来,你收下,车里还有个优秀市民的荣誉证书,你等会儿我给你拿——” “……等一下江警官,这钱我——” 邵桀接过信封的时候先没反应过来,眼看着江陌扭头就要往马路边上走,这才猛一恍然,连忙握住她的手腕想把钱还回去,却不料一时没留意,一个寸劲儿就扥掉了江陌手里的饭盒——只听“啪叽”一声,没扣稳的饭盒盖子迎风飞起,大鸡腿当场阵亡,红烧狮子头顺着路沿儿滚到了下水井口,被一只蓄谋已久的流浪狗俯冲出来一口咬住……它甚至还悲悯地看了一眼江陌,然后得逞似的一咧嘴,尾巴甩得飞快,迅速扭头遁走。 邵桀怔了一下,后半句话直接憋在喉咙里。 “——不……不能收……” “……” 眼睁睁地看着马上就要到嘴的鸡腿和肉丸子就这么喂了狗,要不是邵桀拽着江陌的胳膊,江大警官十有八九能冲出去跟狗决斗。 但身上挂着警服,江警官总不至于因为一份盒饭就提溜着这小崽子一顿暴揍。她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对天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害死了盒饭的“罪魁祸首”。 邵桀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信号,没敢松手,但又感觉自己性命堪忧,怕靠得太近容易挨揍。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都有点儿发抖。 “……江警官,要不你稍等一会儿……我赔你一顿狮子头?” 第十八章 婴儿-噩梦 案二婴儿 一噩梦 阴云霾雾悱恻地纠缠着混沌的月色,空气里散发着湿黏腥臭的味道。 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邵桀晃了晃浆糊似的脑袋,沉默地揉了揉看不清路的眼睛,无意识地循着一束朦胧昏黄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茫茫然不知走了多久,邵桀感觉脚下愈发的沉重起来,像是踩到了遍地的粘腻——他低头去看,看不清,俯下身用手指在沾了污渍的鞋边上揩了一下,正打算凑近了闻一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凄厉的嘶叫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近乎凝滞的空气骤然猛烈地流动起来,寒风灌进了邵桀的鼻腔和喉咙,他先忍不住咳了两声,感觉五脏六腑烧灼得厉害,冷冽的霾烟推挤着他的胸腔,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邵桀的喉管,狂躁地榨取着血液中稀薄的氧气——他试图挣扎着向前跑,脚步却被粘黏的地面拖拽着,只跑出几步就重重地跌坐在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面。邵桀竭力大喊试图呼救,喉间却淤堵着吞咽不尽的血腥气,发不出声音,身体各处都在隐隐作痛,像是被一团看不清形状的黑雾缠住四肢,嵌在冰冷的巷道墙面上,僵硬的无法动弹。 邵桀感觉自己几乎窒息昏厥,灵魂和身体仿佛已经被撕裂成两半,煎熬又清醒地等待着死亡降临——就在眼皮垂落前的一瞬间,他视线模糊地觑见一双精致的皮鞋从远处走过来,悠然地站定在光束外面。 邵桀本能地向他伸手求助,却猛地看到指尖上的粘腻猩红与漫延了整条巷道地面的黯色连成一片。男人披着黑色风衣,高大的身形几乎遮住头顶上所有晦暗的光线。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犹如溺水濒死的幼鸟一般的邵桀,良久,走进光亮中间,露出了一张一团模糊的血色笑脸。 然后邵桀看见他竖起食指,猩红色从他的指尖倒流进风衣袖管,血滴“啪嗒”“啪嗒”地从衣角砸落到地面。 “嘘。” 邵桀霎时间只觉得胃底翻江倒海,心脏跳动得快冲出胸腔外,视线所及的晦暗朦胧陡然变得扭曲混乱,邵桀能感觉到自己被惊惧寒冷激得不停地颤栗着,可他喊不出声,眼前斑驳眩晕得倒栽到地面……就在那如同濒死的刹那间,一双手破开腥红漆黑的雾,揣着残破昏暗的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伏在他耳边低声沙哑地说—— “……” 邵桀猛地睁开眼。 噩梦中的窒息和反胃余韵残存,口腔里甚至隐约能尝到腥锈的血液味道。 邵桀被这场时隔许久卷土重来的旧日梦魇折腾得满头冷汗。他晕头转向地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先看了眼窗帘缝隙里蒙蒙亮的天,架起发麻的胳膊,扯了扯被冷汗溻湿黏在背上的T恤,忽然觉得喉间隐隐抽动,怔愣了两秒就闷头冲出卧室,耷拉着脑袋拐进卫生间反手落上锁,俯身趴在马桶上干呕了几声,然后虚脱似的跌坐在地上,压抑地平复着喘息,等到耳边微弱的蜂鸣渐而消散归于平静,五感像是被摔碎了又重新拼凑归位,他才敢撑着洗手台站起来,掀起眼皮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呼吸不畅的涨红褪去,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没精打采地挂着一小团青色。舌尖卷过牙床,火气导致的渗血咂了满嘴的锈腥味。 邵桀洗了把脸。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再说话,生怕一大清早六七点钟折腾这么一遭,再被没出门上班的邵主任吴老师逮个正着,东问西问的又要说教——邵桀先嵌开门缝觑了眼亮着灯的厨房餐桌,松了松佝偻着的肩膀推门出来,路过玄关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两位大忙人的鞋已经不见了,餐桌上只留了一张字迹匆忙潦草的字条。 “高中校车车祸,中心医院急诊紧急接收,有事烦请短信留言。” 邵桀捏着字条,沉默了几秒攥成一团随手丢掉,光着脚晃回房间,一脑袋栽进还有余温的被窝里,埋头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翻出前两天才失而复得的奥特曼钱包,从钱包夹层里抠出一枚泛旧的警号,摩挲了几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面。 胃底烧灼的慢性钝痛渐而麻木,不安恐惧的强烈心跳总算恢复了正常体征的收缩频率,邵桀闭着眼睛,但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了几圈,把裹在被子里的手机刨出来,百无聊赖地刷新本地新闻打发时间。 尾随伤人案的风波几乎消散得无影无踪,奉南新区的改造工事反倒甚嚣尘上热火朝天,甚至连盛安市筹措扶持文化产业电竞产业的新闻都能占幅一篇。 邵桀手指划得飞快,粗略地浏览了一堆“市场监管”、“百姓安居”、“社区宣传”的新闻照片,在退出本地新闻之前停顿了一下,扑腾着撅在床上,乖巧地捧着手机,迅速回翻页面,指尖悬停在一则“在逃嫌疑人于外省被捕押回”的短讯上方,端详着配图照片角落里的模糊侧脸,半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 “根据市气象台发布的天气预报,预计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本市将出现6-8级偏北大风,希望广大听众朋友注意防寒保暖,出门带好雨具,注意路上安全……” 邵桀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口腔呼出的热气凝成一小片白雾,转瞬间在眼前消散。 寒潮似乎比广播预警来得要早,冷风无孔不入似的,拼命地从车窗缝隙往车厢里钻。 邵桀稍微松了下因为气温骤降绷紧僵直的脖颈,瞥了眼在出租车后排紧挨着胳膊取暖,睡得鼾声震天的两个酒蒙子,又转过头,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盯着路口的红灯读秒看。 在蒋唯礼“暗度陈仓”地跟同样位于盛安本市的LM俱乐部敲定合作之后,DRG-MOB分部在转会期闹出的那些舆论风波本该随之辗转消散告终,然而闲极无聊整日盘踞在网络上的人实在太多,眼瞧着一波将平,偏有人见不得消停再去搅局,零零星星意味深长地抛出一个看似中立的推论——DRG宁肯整个团队大换血也坚决要换掉本可以为俱乐部赚取名利双收的蒋唯礼,个中缘由恐怕并不简单。 这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搁在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网络上就是一条沾了火星就着的导火线,“俱乐部唯利是图忘恩负义”的风声刚吹过,“蒋唯礼无辜沦为电竞商业化牺牲品”的揣测又被粉丝叫嚣着送上了热搜,更有甚者开始拿无辜挨了一鞋底子就光荣入院的“优秀市民”做起文章,说邵桀回盛安横插一脚就是“重翻旧账叵测居心”。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能扯条绳子打个死结捆在一起。 邵桀对于稀里糊涂地被搅进舆情漩涡里这事儿见怪不怪,在家翻着那些个掐得脸红脖子粗的热帖看得乐呵,但时隔三年才再度站到同一阵营的霍柯和李泽川却始终有点忿忿不平,生怕这颗还没搬到基地宿舍的小面团再度孤零零地受了委屈,一唱一和地把人哄出来吃了顿日式料理,吹了两瓶清酒就醉了个昏天黑地。 邵桀不喝酒,一顿饭的工夫就从宝贝疙瘩变成伺候酒蒙子的苦力,吭哧瘪肚地把这两滩没量瘾还大的烂泥扶上出租车送回基地,婉拒了两位醉鬼的留宿提议,推开基地大门,硬着头皮钻进了朔风里。 今天周五,灯红酒绿享乐放纵的夜生活才刚步入正题,出租车网约车在中心商业圈外的地界儿或多或少有些供不应求——适才满口答应着等邵桀几分钟的出租车司机一转身的功夫就接了个加红包的大订单,头也不回地开车跑路,只留下一团呛人的尾气。 邵桀走到路边的时候就看见汽车尾灯“咻”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戳在原地傻眼了好半晌,瑟缩着裹紧了被冷风灌得鼓起的外套,吸了吸鼻子拎出手机重新下单约车,凌乱地在四遭张望了片刻,晃悠着快被风吹成散装的胳膊腿儿,闷头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冲。 邵桀卯着劲儿拽开被风顶得严实的便利店玻璃门,侧身挤进去,耷拉着脑袋站在开了暖风空调的门口吹了会儿冻得发木的头顶,然后抬眼,视线掠过收银台上的小货架,迟缓地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偏了些许,定定地落在了货架旁边。 ……是江陌。 江陌没穿警服,廓形外套挂在瘦削的肩上,整个人被疲惫的阴霾笼住,眉间都微微蹙着。 她稍稍扣着肩膀,侧身倚靠着台面,困倦地半垂着眼皮,惺忪朦胧地盯着便利店小哥身后哼哼唧唧运转着的微波炉看。 邵桀单看见她就觉得心脏里面被抓挠了一把,隐约有点儿晃神,站在那儿半晌没动弹。 打翻盒饭那天,江陌其实并没有给他请客吃饭的机会。邵桀对于江陌特意跑了一趟送还钱包还倒搭一份盒饭这事儿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江警官脾气上头了片刻也就作罢,正要拒绝的空当又接到警队电话通知车票改签提前出发,末了只是在邵桀稍显执拗地邀约之下委婉地说了句“算了,改天,多谢”。 谁料这一“改天”就是数日的单方面失去联系。邵桀顾及着江警官执行任务时千钧一发的凶险,连微信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都战战兢兢,直到今早无意间看见新闻图角落里的模糊身影,这才松了口气,谨慎又小心地发了条问询警察同志是否安好的消息。 然而邵桀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却连半条只言片语的回复都没瞧见。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遇见。邵桀吞咽了一下,手脚不协调地上前一步,僵硬地凑到江陌跟前,眨巴着眼睛对上了江警官转头撇过来的视线。 “江警官?” 江陌困得要命,被这虎了吧唧就往她身边凑的电线杆晃得神经骤紧。她逆着收银台斜上方刺眼的投射灯稍微扬头看过去,微微眯了下困倦得快睁不开的眼睛才看清,登时又惊又饿得太阳穴猛地一蹦,低血糖“噌”地上了头,好一通眼冒金星,脑袋迟缓地反应了半天。 “……吓我一跳……你怎么跑这——啊对了……旁边是你单位。” 邵桀全然没有自己对于江陌而言是一个行走的倒霉蛋的自觉,傻呵呵地咧着嘴迎上前:“江警官?你怎么又来这儿吃饭?是有案子吗?” “别案子不案子的祖宗,咱说点儿吉利的——我这出差回来刚下班……” 江陌愤恨又哀怨地看了邵桀一眼,咬住方便筷子接过烫手的快餐盒饭,先后退半步离这倒霉孩子远点儿,然后放弃抵抗似的晃了晃脑袋,扬起下颏点了点便利店正对着的小区大院:“之前没说过……我就住对面。” 第十九章 婴儿-弃婴 案二婴儿 二弃婴 江陌佝偻着坐在便利店提供堂食的条桌前,用筷子尖儿戳了一颗肉丸子,锲而不舍地填进两颊都被塞得鼓起的嘴里,仓鼠似的咀嚼了半天。然后她稍微侧身,凝视着她那部离死亡宣告只剩一步之遥的倒霉手机,专注又迷糊地眨了眨眼。 邵桀被江警官凝重起来自带三分杀气的眼神吓得一抖,快零碎的手机一不留神就磕在台面上,在他试图抢救其于万一的手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 “咔哒。” 江陌半垂的目光霎时向上一抬。 邵桀稍显心虚,伸手捂住了从充电口掉落砸在桌面上的小物件儿,先掀起眼皮看向江陌,对上她那个十足好奇的眼神,尴尬地咽了口唾沫。 江陌倒是对她这个摔得九死一生的手机没抱太大“生还”希望,又戳了个丸子,惋惜地眨了眨眼:“没救了?” 邵桀挨着江陌的时候总无意识的紧张,捧着快“五马分尸”的“废品”下不去手,掌心里一个劲儿地冒汗。他没说话,生怕刚夸下海口说会修手机就被戳破了牛皮,撂下手机抓了把后脑勺上的头发,清了清嗓子一咬牙,直接把零碎得掀了盖儿的手机扣紧,对准插口接上电源——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最不济少个零件儿烧坏个接口。 谁成想这几乎快摔报废的手机挺给面子,充电线插头“咔”的一声连接到位,碎出花儿的手机屏幕也跟着苏醒过来,耗尽的电量极缓慢地爬升着,估么着充好电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充电显示一弹出来,已经基本放弃的江陌扬起脑袋轻轻“诶”了一声,惊喜加意外地在帮她鼓捣了半天“报废品”的邵桀肩上猛地一拍,“行啊红领巾,还真有两把刷子,我以为这手机彻底完蛋了——诶哟……你这纸糊的是怎么的——没事儿吧?” 邵桀乍一松了口气,单脚撑着地面的腿就有点儿发软,江陌抡起胳膊没收住劲儿,好悬没一巴掌把这小身板儿搂到凳子下面摔个屁墩儿。他扒着桌面重新坐稳,瞥了眼黏在掌心的物件——看着不像零件,估计是江陌手机摔在地上的时候寸劲儿卡在充电口里的细小石块。 “没事,就……没坐稳。”邵桀乖顺地挪蹭了两下,收起挂着小型折叠螺丝刀的钥匙扣重新坐好,把搁在旁边的旺仔牛奶捞回跟前,咬着吸管嘬了两口,瞥着充电的提示图标,煞有介事地扬了下眉梢,语气里掖着点儿得到夸奖的小骄傲,“我这……就是以前暑假在手机维修的店里当过两天学徒,瞎猫碰死耗子,能充进去电的话,应个急什么的估计问题不大,但别的应用功能打不打得开就随缘了,还是尽快换新的比较靠谱——不过江警官,你这该不会是又把手机当高跟鞋抡了吧……” “抓的那通缉犯练过长跑还是什么跨栏的,看见有人凑过去撒腿就撩,猴都没他能蹦跶,要不是拿手机楔了他后脑勺一下,累吐了都追不上。” 江陌一想起这几天出差折腾得那副狗德行就感觉腿肚子转筋,累得简直不堪回首。 这次外省抓捕行动的目标人物是四个多月前“盛安体校杀人案”的嫌疑人李某缤。 李某缤系盛安市体校大四学生,在今年五月前后因毕业就业等相关原因与小两届的女友产生分歧并分手。谁料李某缤离校后一直对前女友纠缠不休,甚至在前女友与室友暑期打工申请留住宿舍时依旧频频骚扰,屡次遭拒后恼羞成怒,借酒趁夜持斧冲进女生宿舍楼,砍伤宿管阿姨并冲进前女友所在房间乱砍一通,造成一人当场死亡两人受伤后连夜逃走,藏匿了数月才在南方一座小县城里冒头。 这人渣虽说品行不端人格堪忧,但体校长跑出身,耐力敏捷度实属一流,两条长腿一迈就把蹲点埋伏路况不熟的外地警察远远地甩在后头,江陌这窜天猴累得喉咙冒烟都望尘莫及,只能抡起手机瞄着那人渣的后脑勺儿猛楔过去,把嫌疑人结结实实地凿了个狗啃屎,也算是给本地协查的刑警同志创造了点儿抓捕优势。 “但其实砸那一下就屏幕有点儿裂,不严重。” 江陌专心致志地扒了口饭,心不在焉地搭了句茬儿,迟滞地反应了两秒才咂么过味儿来——这小祖宗八成还记着那“一鞋底”之仇。 邵桀余光觑见江陌的视线向他偏了些许,赶忙正色着清了下嗓子,然后紧张得一晃神,一口奶呛进鼻子里,争先恐后地从鼻孔往外流。 江陌短暂地怔了两秒钟,随后默默地挪开还没吃完的盒饭,摸了摸衣兜想递张纸巾给他擦一擦鼻涕——然而江警官虽然好心,却着实没什么精致的生活习惯,她上下里外把口袋掏了个遍,只抠出来一坨不知道哪年哪月被洗衣机搅得滚成一团又晾干的手纸,手纸中间还混着一张惨不忍睹的十块钱。 邵桀看了一眼江陌手里那坨形状不明的纸屑,有点儿想乐,没憋住,又呛了一口。 江陌本来还有点儿尴尬,抬眼正瞧见邵桀呛奶呛了个奶泡出来,登时扑哧一声,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她忙起身从货架上翻出一包纸抽,先拆了几张纸拍在这冒鼻涕泡的小祖宗脸上,然后拎着两瓶水一道去柜台结账,回过身来递了一瓶拧好瓶盖的水给邵桀:“呛奶就先别喝了,漱漱口消停会儿。” 邵桀无地自容地用纸巾蒙着脸,搓来搓去缓了好半天。 他抬手揉了揉呛咳得生理性泛红的眼眶,掀开眼皮的时候正闯进江陌留神关注他是否不适的目光中央——江陌的瞳色偏深,因为疲惫而稍显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抽走人的灵魂。邵桀恍惚间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无措地捏了捏瓶子拧开瓶盖,抿了半口水又轻咳了一声,视线垂到挣扎着爬升电量的手机上,仓惶地把刚才掉落的话题重新捡起来。 “……那这手机怎么折腾成这样的?” 江陌扬了下眉梢,挑着她困出三层的眼皮打量着邵桀,对他没话找话一举稍显不解。但她这会儿实在没剩多少动脑子的余力,只扫了还挂着三分楚楚可怜相的邵桀一眼,转过头,隔着便利店水汽朦胧的玻璃漫无目的地眺向马路对面,迟疑地沉默了片刻,皱了下眉。 “回局里办公室碰到了尾随案受害者家属,协商的时候没留神,手机被——碰掉了……”江陌揣度着措词停顿了几秒,轻飘飘地哼了一声:“然后寸劲儿被踩了一脚。” ———— 江陌昨晚在外省县城抓捕嫌疑人后连夜赶回盛安,小陀螺似的兢兢业业地转了整天。 她清早跟肖乐天一道把在逃嫌疑人押回队里,审讯录入整理卷宗,闷头忙到傍晚时分,又提溜着好不容易松口认罪的嫌疑人马不停蹄地跑了趟外勤指认现场,刨了半天荒地找到被其丢弃掩埋的作案工具,披星戴月灰头土脸地揣着凶器证物往队里赶。 谁成想,这俩人前脚刚跨进检验中心的小楼正门,后脚就被大闹主任办公室的赵青家属扯进了这一团混乱——赵青的父母正双双瘫坐在停尸间门口捶地痛哭,堵着祝思来这么个领导讨要说法,赵青的哥哥死死攥着法医助理小罗的胳膊,威胁着赶过来协调情况的顾形和耿秩,索要警方擅自解剖他妹妹尸体的赔偿款。 这闹事的根源诉求一说明,连向来极擅长维持面子工程的耿副队都气得想撂挑子走人:“这会儿我们说什么反正你们都听不进去,等你们闹累了自己找人打听打听,刑事诉讼尸体检验到底是个什么规定。” 赵青家属还真就气壮山河地哭闹了半个多小时,待到体力消耗殆尽的工夫才满心怀疑地打了七八个电话问询了诸多版本关于刑事诉讼尸体检验的权利规定,在得知讹诈不成之后,退而求其次地放低了态度,希望警队大发慈悲,帮忙解决一下赵青的丧葬费问题。 这样一来就有点儿为难。 倘若受害者家中属实困难,队里大伙儿捐点钱或是协助申领一些低保补偿款算是常事。但江陌觑着因为拉架被赵青一家凿了个乌眼青的祝思来,又从她师父那张眉头都快拧出死结的脸上掠了一眼,几乎可以确认,以德报怨帮忙筹钱这事儿恐怕没戏。 果不其然,在确切得知无钱可拿的当下,赵青的父母和哥哥就开始琢磨着拍屁股走人。 尸首不便运输,市内殡葬火化和骨灰盒的费用又普遍偏高,赵青一家三口背着警队的几位嘀咕了半天,似乎觉得折腾回去实在不够划算,索性趁着无人留意,捡了赵青遗物袋里的一条金项链,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市局——赵青哥哥出了警队大门就贪得无厌地掏出项链,借着路灯的映照,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挂坠,打算确认一下这件儿首饰到底值不值钱。 然而还没等他眯着被横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瞧清挂坠上的牙印,江陌就神出鬼没地追截到他跟前,面无表情地摊开掌心。 “如果弃认尸首的话,赵青的遗物需要按照无主尸体的处理规定统一归置。”江陌没打算跟他废话,“偷拿走的东西,交出来。” 赵青哥哥窘迫了一瞬,随即挣扎狡辩,坚决声称这项链是物归原主,江陌如果再无理取闹他就要打电话报警。 江陌扭头望了一眼市局大门口的值班岗亭,简直气乐了,掏出手机就递过去。 “赵青的遗物我们基本上都做了物证调查,这东西是不是你的我可比你清楚。” 江陌陡然沉下脸色,目光凌厉地剐过赵青哥哥躲闪的眼睛,几乎用手机抵着他油泞的眉心:“你可以报警试试,放着妹妹的尸体不认领,这东西你要是拿得走,我跟你姓。” ———— 邵桀听着江陌轻描淡写的话音,霎时敏锐地察觉到,江警官本就疲惫恹恹的情绪,几乎在陡然间迅速跌落下去。 短短几面之缘,这应该算是邵桀第一次在向来以严肃狠戾面目示人的江陌脸上,窥见了些许转瞬即逝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细碎神情。 邵桀默然地透过凝挂着水汽的玻璃,盯着江陌托腮眺向窗外的侧脸。 然而小朋友的目光实在直白热烈,江陌几乎瞬间就捉住了邵桀自诩隐晦辗转的视线。她偏过头,目光状似无意地从邵桀蓦地紧绷僵硬的侧脸扫过,缓慢地落在残喘跳动的手机屏幕上,伸手长按开机键。 邵桀先是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随即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江陌觑着这小子怯怯又活泛的小心思,没戳破也没逗他,只无声地摇头笑了一下,瞄了一眼时间,“你这打的什么车还没到,出租还是网约——”江陌话音稍顿。她瞥见一连串儿跳出来的消息,拉下通知栏大致过了一遍,在一众工作相关的消息里挑拣出邵桀的微信,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一早发的消息……你有事儿?” “没有……就……在那个抓到外逃嫌疑人的新闻里看见好像是你,就好奇……问问。”邵桀局促地耙了耙后脑勺儿的头发,掏出手机又确认了一眼,“刚出租车司机说他车是从云山景区那边儿过来,堵车堵得厉害。好像快到了——”邵桀抻长了脖子,几乎贴在玻璃上,眯起稍有近视的眼睛往外看,“江警官,我车到了。” 江陌吃完盒饭也没打算在便利店磨耗时间,她抬头看了眼浓云滚滚的天,有点儿操心地跟着这位总大晚上在街边儿闲晃的小祖宗出了便利店。 江陌目送着邵桀乖巧地上车坐稳,刚抬手准备在副驾驶的车门上叩一声示意司机出发,转头却凑巧听见司机师傅趁着等候的片刻空闲,在“出租客运一家人”的群里喊了一条语音。 “兄弟姐妹啊,这会儿别往云山景区那边儿扎堆啊,别往那儿扎堆!主干道堵车可邪乎!往高新区都绕一下,走小路没事儿啊!” 江陌对于这事出反常的路况有点儿好奇,俯下身子凑趣儿似的问了一嘴:“师傅,云山景区那片儿都是旅店农家院,晚上没见堵过车啊?” 出租车司机健谈,他见车门外的美女跟他搭了句话茬,稍微对上视线就打开了话匣子:“我也不清楚咋回事儿。本来是拉了一车去民宿的,那边儿不都是晚上爬山等着看日出吗?谁知道今儿是怎么了,上山的车没几台,往下走的一辆追着一辆跑,那下山的路全是小下坡,可不就顶一块儿了?这一路上两溜追尾的。有一台车都冲绿化带上了,还挺严重。亏着我这车下来得早,这小兄弟看我接单还愿意等着,不然我这就得空车往回走。” 司机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一遭堵车盛况,稍微点了个头作别示意,踩了一脚油门就钻进冷风渐重的寒潮里。 江陌皱了下眉,迎着汽车尾气踱了几步,长长地呵了一口哈气,只当是自己忧虑过剩,晃晃悠悠的正准备溜进小区。 黑猫警长的旋律突然间磕绊又刺耳地在夜色里盘旋坠地。 江陌几乎是接通了电话的瞬间就扭头向停车的路边走过去。 肖乐天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风声林叶声一股脑地灌进电话里。 “诶师姐你手机修好了?我就试试看能不能打通……还以为你手机直接被赵青她哥一脚踩哏儿屁了——师父刚还说你手机坏了,让我去你家捞你呢……” 江陌拉开车门两步跳上车:“别废话,什么情况?” “哦对,云山景区发现死亡弃婴,辖区派出所已经报到队里了。” 江陌隐约听见辅警拿扩音器驱散围观人群的动静:“你这是已经到了?” “这不是出差好几天回来赶上周末,我寻思正好陪我妈这登山爱好者爬山看看日出么,谁成想……刚到景区里没过半个小时就碰上报警。辖区民警和山林警察一股脑地往这儿赶,也不知道这一时片刻都传出什么幺蛾子了,我听刚从山底下上来的哥们儿说,景区周边都乱套了,往市区进的主路都堵了。” 肖乐天停顿片刻,半捂着话筒小声说了几句话,估计是在安顿因为意外变故有些焦虑的母亲,隔了片刻才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干巴巴地咳了一声继续道,“情况不太好,发现掩埋弃婴的位置附近大伙儿都没敢动,得等师父师叔他们先到……” 肖乐天沉默了片刻,压抑地叹了口气。 “师姐,好几个孩子呢。而且这儿好像……不止一个掩埋坑。” 第二十章 婴儿-景区 案二婴儿 三景区 提及盛安的风景名胜,云山理所当然位居其首。 禅林峰秀峭石奇松,古庙高佛心诚则灵,云山美景佳境终年纷呈,据说早年还有部家喻户晓的影视巨制在这景区的哪个沟壑山谷取过外景——得益于各路能人志士众说纷纭,山中常年香客游人往来络绎,旺季时节甚至连带着景区外云山中路两侧的民宿和农家乐都时常盈门客满,接待揽客的灯火彻夜通明。 然而总有人尝了点儿赚钱的甜头就按捺不住活泛的心思,从这条原本互利共赢的正道上铤而走险地跨出一步,另辟蹊径地琢磨出一条捞钱的歪路。 云山步移景异票价偏高,按照自然地形划分东西南北中五个景区,区间徒步登山、电车游览、索道攀爬均无另设检票关卡,山中又建有可供留宿过夜以便翌日登山观景的山庄,单日客流查校得并不严格。时日渐长之后,景区山脚下几乎几夜之间就冒出了遍地嚷嚷着不花门票就能带客上山的黑导游——他们先是在景区山脚下的防护网上破拆出几道口子,经由比较偏僻但山势和缓的西坡上山,然后趁着天没大亮无人巡查的空当,把一撮接着一撮惦记着省些小钱又拖家带口的游客送到景区内的西坡主峰。 景区管理处对这事儿屡禁不止。 但西坡宽阔绵延,植被珍惜年代悠久,大张旗鼓地浇筑水泥防护墙比较麻烦,又碍于山林防火,防护网架设完基本就是免费给山根儿底下捡废品的老农户送废铁,管理处隔三岔五地派人协商劝阻,但始终收效甚微。直到上个月满心惦记着和气生财的管理处老领导光荣退休,走马上任的那位年轻领导在得知相关情况之后,雷厉风行地联手辖区民警逮了几个私拆防护网的惯犯送进看守所,这才算是在整治黑导游一事上堪堪见了些成效。 阴云烟霾沉郁汹涌地压着漆黑的天际。 李桂灵被夜里嘶嚎喧嚣的山风灌得一哆嗦。她拢了一把领口,举着老式手电筒顶风推开铁皮大门,先侧身让看院的大黄狗钻出去拉屎撒尿,转头又跳着脚去够门口“李家农家乐”牌匾上面的灯笼开关,没留神崴了下脚,疼得龇牙咧嘴地拽开铁门朝院子里骂。 “你个狗娘养的废物!放着白来的钱不赚跟这儿装个屁善茬儿!他还能一直抓?上门女婿天天除了炕吃炕拉你还能干嘛?让你去剪个铁丝网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 李桂灵捡了个铁丝钳拎着,看见大黄狗不回院,没好气儿地吆喝了一嗓子:“你回不回家?不回就跟我上山!大晚上疯跑什么?山上也没有小母狗……”她边走边骂,话说半路又忿忿地回头朝着院子的方向剜了一眼,“说什么都不上山,指不定心里装着哪个女鬼呢……胆子还不如条狗。” 农家院后门离云山西坡没几步路,往山坡的方向溜达二十来分钟就能瞧见最近刚加固过的防护网,上面还用铁丝挂着一块“严禁翻越,违者必究”的铁牌子,没焊严实,被打着旋儿的冷风鼓吹得叮铃咣当地响。 李桂灵扫了那铁牌子一眼,嗤笑了一声,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她自顾自地沿着铁网走了几个来回,挑了一处挨着棵老松柏的铁网开始下钳——新加固的防护网得有原先的两倍粗,李桂灵在寒潮来袭的冷风里累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剪开一条一身宽的口子。她先搁下夹在胳肢窝底下的手电筒,转身找了块石头坐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听见山林里野狗嚎叫时才猛然惊觉,一路上随着她到处疯跑的大黄狗已经好一会儿不见踪影。 “大黄?大黄!……大黄?” 阴云密布荒山野岭,李桂灵逞完这一时气急的能耐,或多或少有点儿慌措恐惧,她又喊了几嗓子,哆哆嗦嗦地暗自咒骂着“狗也是不靠谱的东西”,随后沿着景区的防护网往山林深处找了近十分钟脚程的距离,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却隐约听见山上林间深处有狂风穿林的声响,混杂着略显惊惧的犬吠传到山底。 李桂灵又冷又怕得脚底发软,骂骂咧咧地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倚靠着防护铁网缓两口气再往前试探——谁料这防护网居然被她靠出了个大口子,李桂灵趔趄了一步,整个人直接从破口处摔到防护网的另一侧,一屁股墩儿跌坐在松柏树下,愣神了好半天。 ……这居然有一处被破开许久无人发现的“景区大门”。 李桂灵没想那么多,喜不滋儿地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条红布头系在防护网破口处。她爬起来拣了拣勾在衣服上的松针,佝偻着腰听见从山上传来的两声真切的狗叫,不打一处来的脾气登时又冒起火,四处寻么着捡了一根儿长树枝,循着狗叫的方向,呵斥带喘地跑上了山。 等她留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路摸到了临近西坡山顶的一处空地上。 西坡路缓,游客休息补给的休闲区不多,临近山顶这处小树林筹备重新规划已久,但这两天才刚开始松土挪树,准备修筑一座凉亭活动区供游客歇脚停驻。 大黄狗正埋头在一处刚挪了树又填平的土坑旁边拱来拱去。它似乎注意到主人的气息逐渐靠近,扬起脖颈,以驱逐护食的意味狂叫了几声。 李桂灵身形偏胖,爬到这儿已经脸红脖子粗地没了拿树条抽它一顿的力气。她想往前凑,却被迎面糊到脸上的风灌了一嘴的臭气,恶心得她差点儿没把隔夜的饭都哕出去。 大黄狗似乎这会儿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看家护院保护主人的职责。它低头又在土坑里拱了几下,犹豫地绕着土坑转了两圈儿,随即下定决心似的俯下身叼住坑里的东西,连跑带跳地蹿到主人身旁去。 李桂灵被风沙眯了眼,只觉得那团臭气愈发澎湃地朝着她涌过来。她先眯缝着眼睛拍了下大黄狗的脑袋,感觉黏了一手的鼻涕口水,这才急赤白脸地低头,仔细看了大黄狗一眼。 李桂灵张了张嘴,沙哑凄厉的尖叫声霎时间将整座山谷的寂静冲破开来。 大黄狗不解地退后两步,随即又凑得近了些,无辜地叼着新发现的宝贝站在李桂灵跟前。 而黄狗口中,赫然是半张裸露了白骨的婴儿脸。 ———— 西坡半山腰的景区内部专用停车场被警方和媒体占得满满当当。 闻风而动的记者和自媒体趁着管制稀松的工夫一窝蜂地往山上涌,后进山的警车都被堵在西区路口外。 稀里糊涂被抓来维持秩序的保安大哥正一脑门子官司地瞪着两台占道停放还不留电话的迷你小吉普。他余光掠见被迫趴在机动车上山路口的临时警用灯呜嗷呜嗷地闪个不停,抹了把闷头汗,端着腰间的二两肥肉顺着下坡一溜小跑,脚底一滑,扒住江陌及时摇下的窗户,稳了稳身形。 “警察同志是吧?上山这条能走车的路被俩小车占道了,半山腰那儿也没地儿停车,挪出个车位不知道得等多久……”大哥掀起保安大盖帽,挠了挠已经蒸得冒烟儿的头顶,“要不您就把车停这山底下,辛苦走几步。” 江陌探出头来,先往这漫漫山路瞭了一眼,苦笑着皱了下眉头,见保安大哥有点儿窘迫,忙摆了摆手表示理解,把她这占地儿的铁蛤蟆紧贴着路边停好,趴在了不碍事的路口外头。 江陌跳下车,捡起苟延残喘的报废手机好生搁在兜里揣着,转身正碰见扛着箱子往山上挪蹭的祝思来和助理小罗——祝大主任那副常年纸糊的身子骨,顶着个还没彻底消肿的乌眼青,提溜着俩秤砣似的箱子在冷风中优雅又凌乱地晃了几步,身后的小罗也晃荡着两条长腿,憋了口气似的闷头往前冲。 “这怎么就剩你们俩人了?” 江陌紧赶两步凑过去,招呼了一声搭了把手,被小罗哆哆嗦嗦地抽搭着鼻涕搂了下胳膊,回头往山下的方向放眼一扫:“车停那么远?我师父没跟着坐一辆车?检验科其他人呢?” “进来的路上跟景区领导和派出所的领导走了个顶头碰,顾大队长带着我科室里那伙儿白眼儿狼先跟人家一道蹭电瓶车上山了。”祝思来迎着风拢了一把被风卷得稀碎的发型,委婉地咬牙切齿了一番:“刚才赵青一家折腾得法医办公室这个热闹,我带着小罗她们出去吃了个饭,这会儿谁也开不了车……顾大领导把车往那儿一扔,跟着人就跑了,检验的人得先过去看情况架灯,我们俩倒霉催的就只能腿儿着上去。” 小罗噘着嘴点点头,忿忿不平地插了一句:“可不,始乱终弃。” 小罗法医说着还跟江陌眨了眨眼睛,偷摸乐了两声就被祝思来揪住了脑袋顶上的丸子冲天鬏——江陌这会儿属于“顾队”犯错的重点“迁怒对象”,一看小罗法医惨遭制裁,连忙一脸正色表明态度:“明儿说什么都得让老顾请客,这叫什么事儿。” 西坡平缓,但怎么说也算座山。 江陌脚程快,卯着劲儿扛着两个工作箱就往山上跑,先一步跑到树林空地,提溜着箱子跟了解完情况蹲在路边石阶上抽烟的顾形碰了个头,坐在石凳上捯气儿缓了半天。 从警犬基地借来的两只功勋犬大半夜被迫上岗,这会儿正趁着训导员跟警方了解地形及搜寻需求的空当靠着木桩犯瞌睡。叼出半颗婴儿头颅的大黄狗被检验的同事拖到旁边催吐,估计是生怕它嚼了哪块儿人体组织生吞下肚。 肖乐天架灯架了一半,远远看见江陌,踩住梯子抱着树,梗着脖子避开掩埋坑的方向,一脸菜色地跟他师姐打了个招呼——肖乐天目前尚且被归类为看见尸体就吐的废物,在掩埋现场干完杂活就帮不上忙,离得老远瞄见一小块黏连着皮肉的骨头就捂着嘴犯迷糊,架完灯就被顾形安排着跟在迟来好几步的耿秩身后,应付拥挤喧闹的媒体记者,替耿副队这根光杆司令充当个壮声势的人头。 顾形觑了一眼江陌手里的工作箱,掀起眼皮正对上他这倒霉徒弟一副惋惜他即将英年早逝的欠揍表情,衔着烟头反应了几秒钟,猛地一哆嗦:“靠,把祝大主任忘了!” 他话音刚落,爬山爬得杀气腾腾的祝思来就从石阶路上冒了个头,迎面正遇上辖区派出所的同志簇拥着一位带着铐子的中年妇女从山路往下走,一行人身后还拖着个满头大汗唾沫横飞的跟屁虫,听见话茬,应该是中年妇女的丈夫。 派出所民事纠纷伤情鉴定的糟心事儿多,祝思来跟其中一位老民警交情深厚,阳春三月似的示意点头,转过身来扒皮拆骨地瞪了一眼顾形,撇开顾队长那张谄媚着迎到跟前的大脸,扬起下颏示意紧跑上来通风报信的江陌:“小狗腿子,把箱子给我。” 大黄狗闻着雨水充沛土地松软漫溢出来的腥臭味儿拱开了两处掩埋坑,并从其中一处叼出半颗婴儿的头颅。警犬根据掩埋坑的气味彻夜嗅查了半座山头,共发现掩埋坑七处,疑似掩埋坑三处——鉴于掩埋规模较大,祝思来先集中查验了前两处被黄狗拱出来的婴儿尸首,随即根据两具弃婴前额的凹陷伤及脑后的开放性伤口,基本可以确认,弃婴是遭到施害摔打后遗弃掩埋,死亡时间推算估计在十天前左右。 江陌在确认其中两名弃婴的大致死亡掩埋的时间区间后,带着两位派出所协查的小警察,瞪着眼睛在景区管理处的中控室翻了一宿监控。 云山是旅游登山胜地,景区总面积将近四十平方公里,监控设施漫山遍野,但奈何死角太多。更何况绕路上山逃票漏票的情况始终难以把控,景区内又有步行无需查验的餐饮供货通道——江陌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徒劳无功地筛查了一宿,又拷贝了一批录像带回队里,哈欠连天的准备逐条筛过。 江陌捏着她那个即将“撒手人寰”的废品手机,四仰八叉地歪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地盯着无声倍速播放的监控画面,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她迷糊地意识到自己在浅眠的悬崖边摇摇欲坠,试图挣扎无果,准备去跟周公会面——正这时,残废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稀碎的屏幕画面亮起: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 江陌猛一激灵,寸劲儿向后一仰,差点儿从椅子上倒栽过去。她半眯着眼睛看了眼手机,看了半天只模糊看见了手机屏上中午十二点多的时间显示,感觉自己这一双明眸都被眼屎糊了个严实。她打了个哈欠,扭了扭歪得快落枕的脖子,转身瞥见肖乐天不知道上午什么时候也回到队里,估计是被顾形压榨着整理案件文档,搂着键盘仰着脖子睡得正香,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了一瞬,然后咂吧咂吧嘴,又重新钻回到梦里。 江陌揣着手机晃悠出办公室,用凉水洗了把脸,但还是没什么精神,对着镜子又打了个哈欠,甩手把水珠蹭到裤子上,倚着洗手间的门框,翻了翻搁置了半天一宿的未读消息。 江陌先扫了一眼警队内勤下发的各类通知,给连着值了几天大夜找她委屈诉苦的急诊喻大夫回了个抱头痛哭的表情,然后盯着这最后一条未读消息的来件人,咬牙切齿地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就把备注里规规矩矩的“邵桀”俩字儿改成了“倒霉蛋”。 见面必出警,这小祖宗简直就是乌鸦成了精。 江陌一脸牙碜地看完“倒霉蛋”的嘘寒问暖,坚决果断地发了个结束话题的“。”就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然而没等走出两步,那“倒霉蛋”又不识好歹十分乐呵地回了条消息过来。 “江警官,我现在搬到俱乐部宿舍住了。你什么时间方便,那次打翻了你的饭盒,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吃饭。” 第二十一章 婴儿-孕妇 案二婴儿 四孕妇 “嗓子眼儿噎燕巴虎了你?这一脸倒霉德行……搁走廊梦游呢?” 顾形踱着四方步晃悠下楼,抖开被他蹂躏得皱皱巴巴的外套,揉了下鼻子闻了闻领口,隐隐觉得衣服里还捂了一股子山上掩埋坑的潮湿腐臭,拧巴着一张脸犹豫的工夫被气温骤降满楼转悠的冷风裹得一哆嗦,紧忙穿好外套扥了扥衣角:“昨儿这一宿光顾着跟景区和辖区派出所那几位领导扯淡了,监控查得怎么样?” “目前是不怎么——” 江陌先被她师父信手胡抓的词儿恶心了一下,一言难尽地摆了摆手,正色间话说半道,又被屋里陡然拔高声量的呼噜声吓了一跳,囫囵个儿到嘴边的话辗转憋成了个饿嗝,打起来就没完没了。 “这呼噜打的,不知道还以为刑侦的办公室里搞装修……”顾形乐够呛,趁着江陌扭头喝口水的工夫扒着办公室门框往里一扫,捡起门边儿的白板笔,瞄着肖乐天的脑门儿一丢:“让他送老耿回家歇半天,顺便到队里整理个派出所上报的报案材料,估计他睡醒之前我是一张纸都看不着——你说不怎么样……景区监控没什么线索?” “不单是景区里。”江陌为难地拧了下眉头,“根据祝师叔首先查验推断的那两具婴儿骸骨的死亡及掩埋时间,我昨晚上跟派出所的同事把景区内的监控基本过了一遍,西坡附近因为黑导游的事儿,可查的摄像头基本都被动过手脚,死角比较多,而且因为景区比较大,在景区内过夜的登山客基本都有值得怀疑的、能够携带婴儿尸骸和掩埋工具的大型背包……等祝师叔再查验出其他婴儿尸骸的死亡时间,我下午还想去一趟云山,往前捯一捯景区里的监控。” “另外因为西坡景区防护网被剪破,我早上还去隔壁交警队调了云山中路附近的道路面监控,然后也跟辖区派出所的同事打了招呼,下午去跟他们碰个头,看看能不能跟村委会打听出来点儿线索,了解一下婴儿死亡遗弃的时间周期里附近是否有可疑人员或者车辆出没。”江陌掰着手指头捋得一脑门子官司,抬眼征询了一下她师父的参考建议,得了首肯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似的点头,揣着上衣口袋原地晃了两晃,觑了眼楼梯的方向,忽然操心道:“……师父……你这是又回来扔高局的降压药了?” 顾形先没反应过来,愣神了两秒才咂么出来江陌八成是在损他,抡起胳膊一巴掌糊在她后脑勺儿:“昨晚上二队跟扫黑的出去逮人,休息室里累趴了一地,我这早上护送祝大主任回来检验第一批弃婴骸骨,没地儿睡觉,老高今儿有会,我就去他办公室,蹭他那宝贝大沙发眯了一会儿。” “亏着程烨那案子闹起来之后敲打了不少没事儿造邪谣的自媒体,昨晚上虽然去凑热闹的媒体记者不少,但景区怕事闹得太大影响不好,基本都拦在半山腰,啥都看不着……老耿跟那儿打了一宿太极,具体的案件详情媒体那边儿还都不知道,还没到老高上火的时候。”顾形这会儿被困得泪眼朦胧的江陌传染得打了好几个哈欠,觑着她那一脑袋鸡窝怎么看怎么别扭:“能不能回家拾掇拾掇你这一脑袋头油?” “下午我不是打算往云山去一趟嘛,正好顺路打我家小区跟前过,我抽半个小时回家捯饬捯饬就成……”江陌不以为意的又在她的鸡窝顶上搓吧了两下,仍旧不解道:“那这没什么事儿你下楼干嘛?高局还没回来……遛弯儿呢?” “遛个屁……”顾形一嘬牙花子,好一阵头疼:“祝大主任还没消气呢,我这是跑腿儿,帮他去大门口取外卖和快递。” 江陌一听这话茬儿噗嗤一乐,幸灾乐祸地弯起眼睛:“师父这真不是我说……云山从景区大门开车开到西区山根儿底下都得快十分钟,你愣是把人扔在景区门口,俩除了扛尸体其他时候基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法医,扛着仨箱子腿儿着往上走,这还不算往山上爬的路程——倒是留个能开车搭把手的啊……要不是我帮忙把箱子扛上山,师父你基本就没救了,没顿满汉全席都哄不好。上哪儿找老祝这种随叫随到任劳任怨走哪儿都惦记着队里……” 顾形被江陌念叨得直抓头发,“你看你那个小没良心的样儿,老祝出差给你带几回吃的你就彻底倒戈了是吧?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谁是你亲师父——”顾形这话还没尽兴,祝思来正巧一个电话炮仗似的轰过来,阴恻恻的两句话在安静的走廊里被江陌听得分外清楚:“外卖是现做吗?拿哪儿去了?” 江陌抿着嘴,差点儿乐出声。 顾形先挥起胳膊作势比划着给了江陌一手刀,然后恭敬地举着手机,一边示意着有事电话联系,一边晃荡着两条长腿往楼下跑——然而没等跨出几步,顾形就蹙着眉间停在缓步台,回身对着刚打算进屋的江陌抬手一招呼:“婴儿骸骨的初步检验结果出来了,把屋里搞装修那个也提溜起来,一起过来听一听。” ———— 祝思来捧着眼前快坨成发面饼的牛肉面,抬头看了跟前小媳妇儿委屈认错似的顾形一眼,彻底放弃跟他较真儿的念头。祝主任一声长叹,拆开筷子招了招手,叮嘱小罗法医把检验记录的板夹递过来,得空抓紧去休息,别耽误吃饭。 小罗法医也是一脸连轴转的憔悴相,认真仔细地把手头这点儿工作整理妥当交递出去,然后就像是被霜打了的小花秧子,脚底发飘地从解剖室晃悠出去。她掠过石碑似的僵直竖在门口醒神的肖乐天,走出几步又绕了一圈儿回来,默默地把办公室垃圾桶挪到小警察脚边,友善地提了个醒:“刚擦的地,悠着点儿吐。” 江陌觑了眼没睡醒的肖乐天,蹭来的这口可乐差点儿喷了一地。 祝思来掀起眼皮正瞧见顾队长那张花骨朵的脸上堆着点儿堪称慈祥的打趣笑意,吸溜了两口胖墩墩的面条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呛了一下才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大致过了一遍小罗的文字记录,言简意赅道:“详细的尸检报告我得下午给到你们,先简单说说初步勘验的情况,给你们个参考。” “唔……先给你们松半口气吧……”祝思来对着尸检台上的婴儿尸骸遥遥一指,“左半边这部分几乎完全碎裂的骸骨应该是没有足月引产下来的胎儿和胎儿断肢。疑似的三处掩埋坑年头较早,本身埋得不算太深,部分残骸其实可能早就被山里的野狗野狼叼走了。照理来说,正规医院是会对引产胎儿进行集中处理的,但也有一部分不正规的小医院小诊所接了引产的活儿之后不会按照正规医疗废品的流程走,要么是交给有什么认祖归宗讲究的家里自行处置,要么就是像这样,随意掩埋了事。”祝思来停顿了一下,主观地补充了一句:“但集中埋到景区山头的……这事儿看起来就不太正常,当然,这是我的个人想法,这会儿关上门说话,姑且算作一个参考。” 顾形搓了搓下颏冒出的胡茬,绕着尸检台踱了几步,“剩下这部分……” “剩下这部分够你们头疼一阵儿了。”祝思来忽然就觉得这面条吸溜得味同嚼蜡,放下筷子皱起了眉:“这些都是月数足够降生的婴儿,死因各式各样,窒息、颈骨断裂、开放性创伤……具体死亡时间从两年前到最近的十天前不等。而且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些被遗弃的孩子,都是女婴。” 顾形猛地把视线从尸骸上拔起来,抬头看了祝思来一眼。 “我也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还能见到这种场面。”祝思来沉默地凝视着顾形投来的视线:“这些女婴……与其说是被遗弃,不如说更像是——” “集中销毁。” 江陌登时感觉头皮麻得快炸开。 祝思来沉重地站起身,抬手示意抱着垃圾桶灵魂出走的肖乐天也靠前一点,戴上手套站定在解剖台侧边:“还有一件事。这两具十天前死亡掩埋的婴儿尸骸……其中一具身上有一道比较明显的破入皮肉的刀伤,很浅,只是造成了一点表皮外伤,而且感觉刀锋施力不均匀——这是在综合所有完整婴儿尸骸的检验情况之后发现的,比较特殊的一处外伤。我拍照咨询了一下有过生育经验的前辈,她给我的尸检建议是,这与其说是婴儿出生后造成的伤口,更像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对产妇实施剖腹取出时,主刀不专业的剖宫手法导致的意外伤口。” 顾形抱着手臂想了片刻:“有可能跟私立医院有关?” “现在的私立医院半数都是高薪返聘的退休教授,犯不出这么低级的错误。”祝思来撑着尸检台琢磨了一会儿,“这应该跟正规的医院没太大关系,我更倾向于是连剖宫产流程都搞不利索的黑诊所,或者动刀的压根儿就是个门外汉。但如果依据这个推测情况往下推断的话,这种显然出了大问题的剖宫产手术……处理不当极容易造成羊水流入血液循环系统导致羊水栓塞,如果处理掉婴儿之后没有及时得到正规医院的救治,这位产妇……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正规引产胎儿销毁,加害婴儿遗弃掩埋……还一个疑似牵扯产妇性命的剖宫产。”顾形扬起脑袋放空了一瞬,转而把视线落到眉头紧锁的江陌发顶:“说说,从哪儿查起?” “……可以从有过不正规引产或是有过妇产纠纷的医院和小诊所着手,也可以从推测产妇遭遇意外失踪这个角度切入——还有继续筛查掩埋坑附近的可疑情况,尽量锁定跟弃婴掩埋有直接关联的嫌疑目标……或者往最坏处考虑——”江陌也一脑袋浆糊,茫然地眨了下眼,有点儿难以置信地皱了下眉头。 “非|法|代|孕。” 祝思来摘了手套,有点心疼地挨个儿揉了一把江陌和肖乐天的后脑勺儿,然后回身,铆了点儿力气给了顾形一拳头。 “这案子,有你们忙的。” ———— 邵桀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便利店收银台显示的应付金额,递出手机扫码付款,先拎起一兜子日用杂物,走到门口又把袋子里的听装可乐翻出来,单手扯开拉环喝了一口,有点儿在意地盯着马路对面打着双闪趴在那儿的大吉普。 邵桀今天总算是应着霍柯和李泽川的强烈邀约,拖着大包小裹的行李搬到了特意为他腾出来的单间宿舍。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完行李箱,妥善地归置出一个能住人的房间,然后趁着生物钟正亢奋的午夜时间段,简单清点了一下缺东少西的日常用品,趿拉着俱乐部里人手一双的吉祥物周边——粉红兔耳朵棉拖鞋,晃晃悠悠的就去了便利店。 这辆从邵桀溜达出基地大门时就打着双闪的铁蛤蟆已经在路边趴了半天。 邵桀回头看了眼除了伺机打瞌睡的店员以外空无一人的便利店,又纠结地在马路边四处张望了几个来回,沉默地犹豫了片刻,还是趿拉着兔耳朵,凑到吉普车跟前看了一眼。 驾驶位侧边的车窗贴了防窥膜。 邵桀挪蹭了几步绕到车前,抻长了脖子眯起眼睛往里瞧了半天,看见车里有人正一动不动地伏趴在方向盘上面。邵桀这双不怎么严重的近视眼一到关键时刻就十分乐意彰显存在感,他歪着脑袋仔细打量了半晌才猛然间慌神惊觉——车里这位好像是江警官。 他轻轻叩了下车窗,安静地等着车里的警花姐姐抬起头搭理他一眼。然而等了片刻毫无回应,邵桀想了一会儿,顺手把塑料袋和可乐罐搁在引擎盖上,尝试着拉开车门未果,又喊了几嗓子,稍微用力地在车窗上砸了几下,屏气凝神地盯着车里分毫未动的江警官。 邵桀顿时有点儿傻眼。 这该不会是……出大事了吧? 邵桀怔忪了几秒,慌里慌张地把自己发散的思绪悉数拽回来,掏出手机正冒蒙着是该叫救护车还是110的空当,在车里面睡得跟躺棺材板儿没多大区别的江陌猛地诈起尸来,抬头擦了擦哈喇子,抓着僵直的脖颈扭了两下,迷迷瞪瞪地看了邵桀一眼。 “……” 邵桀恍惚间像是见了恶鬼,感觉那一瞬间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一没留神踩到了拖鞋的兔子耳朵,脚下一趔趄,顺手就撑在引擎盖上面。然而没等邵桀站稳,江陌一脸莫名其妙地猛一推开车门,甫一开口说话打算问明情况,又把人吓得向后一躲——就这么一哆嗦,邵桀的胳膊正好磕碰到何其无辜的可乐罐,带汽儿的糖水眨眼间甜腻腻地泼了江警官一整个引擎盖。 江陌瞬间就精神了,眼睛瞪得比邵桀拖鞋上的兔子眼睛都圆。 “你可真是我亲祖宗……我刚洗的车……” 第二十二章 婴儿-失踪 案二婴儿 五失踪 在邵桀时隔三年稍有延迟的印象里,立兴西街南路段本来是一条小负盛名的美食街。 早年间沾了立兴街棚建批发市场的光,南路的美食街正儿八经的风光喧嚣了十来年。然而随着老城区规划改造的推进,临近的立兴一小搬迁,两条街之隔的重点初中被划分到西城的学区里面,原本炒得火热的房价跌得七零八落,就连南路的临街商铺也大多搬到了拆棚改建得气势恢宏的立兴街批发商城里面,十多年没挪窝的老字号就剩下南路巷口的这一家羊蝎子火锅店。 邵桀两手揣着口袋,半张脸缩在没什么防寒保暖作用的潮牌棉服立领里,稍抬头搭了眼正站在店门口抻长了脖子坚定不移地盯着巷道方向的韩律,凑到跟前,抬脚蹬在这一根筋的屁股上:“看什么呢?” “诶?……哟!怎么从马路这边儿溜达过来了,你说坐公交车过来,我以为你能抄巷子里的近道。”韩律无缘无故被闷了一脚,先炸了毛似的回头,瞧见来人,又乐不颠儿地拍了拍屁股,再把手上几不可见的尘土抹在邵桀身上。 邵桀缩着肩膀躲了一下,没躲开,被韩律勾肩搭背地带到一张已经架起羊蝎锅的桌旁,裹着外套先打了个寒颤,然后觑着油渍麻花的桌沿,迅速地脱下白色的棉服外套搁在身边的椅子上:“巷子里有栋楼外头有警察拦着,看热闹的人太多,我就绕了几步路。” 韩律歪着身子,鼓捣了半天嵌在桌面里的老式电磁炉,“我开车过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大阵仗呢,这会儿都来警察拦着了?” 邵桀晃了晃脑袋,一脸显而易见的不明所以。他也稍微侧身,看着韩律跟炉子开关咬牙切齿的较劲,抬手刚打算招呼在收银台后面按计算器的老板过来救电磁炉一命。 一直没见人影的老板娘正巧这会儿一溜小碎步地推门进来,先跺着脚在门口垫子上散了散凉气,然后跟柜台后面抬起头的老板示意,搓着手就挨了过来,把桌脚旁边接触不严的插头用劲儿按下去:“你说你没事儿就来吃饭,这么多空台就这个桌子的电磁炉不灵——还非得挑这儿坐着。” 老板娘说话间直起腰,十分熟悉地拍了下韩律的肩膀,然后扭头,似是留意地仔细看了邵桀一眼,猛地抚掌恍然:“……我想起来了,你是……小邵是吧?诶哟喂……可真是好几年没见着了。你们哥俩打初中那会儿就总来我们家吃饭。这一晃得几年没见了——” 店老板是个一屁股坐稳就不动如山的闷葫芦,老板娘为人却极其爽朗热情,几句似是而非的怀念感慨让邵桀有点儿触景生情,仿佛几年前张扬恣意的时光只在眨眼前。他无意识地放空走神,视线随着老板娘略作逡巡,隐约听见她跟老板抱怨了几句。 大概是刚出门打听了一下前面闹警察的事情。 “……好像是那楼里有个孕妇失踪了,之前张姐还碰见过呢,都快生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板娘啧了啧舌,“可千万别出事儿。之前挨着红楼那巷子里死了个姑娘,那一查查了好几个月,连着咱们这片儿生意都没法开张——得有三年了吧,那阵儿可太吓人了,现在这附近装了那么多摄像头,我估么着人应该能找着……” 韩律也莫名被老板娘的寒暄招惹出几分怀旧的兴致。但二十郎当岁哪儿来那么多旧日往事可供追忆,他长腔短调地对着邵桀“忆往昔”,见跟前这位大爷一点儿感念的反应都没有,捏起筷子就要戳他鼻孔:“你要是纯粹找个人陪你吃饭,非跑这么远干嘛?我这有家室的优秀男性成天跟你在外面鬼混,杨糖果都怀疑我是不是跟你有什么猫腻。” “找你吃饭是杨糖果的指示。”邵桀思绪回笼,一言难尽地怼了他一句,“要不是你感情经历过于丰富,杨糖果至于出去比个赛还找我帮她查岗吗?” 说起这茬儿韩律立马心虚:“空窗期短这个是我不对,但这在恋爱进程中的时候我肯定绝对忠诚,脚踏两只船的事儿我可没干过。” “得了吧你。”邵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不打算就这富二代的个人问题继续扯皮,“你们俩有事儿别拽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正这时,适才钻了趟后厨的老板娘端了盘卤菜过来,“送的,太瘦了,多吃点儿。” 老板娘大约跟这两个半大小伙子的父母年纪相近,忍不住打量着阔别重逢的邵桀,端起点长辈的架子:“我记着三年前你还没这么高呢,这两年光长个儿了……在外地念书?” 邵桀怔了几秒,冷不丁地得来几句长辈姿态的关切,羞赧地用筷子末端挠了下脑袋,掂量着措辞:“休学了,工作早,最近刚从外地回来。” 老板娘稍微惊讶地低呼了一声,似乎不怎么在乎他有没有读书深造这回事儿,打趣地朝他眨了下眼睛:“年纪轻轻工作有为,有对象没,阿姨给你介绍女朋友?早结婚早好!” 邵桀被这突如其来的婚恋话题砸得有点儿措手不及,犹豫推拒的词儿还没想好,对面的韩律先乐不滋儿地搭上一句:“老板娘你够偏心的,我这来这么多回也没听你说给我介绍个女朋友。” “你还用我介绍?”老板娘被他逗乐了,“上回带那个叫什么糖果还是什么的来,是不是碰见前女友了?还摔了我俩杯子。” 老板娘翻起小账,韩律立马叫屈——这混球多年来被诸位前任调教得善解人意幽默风趣,但凡是跟异性斗嘴,无论年纪大小,都能掐得一团和气。 邵桀对这渣男的人格魅力不予置评,举着啃骨头啃得油渍麻花的手,指挥韩律从隔壁桌抽几张纸巾过来——这话音落下的片刻间,正听见门外响起一声警笛。老板娘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觑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快步从门前掠过,登时眉头皱紧,担忧地嘀咕了一句:“可别又跟三年前似的,又闹出死了人的事儿。” 韩律对这话题有点儿打怵,耷拉着眼皮打算装作没听清。邵桀却捏搓着手里的纸团,沉默了片刻,问得有些犹豫:“三年前这儿死了人的事儿……我后来去外地就没见新闻报过,凶手抓到了吗?” 话音将将落地,塞了一大口拌菜的韩律登时就噎在那儿,兀自捶了几下胸口,端着见底的饮料杯,出乎意料地看了邵桀一眼。 “说是抓到了……诶哟那年真的是不顺当,一年到头死了不少人。”老板娘倒是没什么忌讳,邻里街坊也时不时地提起这茬儿,“听说啊,听说,凶手是咱这片儿的一个巡警——平常也见过,小伙子个儿不高,说话笑眯眯的,人可好了,谁成想竟然杀人啊……估计也是不敢报,后来那个派出所所长不都下去了,啥都没公开,那阵儿好像也不兴发到网上什么的,就派出所门口告示栏贴了个通报,隔一天就被人拿漆抹了。” “不过那些个叽里咕噜的事儿,咱们小老百姓就是过日子,能开张做买卖就行……那边儿又说是有个要生的孕妇失踪了,街里街坊的,大伙儿也就叨念叨念大人孩子能平安回来。” 老板娘唉声叹气地摆了摆手,余光瞥见门口有客人隔着水汽向店里张望,提了提精神就站起身来,稍微知会一声就扭头招呼客人去了。 这顿饭后半程吃得还算愉快。邵桀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地执拗恰如其分地消失在其他客人进店吃饭的前一刻,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跟韩律分享了一下DRG基地宿舍堪比酒店式公寓的诸多便利优点。 就是临近结账的时候差点儿打算耍赖跑单。 韩律几乎挂在邵桀身上,结结实实地把人按在柜台前结账付款,摇头晃脑地跟老板娘挥手道别的瞬间忽然来了兴致,撺掇着邵桀周末挪出点儿时间。 “我们学生会几个活跃分子组织的试胆大会,就学那个什么韩剧里面的桥段,说是晚上有鬼火……”韩律抓着邵桀单薄的肩膀晃了几下,“我们学校校花也去,给你介绍介绍?” “想转行当媒婆别从我这下手。”邵桀一脸心如止水地把挂着他肩膀的胳膊扒拉下来,“我这次换回中路,得打排位。” 韩律倒也没觉得扫兴,趁着邵桀摆设用的四肢没反应过来,抬手在邵桀后脑勺儿敲了一记就撒丫子跑开,然后嚷嚷着让邵桀去路口等会儿,他把车开过来。 邵桀跟他发小正面对阵十战九败,咬了下后槽牙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一插兜,闲庭信步似的踱到路口,转身沉默地盯着拦起警戒线的方向看。 邵桀微微扬起下颏,眯着眼睛,无意识地眺着架在电线杆上的监控录像,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 直到一阵冷风左冲右撞地顶在他面前,韩律开着车停在他身后不远,摇下车窗对着他大喊:“哥们儿快,交警贴条了!” 韩律紧挥了挥胳膊,没等邵桀屁股坐稳扣上安全带,先起步慢悠悠地往前开,稍微缩着脖子张望着车窗外面,叽里咕噜地念:“好家伙这大吉普确实该贴,占地儿……我去警车也贴?怎么感觉自打你回来,撞见警察办案的频率直线上升——” 韩律碎嘴了半晌没听见邵桀应声,颇感好奇地转头瞟了他一眼。邵桀估么着压根儿没听见他说话,这会儿正端着手机,上身扭曲着向外,十分在意地打量着那台引擎盖上黏了一摊污渍落叶的大吉普,然后稍显窘迫地皱了下眉,低头点开了聊天页面。 韩律先是莫名其妙地晃了晃脑袋,随即猛然福至心灵,贱嗖嗖地斜着眼睛偷看——对话没看清,只瞄到了备注上端端正正的仨字儿:“江警官”。 韩媒婆登时诧异地看了邵桀一眼。 邵桀勉勉强强地不动如山:“……你那什么缺德的眼神儿?” “没……没什么……你要有事儿我就给你放在路边。”韩律抿了下嘴唇,憋笑憋得眉毛都在打颤,被邵桀直勾勾地盯了片刻,咳了一嗓子,老实地握紧方向盘:“大哥坐稳,我送你回宿舍。” ———— 江陌这边刚提溜着在立兴西街憋了一肚子气的肖乐天回到警队,那边跑了趟看守所的顾形也正好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顾大队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捋了一把奔来跑去折腾得没型的头发,先侧身在他这俩徒弟跟前晃了晃,随即眼尖地扭头,伸手揪住从楼上局长办公室疾步下来的缉|毒支队副支队长张一白,悄么声地把人捞到西侧的楼梯间,神秘兮兮地嘀咕了半天。 肖乐天还满心沉浸在立兴街派出所某位民警对他师姐出言不逊的忿忿当中,张望着门外愣神了片刻,拖着屁股底下的椅子滑行到他师姐旁边,屈起胳膊捅咕了一下正在噎面包的江陌,努嘴示意道:“什么情况?” 江陌狼吞虎咽了几口面包,把自己噎得够呛,喝水顺了半天才打了个嗝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肖乐天一眼:“原来四组的李齐铭,他家里人最近接连收到了威胁,你觉得什么情况?” 原沣西区分局的李齐铭因犯涉|黑贪||腐案被捕大概一周左右,李齐铭在国外念书的女儿就收到过数次死亡威胁,其后一直在寻求警方保护;李齐铭的父母也在近三天内收到了类似监视的威胁包裹。然而老头儿老太太还不确切清楚儿子涉黑被捕一事,一身正气地报警求助,却不料报警当天夜里,家中就发生了煤气泄漏事故,所幸发现及时,送往医院得到了妥善的救助——事一发生,估计是有人把这接二连三的状况带进了看守所,李齐铭像是要以死明志,在号子里自杀未遂,招惹得顾形跑过去看了一眼情况,一刻都没敢耽误。 肖乐天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涉||毒?” 江陌慎重地摇了摇头:“不至于经手,但估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人打过掩护。” 肖乐天入队以来还没怎么跟缉||毒的同事打过交道,登时震惊得嘴巴都快张得能吞拳头。顾形脚下没声地绕到肖乐天身后,抬手在他后脑勺儿上一敲:“噎狗毛了嘴张那么大?怀疑|吸||毒|的那失联孕妇找着没有?” “人还没找到,但根据医院提供的停车记录,追着监控找到住处了。”肖乐天被顾形敲得生疼,搓了搓后脑勺儿,磨着后槽牙道:“我跟师姐也找了立兴街派出所的领导,打算过一遍她的动线。但是他们总跟我师姐较劲啊,磨叽半天,我俩就回来等着了——拖那么长时间,还白贴了个违停的条。” 顾形一听这地界就皱起眉头,他看了看垂着眉眼的江陌,有点儿头疼:“立兴街?你俩还跑老红楼那边儿去了?那孕妇什么情况?” 根据前两日法医给出的尸检结果及情形推断,刑侦这两天一直在留意孕妇失踪的案件。但碍于弃婴及疑似生命堪危的产妇具体情况不能公开,市区及下属城郊临县报过孕妇失踪失联的情况需要逐个核对确认,走访调查起来着实有些拖沓麻烦。 “今天报案联系的是一家私立医院,孕妇失联至今,理论上的情况跟之前推测可能有问题的足月剖宫产的孕妇情况基本相符,而且情况比较特殊,这位失联的孕妇……其实是帮人|代||孕。” 江陌稍微压抑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两秒才缓声继续道:“她是七个多月时被查出胎儿发育迟缓,医院方面估计也是有人打过招呼,检查得比较仔细,发现她因为在受孕前后接受过注射,有明显的胎儿畸形和胎盘早剥的风险。孕妇在得知胎儿情况后预约了引产,但到了预约时间一直没来,医院那边不太想惹麻烦,所以始终没报警,只是一直在尝试联系。只不过孕妇留下的信息都是假的,住处都是根据车辆车牌追踪到的,没有直系亲属报警,所以直到今天,派出所那边才做了失踪立案。” 顾形这会儿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无言以对地哭笑不得:“……这跟弃婴案估计不一定相关——保险起见还是跟一下这个失踪的案子,老红楼那几个我联系,你甭置气。”顾形捡了江陌桌上摆得皱巴巴的橘子,抠了一半儿给江陌,又掰了四分之一分给肖乐天这便宜徒弟,“景区那边监控过得怎么样?” 江陌好不容易舒展了片刻的眉头又皱巴巴地拧起,提起这事儿就一肚子火气。 “西坡附近查了个遍,就因为山底下那破洞。后来他们村委会有人举报说是村里一大哥想偷铁,但看见有人被抓,后来又来了那么多警察,怕事儿大,就一直不敢吱声承认……我正拉着云山派出所的哥儿几个过其他出入口和周边的监控呢,有可疑的地方我随时汇报。” 这种有劲儿没处使的疲惫感远比有的放矢地点灯熬油更磨人。顾形扒拉了一把江陌脑袋顶上的鸡窝,又瞧见肖乐天一脸迷糊地摇头晃脑,轻笑了一声又在他脑壳上使劲儿一敲:“有话说有屁放,琢磨什么呢?” 肖乐天吃痛抱头,然后迅速地适应了自己不怎么受宠的师门地位,犹豫道:“师父,孕妇这个,要不要查一查跟|涉||毒|有关的线索啊,万一有关……会不会是这孕妇知道什么线索,然后被暗中处理掉……” “这风口浪尖的活儿还轮不到你操心。”顾形未置肯否地扬了下眉梢,回身觑见耿秩敲了下门框就抱着会议记录本候在门口,转过头来加快点儿语速:“待会儿带着小罗去这个失踪孕妇家里看看,提取样本确认一下,这位可能|涉|毒|的孕妇跟那些遗弃婴儿有没有关系——等结果的这段时间,跟你师姐一边筛监控查可疑人员,一边继续追失踪孕妇的动线。” 顾形话音落下就一阵风掠到门口,捞起耿秩的肩膀刚要往楼梯走,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捏咕着手里的橘子皮,抬手投进了江陌脚边的纸篓,隔得老远虚点着江陌的头。 “你车上面一大片脏得跟地图似的,就不能去洗个车?开出去警队的形象往哪儿搁?” 第二十三章 婴儿-废弃 案二婴儿 六废弃 恣肆叫嚣的冷锋寒潮强势过境,盛安三两天之内猝不及防地被兜头泼了几盆骤雨,夜间温度屡跌不止,积水未干的坑洼之上已经松散地蒙了一层薄冰。 然而月色分外朗明。 西北风盛行,墨色的天空没挂几朵云,就是半拉身子已经挤进了初冬,夜里着实冻得人流鼻涕。 邵桀排位遭演连跪五局,换了两把乱斗模式也无济于事,战绩“红毯”铺了遍地,烦得他欲哭无泪自我唾弃。 休赛期还没过半,训练室里这会儿都没什么正经事。李泽川满怀盛情地拖着离家一年思乡情切的姜赫宇出去吃韩式料理;温夕程梓两位小朋友跟风兴起地玩了一会儿“分手厨房”,没出半个小时,互相嫌弃的战火就已经从线上烧到了线下,掐作一团又双双赌气——程梓线下单挑大获全胜,开心愉悦地晃悠出训练室,温夕抱着胳膊气成河豚,没一会儿又撸起袖子追了出去,嘴里气势嚣张地嚷嚷着“1V1大战”再来一局。 邵桀两眼放空地拎着手机翻来甩去,悄无声息地窝在电竞椅里当了会儿咸鱼,然后慢悠悠地收回快伸展到大洋彼岸的四肢,扑腾了一个“咸鱼打挺”,一磕一绊地趿拉着兔耳朵挪蹭到训练室的露台上面,倚仗着地理位置优势,眼巴巴地望了一眼园区外的马路对面。 刑警忙起来是真的见不到人。 邵桀这两天时不时地钻到露台上把自己冻成一只鹌鹑,哆哆嗦嗦地试图寻找江警官出入对面小区的行踪未遂,实践出真知似的得到了这么个没什么鸟用的结论。 江陌那辆存在感十足的大吉普已经两天没出现在对面小区的停车位上面——也不知道那个脏出一张世界地图的引擎盖有没有被这几场骤雨冲刷干净。 邵桀这几天总是翻来覆去地惦记着他对江警官的那点儿亏欠,锲而不舍又有时有晌地问询着江陌是否有出来吃个饭的空闲时间,后来又无意间在火锅店附近擦肩,邵桀犹豫再三,还是一时头脑发热地发出了忙碌与否的关切。 “江警官,我在立兴西街这儿好像看见你的车停在路边,有交警在贴条,你要是这会儿不忙,可以过来看看。” 邵桀本来没报太大希望,却不料这条投石问路的消息到了当晚九点居然有了点儿回音。 “贴就贴吧,没事儿,比较忙,有空闲时间再回复你,在新单位认真工作,注意身体。” 江陌这套予以关怀的说辞老气又泛泛,一丝不苟的标点符号感觉像是跟邵桀隔了一道时代的鸿沟出来。但邵桀还挺受用,端着手机莫名其妙地美了半天,没等琢磨出一条长篇大论的回复,江陌又补充了一条消息,算是有意提醒。 “最近没事儿少去红楼附近,尤其晚上。” 邵桀那点儿笑意还没散尽,意料之外的疑虑却先爬上了眉间。 他对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提醒另有忖度,但没什么表现,只是单纯懵懂地回复了一个满脸问号的表情包,试图从江警官口中捕捉到点儿有关警方内部消息隐晦的指引——可惜没得逞,江陌掉线掉得突然,他们俩的对话也就这么停在了两天前。 邵桀端着手机无念无想的瞎看。他这两天快把江警官的朋友圈翻得火花灿烂。江陌没设置什么三天或者半年可见,朋友圈里除了内勤要求转发的各类警务宣传、防诈文案,连有关她自身生活的日常分享都少得可怜,一翻到底就只有一张警校毕业时拍的一张照片——就这么一张集体大合影还糊得令人啧啧称奇,看样子是直接举着手机翻拍装裱在玻璃相框里的合照,反光反得白花花一片。 邵桀特意放大了图片仔细找了一圈,觉得江陌可能正好被结结实实地遮挡在那一团白光里面。 邵桀撇了下嘴,将将把回忆飘远的思绪不慌不忙地扯回来。 这时,一辆黑色别克碾压着路面的积水薄冰,深夜幻影似的稳稳驰来。邵桀看这黑车有点儿眼熟,稍稍探着身子,目光追随着车顶一路开进园区,随后缓慢地停在了靠近基地大门的位置。 夜半三更登门造访——邵桀正纳闷儿的空当,徐沐扬踩着一双高跟鞋从副驾驶钻了出来,没等走出几步,驾驶位上的男人就追下了车,递了串钥匙过去,指尖却又依依不舍勾住她,缱绻又深情地拉拉扯扯。 邵桀也没料到能扒在露台上瞧见这点儿稍显隐私的热闹,他眨了眨眼睛,一脸非礼勿视地挪开视线,转身又瞧见掐架掐了两轮就重归于好的两个小朋友隔着露台的落地窗喊了邵桀一嗓子,像是怕裹在西北风里的邵桀听不清,连说带比划地对他发送了邀请:“待会儿外卖到了一起吃夜宵。” 邵桀从善如流地应声,哆嗦着满身的寒气从露台钻进来,屁股刚沾到电竞椅就被突然炸响的新闻联播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八成是上次吃饭的时候,韩律趁着邵桀不注意摸了他的手机,给他自己鼓捣了个别具匠心的出场BGM。 “上分儿呢?给你发微信没回啊……”韩律大概这会儿也是在城郊的大风天里瑟瑟发抖,吸了吸鼻涕才继续:“就我跟你说的活动,校花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我这一时喝了点儿酒上头,说跟你认识,校花那几个朋友就说是你粉丝……你要不过来?”韩律其实劝了两句也心虚,毕竟兄弟不是他显摆的筹码,咳了两嗓子自己先作罢:“休赛期找手感——你这也不至于成天泡在基地吧?但你忙你的,乐不乐意来……看你。别来了遭罪……” 邵桀哼声笑了笑,没拆穿韩律这后知后觉的多此一举,“把你那点儿当媒婆的歪脑筋收一收,这热闹我就不凑了。” 邵桀再三推拒,韩律这点儿关心则乱的胡乱撺掇也就没什么坚持的必要,哼哈着应下来就算就地翻篇,举着手机先跟身边儿满心期盼跃跃欲试的同学知会了一句就走到旁边,转头又涌了点儿醉意上来,意味深长地跟邵桀“诶哟”了好长一声:“是不是那个江警官——” 邵桀没搭茬儿,挂电话挂得那叫一个不留情面。 ———— 韩律被这小子欲语还休的单纯劲儿逗得打了个酒嗝,揣起手机深一脚浅一脚地溜达到废弃卫生所的二层小楼后边,扯开裤腰带正要放水,迷迷瞪瞪地放眼一望,影影绰绰地瞧见远处像是闪烁着一小团萤火。 这场一天一夜的探险活动选址,是同行的学生中另一位家住盛安市区的大二女生给出的意见参谋——虽说冠冕堂皇地顶着个“试胆探险”的主题,但本质上充其量就算是一次增添了点儿额外趣味的联谊活动,选址选题无非是想增加点儿促进交流的噱头。 韩律不在主办人员之列,咂么出这点儿醉翁之意,但也没说什么。 这所谓荒村的位置几乎沿着云山西路走到头,过了国道就是城郊和临县的交界处。荒村没有像民间谣传所说的闹过什么灾祸,举村搬迁不过是因为云山景区划分的时候在村子附近发现了几棵古树,为了妥善保护以及景区外围修筑,村建被统一规划搬迁,几乎平移到了两亩地开外处。而那些传得鬼火晃动鬼影出没的诡事传说,也不过是起源于荒村没有再开发的部分未拆除房屋和卫生所的二层废弃建筑。 韩律挤着眼睛盯着那团闪烁起伏的荧绿色看了半天,整个人一哆嗦,适才那点儿尿意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朝着身后围靠在篝火旁边喝得五迷三道的一众俊男靓女吆喝了一声,鬼使神差地循着那点儿忽明忽暗的“鬼火”就追了过去,一直快步走到几乎近在咫尺的位置,那点儿光亮却像恶作剧似的,转眼间玩儿了个原地消失,怎么也寻不到痕迹影踪。 校花和朋友手挽手地站在韩律身后不远处,怯怯又兴奋地问了一句:“看见‘鬼火’了?该不会真的像那讲鬼故事的帖子上说的,以前有人死在这儿吧?” 韩律自诩稳重地摆了摆手,那点儿渣男散发魅力的花花肠子下意识地占领高地,抬头挺胸就差背个手,“那都是胡扯,估计有什么野猫野狗的死在这儿,星星点点的冒过鬼火让人看见啊——诶哟……!” 韩律嘚瑟劲儿上头没顾脚下,话说半路只觉得猛一晃悠,也不知道一没留神踩翻了哪儿的哪块板子,整个人瞬时间失了重,“咕咚”一声就坠进了一团黑暗之中,摔得屁股生疼两眼冒星。 韩律先是猜测自己掉进了下水道,焦糊的臭气直冲天灵盖——他抬头看了一眼,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喊叫救命,低头借着缝隙间透进来的月光看了一眼抓了满手粘腻的掌心,犹豫了片刻才撑着起伏不平的身下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从裤兜里抠出尚且幸存的手机,打算打开手电筒照一照身边脚底,找一处好下脚的位置。 “我没事儿!”韩律稍微屏息,声音喊出来有点儿瓮声瓮气,开了手电筒四下扫视:“这底下估计是下水——卧槽他大爷这什么玩意儿!” 韩律举着手机,模糊地像是照到了什么影子,说话间凑近了些,却霎时间被眼前的东西吓得头皮炸开,“咕咚”一声腿软得跌坐在地。 洞口上方的一众同学被韩律几乎嘶吼的叫声吓得骤然寂静,隔了半晌,才有人抖着声音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怎……怎么了?” 韩律寸劲儿摔了一跤,胳膊都抬不起来,手电筒的冷光从下颏斜着打到脸上,显衬得他整张脸都是毫无血色的铁青。 “这下面……好多尸体。” ———— 云山西路到头就是国道,四野空旷没有住户,晚上几乎不怎么走车,就连马路上方等距安置的灯光照明都显得极其柔和安详,匀速稳定且催眠似的扫过江陌的头顶。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江陌单手撑着方向盘,关掉蒸得她犯困的暖风,顺便把放着评书的收音机音量调到能提神的动静,扫了眼导航提示的路口,打了把方向盘就拐下去——方向盘回正的空当,肖乐天的电话就接到了江陌正讲评书的车载外放,接通瞬间先听他愉快又黏糊地喊了声“师姐”,随后才稍显正色地告知:“祝师叔说结果出来了,在失踪孕妇家里提取到的样本经核验比对,跟山上的弃婴没有血缘关系。这手续可够麻烦的,折腾两天,白搭。” 肖乐天颇觉不甘地叹了口气,“师姐你还在景区翻监控吗?我这边儿忙完过去帮你。” “这都几点了,还不趁着老顾不在下班回家睡觉去?” 江陌对于比对结果略感遗憾,但并不意外,苦笑一声也就作罢,“我现在没在景区。刚跟保安室的老几位闲聊,听有位老哥说西区往北有一片山区基本上没有监控。好像是之前埋设的线路被山耗子啃漏电起过小型的山火,后来光秃秃的就剩几棵树,景区也就不开放游览,只有山后有一处管理员维护的小门,但常年不开,情况不清楚。过了那道门就得找区分局协查了,我这就琢磨着先开车绕到那个小门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的或者可调阅的监控,方便后续沟通……结果——”江陌哭笑不得地长叹了一声,“这倒霉的导航瞎指路,我这绕了半天都快开到城郊外头,还不能挑头,我这正找辙绕回去呢,待会儿我直接就开家去……” 江陌沿着坑坑洼洼的窄道开了半天,没等寻见出处,先被几台车堵住了去路。江陌挂了肖乐天的电话,扒着车窗放眼望去,正瞧见一栋二层小楼旁边火光闪烁人影晃动——估计是有闲有钱出来找乐的青年活跃分子,半夜不睡觉地在这儿鼓捣什么消遣活动。 但江陌这会儿只想回家睡觉。她把车停稳,晃到前面几台车旁想找一找联系方式帮忙挪个位置,谁成想举起新换的手机刚拨通电话,就听见人影晃动的方向骤然间喧哗尖叫声冲破天际。 江陌手一抖,差点儿又把这新手机摔进路边的坑沟里。 尖叫声持续起伏了半晌不见消停,江陌静默地观望了两秒形势,眨眼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刹那的工夫还思虑了一下她是不是曾经一度错怪了那个行走的“乌鸦成精”,随后低声啐骂了一句,拔腿就朝着人群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大爷的可别真出事儿——” 第二十四章 婴儿-分局 案二婴儿 七分局 “啪嗒!” 江陌跑得惶急,一脚踩中荒路当间浅浅蒙着薄冰的泥淖,飞溅起的冰碴顺着马丁靴的靴筒钻进脚踝裤筒,凉得江陌倒抽了一口气。 骤雨泡透了少有人烟的荒道,碎石沙土遍地泥泞,江陌这一路疾跑踩了不知道几层淤泥,脚下打滑发滞,拖着鞋底黏着的负重,将将在仍旧喧闹惊哗的人群外围刹住步子,撑着膝盖捯了几口粗气。 这一伙学生模样的露营团体大致望去得有将近二十人,抛开两三个缩躲在篝火旁边不敢乱动的女生,其他人这会儿正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大抵是正中间闹出了什么令人惊惧又好奇的变故。 江陌没穿警服,亮明身份似的喊了一声“警察”,但声音又被人群中尖锐的惊叫声遮盖得像蚊子哼哼——反倒是江陌被一声接一声的惊哗震得脑袋瓜子嗡嗡作响,极不显眼地混迹在人群之外,愣是没找见机会钻进去一探究竟。 江陌隐约能听见带着回音的瓮声叫喊。她循着声响晃了几步,余光却无意间捉到了三两个远远戳在田间地头张望的身影——周遭最近的住家也得是二里地开外,这循着声音响动凑热闹的动作倒是挺快。 不及江警官深思细想,人群中央骤然传来一声闷响。江陌当即提步上前,摸了半天证件正要往外掏,西北风又突然十分不给面子地卷着夜半彻骨的寒凉赶过来添油加醋。江陌有点儿迷眼,眨巴着眼睛缓和的空当扫了一眼不远处废弃二层楼的窗口——风声掠过时破窗影绰晃动,不知道是年久未拆的窗前帘布,还是那些都市传说的鬼影重重。 然而江陌刚警惕地略一抬头准备定睛细瞧,也不知道凑过去瞧见了什么可怖景象的两个女孩子就手挽着手花容失色地缩退到人群外沿,两双硬底的内增高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踩了江陌两脚——许是被这荒郊野岭的诡事吓得毛骨悚然,还没等江陌这边儿吃疼出声,两个女孩儿先跟撞了鬼似的惊声尖叫,几声“有鬼”引得众人也三三两两抱团退散,惊慌失措间退让出一条直通喧闹源头的通道。 十余双惊恐不安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江陌这位不速之客。 江警官略有自知之明,虽说面相看着没那么正儿八经的和蔼可亲,但长得还行,总不至于夜半三更地出门吓到人。她眨了眨眼睛,恍然反应过来这伙学生八成是被眼前意外撞破的危险事件吓得僵直警惕,随即略一抬手,掏出警官证左右示意:“警察。正好在附近,听见叫声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江陌停顿了两秒,掀起眼皮扫视四周,随即视线落定在其中一位比较靠近人群正中的男生身上,得了他侧身避让的视线指引,俯身半蹲跪在似乎稍有松动的一处窖井井盖旁,伸手轻压试探,被从井底照上来的白光晃得眼前花了片刻,眯起眼睛再度往下张望。 “报警了没有?”江陌吸了下鼻子,登时被这股熟悉又骇人的焦糊腐臭熏得眼冒金星,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面上却沉而又沉地拧了下眉毛,回头大致一扫:“先把帐篷用的防风绳子拆下来,把人拽上来再说。” 待到抬头叮嘱几句,把团团围住的学生遣散得只剩寥寥,江陌又伏趴在窖井正上方,低头看着底下涕泪横流满是臭泥黑灰的脸庞,沉声确认道:“你是……邵桀的那位朋友,韩律韩同学是吧?” 韩律适才扯嗓子哭嚎求助了半晌,这会儿没力气地跌坐在一团漆黑中央,他别扭地用没脏的袖子抹了把脸,仔细分辨了片刻才恍然认出窖井口的这张脸,感觉江陌整个人都冒着普度众生的佛光。 “江……江警官?” 江陌听见他哭嚎嘶哑得跟公鸭似的嗓音有点儿想乐,为免不合时宜,清了下嗓子硬生生憋了回去,“我听见你的这些朋友说,底下有尸体?” 韩律一咧嘴要哭,郁闷得要命:“好多,感觉有的烧焦了,黑乎乎的……但是拿手电筒照到了一个有脸的卧槽……巨吓人——呕——”韩律说着说着又一阵反胃恶心,挪了几步闷头在一团臭气里哕了几声,抽了抽鼻涕。 江陌单听他说话有点儿于心不忍,但略一思索这案发的地点,稍作犹疑,还是谨慎地托付了一句:“趁着区分局还没正式出警,劳驾你帮忙,把下面能看到的尸体都拍个照片,越仔细越好……但是不勉强,尽可能别遗漏就行,有一具算一具。” ———— 云山北路派出所并着坝庄分局声势浩大阵仗铺张地接管荒村焦尸抛尸现场时,韩律才隐晦地从这一团腐臭味道里,咂么出点有迹可循的猫腻。 坝庄分局的几位老刑警似乎对市局刑侦支队出身的江警官跨级介入颇为不满,这会儿正面子上一团和气地把江陌辖制在一旁,全然没有友好配合的意思。 韩律被江陌借了条毛毯裹成了一条又脏又臭的蛆虫,瑟瑟发抖地接受了一番极草率的目击问询,一脸痴呆地缩在江陌的车里。 他其实没太琢磨明白江陌那点儿讳莫如深的言外之意,只是隐隐察觉到被拒之于外的江警官跟区分局大概是不太对付的竞争关系,胡思乱想地编排出一套警察之间也要争抢业绩的说辞原因就不再深虑——他看见江陌跟区分局和派出所的几位领导寒暄结束,回身时已然脸色不虞,举着手机慢步踱到能确保韩律身处在她视线之内的位置,一边留神着四周动向,一边低声通话,眉头皱紧。 韩律缩着脖子神思飘忽地当了会儿鹌鹑,扣扣搜搜地从包裹着毯子的缝隙把兜里的手机扒出来,翻到聊天页面想轰炸一下专注游戏事业的邵桀,但感觉这会儿那位大爷八成当他是耍酒疯,估计连个眼神儿都不会给,琢磨了一会儿,欲语还休地发了条文字消息。 “没来这活动,你可亏大发了兄弟。” 邵桀难得没给他持续轰炸的机会,不明所以地发了个“?”回来。 韩律鲜少能在邵桀这儿抢占话题先机,捏着手机跃跃欲试地准备偷拍一张江陌的照片发过去,却不料手机刚一举起,偷拍未遂的主角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定在车旁,单手撑扶着车窗,视线在差点儿被抓包的韩律脸上大致掠过,不容回绝地征询了一下第一目击证人的意见。 “这案子我们队里也比较感兴趣,想请韩同学去市局坐坐……你这边应该没有什么的问题吧?” 韩律忽然就有点儿哆嗦:“我……嗯……” “没问题就成。”江陌微微笑开,抬手在车门上一拍,“辛苦跟我走一趟。” ———— 江陌一脚油门,韩律就囫囵个儿的在刑侦办公室里泡了半宿半天。他那一身裹满了抛尸现场淤泥腐物的衣服裤子篮球鞋都被检验科的美女法医悉数扒去,借了不知道哪位警察同志的日常衣物和拖鞋,蹭了个热水澡,裹着江警官友情提供的超大号粉色棉服,事无巨细知无不言地做了半天的笔录。 韩律在一众警察同志的包围关心下实在是浑身难受,趁着全程陪同的肖警官起身整理打印文件,赶忙抽空打了个电话求救:“快来接驾吧兄弟,我在这儿待得人都麻了。” 邵桀八成是通宵排位人没醒透,听见韩律的动静咕哝着反应了半晌,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接你大爷的驾,滚蛋。” “诶——别挂啊——”韩律先喊了一声,然后如芒刺背地顶着警察叔叔们的凌冽目光压下音量,“我昨晚上快被尸体吓死了我靠——” 邵桀没走心地应了一声:“谁吓唬谁还不知道呢——”话说半路才猛一激灵:“……等会儿!你说什么?尸体?” 韩律现在想起那场面还是忍不住腿软,捂着脸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你在俱乐部吧?甭管在哪儿了,来江湖救个急,借套衣服,我这衣服裤子都充公了,现在都是借的警察叔叔的,还有江警官的一个粉红色的大棉服……亏着控制力不错,不然我这裤衩都得壮烈牺牲……” 邵桀愣了几秒,迅速捕捉到韩律这段话里的关键词,“你人在哪儿?” “盛安市局刑侦支队,我从昨晚上给你发消息到现在一直泡在人家办公室里。” 韩律临着挂断电话又催了一句“快点”,蹭着刑侦支队的网和充电器玩儿了半天游戏,被3D地图晃得头晕眼花才撂下手机,抬眼正搭见适才嫌弃刑侦办公室打印机废物的肖乐天从外面捧了一摞文件回来,有点儿迷糊地在办公桌上翻了半天订书钉。 韩律扑哧一乐,看着小警察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脸颊抿出了梨涡,然后在他转头看过来之前稍微趴着桌沿,从一堆杂物底下抠出一盒书钉递过去,余光这会儿才瞥见刚才被挡得结实的桌面书架,侧边贴着一张塑封过的签名照片。 韩律又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肖乐天。 肖乐天稍微显摆地眨了眨眼:“这是青训那时候要的签名,我刚考上警校,那会儿放假还有时间去比赛现场,后来桀神就不在DRG了……都没什么机会看现场。” “你还真是邵桀粉丝?我以为警察同志这么正经正直的,不会看这些——” 韩律晕头转向了一宿半天,总算有机会跟警察搭上几句案件之外的话茬。但没等他有头有尾地把话说完,这边刚饶有兴致地把二郎腿翘起来,江陌就裹着一身的寒气从办公室外大步跨进来,先问了一嘴笔录文件整理的怎么样,然后才分神看了一眼裹着粉外套的韩律,面带微笑地寒暄:“这边儿忙得差不多了,韩同学是打算回学校还是去哪儿?我正好待会儿出外勤,送你一程。” 韩律是不知道自己那位兄弟为什么对这位警官姐姐念念不忘,反正他看见江陌对他微笑就紧张,二郎腿都老实地放下来,两手撑着膝盖,极规矩地坐在一旁:“那个……朋友一会儿送衣服过来,我等他一起。”韩律这会儿恨不得比小绵羊还乖,说话间扫了一眼江陌手里的文件夹,又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拖着凳子挪开:“我……找个地方等一会儿,江警官你们忙。” 肖乐天看着韩律的窘迫神情有点儿不明所以,扬头看了他师姐一眼,觉得还挺和蔼可亲,眨了眨眼睛不作他想,问了句正经事:“师父还没回来吗?” “刚回,昨晚上说,原来沣西区下辖一个派出所副所长死了的事儿,已经确认是自杀了。”江陌摸了根肖乐天桌子上的棒棒糖,“遗书和自杀动机还在核查,老顾刚去楼上跟高局汇报一下情况。” 肖乐天略有耳闻,但对各种详情揣测不深,问了一嘴也就没再追问,扭头专注地拾掇着手里的文件装订,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你说区分局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呢?昨晚上明明你在现场,但他们就愣是要走那一趟流程,说什么不让咱支队第一手介入……这藏的什么猫腻?” 江陌先没搭话,扭头应了急匆匆跑进来的小米录一声,接过一沓洗出来的照片扔到肖乐天桌上,扒拉出其中一张指给肖乐天:“这照片里确切拍到的就五六具尸体,这儿还有两具没烧透的,明显具有孕产妇身形的尸首。” 江陌试图嚼碎棒棒糖,但硌得有点儿牙疼,“咱们市里搞分局撤并,就挨着城郊临县那么几个小分局没动,除了因为城郊外临县辖区划分的问题,就是他们这些藏着掖着搞得那么些个幺蛾子……”江陌声音放得极轻,似乎只是稍作提醒,“不然你以为高局那么个大刀阔斧的做事风格,为什么留着坝庄分局不动——麻烦事儿太多。之前我刚到刑侦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出过不了了之的婴儿买卖案件……但又不是拐卖,踩着这个违法的边界……” 话说到这儿,肖乐天登时恍然,瞠目结舌了半天:“难道真的是代——” “不想把这底都兜出去,他们肯定要积极应对这个案子,不好办。”江陌止住他的话题,摆了摆手:“要不然昨晚上师父不会让我退后一步,不管怎么说,找茬儿把这第一目击证人拎回来了,咱们起码不被动。” 肖乐天闻言叹了口气:“那这案子只能看师父那边能不能拿的住?” “你手边儿还一个弃婴案呢,急也没用。技术那边儿忙了一上午,挑着照片里还看得出人模样的两个死者做了简单的复原图,虽然没有根据尸体骨骼做什么立体复原来得精准,但可以打听打听这两位孕妇尸体的来处,看看跟弃婴案有没有关联……囫囵个儿的成年人总比从未在世上露面的胎儿的来处好找一些。”江陌稍一停顿:“但凡有关系,咱们就有机会伸手。” 江陌咂么着满嘴的糖精味儿,齁嗓子似的咳了一声,起身翻出她那个堪比脸大的搪瓷缸子冲了一缸子速溶咖啡当水喝,晃悠几步回到她那张挨着窗边儿的桌前坐稳,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接通电话就“噗通”一声蹦起来的韩同学,裹着她那件粉外套趴到窗边,举着双臂妖娆地挥舞了半天。 江陌看他扑腾的像只花蝴蝶,也跟着好奇地往楼下眺了一眼。 邵桀背着双肩包,站在市局正门前不知道在张望着什么,而后莞尔地笑起来,总算留神到楼上窗前的花蝴蝶,视线却像是将将错落开,含糊不清地定在了只露了半张脸的江陌这边。 江陌呛了一下,一口咖啡正喷在耿秩在窗边新栽的蟹脚兰的花尖儿。 肖乐天不解地看了江陌一眼。 “没事儿,就是感觉你偶像有点儿……”江陌抹了把嘴边,拧着眉间轻笑:“阴魂不散。” 第二十五章 婴儿-起意 案二婴儿 八起意 约莫是因为午休时间,盛安市局肃穆庄严的警徽旗帜下星星点点的鲜活生动若隐若现。 邵桀半倚着办公大楼前威耸锃亮的大理石门柱,摘下双肩包囫囵个儿地往韩律怀里一塞,先目光逡巡着打量了他这花蝴蝶似的兄弟一遭,一言难尽地咂了咂嘴,然后转过头,正对上那位传说中的忠实粉丝肖警官的视线,友善地颔首致意。 肖乐天目送内勤的同事上了楼,有点儿羞赧地凑到邵桀跟前,耙了耙后脑勺儿上翘起的发尾,犹豫了一下措词才开口:“本来是麻烦你们协助警方的,照理应该请你们去会客室稍作休息,但内勤的同事说……这会儿没什么空闲的屋子,我待会儿得回趟办公室,没人跟着怕你们不安全。” 邵桀倒无所谓,十分体贴地笑了笑:“没事儿,我在外面等他一会儿——”他话说半路,正瞥见楼梯口突然探了个脑袋出来,喊了一嗓子“肖乐天顾队找”就转身钻进了楼梯间,肖乐天闻言一激灵,下意识地原地转身跑出两步,又半侧过身张望了邵桀和韩律一眼,见他偶像举起手臂温柔地挥了两下,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跨着台阶放心地跑开。 韩律笑得有点儿骚包:“肖警官太可爱了,他估计没多大吧,刚当警察?脸蛋子上还有点儿婴儿肥……”这骚包说着说着话还作势要在邵桀脸上捏了一把,被他无情错身躲开挥了一拳头也就作罢,“刚还加了他微信,真不愧是你粉丝,我看他还发过你OB的战绩截图……” 邵桀跟撞见流氓似的乜了韩律一眼,“……你这微信加的怎么这么——” 韩律又翻了一遍肖乐天的朋友圈,一时没反应过来邵桀是在损他,还乐不颠儿地碰了碰邵桀的肩,“小警察可爱嘛,交个朋友。”他这句话说完才回过味儿来,掀起眼皮觑见邵桀那一副觉得他无药可救的嘴脸,甚是正经地拔直了身板:“不是,你这想什么呢?我这叫多个朋友多条路,怎么让你欲言又止的这么一绕,感觉我跟变态似的……” 邵桀嗤声一乐,扬了下眉梢:“你这人,不好说。” 韩律气得一龇牙:“质疑我人品是不是?” 邵桀佯装难以置信地看他,笑道:“你这比西门庆还下流的人品用我质疑?” 韩律提起这茬儿有点儿来劲,“西门大官人那招惹的是有夫之妇,我这就要了你粉丝一个微信你瞅你那样——” “行了啊赶紧滚蛋换衣服去。”邵桀见他要摆起没完没了的架势,挥手示意他抓紧把这一身花里胡哨换下去,“你这人品充其量也就是打雷下雨的时候注意点儿别遭雷劈就行。” “这小子他家里人来头不小,我爸前几天不是去谈竞标市政项目供应商的生意么?我刚看见这小孩儿桌子上有全家福,估计要是没认错,他爸应该就是负责市政招标这一块的肖处。”韩律这话越说动静儿越小,末了神神叨叨地冲着邵桀挑了下眉毛,被他直勾勾地盯了片刻,一嘶声,拍了拍胸脯担保道:“正经生意哥们儿什么时候犯过错误?遵纪守法,一点儿猫腻没有。再者说,我爸生意做得惜命着呢。” 韩律这话音撂下就扭身走人,花枝招展地跟办公楼正厅的门卫借厕所去换衣服。邵桀望着办公楼往来交织的黑蓝制服有点儿眼晕,揣着口袋慢慢悠悠地挪蹭到楼旁的花坛跟前,拣着干净的砖块坐下,漫不经心地眺着正前方大门传达室岗哨的位置。 一辆配送的电动车忽忽悠悠地停在警局正门前。 蓝色工服的配送小哥先没敢下车,两脚拖着地,在门前岗亭旁边绕了好几圈,似乎是有点儿打怵,还特意伸手把头盔的带子扯紧了些。他低头扒出配送地址,确认再三似的又绕到市局门牌号跟前看了一眼,末了一咬牙一跺脚地把车停稳,抱着一大捧香槟玫瑰站定在门口岗哨跟前,茫然地抬头看了站岗执勤的警察叔叔一眼。 邵桀看着岗哨尴尬的侧脸有点儿想笑,掏出手机翻了翻日历,心里正念叨着不年不节还送花的警察家属挺懂得浪漫,余光就瞥见一道身影极迅猛地从花坛侧边冲到岗亭旁边,笑靥如花地接过那一大捧香槟玫瑰,抽出藏在花束中间的卡片,踱着步子款款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灿烂如盛夏暖阳的笑容晃得邵桀半晌没挪开视线。 江陌也没料到接个快递的工夫还能跟这两眼发直的小祖宗走了个顶头碰。她看着这傻小子一脸痴呆的表情有点儿疑惑不解,抱着花束艰难地四下扫了一圈,确信身边再没旁的什么人能牵扯住他的视线,这才稍微提步上前,打了声招呼当作寒暄,“你同学换衣服去了?” 邵桀还有点儿晃神,目光来回地游离在花束和江陌的脸颊之间,听见江陌问话登时站起身来,两手交握规矩地叠放在身前。 然而没等他乖巧搭话,又两道身影携裹着食堂的饭菜香气飞速地从他身侧不远掠过来,其中一个甚至直接仗着身量矮小,飞扑着挂在了江陌身上,顶着一张油渍麻花的樱桃小嘴惊诧羡慕地趴在江陌耳朵边叽叽喳喳了半天。 “哇塞江哥这个月这么大一捧啊……真的,羡慕了羡慕了,大洋彼岸还能锲而不舍的坚持每个月送一束花,这福气我也想要啊——”小个儿女警官哀嚎了一通才瞧见一根木棍儿似的戳在旁边的邵桀,俩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女警官“腾”地烧起耳朵尖儿,撒开勾着江陌脖子的小臂,没脸见人似的猫在了江陌后面。 “周小邈你那一嘴油还往江儿身上蹭……”迟来一步的高个儿女警官翘着兰花指把周警官从江陌背后捻出来,掏了张纸巾往她脸上一丢,转头检查了一下江陌的衣服,“还行,蹭了点儿粉底,没油。” “郑司羿你烦人你!”周警官脸红得像猴屁股,捶了高个儿女警官一下,噘嘴像是跟江陌撒娇,“你就南一这一个弟弟吗?我也想要这样的弟弟……” 郑警官白了她一眼:“你不是有亲弟弟吗?让他送呗,周南一这种小宝贝仅此一家,你别总惦记……去年见那一面的时候你那大口红差点儿把人孩子吓哭。” 周警官一撇嘴,不甘示弱地回嘴:“我那是999!”她翘起指尖指着郑司羿那张跃跃欲试的嘴,嘶声道:“敢说皮炎平我就挠人了——再者说,人有参差,我家那姓周的就是个皮猴成精,不跟我这儿大闹天宫我就谢天谢地了,指着他给我送花……估计也就等我老了他给我上坟能送吧,送的还有可能是塑料花。十块钱坟头前面摆一年,省钱了还。” 江陌听着她俩左一言右一语地听得直乐,顺带手地把手机递给正呆愣在不远处的邵桀,让他帮忙拍了张抱着花束的合影照片发送给正抱着父母手机等待夸奖的弟弟,随后翻开卡片扫了几眼,抬手就把玫瑰递给两位内勤:“周南一是不能共享了,这位小朋友据说在幼儿园已经有女朋友了,他说他属于他的朱丽叶,但这位马上六岁的小绅士说这次订的花比较多,希望我跟各位漂亮姐姐分享一下,替他问声好。” 周小邈乐不颠儿地凑过去看了眼漂洋过海邮寄来的卡片,对着上面别别扭扭的幼儿字体稀罕了半晌,闲话扯开随便聊了几句就被食堂吃饭回来的耿秩逮了个正着儿——耿副队最近被内部整顿和连续要案闹腾得眉间多长了两道沟,周小邈和郑司羿也不准备触他的霉头,听见他咳了一嗓子就灰溜溜地抱着花束跑走,趁着耿秩没留神,还悄么声地跟站在原地被迫立正敬礼的江陌摆了摆小手。 江陌直等目光远眺地送着耿副队没了影踪才松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半尴不尬地晃悠在很微妙的距离远近处偷听闲扯的邵桀,“除了给韩同学送衣服,你还有别的事儿?” 邵桀瞥见江陌的视线有点儿紧张,规矩地握好手臂,慢悠悠地挪过来:“……我……嗯……本来想问……但是肖警官说你们忙……” 江陌听他打哑谜似的话反应了半晌,刚恍然着笑起来想答话,韩律就抱着那一团粉色棉袄呜呜喳喳地跑出来,掺和进俩人中间:“哥们儿我去还个衣服……诶?江警官你在这儿?那我这衣服是直接给你还是送楼上去?” 江陌那点儿松散的情绪收敛得极快,乍一瞧见韩律就勾起几分客套疏离的笑意,一眼望过去看得韩律腿肚子转筋:“辛苦韩同学跑一趟,后续如果展开调查,可能需要补充口供,到时候我们会再联系。你刚说你回学校是吧?我正好顺路去医院一趟,捎你一程——”她说话间一顿,视线在韩律和邵桀之间徘徊了一瞬,“还是你们有别的安排?” 韩律这会儿才留神似的从上到下打量了邵桀一眼:“我下午有课得回学校……你——穿这么人五人六的……出去约会啊?” 邵桀没回头,屈起胳膊怼了韩律一肘,迎着江陌也略有探究的目光难得抬头挺胸没磕绊地回答道:“江警官,我今天去医院复查上次脑袋磕到的地方,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这摆明了就是个不容推拒的请求,江陌有点儿失笑,点头应声的工夫干脆把车钥匙丢过去,觑着半道截住车钥匙的邵桀笑道:“我去拿个材料,上车稍等一会儿。” 哥儿俩对江警官或多或少有点儿成分不同的犯哆嗦,得了叮嘱就乖巧地找车坐好——就是上车之前为争抢副驾驶的位置差点儿动手:韩律是嫌弃昨儿后排座位的臭气还没散尽,邵桀的目的就很直截了当,他单纯地想挨着江陌。 韩律一听这话,当即从后排伸出胳膊,一把勒住邵桀意欲“刑讯逼供”:“老实交代,你小子什么情况?” 邵桀嫌他这张嘴叨叨起来就没个完,眼睛转了一圈儿试图哄骗:“勤俭持家,省打车钱攒老婆本儿,你管我什么情况。” “可拉倒吧你。你这身家省个屁钱……”韩律挠他痒痒,“我说的是你跟江警官,之前吭吭唧唧不承认,这回撞我眼前了,逮了个正着儿,我看你怎么编。” 邵桀不是很怕痒,怔怔地望着江陌先被检验中心跑出来的小法医追着塞了一口面包,然后眉眼带笑地摇头走向停车的位置,忽然就觉得胸口一阵汹涌鲜活的悸动。 这话应该怎么说来着…… “唔……单方面蓄谋了一段时间的……见色起意?” 韩律歪头瞥着他这副突然正经的表情,一时惊诧,感觉牙快酸掉了,扭头看见江警官拉开车门坐进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江陌那口面包吃得有点儿噎,跟车上这两位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半天。 “我这一会儿的工夫是变异了还是怎么着?跟大白天撞鬼了似的,都什么表情?” 第二十六章 婴儿-门诊 案二婴儿 九门诊 盛安市中心医院产科门诊走廊孕满为患。 候诊室里刚推走一位糖耐不适的高龄产妇。大抵是身为人母的心思相通,亲眼所见的急迫情景几乎片刻间搅扰得整个候诊室和门诊走廊都躁动不安起来。起伏不定的情绪悄然窸窣地蔓延着,照妖镜一般映照着陪同产检的男人们的嘴脸——悉心陪同劝慰妻子的寥寥可数,占用候诊区座位打着游戏的漠不关心高高挂起,沾染上烦躁情绪冒起烟瘾的三三两两自诩苦命地勾肩搭背出了门,仿佛陪同检查这件事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余下的孕妇打从候诊开始就是惴惴不安的独自一人。 午休时间临近结束,产科门诊的三间诊室提前开了两间。一对小夫妻大概是建档之后第一次产检,在走廊里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两间诊室有人来往进出,坐不住地捏着挂号单在走廊里前后晃了几步,伸手截停了一位带着口罩闷头翻手机的女医生,压着焦虑紧张的情绪好声好气问道:“那个……大夫,我看旁边儿诊室都开门了——这位黄医生怎么还没来啊?” “我就是黄熙。”黄医生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稍微扣过手机屏幕,扯过孕妇手里的挂号单扫了一眼,又随手丢回去,“着什么急啊?这上面不有预约时间吗?再者说,午休时间还没过,医生不吃不喝不休息是吗?别人开得早那是他们昨晚上没手术没排班,等着吧。” 黄熙几句话说得急不可耐,炮仗似的唬得小夫妻俩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男人怔忪了片刻,登时蹿起火气,顶着黄熙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就要上前,被他媳妇儿拽了一把才勉强站在原地,半护着隐约哽咽想哭的身后人:“我就问一句你这什么态度?!不会好好说话是吗?!我……我去医院投诉你!” “想投诉就去啊,大不了今儿你媳妇儿检不上。” 黄熙满不在乎地翻了下眼睛,掏出钥匙开了诊室门钻进去又上了锁,故意报复似的站在诊室门玻璃正能望见的窗台旁边,捏着手机轻磕了几下,待到手机振动收到消息回复的瞬间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万般不解瞠目结舌地掐起腰,气急郁结地拨通电话搁在耳边。 “赵旭你有病吧你?我说没说过这事儿你别再管了?!”黄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声,觑了眼诊室门玻璃外,快步跨过去扯了一把玻璃上的挂帘,勉强遮出一个私密的诊室空间。 赵旭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趁着现在我还能管,我不希望你一再——” “这不是你能不能管——”黄熙撑着头,截口打断他过分缓慢的语气,沉重地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你联系的是谁?齐三强他……算了。你给了他多少?” 赵旭依旧是先沉默几秒:“……五十万。” “你真是……赵旭,这会儿你跟我这儿装什么有情有义呢?我那阵儿治病的时候你找了那么多小三小四小五你怎么不想着给我花点儿钱呢?这会儿想着后悔补救,有个屁用啊赵旭?到头来还不知道自己惹得什么祸……”黄熙红着眼眶,恶狠狠地咬着下唇,嘶声平复了片刻,“反正花的是你的钱……这事儿你别再插手了,我不想跟你吵了,下周我应该能调休,把离婚证领了吧,别浪费时间……” ———— 江陌在盛安市中心医院算是熟门熟路,刑侦定点报销,急诊院务的年轻医生护士都快跟她混成了亲属。她先监督着邵桀在一楼候诊大厅的挂号窗口前排好队,扭头就敲开了院务办公室那扇豁了锁的门,好声好气地哄着“执掌”全院病例的徐姐帮忙,筛一筛符合弃婴案剖宫产孕妇以及涉毒失踪孕妇条件的档案。 “照片不照片的来我这儿没用啊,病历里也不记人家长得漂不漂亮。”徐主任憋着乐,故作嫌弃地挖了江陌一眼,拿这定了外卖奶茶并且十分狗腿地呈递到她跟前的警察丫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照着她腰间糊了一巴掌,“我都跟你妈差不多岁数了,一天就熊我有能耐……哪个是少糖的?我这刚减肥第一天你就给我破戒……” “又减肥?”江陌那点儿揶揄的笑意还没勾起来就被徐主任原地制裁,清了清嗓子找补了一句,“再减就没了徐姐,现在这样正好。” “听你胡咧咧吧,这一秋天实打实胖了八斤,这些肥膘贴你身上试试?”徐主任损她归损她,但听这话还是高兴,闲扯了两句才说回正事:“根据你们警方提供的预计孕妇周数往回推,倒是有几位孕妇在咱们医院建过档或是挂号咨询过,不多……现在可真是,生孩子的小年轻越来越少,想要的怀着还费劲……当时坐诊的医生——”徐主任拖长了一嗓子,仔细核对了一遍,略感稀奇地惊呼了一声:“诶哟,还挺巧,省得你折腾了——都是她。你今儿这点子赶得正好,我在食堂碰见她的时候她说今儿门诊。” 江陌吸溜着奶茶芋圆红豆脆啵啵嚼着顶饱,呛了一下,闭着嘴愣是把这点儿堪比八宝粥的吃食囫囵个儿咽下去才侧身咳嗽了几声,凑过去瞄了一眼电脑屏幕:“哪些是我能带走的复印件?” “放心吧,给你打好了。”徐主任捻着打印机可复制的档案内容整理了一份,统一归置给江陌,“其中一位是本来建档要在本院生产的……但是后来没消息了。还有一个是……只是挂号了一次,好像给了治疗意见但是人没来。” “这两位你着重问一下吧,反正在我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这两个算是——至少家里那边可能有点儿问题。”徐主任也拧了下眉毛,感觉不太对劲儿,瞄了眼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午休马上结束了,你去应该正好能说上话。”徐主任点了点被江陌拿在手里的复印件一角,“黄熙,你去找她就行。” ———— 产科门诊走廊局部地区若隐若现地笼着一股压抑焦虑的低气压。 江陌头一遭晃悠到产科门诊附近,感觉环廊建制绕得有点儿头晕,捏着档案袋稀里糊涂地凑到候诊室门口的引导护士跟前打算咨询一二,谁料话音还没脱口落下,走廊尽头先一对愤然愁绪各掺一半的小夫妻迎面走来,急切地问询挂号面诊可不可以换一间诊室候诊。 往常自然没这个惯例,但适才诊室门前小小的冲突护士看在眼里,她犹豫地踯躅两步,蹭到其中一间已经开门许久的诊室前对着里面的助理医师招了招手,两厢交涉了几句,这才踱步回来,为难地提了个建议:“侯主任一礼拜就这一天门诊,让谁借着插一个队都不妥当,但你们如果真的不想去黄大夫那儿,可以补一个专家号,等着侯主任今天的号看完了,你们再去就行。” 小夫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换补专家号,临走前打算把手里的号交给引导护士处理,江陌侧耳听了个一知半解,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是黄熙黄大夫的号吗?” 小夫妻和引导护士同时一怔,似乎没闹明白江陌突然冒出来是作何打算有何身份,男人还当她是为了白捡一便宜,上下打量了江陌一遭,十分谨慎地回绝提醒:“这号不能随便倒卖,而且黄医生……今天可能状态不好,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要不也——” 江陌一扬眉,连忙笑着摆手,摸出证件示意道:“没有没有,我就是想找黄医生了解一下情况,凑个趣儿。那个……护士,哪一间是黄熙黄大夫的诊室?” “还能是哪间,午休时间还剩两分钟不到,挂着诊室屏幕没开门那间就是。” 诊室门依旧没开,甚至连门玻璃上的帘子都还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江陌低头瞄了眼时间,踩着午休时间结束,分针轻快跳动的空当叩了叩门板。屋子里先是一阵沉寂,半晌之后才听见拖动椅子辗轧沙砾灰尘的“硌啦”声,脚步踢踏着靠近门口,一双眼睛极不耐烦地望向走廊,正对上举着档案袋和挂号单的江陌。 江警官打眼一搭就知道这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她先是友善又装傻地对着黄熙笑了笑,在得来了一个几近蔑视厌弃的白眼之后,撤下高举的档案袋,换上另一只手里的警官证,霎时间沉下神色,凌厉问道。 “黄医生,有时间吗?配合一下工作,聊两句。” ———— “这个于莉是一直在我这儿建档做的孕检。不过,她本人好像比图上胖一点……你这不是照片吧?” 黄熙上手勾出其中一张复原图片,“最后一次产检结束,本来是让她看情况等着生就行。不过要是说有什么可疑的……她最后一次来检查的时候突然说不想生了,生下来没用,能不能引产……这算吗?” 江陌皱了下眉没应声,只是略作沉吟反问了一句:“她家里人有没有什么状态不太对的地方?比如说……可能有酗酒或类似|吸||毒|的症状。” 黄熙闻言,眉梢微微抖了一下,极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个不敢说,她来检查的时候都是自己过来的,这种情况算常见,一般家里人问过一次得到的反应不太对的话就不会再提起,以免影响产妇情绪。” 江陌点了下头,目光落在黄熙扣动着鼠标滚轮边缘的手指上,稍微把另一张照片推上前:“这个呢?认识吗?” 黄熙在觑见照片的瞬间下意识地往后晃了下身子,抵触地皱起眉,几不可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个人较之方才收紧了些许,流露出一种不甚明显的抗拒情绪:“不认识。” 无意识的情绪流露在先,江陌能信她这话才有鬼。江警官不太想跟她浪费口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屈起指节叩了两下桌面,语气已经比例行询问沉重了些许:“我再问你一遍,仔细看一下,这个孕妇,认识吗?” “不……不认识……”黄熙被面前这位年轻小警察的压迫感唬得有点儿磕绊,扣动鼠标的指甲划出一声诡异刺耳的声响,“我们一般除了跟了孕期全程产检的比较熟悉,剩下的哪儿能都认识……但这个好像是有点眼熟,应该就是我看过的那个杨晓可,不过我不太确认。” 江陌抱起手臂稍微颔首,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黄熙烦躁地抖着腿,憋闷得有点儿冒汗:“她是拿着一家私立医院的病例过来的,初步检查情况不太好,她就只是一直在问,好不容易有的能不能保住。我的意思是让她留院进一步检查再做后续考虑,但她拿了我开的单子走了,也没有再后续来过。” 江陌仍旧重复了上一位孕妇的相关问题:“家属方面呢?” “嗯?……呃……”黄熙有点儿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挪蹭了一下,“我只看见她自己来的,陪同的人……没看到。” 江陌迅速捕捉到黄熙犹豫的措词,立刻反问道:“没看到?你们认识?” “不认识。”黄熙吸取教训似的,反驳得很笃定,沉默了两秒又补充说明道:“是她自己说的,有人陪她来的。” 黄熙的配合程度极其有限,但所幸并非全盘抵触瞎编,多少给江陌留了点儿有迹可循的余地——毕竟如果黄熙的抗拒反应是真实的,那么窖井焦尸多半就能查出确切来路,最起码有的放矢,不至于完全凭借着推测和遍地撒网进行筛查,忙叨了数日依旧两眼一抹黑地抓瞎。 江陌退出诊室,抱歉地对等候在外慌措不安的孕妇微笑致意,转身就若有所思地紧绷着一张脸,苦大仇深似的凝着眉间,不死心地捻着这两位行踪存疑的孕妇就医时间跑到监控室,盘着腿坐在监控显示屏跟前,事无巨细地把这两位孕妇在医院内出没的动线监控搂了一遍,然后毫无收获地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拍屁股走人之前怔忪地盯着纷繁的监控屏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还是麻烦您把我调阅的这部分监控拷下来我带走。方便的话,把这个时间段停车场和医院门口能拍到的部分也捎带手拷一下,多谢。” 江陌在监控室聚精会神地泡了一整个下午,被LED巨幕显示屏晃得头晕目眩眼睛疼,原地等候闭目养神的空当才恍然想起来晌午时分在挂号大厅分道复查脑震荡的邵桀,掏出手机划开一看,这小子果不其然地发了一溜或偷看或无聊或瞌睡的表情包过来,只有最近的一条好好说了句话:“我复查完了,就在急诊门口的候诊大厅等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请你吃个饭,毕竟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最近的这一条还是将近两个小时之前。 江陌这人繁忙的时候心里总是没谱儿,工作以外的零零碎碎基本随手就丢到脑袋后面,这毛病连她自己都有点儿唾弃,但没牵没挂没人惦记的,也就无所谓好赖地混日子——邵桀这么一号人物横叉一道的关切或多或少有点儿扰乱江陌那套凑合活着的生活节奏,江陌一度因为嫌麻烦不太想有所纠缠,礼貌又委婉地推拒再三,“改天”、“没时间”这俩词儿简直说了无数遍,奈何那位小祖宗的想法执拗又单纯,江陌搪塞来搪塞去依旧收效甚微,热烈又坚持得江陌都快过意不去。 江陌没回消息,拎着档案袋绕到候诊大厅大致张望了一眼——将近两个小时没着没落的干等,耐心告罄撒丫子溜走也该是见怪不怪。 ……但没想到邵桀还在。 小孩儿抱着他那个超大号的双肩包,稍微佝偻着,不怎么显眼地窝在紧挨通往急诊大厅通道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端着手机,离得有点儿远,看不太分明,估计是在低头刷视频。 江陌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于心不忍地紧迈了两步出去。正这时,一名身着医师袍的中年男人先一步站定在邵桀跟前——邵桀似乎耷拉着脑袋大致觑见了来人的身形,默然地扣过手机没急着抬头,先稍稍端正了坐姿,然后才略微正式地扬起脑袋看着男人,却匆匆一瞥就重新低下头,没什么表情,不算冷漠也不够可怜,整个人登时坠入一种平淡又微妙的抵触情绪当中。 两个人毫无亲昵感的对峙着,男人似乎对他作何反应也不甚在乎,单方面地训斥敦促在急诊铃响的瞬间戛然而止,男人接通了电话,离开时以一种关怀备至的长辈姿态轻轻拍了拍邵桀的肩膀——邵桀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下意识地想躲开,但又咬着牙一动没动,直等男人快步走远才猛地转过头,确认似的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卸了力气一般长长一叹,然后瘫坐在椅子上,兴致寥寥地搓动着手机壳背面的滑块拼图。 江陌怔忪地望着邵桀,仿佛亲历了他的心路历程一般,感同身受地涌上了一股疲惫感。 急诊主任叫什么来着——江陌鲜少跟主任级别的医院大拿打交道,莫名地晃神了几秒,错身给一旁的轮椅让位置的工夫正巧抬头,直勾勾地看向平日里被忽略已久的医院光荣榜,快速浏览的视线落在红榜正中央。 邵为安。 江陌晃了晃查案查得一团浆糊的脑袋瓜,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尾随案抓捕结束急诊送医当时,她似乎隐约听见急诊分诊台前护士长问过急诊主任一嘴:“老邵你亲儿子你不去看一眼啊?人都住院了!” 江陌懊恼地耙了耙头发,感觉自己像是意外促成这对父子相见的罪魁祸首,招惹得小孩儿缠裹了满身的郁结不快。她提溜着心里这点儿罪恶感迈开步子,又怕这意外撞破会伤了这小孩儿的自尊心,犹豫再三原地转了个圈儿,末了先拨了通电话过去,然后才迎着邵桀惊喜张望的视线快步跑到他跟前,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邵桀翘着腿没坐稳,又被她拍得一趔趄。 “抬头挺胸,怎么还驼背……趁这会儿有时间,抓紧吃个饭。” 江陌稍微垫着脚,透过医院落地窗虚点着马路对面的小饭馆,一双眼睛眨得明亮灿烂,“那家特别好吃,你能吃吗?辣子牛肉面。” 第二十七章 婴儿-知情 案二婴儿 十知情 肖乐天今儿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早高峰公交车半路抛锚,担心迟到扣工资的工薪阶层穷苦人士们一波接着一波地往后续班次的公交车上涌,肖乐天屡次三番遵守纪律排队无望,又被试图抢占先机的大爷大妈们挤出“攻占”公交车的优势位置,磨蹭得彻底跟踩点上班无缘的时候才想起来哼哼唧唧地找江陌打探“敌情”,探查一下近来致力于内部纪律整顿的耿秩有没有捏着他那个堪比“生死簿”的小本子堵在刑侦办公室门口严抓考勤。 “老耿估计今儿没时间,后勤那边儿好像有点儿什么问题——桶装水里有个死耗子?”江陌端着搪瓷缸“咕咚咕咚”水喝到一半,听见内勤的郑司羿抱着文件夹路过搭茬儿,呛得一口水差点儿从鼻孔喷出来,“这怎么钻进去的?” 郑司羿怕被江陌喷个正着,侧身躲了一下,撇嘴道:“谁知道怎么进去的……那耗子特别肥,桶装封口都是好的,肯定就是收的旧桶再灌自来水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的,你们外勤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身强体壮喝着没事儿,内勤好几个坏肚子的,行政后勤研究这事儿研究了好几天。之前那水站不是临时挪库房忙不过来,找了个中间商帮送水嘛,估计是‘进少卖多’以次充好。你说这送水的老哥是不是缺心眼儿,撞枪口上了——有活儿先撤了。” 江陌对着郑警官稍一点头,转过身来看着缸子里的水怎么看怎么别扭,索性晃悠到窗台边儿祸害耿秩自掏腰包净化刑侦办公室污浊空气的那几盆绿萝“新宠”,话接前言地跟听了两句闲磕的肖乐天轻快道:“你要是挤不上车……反正也是等着,公交抛锚那站旁边有个早餐街,帮我带个鸡蛋灌饼夹里脊土豆丝,多放榨菜。” 肖乐天一想也是,迟到的事实不能改变,还不如填饱肚子先,小孩儿似的学着江陌点单:“那我也买一个鸡蛋灌饼……师姐豆浆你要吗?” “这个时间……还有豆浆就要,不放糖啊。”江陌“自助点单”结束就退后两步,重新松了松胳膊腿儿歪在椅子上,“感恩的心,等你的早饭。” ———— 肖乐天提溜着早餐赶到警队的时候正撞见耿秩带着后勤的副主任准备出门,左拧右扭没躲过,到底是戳在一楼大厅被耿副队耳提面命的训了一顿,耷拉着脑袋有点儿郁闷,挪蹭到他师姐跟前博取同情,用鸡蛋灌饼换了她柜子里的玛德琳小蛋糕,然后帮着盯监控录像盯得百无聊赖的江陌摆正歪扭的椅子,愉快地晃悠回自己的办公桌。 “昨晚上又没回?”肖乐天歪头瞧了一眼,“还是医院那监控?” 江陌注意力都在鸡蛋灌饼上,含混地应了一声道:“嗯啊,昨天送你偶像去医院复查,他请客吃了口饭,结果饭吃半道这小孩儿急性肠胃炎,我陪他在医院挂了个水把人送到俱乐部才回来,跟老顾碰了一下疑似受害人的事儿,挺晚的就没往回折腾——”江陌提起昨天这事儿就有点儿懊恼,“早知道他不怎么能吃辣的就换一家了,好在扎一针也就没什么事儿。” 江陌当时提议吃辣子牛肉面,是当真没见邵桀这小祖宗流露出半点儿为难——谁成想面碗端上来,一坨辣椒油铺满,这孩子吃了两口就小脸儿煞白,毫无血色的脸蛋儿上顶着一脑门子冷汗,吓得江陌以为他误吞了什么要命的物件儿,送到急诊问话才知道这傻小子肠胃弱又没吃饭,急性肠胃炎时不时地登门造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桀神他们这些搞电竞的,昼夜颠倒生物钟混乱,见天儿窝在训练室,抵抗力是真的强不起来。”肖乐天追星追得热闹但纯粹,执着的无非就是签名合影现场看比赛,这会儿工作堆了一脑袋,感慨唏嘘地搭了个茬儿就算翻篇,探头探脑的四下张望了一圈儿,“师父呢?” 江陌瞥着手机,扫了一眼倒霉蛋报平安的消息:“师父刚上楼闹腾高局去了,区分局好像要把这案子报到咱们这儿,这一天一夜过去,不知道他们悄么声地倒腾出什么花样来,待会儿得一起跑一趟区分局。老祝小罗他们昨晚上一直在忙,没怎么睡,一会儿你去开法医的那台车。” 肖乐天听完安排登时有点儿懈劲儿,郁闷地噘嘴:“又我拉尸体啊……” 江陌嗤声一乐:“小罗跟车,这福气二队那帮哥们儿想要还要不来呢。” 肖乐天试图起义:“那她总讲鬼故事……” 江陌沉默了两秒:“……听小罗讲鬼故事还是听老顾老祝环绕立体式训话?” 肖乐天决定向现实低头:“那你能不能跟小罗说一说别讲太吓人的……” 江陌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无奈一叹,挥挥手当作应下,专心致志地捧着鸡蛋灌饼咬了两口,有一搭没一搭捋过监控的视线蓦地定住,整个人一扑腾,收回四仰八叉的胳膊腿儿端正坐直,倒回几秒暂停,稍微抿起嘴唇回忆了一下医院的地形结构,恍然捶了下桌面,震得她胡乱堆在小书架上的闲置杂物文件哗啦啦地滑落下来,大喇喇地铺在地面。 江陌先妥善安置了一下鸡蛋灌饼里摇摇欲坠的里脊肉,然后才低头划拉起地上散落的文件堆,含糊地哼笑道:“我就说哪儿不太对劲儿……” 黄医生的坦诚配合里显然糅杂了一部分知情不报的隐瞒。 诊室问询当时,黄熙对于疑似受害人杨晓可的问诊情况应该隐瞒不多,但杨晓可其人的来历去处以及关联纠葛,黄熙恐怕隐瞒了不止一星半点。 依照化验单开具时间以及杨晓可有孕在身作以参考,江陌昨天在医院翻查监控时,并未考虑到电梯间到医院正门这段路程之间还途经了一个通往停车场楼梯间入口的监控死角。 鉴于孕妇脚程较慢,江陌一时忽略了杨晓可在这段动线中停留衔接时间较长的异常情况——杨晓可根本没有直接经由候诊大厅走出医院正门等车,而是先通过步行楼梯间走到地下停车场,一边举着手机找信号试图跟某人取得联系,一边四处张望着在各个车位之间寻找,随后站定在一台黑车跟前,举起手机短暂地通话几秒,转身原路返回,再徒步从地下停车场走到医院正门外,等候了不到十分钟,搭乘一台医院旁路口拐过来的豪车离开。 而这台车,正是杨晓可十分钟前在地下停车场寻找顾盼的那辆黑色迈巴赫。 江陌先是一怔,没搞懂杨晓可跟这台车多此一举折腾个什么劲,两腿一盘又开始扒着停车场的监控逐帧翻看,直待一个身影在杨晓可离开三分钟后晃入视线绕到迈巴赫旁边,江陌这才敢彻底论定盖棺——黄熙跟杨晓可之间的关系恐怕另有渊源。 画面中黄熙来得匆忙惶急,医师袍脱下来攥在手里,大步流星地一路走到车旁砸了几下玻璃,抱着手臂把驾驶位上的男人喊下来——没人侧目围观,大概是以一种压抑又歇斯底里的方式争执了半天。 这也就意味着,杨晓可跟黄熙在诊室以外是有确切的、可能存疑的交集的,黄熙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呢?难道她知道疑似受害者的杨晓可背后牵涉着什么? 江陌这几口鸡蛋灌饼吃的有点儿急,滋溜滋溜地喝了半杯豆浆才顺下去,揪着那丁点儿的不确认扭头问了一嘴:“乐天儿,中心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你走过吗?出口不在正门?” 肖乐天也正抱着电脑闷头研究,闻言先哼声应下,搓吧了几下不怎么旺盛的胡茬儿,缓慢道:“嗯——好像是吧……我有一次陪我姐和我妈体检就停的地下,正门倒是也有出口,但那个出口因为前面和侧门走救护车,人流比较乱一直没开,可以直接从后门开出去,就是那路口巨窄,白天总堵车,一般咱不都停地上,方便,怎么了?” “昨儿认出两张复原图的那个黄熙黄大夫,跟这疑似受害人杨晓可好像有点儿什么不好言说的关系……”江陌吃完早饭搓了搓手,又从办公桌上挖出个橘子开始扒,“周小邈上次分的橘子我勒个去……太酸了。”江陌顺手分了一半给肖乐天,眼看着小警察囫囵个儿地咬在嘴里酸得一激灵,绕到他旁边在他头顶上敲了一下:“鬼故事的帖子捣腾出来什么四五六了吗?” 肖乐天点了下脑袋,犹豫了一会儿又晃了两下,有点儿糊涂,“韩律说他们是根据这条论坛帖子了解到的都市传说闹鬼故事,但最开始关于云山景区附近荒地闹鬼的事儿都是泛指,压根儿没人知道具体什么情形。直到最近才出现了这个大致准确的闹鬼地点坐标,还提供了最佳的探险时间,说什么其他时间附近的村民和拉货的大车特别多,一般什么都看不到……这就像——” “故意引导外人在固定时间段到抛尸窖井附近。”江陌稍微敛了下眉,“你是怀疑发布时间地点的人有可能是案件的知情者?” 肖乐天似乎是得了江陌的首肯,这会儿才敢笃定地点头,“……最起码是有人在窖井处理尸首这件事的知情者。” “什么知情者?你们哥儿俩又琢磨出什么来了?” 说话间,顾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晃下来,抬脚一翘挡在办公室门口,单手撑着门框捋了把头发,耍帅耍到半路被后勤宋叔拎着浇花的水瓢轰开,尴尬地踱到他这俩亲徒弟跟前,觑着俩小孩儿憋着乐的表情,咋舌道:“笑屁。法医那边报告出来了,我跟老高要了并案的手续,正好区分局今天一大早上报了窖井案,待会儿先带着老祝他们去把焦尸拉回来。” 肖乐天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被顾形随手抓起来就吃的玛德琳小蛋糕,一时晃神没反应,江陌眼力上乘,扭头把柜子里另一袋小蛋糕丢给她亲师弟,省得这孩子一脉相承的护食激恼,疑惑追问道:“并案?有关联线索了?” “亏着掉地下窖井里那小子让你捞回来了。”顾形有滋有味儿地吧唧嘴,觑着肖乐天幽怨的小眼神儿当没看见,“老祝在他衣服上沾染的污秽物里发现了脱落剥离的皮肤组织,他鞋底还踩到了一颗牙齿,就卡在防滑的缝隙里,根据比对基本可以确认,窖井里的尸体当中,至少有两具,跟弃婴案遗弃的婴儿是亲子关系。” 江陌在窖井现场跟区分局那几位阳奉阴违的小领导打过交道,或多或少有些顾虑:“……他们能配合吗师父?上次在窖井那儿这帮人恨不得把我眼睛都抠下来,我怎么觉得他们这案子上报打得不是什么好主意呢?” 顾形一扬眉,翻了纸杯去接水,哼笑道:“分局撤并搞了这么久,坝庄分局一直都跟冻在粪坑里的石头差不多,之前不动自然是有不动的道理,但有李齐铭和郑运犯事儿在先,老高也不是什么幌子都能搪过去的。” 高局分局撤并的举措打从他走马上任之前就开始倾注心血筹备执行,但明面上精简管理强化实战是一方面,借着“纵向压缩、横向拓宽”的整治整合彻底冲刷一下藏污纳垢的边角旮旯才是至关重要的另一方面。 几年前撤并伊始清查时收敛了不少的下水道老鼠似乎有点儿放松警惕,在近来略显风平浪静的盛安街道的角落里探出头来——李齐铭这种有所荫蔽谋求权钱的死鸭子得徐徐图之,但郊县相连的坝庄分局藏污纳垢嚣张不知收敛,半只脚都跨过了灰色地带,那也就怨不得高局拉着顾形这把尖刀霍霍地磨了许久,正愁没机会杀鸡儆猴。 “市里这阵子大会小会没少开,涤荡污浊的风吹了又吹,坝庄分局八成对窖井底下的事儿知道个七七八八,先按在自己手里是怕事情暴露成了出头鸟被一棒子打死,现在又堂而皇之地交过来,谁知道是不是已经把这案子定了性打算推出去。”顾形一口气噎了半袋子小蛋糕,一边喝水往下顺一边寻么着再蹭口别的零食,“但这事儿不拿住切实的证据,老高不好先动,得淌一淌区分局这潭泥水再说……” 顾形话说半路,抬眼正瞧见江陌欲言又止地盯着他手里的纸杯,不明所以地闷掉才问:“怎么了这纸杯?” 江陌一脸犯恶心地吞咽了一下,“……没事儿,不干不净喝了没病。” 顾形深知江陌憋着坏的倒霉德行,对着一老本实的肖乐天点了点下巴颏。 肖乐天不负所望,忍着被抢了零食的郁结,乖巧道:“新换的这批桶装水里有死耗子,耿副刚带着后勤举报‘抄家’去了。” 第二十八章 婴儿-闷棍 案二婴儿 十一闷棍 坝庄分局那栋简陋老旧的二层办公楼就落在云山北城乡接合部唯一的主干道路口,前院警车没几台,后院加盖了一溜板房,作以档案留存和临时检验使用。 小院外面就是附近农户储备售卖的冬季菜地,紧挨着区分局后院的两个温室大棚不知道被谁家的小兔崽子抠了两个大洞,最后一批等待收获贮藏的白菜大葱被踩毁又薅走了一大片——据说是跟区分局拉焦尸回来的时候讳莫如深遮遮掩掩有关,一众乡民街坊凑趣儿好奇,来来往往探着脖子张望,徒劳无获就顺手牵羊,菜地农户一大家子拦在菜地边儿上也没用,事关过冬的收成收入,农户索性破罐子破摔,张牙舞爪地逮着几个“现行犯”跑到分局讨要这么个单价块八毛的说法,一屁股坐在分局大门正对着的马路中央。 江陌对坝庄分局附近的路况不熟,稍瞄着蓝白外墙涂装的办公楼位置打了一把方向盘,正纳闷儿坝庄分局门前怎么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就见一位穿着夹袄花裤的中老年妇女拖着一小根儿嚎啕大哭的小不点儿,视死如归地往马路当间儿一横,被围观的人七手八脚地拖拽了几下未果,原地滚了一圈儿,扒着地面彻底躺平。 江陌吓了一跳,生平头一遭离被碰瓷儿只剩咫尺之遥,一脚刹车踩得正打盹儿的顾形差点儿一脑袋栽进副驾驶,挨揍前一秒“噌”地从车里蹿下去,把闹事现场的来龙去脉听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挤进区分局的一楼正厅,找来几位抱着胳膊没打算上前的辅警疏散了一下围观的街坊乡民,勉强把车停到分局后院去。 肖乐天遥遥望着那喧闹人群里哭得凄惨的一小根儿,想出头上前,抬腿刚跨两步就被江陌一把薅住后脖领。江陌没说话,把人拽到身后去,拧着眉间轻轻晃了晃脑袋——区分局的大小警察干事领导都在,你这会儿出去是想打谁的脸? 窖井焦尸案的两位负责人紧忙一前一后的出来迎接。 坝庄分局的局长焦强依旧顶着那张人到中年沟壑纵横的面皮,云山北路派出所的副所长齐谅则一改前天夜里恨不得把江陌生吞活剥的厌烦神色,和蔼友善地对顾形祝思来一行人微笑致意,老哥俩一左一右捞起顾队长的手,喜上眉梢地捏握着拍了几下:“案子情节比较严重,我们这实在没办法,还得麻烦市局领导亲自来一趟。咱们这儿您也见着了,挖两颗白菜的事儿处理不好都能闹腾成这样。” 顾形理解万岁似的笑了笑,装腔作势拿捏得十分真诚:“嗨……都是干一样的活儿,老哥哥们忙不开,弟弟帮衬一把那还不是应该应分?” 焦强这位不苟言笑的“关系经营户”闻言像是笑了一下,脸上八风不动,褶子堆在眼角,侧旁的齐谅顺势揽住顾形的肩膀,一双眯缝眼不着痕迹地在随同顾形而来的几人身上逡巡扫视了一遭,底气十足地带着这一溜儿市局的大小领导进到办公楼里“参观游览”,沾亲带故地汇报托付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后续报到市局这案子肯定得劳顾队费心,但能查能审的咱们这分局也没闲着,那破村子之前就有人举报过说可能又在搞|代||孕|的事儿,这窖井焦尸一挖出来,咱们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立马就出警走访,直接揪住了一个负责管理交易流水的……那帮龟孙子,顺势这么一拽,球球蛋蛋的全扣住了,整个儿人赃并获。” 江陌初来乍到,下意识战术性落后,那点儿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没修炼到家,听他们放罗圈儿屁听得直皱眉头。 这话乍一听是兵贵神速出师大捷,但经不起仔细琢磨。 举报的人是谁?从哪儿得到的确切消息? 一堆烧成黑炭的焦尸连尸检流程都没走完就定了属性,十分决绝又迫不及待地将|代|孕|交易|杀|人销|毁的犯罪网络原地掐折,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在市局刑侦全然未曾伸手介入的时候就强行把案件拖到整理作结补充搜证的阶段,究竟是打算搪塞遮掩住什么? 窖井焦尸跟弃婴案息息相关,这帮忙于盖棺定论的老油条究竟确切知悉几分? 紧挨着两根儿老油条的顾形嘴角那点儿笑意还挂着,颜色未改地沉默了两秒,透过门玻璃打量了一眼审讯室里的“重大嫌疑人”,接着齐谅唾沫横飞的话茬儿问道:“嫌疑人就这一个?” “哪儿能啊,这就是一通风报信儿的。”齐谅那双眯缝眼儿视线稍偏了些许,短暂地停顿了一个气口,大致掠了一眼端着一副庄重架子的焦强,缓了缓语气才继续道:“之前那帮搞露营团建的大学生都提过这么一号人,说他们那同学掉进窖井之后这人不知道怎么就悄么声地冒出来,一直到咱们那位——” 齐谅回身张望了一眼,离得太远也没执着问一句称谓,抬手一比划:“就那位妹妹,凑巧路过救人嘛,他就消失没影儿了。我们还特意找来两位学生辨认了一下,基本没什么问题。另外那个重大嫌疑人还在审,最起码该有的材料咱们得备齐不是?”齐谅说话间一勾手,示意一路随行的文职警察把文件夹递给顾形:“目前审讯的口供证词以及负责交易往来的流水明细都在这儿。这疯子没少骗年轻姑娘|代||孕,生得好的金|主带走,生得一般的能卖就卖——什么|胎||盘、人||乳这个那个就没有他们不敢动的,齐三强这畜生崽子……” “这案子可真是,查得都心寒吧老哥?” 顾形端着这份“精心”梳理呈递到他跟前的卷宗文件,先话里有话地搪了一句,然后虚情假意的唉声叹气,全盘接受了坝庄分局这个粉饰太平的烂摊子:“我看这卷宗里,也就尸检痕检的相关证据链我们能帮上忙——要不焦尸搁你们这小平房里也是臭着,我们统一拉走检验处理。市局里别的能耐都马马虎虎,就是法医的停尸间地方挺大……焦局齐副所上我们那儿坐坐?” 顾形这话单拎着没什么问题,但话音连上就隐约像多了那么几分故意为之的引申意义。 顾队长觑着齐谅和焦强假装听不懂又偷偷摸摸沟通的眼神儿,后错半步给他们腾了个交流猫腻的空间,伸手把甩在人群后头四处张望的江陌捞到跟前,“今天来都来一趟,待会儿让我徒弟跟着你们……分局还是派出所的小年轻,到那主要嫌疑人住处二轮取证走个过场,让他们锻炼锻炼——咱们老哥仨就去我那儿喝点儿茶,我刚跟高局那儿蹭了几两普洱,二位老哥觉得呢,怎么样?” ———— 齐家村搬迁新建的年头不算太远,又因着毗邻国道,村墙周遭的面子工程做得十分周到,北国风光当间别致错落着几趟白墙灰瓦,就是荒地荒草萧瑟地掩映着,分明人丁不算稀落,却总朦朦地笼着一股压抑出世的薄雾,钻进去都觉得遍体生凉。 随行的派出所小眼镜叫齐东强,有点儿自来熟,拿着自己的名字打趣道:“我们家可就我一个,我也没有个叫齐德龙的亲哥。” 江陌扬了下眉梢,十分给面子地笑了笑,余光留神着在嫌疑人齐三强家院子房间里二次取证的小罗,若有所思的“诶”了一声,然后飞快地看了齐东强一眼,抿着唇稍稍摇了下脑袋:“没……算了。” 齐东强好奇心十足地眨了眨眼,看见这位小警花欲言又止,略一思索反问道:“你是想问,我跟这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是吧?” 江陌惊讶地抬头,忽闪着眨了两下眼睛,装模作样的能耐逐渐游刃有余:“你怎么猜到的……” “这齐家村出来的都姓齐,我跟齐三强名字里俩字儿都长一样,不怀疑才怪。”齐东强倒是悠哉无谓地耸了下肩膀,“不过齐家村的其实年轻人往外走了得有两代,我跟这重大罪犯好像还真就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不然我爸能那么不管不顾地扣住齐三强彻查吗?有亲戚关系的话肯定得避嫌啊。” 齐东强说话间一挑眉,一双眯缝眼儿一看就知道是打哪儿遗传来的基因。江陌不太想继续应承他这点儿带着调戏意味的靠近,趁着拿水的空当稍微错开半步,靠着齐三强家的院墙,稍微抻长了脖子向外眺望:“我看村子里好像年轻人不多?周围的耕地都荒着。” “现在哪有年轻人乐意种地的,一忙忙一年,也挣不了不少钱。”齐东强锲而不舍地凑过去,“齐家村年轻人其实不算少了,去年人口调查的时候走过一趟,大部分都在市里打工,有一部分跑大货的,拉客拉货的车都能开,这还挨着国道,怎么都方便。” “拉货啊……” 江陌嘀咕了一声没再搭茬,应了院子里小罗的招呼,稍微点头示意就侧身进院过去帮忙。 齐家村“二轮取证”一行的意义其实不大——这算是没能及时跟进调查的“后遗症”,明知别有用心的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打着小算盘动过手脚,但又一时无从追责,反复取证能得到有用线索信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江陌顶着“走过场”的名义,总不至于敲锣打鼓地把整个村子挨家挨户都询问彻查个来回,末了只能收获甚微地带着小罗法医和几位检验的同事打道回府,捎带脚地送齐东强回派出所打卡早退。 小罗法医有点儿瞧出齐东强这陪同随行得不怀好意,黏黏糊糊地拉着江警官,蹦到江陌的副驾驶就不挪窝。齐东强纠结再三还是换乘检验中心的小面包,打头带道也不知怎么七拐八扭地绕了路,正从那处废弃卫生所小楼附近取道经过。 警戒线铺张的阵仗被西北风刮得凋落,荧光条半数都泞在泥地上。似乎是因为分局那边对于案情已有定论,案子还没彻底作结,这么个重大的抛毁尸体的现场居然也没个辅警看着。 江陌瞟了眼窗外,若有所思地放慢了车速。 “这就发现焦尸那地儿是吧……没人管了这都?”小罗法医打从上车就开始犯困,迷迷瞪瞪也觑了眼那座废弃的卫生所二层小楼,提不起劲头地闭上眼睛,“我可真的服我妈……我昨晚上加班到下半夜才回家,刚睡了没多长时间就听见伟大的徐女士早起跳减肥操,蹦跶得我这做梦被僵尸蹦着追了一早上。物业迟早得上门儿——诶——你干嘛去啊?” 小罗法医朦胧着觉得这车在泥地里越晃悠越慢,隐约像是停下的时候才想着睁开眼睛一看究竟——结果扭头就瞧见江陌拉上手刹,揣起手机,语速飞快地丢下一句话就蹿了出去。 “案件卷宗里一直没人提过这个废弃卫生所,我记得前天晚上恍惚看见二楼窗口有人,我去确认一下,需要再喊你们过来。” 打头带路的小面包大抵是从后视镜里瞧见这位想一出是一出地飞奔出去的江警官,没开出多远又倒了回来,三两个同事下车面面相觑了片刻,先稀里糊涂地看着齐东强撒腿追过去,然后扭过头,齐刷刷地看向一直跟江陌待在同一个空间的小罗,不解问道:“这……啥情况?咱们跟去吗?” 小罗先一头雾水地晃了晃脑袋,反应了一会儿才彻底捋清了江陌叮嘱的话,抬头眺着江陌和齐东强已经汇合同行的背影,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先准备一下,留个人看车。十分钟人没出来我们就过去。” 废弃卫生所大门上了锁,但塑钢玻璃门已经被砸得“死无全尸”,稍一侧身就能钻过。 进到楼里,一股腥臊臭味就扑面砸过来。 齐东强被臭气熏得一趔趄,常服外套剐过摇摇欲坠的玻璃碴子,“喀啦”一声扯开了一大块,凉风顺势就钻进来,裹得他打了个寒颤。 大概是这附近成功升级成“探险见鬼胜地”的缘故,住家太远又没有公厕,这栋稍有隐私性的废弃小楼基本沦为“天然公厕”,陈旧的物件和堆积的灰尘遍布着有过不少人出没的痕迹,脚印分布凌乱无序——甚至像是有稍微讲究的露营客看不惯这遍地的污秽臭气,试图到楼上找个方便的地方,兜兜转转地绕过杂物延伸到楼梯。 江陌犹豫了一下,扶着后腰的手铐,刚打算提步上去。 齐东强却突然抬手拦了她一把:“这毕竟我们辖区的地界儿,冒险的事儿我来。这哪儿是漂亮姑娘上前的活儿?” 江陌面无表情地忽视掉齐东强油腻腻的眼神儿,对他主动“冲锋陷阵”这事儿稍有计较,但未及多想协商,齐东强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像是扯了把生锈的栅栏门,放松警惕地吆喝了一声:“江警官,楼上……什么都没有啊?除了废桌子废架子废床——不对啊这好像有人生活的痕迹啊……” 江陌站在楼梯口听着齐东强汇报的前几句话先松了口气,转身先在一层的犄角旮旯晃悠了一圈儿,随即又绕回到楼梯跟前,瞥了一眼水泥楼梯下面被密封的空间——窄小的走廊在整个废弃建筑物里都是少有的规整,地面上斜着铺了块木板,几乎看不见灰尘堆叠的脚印。 江陌佝偻着俯下身检查窄廊地面,一心二用地留意着楼上齐东强逐渐含混的动静,在确切听见“有人”的喊话时猛地起身,打算上楼查看一下具体情形。 就在这视线偏移的一瞬,楼梯下的密封空间霎时破开,澎湃地涌出一股腥气,一道迅疾的黑影拎着一根棍子飞扑而上,恶狠狠地闷在了江陌察觉不及的头顶。 第二十九章 婴儿-替罪 案二婴儿 十二替罪 顾队长诚心“胁迫”,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这两位“笑面虎”只得半推半就地应承着,老哥儿仨打着交流案情的旗号窝在耿副那间整洁明亮的办公室里闲里扯淡浑水搅和,一壶顶级普洱烫得焦强和齐谅如坐针毡一脑门子汗,兀自琢磨揣度了半晌,实在拿不准这位大费周章把他们请过来喝茶的顾队长究竟打的是哪副小算盘。 齐谅撂下茶盏,沉不住气地捏着杯沿打转,盏底摩擦着桌面剐蹭出细微又明显的声响。 焦强眉头紧锁,叹口气的工夫又稍微松了松眉间,抬手搪住正准备替他续茶的顾队长,顺势不甚明显地剜了齐谅一眼,接着顾形状似漫不经心问询着坝庄分局这几年“丰功伟绩”的话茬儿,摩挲着膝盖处的布料,苦大仇深似的摇了摇头:“说到底,咱们那个小分局啊,警力实在不够用……市里扫黄抓赌落到我们头上都难办,代||孕这事儿这几年光能听见动静,抓不到人找不到证据,都快把我们分局几个老刑警熬出心病了。” “坝庄这边儿不像云山景区往南,开个农家乐就能挣钱,咱们那边儿大部分都是农户,一年到头一老本实的也赚不了几个钱,但凡有一个混账的见了利不学好,这歪风邪气立马涨起来……”焦强一脑门子官司地呼噜了一把略显稀松的发顶,偏了下脑袋,跟齐谅也搭上话:“齐家村那位置,你说他偏吧,路修得那叫一个四通八达,但往哪儿走都挺远,那天报个警,齐副所他们紧赶慢赶开着两台车过去也得小二十分钟,这你说,那不是抓什么罪犯都歇菜?早二十年前那地儿就出过一伙儿专门拐|卖|儿|童的——市区里偷,转手就搁临县倒卖到外省,那年头没监控,协查起来也麻烦,案子拖来拖去得有五六年,孩子到头来就找回来两个,有一个腿还废了。现在又出了这么个代||孕|杀|人的案子……说真的,我们老哥儿俩这脸都不够丢的……” “要不是那伙学生正赶巧地发现了窖井,村子里一看警察阵仗大,有人怕受牵连偷偷摸摸出来举报,谁能知道齐三强这兔崽子居然搞了这么大个|代||孕|窝|点?他得弄死多少姑娘?!”齐谅觑了一眼焦强,痛心疾首地在腿上捶了两下:“其实之前云山景区挖出弃婴骸骨那阵儿我跟焦局就心慌……咱们这辖区地界儿偏,就怕跟重大案件挨着边儿,这什么牛鬼蛇神进到这片儿都是泥水里滚一圈,旁人是真看不出来好赖。尤其像齐家村还有离分局没多远的那个瓦房店那片儿,同姓同宗的还好聚堆儿,只要是内部矛盾,无论怎么闹咱们那都没法问——” “就说上午偷白菜扣大棚闹到分局那事儿,来来往往的都是一家姓,说到头就是欺负大棚种地那家农户是外地过来的,看人家搬过来一两年就挣了点儿种地卖菜的钱,眼气,非要找人不痛快,但这事儿派出所又不好太上纲上线……” 顾形面子上感同身受,长吁短叹地附和了几声。 单就“大棚事件”这么个所谓“家长里短”的“民事纠纷”,浅显带过也就作罢,往深了琢磨都快能扣上一顶小股“黑|恶|势力”在局部地区兴风作恶的帽子,坝庄分局和派出所不闻不问,这事儿就能被捂在“同族争端”的家门里面,永远定不了性。 顾形搅混水不成,视线就在来回递眼神儿的焦强和齐谅之间左右逡巡,对于齐谅故意主动提及弃婴案一事稍作思忖,顺着杆儿往上爬了几步,冤大头的架势摆了十成,拖着凳子就挨在沙发旁边坐下:“弃婴案是真他大爷的头疼,景区里挖出来的,撂也撂不下,查又查得跟没头苍蝇一样,连个人影儿都没摸着——” “要我说,这弃婴案十有八九也跟齐三强这伙人脱不开干系……”齐谅擎等着顾队长的抱怨,套近乎似的拍了拍顾形搭在把手上的胳膊:“你不想想,这要不是有人举报,单就这些尸体撂在这儿,没人证没物证没监控的,谁能往|代|孕|窝点上牵扯,这婴儿骸骨也是,查不到来路去处的,时间长了这案子不就得挂着?我听说你们市里也一直在找符合条件的孕产妇想做比对?要我说啊,能把孩子扔了,十有八九都是丧良心的,压根儿就没想要,倒不如就拿这些焦尸试试,保不齐呢,俩案子一遭解决掉——” 齐谅话音未落,焦强先隔着茶几踹了他一脚:“市局查案,你指手画脚算个屁啊?” “还别说,齐副所——”顾队长给齐谅竖了个大拇指,“弃婴案查得头都大了,要是能并案结案真就万事大吉。毕竟犯罪团伙二位老哥都按住了,剩下也就是把证据链完善完善。” 顾形始终未曾提及他已经先一步下手提交并案申请这茬儿,打了个哈哈,囫囵个儿地把他们想打听市局现有证据线索的试探搪塞过去,捧着卷宗文件哗啦啦地翻腾了几下:“——现在也就施害现场和|代||孕|安置的具体地点齐三强还没交代……看看我那愣徒弟去齐家村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有线索才好继续给齐三强找不痛快不是?” 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这两尊泥菩萨冒险淌这一趟,无非是想试探一下这位顾队长的口风——毕竟藉由一个弃婴案端掉一个|代|孕|窝点已然足够分局和市局交差,市民舆论水涨船高,警察形象光辉伟大,这么个结局实属皆大欢喜。 既然大致揣测得知,这位刚正不阿的顾队长似乎没有明面上直接推翻原有案件定性的念头想法,焦强和齐谅双双松了半口气,随即也就没了硬撑场面话的意思,在顾形提出前往祝大主任法医办公室参观一二的邀约后委婉回绝,脚下生风地打道回府交差了事。 顾队长的面子工程得从一而终,好生把分局派出所这二位祖宗送出市局大门,慢慢悠悠地从后院晃了一圈儿才溜达到刑侦办公室,踱着方步挪蹭到肖乐天的零食小金库跟前,试图“洗劫”未遂,勉强分了半拉苹果,边啃边问:“齐三强的账户进项出项流水都捋清了吗?” “还……没,没全确认,但是最近的几笔进项确认清楚了,代||孕|交易的付款方式跟齐三强在区分局交待的基本符合:买家会分三次支付,也就是订金、中间确认和把孩子抱走之后,这三个阶段,单笔进账抽五成后转给|代||孕的女孩儿。但偶尔也有……有进账没出账的款项,我怀疑——代||孕的女孩儿可能就是窖井里焦尸的下场。” 肖乐天誓死捍卫自己的零食柜子,紧紧抱住他师姐拿给他的小蛋糕不撒手,愁眉苦脸地回顾了一番开车拉的那几具焦尸的惨状,既犯恶心又不忍心地晃了晃脑袋,指着文件记录上标亮的其中两栏:“不过最近有两笔进项比较奇怪——就这人,上周和一个月前连着打了两笔钱,一个二十万,一个五十万,这孩子能生得这么快吗?” 顾形没搭茬儿,扬起下颏点了两下示意他继续。肖乐天耙了耙脑袋,还是有点儿拿不准:“反正跟其他的付款流程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我先跟银行方面确认了一下这个账户的信息……打款的是个人账户,这人叫赵旭,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法人——” 话说半道,肖乐天把嗡嗡作响了几个来回的手机从裤兜里抠出来,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先掀起眼皮征询了一下顾形的意见,然后乖巧地接通电话:“师姐,怎么了?” 江陌那边儿乱哄哄的,说话声音听着发虚:“老顾还跟分局那俩老油条扯淡呢?打电话手机关机啊……” 顾形听见动静才留神,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顺手接过肖乐天手里的电话,苹果啃得“咔嚓”响:“没电了。你那边什么情况啊?走个过场就得了,要是没发现有什么蹊跷就别硬耗,齐家村早二十年就出过大案,那地界儿邪性……抓紧回来啊,老刘食堂给咱们加餐,炖了一大锅酱肉,晚了可吃不着了。” ———— 江陌侧身挪了半步,给扛着箱子往楼梯底下钻的检验同事让了条路,顺手接过小罗法医递来的简易冰袋捂住脑袋上肿起的大包,倒抽了一口凉气,嘶声道:“嘶——老刘的酱肉怕是吃不成了。” “……师父,我找到了||代||孕||接||生的地下室。” 江陌踢开脚边的木棍,抬头咬牙切齿地瞪了那个被手铐挂在楼梯栏杆的矮小人影一眼,骂骂咧咧地让他老实待着,转身又上前帮着腾不开手的同事拽了一把楼梯地下的暗门,默然地觑着湿腐发霉延伸向下的水泥石阶,望着台阶尽头恍惚的灯光影绰,皱眉一叹。 “就在处理尸体的窖井旁边,那栋废弃的卫生所下面藏了一间百十平米的地下室,根据地下室里的名簿记录来看,怀疑可能有涉及到黑||户或者|残|障||代||孕||女孩的情况,这底下还有一部分隔开的屋子,看着像是有类似监禁的空间……有一个齐家村的侏||儒在卫生所二楼和地下室常驻,平时负责装神弄鬼看守放风……大概问了一嘴,那帮学生冒险露营的时候这人也在,但通风报信儿不归他管,本来是打算过了十二点把这帮学生吓唬走的,结果人太多没看住,正赶上一个掉进窖井里的倒霉蛋儿。” 地下室附近信号不好,顾形问询支援的动静混着嘶嘶啦啦的电流干扰声,听得江陌皱了下眉头。 “支援暂时不需要,去齐三强家勘察的人够用,主要是现场取证,地方紧凑,小罗法医刚把我都推出来了。不过师父,有个人得先请她到队里了解一下情况——” 江陌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还蹲在卫生所门外空地上干呕得涕泪横流的齐东强,捏搓着用证物袋套住的名簿板夹,稍微压低声音道:“黄熙,中心医院的产科大夫,她可能跟齐三强这伙人……关系匪浅。” 第三十章 婴儿-隐瞒 案二婴儿 十三隐瞒 潮湿陈腐的水泥石阶陡峭磕绊地延伸下跌,楼梯修建得逼仄矮小,老式矿道用灯上挂着沉积油泞的灰尘烟油,昏暗的照明仿佛将整个地下空间笼在一团阴晦沉闷的黄雾当中。 一张手术台孤寂地躺在正对水泥石阶的空间中央,无影灯扭曲歪挂在一旁,没来得及整理消毒的手术用具浸泡在已经气味刺鼻的液体里,标识盛装医疗废品的垃圾桶歪倒在地,桶底桶壁上粘挂混杂着腐蚀变质的食物残渣和凝固血迹,蝇虫白蛆挣扎着从污迹里钻脱出去。 蛆虫奔逃的尽头是三间几乎改建成牢笼的屋子,狭窄矮小,秽物桶静立在脏臭的单人床底,角落里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用纸糊的相框,勉强能看出曾经有人珍视地蜗居在这一小方天地里的痕迹。 一股阴郁悚然的湿冷气息漫溢着铺了遍地。 江陌漠然地注视着翘着腿无声抵抗警方施压的黄熙。她压抑地叹了口气,沉重地摔下手里这几张地下室的照片,砸出一小声清脆的动静。 黄熙似乎极轻微地抖了一下,但依旧向后倚靠着椅背,抬手抹了一把有些花妆的眼角,舔了一下干涸得口红斑驳的下唇,不太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位警官,我已经说过了,什么地下室,我根本就不知道。” 江陌对于这类揣了一肚子侥幸的疑犯见怪不怪。“死鸭子嘴硬”的外在表现追根溯源无非有二,要么是极其单纯的又蠢又坏装疯卖傻,要么就是笃定警方的证据链不完善,擎等着见招拆招混淆遮掩。 黄熙医院就职家境优渥,显然不能跟那些个动辄撒泼打滚的“法盲”一概而论。 江陌没急着跟着她较这点儿“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真。她挠了挠额头上那块儿极其扎眼的红肿淤青,又疼又痒的“嘶”了一声,扑哧笑起来,撇开照片,把跟前的证物袋稍微往桌子边缘推了推,尽力地靠近黄熙的方向:“黄医生,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们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您过来,只是为了喝杯茶啊?” 江陌那点儿和善的笑意凝在眼尾,话音落下的刹那间一脚蹬在审讯室钉死在地面的桌腿上,一声巨响闷炸在正试图看清证物的黄熙耳边,把她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轰得凌乱稀烂。 “之前因为弃婴案相关,我去医院问过你关于杨晓可和于莉的情况……也是凑巧,黄医生,我今天带着同事去另一起代|孕|杀人的嫌疑人家里复勘,返程途中无意间在废弃卫生所里发现了这间地下室,看守地下室的侏儒齐壮八成是担心证据暴露,证物销毁到半路就蹦出来想拼个你死我活,只可惜技不如人没下死手,反而囫囵个儿的落到我手里。” 江陌稍微翘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们现场的同事在销毁证物的火盆里发现了这个刚烧了不到一半的板夹名簿,好巧不巧,杨晓可和于莉的名字也出现在了这本名簿上,两个人的记录底下都是黄医生的署名,看笔迹……也不像是有人冒充。毕竟之前,她们两位孕妇都跟黄医生打过交道,不知道您对此有没有什么见解?尤其是——我看她们两个人的名字上面都划了一道横线……” 江陌觑着黄熙霎时惨白的脸色,捏着手里的笔转了两下,随即笔尖半悬在套装着板夹的证物袋上方,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而且,除了她们两个,还有挺多名字都被划了一道——我看看啊……有李南、吴招娣、黄雪——这还有几个没名字和名字被燎了看不清的,只有几张一寸照片,后面怎么签署的主治医生都是黄大夫的名字。正好,黄医生,我们正愁着那些焦尸的身份没办法核对,您要是主治医师,估计身份辨认能帮上大忙……” “不过黄医生……”江陌顿了两秒,轻声道:“这名簿好像不是正规医院的就诊记录吧——” 黄熙瞠目了半晌,冷汗滚过脸颊,浑浊地砸在白色的衬衫领口。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截口打断江陌添柴架火的阴阳怪气,声音仿佛砂砾碾磨过一样:“你说……焦尸?这些孕妇——难道……都死了?” “黄医生这算是‘走|穴’了吧,这个数量的外出诊疗手术,违规可挺严重。” 江陌没搭黄熙的茬儿,只在她提及死亡揣测的瞬间掀起眼皮淡淡地剐了她一眼,八风不动地接上适才被截断的话音,慢条斯理道:“还是说……这里面但凡有正儿八经户口的孕妇,都会经由正规渠道预约去中心医院找黄大夫您——或者这几位署名过的私立医院医生做产检直到最后生产,但是身份存疑的孕妇就会在这个地下室——”江陌点了下照片上那张手术床,“在这儿接受检查、生产——然后根据齐三强那伙人的要求决定孩子和孕妇的去留死活,一旦出现问题,就会被原地处置掉,产妇烧死在窖井里,婴儿掩埋在景区西坡的山上——” 黄熙整个人都慌了,撑扶在桌板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无意识地咬着唇上干翘的死皮,破开撕扯的伤口漫得唇齿间都是血腥气,“齐三强……你们抓到他了?” “黄熙!是我在问你!” 江陌陡然拔高声量,脸上却没牵动多少愤怒或厌烦的情绪。她叩了叩桌面,缓慢道:“你想瞒的,究竟是你走|穴做手术的事儿,还是你协助齐三强一伙杀人抛尸——”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警官!”黄熙脸上残余不多的妆容被她的冷汗和眼泪冲刷得狼狈不堪,她挣扎着站起不得,又跌回座位上,整个人凄惨地撑扶着桌板,溺水似的朝江陌的方向扑腾求救,哭腔喊得像是漏了风:“手术……照顾那些孕妇……我只是受齐三强的威胁,帮他们这个|代|孕|团伙,给那些没有身份的,或者有身体残障被卖过来的女孩做检查,帮忙接生或者做剖腹手术……我每次见到那些女孩都是活生生好好的,什么焦尸什么杀人我真的不知道——就连于莉我都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儿,她明明是约好了要去医院生产的,但好像是找代||孕的买家不喜欢女婴,可月份太大了实在没办法,我是建议她生下来再作打算的……” 黄熙捂着脸抽泣了几声,忽然抬起头,试图反驳争辩道:“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过那个卫生所的地下室了,这段时间我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呆着,医院的同事和我老公都能作证——” 江陌漠视着黄熙几乎伸到她眼前求助的手,听她渐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眼角跳了一下,轻声打断:“杨晓可呢?” 黄熙蓦地怔在当场,喉咙里咕哝出犹豫难堪的响动,半晌,干巴巴地想要反驳:“警官,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话还没说完,审讯室的门就被急切地凿了几下。江陌歪头瞥了眼一脸冒蒙的书记员,起身嵌了个门缝,没等开口问明情况,先被肖乐天一把薅出去,隔了三两分钟不到的工夫又款步踱进来,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翻出医院地下停车场的监控画面,径直甩到黄熙跟前。 “这位在车库里跟你大吵一架的人,你总该认识吧?”江陌隔空点了下截图画面,“车牌和人像都挺清楚的,你老公,赵旭。” 黄熙又狠狠地咬住破裂的下唇,血珠沁得几乎快滴下来。 “截图上有监控时间,就是杨晓可找你面诊那天——也是你确切得知赵旭并没有听你的话及时跟代孕的杨晓可划清关系,你们两口子在车库里大吵一架的那天。” 江陌稍作停顿,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黄熙脸上僵硬骤变的神色,轻声道:“你知道他给齐三强另外转了五十万吗?” 黄熙抽了下鼻涕,混着睫毛膏的泪水糊得她有点儿睁不开眼睛。 “……知道,他不想我继续受齐三强的威胁,给他转的封口费。” 江陌皱了下眉。 “你知道收了钱的齐三强怎么说的吗?” 黄熙怔愣了片刻,似乎全然没料到这么个缘由居然还有旁生枝节的可能,缓慢又沉重地摇了摇头。 “齐三强告知,这笔五十万的款项是因为赵旭屡次三番受到杨晓可的纠缠,他希望齐三强帮他处理掉杨晓可,让她别再私底下干扰他的生意,去他投资的酒吧场子胡闹惹事。” “从头说说吧——”江陌看了一眼几乎跟五雷轰顶没什么区别的黄熙,翘起食指,重重地在桌面敲出声响。 “你为什么会受到齐三强的威胁,跟这个|代||孕|窝|点不清不楚地牵连这么多年?” ———— “黄熙早几年出过一次医疗事故。当年她因为几次试管婴儿失败,整个人状态不是很好,休息回来的第一台手术剖宫产的时候出现失误,产妇大出血去世了——当时那产妇就是早先跟齐三强那伙人搞代孕的一个失足少女,刚确认了一下,派出所那边登记过失踪。” 江陌捧着刚灌了热水的泡面桶,饿得直抖腿,隔了半分钟就掀开来支着塑料叉子攉拢了几下,挑了一口半软不硬的面往嘴里塞,呛烫得咳了一嗓子,“咳咳……后来医院判定黄熙是过错方,齐三强也就借此机会威胁黄熙,不搭伙儿就搞到她家破人亡,挟制着她白干了一年的活儿,然后在大概一年前,正式将一部分涉及孕产专业的事儿托付给黄熙:一来是有需要正经就医的孕妇都交给黄熙,二来那些有缺陷或者压根儿就是被拐卖来的女孩儿,黄熙都会去卫生所地下室负责孕妇的检查和生产管理——杨晓可算个特例,这姑娘跟黄熙的老公不清不楚,黄熙最开始也懒得搭理。但他们这伙人其实挺谨慎的,跟黄熙有直接接触的,除了常驻在卫生所小楼的齐壮,也就涉及到金钱往来的齐三强……目前来看,她好像真的不太清楚齐三强那伙人杀人抛尸的事儿。” “师父,你今儿老坛酸菜都吃了第三桶了,不顶饱要不定点儿包子什么的?” 肖乐天撅着屁股顶开小会议室的玻璃门,举着两桶泡面钻进来,递了其中一桶给翘着腿搭在会议桌上的顾形,转头跟江陌搭上话:“甭管那黄大夫知不知道齐三强杀人放火的事儿,她老公赵旭肯定是门儿清。而且那杨晓可根本就不算是代||孕的,她就是赵旭在那家他投过钱的酒吧夜店里认识的一陪|酒的姑娘,跟正牌夫人不和睦就跑到外面蹭温柔乡,一来二去闹出‘人命’,又赶巧黄熙不能生育,所以借齐三强这伙人弄了这么个|代||孕|的名目。谁成想这杨晓可|吸||毒|,孩子半道出了问题,杨晓可又不想放过赵旭这棵摇钱树,还威胁似的闹到黄熙跟前,赵旭这才动了杀心。” 江陌支着耳朵听,随手翻动着赵旭的口供笔录,一边吸溜着泡面一边翻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疑惑地看向顾形:“不对啊师父,赵旭打钱买凶的时候,按着法医报告来看,杨晓可已经死透了啊……这茬儿对不上啊?” “齐三强压根儿就不知道杨晓可怎么死的,能对上茬儿才怪。” 顾形就乐意吃那种老头儿没牙都能抿几口的泡面,掀开面碗看了一眼又盖上,稍微坐得规矩点儿,撑着胳膊干巴巴地等,“齐三强说白了只是这个窝点的看家犬,出了任何问题他都能出面,一概承认死扛下来,但详情不禁细问,大部分关于代孕窝点的运作问题他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死鸭子嘴硬,得磨上一阵。” 江陌咬着叉子,沉默了几秒,忽地反问:“师父,你觉不觉得,代孕这案子查得太顺了?” 第三十一章 婴儿-污秽 案二婴儿 十四污秽 小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被轻叩了三响,祝思来瞄着门缝儿看了一眼,压根儿没打算等着屋子里的师徒三人应声,攥着报告先跨进门,又被扑面而来冗杂凌乱的泡面味熏得向后一仰,险些趔趄了个跟头,抡着报告狂扇了几下才捞了把椅子坐稳,一言难尽地皱巴起眉头。 “老坛酸菜的,陈醋酸辣的,这还一螺蛳粉……你们爷儿仨非得把自己腌入味儿不可,在这屋里头呆半个小时,腐尸的味儿都闻不出来是香是臭——”祝思来话说半道,余光瞄见肖乐天幽怨地递过来的眼神儿,没忍住噗嗤一乐,摆手呼噜了一把小警察的脑袋瓜,“不提不提,你吃你的。” 顾形扬了下眉毛,不正不经的就算跟祝思来打了声招呼:“纯天然香薰,出门儿坏人都不敢近身,这招儿适合你,能防身。” “那是坏人不敢近身吗?那是个人都不想近身——”祝思来攥着报告,隔空敲了下顾队长的头,顺势把文件搁在顾形手边,转头揪住了打算帮他泡一桶面“共沉沦”的江陌,扯着她的卫衣帽子把人拽回来安生吃饭,“我可没你们亲师父这么抠啊,待会儿我带小罗她们出去吃饭,后楼收拾呢,我是怕这催命的不消停,先把一部分报告整理好送过来——待会儿给你们打包点儿好吃的?这泡面火腿肠一吃吃一天……” “不一定几点从审讯室出来呢,趁着齐三强那伙人刚提到我们这儿犯合计的工夫,多问一句算一句。”顾形拧折了一根儿金锣王,先分给江陌一半,抬眼又觑见肖乐天眼巴巴地看过来,随手捡了个乡巴佬鸡蛋砸在他脑门儿上,“说得像我虐|待似的。” 祝思来托着下颏往桌子上一撑:“你这跟虐|待有什么区别,一叨叨就指使孩子在外面跑一天,回来连顿正经饭都没有,小陌这胳膊腿儿细的……” “她瘦成螳螂的时候也没见她打架吃过亏。你就看见她脑袋瓜子挨一下肿了一块,没瞧见她搁现场逮回来那齐壮,俩胳膊全让她卸掉环儿了。”顾形瞥了一眼正听下巴磕听得乐呵的江陌,磨着后槽牙点了她两下:“你笑屁,等齐壮回过味儿来找你的茬儿,检查有你写的。” 祝大主任向来贯彻“慈母式教育”,嫌弃顾队长的话茬儿都能说得温柔似水:“就跟你当年少写了似的……咱俩自打分到一个单位,你那些检查报告凑一整套模板都绰绰有余,少在这儿吓唬人——不跟你们打岔了,说正事。”祝思来掏出手机,同步了一张更完善的复原照片给在座的师徒仨,“杨晓可这个受害者,你们还真就得多留意一下。” 肖乐天满头大汗地闷了口汤,急着追问呛了一下,“咳……杨晓可怎么了?” “有过近期|吸||毒|的痕迹,死的时候孩子应该还在肚子里。”顾形迅速浏览完尸检报告,顺手推到江陌跟前,示意她跟肖乐天传阅,趁着吸溜泡面的空当沉吟片刻,缓慢道:“这话题算是又绕回去了——代孕案查得太顺,怕是坝庄分局那边想把杨晓可背后的事儿也搪过去。” 朝夕之间案件定性疑犯落网,坝庄分局神兵天降似的把一个几乎只差收口的筐篓交付到市局,托辞时间紧迫证据链不完善,把厘清整个|代|孕|团伙关联情况的担子拱手推给顾形——先是肖乐天顺着“犯罪头目”齐三强的流水款项查到了涉嫌|代||孕|买|家的赵旭,随后,负责重新勘察的江陌又在云山北路派出所民警齐东强的带领下,阴差阳错地撞破了废弃卫生所地下室的窝点,及时按住了正在销毁证据的齐壮,顺水推舟地根据地下室残存的文件名簿查到了协助|代||孕|团伙实施违|法|犯|罪的黄熙黄医生——而十分凑巧的是,杨晓可这么个死在窖井里的唯一特例,恰好跟赵旭黄熙这对夫妻有过不小的私人恩怨,齐三强那棒槌来者不拒,压根儿不作多想,囫囵个儿地应承下赵旭买凶他杀人的推测,巴不乐得等着交付审判早死早超生。 “先把代||孕|团|伙|窝|点透了底,我看区分局那老哥俩根本就是憋着坏想堵我的嘴啊……”顾形吃完泡面就掏出烟盒,打火机刚擦出火星就被祝思来劈手夺过去,抢又抢不回来,只能捏着滤嘴闻两下过瘾,“那俩老油条我去周旋,剩下的事儿你们该办该查的一切照旧,焦强和齐谅为了把事儿搪塞过去,一个昼夜之间现铺了条康庄大道出来,但蛛丝马迹不会掩藏得这么快,齐三强也不至于是个焊死的铁嘴葫芦,况且齐家村还有几个同伙,慢慢找切入点。就是这个杨晓可……” “杨晓可的名字和身份信息可能都是假的,目前摸查不到有用的社会关系。” 江陌从口袋里翻出口哨糖,一人丢了一块,稍微叹了口气:“去医院找黄熙那天,我后续拿着那张不太准确的复原图去联系过接诊过杨晓可的私立医院和立兴街派出所……现在能够捋清的是,杨晓可在有了孩子之后搬到了赵旭安排在立兴西街的房子,然后为了避开黄熙,特意让她去私立医院做产检。但因为孕期|吸||毒|导致孩子出现问题,赵旭想让她拿钱走人,杨晓可想找这两口子的不痛快,却没料到最后是她自己死于非命。” 肖乐天拎着尸检报告翻了两页就没什么食欲,含着糖块忍着恶心,不解地插嘴问了一句:“但是根据赵旭和齐三强的口供来看,杨晓可的死跟齐三强没什么关系啊……那她……怎么死的?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代||孕|团伙销毁尸|体的窖井里……诈||尸啊?” “这也是我跟老顾一致决定从杨晓可这么个‘特例’着手的原因之一。”祝思来伸手在传阅到肖乐天跟前的尸检报告上指点了一下,“除了|孕||期|吸|||毒这个关键点,还有一个情况比较特殊。杨晓可的口鼻耳道里发现了一些没有烧灼过的污秽物。” 肖乐天有点儿懵:“啊?污秽物怎么了?那窖井底下那么脏……” “简单点儿说,污秽物其实是发酵的屎。”祝思来揉了揉鼻子,感觉泡在这屋子里也就跟粪坑里差不多,一时失笑,清了下嗓子才继续:“前两天我在那个掉窖井里的小同学身上提取到了同源样本,我本来也以为是窖井底下带进来的,但杨晓可口鼻中出现了污秽物,其他焦尸身上却几乎没有痕迹,那也就意味着,杨晓可在彻底死亡之前,跟一个类似于粪坑或者化粪池的场所有过密切接触,这极有可能关系到杨晓可死亡前的活动范围,也是她跟其他死者的不同点之一,算是提供给你们一个调查她动线的佐证线索。” “但齐家村附近……地都荒了……”江陌揣着卫衣口袋,仰着头回忆了半晌,郁闷地吭叽了一声,“也没见有化粪池或者农家肥的粪坑……齐家村这地儿四通八达哪儿都去,除了主干道上有摄像头,剩下的地界儿什么都查不到——这是从哪儿折腾来的……” “查不到也得查,不管怎么说,就这么个有迹可循的特殊受害者——杨晓可的相关情况还是你主要跟进,我跟乐天继续跟这伙混蛋和那两根儿欺上瞒下的老油条扯皮。”顾形鼓捣着口哨糖吹不出动静,扭头对着江陌打了个响指,“但这受害者涉||毒|,切记,有任何不太对劲的地方,立刻报告,安全第一。” ———— 自打请客吃饭把自己请进了医院,邵桀四肢虚软地在基地宿舍里瘫了两天,头昏脑涨地睡不踏实,心烦意乱地趴在窗前,两眼发直地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对面。 邵桀唤醒手机瞄了一眼。 周三,中午十二点二十七分,江警官忙起来就不着家的第三天。 转会期合同悉数落定,DRG俱乐部的大老板沈禹临出差之前听闻小有名气的“桀神”生病肠胃炎,不嫌折腾地特意来会见了邵桀一面,冠冕堂皇地寒暄完,拍了几张携手共进的照片,出门之前揽着他的肩套了两句近乎,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有一位合作方的朋友跟我提过你,也是难得你还愿意回DRG,希望接下来的日子,咱们能够互利共赢。” 沈老板的话乍一听挺含糊,但细一琢磨其实算是恩威并重施压再三。 蒋唯礼和邵桀之间的矛盾纠葛,沈老板和徐沐扬大抵略知一二,然而即便得知个中渊源,他们也坚定地驳了蒋唯礼的面子选择邵桀,这也就意味着,徐沐扬不太想在团队里埋下一颗不定时炸弹——蒋唯礼三年前就曾经恶意编排过包括邵桀在内的几位现役选手的作风问题,沈老板当时心知肚明,却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如今时过境迁立场相对,一旦蒋唯礼旧技重施,当下能掀起的舆论风波极有可能远超当年,如果情节恶劣,恐怕俱乐部都会有很大麻烦。 这样来看,沈禹的指点其实很直白——他只想共赢,不想患难,不管邵桀“不计前嫌”回归DRG是作何打算,任何因为邵桀与蒋唯礼或是其他人产生纠葛造成的一切负面的后果,俱乐部一概不会承担。 秋冬交错,气温骤跌,云层沉重地堆叠了漫天。 邵桀趴在窗台上接了个外卖电话,趿拉着兔子耳朵晃悠到俱乐部一楼正厅,提过砂锅粥致谢转身的瞬间模糊地眺见一道熟悉的黑影掠过园区门前。 邵桀怔了片刻,眨巴着眼睛有点儿晃神,裹着不怎么保暖的外套钻出门外,被穿堂风卷得一哆嗦,吸了下鼻子,不确定地垫着脚张望了几眼。 “这大中午的……还真是江警官……” 第三十二章 婴儿-设局 案二婴儿 十五设局 沉闷堆积在头顶的云层被凉风吹散了大半,阳光拂过灰蒙浅淡的天际,掀起璀璨云边的薄纱,露出一隅疏朗的湛蓝。 邵桀趿拉着兔子耳朵晃悠到台阶下面,拖拽着外卖小哥尾随其后无比好奇的视线,抻长了脖子又张望确认了一眼——几乎侧身一晃的空当,那辆黑色的铁皮蛤蟆已经歇火趴在了小区外面的业主车位。 江警官停车停得十分潇洒,甩着车钥匙从踏板上跳下来,迈开步子晃悠到小区正门的保安亭前,难得不怎么正经地对着保安大爷敬了个礼,捏着一件儿落灰混泥的快递,转身大步流星地钻进居民楼群里。 邵桀一错不错地看了半晌。 邵大选手因病歇菜半死不活了好几天,眨眼间的工夫像是扎了鸡血,转身跑了没两步,先被拖鞋上的兔耳朵绊得一趔趄,扑腾着摔趴在俱乐部的玻璃门上,把揣着胳膊看热闹的外卖小哥吓得一蹦,又磕碰得龇牙咧嘴的碎步上楼,一脑袋扎进训练室,随手捞住刚起床就趴在沙发上犯瞌睡的小下路温夕,关心备至地把烫手的砂锅粥塞到小孩儿怀里,叮嘱他开饭之前先喝点儿粥垫一垫。 温夕哈欠打到半路,迷迷糊糊的被砂锅粥烫得心窝子一暖,先眯缝着眼睛愣了会儿神,然后半是胡闹半是感动地蹦跶起来——结果邵桀早就火急火燎地蹿没了影,偶像扑了个空,无辜的砂锅粥碗也被他囫囵个儿地掀翻,零碎着倒扣在地砖上面。 “桀哥说出去一趟,阿姨让我喊你吃饭——你要起||义啊?” 温夕正傻眼的工夫,拖沓着步子的小辅助程梓扒在训练室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小辅助扶了下眼镜,觑见这遍地狼藉略一咋舌,翘起无名指在酒窝旁边挠了两下,看傻子似的掀起眼皮挖了温夕一眼,“我怎么记着这家外卖的砂锅挺结实……你是怎么摔得……能这么——壮观?” ———— 楼下训练室闹出“砂锅惨案”的时候,邵桀已经一头钻进宿舍房间,对着自己那个咋咋呼呼的衣柜研究了半天,翻来捡去地挑了几件,又怕故意而为的心思太明显,末了只甩掉了那双屡次三番帮他开创丢人新佳绩的兔子耳朵,裹上他那件中看不中用的潮牌棉服,踩着运动鞋磕磕绊绊地揣着手机跨出宿舍——随手带上门之前还侧身瞄了一眼门口的穿衣镜,耙了两下头发,又呼噜着揉得一团乱,转身忍痛婉拒了基地阿姨特意给他们补身体熬的排骨汤,慢慢悠悠地溜达出园区大门。 江陌的车还没挪窝,大喇喇地趴在整排空位的正当间。 邵桀一步三晃地迈开腿,余光留神着马路对面,眼尾却突然划过一道刻意又慌乱的光亮,晃得邵桀下意识地偏过头,逆着光点的方向回望,耷拉着脑袋眨了下眼。 有人正举着相机藏躲在江警官的车后面。 他似乎意识到镜头反光引起了邵桀的警觉,这会儿整个人都缩在车辆的遮掩下,试图躲过极有可能找上门的麻烦。 邵桀极轻地拧了下眉间,屈起手指在眉骨上轻刮了两下,脑子里飞速地转了几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停留在路边继续磨蹭,迈开大步,径直走进了便利店。 果不其然,几乎在他推门的同时,另一台停放已久的车里钻出了一个衣着清凉的女孩儿,老早就锁定了目标似的,一溜小跑尾随着邵桀钻进便利店,辗转堵截地演了一出粉丝偶遇的戏码,几乎把邵桀挤在员工通道和冷柜中间,柔软的身子牛皮糖似的贴伏在他胸前,轻声细语地吹在邵桀耳边:“桀哥,我是你粉丝来着,好多年了,能不能请你吃个饭啊……” 邵桀先没反应过来,怔愣的一瞬就被人逼着退到犄角旮旯中间。他面无表情的下意识避开女孩几乎贴到他颈侧的嘴唇,警惕地拽住她尝试着揣进他口袋的手腕,不怎么怜香惜玉地把这位八爪鱼似的女孩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勉强从这个角落里侧身躲开,稍微抬眼确认了一下便利店里摄像头的位置,尽可能地站在店员视线所及的监控范围里面。 “不好意思,你可能是认错人了。” 江陌这两天被杨晓可迷雾一般摸不到头绪的身份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今天一大清早又去立兴街派出所问询动线惹了一肚子炮仗,憋着点火就着的脾气抽空回家冲个澡换套衣裳。 神清气爽地溜达出小区大院,江陌就眺见一位大冷天穿着小短裙露肩膀的姑娘。 女孩打着哆嗦,健步如飞地踩着细高跟冲进便利店,横穿马路的这几步也不忘腰肢扭摆美丽冻人。 江陌以一种批判又欣赏的眼神儿盯着女孩的背影看了半天,踱步晃到车位旁边的时候才瞧见有个人正举着相机躲在她的车后面,镜头斜搭着雨刷器,“咔嚓”、“咔嚓”地偷拍了不知道多少张照片。 便利店的玻璃门窗这会儿或多或少有点儿反光。江陌眯着眼睛张望着镜头正对的方向,隐约只能瞧见两道身影交叠摇晃。 江警官见多识广,思及刚才窈窕清凉的女孩,略一思索,搭了下正在拍照那人的肩膀:“同志,干嘛呢?” “同志什么同志……别耽误老子干活,躲开——” 拍照的人年纪不算大,估计是街溜子再就业。他耸了下肩膀,想甩掉钳制着他拍照的手,挣扎不得只能极不耐烦地回过身来,撸了下袖子想抡拳头,却不料胳膊刚挥起来,警官证就挡在他眼前——原本扣在他肩上的手居然直接甩了副银手铐出来,只好声好气地问了他一句话的女警察稍一用力,压根儿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利落地扭住他的手臂铐在后面。 江陌顺手托住险些翻到地上的相机,粗略查看了几张照片,觑着画面里的主人公先扬了下眉梢,随后嗤声一笑,扬着下颏点了点马路对面。 “走吧哥们儿,去跟那女孩儿一起,说明一下情况。” ———— 江警官提溜着挣扎一路伺机逃跑的拍照小哥推开便利店的大门,揶揄打趣的目光刚落在邵桀脸上,江陌就被这小祖宗委屈得泫然欲泣的眼神儿瞧得后脑勺儿冒凉风,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不合时宜瞎讨嫌的混账。 这么个表面上刻意勾搭哄骗、暗地里拍照讹人的诈骗局其实不怎么高明,拍照小哥和短裙女孩乍一见江陌的银手铐就乱了阵脚,三言两语难以自圆其说,慌措地快要给邵桀和江陌跪下来。 邵桀倚靠着窗边的餐桌,垂眸看着他俩有点儿于心不忍,侧过头想征询一下江陌的意见,但江警官根本没打算搭茬儿,就这么晾着这两个不学好的小骗子,探出身子打了个响指,示意收银台后面的“第三方证人”便利店员出来说句公道话:“李复北,你一直在收银台附近,监控就在跟前,谁先动手勾搭的?” 李复北是白班店员,跟常年在便利店安家的江警官认识,但不熟稔,冷不丁觑见她严肃凌厉的视线有点儿躲闪,含混了一会儿才说明:“……就……最开始在监控死角……后来……是这女孩一直抓着他不放。” 女孩一听这话,哭声登时成倍的嘶嚎放大,脸上的浓妆已经被她抹花了一大半,露出原本素净的小脸儿。 “警官……姐姐……我们真的不是骗子没有犯罪……我们就是喜欢桀神,嗝——想跟他互相认识一下吃个饭……真的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那你兜里揣着这‘听||话|喷|雾’和蓝牙针孔摄像头,是什么意思?玩儿谁呢?” 江陌稍微上前,觑着本能缩了下脖子想躲的女孩无奈笑了笑,捡起从她短裙口袋里滑落到脚边的两个小物件,在她眼前展示了一遍,“大中午想玩儿‘仙|人|跳’,也是够有创意的,骗人的本事不到家啊……还拿着违||禁|药|品,这东西够你拘留的知道吗?” 短裙女孩一听要坐|牢,整个人猛地一抖,哭声骤然静音,捂着嘴瞠目抽泣,憋了半晌没吭声。一旁的拍照小哥也慌了,伸手扯着女孩的胳膊晃了两下,紧忙解释道:“警官……我退学了没事儿……她还得上学呢……我们就听人安排挣点儿快钱——” “听谁安排,教|唆|未|成|年|人|犯|罪这事儿可不小,谁花钱找的人?” 江陌当即抓住问题的端倪反问,背手在邵桀跟前的餐桌台面上敲了两下,偏头悄声叮嘱:“手机录音。” “东哥不算教|唆,是他说了我们帮忙……也不是——”拍照小哥怎么说都说不利索,踌躇再三咬了咬牙,“东哥……他跟蒋唯礼认识……是蒋唯礼说,给桀神找点不痛快——药也是假的,就是让我们把他骗出去吃个饭,然后跟他出去吃饭的时候,拍几张模糊下药的照片,然后再去酒店拍几张照片……不管他上没上当,只要在便利店的这几张图能看清他的脸……后面我们就能编故事发到网上,栽给桀神……说他涉|嫌|下|药|强|||奸|。” 厘清前因后果始作俑者,邵桀也就没了追究的念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江陌揪着这两个未成年的骗子好一通批评教育,然后觑着江陌征询意见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江陌没强求,扣下内存卡和针孔摄像头,勒令还不到年纪就开车上道的两个未成年打车去交警支队接受教育罚款,转身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邵桀,沉默了半晌,轻声追问:“那个叫什么蒋唯礼的,老仇家?今天这事儿算违法犯罪了,你要是想追究,我可以帮个忙揪个幕后黑手。” 邵桀闻言一怔,扭头看向江陌,神情不大明朗,隔了片刻晃了下脑袋:“事情牵扯到刚才那两个……还没成年呢。” “没成年不代表可以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甭管是不是初犯,过度怜悯只会助长不正之风。”江陌有点儿严肃,但看着邵桀又耷拉下脑袋,只得把语气措辞放得平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话面对的如果是心思不正的人,那就压根儿不成立,你最好自己心里有数,总不能就这么等着被人栽赃欺负。” 江陌盯着邵桀那副很明显处于油盐不进状态中的表情,稍微叹了口气,沉默的片刻搭了一眼他手边装着泡面零食的塑料袋,突然问了一句:“你肠胃炎好了?” 邵桀郁闷到半路,听见这个问题先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瞪着眼睛撒谎:“……嗯……好了。” 江陌略一抬眼:“医生说挂水再挂两天,你一天都没去是吧?” 邵桀登时瞠目磕巴:“你……你怎么知道?” “诓你的。”江陌无奈地抱着手臂看他,“小脸儿惨白惨白的还拿泡面凑合,你们单位食堂不管病号餐吗?” 邵桀脑筋一转,决定暂时辜负一下基地的做饭阿姨和那碗已经英勇就义的砂锅粥,可怜兮兮地晃了晃脑袋。但他这点儿小心思扑腾得有点儿明显,江陌掀起眼皮搭了他一眼,瞧着这小祖宗病恹恹的脸色,无声地笑了笑,到底是没拆穿。 “走吧,正好我也没吃饭,带你吃点儿清淡的。” 第三十三章 婴儿-同学 案二婴儿 十六同学 浅淡缱绻的灰色云层被不知道哪个朝向的冷风悉数遣散,适才稍露一隅的浅蓝这会儿已经铺了漫天。 邵桀提溜着零食袋子,乖顺地跟着江陌出了便利店,亦步亦趋地走到路边时却突然停下步子,为难地隔着马路对上江警官回头催促的视线。 江陌几步路跨得风风火火,留神那条小尾巴不知缘由几何地掉在半道的时候,半拉身子都挂在了车上。她搭眼看向马路对面,定定地盯着神情温吞的邵桀思忖了两秒,不大明显地皱了下眉头,“怎么了?” “江警官你渴吗?”邵桀眼神飘了一瞬,侧身指着便利店磕巴了一句,“我……呃……我有点儿渴,想买瓶水喝。” 邵桀说完话没敢动,挺高的个子就像个没用的摆设,受气包似的看向江陌,眼巴巴地等着江警官点头挥手这才回身,快步钻进便利店里,随手捡了两瓶水搁到收银台上,垂着视线翻出收款码,状似漫不经心地跟收银员搭了句话:“那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蹲着的?” 李复北掀了下便利店配发的鸭舌帽,抖了抖刚刚闷得脑袋瓜冒烟憋出的汗:“蒋唯礼彻底搬离基地之后。来踩过几次点,昨天差不多在这儿盯了一天,今天也是早上七点就把车停在了对面,等着你出门堵人。” “还有脸说上学呢……纯粹是骗子一个,为了堵你拍几张照片留着造谣,在这儿前前后后藏了快一礼拜。门外的监控我调整过角度,应该能拍到这俩人勾结准备的画面,桀哥待会儿我发你一份儿?有备无患。蒋唯礼这老贼真他妈缺德,找未成年的女孩干这事儿……” 李复北鼓捣着收银机,一个收款码扫了半天,嘴里撒气似的嗤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瞄了一眼已经开车挑头等在路边的江陌,皱巴着一张胆战心惊的脸:“江警官这出现的太吓人了,我这在这儿白班这么长时间,里外里没见过她几次,今儿这寸劲儿——倒也亏着江警官出面,把蒋唯礼那点儿幺蛾子掐死在摇篮里总比闹开了强……不过桀哥,你跟江警官不就之前抓那个什么尾随案的坏蛋的时候见过?看这架势……还挺熟?” “我跟江警官看着……挺熟?”邵桀默不作声地听着李复北东扯西扯的念叨,听见这话时顺势看向门外,怔怔地望着摇下车窗不耐烦地试图探头出来的江陌,轻声笑了笑,“这么看来,我那点儿努力还算有用。” ———— 造型剽悍的牧马人只在笔直顺畅的双向车道上奔行了一个路口,江警官一把方向盘平缓地打过,掉头就钻进了对于这台大吉普而言稍显逼仄的小巷道中。邵桀对这附近不太熟悉,漫无目的地张望了半晌,感觉江警官像是直接把车开进了一个非封闭式的老旧小区里面,车道几乎只容单车单向通行,扒着车窗就能跟扯着小马扎坐在路边择菜闲聊或是下棋唱戏的大爷大妈来个眼神上的激情碰撞——窗外四遭极近距离的关切注目简直像擦着火花,烧灼得邵桀耳朵尖儿通红,无措又规矩地缩回扒着车窗的手,窝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目视前方老实坐着。 “路窄,帮我盯着点儿有没有小朋友或者小猫小狗蹿出来。”江陌稍微偏了下头,视线跟偷偷瞥向她的邵桀轻轻缠了一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你跟李复北其实认识是吧?” 这话状似问询,但实际上语气笃定,更像是在确认一个判断既定的事实,尝试着是否能够得到回应。 邵桀蓦地怔愣。 何止认识。 邵桀打游戏的年头不短,初中高中周末泡在网吧里的时候就跟李复北交情不浅,用韩律的话讲,亲近的程度说是异父异母的亲弟弟也不为过。后来时过境迁,邵桀职业电竞的路走得艰难又决绝,李复北辍学又复读,勉强高中毕业之后再联系到邵桀,他人已经离开了盛安。 再度联络至今的个中缘由说来话长。 然而江陌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打算较真,话一说完就稍微伏低身子,眺了眼不远处藏在居民楼角落的小门脸,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车停稳,“你那边能下去吗?……花坛上好像有晾白菜的,要不从驾驶这边儿钻过来?” 邵桀听见江陌质疑问询的第一反应是迟钝的沉默。他其实不太确定江警官问出这话的意图几何,堂皇地准备好应对的时候,江陌已经状似无意地把这件本不至于纠结追问的话题掀篇带过。邵桀的那点儿尴尬无处遁形,无措的情绪几乎具象地缠了他满身,迷糊又盲目地顺从着江陌的单纯问询提议试图从副驾驶钻到驾驶位。 但他摆设用的胳膊腿儿不怎么灵巧,整个人别扭地卡在正副驾驶位当间,撑着方向盘却没扶稳,晃悠着崴了一下,好不容易从仿佛盘丝洞纠缠挽留他的驾驶座跨过去,翘起的脚尖又勾住了江陌塞在车门边上的文件袋,杂七杂八的现场图片霎时间零落地滑在地面。 “小心头——”江陌先伸手捞了邵桀一把,搭眼觑见这小孩儿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上蓦地一片凄惨,当即抬脚踩住混沌腥臭呼之欲出的焦尸照片,提溜住邵桀的衣领拎着他转了一圈儿,“先去占位置点单,我要两笼猪肉包子一碗粥。” “啊……哦……”邵桀梗着脖子看天,缓了几秒才迈开僵硬得跟散装似的双腿,走出几步又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半遮住眼睛面向半蹲在那儿拾掇照片图片的江陌,“那个,江警官……要什么粥——”邵桀悄咪咪地瞄了江陌一眼,话音没落地,先拉长着音调“诶”了一声,大着胆子上前半步,放下胳膊仔细打量着江陌手里的肖像图片,不太确定地歪着脑袋:“好像……” 江陌一怔,猛地抬头,“咚”的一声顶在方向盘边缘,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倒吸了一口凉气,抖了两下复原图像看向邵桀,“这人你认识?” 江陌大概磕得不轻,眼眶泛着生理性的红晕。邵桀直勾勾地盯着江陌的眼尾,半晌回过神来,目光从她的脸侧滑向纸面,略作思索,点了下脑袋。 “好像……认识。” ———— 小吃部是居民楼改建,店面不大,室内外拢共摆了六张四四方方的小桌板,晌午这顿饭只营业到江陌拖着邵桀在室外的塑料凳子上坐稳,俩人点完单,几乎算是把小店中午备的饭菜搂底包圆。 邵桀端着碟子,慢条斯理地夹起灌汤包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儿地咂了咂嘴,掀起眼皮看向被一口闷掉汤包烫得坐在塑料凳子上原地跺脚的江陌,先拧了瓶水递到她手里,然后把翻到朋友圈的手机搁在她跟前。 “你慢点儿吃。”邵桀看她烫完又急吼吼地呛了一口,稍微低头抹着鼻子笑了一下,然后扬起脑袋正色着清了清嗓子,“这是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拍的照片,这么看好像跟这张复原图还稍微有点区别。不过……” 江陌半笼包子半碗粥下肚,胃底的暖意蒸腾到了天灵盖儿,满头大汗地捋了把刚洗完没干透的头发,“不过什么?” “不过她不叫杨晓可,叫杨笑笑,而且在我印象里,这两年同学聚会见面的时候,她好像跟上学的时候长得不太一样——查不到户籍信息会不会跟这事儿有关?最近的一条朋友圈都是一个多月之前……几乎不联系所以也没留意,她是不——”邵桀没把话说得太绝对,隔着笼屉帮江陌翻出杨笑笑的微信和朋友圈,说话间抬头看了江陌一眼,瞄着她靠近发际线的一块淤青红肿惊讶地凑近了些,“你这头上……刚撞得这么严重吗?” 杨晓可,或者暂时可以称之为杨笑笑,最近的一条朋友圈发布于一个半月前——女孩遮挡着腹部,妆容精致地拍摄了一张举着产检报告单的照片。大致追溯着朋友圈发布的时间线向前,杨笑笑像是一直在顶着不尽相同的伪造身份,一边竭尽全力地扮演着赵旭有孕||情||妇的角色,一边遮掩着不小的孕肚,游刃有余地出席游走在各型各色的酒局会所,然后在朋友圈屏蔽着不同的人群,展示着从不同的冤大头那儿收到的奢侈品成果。 “啊……没有,这是之前被一个嫌疑人拿棍子敲的,亏着我脑袋硬……那狗崽子——”江陌正专心致志地琢磨着杨笑笑的来路,下意识骂了一句才回过神来,端着人民警察的架势心虚地抬头看了邵桀一眼,“你跟你这同学不怎么熟?她家里人的情况,或者比较亲近的同学朋友,你了解多少?” 邵桀先没说话,觑着江陌满不在乎的表情叹了口气,眉头蹙起又迅速松开,缓慢回忆道:“最近几年确实是不太熟……但上学那会儿倒是跟她父母有过几次往来,那时候她好像几乎没什么朋友。当时韩律是班干部,杨笑笑有一段时间经常逃学逃课,我跟着韩律去过她家找人,她父亲……吸||毒|——”邵桀停顿了一下,总感觉当时沉闷发霉的房间记忆犹新地浮现在眼前,“见过一面就去世了。她母亲身体不太好,好像一直在帮忙还债。近期的话,也就一年前左右?不太确定,反正是听韩律说,他无意中撞见过杨笑笑跟她妈闹着断绝关系……” “因为她||吸||毒|?丈夫就是吸||毒||死|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女儿居然还重蹈旧辙……”江陌留意着邵桀简略的回忆讲述,翻看杨笑笑朋友圈的手却陡然顿住。她点开图片定位扫了一眼,放大了这张差不多一年前灯红酒绿的照片,举起来示意邵桀,点了点角落里稍显模糊的侧脸,“这个是韩律对吧?时间上大致对得上。” 邵桀还没从对江陌准确推测的惊讶中缓过神来,撂下筷子凑近了仔细地观察了半天——其实搭眼一看就能认出来,韩律那套极其骚包的花西服外套几乎算是高级定制的独一份儿。 “是他没错。”邵桀确认地点了点头,“他说这酒吧陪酒陪得不太干净,所以只去过这一次,没想到能碰见杨笑笑在那儿……他当时顾及过去同窗的情分,想留晚点跟杨笑笑说句话,但杨笑笑只说韩律认错了人。要不是后来撞见杨笑笑的母亲在酒吧外面堵她,韩律也不敢确认。毕竟她整容之后变化确实……挺大的。同学聚会的时候看她面子上过得挺好,也就没再过问。” “遇见Crush……”江陌念叨着杨笑笑的配图文案,盯着照片上赵旭的脸沉默了半天,撑着额头刮了下眉框,压抑地叹了口气,“合着赵旭投资的酒吧是沣西区这个历史遗留的老大难。” “她哪是遇见爱情,她这是不要命。” 第三十四章 婴儿-短信 案二婴儿 十七短信 小吃部门口的水泥石阶上钉了新防滑垫,简单地遮盖住挂泞着油污的地面,塑料包装纸叠成的老式门帘还没撤,凉风拉扯摇晃,迎客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邵桀举着手机,踩在防滑垫上来回踱步,视线随着剐蹭门槛的门帘末端摇摆晃动,默记住电话那头详细报给他的手机号码和地址,先轻应了一声,忽然回问:“韩律,问你个事儿……沣西区Su——Sucre——”邵桀念叨着这个英不英洋不洋的词儿说不利索,磕绊着一带而过,“就那个酒吧……那栋建筑旁边的烂尾楼从去年年初就在搞开发转让的事儿,你爸当初不是挺上心来着?后来说资金周转有问题搁置了,是不是因为杨笑笑?” “……嘿哟吃错药了这么客气?”隔着顺畅的通讯信号隐约像是能听见杨糖果在嘻声笑闹,韩律半捂着话筒跟女朋友解释报备的声音戛然停在半路,沉默了片刻,听声音大概是从室内走到了室外,嬉皮笑脸地接上茬儿,“我爸就是一半路发迹的惜命型企业家,跟盛城国际同时竞标,资金周转方面哪有可比性啊——”韩律话说半路,声调陡然落下来,“我倒确实跟我爸提了一嘴在酒吧的事儿,不过后续什么情况……” 韩律叹了口气,声音飘忽像是在回忆:“你还记着上学那阵儿吗?杨笑笑逃课逃学,咱俩奉老班的命令去她家找人,结果人没逮住,光看见她家里被讨债的砸了,哥们儿兄弟好心好意焦头烂额的帮她凑钱,让她妈买药贴补……谁成想这家伙狗咬吕洞宾,反过头来在学校把咱俩骂得狗血淋头。” 邵桀低下头,目光垂到沾泞着油污的门槛,“唔……记得,七七八八。” “你说这丫头到底怎么想的呢?正经遵纪守法好公民想帮衬她一把,她总觉得我们没安好心,非要惹着那些逼她干坏事儿的人,觉得从那伙人手里拿钱才舒坦……”韩律无奈地抹了把脸,“就我跟你说差不多一年前那会儿在沣西区酒吧撞见杨笑笑的事儿——” “当时我是真没认出来那是杨笑笑,那姐妹儿整容整得他妈都快认不出来了……杨笑笑好像是一直在帮她那个死了挺多年的爹还债,在酒吧里——算是坐||台吧,说白了就是骗傻子然后讹钱。本来那天我就是酒吧里其中的一个傻子,结果杨笑笑认出我来,没搭上话就不知道怎么搪过去了,我看她自己寻么目标,找了一个打扮挺精英的哥们儿黏糊上了,有说有笑还挺愉快,也就没当回事儿。后来我女——前女友临时查岗,我接电话出去的时候正跟那一身业界精英似的哥们儿一道出去,看见酒吧经理送人,这才知道那哥们儿是个小合伙人。他前脚出门,后脚杨笑笑就因为勾搭错人被揪出来打了一顿,也是赶巧,正撞见半夜堵人的杨笑笑她妈……”韩律说到这儿一咋舌,语气都跟着揪心:“娘儿俩一个浑身是伤,一个拖着没钱透析的身体当场犯病,我总不能就看着吧?着急忙慌地把人送到医院,帮着缴完费寻思着同学一场留点儿应急的钱,以后慢慢还呗,好家伙,又被杨笑笑揪着骂了一顿,说什么不需要我的可怜……” 韩律怎么琢磨怎么憋屈,哭笑不得的“切”了一声:“不过还不算彻底丧良心,催我滚蛋之前拽着我看了一眼她衣服袖子底下的针孔,让我离那个酒吧远一点,这事儿到此为止,别把她的情况告诉别人。” 邵桀耷拉着脑袋听见屋子里小孩儿“咯咯咯”的笑声,抬头略一挑眉稍,视线钻过左摇右摆的门帘缝隙落在抱着老板家小胖墩儿的江陌身上,“所以后来同学聚会上你就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杨笑笑看?” “那次她被打得老惨了,我这是出于人道主义给予关注。但看着她状态还挺好,我也就没再讨嫌凑过去……要不是你眼尖看出来我跟她有点儿什么来往,我也不能跟你提这事儿。”韩律把前因后果念叨完,忽然回过味儿来,“——诶不对啊兄弟,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杨笑笑?咋了碰见她了?还别说,她妈还记得咱俩呢……我前小半年有一次路过沣西区那酒吧,想起来就去她家里看一眼,毕竟有病人还有外债——但阿姨说杨笑笑现在不在酒吧了,而且挣了不少钱,有了个男朋友,还怀孕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还说要联系医院找配型给阿姨换肾呢——” 抱着小胖墩儿准备结账的江陌终于等到在楼后倒腾菜和面袋子的老板两口子呵斥带喘地钻回店面。老板娘先伸手接过扑腾着不撒手的儿子,老板又看见江警官衣服上被他儿子蹭了几个脚印,过意不去地想要折价减免,被江陌以小本生意不易为由推拒再三,嗔怪拉扯的工夫,小胖墩儿揪着奶酪棒的袋子打破“僵局”,先在江陌的口袋里塞了一个奶酪棒进去,然后扭头真挚地看向站在门口的邵桀,一步三晃地打算把另一个奶酪棒递到他跟前。 邵桀有点儿惊喜,搂住磕绊了两下差点儿摔跟头的小胖墩,抬头看了江陌一眼才伸手接过去,在小孩儿圆润冒着青茬的头顶盘了一把,半捂住话筒含混地搪塞了一句“有时间再说”,转身就把韩律没完没了的絮叨挂断,揣好手机闷头跟上,站定在江陌车前。 “我把车往后倒一下你再上来,省得钻来钻去的麻烦。”江陌在小巷小路里开车开得游刃有余,车子稳当挪好就把胳膊伸出窗外,打了个响指勾手示意,扭头看向快步上车坐好,认真系安全带的邵桀,“我先送你回去,正好这会儿你把杨笑笑家里的联系方式和具体地址给我发过来——” “我跟你一起去。”邵桀难得截断江陌的话,很笃定地晃了下脑袋,就是说话的动静越来越没底气:“阿姨认识我,去打招呼也方便,而且她身体不太好……” 江陌疑惑地挑了下眉梢,怔了两秒恍然——这小子可能是没少听她嘴欠骂人,有点儿担心她直言快语登门报丧,兜头砸下个死讯。 打从江陌一鞋底子把这小祖宗闷晕开始,江警官在他眼里就几乎没什么稳重靠谱的光辉形象。江陌抿着唇犹豫了一下,试图挽回解释,然而没等她开口,拽着安全带的邵桀就忽然很直白地问了一句:“杨笑笑死了是吗?照片上那些黑乎乎的尸体里的其中之一?” “我只能告诉你,杨晓可已经死了,就是那些焦尸中的一个。” 江陌回答的语气平静又寡淡,既定事实阐述得客观又委婉。她纠结地皱起眉间试图规劝,但这小祖宗的脑袋里没什么知难而退的概念,眼神执拗又乖顺,眨巴着眼睛想了个折中的说辞:“我想去同学家看看,江警官你要是顺路的话——” 江陌沉默地看向邵桀,隔了半晌,无奈地截口打断:“套近乎的事儿你来,我问话的时候别打岔,能做到吗?” ———— 邵桀探望长辈的阵仗摆得十分铺张,提着半路折腾下车买的果篮牛奶乌骨鸡蛋,脚下磕绊虚浮地踩着宽窄不一的台阶,开道似的走在江陌前面。 江陌本来想搭把手,但这小祖宗意外的死倔,揣着不能劳烦女士分担重物的优良品德,仿佛一阵风儿就能刮倒的身子骨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杨笑笑家门前。 杨笑笑的母亲久受病痛折磨,脸颊瘦得有些脱相,伶仃的四肢支撑着虚弱单薄的身体,拖拽的步幅极其缓慢,但她看起来精神状态尚可,只在开门的时候打量着从未见过面的江陌短暂的惊讶了片刻,随后便妥帖温柔地邀请待客,安置好突然登门造访的“笑笑老同学”,缓慢温吞地示意两个人随便坐坐,她去捡着果篮洗点水果。 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朝西,光照不足,屋子里闷了股潮气。客厅八成是用当年杨笑笑的单人矮床改造了小沙发,电视机和柜子装潢仿佛时间停滞在上世纪,摆放着台历暖壶的书桌上压着玻璃,玻璃下面正中间夹着手抄的电视频道和三张维修开锁的名片,玻璃板面的角落是杨笑笑母女的身份证件——杨笑笑的证件照片还是上学时候的模样,母亲证件上写着名字,赵娟。 “小邵来过几次我还记着呢,这姑娘我还是头一次见。”赵娟放下果盘坐在书桌旁边,“不过笑笑上学那会儿因为她爸爸的事儿跟同学好像不怎么亲,也是难得你们隔了这么长时间还能惦记我,之前小韩还来过呢……” “韩律跟我也说过,我这是听他提了一嘴,所以想着跟笑笑联系,来家里看看。” 邵桀这点儿近乎套得熟稔,打从跨进屋子里面开始,就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赵娟拉扯闲谈,江陌稍显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眼尾弯弯的顺势搭话:“笑笑最近好像挺忙的,家里也顾不上,阿姨你身体怎么样?” “我这病就是熬呗,不过笑笑前阵儿说联系医院在等配型,最近她这忙着我的手术费。”赵娟话说到这儿,脸上挂了点儿欣慰又由衷的笑容,“她爸的债今年刚还完,她又想着治我这个病,挺着个肚子还要出去忙工作,这一晃都半个多月快一个月不见人。她那个肚子月份大了,有赵旭跟着我也实在不放心,给她打电话她不是在忙就是不方便接,跟我这儿来来回回地发消息,我还得带着老花镜。” “一直……短信联系?”江陌支着耳朵听声,拿起苹果刚啃一口就呛住,涨红着脸咳了半晌才扑腾开邵桀帮她顺气的胳膊,垂下视线,搭眼看向赵娟刻意显摆似的递到她眼前的短信页面,只匆忙扫到了最近一条消息的接收时间——居然是一天前。 江陌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那人真的不是杨笑笑? 但目前为止所有交织的证据指向,“杨晓可”的确就是杨笑笑的化名化身。 如果截止目前的推断无误,那也就意味着“杨晓可”死后,手机其实并未销毁——但齐三强那伙人压根儿没这个维系母女情谊拖延时间的脑子,赵旭和黄熙这对跟“杨晓可”怨恨深重的夫妻也已经在警方控制下,最起码一天前,绝对没有接触过通讯设备…… 那“杨晓可”的死究竟跟谁有关?凶手又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维系这表面上一时的温馨平安? 江陌沉吟了几秒抬起头来,翘脚踢了显然也有点儿迷糊的邵桀一脚,打趣道:“跟我们联系就没时间,合着光顾着阿姨了。” 赵娟的笑容不太自然地僵了一瞬——也可能是江陌眨眼之间的错觉,她抿了一下规矩的鬓发,笑声轻叹道:“估计可能是怀孕之后知道当妈的辛苦,以前从来不让我去她在外面呆的地方,后来也时不时地接我去住,看她那个预产期,过几天也该回来了,这两天有时间我得去看一眼,帮着把她那房子拾掇拾掇,房间总不住人孕妇待着可受不了……” 赵娟说话间掀开日历左翻右翻,手指有点儿抖,自顾自地念叨:“诶哟不行……我这答应她按时去透析,每次去完医院回来都得歇几天,下礼拜吧,差不多她也该回来了……” 邵桀隐约察觉到杨笑笑母亲安定平和的情绪底下似乎正在起伏着波澜。他犹豫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瞄向江警官,这一搭眼却正瞧见江陌稍微皱了下眉,抬眼定定地看向赵娟。 “阿姨,笑笑现在还住在立兴西街那边吧?” ———— 在赵娟的平静情绪濒临崩溃之前,邵桀当机立断地结束了叨扰寒暄,坚定地把显然准备旁敲侧击再做询问的江陌拖出了赵娟的家门。 江陌挨在邵桀身边先没设防,被这柴火杆儿似的小崽子轻而易举地提溜到楼宇门的时候才猛地站住脚步,顺势反手扣住邵桀的腕子抵在墙上,隔了两秒又赶忙懊恼地撒开钳制着他的胳膊,拍了拍他衣襟上粘挂的沾了灰的蛛网,压抑地拧着眉间:“对不住……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两天审犯人审得太多……有点儿着急,一时没搂住。” 跟受害者家属的沟通协调始终是警察工作中比较重要的一块“疑难杂症”,江陌这门课研习得实在马马虎虎,在派出所实习那阵儿就时不时地蹦跶个一时冲动——但民事警情跟刑事警情不能一概而论,在既定结果还没完全确认的情况下迫切追问,要么会因为其中另有隐情打草惊蛇,要么会过早地让受害者家属面对一个可以让她彻底崩溃的真实情况,为后续配合调查徒添阻隔。 杨笑笑母亲对于女儿的所作所为知情极少,表面上的粉饰太平无非是刻意地欺骗自己去相信,根据当下已知情况所能推断出的最好的结果。 赵娟始终祈祷着,杨笑笑已经脱离苦海,马上就要享受子女的福气,也许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她要好好活下去见证女儿苦尽甘来的时刻。 然而江陌目的清晰的追问彻底戳破了赵娟小心翼翼呵护了许久的幻想泡沫。 邵桀先被江警官这一招擒拿唬得天旋地转,怔愣地看着江陌粘挂了老旧楼门上刮落蛛网的头顶,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帮她耙了耙头发:“‘杨晓可’……就是之前立兴西街报失踪的那个孕妇吧?” 江陌歪着脑袋躲了一下,诧异地抬眼看向邵桀,后知后觉的恍然,“嗯,你那天在立兴西街吃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赵娟……唔,赵阿姨,她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女儿的情况不太对,只不过警察没正式上门,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邵桀对于母女连心之类的认知有点儿浅淡,不解地蹙了下眉间:“但杨笑笑一直都在跟她联系,如果察觉到短信内容不对劲,不应该先报警吗?” 江陌摇了摇头:“杨笑笑之前在苏格酒吧的工作赵娟心知肚明,无论有任何情况发生,她的第一选择都不会是报警……所以她只能一边捂着眼睛和耳朵生活,一边等着一个准确的消息。” “可惜。”江陌抬起头,透过楼前枯叶层叠尚未落尽的树冠看向又拢起云层的天,“……她恐怕等不到什么好的消息了。” ———— 赵娟颓然撑扶着桌面,半晌,沉默地收回了落在门板上的视线。她一口气叹出了哭腔,缓慢地站起身来,端起果盘扭头撤向厨房,挪了半步就顿在当场,战战兢兢地侧身,目光怔怔地落到沾了水渍贴在桌面的名片上。 果盘“喀嚓”一声摔到地上,苹果橘子骨碌碌地滚向单人床。 “……原来,真的是个警察姑娘。” 第三十五章 婴儿-吵架 案二婴儿 十八吵架 高立刚放下老花镜,拖着凳子挪了两步才站起来,拉开塑钢窗,顺带翻出外套里的降压药搁手里捏着,拧巴着眉间的三道沟壑,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一个办公桌之隔的“硝烟炮火”。 耿秩端着会议记录面无表情地走神,缉||毒支队的老队长贺东老僧入定似的坐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俩橘子,靠着沙发扒起橘子皮。 刑侦支队一把手和缉||毒支队二把手这两位旗帜一样警界标杆,这会儿正隔着茶几戳在高局的办公室当间,因为“代|孕|弃|婴案”调查搜证期间的突发事件掐得脸红气喘。 张一白这么一位远近闻名的闷嘴葫芦简直像肚子里憋了炮仗,吼得高局耳朵嗡嗡作响:“坝庄主干道附近的|贩||毒||团|伙兄弟们没白天没黑天地盯了一个多月,马上就要到那伙人现场交易的时候了,你们刑|侦突然带人过来敲锣打鼓地晃悠两圈儿,还抓走我们盯的一个散货的!其他嫌疑人和线人全惊着了!你们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代||孕案被害人名单里有个女孩的父母报过失踪,案情相关刑侦照常排查取证,坝庄分局把这事儿全权交到我们手里,我这查案子还能查半道撂下,给你们腾地儿?那不是更容易打草惊蛇?”缉||毒事关重大,顾形吵到半路就有点儿犯琢磨,清了下嗓子提起气势:“……再者说,代|孕|弃婴这案子大人孩子的尸体都摞摞儿了,我们要是随随便便草率结案,这人命官司谁付得起责?万一那伙搞代||孕的要是有漏网之鱼怎么办?二十年前齐家村拐||卖的主谋之一到现在没抓到,我这现在十多条人命的案子你们说拖——” 顾形话说半路,高局猛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捏住药瓶在桌子上砸了几下,瞄着顾形的后脑勺把砸瘪的药瓶抬手一扬,示意就差薅头发打一架的顾形张一白老实坐下,扯开话题:“差不多得了,让你俩吵两句撒个气还来劲了?一个四字打头,一个奔四去的,动不动就掐起来,还找我评理——丢不丢人……” 高立刚伸手接过顾形递还给他的药瓶,觑了眼踹了张一白一脚的贺东,“老贺,你一线经验比我丰富,这两边都是要案,弃|婴案事儿还出在景区里,媒体那边儿一拖再拖保不准又作出什么妖怪,你看看,给个解决的意见?” 贺东抬起头,先把手里另一个橘子塞到一本正经的耿秩手里,搓吧着扒得细碎的橘子皮吸了下鼻子:“贩||毒||相关的案件人员一直是我们这帮兄弟的心头大患,一白跟查那个跨省的重大团伙得有四五年了,他们在盛安市里的散货点好不容易有点儿眉目,这一闹差点出事儿,……小顾小耿你们多担待。” 贺队长跟高局算同龄,论资排辈也差不多能跟老高平起平坐,但估么着是因为常年在一线奔波,话里话外比起老气横秋的高立刚显得活泛了不少,“现在确实还没到让刑侦那边举全队之力配合我们收网的时候……况且十多具焦尸这不是小案子,本来坝庄分局那几个老妖精就在观望风向,刑侦如果查到半路就不查了,反而更让人犯嘀咕,也不现实……问题就是这两边儿都耽搁不得,万一出了点儿差错,哪个都可能演变成危害社会安全的重大隐患——”贺东把橘子皮扔到烟灰缸里,闻了下指尖上掩盖住烟油味道的橘子香气,对着顾形一扬下颏:“最近这段时间我跟小顾多通个气儿就完了,也算是互相监督嘛……这不影响你们取证吧?本来就不至于闹到这儿来,高局你看,你还有什么指示?” 掐架这事儿说白了就是闹驴脾气,高局五十大几一把年纪,顶着领导干部的头衔干着幼儿园园长的活计——虽说这帮修炼多年的“猴精”关起门来窝里横,但好在刑侦去坝庄折腾这一遭的后续影响还算可控,贺东这位老大哥先让一步,顾形也就抓紧就坡下驴,互相交了个底就跟张一白勾肩搭背推门出去,哥儿俩好得恨不得一条裤衩都对半儿劈。 “这个点儿……走啊,一起出去吃口饭?你们缉||毒的一天天忙得见不着人,难得逮着你跟贺队——”顾形瞄了眼手表,勾搭着张一白的肩膀在走廊里晃悠了几步路,回头招呼贺东:“贺队?走不?” 贺东刚接了个电话,先含糊应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然后才皱着长年累月挤出沟壑的眉间摆了摆手:“我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扫||黄在沣西区那边儿端了个小旅馆,顺带手地逮着个‘冰||妹’,好像是跟坝庄那边的人有过联系,在派出所扣着呢,我去看一眼——” 贺东说话间上前几步,在打算跟随同行的张一白肩膀上拍了两巴掌,“不是靠近核心的人员,你就别折腾了,咱俩要是都过去,戳在那儿跟事儿闹得多大似的,太显眼……你吃你的饭,有事儿我知会你。我这也就是去搂一眼,人正好送我家旁边儿那派出所去了……我家那口子这好几天见不着我人影,怕我臭在支队里,回去露个脸。” 顾形稍微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闷嘴葫芦,没打岔,伸长了胳膊打算把顺手拾掇完局长办公室文件杂物的耿秩捞过来。耿副队却脑袋一歪,毫无情面地当场拒绝:“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免谈,我得回去给我闺女做饭,丈母娘最近换季血压高,媳妇儿忙里忙外的,我可不敢给她添堵。” “……”顾形目送着贺东和耿秩一前一后快步溜走,扭头又把勾搭着张一白的胳膊箍紧了点儿,“你要也说嫂子找,那我可要闹了。” 张一白噗嗤一乐,屈起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我倒是想……我们家老大明年上学,妹妹也能带出门了,你嫂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旅游,说出去走走长见识,省得上学之后没时间玩儿,给我孤家寡人地扔这儿自生自灭了。” “老婆孩子乐呵那不比什么都强?”顾形感觉裤兜里手机一震,放开张副队看了眼消息,耙了耙后脑勺儿挺久没剪半长不短的头发:“得……老祝也忙着呢,让我待会儿随便给他带点吃的。就咱哥儿俩,要不——后面小吃部凑合一口?” ———— 市局后楼院墙背靠着早些年落成的附属小中高教职工家属大院。虽说校址已经搬迁了十多年,但大院改造的小区还稳当当地戳在附小附中的学区里面,院子里外翩跹的校服也是十数年如一日的生机烂漫。 街边的小吃部夹在警局后楼院墙和小区大院侧门的巷道中间,极佳的地理位置直接赋予了小吃部市局二食堂的光荣使命,警队里甭管内勤外勤后勤,进了门都是熟门熟路的自助式落座点餐,要是恰逢老板娘心情愉悦送了盆凉菜或者炒饭,恨不得刷盘子洗碗的活儿都能干。 时候稍晚店面没人,老板娘上完菜就准备直接关板,抱着备菜盆拖着小马扎坐到小区门口的活动中心家长里短,留着二位队长慢吃慢喝帮她看门。 茶过三巡两盘菜下肚,张一白接过顾形递来的烟,先惦记着媳妇儿敦促戒烟的训话没抽,看着顾形回身在台面上摸了盒火柴才犹豫着点上抽了两口,胡扯淡的声音突然压下来:“……齐家村代||孕这案子,你们打算查到什么程度?” “几个重要嫌疑人都按住了,其他的证据链正常查呗,哪儿有什么程度不程度的?” 顾形掀起眼皮看着张一白,漫不经心地掸了下烟灰,“齐家村的代||孕名单上涉及不少报过失踪的案子,核对焦尸身份那肯定得有家属比对啊,我今儿真就是打算去联系报案人了解一下情况,谁成想跟你们盯梢的地儿撞一块儿了——这家人真够孙子的,把女儿就近卖了还敢报失踪,人成灰了都不知道……” “他们家主要是以贩||养吸,散货的量少,而且都是熟人,拿货的渠道我们也在盯,问题不大……但你们闹腾这一趟,坝庄那边儿估计要静一静再说。”张一白皱了下眉,显然并没有从顾形口中得到想要的答复,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先顺着顾队的话茬说下去:“照理讲,焦强齐谅既然敢把齐三强那伙儿人交出去,就证明齐家村搞代||孕这一块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抛开报失踪这家算个特例,你们手里证据链应该差不多了啊?受害者、嫌疑人、相关场所、物证、协同作案人员……哦对了,还有那群意外发现窖井的学生。” 张一白抱着胳膊略作思索,“……你说怕有漏网之鱼,是想趁这机会直接抓住焦强和齐谅的小辫子?倒也是,高局对这案子抓得挺紧。” 顾形闻言挑了下眉梢,提起嘴角哼声笑了笑:“坝庄分局铺面不大,但赚钱的来路不少,焦强和齐谅着急把代||孕这条财路断掉,就证明他们手里远不止这一张底牌。不然你们也不至于在坝庄调查盯梢这么长时间才有进展……还有就是网吧那儿。” 顾形碾灭烟头,下意识地长叹了一声,“当时探险扎帐篷那群学生是看了一个闹|鬼的帖子才去的,乐天一直怀疑发帖子的可能是知情人,查来查去查到那个黑网吧,我就琢磨着让这小子锻炼锻炼去摸排情况,结果在黑网吧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查到不说,这孩子愣头愣脑的还差点儿把你们队里那小哥俩吆喝出来,这事儿我得跟你赔个不是……” “愣是愣了点儿,但好在还算机灵,话到嘴边咽下去了。”张一白嗤声挖苦了顾形一眼,又好笑又头疼地搓了搓脑瓜顶,“就是我们盯的人趁这机会藏起来了,还得从长计议。” 顾形一怔:“贺队不是说问题不大?” “你们抓的那家没事儿,但网吧里溜的那哥们儿可不是——”张一白揣着胳膊撑着桌板,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小卖部门外,“你知道为什么沣西区那边儿逮着个小喽啰都得老贺亲自去一趟?” 顾形其实略有猜测,但从张副队口中得到论证,心里还是“咯噔”一声,也一脑门子官司地搓吧着头顶:“坝庄那哥们儿是跟沣西区酒吧联络的人?” 张一白嘬了嘬溃疡发炎的牙花子,叹了口气继续道:“坝庄那小子联络的人级别都不小,而且接触的盘子比较杂,这事儿不容小觑。他们那伙人在坝庄做的到底是什么营生一直模棱两可,线人现在也很难往外传递消息,情况既不明朗也不乐观。难啊……” 顾形捡起筷子又夹了口凉菜,“酒吧那边也就表面上看着消停,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乱呢。” “尤其现在合伙人之一赵旭在你们手上,他们恨不得把所有关联的产业公司都扔出去。还是得顺藤摸瓜查清楚酒吧背后的靠山是谁——”张一白晃了晃茶壶,起身添了点儿热水,“不过坝庄那边有动静的话,沣西区兴许也会有所动作,保不齐能抓个现行……都是见招拆招的事儿。你还要茶水吗?” 顾形没说话,沉默又直接地盯着张一白看了半晌,把人看得背后发毛才缓慢开口:“……之前我跟你提过一嘴,代||孕案里有一个女孩涉||毒,如果案情有关联,我可能要给你添点儿堵。” 张一白有点儿莫名其妙,摸了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前脚说完最近情况特殊让你们查案的时候悠着点儿,后脚你就带人去坝庄闹了一通,怎么了?” “涉||毒那女孩儿跟赵旭是情||人关系。” 顾形停顿了两秒,忖度审视着张一白的神色,“案子前因后果那帮记者大致都发过报道,我捡有用的说。我们当时是因为跟代||孕案主要人物有钱款交易的事儿把赵旭带回来的,他承认,他跟那个女孩儿是在苏格酒吧认识的,后续也了解到女孩在酒吧靠着帮他们拓展有钱有势的买主作为营生——这也就意味着,赵旭对于酒吧私底下的|毒||品||生意或多或少是知情的。我们审讯的时候,先入为主地认为赵旭买凶齐三强,是因为他妻子黄熙是代||孕案的重要胁从疑犯之一,而根据黄熙的供述,赵旭跟齐三强的联系沟通,其实至始至终都没有经由过黄熙。” “……你是怀疑,沣西区那边跟齐家村也有密切联系?”张一白愣了片刻,被溅出的热水烫得一抖:“不是搜查过齐三强家里,而且——” “一轮勘察的报告是坝庄分局自己呈报的。虽然江陌当时带人后续补充搜查,但因为齐谅他儿子跟着,村子里也只查了齐三强家,后面又发现了卫生所地下室,我们的搜查重点其实始终都在代||孕|杀人这件事上。” “可如果齐家村牵连的不止代||孕这个案子呢?”顾形有意强调似的叩了叩桌面,“虽然这话说着像给我们队找补……但坝庄那边闹腾这一遭,也许……不完全是麻烦。” 第三十六章 婴儿-闹事 案二婴儿 十九闹事 立兴街派出所跨立在新老城区的交界线上,老旧小区里的家长里短并着新城区夜生活的喧嚣沸腾不知疲倦,几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占据着派出所的警力和时间。 夜幕深沉,霓虹登场,立兴街派出所泼洒了遍地混着消毒水味道的酸腐酒气。 江陌举着手机从二楼办公区快步下楼,半捂着话筒从正厅经过,跟分神瞥了她一眼的小民警挥手打了个招呼:“师父你等会儿啊,听不太清。” 电话那头的顾形像是站在室外,恍惚的风声灌进话筒:“……你这中午饭的点儿发了个短信告诉我去查杨晓可,从白天查到晚上,人查哪儿去了?——旁边儿怎么跟菜市场似的?” 派出所十分钟之前接了个酗酒闹事的警情,这会儿一楼正厅里闹哄哄地乱作一团。 “我在立兴街这边。下午四点多快五点的时候郑司钧往队里打过电话,说这边有线索,但队里人都出去了,电话还是宋叔帮接的,郑司钧问了一嘴就直接找到我这儿来了——”江陌侧身躲开一个喝醉挨揍就开始哭爹喊娘的中年胖子,过关斩将似的从试图在威严的警徽下面找茬挑衅的醉酒人群中钻出来,一溜小跑上车落锁:“他说孙晓昉今儿在外面执勤,我寻思着没人跟我瞪眼睛就顺道过来看一眼。” “你顺哪门子的道?不是我说,郑司钧到底是你同学还是跟你有仇,知道他那姓孙的师父跟你不对付还总撺掇你往立兴街折腾……什么毛病?”顾形先嘴快地搪了几句,对于江陌心宽得像是跟个别老同志“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事儿莫名地闹出了点儿纠结复杂的情绪,沉默了半晌才压抑地叹了口气,正经地清了下嗓子:“立兴街那边查到什么情况?” “杨晓可失踪前跟沣西区苏格酒吧来往得很密切——” 江陌耙了下这大半天快被风刮成鸡窝的头发,撂下手机歪着身子去翻手套箱里的皮筋,“杨晓可去医院威胁黄熙和赵旭那天晚上独自出过门,大概是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开的是她之前去私|立医院的那辆车,离开立兴街后的去向未知,只能从路面标识推断车辆向西走——这个还是得追查一下。其后大约在翌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左右重新回到立兴街附近,但换了车……杨晓可回来的时候坐的是苏格酒吧名下的一台商务车,司机和副驾驶的人没下车,模样长相也看不清楚,需要再跟着路面监控看看能不能确认具体身份——师父我拍的照片给你发过去了,不太清楚,你先凑合看一眼。” “唔……郑司钧他们这边一直在查杨晓可的重点活动范围,这台商务车出现的频率很高,而且几乎每次副驾驶都有人同行。可惜,除了拍到过一次下车抽烟的李齐铭以外,其他人暂时没办法确认身份。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总觉得有个人的身形轮廓有点儿眼熟……” 江陌抿着嘴唇,拧起眉头回忆着适才监控里近乎模糊的身影,话音提及又猛地收住,较劲似的把手套箱翻得“哗啦”作响,末了放弃起身,余光无意间扫了副驾驶的脚踏垫一眼,伸手从角落里勾起一小串钥匙——钥匙就两把,挂着的钥匙扣挺别致,是个金属制缩小版的三阶魔方,坠得钥匙串沉甸甸的。 “其他人姑且不谈,单就李齐铭似乎跟杨晓可交情匪浅这事儿来看——这姑娘绝对不简单。”江陌挑着钥匙稍微回想,挑了下眉梢:“……真够可以的,丢完钱包丢钥匙……” “沣西那儿形势比较复杂,杨晓可跟李齐铭关系太近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位最近也寻死觅活的——”顾形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话说半道又被江陌窸窸窣窣的嘀咕声打断,揣兜里的一堆破事儿登时混作一团:“叽里咕噜念叨什么呢?让你一打岔全乱了……我说哪儿了?” “杨晓可跟李齐铭关系太近不是什么好事——”江陌接上话茬又沉默了两秒,犹豫地“嗯”了一声,继续开口汇报:“师父,杨晓可的死,如果不完全是因为代||孕||案,而是跟苏格酒吧有关呢?” 顾形牙疼似的嘶声抽了口凉气:“说清楚点儿。” “也是误打误撞。我今天不是回家一趟嘛?凑巧碰见邵桀,就乐天儿偶像,他——无意间,看见我车上夹子里的复原图,认出来的……”江陌随手把钥匙扣挂在空调出风口的支架上,略过便利店的突发情况,简明扼要道:“杨晓可应该是他以前的同学,平时跟外人打交道的名字是假的,真名叫杨笑笑。” 顾形没急着打听细节,沉默片刻只追问了一句:“能确认吗?” 江陌撑着方向盘,保守推断道:“准确度大概……百分之九十?我从杨笑笑母亲家里的梳子上拽了根儿头发,老祝下班了没?我拿回去做个比对,如果能确认的话,也好正儿八经地联系家属配合调查。” “祝思来我刚送回家,他这几天连轴转顶不住。明天上班带过来吧。”顾形停顿了一下,“说说杨笑笑什么情况。” “这姑娘上学的时候父亲欠下一屁股的债,家里负担不起,杨笑笑就在沣西区苏格酒吧工作还钱,因为不想被认出真实身份,所以陆续做过几次程度不同的整形手术,还给自己起了个化名‘杨晓可’,早先应该只是单纯的兼职,现在就是帮着酒吧撺掇拓展所谓的‘大客户’,确保他们的销路始终畅通无阻。” 江陌说话间无意识地皱眉,心里恨其不争的情绪始终平静不下来,“甚至杨笑笑在跟赵旭有了孩子之后,也一直在从事着相关的工作,大概是想多挣点儿钱尽早还清债务,然后给家里重病的母亲攒钱做手术——她母亲赵娟现在身体快顶不住了。” “对于杨晓可来说,赵旭也许只能算是一个可以帮她脱离苦海,利用起来又没什么心理负担的人渣跳板。在赵旭企图隐瞒两人关系之后,杨晓可不仅欣然接受了赵旭的提议,也收到了经由齐三强团伙抽成后分批打给她的转账款。但是——”顾形停顿半晌,闷声叹了口气,“沣西那边跟杨晓可有过密切往来的重要人物太多,酒吧根本不可能轻易地放她离开。” “我也怀疑杨笑笑会不会是被胁迫……否则根本得不偿失啊。”江陌略作思索,提出一个猜测:“我记得杨笑笑母亲说她这次离开家之前,十分笃定地告诉她一定会拿到一笔钱回来帮她联系治病——师父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出于家庭负债母亲久病的原因,杨笑笑对于赵旭这个人本身其实没有太多期望,在确切得知胎儿情况不好之后,她反过头来威胁赵旭也是为了钱。而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看,在赵旭接受黄熙的意见决定跟杨笑笑分开并试图终止|畸|形关系的这段时间里,杨笑笑多次跟沣西那边取得联系,还告知母亲赵娟她会出门一段时间,回来一定会拿钱帮她治病,而此后,赵旭再次收到了杨笑笑的威胁——杨笑笑随后失踪——接着,赵旭联络齐三强买凶未遂——最终,杨笑笑的尸体混在窖井焦尸里被意外发现。” “你是觉得,杨晓可在威胁赵旭黄熙之前就跟母亲承诺一定会拿钱回来,其实是跟酒吧那边达成了什么交易共识。然而却在出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某些变故,随即失去踪迹,并且因为杨笑笑本身跟代||孕||案有关,有人故意误导,让她的尸体跟其他焦尸一道被发现,彻底把她的死跟齐家村的案子混为一谈。”顾形迅速地理解了江陌的推断:“如果照你的看法来,那现在的问题是,杨笑笑跟酒吧的密切来往是否跟她的失踪死亡有直接关系?按照尸检报告的结果推断,杨笑笑死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会死在齐家村的窖井里?……直接说吧,你什么想法?” “我……”江陌挠挠耳朵又挠挠头顶,吸了吸鼻子一鼓作气:“想查苏——” “查个屁。”顾形被烟呛了一口,回绝得毫不犹豫:“最近隔壁支队在布置行动,形势比较紧张,还不是时候。” 江陌有点儿不死心:“那万一杨笑笑的死跟他们有关系呢?” “那伙亡命徒手上攒的事儿不止这一件两件?得先按住,你才有机会操心杨笑笑的事儿。”顾形先咋舌噎了她一句,随即沉声提了个醒:“但如果杨晓可的死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呢?能跟那帮不要命的达成协议,杨晓可手里会不会握着什么重要证据?这么个人凭空消失,酒吧会不闻不问吗?” “那……那酒吧不能直接——”江陌先没反应过来顾形这话里话外究竟是什么言外之意,磕巴了一下才猛一拍大腿:“我待会儿确认一下从杨笑笑失踪到尸体被发现的这段时间酒吧那边有没有派人派车来找过——如果来过,那也就意味着酒吧那边不清楚杨笑笑的下落;但如果没有,就证明极有可能是苏格酒吧那边动的手脚……” “不对啊师父,杨笑笑的死万一真是那帮人干的,她这被扔到齐家村附近的窖井里,该不会沣西那边儿跟齐家村也……”江陌话说半路思绪飘了一下,飘忽落在车窗外的视线陡然定在推搡着走向派出所正门的一小撮人群中间,她怔愣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定睛看了半晌猛地拔直上身,捡起手机拉开车门:“……师父,我碰见一熟人,明天回队里碰头的时候再跟你细说。” ———— 民警孙晓昉头顶冷风地拖着两个非要跟他较劲的毛头小子走进派出所大门,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两个小街溜子扔到长凳上,喊了郑司钧一嗓子“把人盯住”又扭头折返,先伸手帮同行的同事托住醉酒闹累倒头就睡的另一个半大小子,推着俩人上了台阶,走出几步路才回头冲着一挪一磨蹭的电线杆子喊:“你个挨打遭抢的磨叽什么呢?怕什么?有前|科啊?” 原本还慢悠悠地挪蹭着脚步的电线杆子听见这话怔了一会儿,没搭茬儿,紧绷了一路的面部表情微微松动,视线灼灼地擦过民警同志的侧脸,目标明确地落在他斜后方从车旁钻出来的人影身上,提了提挨了一拳头的嘴角,傻笑着“嘶”了一声:“嘶……江警官,好巧啊。” 江陌先没应声,稍显尴尬地跟霎时面色不虞的孙晓昉点头致意——孙晓昉下意识地挡住江陌,胳膊在半空中架了几秒又落下,犹豫地撤开步子,一本正经地审度着江陌的侧脸。 江陌勉强忽视掉试图从她身上剖析出个所以然来的孙警官,生憋住快蹦到嘴边的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词儿,清了下嗓子,转头正对上邵桀那双清澈单纯得像未成年警犬似的眼睛,一言难尽地抿了下唇,小声回问:“……你这闹得哪一出?” 第三十七章 婴儿-死角 案二婴儿 二十死角 派出所楼梯回廊的窗玻璃外侧还泞挂着前几天冲刷残留的雨痕,模糊又扎眼地遮挡着寡淡又朦胧的初冬月色。 邵桀手里捏着半干的消毒棉棒,一动不动地戳在办公区缓步台处设立的警容镜跟前,面无表情地偏头眺向窗外,漫无目的地张望着凝滞单调的夜幕光晕。 “看什么呢?挨顿揍还抑郁了?——邵桀!” 江陌揣好拷贝的监控文件从情|报组的办公室晃悠下楼,脚步声都快砸到这八风不动傻杵着愣神的小祖宗耳朵边上。灵魂出窍似的木头桩子被江警官喊得一激灵,连拖带拽地划拉着自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的精神头,无意间正对上江陌打量完他嘴角伤口顺势看向他的视线。邵桀有点儿慌措,侧身回头时半只脚已经悬空着踩在了楼梯台阶的边缘,摇摇欲坠似的晃悠了一下,险些把没拿稳的碘伏药水瓶脱手甩开。 江陌手快,一把拽住踉踉跄跄随时要倒栽下去的邵桀,一手隔着小孩儿纤长但单薄的手指攥住药瓶,稳稳当当地把人护在缓步台里侧才松手后撤,抬起胳膊在显然还没从混沌状态里彻底跳脱出来的邵桀眼前打了个响指,略显担忧地蹙了下眉头:“除了嘴角这儿挨了一下,还有哪儿被打了?没敲你脑袋吧?我看脸这儿怎么像肿了一块——” “啊?”邵桀羞赧过头,反应迟缓发木,在江警官提高了声调第二遍重复问询时才晃了晃脑袋,避重就轻地撇开视线:“就……推了我两下,肩膀撞在巷子里的电线杆上了,脸上就挨了这一拳,没事儿,一点儿都不——诶疼疼疼!” 江陌一眼看穿这小祖宗正在试图面不改色的瞎扯淡,屈起食指在他红肿泛青的脸颊侧试着轻刮了一下,指节将将碰到皮肤的瞬间就听见邵桀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哼唧了两声就泫然欲泣地盯着江陌看。 每次瞧见邵桀这么我见犹怜地撇着嘴一委屈,江陌就莫名地生出一种“调戏良家妇女”的愧疚感。她把人安置在调解室,借了派出所同事的干净毛巾用冷水泡过帮他湿敷——江陌手太重,半俯下身冒充了一会儿磕碰淤肿伤情处理的技术指导,直起身板落座的空当,正瞧见或骂街撒酒疯或昏睡得任人摆布的三个毛头小子被郑司钧扭送进执法区醒酒。 江陌看向邵桀,不在自己的地盘儿也就没太端着警务人员问询情况的架势:“刚我就想问,下午不是把你送回俱乐部了吗?大晚上跑这儿来干什么?还跟那仨喝多要钱的小屁孩儿凑到一块儿去了。” 邵桀托着冰毛巾,有点儿支吾:“……唔……是回去了但是,下午你说还不确定杨笑笑是怎么失踪的,今天我们又正好休息,所以……我就一时好奇,想来看看。” “脑子一热跑到这边巷子里瞎转悠,结果被三个逃学的初中生劫道……”江陌一时无语,斜了他一眼,瞥见这小孩儿湿敷冰镇用的毛巾挪蹭几下稍微跑偏,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稍微一抬,也不知道一个寸劲儿碰到了邵桀的哪处软肉麻筋儿,疼得这小祖宗一哆嗦,可怜兮兮地牵扯得江陌跟着心上一抖,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儿也挨打了?真是亏着附近住户听见动静报案,出门执勤的民警就跟你隔了半条街,不然你这胳膊腿儿还不得都散架了?不还打比赛什么的吗?真要伤大发了怎么办?” “没……”邵桀稍微挣扎反抗,试图挽回自己的颜面未果,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胳膊是在电线杆上磕的,我往后躲开的时候自己绊了个跟头。他们真的就只打到了我一下。” “我听同事说这仨都是惯犯了,单就这个派出所就处理过四次,欺负的就是你这种什么都不计较的傻子。”江陌拿他没招儿,抱着胳膊“啧”了一声,语气不怎么和蔼:“晃悠到这么晚,好奇出什么结果没有?” 邵桀闻言“腾”地坐直上身,努力绷住眼角的那点儿严肃认真,像是突然来了精神,点头道:“立兴西街到红楼附近挺多窄巷和老旧小区未封闭的外墙,我发现了一条路线,能避开现有的监控……这条路走到头,可以直接绕到南路公交站那边。” 江陌当即警惕皱眉,扫了调解室门口一眼:“立兴街这边……之前出过恶性案件,监控一直在加设,现在大小路面上应该是全覆盖的,你的意思是还有死角?” “老旧小区都不是封闭式的,而且能调整角度的摄像头很可能会出现有死角的空当,全覆盖这种话也就说着好听……”邵桀最后一句话嘀咕得很轻,放下毛巾悄悄打量了江陌一眼,很慎重地抿了下唇,继续道:“我挨打的那个巷子就是其中一个监控死角,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江陌先皱了下眉。 她其实不太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牵扯着邵桀这么个跟案情无关的倒霉蛋,但关键线索摆在跟前,江陌也不能随便把这么个为了提供佐证无缘无故挨了顿胖揍的傻小子一脚踹开。 江陌犹豫了几秒就站起身,拍了下邵桀的肩膀让他跟上,出了调解室直奔接警处,叩了叩台面权当是跟正在灌水缓解喉咙嘶哑的郑司钧打招呼,直截了当道:“这挨揍的受害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签字的手续,没有的话我把人带走,有件事儿请你帮个忙。” 郑司钧跟江陌同年毕业,从警年头短,浑身上下的凛然正气全靠喊,换季感冒完嗓子哑得一句话破三个音:“……没什么财物损失,也没提什么赔偿要求,他接受调解的话也就能撤了,那仨未成年饮酒闹事的都是熟门熟路,待会等家长来,后续教育的事儿派出所出面,他要是不想等着家长过来连哭带喊地拉着孩子道歉,撤了也行,有事儿我联系。” 正事说完郑司钧挠了挠脑袋:“不过江哥,什么事儿啊,还请我……这么——” 郑司钧跌宕起伏的一句话没说完,适才被吐了一身上楼换套衣服下来的孙晓昉就虎着脸踱到江陌身边,拇指扣住腰带,严肃地剐了邵桀一眼,随即视线落回到江陌脸上:“你跟他什么关系?” 江陌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揣着外套口袋稍微屈起的手肘轻轻撞在邵桀身上。 很明显的闪躲反应——邵桀敏锐地捕捉到江陌转瞬即逝的恐慌情绪,歪头看向江警官的侧脸,正打算小声询问,江陌却重新稳住脚步,拍了下邵桀的肩:“……出去稍微等会儿。” 孙晓昉显然对于江陌示意回避的举动颇为不满,他越过江陌看向邵桀的背影,开口拦截的瞬间被江陌沉着语气打断:“孙警官,你能先说说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吗?” “我什么意思?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孙晓昉脾气古板又火爆,打从最开始没闹矛盾被打掉门牙那会儿就跟江陌不大对盘,乍一听她这没大没小的语气就冒火,强压着嗓门不想在接受警情处理的地界儿闹什么难堪,“算了,今天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你知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儿晃悠过来的?他是从红楼那边的巷子一路绕过来的。” “我在红楼那边巡逻的时候就看见他了,大半夜神志清醒地在没什么人出没的小巷子里到处钻,我刚上楼调了一下监控,如果不是因为那三个初中生截住他,根本没有摄像头拍到他是怎么从红楼那边绕到西街南路附近的!”孙晓昉抓着头发,见江陌除了微微皱眉没有太大反应,攥着拳头抖了半晌,几乎以一种数落的姿态指着她的鼻子:“你问我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你打得什么主意?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偏偏要去案发现场附近——” “三年前红楼的案发现场现在只是普通的住宅小区。”江陌盯着几乎抵在她鼻尖上的手指,闭上眼睛缓了两秒,迎着孙晓昉愤怒怀疑的视线看回去,“再者,刚刚他的身份信息你们也查询确认过了,三年前还是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孩子呢,如果半夜在红楼那边晃悠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那是不是所有在附近执勤的同事你都要怀疑个遍?也对,当初就是这么怀疑我——” “江陌!” 孙晓昉听见这话简直像炸了火药桶,勉强压着的脾气踩了弹簧似的快窜到天上去。他伸手一把揪住江陌的衣领,握紧拳头的胳膊已经架在半空,被接警台后面的郑司钧蹿上台面飞身抱住,死死拖住他师父冲着江陌喊:“江哥!你要不先撤,我劝劝我师父……” 江陌被扯住衣领的刹那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恍惚窒息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她情绪复杂地扯开被攥得发皱的领子,转身闷头走了几步才察觉到自己脚底下有些飘忽发软,呼吸不畅似的憋得眼前斑驳花白,眼睁睁看着派出所门前的台阶却无法估量深浅似的一脚踩空,失重的瞬间重重地撞进担忧又局促地在门前徘徊的邵桀怀里,缓慢地喘过气来。 两个人几乎同频的超速心跳声仿佛撞击在邵桀耳畔。 邵桀有点儿傻眼,隔了半晌才确切意识到虎虎生威的江警官这会儿似乎没力气从他怀里挣扎推开。邵桀试探着拍了拍江陌的后背,关切的说辞踌躇着从喉咙里滚到嘴边,刚酝酿着“嗯”了一声,就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响动先一步打破当下这么个看起来温馨熨帖的亲密场面。 “……没事儿,就是中午那顿吃完折腾到现在,饿了,有点儿头晕——” 江陌耷拉着脑袋扶着邵桀站稳,像是气声笑了一下,揉了揉鼻子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晚上吃肉了?身上香喷喷的。”江警官显然是不想听见邵桀的关切追问,随口搪了一句,但总觉得这话茬儿听着有点儿别扭,清了下嗓子扭头就走,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歪头指了个方向:“走吧,带路。” “……啊?哦……对,杨笑笑躲开监控的路线……” 邵桀搭着江陌肩膀的手臂还架在那儿,惶然了一瞬,勉强地接受了江警官对于恐慌情绪被人察觉的抗拒,尴尬无语地抬起架在半空的胳膊耙了耙后脑勺儿的头发,小碎步跟在江陌身旁不到半米远,捡起被江陌丢到地上的话题,小声附和了一句,也不管江陌能不能听见:“宿舍阿姨炖的山药羊肉煲,以后有机会带你尝尝。走这边。” 鉴于杨笑笑失踪时拖着孕晚期过分沉重的身子,无论是主动脱离监控范围还是惨遭绑架拖拽运走,杨笑笑离开立兴西街其实并没有太多可供选择凭空消失的“失踪路线”。 “附近这几个小区没有开放停车位,陌生车辆出入肯定是躲不开监控的,那也就意味着很可能人是步行穿过小区,直到脱离辖区监控后才失踪的。杨笑笑住的那栋楼算是中高层,可以从防火通道直接绕到隔壁单元,在小区里面穿行,居民区里大部分路段都是可以避开监控的,其实只要留意几个路口,就能畅通无阻地一直走到侧门这儿——” 邵桀停在立兴南坊的小区侧门,指着前方夹成剪子路口的楼群,示意江陌留神监控摄像头的方向:“监控能拍到的是行车大门的位置,这个常年开放的小铁门应该是拍不到的。剪子路口这个岔道两侧都是常规六层的居民楼,就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通向公交站点的这条路是没有摄像头的……从这儿出去好像就不在立兴街派出所的辖区内了?” “小区有围栏,但层高比较矮,老楼还有半地下室,装监控那会儿大爷大妈不让,说摄像头能拍到家里,后来就放弃了。这地儿离批发商城不远,琐碎的事情比较多,两边辖区的派出所都会管,平时也就执勤巡逻多跑两趟。”江陌经由郑司钧确认了一下监控,在得知确实没有捕捉到两人行进路线的情况后,回复消息的空当搭上话。她余光瞥见邵桀探究的神情,简短解释了一句:“去刑侦之前我在这派出所实习,不然怎么结的仇。” 邵桀没料到江陌能不作犹豫地跟他直接说明,开口没等说话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半天把话题扯回来:“反正我的猜测是,如果杨笑笑是绑架导致的失踪,这个剪子路口是最适合停车转运的关键地点;如果是杨笑笑自己离开的话,顺着这条路就能走到公交站。正好在两个大路口中间,路面监控覆盖不完全。不过我没想通,如果是绑架的话,图什么?图钱吗?还是……” “酒吧那边在杨笑笑失踪的时候也来找过,她那个情||夫只想花钱让她消失,这两伙人要么有恃无恐,要么压根儿没长低调行事的脑子——” 江陌飞快地想了一下,那点儿忖度思索脱口了大半才猛地收住。她懊恼地皱了下鼻子,意有所指地看了邵桀一眼,清了下嗓子继续道:“这丫头有自己的小算盘,我还是更倾向于是她自己离开的立兴街。但既要避开监控,又要尽可能躲开居民活跃的时间段……要么在半夜,要么是凌晨,但这个公交站不停夜班车啊?打车或者网约车的话——太容易被调取乘车记录了,她又不方便开自己的车,如果需要隐瞒行踪……” 邵桀先是在江陌的凝重注视下竖起掌心发誓什么都没听见,规矩地交握双手傻站片刻,顺着她揣起口袋原地打转的嘀咕说辞稍微动了下脑子,理所应当地接话道:“那……就是找了个不会随便暴露她行踪的人给她当司机?” “但问题是,她这么个情况,能找谁呢?”江陌掀起眼皮搭了他一眼,揣着外套口袋抖了个寒颤,“走吧,先去公交站路边看看。” 邵桀这么个徒长个子的电线杆走路有点儿磨蹭,被耐心即将告罄的江陌“胁迫”着提速直奔公交站——邵大选手实在缺乏锻炼,刚喘两口气的工夫,江警官已经四下张望了一圈,随即头也不回地钻进道旁本地连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视线落在门口框取范围有限的监控显示屏上,目不斜视地对着昏昏欲睡的值班店员出示了一下证件。 店员刚打了个盹儿,眯缝着眼睛认出证件上的警徽,迷迷糊糊地协助调取了室内外监控,一个哈欠打到半路,就听见身后查阅监控的女警察猛地捶了下台面,吓得她“嗝”了一声,瞌睡瞬间散了大半。 邵桀捧着刚买的关东煮屁颠儿屁颠儿地凑到江陌跟前:“找到了?” “还真是个能帮她隐瞒行踪的人。”江陌“啧”了一声,“嘴够紧的啊,黄大夫。” 第三十八章 婴儿-透底 案二婴儿 二十一透底 黄熙始终蹙着眉,看起来像是被警方的“心理攻坚战”折磨得疲惫不堪,撑着额头自白陈述的声音颤抖哽咽,似乎协同齐三强一行参与非法代||孕的既定犯罪事实被抖上台面一事,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最后防线。 “我知道的事真的就这么多,你们到底还想让我说什么?”黄熙吸了下鼻子,掌心重重地揉过眼眶,整个人不适地挪蹭了一下,随后靠向椅背,两眼通红地盯着端着纸杯走向她的江陌,摊在桌板上的手指缩攥成拳,指甲抠刮着桌面,“……你能不能不要再折磨我了……” 指甲剐蹭的尖锐声响诡异刺耳,江陌头皮发麻,几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没好气儿地把盛满温水的纸杯撂在黄熙手边,摇晃漫溢的水泼了半张桌板。 “黄熙,我再重复一遍刚刚的问题,也是最后给你一个主动交代的机会。”江陌回身落座,松垮地握着拳头,在档案夹上叩了两下:“医院面诊之后,你有没有再见过杨笑笑?也就是跟赵旭有着‘情||人’关系的代||孕妈妈杨晓可。” 黄熙这次没急着诉苦反驳,探究琢磨的目光从江陌的脸上剐过,抿嘴咬住唇上的死皮,不知道在权衡什么。她沉默了半晌,终于握住纸杯,声音发闷,模棱两可地试探着:“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失踪的。” 江陌听着她半天憋出这么个闷屁,无语的嗤声一乐:“你说不知道她是怎么失踪的……那就是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江陌盯着黄熙的动作,在瞥见黄医生捏握纸杯的指节蓦地僵硬绷紧的瞬间翻开桌面上的夹板,竖起来磕了两下,唤来黄熙适才垂到地面上的视线:“碰头的地方选的倒是不错。立兴南街公交站附近其实没几个路面监控,这是立兴南坊小区侧门路口旁边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室内监控,透过落地玻璃拍摄的画面,杨晓可这个身形好认,但开车接她的人就有点儿模糊,而且几乎看不到脸。不过这车衣的颜色还挺特别,鞋、手表也都是限量款。当然,不排除凑巧都是同款的可能,或者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黄医生……所以我特意查了一下当天晚上你这辆车的动线,逐条核对了你的通话记录——” “如果不是杨晓可用苏格酒吧的固定电话打过来找我,我根本就不会接。” 黄熙瞥了眼监控画面截图,适才委屈遭冤的语气几乎在紧扣的牙关里嚼碎殆尽,“这个贱人……” “黄医生,嘴脏了就漱漱口,吐在那个纸杯里就行。”江陌敲打了一句,撂下手里的档案夹,掀起眼皮盯着她一错不错地看了几秒:“杨晓可找你干什么?” 黄熙被江陌凝重严肃的视线戳刺得后背发毛,眼神躲闪了一下,声调稍微放缓:“杨晓可肚子里的胎儿撑不了几天了——她月份太大,胎停之后等着自然流出可能有风险,不引产对孕妇损伤也很大,但不知道这姓杨的到底想干嘛,她就找到我说想让我给她拿药,确保她能维持在妊娠状态,不会感染死不了就行。我没敢问得太详细,她嗑|药啊警官,我是真的怕……” 黄熙话说半路语调陡转,显然是又要把她那件“受害者”的外衣披在身上——江陌不想跟她继续兜圈子拖延时间,截口打断:“你怕什么?怕她报复加害?你很清楚杨晓可孕晚期的身体状态对你没有直接威胁,她背靠的酒吧也是赵旭的产业,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那就是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把柄被她握在手里,这些把柄足以让你无条件地听从她的调遣。” 黄熙没料到向来惯于跟她打太极的江陌会这么直截了当咄咄逼人,她勉强平复着过于粗重明显的呼吸声,依旧挤牙膏似的试探江陌的底线:“她知道齐三强跟我一直有联系。” “齐三强?单就这么一个从犯的事儿,不至于。而且说起代||孕,只要赵旭不承认他们两个私底下的关系,你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拿这点儿事儿能威胁得了你?” 江陌轻轻翻动跟前的卷宗,“你要是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我就帮你回忆回忆?窃取研究生论文致人自杀未遂,私自推荐不合格保健品致畸流产,再介绍保胎养胎的高价私人陪护机构抽成……黄医生,缺德事儿做了这么多,能睡安稳吗?” 黄熙的脸上崩裂似的抖了一下,右眼下方的眼袋神经嚣张地跳个不停。纸杯早就被捏作一团,黄熙沉默地爆发着,原本被揉得泛红的眼眶狰狞得快滴出血来,良久,她才翕动鼻翼平复粗重又压抑的呼吸,极轻蔑地嗤笑道:“她还没这个能耐了解我做了什么。最多也就是听赵旭喝醉酒的时候提过一两句。” “威胁不到你的话……”江陌稍微歪着头看着黄熙,视线先落在被她撇开的报废纸杯上,随后掀起眼皮,轻声道:“那就是因为没能离婚,还跟你有连带关系的赵旭了。” 江陌话音未落,黄熙脸上轻蔑的笑容就陡然僵住。她仿佛刹那间情绪跌入谷底,沉默良久,眼球却在难耐地晃动,像是在刻意地等待着江陌的追问胁迫——但江陌只是面无表情地观望着,任由黄熙的情绪由低落发酵膨胀得焦虑难捱,具象一般漫溢开来。 “苏格酒吧有问题的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黄熙那点儿不为人知的旧事被翻了个底儿掉,或多或少有点儿沉不住气,她竭力地压低声音,缓慢地拨弄着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儿算盘:“杨晓可本来就是陪||酒的,经常跟着赵旭出席各类上不了台面的饭局酒局,那天她说……她手里有赵旭公||款||招待市里领导的视频和照片。” 江陌稍微拔直身子,不为所动的神情像是终于生出了一点一言难尽的波澜,“杨笑笑几乎整个人都泡在‘违法乱纪’的泥潭里,她说举报你就信?” “偷拍的照片和录像我看到了!”黄熙急切地解释道:“那天赶过去见她的时候——” 江陌再次抓住黄熙试图混淆警方注意的字眼:“照片和录像里你看到了谁?” 黄熙顿了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嘴唇微张又闭合,忖度半晌才极懂得抓握分寸地坦白道:“我……认识的人不多,只记得之前跟赵旭吃饭的李齐铭和……和……” 李齐铭被抓那会儿,本市各路乌七八糟的媒体竞相报道,黄熙抖落出这么一位已经在看守所寻死觅活的人物其实不痛不痒无关紧要——但她欲言又止的“和”了半天,显然其中另有门道。 “李齐铭是原来沣西区分局的二把手,赵旭应该不少跟他打交道。这事儿赵旭倒是从来没提过,你们两口子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人踩着一个人。” 江陌说话间稍微掀了下眼皮,凝重地看了监控一眼。靠坐在审讯室隔壁监控显示屏前的顾形伸手捞过桌面上的对讲话筒,觑着侧对屏幕正襟危坐的张一白,沉声松了松江陌脑袋瓜里紧绷已久的弦:“追着问,张副队这儿不用避讳,这黄熙一直颠来倒去地想给自己找辙,把屎盆子都扣在赵旭头上,看看能拿下她多少口供。” “你觉得赵旭对你在齐家村的那些勾当,了解多少?”江陌揣起胳膊撑着桌案,“黄熙,你也算是聪明人,上次赵旭交待五十万买凶杀人的时候你应该意识到了,赵旭跟齐家村的人有着你压根儿不清楚的其他往来。你倒是还念叨着你们俩之间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夫妻情分,只交代了个已经蹲号子的李齐铭,但赵旭——” 乍一听江陌提起“买凶杀人”这茬儿,黄熙就先打了个寒颤,急于辩驳似的抖了抖嘴唇,干涸的唇边再次沁出血点,她舔了一下,卷了满嘴的铁锈腥甜:“在齐家村做事,我能躲得了吗?!你们既然什么都知道,还装模作势地问什么?!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心把那栋破卫生所的事儿全权交给我?拿钱控制我?我根本就不缺钱!但焦强齐谅那两个老东西……” 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暗中撺掇欺瞒的事实始终让黄熙无所适从。当话题兜兜转转再度牵扯到赵旭身上时,黄熙这才极其拖延抗拒地意识到,跟赵旭对她的人际交往了如指掌相比,她对于赵旭的公司产业关系往来的了解几乎是一张白纸。 她甚至不敢保证,案件调查至今,他们这对夫妻还算不算站在同一阵营。 黄熙被所谓的“囚徒效应”折磨得像是惊弓之鸟。她有点儿拿捏不准,眼前这位看起来资历单薄的小警察是在专注攻破她的心理防线,还是打算藉由“齐家村”这块垫板,直接迈进这座村子背后的泥潭——黄熙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游刃有余的满嘴闲篇莫名其妙的逐渐磕绊。她原本压低沉稳的声调拔得极高,濒临破音之前焦急得哽咽了一下,喉咙一抖,难以置信一般瞪着爬满血丝的双眼:“你诈我!” “坝庄分局的人对你不会有这么大的威胁——”江陌未置肯否,迎着黄熙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的狞视极轻地笑了一下:“杨晓可见识过的酒局级别可都不低,焦强和齐谅……恐怕她还没放在眼里。” 黄熙思绪混淆一团混乱,怔愣地盯着江陌手边翻开又合拢的档案文件,半晌,唇边的血珠被她抿进两唇中间,随着说话开合的唇瓣黏扯出带着腥锈味儿的血涎。 “杨晓可在赵旭组局的酒桌上拍到的那个人,我在云山北路的一家饭店里见过。”黄熙一口气叹出了哭腔:“当时我是……跟齐三强一起吃个便饭,没跟焦局长和齐副所碰面,也就从包厢门前经过的时候齐三强告诉我说,今天市里来了人,最近需要低调行事,不能出差错,否则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江陌皱了下眉:“最近?” “当时齐三强的原话。”黄熙眼底泛着青黑,神经质的抖动停不下来,“大概两个月前,好像是你们警察这边有什么动作……我也是因为那天听齐三强这么说,这才动了从代||孕这桩买卖里抽身的心思。” 江陌打量着黄熙无意识颤抖的肢体动作:“有照片的话你能认出来是吗?” 黄熙沉郁又迟缓地摇了摇头:“我只能认出背影。当时从包厢门前经过,正赶上老板娘红姐亲自上菜,我也就瞟了一眼,看见那个市里的什么领导背对着门口在接电话,满屋子都不敢出声……齐东强,就是齐谅的那个儿子,正在玩儿斗地主,一不留神音量调大了,还被李齐铭捶了一拳。杨晓可拍到的也是背影,那人很谨慎。” 江陌略一沉吟:“也就是说,除了这个所谓的市里领导,其他在包厢里的人你都认识?” “拢共也没几个……除了有两三个人被包厢大门挡住了没看见,其他都是坝庄的那几个熟人——”黄熙抬手搓了搓跳得她心慌的眼睛,“哦对了,还有苏格酒吧的夜场经理来着。这小半年换的新人,谁介绍来的不清楚,我见过几次,应该不会认错。但具体就不太清楚了,酒吧那边的事赵旭从来不说,我或多或少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所以也不过问,免得他们犯了什么要死的罪还要牵扯到我。” 苏格酒吧跟坝庄分局暗中往来接触过密的确切证词被黄熙几无犹疑顾虑地丢了出来,砸得隔壁监控室里两位队长一时怔愣堂皇。 “黄熙这……这是真不知道这两边的水有多深啊。” 顾形下意识瞥了眼骤然整张脸拧巴成一团的张副队,磕巴了一下,捏着连接审讯室的麦克风,指腹蹂躏着话筒,剐蹭出细微震动干扰的电流声,顺着监听设备成倍放大,刺耳地敲打在江陌毫无防备的鼓膜上。 江陌被耳机里信号干扰的动静刺激得炸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皱了下眉,以为顾形有话交代,抱着手臂靠向椅背,掀起眼皮瞪着监控镜头的方向。这边儿反倒是张一白先回过神来,隔着摄录设备被小警察这一眼凶得本能地缩了下脖子,紧忙抬腿踹了顾形一脚,示意他把话筒松开,然后觑着缩头缩脑举手致歉的顾形,清了清嗓子,没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顾队长有点儿跌份儿,抬手扒拉张一白的肩膀:“笑什么你笑!” “该说不说,你徒弟审犯人这架势够带劲儿。”张一白揣着胳膊一躲,没躲开,看着江陌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颏的胡茬,“江陌——是那年警大拿散打冠军的那个校花吧?我记得当时把一大小伙子打得嗷嗷叫……缉毒去挑人那会儿正好看见,老贺还真就差点儿把她带走,后来因为卧底的事儿,也就撂下了。这好苗子搁你手里怪浪费的,诶,要不——” 顾形看着张一白那副没安好心的嘴脸,作势虚挥一拳,“要不什么要不?要不你就出去。” 张副队顺手捞起手边的档案夹假模假式地格挡,闹了两下觉得不太庄重,干脆又把这档案文件翻开又瞧了几眼:“看这架势也就只能先从黄熙这儿挖出点儿坝庄和沣西的猫腻了。赵旭那小子滑得很。我们这边不是也因为酒吧的事儿提审过他一次,说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手里缺证据啊……” 顾形对赵旭其人简直一言难尽,晃了晃脑袋,“这也就是黄熙脾气急躁容易暴露痛处……这两口子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那一套,事到如今还坚持他们是最无辜的,都是被迫卷进现在这个案子里,见天儿跟这儿挤牙膏。” 审讯赵旭远比讯问黄熙这种目中无人又容易被戳中痛处的疯女人来得窝火。这位互联网出身的年轻企业家乍一看外表有点儿逆来顺受,措辞态度也没什么运筹帷幄的野心派头,始终是那副温吞的姿态,无从激怒,也就无处下手,烦得久经沙场的顾形窝了一肚子火。 “先是咬字眼儿说他给齐三强五十万是让他处理杨晓可跟他的关系,是分手费,但齐三强误解以为是要杀人灭口,事到临头他也没办法;这今儿一早又一副争取坦白从宽的架势,主动承认说确实挪用过公||款私||用宴请,但是他只是酒吧的投资人之一,实际经营情况他不参与,如果酒吧涉||毒他也认栽,可跟那些个领导都是面子上的往来,否则他主营的互联网公司也不会赔钱赔得快破产,搞得黄熙找茬要跟他闹离婚……” 顾形抬手在档案夹上叩了两下,“黄熙说的那个跟酒吧有关的大人物,你心里有谱吗?” 张一白抬头看向顾形,不确定该怎么回应他突然蹦出来的这么一句过于直白的问话,抿着嘴没急着吭声。 顾形也没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收住问询的眼神耙了把头发,只提了个醒:“如果黄熙的话有八成是真的,那现在这几个知情者因为代||孕的案子被按住,还晃悠在外面的人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齐三强是个收钱顶包的棒槌,黄熙因势利导本身就不太靠谱,赵旭这么个烟雾弹能做的又十分有限,这仨人一落网,沣西那边立马就没了动静。很明显,现在已经打草惊了蛇。甭管是为了保住线人,还是为了把盛安这条线彻底断掉,收网这事儿——” “沣西那边的线人八成就是因为黄熙无意中撞见的这次包厢聚会才跟我暂时断掉联系……两个月前我们刚好摸清沣西和坝庄的往来。这段时间里,他们要么是在收拾已经暴露的沣西和坝庄,要么就是在打什么动用其他运输渠道的主意。” 张一白紧盯着屏幕,视线焦点却压根儿没落在隔壁审讯室的画面上,话说半道略一沉默,站起身扯了扯皱巴的夹克外套,抬手在顾形的肩上压了两下。 “不拖了。先把坝庄和沣西这两个找死的葫芦按下去再说。” 第三十九章 婴儿-数据 案二婴儿 二十二数据 检验科独栋小楼的二层办公室窗台上摆了一溜憨态各异的花盆多肉。 早先是小罗法医深受互联网营销造势的多肉美图蛊惑,没搞清楚单价就激情下单,愣是扛了两大箱多肉苗苗的快递回来,浩浩荡荡地摆满了检验科的每一个非工作角落。直到去年冬天连日暴雪,独栋小楼的暖气管爆裂上冻,多肉大军一个昼夜之间死伤惨重,剩下那点儿“幸存者”都被祝思来搬到二楼,按照景天番杏的科属移栽花盆分别照料,现如今已经长势一片大好,满眼的欣欣向荣。 日头将将落下,橙色的晚霞光亮还浅浅地铺在天际线,越过窗沿,斜斜地洒在地面上。 祝思来单手揣着口袋,撂下浇花的小水壶,捏了捏鼻梁,恍惚又疲倦地倚靠在窗边,漫无目的地往楼下张望。 盛安市局大楼坐北朝南庄严雄壮,但后院停车场那一亩三分地儿过了晌午时分基本就见不到什么太阳,这会儿日头旁落万里无云,西斜的夕阳被主楼侧旁切出一道泾渭分明的黑白界线,后院停车场仿佛囫囵个儿地浸在了一团混沌晦暗的深潭里面。 小罗法医捋了一把几天没洗扎起来的冲天鬏,打着哈欠凑到窗边,把刚赶出来的报告递到祝思来跟前,摘下在脑袋顶上充当碎发夹的圆珠笔,拿袖子蹭了蹭,搁到文件夹上:“嚯……缉|毒的外勤回来这么多?顾队的车还在吗?没出去吧应该——主任,我待会儿送完报告能不能准点下班?我们家徐太后今天过生日,我爸说我再不回家就要杀无赦了……” “顾形好像还在高局办公室开会,缉|毒那边贺队张副都在,估计一时半会儿逮不着人。”祝思来接过报告夹迅速浏览,心不在焉地接上话茬,“报告我送,你该下班下班……对了,我那儿有商场的会员折扣,待会儿你把卡拿着,给徐主任买点儿礼物。” “大佬,那小的就不跟您客气了,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小罗法医装腔作势地抱拳作揖,紧接着又打了个哈欠,摘下防蓝光的平面镜架在头顶,两手叩着眼眶,贴住玻璃扫视停车场,“顾队会开完了吧?我看有人撤出来了好像——啊好像没撤,回车上拿东西。谁啊这是?” 祝思来翻动文件的指尖顿了顿,视线先在报告的一行混乱字符上徘徊了几秒,随后掀起眼皮打量着小罗法医缺觉犯困得深陷的眼窝,无声地笑了笑,合上板夹负手而立,顺着小法医偷偷张望的方向看过去,“报告电子版给我发一份,收拾完抓紧下班,头发油得都能——炒盘儿菜。” 祝大主任训话训到半路,随意逡巡的目光蓦地定在半撑着车门的人影身上。 那人几乎整个人掩进阴影里。他刚接了个电话,揣好手机又上了车,虚掩着车门在手套箱里翻了半天,看样子是在忙着找些什么。 祝思来半垂着眼皮看了一会儿,正打算拽着小罗法医的冲天鬏回身落座,余光却瞥见戳在余晖光亮正中间的江陌。小江警官正跟一位看起来瘦小脱相的中年女人站在楼侧,动作轻缓相互拉扯——江陌掏出车钥匙解开车锁,看这架势是想开车送一送那位瘦弱的中年妇女,却被再三推却,末了只能无奈地站在最后一抹日光中,目送她从侧门走出警局院落。 与此同时,已经收拾停当,准备经由后门重回主楼的人影却猛地收住脚步,漠然伫立在停车场的遍地晦暗之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抖了个寒颤就快步跑回侧门的江陌,隔了半晌,视线陡转,毫无预兆地眺了一眼检验科。 祝思来怔在窗边,沉思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扯了把小罗法医的冲天鬏,侧身从一览无遗的窗前躲过。 小罗法医被拽得头皮生疼,嗷嚎了两声疼,有点儿莫名其妙:“主任?” “没事儿。”祝思来弯腰捡起小法医掉落的平光镜,打开镜腿重新架在她的头顶,慢条斯理地拂了两下白大褂的皱褶,“跟楼下的说一声,忙完手头上的活儿,该下班的抓紧撤。省得顾大队长开完会回来闲得没事儿抓壮丁,到时候一个都跑不过。” ———— 顾形单手揣着裤兜,没什么正形地夹着档案袋从楼上往下晃悠,杵在楼梯口踌躇的工夫,鼻子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痒起来,一个喷嚏惊天动地地在走廊里砸出回响,震得从安全通道楼梯间钻出来的江陌猛一哆嗦,骂街的语气词都快蹦到嘴边,搭眼瞧见顾形这张脸,又硬生生地噎回去,面无表情地瞪了他半天。 “……准保哪个小兔崽子搁背后骂我呢。”顾形揉了揉鼻子,试图从刚顺道蹭吃蹭喝回来的江陌手里掰根儿香蕉未果,“恼羞成怒”地抡起档案袋敲她后脑勺:“还跟你师父我呲牙是吧……我开会那会儿给你发的消息看见没有啊?这回联合行动别虎着往前凑啊——” 江陌话没听完,那点儿狗脾气就上头,侧身一躲,转身要走。 “说你两句还来劲。” 顾形一把薅住试图抵抗“专政”的江陌,把这一肚子忿忿不平的小兔崽子提溜到常年被他霸占的小会议室,捞了把椅子坐下,没摆什么训斥教诲的架势,直截了当地点明:“我不跟你唠什么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嗑儿。单说一点,黄熙那边儿刚交待了市里有人跟坝庄和沣西有关系,收网行动刻不容缓,但当下这个弃婴案代||孕案的受害者都摞成摞儿了,真凶又始终没露面,就这情况,两个要案势必并行,联合行动那边儿不缺人,但事关焦强齐谅背后那点儿猫腻的事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这话能听懂吗?” 江陌一怔,这会儿脑袋瓜里正一根筋直来直去,不知道怎么搭这个茬儿。 她跟顾形较真抗议的是不能一视同仁执行任务的区别待遇,顾形反倒语重心长的强调起了江陌于当前重大案情调查的至关重要性。 这压根儿掰扯的不是一个本质的问题。 江陌的脾气稳中带急,起初加入刑警队伍时的那点英雄主义虚荣心还没完全蜕变殆尽,对于执行任务这事儿往往无意识地存了点儿急于求成的迫切心理——江陌对自己这种执拗的“莽夫”行径心知肚明,但还是抿着嘴角有点儿不服气,梗着脖子非跟顾形对峙较劲,隔了半晌眉梢忽的一跳,稀里糊涂的好像琢磨出点儿顾形的言外之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肩膀,模棱两可的“啊?”了一声。 “脑袋这会儿能转了?”顾形被她逗得嗤声:“不让你跟肯定是有不让你跟的道理——” ———— 祝思来四平八稳地提着公文包推门踱进小会议室的时候,顾形刚从江陌手里把那根儿惦记已久的香蕉抠出来——祝思来倚靠在桌沿,也没问个前因后果,只看见江陌那副风风火火的小身板这会儿正略显委顿地佝偻着,当机立断似的认定是顾形这厮又臭不要脸地抢了孩子的零食,伸手就把顾形已经递到嘴边儿的香蕉劈手夺下,掰了一块尝了一口,转而又塞回到江陌手里,“训话就训话,怎么还抢孩子吃的呢?” 顾形委屈,但又不敢喊冤,眼巴巴地看着江陌这小兔崽子伺机报复,囫囵个儿的把大半根儿香蕉塞进嘴里,饿得都快没劲儿叹气:“我刚看见你发消息说监控有发现,什么情况?” “……之前不是说云山西区往北走那一大片山区不对外开放嘛,只有一个管理员日常维护的小门和快速通道。咳咳——”江陌吃得太急,呛了一下,口齿含混的继续道:“景区那边分批筛查发现,通道出入口附近确实有同一体态特征的女性身影,屡次在凌晨一点到三点期间,背着包经由管理员通道偷偷潜入云山,前往西区方向,并往返。” “景区那边也初步核实了一下,云山北维护周期比较长,用的也是那种特别常见基础的大锁,一撬就开。唯一有效的线索参考就是,云山往北交通不怎么方便……倒是离齐家村挺近的。”江陌停顿了两秒,推测道:“搬运往来需要车辆,可惜管理员进出景区的通道直接进到坝庄辖区,城镇和那些土路小路没有能查阅的监控。我根据目前可确认的几次抛尸时间节点跟进了一下黄熙的活动情况,其中有一次正赶上黄熙的车撞在了她们家小区附近的移动红绿灯上,处理事故的时候有执法记录,黄熙因为轻伤在医院观察了一宿,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当下推测,黄熙跟景区弃婴案应该没有直接关系——嗝……” 江陌吃得太急,话音刚落就开始打嗝儿。顾形又气又乐,伸手接过江陌意图示好从口袋里翻出来的儿童奶酪棒,“我跟张一白去找老高开会之后,黄熙怎么说?” “还是只承认她只是把杨笑笑带到了中心医院呗。嗝——她说杨笑笑本来是想让黄熙拿了药之后送她到废弃诊所那儿简单处置,但把她留在车上之后,拿了药和针剂再回到室外停车场的时候,杨笑笑人已经不见了。黄熙觉得这人是个大麻烦,干脆也没找——嗝……” 江陌打嗝打出了一股无名火,憋了口气缓了半晌才继续:“我跟医院那边也联系确认了一下,黄熙最近想要脱离齐家村和坝庄那边的控制,但又怕被报复,这段时间基本都待在医院的监控镜头下面。杨笑笑约她见面那天算是她难得准点儿下班交接,凌晨折返回到病区的时候还吓了值班的住院医们一跳,当晚在场的医生护士印象都比较深。而且——嗝——黄熙回到医院之后确实没再离开,医院那边也帮忙确认了一下各个出入口的监控。就是不知道杨笑笑究竟是怎么在医院这么个进出都会留下记录的公共场所凭空消失的……” 顾形咬了下奶酪棒的塑料棍,隔空投篮失败,塑料棒砸在垃圾桶边缘,轻快地弹落在祝思来的鞋面。顾队长赔笑,捡起垃圾扔好,转身重新落座,清了下嗓子道:“当天在医院见过黄熙的人详细确认了吗?” “值班的住院医进手术室了。两个小护士一个轮休一个跟病房,电话联系都忙得很,我得明天早上去堵人——”江陌说话间一顿,忽然反问道:“对了师父,乐天儿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明天正式走访取证,我得带个人啊。” “给他找了点儿活儿,让他锻炼锻炼。黄熙基本板上钉钉,先不带人,主要确认情况。”顾形搓了搓闷了一整天开始泛青的下颏,忽然话题一转,掀起眼皮对着祝思来厚颜无耻地眨了几下眼睛:“来来啊,你这到点儿不下班,等我呢?” “两件事儿。”祝大主任跟顾大队长命里纠葛,现在基本百毒不侵,乜了他一眼,直接无视掉这位刑侦一把手贱嗖嗖的问话,把塞在公文包里的文件抽出来递到顾形手边:“第一个,我们在复验一具焦尸的时候,在她口腔和牙齿缝隙里提取到了死者以外的DNA,很艰难,而且基本都被烧得没办法核验。只能根据死亡时间大致推断痕迹留存是在四个半到五个月前,没有其他的皮肤组织,所以我们在怀疑,是不是死者在确切死亡之前曾经咬到过凶手,留下过皮肉破损的齿痕?不过已经将近半年时间,还能不能有直观的痕迹线索,很难论断。” 顾形敛了下眉头,“能比对吗?” 祝思来一耸肩:“目前只能提供一个参考。” 顾形沉思了片刻,疲倦地抻了个懒腰:“四五个月前正好是天热的时候……只要能留下齿痕或者什么痕迹。还有呢,第二个是什么事儿?”顾形抬眼觑着祝思来穿戴整齐裹着围巾蒸得泛红的脸颊,“不想开车啊?我送你回去也行,叫声师哥听听——” 江陌好不容易平息的饱嗝登时被她师父赖叽得卷土重来,一副愈演愈烈的架势。 祝思来一脸牙碜地在顾形肩上杵了一拳头,转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江陌,很慎重地问道:“还有一件事儿是刚刚在后院看到的……小陌,你送出警局的那个人是谁?” “杨笑笑的母亲,赵娟——”江陌翻出堆在会议室角落的箱装矿泉水,灌了大半瓶顺气:“哦对,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师父。我之前确认杨笑笑真实身份的时候给赵娟留了联系方式。她今天找到我,说有东西要上交。嗝——是一张手机内存卡。她说估计是杨笑笑藏在家里玻璃板下面的,用作废的身份证盖着,今天打扫屋子的时候,桌面上的玻璃板压裂之后意外发现的。但我猜测赵娟应该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内存卡——杨笑笑早先跟她提起过,说手里好像有什么证据,以后一定能找到机会让赵娟过上安生日子。杨笑笑现在下落不明,我之前又稍微隐瞒了一下身份登门拜访,赵娟就犯嘀咕了,她担心是这东西害的,不敢放家里嗝——” 顾形一惊,抬头跟祝思来对视一瞬,随即看向江陌:“里面是什么内容?” “还……没看到……” 江陌原本只是粗略推断内存卡里可能会有杨笑笑威胁黄熙和酒吧的证据——毕竟倘若事关重大,照理而言,杨笑笑母亲家里不可能从未受到过任何侵扰。她倏地绷紧神经,嗝儿都被吓回去:“内存卡没办法读取,刚让小米录送到技术那边修复数据。师叔……怎么了?” 祝思来抿了下鬓角,平时不常惊起波澜的眉间蹙得很紧:“可能是我多虑,不过刚刚你送赵娟离开的时候,有人在后院……” 江陌没听懂祝思来这欲言又止打得是哪门子的哑谜,沉默怔忪了片刻,绞尽脑汁地重构着当时的情景,恍惚间刚像是能窥见真相一角,就听见小米录从走廊远处叮铃咣当的跑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在办公室跟前调头,勉强在小会议室门口刹住车,推开门又缩回去,急吼吼地敲了两下,抹开头顶的热汗磕巴着开口。 “那个……顾队,江警官……祝——祝主任。技术那边没外派的这会儿都在忙,所以我就试着修复了一下那个内存卡——没修完但是……但是里面的照片有几张能够加载出来了,我觉得——你们要不先看一眼?” 第四十章 婴儿-护士 案二婴儿 二十三护士 约莫是因为昨天夜间的小幅度降温,早霜冷雾混沌地笼着盛安清晨,北城冬季的寒气初具规模地攻城略地,湿润又刺激地挟裹着匆匆寥寥的行人。 “冯叔,早。还没换班呢?” 江陌打了个哈欠,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迷迷瞪瞪地踩着结霜的砖石路面溜过小区大院,垫着袖子拉开早出晚归专用侧门的老式门闩。门轴刚“吱呀”一响,紧挨着侧门的保安室窗口就“噌”地探起一颗瞌睡半醒的脑袋。 “小江儿,上班?” 冯清祥“硌啦啦”地拉开塑钢窗,顶着灌堂风抿了下一丝不苟的斑白鬓角,趁着招呼的空当眺了眼斜对过的公交站,“啊……今儿不着急。路上滑,开车慢点儿啊!” 江陌挥了下袖子,半梦半醒又轻车熟路地往车位上挪蹭着脚步,耷拉着脑袋醒神,没轻没重得快把眼珠子都揉出来——她清早只草率抹了两把冷水,这会儿眼皮还垂黏着睁不开,总觉得有眼屎糊在上面。 与文化产业园仅一条马路之隔的住宅小区其实是早二十年前市里文工团的家属大院。 小区配套设施改造良好,但常驻的年轻人不多,门口的车位半卖半送也还空置了一大半,物业的车位锁坏了修修了换,现如今大多就只摆了个锥桶,偶尔有车临时歇脚也没人计较,停得久了保安室就象征性地收个块八毛,大多都抵了老几位的烟钱。 好巧不巧,紧挨着江陌那辆铁蛤蟆的空闲车位就在这一夜间陡然冒出来一个庞然大物,歪歪斜斜地趴在离铁蛤蟆一树之隔的跟前。江陌大步流星地踩着晨霜,人没清醒,脚下一滑,“咚”的一声就朝着那辆黑色大众的后保险杠撞过去,膝盖迎面骨上的钝痛“噌”地涌上头顶,脆生生地疼得她整个人猛一哆嗦,连瞌睡都快散得一干二净。 “嘶——” 江陌耷拉了一整个清早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她先下意识瞥了一眼大众朗逸的外地车牌,搓着膝盖比划了一下后保险杠的高度,一瘸一拐地绕车半周,又眯起眼睛往贴了防窥膜的车窗里瞄了半晌,一抬眉梢,转头朝着保安室吆喝了一嗓子:“冯叔!碰见这车主记得提个醒,胎压好像不太够,车上没留联系方式。外地车要是跑高速不安全。” 冯清祥又“硌啦啦”地拉开塑钢窗,笑眯眯地应声挥了挥胳膊。江陌也就没再驻足停留,略一颔首,揣着口袋裹紧外套,一溜小跑地绕到了公交站旁的路口。 路口早餐亭的移动铁皮车门窗紧锁,被一条铁绞绳松垮地锁在旁边的电线杆子上,出餐口的焊接台面覆着薄薄一层霜露,水汽溻透了新贴在上面的字条,原本规整的字体在纸面上蜿蜒出几簇凌乱的浅色晕染,几乎模糊掉手写时笔锋抖动隐约勾挑出的浅淡墨团。 “家中有事,出国处理,归期未定,暂停营业,望见谅。 ——王东媛” 江陌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勉强甩开锲而不舍地攀附在眼皮边缘的困倦,稍微探身看向小区保安亭,跟隐约张望着早餐亭动静的冯叔模棱两可地对视了几秒,抿着嘴唇撤回视线。 她还上学那会儿偶然听大院里时常照顾早餐亭生意的老人说起过,早餐亭的老板王东媛——按辈分来讲江陌应该叫她王姨,她本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在她年纪尚幼时父辈被迫下乡,家中条件一落千丈,后来念书回城嫁给了市文工团里的一位文员,得了分配住在家属大院,夫妻和睦女儿优秀,几年岁月过得着实令人称羡。 可惜好景不长。丈夫因病早逝,王东媛伤心难愈,索性带着女儿离开,直到退休之后,因着思念旧人无人陪伴,这才想着挣些零碎的用度贴补工作进修远在国外的女儿,在现如今的文工团小区外支了这么一个早餐摊子打发时间。 王东媛并不健谈,举止之间带着点儿出人意料的矫情刻板,江陌曾试图在打卡买早餐的前提下跟她建立一段街坊邻居式的熟稔关系,但这事儿始终毫无进展。屡次三番套近乎不成,江陌也就知趣的不再攀谈,这会儿冷不丁地见不到那副睥睨众生似的傲气嘴脸,多少还有点儿不太习惯。 “年底出国……去国外女儿家等着过年了吧。” 江陌揣着口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吸了下快冻出清涕的鼻子,扭头朝着马路对面已经人满为患的便利店张望一眼,没什么耐心地发出一声长叹,脚下踌躇几步,转身径直钻回车里,轰了一脚油门,开车直奔医院。 ———— 江陌火急火燎地赶到盛安市中心医院时,产科办公室和病区护士站还在忙着晨会交班。 江陌裹着她那件略显单薄的外套,伶仃又肃杀的细长一根儿,十分突兀地戳在或初为人母或产前丰腴的产妇跟前。她像是这会儿才恍然意识到秋冬更替的实感,先在产科病房门外的电梯厅里踌躇着原地踱了几圈,散了散身上的凉气才敢往走廊里面钻,在病区晃了一个来回,隔着声势浩大的查房大军,跟两位常驻病房熬夜走神的重要目击证人简短地打了个照面。 曾在杨笑笑失踪当日目击过黄熙半夜匆忙返回医院的两位小住院医这会儿正猫在查房队伍的末尾,此起彼伏地打着哈欠。他俩觑见掏出证件亮明身份的江陌,扒拉着忙碌彻夜半睁不睁的眼睛,勉为其难地拾掇了一下快耷拉到地面上的困倦,点头致意话到嘴边,就听见一阵尖锐的仪器警报声混着家属含糊颤抖的大喊撕心裂肺地涌出不远处的病房单间。 男人脸色惨白脚下绵软,冲出病房时直接跪趴在地面,瞬间引来整条走廊的关切视线。 “大夫!大夫我媳妇儿怎么抽抽了?!大夫那仪器——” 男人慌措得不会说话,磕绊着先把最直接描述症状的词语丢向就近搀扶的产科主任,连拖带拽地把人扯进病房里面。 清早昏沉的查房队伍登时小声哗然,护士长直接从护士站冲出来喊人:“管单间的那个黄熙——啧,临时管床的谁!高洋!” “靠——别是高龄产妇妊高痉挛——” 江陌被整个病区陡然蒸腾起来的那股人命关天的紧迫气息冲击得有点儿措手不及,怔愣眨眼的短短一瞬,适才还在她跟前犯瞌睡的小高医生就跟着主任蹿到了第一线,囫囵个儿地把江警官晾到了一边。 江陌就这么堂皇地在病房走廊正中间愣了片刻,回神时压抑地叹了口气,凝重的目光沉滞地收回来,半路却正撞上一道似乎关切投来已久的视线——那人也是一身护士长的制服打扮,护士帽上别着小黄鸭小兔子的发卡,半张脸遮在口罩下面,手上利落地把病历夹递到护士站,目光却始终停在江陌身上,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半天。 江陌顶着那位护士长执着又惊讶的视线,下意识地后撤了几步,半倚在护士站另一侧的台面,略觉眼熟地回忆半晌,不太敢确认似的抬了下眉梢,又隔着长长的台面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姓名卡:“新生儿重症监护护士长高翎”。 江陌先是一怔,难以置信地眨了下眼睛,微蹙起眉头试探一问:“你是……翎姨——?” 没等江陌问询的话音落地,高翎已经兴奋地扯下口罩,脚步灵活地蹿到江陌旁边,卯足了劲儿,一巴掌糊在她的背上,来来回回上下打量了半天:“小陌!还真是你啊!我滴个老天爷……这得多少年没见?” ———— 江陌对高翎的直接印象其实老早就尘封在了那段不记事的年岁里面。 高翎跟江陌大概只有几面之缘,但她跟江陌的母亲江禾是穿一条裤子的发小儿,俩人自**好,在舞蹈班艺术团辗转陪伴了彼此十余年的岁月,即便后来高翎因为天资稍弱回归普通的学习生活,也未曾跟江禾生分疏远——直到两人在花样的年纪各自拥有了家庭和事业,却接连遭受了感情上的挫折苦难,双双匆忙又凄凉地逃离婚姻,末了不得不为了顾养孩子挥手分别,时隔了快二十年,才在因病逝世的启蒙老师的告别仪式上重逢再见。 这事儿前阵子江陌刚听江禾好生炫耀了一番。但当时江禾是巡演途中临时回国,江陌又被案子牵扯在队里浑浑噩噩,母女俩匆忙一见并未深谈——江陌对那些位曾从她不怎么无忧无虑的童年里经过的人大多印象浅淡,只粗略又草率地扫了眼江禾叮铃咣当丢给她的一摞儿自拍合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了几句,就把这无关紧要的话茬儿随手搁在旁边。 倒是没料到,竟然会在走访取证的半道跟高翎意外碰面。 产科病房里这会儿的气氛简直如履薄冰。 高翎大概清楚妊高痉挛抢救会给整层病房带来怎样的恐慌余韵,几乎不作犹豫地就把稍显无措的江陌拉扯到病区外面。她坐在长凳上,捧着小警察买给她的热咖啡喝了一口,搭眼觑见江陌正准备按向自动贩卖机冰可乐按钮的手,皱了下眉,嗤声一乐:“这大冷天的……你跟你妈简直了,长手长脚也像,模样也像,那点儿小毛病也一模一样。上次跟江禾碰面就是,甭管什么天气,非要喝凉的。” 江陌稍微一怔。她平日里周遭几乎没什么女性长辈,江禾再婚之后就常年呆在国外,警队里就那么个嘘寒问暖的师父,还是个日子过得比她都凑合的老光棍儿。江陌乍一听这近乎敦促嗔怪的语气就有点儿没来由的讨好慌乱,悬在按钮上方的手指迷茫地动了几下,到底是换成了一罐热饮,从出货口里捞起来捂在掌心,重新晃回高翎身边。 “刚在病房里看见那阵仗吓一跳吧?没想到产科病房里还能这么危险?”高翎托着江陌的胳膊捏了两下,像是看着江陌长大似的,语气亲和炙热又熟稔自然,“虽然你们当警察的也见识那些个人命关天的场面,但跟医院里肯定不一样。” 高翎自说自话地叹了口气:“要我说,真得跟老主任说说,是不是产科最近哪儿风水不太对头。先是黄大夫被抓,这几天病房里就没见消停……昨晚上就有一个从产前抑郁到产后抱孩子就要跳楼的,好说歹说把产妇劝下来,结果那小姑娘在天台上被风吹得僵住了,昨晚上多冷啊!人直接倒栽着摔天台地上了,把孩子整个砸在身底下……那孩子现在还搁新生儿重症监护里插着管子呢——当妈的都哭得不行了……也没见哪个天杀的家属过来陪着看看。高洋昨晚上盯了一宿,早上食堂碰见他就听说有警察要来问话,我还寻思谁呢。” 江陌原先没想搭茬儿,听见高翎兜兜转转地把话题绕回来,没留神呛了一下:“高洋?” “之前叫赵洋。离婚之后非要跟我姓,我就带他改了。”高翎对英年早离这事儿看得挺洒脱,摆了摆手继续说:“你俩也就不记事儿的时候见过一面,估计压根儿都没印象。也是亏着他在中心医院成功就业,之前供他学医的时候我不在这儿,私立医院挣得多。现在不用伺候那猴崽子,我也就想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老同学老同事都在这,忙也舒坦。这不就赶巧碰见你了?江禾那阵儿还在微信上给我看了你在警校参加一个什么比赛时候的照片呢,抓拍的一个侧脸,模糊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你跟江禾长得像,我刚真不敢随便认。” 江陌无声附和着笑了笑,“主要我是刑侦跑外勤的,也就有那么几张穿警服的证件照。” “……啧,早能跟你碰面就好了,可惜,高洋这猴儿孙对象都谈好几年了。”高翎略一咋舌,把江陌逗得又呛了一口,乐呵地在她背上摩挲:“妊高痉挛抢救且得时间呢,高洋他们估计一时半会儿都撤不回来,你就在这儿干耗着?” “我这次来主要是针对黄医生的事儿对同科室的同事进行一个简单的问询走访。除了高医生,还有其他人需要例行问话。”事关案情专业,江陌总算能从跟长辈攀谈的被动里跳脱出来,她稍微清了下嗓子,张望着护士站的方向,压低声音反客为主:“……我看护士站人不全?翎姨,齐胜男和王馥你熟吗?” “肯定熟啊,新生儿监护跟产科打交道那可多了去了。我想想啊……”高翎像是又来了兴致,揣着胳膊认真掰扯道:“齐胜男一般白班跟门诊比较多,引导台那活儿不好干,得跟所有孕妇和家属打交道,累人,那小姑娘是合同工,好欺负还没脾气,他们护士长就总安排她在门诊帮衬。” 江陌闻言眨了眨眼睛,恍然想起在门诊跟黄熙碰面之前遇见的那位小护士,略感不解地插了一嘴,比划道:“就是门诊带着引导员绶带,齐耳短发,眼睛圆圆的那个小姑娘?我查科室档案的时候怎么只有名字没有照片?” “合同工嘛。公立私立医院都一样,没比临时的待遇强多少。人事代理招进来的,管理都马马虎虎。”高翎见怪不怪的一耸肩,“王馥就是正式编制,但不是我跟你这儿嚼舌头,她是真比不上齐胜男那小姑娘。王馥大部分都是跟着产程走,今早上跟一台心脏病的剖腹,孩子还是我带回NICU的呢,这丫头这会儿都不见人影,指不定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高翎说话间探了下脑袋,刚朝着病房走廊张望了一眼就拔直身子,拍了拍江陌的胳膊指给她看:“诶!那不刚从楼梯间钻回来……掐着点儿等下班呢这是——” 也是凑巧,江陌将将扭头瞧见从楼梯间晃出来的半个人影,她手机里的黑猫警长就突然合着高翎手机里的四小天鹅长腔短调地响了起来。高护士长“严谨分析”的话音一滞,扑哧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她在江陌有点紧绷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打了声招呼就站起身来往楼上赶。江陌先目送她钻进电梯,迟了几秒才掏出手机,低头在来电显示上扫了一眼。 赵娟。 江陌眉间一凛,立刻放下手里的咖啡罐。她起身提步靠在病区门口,隔着长长的走廊注视着王馥的行动路线,接通电话的语气尽可能放缓:“喂?赵阿姨?怎么了?家里有什么情况吗?” 赵娟似乎对江陌的贴心关切无所适从,停顿了一下才轻声细语道:“嗯……没什么事儿,就是明天我可能得去趟医院做透析顺便拿药,就想提前问你一声……你不是说有旁的小同志在我家附近嘛?我能正常出门吗?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呀?” 江陌眺见王馥揣着口袋钻进配药间,神色稍微沉了沉,食指指腹轻轻敲在手机边缘,“没事儿,明天出门大概什么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麻烦你江警官。”赵娟气声笑了笑,“小邵昨晚上给我打电话来着,问我身体怎么样,我就跟他提了一句,他说正好明天他去医院做理疗,顺道陪我一起。” “谁?”江陌稍觉意外,轻咳了一声,看着王馥又从配药间晃回休息室里面,磕绊着接了一句:“——小邵……邵桀?” 江陌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反问登时牵动了赵娟头脑里那根过度敏感的丝线。她有点紧张,声音都在发颤,哽了一声连忙追问:“是啊。怎么了江警官?不能让他跟着吗?那他知道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江陌先被她这哭腔唬得措手不及,隔了半晌才醍醐灌顶似的自我唾弃——对于彻底失去主心骨的赵娟而言,她这一瞬的迟疑简直像是关乎生死一般。然而江陌其实只是对邵桀那副风大点儿都能卷跑的小身板儿略持怀疑态度,显而易见,这着实算不得什么潜藏的危险。 江陌郁闷地耙了耙后脑勺,一边留意着已经背着大号双肩包准备下班的王馥,朝着病房走廊迎了几步,一边举着手机翻找证件,紧忙给赵娟吃了颗定心丸:“邵桀——人挺机灵的,你们注意安全就行,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反正他也有我联系方式。” 江陌和缓地叮嘱了几句,挂断电话时正好把她那个卡在裤兜口袋边缘的警官证抠出来,只不过手一滑没拿稳,“啪嗒”一声,明晃晃的警官证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王馥脚边。 王馥先没看清掉在跟前的物件,半蹲下身子准备帮忙捡起来的刹那才搭眼瞧见那枚警徽——王馥的动作蓦地顿住,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她突然抬头看向江陌,一双眼睛“腾”地被血丝攀满,几乎在江陌捡起证件准备自报家门的同时,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一位正谨遵医嘱在走廊活动的足月产妇,奋力地把她推向江陌,撒手调头冲向了楼梯间。 江陌被晃了个措手不及,登时头皮都快炸开。她先想托住产妇,但事发突然实在力有不逮,眨眼间只得顺势垫在身形一晃倒向地面的孕妇底下,胳膊腿儿搪得都快散成零件。 “咕咚!” “诶哟……” 好不容易才安生片刻的病区霎时又慌措惶然地乱作一团。 江陌从七手八脚检查孕妇情况的医护人员堆里爬出来,瘫坐在地上缓了半天。她搓了搓磕得头晕眼花的后脑勺,这一下摔得太沉,实在站不起来,只得掀起眼皮,先看了一眼闻声赶来却傻在当场的住院部保安:“哥儿们,帮忙看看她跑哪儿去了?报个警。” 俩保安一个戳在病房门口,一个站在楼梯间外左顾右盼,听见江陌的喊话,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半晌,扭头却先对着走廊角落里这位来历不明的生面孔质疑起来:“刚那个……好像是咱们病房里的护士吧?不是……你谁啊?” 江陌喉咙一甜,一口老血都快被气得哕出来。她硬撑着大理石地面站起身,警官证都快贴在小保安的眼前。 “不心虚没犯事儿她看见警察跑什么?你跟我追,另外那个,报警!” 第四十一章 婴儿-饭店 案二婴儿 二十四饭店 江陌甩开手里的消毒棉棒,戳在立兴街派出所办公区缓步台的警容镜跟前,扯着衣角,掸了掸已经泞挂干结的泥水污痕,一脸无语地盯着她衣服上那个被柏油路面剐蹭开线的窟窿傻了半天。 江警官这么个究极唯物主义者最近怕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阴了整日的天边稀疏的笼着云层,氤氲着霜雾水汽的月亮藏躲在堆叠的云幕后面,几近消散的残晖模糊不清地越过窗沿,错落斑驳地映照着江陌没什么耐心的侧脸。湿润的冷空气里混着铁锈和烟霾的味道,冷风挤破头似的从窗户缝隙往室内钻,尖锐风声凛冽地盘旋在江陌耳边,凄厉得仿佛冤魂难散。 “小卖部买了两根儿冰棍儿,先敷一会儿。” 郑司钧呵斥带喘一步三阶地蹿到江陌旁边,感冒嘶哑的嗓音刚隐约能听出几分清亮。 小郑警官伸手先把缠着毛巾的冰棍儿递过去,被钻进脖颈的冷风吹得一哆嗦,缩着肩膀揣着胳膊仔细在缓步台上这扇看着严丝合缝,却说不准边沿什么地方漏风的塑钢窗户上打量了半晌,探究无果就转头看向龇牙咧嘴地冰镇后脑勺儿的江陌,感同身受似的,一张脸皱巴得歪扭又苦涩:“江哥,这次真不是我师父故意找茬儿……咱们这两个辖区盯这伙儿盗窃倒卖进口高价药品药械的人已经好久了,谁也没想到能正跟你这追查嫌疑人撞上车——” “所以就把我当犯罪分子按地上是吧?盯这么长时间连团伙成员都搞不清楚?还是我这张让孙晓昉恨得牙根儿直痒痒的脸他突然就认不出来了?你是当你师父是个棒槌还是当我是个棒槌?”江陌没回头,透过警容镜跟明显难以自圆其说的郑司钧对视了一会儿,一言难尽地把那点儿咬牙切齿的责难咽回肚子里,垂下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掀起眼皮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师父不是审讯吗,你怎么还在外面晃悠?” “两个辖区负责这案子的民警都在呢,几个屋子里都不缺人。我师父怕你真摔脑震荡了,让我看着你点儿……要不还是去趟医院吧?” “他是怕我摔成傻子?他是怕我当着其他派出所同事的面儿给他找不痛快。” 江陌“嗤”了一声,嘲讽了两句也就不想再跟这无辜的夹板受气包过多计较,“不过,你们这次收网,医院里就没放个人盯着?也就是这王馥不死心,察觉到被警察盯上了还敢铤而走险地想捞最后一笔……我今天这误打误撞在医院堵她,这家伙要是突然通风报信,你们这些日子不是白蹲?” “王馥和他老公在网上玩儿博彩,赌钱赌得邪乎,最近急需填窟窿。她本来是打算这次把东西出手之后就翻脸不认,结果没料到我们先控制住了帮忙收货送货中间转手抽成的那胖大哥,甭管怎么着,都能把这伙人连窝端掉——抓个现行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事儿。” 郑司钧脸上那点儿纠结为难还没散尽,又有点儿嘚瑟地扬了下眉梢,“你别看参与药品药械偷窃造假变卖的主要人员不多,但单就那两个私立医院的药剂师和护士——就刚戴着小眼镜拿着小皮包还梗着脖子的那俩,这两年涉案金额,保守估计就得有个几百万了,这还只是根据院方和部分买家提供的线索核算出来的……王馥在这伙人跟前都算小虾米。尤其那个药剂师,作案手法特别谨慎,要么造假药品有效期,集中处理的时候偷偷顺走再倒卖,要么干脆用调配的生理盐水替换药剂,但凡不闹出人命,他们那点儿勾当就很难被直接发现……不过这伙人都是各赚各的,事到临头都以为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就能全身而退,结果没想到这个入伙儿没多久的王馥一时心急露出马脚,我们这才通过她,几次蹲点儿先拿下中间人,再顺藤摸瓜地把这个团伙彻底端掉。” 江陌乍一听这涉案金额登时瞠目,“这……倒腾了这么多钱?” “数量倒是不多,还没成大规模,售出的地点也暂时集中在周边四省,但架不住药贵啊。要么是抗癌药,要么是罕见病的治疗药物,我们查到的时候也都傻眼了,最开始咱们派出所哥儿几个都以为只是个卖假药的呢!” 郑司钧拧着眉头,一脸糟心的晃了晃脑袋,“他们这帮人就是纯粹缺德。偷也就罢了……虽然偷也不对,但他还真假药混着卖,这不是害人么?人家花了几万十几万的就等着这药救命呢,他们反倒打着小算盘,如果药没效果就要再从他们手里去买,他们连蒙带骗的再卖个真的,这样就能在病人治疗的一个疗程里多挣几份钱,说他们缺德带冒烟儿都是委婉了……咱们盛安买药的那几个病人家属,明知道不对劲也不敢声张,毕竟再不济也比正经治疗便宜,省下来的钱甭管多少,那以后都是续命。唉……难。” 郑司钧话刚说完沉重一叹,声音滚过沙砾一般落在地面。 警方查明的正义真相背后藏着与病患性命攸关的苦楚与心酸。 江陌一时沉默,只是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郑司钧一眼,隔了几秒,搭手拍了拍他的右肩:“说点儿别的,我这追着王馥跑了快一天,有事儿着急确认,她在哪个房间?” ———— 立兴街派出所刚拽回来一车打群架未遂的初中生,倚仗着尚未成年徘徊在懂事边缘的半大孩子捏着烟盒大声叫喊,低劣的辱骂声不知疲倦地占据着执法区的整个空间。 江陌目不斜视地从这群十分热衷于把自己家祖宗十八代提溜出来丢人现眼的小屁孩儿中间穿行而过,刚托着后脑勺儿的冰棍儿站到虚掩着的审讯室门前,王馥崩溃大哭的嚎啕声就气势磅礴地涌出门外,含糊不清的反驳说辞混着眼泪鼻涕一起往外甩,郁闷得正靠在走廊窗边透气的民警老哥碾熄了烟蒂又摸出烟盒,续了一根烟。 江陌跟隔壁辖区派出所的同事不太熟,离得老远略微点头示意,顺势钻到审讯室里面。 孙晓昉正抱着胳膊坐在电脑前,神情严肃地凝视着王馥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不为所动地厉喝了一声:“偷药转手倒卖被监控拍了个一清二楚,你还想怎么狡辩!我再问你一遍,七月十六号,在立兴西街福融饭店后门附近,从你手里收购了药品药械的人是谁——” 他话说半道猛一拍桌面,气势凌人的怒意被悄无声息地晃悠进来站在他旁边的江陌突兀打断。孙晓昉扭头要骂,看清来人正在冰镇后脑勺儿消肿,稍觉理亏地抿了下嘴唇,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语气没那么冲地开口询问:“你不歇着来这儿干什么?” 江陌没搭茬儿,先极诧异地看了孙晓昉一眼——这位平日里时不时就想把她“千刀万剐”一遍的中年炮仗居然学会了语气婉转地嫌她碍眼。她垂下视线有点儿想笑,忍不住嘴欠的瞬间瞥清了孙晓昉手边的监控画面。江陌一怔,登时觉得后脑勺儿的头皮又麻又疼,无意识地蹙了下眉间:“这不是……齐三强?” 孙晓昉显然不解,稍微撤了下椅子给江陌挪了个位置的空当,“你怎么又认识?” “最近让你们协查孕妇代孕失踪被害的案子,这人是主要嫌疑人之一。帮个忙,我这边比较急,确认一件事就走。” 事关案情细节,江陌不太想跟孙晓昉较劲,俯下身子压低声音简短解释了一句,没等他回应,随手就把包着冰棍儿的毛巾扔到一边,顶着孙警官明显打算刨根问底的视线,仔细扫了一眼监控画面的日期时间,开门见山道:“王馥,咱们俩刚在医院打过照面,我不跟你废话——七月十六号上午,医院的出勤记录上写着你在产科门诊做引导员。为什么这里的监控显示,你会出现在立兴西街?” 王馥崩溃大哭这一通,脑袋瓜里像是糊满了眼泪鼻涕,一时有点儿转不过来。她半晌没琢磨清楚这位女警察提出这么个看似跟偷窃药品转卖案情没什么直接关联的问题用意何在,磕磕巴巴地揣度着用词,半遮半掩地想把重点岔开:“是……是我们同事帮忙替的班。” 江陌没执着于王馥刻意掩饰掉替班后的事情发展,“谁替的班?” 王馥有点儿懵:“……齐胜男。因为管床的原因,黄大夫出门诊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我俩做引导员,其他时间看护士长排班。” 江陌静静地看向王馥,稍作思忖,微微眯了下眼——作为代孕案最为重要的中间人和嫌疑人,黄熙始终是警方重点怀疑的目标人员,也正是因为几位有着详细档案记录、身份信息可以查明的被剖腹杀害的产妇,生平交集只有黄熙一个人,江陌一直以来一无所获的调查重点也始终围绕在黄熙身边。 但她却压根儿没有预料到,在周边排查时,看似没有完全重叠的时间线下,还有欺负合同工临时替换班的无记录事件。 那也就意味着,黄熙并非是所有受害孕妇产妇唯一的交集点。 “最后一个问题。”江陌忽然半侧身看了孙警官一眼,“跟刚才孙警官的询问有关……从你手里低价采办产科常备药品药械的齐三强,是不是齐胜男介绍给你的?” 王馥怔了几秒,适才还算平静的视线陡然一偏,答案显而易见。 江陌一扬眉捎,捡起毛巾冰棍儿跟孙晓昉稍一颔首,转身就挤出审讯室,捞起正紧张兮兮地候在审讯室门口以防屋里“内斗”的郑司钧直奔接警处,囫囵个儿的把人按在电脑前头:“帮忙查个户籍信息,齐胜男,女,二十九岁,医院那边合同工信息录入不全,除了一个只登记了街道名的现住址以外什么都没有。” “还是跟那个杨晓可失踪案有关?这个‘齐胜男’?”郑司钧稀里糊涂地没搞明白来龙去脉,敲键盘的速度倒是一点儿没拖延,“齐胜男……齐胜男……本市的……二十九岁……这儿——户籍上的出生录入地址是——齐家村。” 小郑警官话刚说完,就听见身旁“咚”的闷声一响,余光瞄了一眼,正觑见江陌一拳头砸在了接警处的大理石板台面。 “齐家村……窖井焦尸那个案子是吧?”郑司钧抱着手臂捏着下颏搓了几下,仰头看向被气得乐出声的江陌:“之前不是说齐家村的人已经抓到了?这是又发现一条漏网之鱼?” “保不齐还是条大鱼。”江陌咬着后槽牙的话音一顿,恍然大悟地在郑司钧的椅背上猛拍了一巴掌,“我说黄熙怎么这么听杨晓可的话,直接就开车把人带到医院去拿药,她根本就不是担心受到威胁,她是去找人帮她解决麻烦!” “这个黄熙……真把我当猴儿耍是吧——” 江陌又从牙根里碾了一句快碎成渣的话出来,没留意到跟前老同学这满眼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搭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准备道谢离开,半个身子已经跨出派出所门外,孙晓昉却突然从执法区快步出来——他先是稍显急迫的小跑了几步,在确认江陌还没走远的瞬间松了口气,稳重地踱了几个方步,声如洪钟地把人喊定在那儿,单手扣着腰间的皮带,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摆了两下,招呼江陌回来。 “江陌!来一趟!” 孙晓昉这一嗓子没吓到江陌,反倒先把郑司钧喊得一身冷汗。小郑警官瞥向被他师父喊得略显不耐烦的老同学,“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刚做好当个和事佬的心理准备,就被老孙警官瞪了一眼,原地化身一块木板,直愣愣地戳在接警台后面。 江陌近来跟孙晓昉交集太多,乍一碰面时的抵触心理差不多都快脱敏无感,她揣着口袋转身晃悠到孙晓昉跟前,眉毛一抬:“孙警官,有事儿?” 孙晓昉果然还是见不上江陌这一身日渐流氓的毛病习惯,看了她几秒就眉头紧锁,嘴巴恨不得抿成一条线,他重重地喘了一声,视线从她脸上错开,直直地看向派出所门外:“……你那点儿警惕性被狗吃了?被人盯上——” 江陌又扬了下眉梢,笑眯眯地截口打断:“我知道。” “黑色大众朗逸,外地车牌,两个人盯梢儿,估计昨天半夜就跑我家小区外头趴着了,一直跟到现在……这都下班儿的时间了。”江陌看了眼手表,觑着孙晓昉一脸的高深莫测歪了下脑袋,挡住他眺向浅薄夜色时过分执着凝重的视线,“别把人吓跑了,我好不容易带他们溜了一天。” 孙晓昉始终端着资历年纪长于江陌的架势,听见这话略微惊讶,多看了她一眼:“你跟顾形这是闹什么呢?” 江陌挑起唇角,翻腾出她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挂在脸上,咧嘴一笑,舔了舔犬齿的牙尖,扭头把愁思深重的孙晓昉就地晾在那儿,快步跑回车上系好安全带,掰了下后视镜,确保那辆一大早就趴在她家门口的黑盒子始终框定在她的监控视野里面。 “走吧哥们儿,天黑了,再带你们溜一圈儿。” ———— 坝庄镇上的小饭店不多,稀不伶仃地散落在主街马路的西边。 红姐饭店算是老字号,但位置有点儿偏,几乎挨着镇上拆迁新建的地界儿,十多年营生也算经久不衰,红白酒席全能操持,口碑生意都还不赖。 饭店是一座单层面积百十来平的二层小楼,正门最近刚架起保温用的塑料棚。二层小楼紧挨着柏油马路,跟前只能停下三四辆小轿车的土坡打从入冬开始就撒了防滑的炉渣,厚薄不一地散在饭店门脸前头的每一处角落。 最近连续降温,镇上偷工减料搞的集中供暖十有八九熬不过这个冬天。红姐上午忙着找人维修店里的空调电暖气,下午拽着厨房的采购去镇上市集囤了一车萝卜白菜,天边擦黑的工夫才端着大枣茶从后院钻回堂屋,一口茶水还没下肚,就被收银走菜的小葫芦伸手挽住。 小葫芦先没急着开口,努嘴示意窗外停着的那辆宝马车,眨了眨眼睛,悄么声地趴在她耳朵边儿嘀咕:“红姐,那俩白吃白喝的来了。” 第四十二章 婴儿-空调 案二婴儿 二十五空调 “啪!” 一门之隔的包厢里先是清脆一响,不知道从谁手里碎了哪只杯匙碟碗,随即又闷了声钝响,沉沉地震了一句低吼出来。 “你跟我嚎个屁!今天的事儿办不利索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红姐端着滚了几番又续了白肉的汤锅停在包厢门口,听见屋子里的动静先是一怔,随即见怪不怪地在原地踩了几步声响,然后侧身翘起脚跟在门板上磕了两下,隐约听见房间里转瞬寂静之后的应声搭话才背抵包厢木门晃身进屋,架锅换火摆好汤炉,支着电子点火器戳了戳粉色的工业酒精块,余光瞥见焦局长座位后侧角落里那支“粉身碎骨”的玻璃杯,视而不见地寒暄招呼:“警察的工作是真够忙的,天儿都黑了,刚能吃上口热乎饭,一年到头也不见你们能松快松快。” 主宾正座上的焦强虎着脸矜着气派,适才红姐敲门进屋时下意识收起的话音像是还抿在嘴边。他没搭茬儿,苦大仇深地皱巴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朝身旁的方向偏了一下头以作示意,牢牢紧握茶杯平复情绪的齐谅这才架起胳膊揉了揉那双看不见神色情绪的眯缝眼,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吞咽了一下,随口岔开话题:“……为人民服务哪儿还分时候,那不是有句话讲说,‘地球不爆炸,咱们不放假’嘛,年关收尾,忙点儿也正常——不过红姐,镇上不是集中供暖吗?这店里怎么还开空调?多费电啊。” 有些年头的壁挂式空调在制热模式下呼啦啦地轰鸣着,喘得像条烈日当头的老狗,热气直愣愣地冲向包厢吸顶灯上泞挂着的那层薄薄的油污,在整间略显空荡的包厢上方氤氲出朦胧斑驳的光影气流。 “二楼包厢暖气一直不太够用,昨儿夜里降温,今早上这屋里都上冻。开了大半天暖风,确实有点燥得慌……要不调小点儿,或者关一会儿?” 红姐说话时脸上习惯性地挂着岁月冲刷下十数年如一日的笑,她略微耷拉着眼皮,侧身翻出包厢角落备菜柜抽屉里的空调遥控器,眯着眼睛分辨着上面的按钮。 “……都是这几天突然降温闹的,集中供暖架不住这镇子庄上没遮没挡遍地跑风,咱这饭店虽然不大,但楼上包厢来的都是贵客不是?……亏着我这上午刚找人把这老空调修好,寻思着把这容易返潮的屋子里烘暖和,要不然您二位赏光过来,我要是怠慢了那还得了?” 红姐这话的语气像是嗔怪笑闹,但话音落地还是隐约觉得眼角一跳,她使劲儿眨了两下眼睛,到底是拎起挂在胸前的老花镜架在了鼻梁上,反手收好点火器,鼓捣着空调遥控器提着嘴角道:“就是这空调坏得年头太久……再怎么修,它里面也是积了不少灰土,脏得很,吹时间长谁也遭不住,不是流鼻血就是咳嗽……我先关上,饭菜还有需要开门喊一声就成。”红姐知冷知热地觑着二位显然没什么闲情雅致跟她闲扯的领导,自顾自地把话说圆,随手把遥控器留在桌上,侧身退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对了焦局,刚小葫芦说待会儿您还得打包饭菜给局里带回去,咱老规矩,按局里的人头安排?” ———— 包厢里一时寂静,汤锅翻滚火舌舔裹的声响都闷如沉默。 焦强抱着胳膊,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重新阖紧的包厢门板,隔了半晌,视线才随着倚靠在包厢门口确认隔墙无耳的齐谅落回蒸腾着油香热气的桌面,捏起筷子点在骨碟上对齐筷尖,重而压抑地喘了口气,冷笑道:“今晚缉毒抓捕行动的阵仗不小,刚特警那边儿都到位了,顾形还混了个副指挥跑到坝庄跟在贺东屁股后头凑热闹,这疯狗不按套路出牌,现在就坐在我办公室里头……呵,你跟我担心这货送不送得出去,会不会惹祸上身都没用,我手底下那几个知根知底的虾兵蟹将恨不得被顾形派人一对一地盯着,根本动不了。跟我这儿比起来,你们云山北路派出所才派过去几个人?现在顾形也好张一白也罢,都是在耍诈,他们八成手里压根儿就没多少实实在在的证据,这次机会抓不住,再想甩包袱,天王老子都兜不住。” 齐谅脸上和蔼得瘆人的笑早就垮下来,干打雷不下雨地搓了搓脸,顾左右而言他道:“……货肯定是要送,但我其实有点儿怕顾形那个徒弟——就姓江那个,小东之前跟她打过交道,那小丫头老早以前就对齐家村的事儿耿耿于怀,这次顾形抓捕大名单顾形居然把她踢出去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有人盯着她呢。代孕案弃婴案跟酒吧那边牵扯太多,顾形不放心,怕到头来他们刑侦蹭不到缉毒的好处,捞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让他那宝贝徒弟琢磨黄熙的事儿呢,人家可没空跟你这儿杀个措手不及。”焦强卷起一片白肉沾了口蒜酱,举起筷子晃了一下:“不过虽然陈经理说市里一直在联络的线人没找到,但毕竟李齐铭被抓,赵旭身上这口黑锅已经甩不掉了,上面也打算趁着这次沣西洗牌避一避风头。现在只要市局把注意力重点放在沣西和坝庄这两个幌子身上,关键的人员一动,咱们就能悄么声地——” 齐谅还是心慌,后背的冷汗一茬儿一茬儿往外冒:“但这布控就在坝庄镇上,我那——” 焦强“啪”的一声把筷子敲在旋转的玻璃台面上,不耐烦地把他眉间的川字纹蹙得更深:“窝囊!齐家村就挨着往临县去的国道上,又没让你跨个十万八千里!把你手里的存货往车上一塞,开过那条国道跟你我就都没关系了。人家缉毒盯着的是大鱼,要拿咱哥儿俩开刀早就动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防着点儿刑侦的那些个刺儿头,把顾形这帮闻着血腥味儿就不挪窝的疯狗糊弄走,只要能从命案里择清楚,咱这脑袋顶上的大盖帽就保得住。” “……差使咱们做事差使得倒是挺心安理得,姓陈的还真把他自己当个人物了。没咱们哥儿俩帮他们搭桥架线擦屁股,他妈的生意早黄铺了!” 陈经理本名好像叫陈稳,在苏格酒吧夜场将将崭露头角,为人如何姑且不谈,齐谅只知道这毛头小子似乎颇得金主信任,趾高气昂运筹帷幄的态度实在令人憎恶——齐谅见焦强没数落他,磨着后槽牙骂了几句才作罢,一鼓作气地闷掉凉透苦涩的冷茶壮胆,“不过说到底,今晚上还得看局长您这边,沣西和坝庄动静闹得越大,齐家村的车才好趁着热闹销声匿迹。但这货送出去之后咱怎么办?酒吧撤了,姓陈的呢?咱们这点儿往来姓陈的一清二楚,他要是留下——那保不齐哪天被逮住,就把咱老哥儿俩抖出来了,他要是断掉联系跑路,那有事儿咱找谁啊?” 焦强听见齐谅这一通念叨气乐了,掀起眼皮挖了他一眼,感觉都快能听见他肚子里劈啪作响的算盘珠:“行了啊齐谅,我跟你认识多少年了?你不就是想探探我是不是打算把你一脚踹出去当小羊羔宰了吗?顺便威胁一下,让我知道点儿好歹是吧?” 焦强只笑了一瞬,眼里的杀意霎时间几乎具象化地把齐谅钉死在餐桌旁,一字一句咬得直白狠戾:“放心,你要是没用,早不知道死在哪个臭水沟里了。今天晚上的事儿办利索,把你自己的嘴管住,其他的轮不到你操心。” “局长你这话说的,我哪儿能动这歪脑筋……我让小东去那边盯着了,他路子熟,刑侦的人主要还是在来往坝庄的布控点设卡,过了国道都是派出所的人,绝对不会出差错……”齐谅整个人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担惊受怕,还是单纯被窗缝的凉风卷过刚冒了冷汗的脖颈。他先是干巴巴地挤出几分笑意,察觉到自己的算盘珠子已经被焦强碾碎了踩在脚底,欲哭无泪地刮了刮慌措心悸的胸口,勉强提了口气,试图转移话题:“……姓顾的真是见了棺材也不知道收敛,他妹妹被那变态报复才死了几年?自己事事做绝不说,带着他那徒弟上蹿下跳的也不消停,就不怕再遭报应——” 齐谅话说半路,焦强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大快朵颐的筷子陡然悬在半空,眯着被酒精炉熏得睁不开的眼睛,隔着汤锅蒸腾的水汽看了一眼玻璃台面上的空调遥控器。 “顾形是不是还有一个徒弟?” ———— “咳——咳咳……” “我说那老哥怎么突然关心起肖乐天了,之前连面都没见过几次。”顾形嗤声一乐,扯掉播放录音滋滋啦啦的耳机,捡起小米录呛了一口冷饭咳得喷在他脸上的米饭粒,顺带抹了一把吐沫星子,若无其事地把饭粒儿弹回小孩儿的盒饭里,“饿死鬼投胎都没你吃得虎——工作归工作,也没放你去厂房盯梢儿,这都十点多快十一点了才吃饭……饭都凉透了,你就着点儿这个热水冲的速溶汤,慢点儿祖宗,也没人跟你抢!” “焦强这老混不吝的,自己跑饭店里吃得满嘴油花,也不知道打哪儿忽然冒出那么点儿警惕心理,捕风捉影怕被监听,看着遥控器不顺眼就把人饭店空调遥控器全砸了,到头来还得买了新的赔回去,一车盒饭拉回来的时候都凉得像冰坨子。”顾形抠了抠耳朵,感觉鼓膜被噪声戳了无数个洞,“不过你这窃听的设备装哪儿了?这玩意儿这么大干扰?” “不是干扰,就是空调出风口的噪音。”小米录刚呛了个好歹,又被鸡腿噎得在胸口捶了两下,嘴里塞着米饭一本正经:“那个红姐一看来修空调的不是熟人,就一直在屋里盯着,我那点儿技术也就是临时抱佛脚弄懂了点儿皮毛,我怕太明显,就只能把监听设备偷偷贴在空调出风口。” “再明显点儿,你还不如直接亮证件。”顾形掏出烟盒衔了一根儿在嘴边,甩了下打火机,但火苗只跳了一下,没点。顾队长叼着烟干嘬,余光瞥见小米录那双难以置信瞪得溜圆的眼睛,差点儿笑出声,“开门做生意的,既然已经查明确认没有参与其中,那这饭店十有八九就是个迫于压力的墙头草,倚仗着跟地头上势力最大的团伙往来寻求自保。坝庄这片儿拉帮结伙的同姓村民比较多,老板娘这么一个外姓寡妇没点儿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混不下去,她可太清楚怎么明哲保身了……镇上来往的陌生人员车辆她搭眼一瞧就知道坝庄镇上最近的风吹草动是个什么走向,只不过谁占上风她拿不准,所以她即便不会明面上讨好,也会时时处处给自己留点儿后路——不然你以为老板娘为什么刻意把遥控器翻出来摆在桌上?是通风口关不上的空调比较扎眼,还是摆在跟前的红外遥控器更像针孔摄像头?——这是在帮着咱们转移视线,学着点儿,以后化装侦查有用。” 小米录愣头愣脑地把大半个茶叶蛋噎进肚子里,哑着嗓子后知后觉地心惊:“那万一……会不会……” “下午老耿在集市上堵过人,听着录音里这几句话,问题不大。”顾形虚点了一下被他甩在中控台手机支架上的带线耳机,见小米录已经把盒饭刮得一干二净,这才摇下半扇车窗,点了根儿烟提神透气,“录音给张一白发过去了?” 小米录窸窸窣窣地收拾垃圾到半路,紧忙规矩地点了点头,正襟危坐着侧身看向顾形:“张副队已经确认过录音内容了,他说坝庄这边信你,行动照常。” 顾形挑了下眉梢权当了解情况,衔着两口就烧没半截儿的烟沉默了几秒,捶了下满脸严阵以待的小警察肩膀:“待会儿你就开我这辆车,留意点儿对讲,听指挥追车截停就行——你实习没配枪呢是吧?老实在车里待着,别下去跟那帮亡命徒拼命。” 小米录被顾形捶得一趔趄,晃了下身子耙了耙后脑勺儿的碎发:“顾队……我前阵子刚把江哥的车撞了,要不——” “一回生二回熟,不是没撞报废吗?怕个球。” “江陌刚到刑侦那会儿,头一年就跟了俩大案子,好家伙,抓一个嫌疑人撞废一辆,车开得像要跟你同归于尽似的,你这才哪儿到哪儿。”顾形捏着烟头碾过鞋底,又抠出座位底下当烟灰缸用的空水瓶把烟头扔进去,正饶有兴致地准备翻腾他宝贝徒弟那点儿“举市闻名”的“光荣事迹”,刚才被他随意扔到中控台上的手机屏幕就突然亮起,无声地弹出一则来电显示,屏幕上方还有一条五分钟之前收到未读的消息。 顾形心里忽地一晃,眉毛倏地蹙起,片刻不误地滑动接听,稳着声音问了一句。 “乐天儿?慢慢说,怎么了?” 第四十三章 婴儿-村口 案二婴儿 二十六村口 零时未至,远郊夜色浓重。 城郊平缓的果林山坡朦胧地延向天际,坡顶孤零零地落着一间似乎随时随刻摇摇欲坠的棚屋,背对着山坡下缘的齐家村落,藏躲在纠缠着薄雾的林木之间,悄无声息地窥视着山下零星斑驳的光点。 肖乐天攥着一卷胶带,缩在墙角打了个寒颤。 他摸黑在背包里窸窸窣窣地翻腾无果,稍显烦躁地掀开毛线帽抓了抓油乎乎的发顶,末了叹了口气,费了挺大的劲儿用牙撕了几块胶带下来,吸溜着鼻涕抻长了胳膊,拽住小破屋窗户外头被风扯得稀碎的几张塑料布,毛躁又耐心地重新拼粘。 这间四下漏风的小棚屋其实是个当季时节看顾果园的落脚点,歪扭漏风的墙体外侧松散地钉了一圈铁皮,估么着是用报废的移动板房临时搭建。 果园山坡的地皮本来是归齐家村,山头的走势起伏平缓宽阔,二十亩的园子土地肥沃。但齐家村几乎没什么人务农,坝庄周边又隔三差五地闹出什么同村不同族的外姓争端,一大片耕地果园愣是荒得没人管,到头来还是镇政府从中牵线,把山头上这片果园承包给临县,几经周折租兑给了一个老家在外地的农户——农户一家几口赚钱赚得规矩,开春时节回到盛安侍弄果园,闲暇的工夫就在几条马路之隔的临县镇子上做做零工摆摆闲摊,收成之后就回老家,靠着手艺再做点儿旁的营生。 亏着正值入冬,果园里外就剩那么几根儿被鸟群报复得七零八落的稻草人,肖警官这偷偷潜入趴窝蹲守的活计不至于影响群众风餐露宿,好赖能有个遮风挡雨的窝棚临时征用。 齐家村的白墙灰瓦仿佛经年笼着一层不分昼夜萧瑟诡异的灰雾。 “扑棱棱——唔……” “刺啦——”肖乐天吭哧瘪肚撕咬胶带的动作一滞,扯着毛线帽子边缘向上一翻,露出耳朵贴向铁皮房子漏风的窗户边沿,循着几秒钟之前恍惚传来惊鸟声响的方向屏息听了片刻——山间的冷风见缝就钻,肖乐天一无所获地呆滞了半晌,搓了搓被风声灌得耳鸣的耳朵尖,磨蹭地捏着手机给顾形发了条消息,重新端起望远镜,执拗地趴跪在塑料布破了洞的漏风窗前。 “师父,齐家村前两天出门跑冷链的几台厢货回来之后一直跟这儿老实趴着呢。这都快到行动时间了,齐东强还待在村子上国道的路口,没露面。” ———— 这次预先埋伏的收网行动其实算是阴差阳错运气使然。 自打前些日子带队追着弃婴焦尸案的失踪人员信息意外地跟张一白的队伍顶头碰面,顾大队长就愈发地对齐家村这一亩三分地背后的猫腻耿耿于怀——但怀疑归怀疑,查办要案不能全凭脑子一热的灵感,。顾队长思虑再三,到底是抢在联合行动布置之前,先一步把肖乐天以外出公干的名义悄无声息地扔到了齐家村后山上的那片果园。 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地扒住了沣西和坝庄留着暗度陈仓的这艘小贼船。 肖乐天从警以来头一遭孤身一人担此大任,兴奋之余有点儿受宠若惊,盯梢蹲点儿的缘由还没厘清,先当着他师父的面稀里糊涂地拍了胸脯答应保密,转头一知半解地在这山坡上趴了两天,为免疏漏影响抓捕布局,齐家村里里外外在这几天光景里的大事小情简直事无巨细地都跟顾形逐一念叨了几句——顾队长正为了联合行动的事儿忙得一脑门子官司,点了根儿烟跑到警局后院吹凉风,耐心告罄地看着手机里动辄百八十条的消息,哭笑不得地趁着缉毒支队布置完抓捕行动下放盯梢儿的空当,言简意赅地提点了小警察一句:“齐家村没有几个一老本实打工种地过日子的,这事儿实际上牵扯到的村里人不多,剩下那十几二十户,就靠着那么几台车,怎么就做了这么多年的货运生意,靠着这个过活?” 肖乐天满脑子糨糊地琢磨了半天,直等到冬夜的山风在脑子里钻了几圈才哆哆嗦嗦地咂么过味儿来——能让齐家村把代||孕窝点拱手牺牲掉的货运生计,背后藏着的必然是远胜于此的暴利生意。 “之前还不太确定,让你盯着主要是想确认一下齐家村货运往来跑得都是什么生意,有没有夹带私货的嫌疑——”顾形听见电话那头的肖乐天倒抽了一口凉气,叼着烟笑了一声,呼气喷在话筒上,吹出一小段轰隆隆的杂音:“现在来看……咱保底也能帮张副队抓几个带货的现行犯逮进去。” ———— 肖乐天估么着有点儿感冒,本来就没几道沟回的脑袋像是被冷风吹得冻成了冰碴子,他举着望远镜有点儿走神,吸溜着鼻涕眺了窝在村头路口的警车一眼,抠抠搜搜地从所剩无几的卷纸上揪了一小块儿,提了口气刚准备使劲儿一擤—— 熄火设卡的警车远光灯“歘”地亮了起来。 肖乐天猛一激灵,被突兀刺眼的光亮晃得一躲,半口气差点儿背过去。他抬起胳膊想揉眼睛,眼前的光亮却骤然灭熄,肖乐天头皮发紧,晃了晃还没冻实的脑子,扑腾着拔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屏息凝视着路口警车的动静。 村子里外一片死寂。 约摸过了半分钟,齐东强跳下车打破了这遍地的沉寂。他打着寒颤搓了搓两只手,随即掀了他的大盖帽扔进车里,执勤服外头裹着一件大红色的北面羽绒服,晃晃悠悠地揣起胳膊,扎眼又突兀地走进了齐家村这一团仿佛终年不散的晦暗灰雾里。 ———— 顾形瞥了眼车载电台上的时间,半握起拳头叩了叩被小米录攥得“咯吱”“咯吱”响的方向盘,随即在车钥匙的位置隔空打了个响指,轻声提醒:“打火先。” “乐天儿?慢慢说,怎么了?” “前两天一直……一直停在村子里的厢货开出来了,在村头路口,跟派出所那辆警||车并排停着。”肖乐天的后槽牙在打颤,声音无意识地抖个不停,吞了两口唾沫才稳住了心神:“齐东强去敲门……平时那几户不怎么露面的村民都出来了,绑着几个男的,看走路的样子像是被关了有段日子——还拽着两个月份不小的孕妇。这是……人||贩子?” “人||贩子有几个卖老爷们儿的?没那么简单。”顾形眉头蹙得沟壑万千,掀起眼皮眺了眼车位正前,捡起对讲压低声音:“指挥车旁边儿那俩分局的还是派出所的?晃来晃去什么情况?” 车内对讲先忙音了几秒,传达指令的八成是个愣头青,“那个,顾队?快到点儿了,坝庄分局在做抓捕准备。” 肖乐天这会儿正捏着手机紧张得冒汗,没怎么留神他师父这边对讲机的动静,自顾自地念叨个没完:“那万一摘器官什么的……” “真要跟器官||买卖有关,窖井下面不可能只有女性||焦尸。”顾形刮了下眉骨,试图舒展一下拧得酸疼的眉间,“齐东强把人带上车了?往哪个方向走?” “唔……还没有。有个人走到半路好像吐了,挺吓人的,不知道吐了什么,血糊糊一坨——”肖乐天犯恶心地咕哝了一声,“齐东强还让人把那东西捡起来塞回那人嘴里,这老小子够歹毒的——不对啊师父,那一坨东西好像不是吃什么东西没消化的呕吐物,感觉是包着什么纸的塑料袋……里面包的东西是白色的……我怎么看着——” “跑厢货是幌子!这帮孙子是打算用人带货,先把囤的老本儿送出盛安!” 饶是心里略有估计预判,这乍一捋清齐家村和坝庄之间挂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联,顾形“腾”地激起一身冷汗。他听见对讲里下达的行动指令,应答之后开门探身半撑着车顶,先按住了电话那头几乎懵圈掉线的肖乐天:“祖宗,听我说。别动,别下山,盯住动向,随时汇报,我跟张一白就怕他们要往外跑,借调了隔壁特警两个分队,就堵在国道附近随时待命。我马上联系支援,别怕!也别动歪脑筋逞能听见没有!这帮人天杀的买卖都敢做,他们是真玩儿命!听见没有!肖乐天!说话——” 肖乐天压根没做好自己会挨在动辄没命的刀尖儿上的心理准备,在电话那头有点傻眼,磕巴了好半晌没出声。顾形被他这反应唬得心惊,耳朵里隐约响起一阵蜂鸣,举着手机猛一砸车顶——“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敲在耳畔,顾形头皮一紧,被手上的钝痛震得霎时清醒。他倏地抬头,视线钻过准备抓捕行动的人群,沉重地定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分局大门走出来的贺东一行。 贺东先没说话,压抑的鼻息被骤冷的空气卷进深夜的风里。他半侧着身提了两步,几乎横在顾形跟前,挡住钉在分局门口形容惨白崩溃的焦强齐谅,肃然凝视着显然已经藏不住愤懑情绪的顾形。 “小顾,除了联合行动的坝庄和沣西,还有哪儿——需要谁的支援?说清楚。” ———— 夜间降温,城区巷道静悄悄地笼起一层霜雾。 邵桀晕头转向地在急诊大厅泡了半宿,裹住他那件中看不中用的棉服慢吞吞地往外走,耷拉着脑袋,在走廊尽头的墙角找到了刚才被扶手刮断的拉链锁头。 盛安市中心医院主楼上被附近小区屡次投诉扰民的景观灯带到点关停,只剩下楼根儿底下那几盏潜伏在干枯灌木丛中的射灯兢兢业业的彻夜通明。 邵桀揣起口袋打了个哈欠,一步三晃地挪蹭到医院门口,视线轻飘飘地从医院车场收费亭里正在调收音机的大叔头顶掠过,瞥了眼挂在塑钢窗上的电子时钟。 23:06。 邵桀搓了搓发僵的后脖颈。 今晚这头昏脑涨的一团混乱实在是事发突然。 自打那天深更半夜在立兴街派出所略显荒唐凄惨地跟江警官意外碰面,一朝别过,邵桀已经掰着手指头数了三天。 他跟江陌的聊天进展还停留在三天前江警官确认他安全返回宿舍后点到为止的寒暄。 邵桀其实有点儿好奇,那个曾经在校园生活时期跟他交情浅淡却有着极强存在感的杨笑笑挺着大肚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之后去了哪里,本市的新闻媒体难得“三缄其口 然而事关在办案情,邵桀总不好顶着警务人员条条框框的保密规定蹦跶到江警官面前自讨没趣,翻箱倒柜扒拉出来的话题也就只剩下毫无新意的“吃饭没”、“早点休息”。 直到头天夜半三更的时候,邵主任突然发来了一则聊表关心的短信。 邵主任说急诊收治了一个初中生,摔跤寸劲儿磕成了植物人,叮嘱邵桀之前的磕磕碰碰别不当回事儿,改天抽空来医院再系统地检查一下身体。 邵桀对邵大主任迟到得离谱的关切或多或少有点儿嗤之以鼻,一目三行地领会了短信的含义精神就把手机随手丢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趁着等候排位匹配的空当拖着蜘蛛纸牌,然后福至心灵地猛一扑腾,握着手机弹簧似的蹿向露台,包藏私心又自我唾弃地纠结了几秒,在裤缝上擦了擦有点儿冒汗的掌心,到底是拨通了关切赵娟身体情况的电话——揣着至少过半的诚意。 邵大选手绞尽脑汁仍旧不得其法的单方面没脸没皮这才算隐约瞧见了点儿曙光将至的转机。 预想之中的重点关切果然没有凭白落空。 邵桀在跟赵娟约定医院陪同检查治疗之后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江警官的被动关心,晚饭时间颓废地窝在基地训练室的沙发上,生无可恋地扒拉着快被他翻出火星的外卖软件,时不时地瞥一眼他跟江警官公事公办无比寡淡的聊天页面。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来得真心实意,邵桀捏着手机往沙发上一歪,两眼呆滞地考虑着怎么措辞才能显得没那么别有居心,“江警官”仨字儿刚敲进对话框里,沉寂许久——其实也就三天的对话框,就破天荒地弹出一则通话邀请。 通话邀请的铃声单调又强悍地震得整间训练室为之一惊。邵桀心跳的频率抖了三抖,歪着脖子差点儿倒栽进沙发跟前的垃圾桶里,烫手似的把手机向上一抛,又稳稳地捧在手里,慌里慌张地赶在对面江警官反悔挂断之前滑动接听。 “江……江警官?怎——” “赵娟估计并发症,刚刚咱管片儿的民警发现她倒在屋里。”江陌的语气很急,背景声像是风驰电掣地穿梭在车流里,“她跟你约好明天陪她去医院是吧?她这病到底什么情况民警没找到她的病历本,说没说之前去的都是哪家医院?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 邵桀先慌了两秒,然后迅速消化了一下江陌连珠炮似的诘问语气,“我只知道是肾病晚期需要透析,昨天电话联系说病历挂在中心医院。她家里也没剩什么能联系的亲戚——” 邵桀略作停顿,眯缝着眼睛瞄向队友李泽川正斗着地主的电脑显示屏:“江警官,我这边训练结束了,你别着急,医院那边……我马上赶过去。” ———— 邵桀一拍胸脯做了担保,壮志豪情地一脑袋扎进医院,就这么生疏无措地跟在护送赵娟的民警屁股后头,垫付医药费,扭送ICU,捏着单据到处跑,冤大头似的折腾了半宿。 脑子里那根儿绷得紧张兮兮的弦乍一松懈,周身的疲乏就开了闸一般在四肢百骸里狂躁地奔涌。 邵桀这会儿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生理性的泪水都快蓄得夺眶而出。他支棱着打架的眼皮先跟江陌报了个平安,拖着两条摆设专用的长腿在医院旁边的出租车乘降点迎风摇曳原地打转——晃悠到第三圈的时候脚下一趔趄,实在没忍住,撇着脑袋打量了同在路口顶风凌乱的女人一眼。 女人身着一件藕粉色的毛呢大衣,身型明显,估么着已经孕程过半,发髻松散,低挽斜垂在肩,面容姣好却憔悴,脸颊挂着两条极明显的泪痕,呼吸声急促又沉重,八成是刚哭完,胳膊支在半空,指间夹着一根快燃尽的烟,腕子上挂着一条嵌着宝石流光溢彩的手链。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的抽烟啊?”多管闲事儿上前规劝的话刚被邵桀抿在嘴边,没等脱口落地砸出动静,那位眼瞧着心情不佳的孕妇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该去哪儿去哪儿,别在这儿晃来晃去的碍眼。” 孕妇这两句话明显喊得中气不足,话音未落时,眼圈已经洇起一层水雾,捏着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心笃定地把烟蒂摔向地面,临走前回头望向邵桀,但咬着下唇没吭声,转身径直走向了停在马路对面的老款银色轿车,扶着腰腹,侧身小心地钻进车厢后座,几个眨眼的光景,彻底地消失在缠裹着霜雾的墨色深夜。 邵桀略有些愣神,几乎下意识地抻长了脖子,目光随着那位孕妇的动作游走逡巡,末了怔怔地定在那辆银色轿车转弯的路口,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寒颤。 他端着肩膀晃了晃脑袋,莫名其妙地感觉汗毛都快竖起来,犹犹豫豫地收回疑惑探究的视线,抬起胳膊对着不远处准备靠向乘降点的出租车招了招手,却见一辆眼熟的黑色吉普抢先一步疾驰上前,横冲直撞地朝着邵桀的方向猛地一拐—— 刺耳的刹车声几乎迎面扎了过来。 邵桀先本能地退后了几步,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只鸵鸟未果,眯着眼睛再三确认那辆看起来要送他去见阎王爷的吉普已经停稳在路边,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搭眼正瞧见车上的人大步一迈,风风火火地把车门一甩—— 邵桀惊喜地眨了眨眼睛,使劲儿把快飞流直下的鼻涕吸溜上来。 “江……江警官?” 第四十四章 婴儿-套牌 案二婴儿 二十七套牌 江陌迎风破开在车灯下狰狞具象的冷雾,大步流星地在光影斑驳的夜幕中穿行。 江警官这整天半宿车马未停,先前误闯立兴街派出所药品倒卖抓捕现场时颊侧戗破的油皮儿泛着瘀肿的胀痛,一张折腾得没什么耐心可言的脸上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 她大抵是离得老远就瞧见了在路边游来晃去的邵桀,挨着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勉为其难地拾掇起几分掰着手指头能数得过来的耐心友善,但没停下脚步搭上他磕磕绊绊的话茬儿,只抬手在邵桀冷得佝偻的背上拍了一下,僵硬地挤出了那么点儿稍纵即逝的和蔼可亲,挑起眉梢略一颔首权当是打了招呼。 就是力度拿捏稍欠火候,一巴掌抡过去,险些把腿软短练的邵桀掀得跌跪在路边。 身材颀长的电线杆儿歪歪扭扭地晃了三晃,哼哼唧唧地跟着江陌前进的方向踩了几步。 江陌没回头,径直走到停车场的保安亭跟前站定,隔着玻璃先亮证件,略微强势地叩了叩保安亭塑钢窗的窗沿:“师傅,打听个事儿。齐胜男您熟吗?妇产科经常值夜班的护士。” 保安大叔这会儿刚撂下收音机,样板戏开锣打鼓铿锃一响,业余票友的范儿端在半空,登时被眼跟前儿的警官证唬得一愣,脑门儿上“腾”地蒸出薄薄一层白毛汗。 “诶呦警官这是——”保安还从来没有过大半夜被警察找上门的亲身体验,他仰头搭着眼前这张年轻却气盛的脸,哈腰抬手敬了个礼,又觉得班门弄斧似的猛地把胳膊缩下来,听见警官严肃问话,脑子里迟钝地翻江倒海,恍然想起傍晚时分来医院兜了一大圈走访取证的几位派出所民警,只当是妇产科里药械盗窃倒卖闹腾了大半天的事儿还没完,口吃了半声,套着近乎接话:“咳……齐……齐胜男——妇产科的小齐护士是吧?熟啊,我们夜班打更的,下班食堂吃口饭的时候常见,挺好的一小姑娘,就是总跟在王馥王护士屁股后头,俩人关系看着还近乎。您要找她的话今儿不巧,我好像看见她下班有一会儿——” “齐胜男平时开车上下班?” 盛安市中心医院停车场出入口车流量巨大,早些年磕碰事故频发。后来为了院内人员出行通勤便利以及路面安全,据说院内道路规划改造的时候刻意下了一番功夫,车辆和行人的主要路线几乎没有并行交织的情况出现——简而言之,就是车辆进出口和院内通勤以及公交站点的位置互不相干,没有代步车辆的医生护士几乎不会在停车场出口附近出现,就连停车场外的乘降点都少有出租车等客徘徊。 江陌没戳破保安对于警方问询的猜测试探,只在察觉到他似乎对齐胜男离开医院略有印象一事后,迅速反应追问:“她开的什么车?有没有停车登记?车牌号是多少?什么时候离开的?” “车……是一辆银色的老大众,咱们医生护士停车不用那个车牌识别的系统,常年陪护的病人家属也不用,一般我们清早半夜的时候值班,熟人都招呼一声手动抬杠儿。系统估计是没录入停车记录——” 江陌诘问的语气实在是有点儿严肃,几个问题兜头砸得混迹江湖多年的保安慌急地从凳子上弹起来,他先翻了翻手边儿的电脑停车系统,然后掌心搓着裤缝,瞥了一眼左摇右晃挪蹭到警官身后的那根电线杆儿,一头雾水地回忆放空:“今天妇产科的走得都晚,接连出了黄大夫和王护士这么两档子事儿,听说院里连着给医生护士他们开了好几轮大会,签什么保证书,还得补什么执业的思想教育课……可能也就这个把小时人才下班。” “嗨我这记性。”保安话说半路一拍脑袋,弯腰把折了两折垫着桌脚的记事本抠出来,“我刚上班儿那会儿医生护士的脸记不大清楚,用本子记过车牌号——” “齐胜男名下没有车辆登记。”江陌余光瞥着保安手里落了一层灰土污垢的记事本,预感不佳地蹙了下眉头:“她平时上下班不常开?” “也就偶尔?她说是亲戚家闲置的车,年头长了,夜班或者捎朋友的时候开。在这儿!”保安费劲儿地搓开记事本一页一页地翻,在指尖啐了口唾沫,捻开纸上干结的饭粒:“车牌号是盛A079多少——警官,这……不好意思……纸面儿蹭花了……” 保安掀起眼皮,觑着江警官这张面无表情的脸有点儿为难。 江陌先没说话,凝视保安手里快烂成废品的本子短暂地出神,抬手一耙头顶,刚要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齐胜男那辆车的其他外在特征—— 始终徘徊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电线杆子却突然插话出声。 “盛A0793B?” 邵桀偶感风寒瓮声瓮气的动静毫无预兆地贴着江陌的耳朵边儿吹过去,把没什么防备的江警官吓得猛一激灵,本能格挡戒备的胳膊肘几乎抵住邵桀的喉咙——邵大选手生平头一遭不借助任何外力亲身体验了一把江警官的武力制裁,将将挨了一肘击的瞬间眼前一片花白,头半宿抽空噎得一张熏肉卷饼都快哕出来。 江陌“噌”地扭头看他,把俯身干呕的邵桀提溜着直起身板:“等会儿再吐。你见过这辆车还是见过齐胜男?什么时间?” “唔……我不知道是不是,齐胜男我也不认识是谁——就刚看见街对面有辆银灰色老式轿车,好像是大众,我多看了两眼就记住了。” 邵桀又吸溜了一下快淌进嘴里的鼻水,泪眼汪汪地缓慢思索:“车牌号是盛A0793B。停了有一会儿,接了个孕妇就走了——我刚一直在急诊,好像没见过那孕妇,也不知道大晚上一个人跑医院这儿干什么,也没见拿着病历什么的。她衣服颜色挺鲜艳的,应该很显眼……保安大哥,你看见没有?在前面乘降点那儿,有个粉色大衣的孕妇,自己站在这儿又哭又抽烟的,然后跑到街对面坐车走了,就刚刚。我看她情绪不太对,想问问来着,结果还被她凶了一通。” “我在亭子里,哪能看见那么远……再者说,过了这杆儿,我们就不管了……”保安闻言先怔,指腹之间搓捻了几下,拿不准这事儿归不归属于玩忽职守的范畴之中,打量了江陌几眼,盘搓着头发脖颈,有些无所适从:“警官,我只能记个大概,我们这晚班儿见得多,医院晚上进出都是急活儿,大部分都是看人看车不看牌儿……” 案涉|剖|杀|孕妇掩埋弃|婴|焚|尸销毁,江陌现在生怕听见哪个产妇夜不归宿沦落街头下落不明,整个人被深夜的冷风缠裹得透心儿凉,寒毛都快炸起来。 抛开行动受限的孕妇半夜独自一人纾解情绪跑医院门口瞎溜达的可能性不谈,这辆凑巧车牌相似归属存疑的银色轿车本身就是一颗有待确认真实与否的定时炸弹——齐胜男因为在齐家村存在感不高、作案时间被王馥因一己私心胡乱混淆、没有查找到贯穿犯罪过程的运输工具等诸多客观因素,在这桩重大刑事案件里隐身了太长的时间,案件再犯的嫌疑和潜在风险几乎飞速攀升到极度危险的临界点。 但凡车辆能够确认与齐家村乃至齐胜男本人有所关联,那今晚恐怕就是务必争分夺秒的关键。 江陌略微压抑地低声叹了一口气,没再纠结拖延,抬手打断:“车辆特征呢,有没有什么能提供的车辆特征?甭管那是辆网约车还是什么其他的情况,以防万一,我需要确认车辆的行动路线。” “有一侧尾灯有点儿歪。算吗?” 邵桀眨巴着眼睛看向跟生了虱子似的保安,又捂着喉咙蹭了半步往前,一边保命一边提醒道:“我记得她是往北开——那就是右侧尾灯。转向的时候灯闪得不是很明显,看着像……接触不严。” ———— 警笛声像是要刺破耳膜一般,混着“滋啦啦”的电流信号高亢长鸣,王嘉皓那辆铁骑大概是被临时征用,挂了个临检喊话的扩声喇叭,遍地的噪声和着他的大嗓门在江陌没开免提的手机听筒里轮番响声雷动。 江陌举着手机,被震得脑瓜子嗡嗡响。她烦躁地搓了搓眉心,余光瞥向在副驾驶正襟危坐强忍好奇的邵桀,望向车顶无语地发呆了半晌。 “你的意思是,这是辆套牌车。”江陌回过神,捡着她老同学忙于维持临检秩序碎得零七落八的话,抓住重点提炼反问道:“而且套得还是一辆报废车。原车主是谁?” “盛城国际的一台公用商务,报废了得有……两年?名义上是公司的车,但实际上是他们家那个二世祖玩儿的车,偷偷摸摸改装过,据说啊,在山上飙车撞了,副驾驶的位置都零碎了,怕被查,就找人报废了。”王嘉皓略一停顿,恍然“啊”了长长一声:“我想起来了,我说上次队里那么紧张呢……那二世祖就是上次你打电话举报飙车炸街差点儿撞人的那个!反正两年前吧,盛A0793B做了报废备案,牌照正常来讲可以保留一年,但估计盛城国际也不差这么一块车牌,办过一次延期申请,然后就没下文了,车牌号暂时还没被重新录入选号系统,要是看见套牌车可得告诉我啊,队里业绩再创新高可就靠你了江哥——” “还不确定,逮住了再说。”交警业务范围内的条条框框江陌不太熟稔,在哪儿停车不被贴条的弯弯绕都还没捋清。她先搪塞了一句,迅速消化了一下王嘉皓倒豆子似的嘟囔这一通,沉默了几秒,突然问道:“车辆是在哪个车场报废的?” “坝庄好像,就在过了云山北路,往临县国道去的小山坡附近。”王嘉皓前阵儿刚因为协查改装报废车零件的案子登门拜访过,笃定熟悉得很,“那小老板可是个投机倒把的好手,搞个套牌车,分分钟的事儿。” ———— 邵桀规矩又乖巧地抱着安全带,一头雾水地听着江陌隔着电话跟一位近乎耳背的交警同志扯嗓子喊了半天,稀里糊涂地刚在脑子里拼凑出整个事件的轮廓,就见江陌毫不见外没半点儿寒暄地挂断电话,随手把手机丢给邵桀:“安全带系——” 江陌扭头搭了他一眼,看着身旁的小孩儿连安全带底下略显窝囊的棉服外套都已经扯拽平整,眨了眨眼睛,心情复杂地嗤笑出声:“——系好就行。事情有点儿突然,捎你回去怕是来不及。待会儿多留神路面车辆,帮忙辨认一下银灰色套牌盛A0793B的车辆。打电话报警,我联系指挥中心。” 邵桀先堂皇地接住江警官新换不久就磕碰得伤痕累累的手机,有点儿哆嗦地划开连密码都没设定的锁屏,拨号接通之前抿着嘴犹豫了两秒,试探着问了一句:“……江警官,刚刚那个孕妇,会不会有危险?” “咱们现在跑的这一趟,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亲眼看看,确保她不会出现任何伤及性命的危险。” 江陌的眼神镇静笃定,她对着有些慌张的邵桀安慰似的点了下脑袋,转头轰了一脚油门,稍歪上身靠向已经接通的手机话筒,提了半口气,沉声道:“接警中心,我是市局刑侦支队一组警员江陌,申请协助追踪一辆疑似嫌疑人套牌车辆的行进路线,劳驾,人命关天。” 第四十五章 婴儿-破雾 案二婴儿 二十九破雾 “你有没有闻到这附近好像有什么……怪味儿?” 江陌先是举着手机遭了顾形劈头一顿臭骂,得了申请支援再继续追查齐胜男行迹的准许,扭头直接挂断电话,把她师父那些个老生常谈絮絮叨叨切忌莽撞的叮嘱甩到九霄云外,抬手拍了拍快被邵桀抠变形的副驾驶车门:“手套箱里有强光手电筒,拿一下。” 齐胜男挟持人质弃车的位置谨慎得很微妙。 从云山区紧邻坝庄的村落巷道一路往北偏东的方向前进,过了两区村镇的交界,将将挨在分别通往坝庄主干道和齐家村的岔路口时,碍于云山区承包的绿化林阻挡视线,隔着层叠恣意的树苗枝桠,坝庄镇子上的情形其实看不太分明——非得沿着往齐家村的土路上走个快十分钟的车程,才能从那一大片承包出去的扣棚菜地遥遥望出去,将笼了一层红蓝光晕的村镇尽收眼底。 坝庄分局那栋蓝白相间的二层办公楼突兀又扎眼地背对着灰茫茫一片的菜地大棚。 “齐胜男想去的地方应该在坝庄镇子上。但外来的警车设卡,她察觉到不对劲只能硬着头皮径直开过去,八成是想在这儿看看那边到底什么情况……结果却发现坝庄已经被市局的警察‘占领’,她又不能原路折返,以免引起岔路口蹲点儿卡哨的注意,所以只能破罐子破摔,两眼一抹黑地走下去,但她能往哪儿去——” 江陌自顾自地念叨了几句,话说半道,瞥了递完手电筒就揪住她袖子不撒手的邵桀一眼,撤开手电筒转身扥了一把衣服未果,一脸无语地问:“拽着我干嘛?风大,车上待着去。” “……这……挺黑的,我怕你有危险。” 邵桀紧张得磕巴了一句,被扑棱棱被风声惊动的麻雀吓得猛一激灵,一张小脸儿在乌漆墨黑的夜幕里显衬得可怜兮兮。 江陌定定地看着他,听了一耳朵这小孩儿怕得要死还死鸭子嘴硬的狡辩,抿着嘴角闷闷地笑了一声,没搭茬儿,低头使了挺大的劲儿才把被邵桀攥得变了形的袖口抠出来,然后赶在他哼唧出声之前,重新把挂着拉链的衣角塞进他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心里:“别拽袖子,别跟我对着较劲,往这边儿走。” 通往齐家村的这条路两侧几乎都是一览无遗的空旷耕地。 靠近坝庄一侧的菜地因为是外地农户承包耕种,先前因为坝庄镇子上有人偷拿白菜的事儿在分局跟前闹得一塌糊涂,不了了之之后大抵是连勉强度日都熬不过去,架起的铁丝网已经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看管菜地的小窝棚都被拆得漏风,里面简陋的桌椅板凳散落在刚刚补过肥正在养土的田间地头,全然一副无人打理的阵仗。 “这附近哪儿堆的肥……”江陌揉了揉被诡异的臭味儿熏得难受的鼻子,举着手电筒绕着遗落荒地的银灰色轿车和道路两旁走了一圈,大致留意查勘着附近细微的动静,迎着这团臭气逐渐浓烈的上风口方向转了个身,随即重新绕回到轿车旁。 停放着苞米垛和银灰色轿车这一侧的耕地连收成都马马虎虎地摊散着,几个苞米垛掩人耳目似的堆挡在路边,秋收前后生长的杂草蓬糟糟地遍布着,凌乱地掩盖着一切可能曾经发生过的痕迹和动向。 条件简陋光线不足,土路上的车辙轮印层层叠叠地碾压得分辨不清,手电筒粗略扫了一圈实在是没什么收获。但时间紧迫,寻找嫌疑人齐胜男可能携人质逃脱方向的线索才是重中之重——江陌仔细翻找车厢里外遗留的证据未果,耷拉着脑袋琢磨了半晌干草湿泥被踩踏得歪倒的走向。她摇了摇头,拍了下举着手机电筒帮忙小范围照亮的邵桀,走出两步又不死心地回头晃了一下,晃动光束的刹那间却意外捕捉到一道一闪而过的锐利光亮——车厢底部靠近车轮内侧的位置好像有什么能反光的物件。 江陌登时敛起眉间,抬手半掩在邵桀身前,重新侧身跪在泥泞的地面,紧攥着手电筒歪头一寸一寸地往车轮彻底照明查探,短短几秒后动作忽的一滞,垫着袖口拎起了一条手链。 手链上嵌着一块江陌不认识的宝石,在碎钻铂金明利的折射光线中间流动着绚烂的血色火彩。 邵桀撅在一步之遥的位置旁观,在看清江陌拈起那条沾了血的手链的瞬间,蓦地傻眼。 “这好像是……那个粉色大衣的孕妇戴的……” “手套箱里,拿一下证物袋。” 江陌眼底一沉,屈起手臂在邵桀的膝盖骨上敲了两下,顺手把这个联想丰富傻杵在原地的电线杆子推开,半跪在泥地的膝盖碾了半圈,电筒的光束矮矮地擦过地面上的干草——被霜雾打湿的杂草高高低低地被碾压过无数次,地面上的田垄沟陷早就模糊得无法辨明。 江陌伸手触了触车厢旁不远处被霜雾打湿的地面,小心翼翼地伏低凑近,嗅到了一点土地堆肥臭气之外十分明显的汽油味儿,俯身循着这一丁点儿的气味缓步走向轿车侧后方七八米的地方,蹲停在了另一个紧挨着路边垒高又坍塌的苞米垛旁边,抬起胳膊使劲儿蹭了蹭紧蹙得酸疼的眉间。 邵桀搓开证物袋快步挪回江陌跟前,弯腰凑近打量了几眼:“这好像……停过车?” “自重不大,前两天下过雨,留下的痕迹不深,车厢有点儿漏油——之前查办齐家村的案子从坝庄往齐家村去取证的时候走过这条路,当时只看见路边对着大大小小的苞米垛,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估计这车也是藏在苞米垛里面有段时间,刚被扒出来。”江陌收好手链封紧证物袋,撑着膝盖猛地站起身来,眼冒金星地使劲儿眨了几下:“齐胜男大概是担心这辆套牌车上路往临县逃窜会有问题,特意到这儿换了备用,辗转期间可能发生过争执打斗……孕妇怕是有危险。” ———— “我开着齐胜男丢下的这辆车走,支援大概还得个几分钟,你呆在这儿别动,等其他的警察叔叔赶过来。” 江陌扣紧警用多功能腰带,低头摆弄着怎么挂都碍事儿的执法记录仪。 她或多或少有点儿不放心把邵桀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儿,但带着一个无辜少年去追一个亡命徒的混账事儿江陌不能干,正思索的空当,余光瞥见了挂在腰间的催泪喷射器——江陌检查基础装备的动作稍微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了明显局促不安的邵桀一眼,略微犹豫了几秒,抬手把这一小瓶警用催泪器扔到他怀里:“拿着。研究研究怎么用——别对着自己,以防万一。” 邵桀苦大仇深地盯着江陌,接住催泪喷射器的时候先下意识地凑近看看瓶子上写没写操作步骤注意事宜,听见江陌友情提醒,紧忙跟催泪器拉开距离,目光辗转落在江警官调整执法记录仪的手指上,停顿了片刻,又迅速垂了下去:“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之前是追踪,现在是抓捕。她手里可能有凶器,我没办法确保你的安全。”江陌总算把执法记录仪摆弄明白,抬眼搭着邵桀满脸愁苦的表情,轻声笑问道:“会开车吗?” 邵桀脑子没转过弯,惯性乖顺道:“有驾照,但是……只是,有驾照。” “有驾照就行。”江陌翻出车钥匙给他,抬手指挥邵桀钻到驾驶的座位上去,见他挺高的个子佝偻在那儿,又把人推开,帮他调整了座位距离,末了撑着她这辆快在修车厂三进三出的吉普车门,略微心疼地拍了拍车身:“在这儿坐好,锁好车门,什么警察来都不用下车,感觉不对劲踩一脚油门先溜——我这车倒是挺结实,系好安全带,撞哪儿了都没关系,人没事儿就行。” 江陌绕车一周再三检查,上车探身把车子里外的所有车灯全部打开,随即递给邵桀一个镇定安心的眼神:“这回没那么黑了,不用害怕。还记得我刚教你的吗?支援来了怎么说?” “如果是坝庄或者云山区来的支援八成会从这条路经过,告诉他们你开的什么车,开车行进的大致方向,万一对讲机信号不好或者有其他的危险情况导致联系不上,就跟支援的警察同志说明,务必留人在附近搜查,刚刚光线照明不足,很可能会有遗漏重要的物证……或者人证。” 邵桀皱了下眉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江陌就已经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作犹豫地大步跨到银灰色的轿车上,一脚油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江警官随手调节的驾驶座位还是有点儿紧凑,邵桀又调整了一下靠背,双手紧握着江陌留给他的喷射器,勉强压抑着混杂了寒冷,以及孤身一人在潮湿阴冷的冬夜里始终无法摆脱的惊惧和颤栗。 邵桀默然地蜷缩在座位里,歪头觑着江陌因为他干燥咳嗽开了又关的暖风旋钮,正要伸手打开—— 一声细微又凄凉的啜泣犹如鬼魅一般,顺着开了一道缝隙的车窗飘了进来。 邵桀一怔,撞见闹鬼似的鲤鱼打挺猛一扑腾,也不知道哪只胳膊腿儿挪错了位置,居然一不留神挂上了倒挡,倒车夜视仪的画面就这么“腾”地弹到了中控台屏幕上。 邵桀像是被女鬼踩了尾巴,“噌”地向上一蹿,整个人挂着把手紧贴车门,僵硬了十秒有余,这才动作卡顿滞涩地从车门上挪蹭下来,仔细打量着似乎有些奇怪的影像画面——车尾摄像头拍摄到的道路画面最下端,几乎贴在停车位置的车尾下面,横着一道比较深的拖蹭痕迹,贯穿了整个土路路面。 适才粗略查勘的范围更多集中在道路两侧可以逃窜的方向以及银灰色轿车周边。临近弃车路段时,正在开车的江陌和明显经验欠缺的邵桀都把注意力投在了那辆费了挺大劲儿才追到的套牌车上,却没料到,可能与案件有关联的现场痕迹会被意外地遮挡在江陌停车的位置路面。 邵桀头皮一麻,蓦地冒了一身的冷汗,凉风见缝插针地从领口衣摆往他的背上流窜。他踌躇地在驾驶座位上如坐针毡,抖着腿哆嗦了几秒,到底还是咬紧了牙关,有点儿腿软地扶着车身,另一只手举着催泪喷雾,小心谨慎地碎步挪到车尾后面。 适才江陌始终挂在嘴边的那股奇怪的堆肥臭味沿着这道深色的痕迹横亘路面。 邵桀半蹲俯身,学着江陌勘察的动作,稍显笨拙地按着拽蹭痕迹由深至浅的大致扫视一圈,随即猛地回身,循着臭味浓重的方向一直向前——他顾不上五脏六腑怕得乱颤,一门心思地往地里钻,走了几十米有余,停在了气味臭得诡异的堆肥粪坑跟前。 邵桀被熏得犯恶心,举着手机上下左右照了一圈,眯着眼睛正要转身,脚底下却像是踩中了一摊粘黏沉重的粪泥,黏烂打滑得邵桀忽一趔趄,整个人瞬间抓不住重心,一屁股跌坐在粪坑边沿——催泪喷射器的瓶子顺势脱手,缓慢地沉进了堆肥池子里面。 邵桀先下意识地伸手去捞,没等碰到又嫌弃地缩回胳膊,整个人蒸腾着臭气,呆滞地在臭池子边缘坐了片刻,熏得两眼昏花地正要爬起来,侧身却正巧看到,就在他滑倒的位置旁,坑边像是有一道很明显的被扒拽过的痕迹,似乎是有什么人或者动物在挣扎着求生上岸。 邵桀略一思忖,寒毛霎时间炸开,难得利落灵活地从堆肥池旁“噌”地蹿出去,离这个可能沉过活物的凶坑远得不能再远。他一路狂奔到吉普车旁,臭烘烘地背靠后轮坐在地上,余光忍不住地又瞄向路面上这道粘了深色堆肥的拖蹭痕迹,两手在膝盖的布料上盘了几圈,缓慢地爬起来,原地磨蹭了几步,又顺着痕迹渐浅的方向,一路摸到被铁丝网拦住去路的扣棚菜园。 铁丝网扭倒凌乱,沿路几乎没什么破洞或者可以通过的缝隙破绽。邵桀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郁闷地跌坐在靠近铁网这侧的车轮下面,支着两只沾了淤泥粪水的修长手指,轻轻掸拂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剐蹭到棉服外套上的污渍,抹蹭再三却骤然发现,这道污渍似乎被抹出了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邵桀顿时动作僵滞地定在原地,低头揪起衣服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又捏着手机仔细在裸露的皮肤上照亮检查了一遍,在最终确认不是自己身上伤口的同时,方才气若游丝的鬼泣声再度顺着凄厉的冷风幽幽然地飘到邵桀的耳边,声响的来处,似乎就在身后不远。 “呜……救……呜……” ———— 案子从时间紧迫查到人命攸关,先前碍于得优先确保副驾驶上这位“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和心理健康不受威胁,江警官勉强收敛了几个小时的狗脾气在跳到被嫌疑人遗弃路旁的车上的瞬间“腾”地着起火来,油门一踩到底,发动机“轰”地一声就蹿了出去,风驰电掣地把老式厢轿开出了推背感。 然而只雷霆追击了四五里地的路程,江陌就在通往齐家村的那条国道上,遥遥眺见了漏淋了遍地的汽油,和一辆试图超速却意外刹车漂移翻倒在路旁树坑里的残障用车。 甭管是救人还是抓捕,江陌先下意识地狠踩了一脚刹车——但也不知道是这路面漏油打滑,还是这银灰色的轿车被弃用一旁是因为刹车不太灵活,刹车一踩到底,厢轿的车尾猛的一甩,车轮在柏油马路上刹出“吱呀”的刺耳长鸣,整台车朝向彻底掉了个个儿,这才将将挨在路边稳住,没如出一辙地跟那台小车一起滚下路坡。 江陌的脑子快被这天旋地转的一脚刹车甩成了糨糊,撑伏在方向盘上头晕眼花地缓了几秒钟,当即解开安全带直奔坡下的翻车现场。 车辆漏油发动机高温,江陌凑近俯身,往被挤压得空间狭窄的车厢内部张望,用力地挥着胳膊,尝试着扇开气味混杂极具爆燃风险的烟霾,呛咳了几声大声喊问:“还有人在车里吗?齐胜——” 她话音未落,身后凌厉的北风蓦地一软——江陌虚扶着腰间警棍的手霎时握紧,余光扫到一块棱角迟钝的石头劈面砸过来,顺势抽出警棍向前格挡,“吭啷”一声震得她掌心发麻,然而没等江陌从一团乌烟瘴气里睁圆了眼睛,一把被打磨成双刃的手术刀便闪着寒光,直直地朝着她的心口恶狠狠地刺了过来。 江陌头皮一紧下意识侧身,刀刃儿却压根儿来不及彻底避闪躲开,“嘶啦”一声划破了拉链旁边的布料,江警官索性一肘击在持握手术刀的腕子上,压住她的胳膊背手一拽,先把那个沾着血的要命玩意儿劈手卸了下来。 短短几秒的侧身交汇,江陌当即辨认出来,这张扭曲得可怖可憎的乖巧圆脸,正是她花了大半个晚上锁定的弃婴焦尸案重大嫌疑人,齐胜男。 一副与白天在医院门诊身着绶带护士服时截然不同的神情打扮。 江陌来不及多想,薅着她的胳膊按在土坡上:“你带走的孕妇呢?” 齐胜男回头瞟了江陌一眼,像是眨眼间认出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究竟是谁,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崩溃又愤怒地吼了一声。她从医又行凶,几乎完全没有配合江陌亮证件上铐子的打算,背手摸索了片刻,终于又耙到那块被江陌用警棍挡开的石头,深吸一口气,奋力地握紧一抡,稳准狠地朝着江警官颅骨翼点的方位砸了过去。 太阳穴被敲一下可够要人半条命——江陌手里的铐子刚拿稳,眼角扫到齐胜男奔着弄死她去的动作,紧忙先歪头一躲,却不料重心稍偏,当即被齐胜男抓住破绽铆劲儿掀开,一脚蹬在她肚子当间,又一脚踢向她试图翻滚起身的头顶侧面。 江陌被连着两脚踹得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在齐胜男准备补上一脚踩断她几根儿肋骨的千钧一发之间,搪开她的脚踝顺势擒住,转了半圈正要把她扯到在地面。 就在这时,警笛声划破夜幕,红蓝警灯由远及近地破雾而来。 支援大概是从齐家村的方向过来,江陌栽在地上有点儿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拽着小护士的脚腕没使上劲儿,先被铤而走险失败准备彻底撕破脸的齐胜男一脚蹬开——这小护士手劲儿够大,居然拽着江陌后脑勺的头发把她生薅起来,拖着几脚被闷得天旋地转的江陌走了几步,弯腰拾起那柄双刃手术刀,对着蜂拥到路边的黑蓝身影哭嚎大喊:“都别动!过来我就杀了她!躲开!” 江陌被齐胜男锁着脖子,趁她穷途末路喊叫癫狂的空当捯了几口气,神思稍微清明了些。她能感觉到刀刃紧贴在颈侧,凉意沁进皮肤里,估么着已经划破了一层肉皮儿。 她透过凌乱挡在眼前的发丝看到了几天没见邋遢得像个小野人似的肖乐天,大致瞧着支援抓捕毒贩的武警也没配个谈判人员。两厢僵持不下的工夫,又“呜嗷呜嗷”的从坝庄的方向涌上来几辆警车和一台120,乌泱泱地铺满了整个路段。 齐胜男执拗的心气儿轰然坍塌了下来。 小护士喉咙一抖,吞咽的声响砸在江陌耳畔,江陌先怔了一秒,隐约察觉到她的动作走势像是要把手抽开,心里“咯噔”一沉,当即捏住她的手腕,在小护士准备同归于尽的前一秒,俯身撤脚肩胛一顶,利落地把人摔翻在地,先上了手铐。 “我再问你一遍,孕妇呢?” ———— 没了人质挟持,武警和刑警支援迅速上前接管了抓捕现场。 肖乐天还有齐家村的后续收尾工作需要跟进协助,隔得老远泪眼婆娑地跟他九死一生的师姐挥了挥手。江陌简单地跟坝庄方向赶过来的同事沟通了一下情况,正靠坐在路边缓神,看见那张牙舞爪的小野人有点儿想笑。她伸手抹了一把擦破皮血漫了一脖子的伤口,刚龇牙咧嘴地感觉到疼,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催命似的震动起来。 江陌以为是她师父阴魂不散地要揪着她耳提面命,半眯着眼睛也没看来电显示,滑动接听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先被听筒里这一嗓子震得耳鸣——原本还有气无力流血困倦的江警官直接“噌”地瞪圆了眼睛,诈尸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又没站稳,尾巴骨差点儿磕在路边儿的石墩子上,动作起伏得两眼直冒金星。 “江警官!你没事儿吧?!” 江陌极诧异地瞥了一眼来电姓名,一时不知道是该说这孩子时间掐得精准,还是该吐槽刚刚这一声叫喊还是她认识这小子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见他嗓门这么大动静。 “活着呢,别跟叫魂儿似的。”江陌无声地弯起眼睛,猜测这小孩儿八成是从支援留查的同事那儿听到了什么万分紧急危险的风声,在膝盖上蹭了蹭手上混着泥土和冷汗的血,打趣着想帮邵桀近乎“出生入死”的跟警体验画上一个还算圆满的句点,“听坝庄过来的兄弟说,孕妇是你救——” 江警官话说半道,就听见手机里单声道的哭诉声莫名地变成了立体环绕,正纳闷儿地一扭头,只见邵桀埋汰得跟挑粪桶的扁担一样修长一根儿,也不知道忽悠着蹭了哪辆警车,风尘仆仆又臭气熏天地向她飞奔过来——但说是飞奔,其实也就比这位四肢凑合着挂在一块儿的人型木偶平时磨磨唧唧的步速稍微快了点儿。 邵桀一溜小跑地蹿到江陌身前几步远,视线迅速地在她看起来性命无虞的周身逡巡了一圈。他略微松了口气,眼睛亮晶晶地一转,满脸不值钱地压着嘴角,试图假借寻求安慰之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裹着他那一身已经干结的血污粪水,图谋不轨地挂在江警官身上“有难同当”。 江陌一眼看穿,没惯他毛病,当机立断抬起胳膊,食指点着他的脑袋,把人推在一米开外。 “你站那儿哭……掉粪坑里了是怎么的?这味儿这么辣眼睛。” 江陌一言难尽地看向邵桀,幸灾乐祸跟这个委屈巴巴的小粪球大眼瞪小眼,憋笑憋得浑身上下挨了揍的肌肉关节抖得又疼又酸。 “……救人的事儿慢慢说,你先讲讲,怎么把自己嚯嚯成这个德行?” 第四十六章 婴儿-脐带 案二婴儿 三十脐带 江陌一步三晃地从换药室往外走,慢慢悠悠地在就诊大厅的那几台生产年份参差不齐的电视机前停下脚步。 大脑袋电视机都快赶上江陌的岁数,连搁在护士站的遥控器都被盘了一层极具年代感的油垢;4K超清的巨幅壁挂好像是前阵子一深夜醉酒闹事的大哥赔礼道歉敲锣打鼓送来的,据说那大哥送电视的时候还被监工的媳妇儿踹了两脚,“咕咚”一声给被他误伤挠了个血道子的小黄护士磕了个响头;剩下两台“高不成低不就”的电视平时不怎么开,偶尔急诊人满为患忙不过来的时候,临时充当叫号机用。 四台电视轮番滚动播出本市新闻的空前盛况,江陌还是头一次见。 “盛安市公安局今日凌晨发布警情通报,在省公安厅的支持指导下,在平东市公安局武警大队的鼎力支持下,盛安市公安机关圆满完成重大跨省、市||贩||毒集团的抓捕行动,盛安市缉||毒||支队、刑侦支队在行动中精密部署,成功抓获涉||毒||涉案人员——” “盛安市公安局今日凌晨发布警情通报,盛安市刑侦支队成功抓获云山景区弃婴案、坝庄镇齐家村窖井焦尸案犯罪嫌疑人齐某某。目前审讯工作正在进行中,本台记者获悉——” 江陌胡乱折了换药收据揣进口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随手从护士站摸了根儿哄孩子用的棒棒糖,扯开塑料包装袋叼在嘴边。 这两则举市轰动的新闻报道极其迅速地席卷了整个就诊大厅,简短的快讯内容经由媒体渠道滚动播出散播开来,交口传述之间就能“添油加醋”地拼凑出一个缠裹着层层迷雾的恶劣事件,仿佛这寥寥数语的背后,藏着无法公诸于众的恐怖血案和官商勾连。 江陌砸吧砸吧嘴里橘子味的糖块儿,支棱着耳朵听见某位家住沣西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窥破天机坐而论道”——这位老哥先是好一通斥责警方深更半夜抓捕罪犯闹得他血压破纪录式攀高,紧接着又听风就是雨地剖析起警方分明是在头天半夜实施抓捕,却时隔一天才在新闻媒体上正式播报警情的猫腻,在两桩牵扯颇深的案件头上扣了顶“阴谋”的帽子,掰扯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要我说,这案子要是办得圆满,该抓的犯人抓得利索,他们那帮戴大盖帽的早就点炮放鞭嚷嚷得人尽皆知了!抓||毒这事儿这么大,听说还来了调查组,搁之前抓个贼都得大肆宣扬,这回连个屁的动静都没有……昨天抓完罪犯捅捅咕咕的也不知道忙什么,还藏着掖着的不让咱小老百姓知道,拖到现在才发新闻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老哥点着吊瓶歪靠在长椅上,肥硕的身躯随着他翘起食指点来指去的动作翻滚出肉浪,撇着嘴鄙夷地说到半路,忙活了一上午的喻医生就踩着洞洞拖鞋风风火火地踏步过来,先搂住江警官刚换完药的脖子,随手一挥,一巴掌拍在那位老哥的背上。 “还说人家警察有问题——就这么见天儿琢磨这琢磨那,你那心脏搭桥和血压才容易有问题,别瞎胡咧咧。” 喻洛八成是跟这位嘴上没把门儿的老哥相熟,笑骂了一句就当打了声招呼,转身把被她箍得张牙舞爪喘不上气的江警官拖离原地:“站在跟前听人骂,你也是忍得下去。这大哥就好指点个江山,啥事儿都瞎研究,研究得自己一通搭桥,血压天天高得跑急诊,甭往心里去。” “又没指名道姓。”江陌嘶声摸了摸脖子上疼得发胀的伤口处,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总不能拽着他解释说,今天凌晨才发警情通报登新闻是因为全部的抓捕行动和现场搜查工作今儿一早才正式结束,局里乌央乌央地累倒一大片,就这后续工作还铺天盖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看你们急诊没几个大夫护士在,刚联系妇产科准备例行问询嫌疑人情况,她们也说没人,大中午的开会?” “会,永远是开不完滴——”喻洛背手抻了个懒腰,脖颈扭得“咔啦”“咔啦”响,“更何况就妇产科医生护士这事儿闹的,影响不太好,过几天全院所有的合同工都得从上到下捋一遍,医院搞得跟公||检||法||似的,还要做背调,咱邵主任这两天得空就找我们挨个儿谈话,过一阵儿院办估计也得来人走一遍过场。我这是刚手上有个突发癫痫的病患,要不也得去接受思想教育……” 喻医生蹙起眉头打量着江陌额角的淤青,看她犯困打个哈欠都龇牙咧嘴的使不上劲,又气又乐地伸手掐住她脸蛋子上这点软肉,趁着这位警察同志缺觉疲倦无力挣扎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揉圆捏扁:“你这颅骨怎么长得到底,脑袋让人闷一脚,普通人至少也得是个脑震荡,你这居然都没犯恶心——但你也别掉以轻心啊,再怎么着也不是铁打的,还是得注点儿意,咱医院职工食堂能点菜,要不我给你点个天麻鱼头汤?吃哪儿补哪儿,姐姐请客。” 江陌没劲儿扑腾,眯缝着眼睛站在那儿由着她为非作歹,“待会儿我得去妇产科补笔录,时间——” 她话说半路,保持着职业习惯下意识地在嘈杂人群中逡巡游走的视线倏地定住,她稍微留心地多瞧了一眼,看见那个步伐懒散的背影目不斜视地从人声混乱的环廊通道掠过,又忽的收住脚步,似有所感地略微侧身,神情寡淡地迎着江警官隐约带着探究的视线回望,然后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那张被喻医生揉捏得毫无威信威严的笑脸,喉咙一动。 “江……江警官?” ———— 邵桀来医院是看望赵娟。 “杨笑笑的身份比对结果出来了。昨天我去警局做笔录,那位警官好像知道我跟赵娟认识,就跟我说了这个情况,想让我先跟家属透个风,担心警方下通知认领的时候她一时接受不了,身体顶不住。” 邵桀定定地目送那位喻医生接了个电话跑回急诊大厅,转头又略微垂下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江陌脸颊上那块被蹂躏得分外显眼的红印,抿了下嘴唇轻声地说:“再加上前天晚上她抢救入院,情况不太稳定,我跟韩律谁有时间谁就过来看看,总归先治病。” “赵娟的情况下辖派出所那边会多留心。你跟韩同学帮忙……倒是可以,只不过沣西酒吧那边虽然已经收网,但杨笑笑的身份毕竟特殊,你们自己的安全也得多注意。”江陌先端起点儿语重心长的架势,掀起眼皮看了几乎算得上是跟她出生入死过的邵桀一眼,又笑着晃了晃脑袋,没再继续念叨那些例行公事的措词,“对了,昨天队里谁给你做的笔录?” “姓耿,长得挺严肃。”邵桀歪头想了想,压着唇角学了下那位警官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情,逗得江陌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又接着小声问:“昨天你不在警局?” “老耿啊,咱们支队二把手,老刑警……我说嘛,逮不着我就使唤我证人,还帮他带话跑腿透个口风——” “我昨天一直在齐家村那边挖粪坑来着,半夜才回队里,写报告补检查忙到今天上午。”江陌先嗤声笑开,揣着口袋想起挖掘现场蹲在路边吐了一溜的小民警,不堪回首地打了个哆嗦,“……你摔进去的那个粪坑其实是坝庄和齐家村涉||毒人员的一个掩埋点,他们这帮人,靠着堆肥的气味儿掩盖尸体和毒||品的味道,臭得离奇。”江陌稍一停顿,不大明显地皱了下眉头,“万幸的是你找到了藏在附近的孕妇,不然又多了一个人两条命——” 江陌和邵桀一路找寻抵达嫌疑人弃车地点时,十余分钟前身中数刀被丢进堆粪池里试图“毁尸灭迹”的孕妇大抵是刚刚凭着自己的一口气,拼尽全力地抱着肚子从形如沼泽的泥淖里爬了出来,躲进了路面下废弃已久的水泥管里。 孕妇先辗转爬过显眼的路面,绝望地被铁丝网拦住去处无法求救,她担心再度落入坏人手中彻底一命呜呼,又艰难地扒出路面下遮盖多年的排污管道,掩在路旁堆叠的苞米垛和杂草丛里等待合适的机会呼救,却因为太过虚弱,在江陌和邵桀开车抵达之前,难以支撑地昏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过来时,弃车的荒地已然重新归于平静。孕妇疼得难以自抑地低吟出声,又隐约听见路面上窸窸窣窣的动静,担心是意图杀害她的坏人去而复返,紧张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到她竭力屏住呼吸时,透过管道和草丛遮蔽的缝隙,模糊地望见了一个不久前才有缘碰过面的身影。 江陌其实有点儿后怕,她甚至不敢想,但凡邵桀没有揣着一肚子的害怕和好奇下车察看,又凑巧被偷偷张望的孕妇认出这人好像是不久前才在医院旁边好心搭过话的小年轻,即便警方支援能够及时赶到搜寻,哪怕仅仅只是几分钟之隔,奄奄一息的孕妇都极有可能落下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邵桀迅速地捕捉到江陌脸上一闪而过的凝重和自责。 他在意地从江陌欲言又止的半句话里察觉到她对于自己好像总揣着过分地忽视和苛刻。 江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视线,邵桀心里也莫名皱巴巴的有点儿难过。他略微歪了下头,笃定又认真地看向她熬夜熬得通红的眼睛,轻声说:“江警官,如果不是你坚持追查齐胜男的下落,那个孕妇恐怕连被救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江陌一怔,视线从医院地砖上的裂缝拔起来,直直地落进邵桀的目光中。他的眼睛实在清澈温柔,波光粼粼地闪动着明亮而又坚定的认同,眼神真挚得江陌那点儿拧巴着想要反驳些什么的心思都偃旗息鼓,自责的话在嘴边颠来倒去了半晌,到头来只憋出一声理亏又委屈的哼哼。 “……追查嫌疑人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总不能拿着工资揣着信任不干活——” 邵桀万分难得地在江警官这张惯常强势锋利的脸上瞧见点儿吃瘪闪躲的神色。他不动声色地抿着快溢出嘴角的笑,眉梢轻轻一扬,正准备搭着话茬继续“动之以情”。 正这时,一声勉强压低音量的呼喊突然从头顶兴冲冲地砸了下来,吓得“蓄势待发”的邵桀猛一激灵。 “江——” “江陌!这儿呢这儿!” 邵桀话没出口先被打断,气急败坏地朝着二楼天井围栏的方向望了一眼,视线如有实质地戳得那位喜气洋洋的小医生一缩肩膀,又委屈巴巴地重新落回到正跟着围栏旁边那人挥手示意的江陌脸上。 “要去忙?” “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开完会了,我得去楼上问一下齐胜男的情况。”江陌先没收回视线,眺见产科住院医高洋陡然收紧的神色,不解地回头瞥了邵桀一眼,抬眼对上他那双纯良无害的眼睛,又顺势拍了拍小孩儿习惯佝偻的肩膀:“差点儿忘了,抓齐胜男的事儿还没跟你正式道过谢,过两天忙完请你吃饭。太贵的不行啊,挑个喜欢的,到时候跟我说。” ———— 虽说齐胜男被逮了个杀人未遂逃逸袭警的现行,但弃婴焦尸案直接证据不足,证据链条始终缺了关键指向性的一环,被救回的孕妇也只在救护车上简单问询过几句话,送抵医院至今还在昏迷当中,取证十分困难。 “这个……不是我们医院配给护士的储物柜钥匙,她们那钥匙都长一个样儿,有的好几个柜子的钥匙都能混着用。” 医院大会开完,午休就剩下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妇产科的医生护士都端着盒饭窝在休息间,一人捏着那个装着小钥匙的证物袋瞧了几眼,辗转传递给江陌,又听见江警官问起齐胜男平日里的行迹住所,迅速转移了话题,支着筷子饭匙叽叽喳喳的兴致勃勃。 “她平时差不多都快住医院了吧?” “哪有,排班休息我还跟她一起坐过公交回家呢。” “她不是开车吗?我看见过她去停车场……” “这么一想还真是,她这人没个准儿,有的时候直接腿儿着就走了。” “但她好像在市区内租了个房子吧?我记得她刚来医院那会儿,跟她在食堂吃饭闲聊的时候听她说回家一趟太远,话赶话的,正好被那到处塞名片的黑中介听见了,那黑中介就说有房子可以给她长租,不过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江陌稍微侧身,给听见按铃放下盒饭赶去病房的小护士让了个位置,追问道:“黑中介?” “就是一个无耻的二房东。”高洋举着卷饼站在护士休息室门口,探着脑袋搭了句茬儿:“离咱医院一站地的地方有一个几十年前小食品加工厂自建的宿舍楼,后来厂子拆除,宿舍划到住宅区,那栋楼就被中介大哥收了自己搞出租屋,这差不多挨着市中心的地界儿就那儿的租金最便宜,而且离咱们中心医院近,那大哥就经常往医院跑,租房子给外地久病来盛安住院的病人家属。” 江陌轻轻刮了刮额角:“这么看,这中介还不算太黑啊?” “租金倒是不贵,那些病人家属住着也属实方便,做个饭洗个衣服什么的,但那人心是真的黑……”小护士戳了个肉丸子晃了晃脑袋,边啃边说:“人家住院治病租那廉价的房子不就是因为缺钱?他倒好,房租晚交一天都不行,哪怕晚半天都得把锁撬了,直接扔行李——然后补了房租再赔着笑脸儿帮忙把东西捡回来。” “这还不是最坏的呢!”又一个小护士举着饭勺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最可恨的是……但凡哪个重病患人没扛住突然走了,家属总不能一直租着房子吧?可这中介不但不退租,还把押金都扣下,气得你牙根儿直痒痒。” 江陌略微蹙了下眉头:“没人报警上诉?” “有倒是有,但不多,而且没什么结果。”小护士唉声叹了口气,“伺候病人本来就心力交瘁,人走了,几千块钱的事儿,哪有那个心思去争?家住外地的又不方便打官司,劳心劳力地较了真儿,也换不来几个钱……” 小护士正说着,旁边的高洋支棱起胳膊在江陌跟前比划了两下,示意她从休息室出来一看:“喏,咱科室对面那个走廊是脑外的病房,这不又来这儿递名片了?” 江陌绕出护士站,隔着长长的走廊略一张望,挂上执法记录仪就溜达着走到那位中介大哥的身旁。她先接了中介大哥堆着笑递来的租房名片,随即觑着这张纸片上的名字称谓,拍住了大哥的肩膀。 “马利民?”江陌掏出证件亮明身份,“马经理,劳驾走一趟?” ———— “嗨……我还以为警察妹妹是又听见有人找茬儿说我扣押金的事儿呢。” 马利民在初冬的晌午头闷了一脑门子的油汗,夹着皮包走在江陌身前两步,拉开“吱嘎吱嘎”响的楼宇门,回头说道:“咱们这楼比较老,屋子也都不大,本身租金就不高,我也就扣个千八百的辛苦费,你说说他们闹个什么劲?再者说,合同里提前写的清清楚楚,他们自己没瞧见,能怪我吗?” 宿舍楼还是几十年前集体宿舍的房间制式,拢共四层,连半地下室都住着或短期或长期的租户。水泥堆砌的楼梯扶手磨得油光锃亮,走廊地砖是开裂的老式绿色格纹图样,大概是单间没有配备厨房,每层楼的东侧尽头都搭了个用液化罐的灶台,西侧尽头有窗,但被一棵三层楼高的国槐遮得严严实实,本就光照不足的墙面泛着漏雨洇湿的水痕,开裂掉落的墙皮没有清扫干净,一撮一撮地堆在墙脚。 “你这房子没办过正规的租赁登记,快在市中心的半地下室还住着人,消防检查八成也有问题。”江陌面无表情地审视逡巡,“没人找茬儿算你命好,真要有人跟你死磕,你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生意可不好做。” 马利民被这小警官轻描淡写的话噎得干瞪眼,又斜着视线偷偷摸摸地在她这张年轻没什么资历的脸上剜了一记,嘴上哼唧了一声,倒还算是好声好气:“这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四楼,西边儿尽头的那间就是。这屋子偏,朝向不好还不方便做饭,外面那棵树把窗户挡得是严严实实,也就小齐护士愿意住在这儿。” 江陌看着马利民那双深陷狡黠的眼睛皱了下眉,“她平时经常回来住?” “少……挺少的……”马利民被她这眼神儿瞧得心里哆嗦,撇开视线搓了搓脑门儿:“她家好像是本市的吧?我也就偶尔看见她深更半夜下班上班地进进出出,其实没怎么碰过面,但这小丫头租金付得特别利索,手头也大方——我也管不着她平时出门回来这个那个的。” 江陌似笑非笑地扬了下眉梢:“她一个合同工的小护士,能有多大方?” “头一次一口气付过一年的租金呢,后来都半年半年地给。”马利民扒拉着手提包哗啦啦地翻钥匙:“不过付钱的又不是她的账户,她那个工资水平担不担得起——谁知道呢?要是没毛病,警察妹妹你也不能找上门不是?” 江陌搭眼瞄着他手里的钥匙板,略一抬眼:“不是齐胜男自己付的租金?” “早先我还真就没留意这事儿,租金都是转账,一般我也见不着她的面。不过有一回这姑娘直接给我转了二十万,多打了个零,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问她要账号信息转回去,这才发现转账的那账户不是她的,写着名字叫——”马利民总算在包里犄角旮旯的位置翻到了齐胜男换了锁又配给他的备用钥匙,手上打滑地瞄着钥匙孔,翻着眼睛略一回忆:“好像叫,李彦红——妹妹来,进屋……” 出租屋拢共十多平,推开门往里走就是一个挂着简易热水器的厕所,烧水用的电热棒耷拉在水槽上,看着很久没有人用过。房间阴冷但还算干净规整,进门正对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盏台灯和笔筒,左手边是一张铁架的单人床,铺着花样素净的床单,床下空空荡荡的没塞任何行李,单人床对面摆着一个上开下闭的书柜,差不多一人左右的高度。 上半部分敞开的三层柜子最上端摆了几个手办摆件,中间一层摞着几本厚厚的护理专业相关的书,下面一格整整齐齐摆满了按照年份日期的顺序依次排开的自拷光盘和收纳内存卡专用的小铁盒,时间最早的大概是在三年前左右。 马利民心里犯嘀咕,最开始没敢进屋,靠在门边上抻长了脖子往里瞅:“好家伙,这都什么鸟东西……屋里嗡嗡的什么动静?她是不是在柜子里头藏什么违禁品了警察妹妹?” “闭嘴。” 江陌脚步放轻,猛地扭头竖起食指噤声,弯腰贴着下半部分上了锁的柜子门板静静听了片刻,背手从屁股兜里翻出那个装着小型钥匙的证物袋,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向柜子门锁,只听“咔哒”一声锁舌弹动,总算是找到了嫌疑人齐胜男随身携带的这枚箱柜钥匙的归属之处。 她松了口气,蹲跪在地砖上拉开柜门,手臂展开的瞬间整个人怔然一愣,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头皮麻得发木。 马利民在门口晃悠来晃悠去实在没忍住,好奇地往屋子里迈了几步,挪到江陌身后撅着屁股往柜子里扫了一眼,不明所以地先瞧了瞧藏在柜子里的电脑屏幕:“这不就……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开的是监控?够变态的啊……这柜子里贴了这么多照片——她们小年轻玩儿的那个拍立得吧?这拍得都是什么玩意儿?黑乎乎的。” “脐带。” 江陌搓了搓发凉的鼻尖,仿佛那天深夜挖掘弃婴尸坑时的那股阴冷的臭味还萦绕在这,久久难以消散。 “死于非命的那些弃婴的……脐带扣。” 第四十七章 婴儿-视频 案二婴儿 三十一视频 寒潮去而又返地折腾了几个来回,接连骤降又回升的气温终于磕磕绊绊地跌破了零度。 江陌没穿外套,扣着卫衣的帽子一头钻进细细密密的冬雨中,拎着几盒外卖又哆哆嗦嗦地扎进后院检验科的小楼,捂着刚刚打印还热乎的检验报告一溜小跑到小会议室门口,翘脚一抬。 肖乐天把脑袋从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里拔出来,听见他师姐叭嗒着一地带着冰碴儿的雨水在门口刹住车,抻长了胳膊抢在她抬脚踹门之前先一步把门拉开:“可悠着点儿诶祖宗……这门再架脚踹可就零碎了。” “这下的是雨还是雪?”肖乐天顺手接过江陌从小罗法医那儿顺回来鸡零狗碎的一堆小零食,又从她的卫衣帽子里抠了两个砂糖橘出来,三两下扒开皮就往嘴里塞:“……你是拿报告还是去打劫?哟,挺甜。” “雨夹雪。”江陌在带着冰碴儿的雨里快冻成一根儿冰棍儿,吸溜着鼻涕站在原地跺脚抖了几下,把眨眼间仅剩的半个橘子从肖乐天的手里抢过来,抬脚把人蹬回电脑跟前:“翻你的监控去——抢来的赃物你还吃得挺欢。” “什么赃物?没收——”江陌捧着半拉砂糖橘扒皮坐下,被高局抓去开了一上午会的顾形就推门进来,先囫囵个儿地解决掉橘子,顺道讨人嫌地伸手在江陌贴着消肿镇痛敷料的额角轻点了一下,然后赶在她炸毛之前端起盒饭躲到肖乐天后面,“老祝那儿的比对报告拿回来了?” “嘶疼——!”江陌嘶声一躲没躲开,咬牙切齿地把筷子砸在顾形的脑门儿上:“齐胜男小臂外侧的疤痕跟之前那具焦尸提取到检材的牙齿痕迹相符合……人铁定是没跑,就是还有几个受害者的具体情况得继续跟她死磕。” “师父,你跟前那个文件夹里是小米录刚送来的村镇银行的账户明细和流水单。这村镇银行算是坝庄和沣西钱款往来的一个重要衔接点,我跟乐天儿这儿暂时就留了齐胜男齐壮姐弟和齐三强这三个人的账目明细,全部的单据流水应该都在张副——张队和调查组那儿。” 江陌咬着方便筷子用力掰开,先撅了一口米饭垫底:“齐胜男和齐壮这姐弟俩在齐家村和坝庄的‘主营业务’是销毁尸体蹲点儿放风。但因为齐胜男的户籍早就不落在齐家村,而且已经在外就职生活,所以一般情况下她都是直接收取现金,然后转存到这个名叫‘李彦红’的账户里,代为保管和转出使用。” “又是这李彦红?”肖乐天搓了搓黏在脸上的瞌睡,闻言猛地抬起头:“她俩打哪儿扯上的关系?” “咳咳——咳……这两天各忙各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江陌被米粒呛了一口,紧咳了两声,跑到小会议室常年囤货的门后角落里抠出一瓶可乐:“……你们认识?” “卤肉饭?有别的没?咱这误餐的外卖又是老耿定的是吧?就认这几个菜,赶明儿你俩去食堂跟老刘告状去,食堂给咱剩点儿也比这强——”顾形掀开盒饭又扣紧,扒拉着外卖袋子里剩的梅菜扣肉和地三鲜,“炒锅炒豆”随便选了一个:“这李彦红是坝庄镇上一个饭店的老板娘,之前蹲点儿和后续搜查清扫的时候打过交道。” 坝庄镇上的事儿江陌接触不多,点了点头,没纠结追问:“账户这事儿齐胜男交待得倒是挺痛快——当初她被过继到沣西的时候经常害怕偷跑,又没什么旁的去处,这李彦红就收留过她几次,一来二去还算熟络,齐胜男有一回就找机会悄悄顺走李彦红的证件,在村镇银行开了个账户——那银行本来就不太正经,估计证件核对也没搞那么清楚。他们镇上挺多人都嫌这村镇银行存钱容易取钱难,李彦红做小买卖需要资金周转,这么多年都没在这银行办理过业务,也就一直没发觉。” 江陌咬着筷子尖儿略一停顿,扒拉开盒饭里的胡萝卜又补充道:“本来这账户是齐胜男转移那老男人资产用的,后来那男的脑梗死了,她又因为父母和齐壮的缘故重新开始帮齐家村做事,这账户也就彻底成了齐胜男在工作生活时掩人耳目专用的小金库。” “怪不得呢……当初坝庄把齐三强扔出来顶包的时候,就因为这种频繁大笔的进出流水明细,咱特意查了那村镇银行上所有跟齐三强有资金往来的账户,压根儿没注意到齐胜男或者李彦红这么一号人,合着人家全收现金。”肖乐天揉了揉鼻子,一脸被房间里盘旋而上的油腥味儿恶心得不能自已的表情,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那她捞钱过日子就得了,怎么还跟齐家村同流合污杀上人了?” 顾形两个重案要案兼顾并行,正捣鼓着资料卷宗查缺补漏,搓动检查报告纸页的手指短暂地滞住,掀起眼皮看向紧塞了两口米饭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的江陌,打岔道:“她孕六个月的时候引过产?” 江陌还在跟她嘴里的那口饭作斗争,一旁的肖乐天先瞪圆了眼睛,歪着身子瞄向顾形手里的卷宗:“她还怀过孕?” “卷宗报告在这儿堆了这么长时间,你是一眼都没看……”江陌抡起文件夹,隔得老远朝着肖乐天虚砸了一下:“齐胜男打从被铐上警车开始,就始终单纯地认为,虽然她被逮了个挟持人质的现行,但警方还没有掌握到其他的证据,所以她一直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给自己找辙——这姐们儿估计本来也是想先按着套路嚷嚷一通暴力执法,但搭眼一瞧我身上这点儿伤,可能觉得袭警这篇儿翻不过去,就转头坚称她翻车的时候受了内伤,需要住院治疗。闹得实在没招儿,我就跟小罗法医带她去查体,结果……发现她怀过孕。” 江陌撂下筷子在证物箱里翻了一通,抽出其中一个装裱在相框里的拍立得,递给她师父:“这张脐带扣的照片已经褪色了,相框背面写了一小段日记,应该是在怀念七年前挨打之后被迫引产的这个孩子。” “七年前——”顾形瞥了一眼相框上的时间,眉头蹙得老高,“那也就是说,那会儿刚成年?……孩子都六个月了,被谁打的?脑梗那个?” 江陌点了点头,闷声叹了口气:“齐胜男说,他们花钱到一个私立的医院看了胎儿性别,当时她怀的是个女孩,那男的一听就不干了,出医院就吵着要打掉,觉得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孩儿晦气……齐胜男有点儿舍不得,想求情,结果被他一顿拳打脚踢,到底是没保住——再然后……没过多久那男的就死了。” 顾形挑了下眉毛,“嚯”了一声:“他真的是脑梗死的?” “我还真就找人帮忙查了一下当年急诊出车的记录。那男的应该是独自在家时发病的,叫救护车的时候人八成儿已经凉了,院方记录上写的是:跟车医生根据症状判定疑似脑梗,问询齐胜男是否需要带回医院进一步查验被拒绝了,人直接拉到殡仪馆一把火烧掉。七年时间过去,骨灰都成了一滩烂泥,这个死法背后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也无从查起……”江陌捏着筷子晃了晃脑袋,表情略微有点复杂,“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引产这件事儿,对当时的齐胜男造成了相当大的刺激,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她在回到齐家村协助处理弃婴的时候,对那些被引产掉的女孩怀揣着过度到病态的悲悯心理。” 顾形扒拉两口饭,听见江陌难得用了点儿主观抽象的形容词,哼声一乐:“怎么说?” “她没有听从齐三强的安排就地掩埋或者烧毁,而是挑了云山景区那块背山面水的风水宝地,掩埋那些引产掉的躯体肢块,说是能保佑这些没出世就死去的无辜生命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里去。” 江陌翘着食指隔空拨动了几下,示意顾形翻动卷宗向后,“掩埋坑里最早的胎儿碎肢就是在六年到六年半之前,时间上跟齐胜男交待的基本一致;开始独立实施杀人犯罪是在三年前,也就是齐胜男租的房子里,那个监控视频最早留存的时间,最初的频率并不高,而且施害对象基本都集中在跟齐家村有生意往来的女孩,近一年实施犯罪的频率才增高,施害对象选择的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坝庄和齐家村。” 齐家村不走正道的发家史始终是盛安市治安管理的一块心头大患。齐家村原本还偶尔能望见天光的犯罪||营生没折腾几年,就被屡次三番的严查严打逼迫得原地遣散,但这钱总归还是要赚,齐谅和焦强再三考量之后,只保留了卫生所和村子里两个不见天日的据点,再逮住几个在从医路上不端不正的黄熙之伍,钻孔溜缝地数着沾了鲜血昧了良知的黑心钱。 “除了一少部分单纯为了自己赚钱挥霍的代||孕||妈妈,住在齐家村和卫生所地下室的大部分是被拐卖或者被家人卖到这儿的,一些肢体残疾或者轻微智力障碍的女孩儿在地下室那么个环境分娩之后,身体情况和生命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齐胜男也会负责掩埋或者烧毁这些没人收敛的尸体,但最开始那段时间里,她还只是一个处理善后的工具,齐家村实际的生意往来接触的并不多。” 江陌攉拢着盒饭,味同嚼蜡地咂吧咂吧嘴,“正儿八经地接触到他们村子的这些生意流程,得是她护校毕业之后。” 顾形面不改色地对着这些个残肢断臂血腥焦尸的图片大口吃饭,抽空扯了张纸巾抹了抹嘴角的油花:“但齐胜男承认的第一次杀人其实是误杀?那会儿的目击证人审过没有?” “派出所审过了,当年县城医院妇产科的主任。”江陌伸手把肖乐天胳膊肘底下垫着的档案袋拽出来,翻到笔录递过去:“当时齐胜男带着一个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妈妈去那个小医院看性别做引产,但是门诊坐班的产科主任跟齐家村没打过交道,直接拒绝了引产的请求。孕妇准备离开的时候在楼梯间跟齐胜男产生了争执——齐胜男觉得这个女孩言语轻率根本不把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一个生命,女孩又嫌齐胜男一个做代||孕||生意的管得太宽,争吵推搡期间,怀孕的女孩儿就这么被齐胜男推下楼梯。” “正赶巧,那位产科主任因为孕妇坚决想引产的事儿打算追出来跟那个小孕妇聊一聊,结果意外发现孕妇倒在血泊里,齐胜男就站在楼梯口。医生先没想那么多,赶忙把人送去急救,后来人没救回来才想着报的警。产科主任觉得这事儿背后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怕被报复,索性提前办理了退休,一直住在市区女儿家里。” 江陌扣上盒饭扔了筷子,实在烦躁得吃不进去,“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可乐,汽儿顶得她捶着胸口,表情快皱巴成大猩猩:“齐胜男失手害死了人却没被追责,本来就过分执拗的脑子打从这儿起,彻底在‘杀人’这件事儿上开了窍——她也不管齐家村那套代||孕或者胎儿买卖交易不同价的规则,只要齐胜男认定这个女人懦弱不负责任,重男轻女观念畸形。” 肖乐天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有点儿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就……就因为这个?杀了这么多人?” “父母为了几万块钱把女儿过继给一个老男人,日子刚过安生又因为所谓‘传宗接代’的狗屁观念失去了孩子,她那个脑子估计已经不正常了。老旧糟粕的观念害死人……”顾形捏了捏眉间,又掀起眼皮稍微打量着江陌,长而压抑地叹了口气,“毕竟是坏了齐家村的买卖,齐谅没追责?” “表面上是没追责,但齐谅和焦强把处理涉毒尸体的事儿交给齐胜男了,也算是捏住把柄,想彻底把她绑定在这儿,免得日后旁生枝节——齐三强那边儿打死不谈及村子和齐胜男的关系也是因为这个,她对沣西和坝庄的往来了解不少……” 江陌佯装没觑见顾形略带关切的眼神,伸手捞起小会议室投屏的遥控器,翻出一段从藏在苞米垛里那台残障用车的行车记录仪里截取的视频:“齐胜男和齐壮的父母是帮坝庄和沣西带货出的事,处理事故的时候说是疲劳驾驶导致的翻车,伪造的车祸现场。不过,因为厢货里藏了东西没法儿声张,所以只能私下处理这件事儿。齐胜男和齐壮估计也是一直耿耿于怀,姐弟俩偷偷摸摸地收集了不少视频和录音证据,想要伺机把这事儿捅出去——” 江陌挠了挠脑袋,盯着屏幕上的人影略一停顿:“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段拍摄到贺队正脸的视频画面。之前乐天儿去网吧查那个闹鬼帖子的时候不是惊到了一个线人?那人被处理掉之后就埋在粪坑旁边,正好被藏在苞米垛里的车拍到。刚张队那边儿来人拷走了一份儿。” 顾形认真地看向投影画面,不大意外地点了点头:“开会的时候张一白收到他们组里发的消息,还跟我说起这事儿来着。不是说还有其他的监控录像?乐天儿看到哪了?” “车载记录的所有监控,和那条路对面儿农户在看菜地的棚子里安装的防盗监控都过了一遍,拍摄角度和遮挡的原因,能留作取证用的不多,我师姐都整理在那台电脑里了。” 肖乐天眯着缺觉疲乏视力不佳的眼睛,仔细瞧了瞧投影屏幕上的视频列表,一个哈欠打得整间屋子跟着犯困:“我之前还说呢,为啥坝庄镇上非要欺负外地来这儿承包菜地的农户,这户人家先前承包那块地挣了点儿钱,就又包了粪坑旁边儿的地开荒补肥准备明年种菜,耕地承包的事儿坝庄分局插不上手,但这地儿离这么个销毁尸体专用的粪坑实在太近了,不尽快挤兑走,迟早要被发现出事,夜长梦多。” “齐胜男房间里的那个监控呢?”江陌接过顾形速战速决的空饭盒,抽了几张纸拾掇拾掇自己吃完饭的桌面,顺手把肖乐天那份儿推到他手边,“再不吃就凉了,快点儿,我一起扔出去。” “监控视频看得我想吐……闻着油腥味儿我都恶心。”肖乐天侧身躲了一下,就差翘起兰花指捏住鼻子,拿着记号笔把盒饭推得离自己远一点儿,“这齐胜男真的是……看着挺利索一小姑娘,收存的视频全都是孕妇剖腹取孩子的画面,杀人录像,再记录日期拍照保存——但凡跟变态沾边儿的事儿让她做了个遍。你是不知道啊师姐,前两天你带人挖粪坑,我跟着师父和张队在坝庄搞清扫,找见这间地下室的时候,跟我一起的那几个云山区小民警闻着味儿扭头就吐了……” “人家管片儿民警下到派出所头一回跟咱们见这血糊连的场面,你个刑警也好意思?”顾形挪着凳子滑到肖乐天旁边,咬牙切齿地伸手在他脸蛋子上掐了一把,“人家都找个犄角旮旯吐,你倒好,直接吐人副所警服上了。” “坝庄镇上拆迁改建了这么多年的规划住房,开车经过的时候还以为只是地界偏远没人住,结果居然是被这帮人搞成了犯罪窝点。”江陌觑见肖乐天臊眉耷眼地试图狡辩,乐不颠儿地在他后脑勺儿上拍了一把,忽然问道:“诶不过师父,不是说他们分配的房子没办证件登记,那规划新区少说也得百十来栋,齐胜男和齐壮这房子怎么找见的?……挨个儿门撬?” “窝点归窝点,大部分分配出去的回迁房子都是有正经人家住的,排查也不能挨个儿撬门啊……”顾形松开肖乐天的脸颊肉,伸手帮他揉了揉,“还是那个红姐饭店的老板娘提供的线索。她倒是也没直说哪家哪户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着中午去她饭店吃口饭的工夫,靠在柜台旁边儿问上几句,然后这老板娘就恍然想起来似的,提醒说她好像见过哪栋不住人的房子时不时深更半夜跑趟车,咱们警方可以重点留意。” “李彦红?”江陌挑着眼角,吃惊地看向顾形,“这老板娘不简单啊?” “配合调查,提供线索。”顾形一耸肩,“但就是清清白白,啥都不沾。” 能让顾大队长这么一位远近闻名的找茬高手犯罪克星说上一句干干净净可不容易。江陌眨巴眨巴眼睛,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凑近,没等想好怎么开口追问,跟前饱受监控视频摧残的肖乐天先哼唧出声:“不过师姐,这犯恶心的监控没白看,下午你接着审讯的时候绝对用得着……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江陌瞎琢磨的思路被肖乐天凭空打断,耷拉着视线觑见他饶有兴致地挡住视频画面准备卖个关子,不耐烦地又在他后脑勺上糊了一巴掌,就差把他这张手感极佳的脸直接按进电脑屏幕里面:“看到谁了?杨笑笑?” “不止。”肖乐天嘿嘿一笑,被顾形蹬了一脚,没敢继续招惹他师姐,抬手敲了一下播放键:“还有那个被剖腹的孕妇,于莉。” 江陌登时敛起眉间,定定地盯着屏幕一再确认,抬眼跟肖乐天对上视线:“这两个人……” “不是齐胜男杀的。” 第四十八章 婴儿-套话 案二婴儿 三十二套话 接连几天的审讯盘查,齐胜男脸上那点儿或事出有因的楚楚可怜,或愤恨不公的狰狞切齿,早就已经煎熬疲惫得彻底垮塌下来。 她表情寡淡地窝在椅子里,两手叠握搭在桌板上,没什么规律地抠挠着抓捕时剐蹭结痂的右手手背,脑袋稍微歪着,眼神放空地看向审讯室房间角落里的小换气扇,睫毛随着扇叶低频的旋转小幅度翕动着。 江陌捏着档案夹推门进来,先跟正在梳理文档准备记录的书记员打了声招呼,拖开椅子摆好卷宗,没等坐稳又抬眼看向齐胜男,起身绕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手边一动没动的盒饭,咋舌皱了下眉:“一口都没碰?在警局里你还怕下毒?还是饭菜不合胃口?咱们队里误餐定的盒饭属实味道比较勉强……晚上我定个外卖吧,你吃什——” 江陌对着齐胜男这张几近绝望油盐不进的脸叨叨了半晌也不见回应,窝火停顿了一下,好声好气地正准备继续扯皮,端开盒饭的空当却搭眼瞧见一抹血迹已经从齐胜男手背蹭到了桌板上——江陌怔了两秒,伸手一把扯开她死死抠着手背皮肉伤口的左手手腕,露出已然被齐胜男挠抓得可怖的血糊连一片。 书记员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又忍不住有点儿好奇,撑着桌子站起身,偷偷瞥了齐胜男一眼,探着身子有点儿拿不准主意:“江儿,用去医院吗这伤?” “先不用。”江陌提溜住被发现自残就逆来顺受耷拉着胳膊的齐胜男,侧身示意书记员先把视频录制打开:“……消毒上药的那些东西我办公桌上都有,帮个忙,我贴的这个伤口敷料也拿过来。” 江陌叮嘱两句目送书记员带门离开,扭头觑着齐胜男悲戚又偏要佯装淡定的脸,“这不是自己找罪受?都愈合结痂了。要死要活地闹了两天闹累了,改自残是吧?看着都疼……” “江警官,你别管我了好不好?算我求你……”齐胜男大抵是落生至今得到的真心关切实在寥寥无几,听见一句半句的担心忧虑都要哭鼻子,适才都快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无念无想陡然间碎了一地,说话时喉咙里抖个不停:“从杀人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不得好死,我也知道我犯下的错根本没有悔过的余地,就算死在这儿也是死不足惜,你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 江陌把垂在她手背伤口的视线挑起来,定定地看向齐胜男通红的眼睛:“知道是错的还明知故犯?” “那是因为那些女人该死!”齐胜男突然激动起来,拔直的身板隐约颤抖个不停。她对上江陌审度质问的视线,仿佛几秒钟之前软弱的人不是她自己,铆足了力气扯动着手腕:“她们为了钱,为了讨男人喜欢,为了那些跟一条生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连已经生下来能啼哭的女婴都能直接掐死遗弃……我只不过是在替那些枉死的胎儿报仇而已——” “齐胜男!你以为你在惩凶除恶是吧?用脑子想一想!被卖到齐家村的女孩儿难道就不是受害者吗?!被当作商品的女孩儿难道就不是受害者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连屠宰场都没有剖腹取子这一说——”江陌自始至终都很难对这个刽子手产生丁点儿事出有因的恻隐之情,截口打断齐胜男根本不知悔改的狡辩:“不管她们是不是无辜的,你哪儿来的资格对她们实施杀害和审判?!” 齐胜男被江陌呵斥得哽了一瞬,直视着她的目光忽一躲闪,又脱力地跌回无谓生死满目消极的状态:“是……我犯了罪,大不了死了之后下十八层地狱,所以你还管我干什么呢?所有的罪我都认,还有什么可审——” “什么都认?”江陌听见身后门锁弹响,回头示意书记员过来帮忙消毒上药,“……不是你杀的你也认?” 齐胜男眼神一晃,闭上眼睛没搭茬儿,反倒是旁边举着消毒棉球无处下手的书记员冷不丁地抬起脑袋瓜,以为错过了什么,一脸茫然:“什么不是她杀的?” “咱俩打交道有几天了吧?齐胜男,你还记得你最开始跟我说的谎话吗?”江陌拍了下书记员的小臂,伸手接过已经扯开包装的敷料贴,用力地按在齐胜男手背的伤口上:“……先是嚷嚷着所有窖井里的尸体都是你杀的,结果问着问着,你又交待说早先只是负责销毁意外死亡的孕妇尸体……现在呢,我为什么会问你这个问题——你心里应该有数,你觉得你还瞒得住吗?” 齐胜男登时吃疼一抖,近乎哀嚎出声地反驳道:“我没有!我没撒谎!” 江陌挑了下眉梢,随手拾掇了齐胜男手边的杂物扔进垃圾桶,重新坐回审讯桌旁,觑着捏搓着指节严阵以待的书记员,低声问道:“那杨笑笑呢?你口口声声说所有代孕妈妈都是因为意图引产堕胎,才被你诱骗着带到你家在坝庄的那间地下室,活生生剖腹杀害的——” “但杨笑笑好像跟你并没有太多接触和牵连,甚至没有引产的意愿……你呢,对她下手的时候没有诱骗而是直接绑架,死后剖尸,明明已经把人埋到了堆粪池旁边,却又要挖出来扔到窖井里去……”江陌拎起一个盛装着手机的证物袋,又抖了抖一摞最终时间停留在抓捕前一天的聊天记录截图,“齐胜男,你为什么要留着杨笑笑的手机?为什么还要哄骗杨笑笑的母亲呢?” “因为我……根本就没想杀她。” 在黄熙故意传达杨笑笑代||孕||引产插足家庭的讯息之前,齐胜男其实对于时名“杨晓可”的这么号人物几乎一无所知。 “绑架杨晓可之前,我只在医院引导台正儿八经地见过她一面。瘦瘦的,高高的,有个孕妇夸她漂亮,她就说花了大价钱的整容医院手艺真是不错。”齐胜男的右手还疼得发抖,手铐在桌板上磕碰出“吭棱”的脆响,“后来黄医生跟我说起杨晓可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杀人的这些事的,但还没等我下定决心找到合适的机会把她骗到坝庄去,黄熙就在那天晚上直接把人带到了医院,然后跟我说,让我帮帮她,不然她就快活不下去了。” 江陌脸色一沉,仿佛能看见黄熙那副恶意教唆的嘴脸,皱着眉反问:“你知道杨晓可是苏格酒吧的人吗?” “知道。我见过赵旭,他们沣西来人到齐家村蹚路的时候——那个男人,呵……看着倒是挺斯文的,但估计是个下半身思考的畜生,带他们往齐家村转存货物的路上还想泡我来着,结果正赶巧,杨晓可给他打电话,来电显示的图片是他俩挺亲密的合照,赵旭还解释说是酒吧员工瞎搞的。不过他也就春心荡漾了那么一会儿,后来看见我帮他们处理尸体,整个人都软了,连话都没敢再跟我说。”齐胜男抿着嘴唇停顿了一下,烦躁地动了动上身,“但也只是看见照片有个印象,我不知道杨晓可在那个酒吧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识什么别的靠山,不好招惹。” “绑着杨晓可回坝庄的路上,她麻药过劲儿醒了,在后备箱里差点儿把我那辆车的尾灯踹掉……太能闹腾了,我本来是想把车停在路边然后——直接在后备箱掐死她的……”齐胜男撑着桌板,两手交握,指甲缓慢地在皮肤上刮出一道一道的红痕,“她挣扎求饶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想拿什么孩子或者藏着秘密的照片去威胁黄熙或者赵旭,她只是找借口让黄熙帮她暂时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既然杨晓可这么问,那她是知道你可能是黄熙安排来处理她的人?”江陌双臂抱在胸前,留意着齐胜男还算平静的神情,“医院的就诊记录上显示她肚子里的胎儿心脏已经濒临停跳,她非要保这个孩子干什么?” “她想借着孕妇的身份带货,带得越多钱越多,说是想给她妈妈治病来着。那天齐家村的行动里本应该有她一个。”齐胜男抿了一下嘴角,脸色阴郁地轻叹了一声,“杨晓可应该只是猜测,对她动手的人可能是黄熙派来的,毕竟黄熙那个女人看着就是睚眦必报的类型。但她看我对黄熙这个人没太大反应,就又搬出了苏格酒吧,说……如果她不知道死在了哪儿,酒吧的人不会放过我。” 江陌抬起胳膊,翘着手指刮挠了几下额角瘀肿的边缘,继续追问道:“你相信了?” “没有。但我车停在路边的时候碰到云山区派出所的车下半夜出来巡逻,杨晓可说她愿意帮我把警察骗过去,我也可以先带她回地下室,再找人打听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齐胜男稍微晃了下脑袋,略有惋惜地说:“但等我按照她所说的情况打听了一圈儿回来,她已经死了。胎儿死在她肚子里时间太久,胎盘剥离,出血栓塞,一打开全是血,救都没法救。” 江陌立刻追问:“但酒吧派人去找过杨笑笑,你没有跟酒吧那边直接联系吗?”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杨晓可这么一个人的死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村子里带货的人死一个两个他们根本不在乎的,我以为拖一拖事情就过去了。”齐胜男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惊恐地摩挲着小臂上激起的鸡皮疙瘩,“没想到沣西那边居然找到我,即便我说明了情况,也还是谨慎的延迟了半个多月前就开始筹备转移货物的安排,直到前阵子警方开始有动作,他们才被迫恢复齐家村带货转移的行动。” 江陌眉头一皱:“杨晓可在苏格酒吧有这么重的份量吗?” “好像就是因为她手上有拍到过你们大领导的照片还是视频吧?酒吧那边儿让我跟杨晓可的母亲保持联系,看看能不能问出来什么,但她妈妈一直挺谨慎的。具体的不太清楚,不过后来我听齐三强说,沣西那边儿有警方的线人跟杨晓可接触过——虽然杨晓可主动跟酒吧坦白了这事儿,好说歹说换了一次带货赚钱的机会,但为了避免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他们还是决定稳妥一点。”齐胜男嗤笑了一声,对这些贩||毒||分子的憎恶和不齿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那些嗑药的,铤而走险的事儿不少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又紧张得要命,处理杨晓可尸体的时候来了一群人盯着我,像是怕粪坑里的人突然诈尸坑了他们似的。” “但杨晓可确实因为涉||毒||引起了警方的关注。”江陌先跟着齐胜男笑了一声,眨眼间脸色一沉,低声问道:“那为什么又把尸体挖出来扔到窖井里?” 齐胜男怔了一瞬,笑意倏地僵在脸上,隔了半晌,压抑地长叹了一声。 “人不是我扔的,既然已经知道杨晓可背后弯弯绕绕这么多,我怎么敢随便瞎折腾?”齐胜男吞咽了一下,略微低下头,抬手摸脸挡住表情停顿了几秒,“是齐壮,人都烧掉了他才告诉我。” “当初在论坛上讨论度极高的那个废弃卫生所闹鬼的帖子也是他发的。”江陌歪了下头,漠然地看向齐胜男遮遮掩掩的小动作,“他为什么要把杨笑笑扔进窖井里?他应该清楚,窖井里的尸体除了跟齐家村有关,还跟你——脱不开——” 齐胜男恍然明白过来江警官抓着杨笑笑意外死亡一事不放的原因始末,堂皇地打断她:“……不是的!他只不过是想借机揭露齐家村和沣西坝庄的罪行,想替爸妈报仇而已!” “不是什么?”江陌猛一拍桌面,咄咄反问道:“故意把你掩埋的涉毒尸体搬到窖井一把火烧掉的人不是他吗?还是想要引人过来顺势揭发齐家村的人不是他?” “我弟弟他……他只是不希望我们两个再继续当他们的看门狗而已!”齐胜男愤怒地挺起上身努力争辩反驳,“杨晓可死在我家的事被他们发现之后,我差一点儿就被齐谅他们打死了——” 然而她只怒吼了一声,情绪就霎时跌落谷底,眼眶里莫名又突然地蓄满了眼泪,黏挂在眼角摇摇欲坠:“他当时跟我说……说我们不能给他们当一辈子看门狗,爸妈贪财,犯了那么多的错,最后死了才解脱,我们万一哪天又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真的……真的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倒不如被抓去坐牢,哪怕判死刑,也算是死得明白,死得其所。” “你们可够不着‘死得其所’这几个字。”江陌凝重地打量着齐胜男,又问道:“既然想跟齐家村撇开关系,自首举报岂不是更好?他要是真为你好,何必大义灭亲拿你开刀?” 齐胜男呼吸一滞,慌忙地甩开江陌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的视线,“无所谓了。我杀了那么多人,瞒不住的……而且想把齐家村的事儿捅出去,总归绕不过那个废弃的卫生所,而且景区弃婴的地方也被你们发现了,瞒不住的……警官,齐壮这么做,能不能算他戴罪立功什么的?他能接触到的生意往来本来就不多,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旁观者,好好改造的话,应该还有机会出去讨个便宜媳妇儿过日子,爸妈一直希望他能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家最起码不至于在这儿断了香火。我存在红姐那个账户上的钱应该够他用了……” 江陌听见齐胜男说着说着就开始兀自念叨的话,忽然觉得有点儿讽刺。 书记员也像是咂么出点儿隐晦的言外之意,一言难尽地蹙起了眉头。 恐怕连齐胜男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虽然在以一种相当极端的手段报复着那些揣着所谓“重男轻女”糟粕观念的人,但她却依旧泡在这种腐朽的观念里,悄无声息地被蚀透了骨头。 她早就不知从何时开始,扮演起了当初宁可卖掉她也要养育先天矮小的弟弟,无条件维护着“家族血脉延续”的母亲角色。 江陌“咚”的一声蹬在桌腿上,勉强忍住没发火,椅子稍稍向后挪,闷哼了一声:“你确定他只是旁观者吗?” 齐胜男带着几分“牺牲精神”的坦然和温馨想象被江陌毫不留情地刺穿戳破,她先没反应过来,随即眼神摇摆不定地勉强维持着自我说服的自圆其说:“不然呢?江警官,我知道齐壮好像打过你,你对他的印象不好,我可以替他再跟你道个歉,但是——” 江陌厌倦了听她自欺欺人的辩解,叹了口气,冷淡地截口打断道:“于莉。那个被不知深浅地划破肚皮,刀尖儿划伤了胎儿的孕妇。” 齐胜男眼角猛地一跳,下意识的反驳噎在喉咙口,但咕哝了一声又实在无从说起,只好不太自然地翘了下嘴角:“于莉……于莉没什么特别的,她不像杨晓可……只不过我动刀的时候没顾好分寸——” “专业的产科护士,跟我说你没顾好分寸——”江陌似乎不为所动,翘起二郎腿,安静地注视着齐胜男生硬平复的吐息和表情,话音陡转:“你在齐家村附近换乘的那辆车……除了你和齐壮,好像没人知道是吧?” 齐胜男没敢抬头,视线落在手背已经溻透的敷料贴上,担心多说多错,从鼻子里极轻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那台车为什么会漏油刹车失灵吗?” 江陌一扬眉梢:“不是常年没人开的缘故,而是刹车和输油管都被人为破坏过。齐壮猜测,如果有一天你沦落到逃亡的地步,那么你很有可能会动用这台不被外人所知的车,如果油已经漏到开不了的地步,那么你就会顺利的落网被捕,如果车还开得动,那么逃亡路上出个车祸,也就无可厚非了……” “够了!”齐胜男慌乱地攥起拳头捶向桌板,整个人向前倾扑着,仿佛只要能够阻止江陌,那些既定事实便不复存在似的,“你闭嘴!你不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齐壮不会害我!如果不是你逼问,他不会说起我!” “齐胜男!骗警察骗自己有意思吗?!”江陌双手撑在桌面上,猛地站起身,抽出档案夹里的一摞监控截图砸在齐胜男的眼皮底下,“齐壮好像还不知道吧,你当初为了防止有外人侵入地下室架设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他强||奸||于莉未遂意外掐死她的画面。他甚至想模仿你的手法剖腹取胎,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碍于身材矮小无法独自处理掉尸首,他又只能找你坦白寻求你的帮助——” 齐胜男呼吸急促,涨红着脸不住地发抖。她直勾勾的盯着那一摞监控截图,刹那间情绪崩塌了似的,哀切地瘫坐在椅子上,连吭声的念头都没有。 “你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回到你的出租屋去删掉这段视频,但你并没有——你甚至把这段杀人视频,按照你一直以来的习惯整理了录像编号收存起来……这也就意味着,当有一天你的所有犯罪行为最终暴露,齐壮也绝对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和谴责。” 江陌眯起眼睛看她,却始终无法勘破,齐胜男既想咬牙包庇齐壮的罪过,又决绝地在他本可以逃脱的退路上架一把火是为了什么。 “你真的是发自内心想要包庇他吗?” 她应该是想保护齐壮的,虽说只是主观的判断,但如果不是警方捏住了事实证据在手里,齐胜男压根儿没有反驳自保或是拖齐壮下水的念头——哪怕她心知肚明,齐壮利用窖井揭露齐家村的犯罪行径,就是想让齐胜男背上这个硕大的黑锅。 但她偏偏又忍不住想留下些线索,渴望着有人能够发现,在这一涧深不见底的罪恶深渊里,堆积掩埋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罪过。 齐胜男大抵是自己也想不通,只是良久的沉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抱起胳膊歪头查看书记员记录内容的江陌。 “江警官,能问你个问题吗?” 江陌有点儿莫名其妙,但还是转过头,扬了扬下颏。 “说。” 齐胜男蓄了又散的泪水终于情难自禁地夺眶而出,她带着哭腔,好奇着一个哪怕面对着同样的艰难,只要做出不同的选择,也许就能换来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天差地别的结果。 “之前你跟我说的话,有没有骗过我?” 齐胜男双手交握,指尖指节用力执着地泛出青白色:“你说……你的生父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抛妻弃女离开家……是想套我的话,还是真的?” 第四十九章 婴儿-借口 案二婴儿 三十三借口 一周前还在盛安市交口传述三人成虎的重大刑事案件,在经历了一波井喷式的关注探讨之后,几乎一夜之间,就被某位国民级别的流量明星恋情曝光闪婚闪育的八卦新闻夺走了近乎全部的热度。 就连住院部走廊的壁挂电视上都被投屏了网络直播,不间断地滚动着最新的八卦播报。 江陌拎着已经可以返还的证物溜达到中心医院住院部产科病房。 她先往那位死里逃生的孕妇病房瞄了一眼,又晃悠到病区护士站,跟正戳在播放娱乐新闻的壁挂电视底下嘀嘀咕咕的一撮医生护士打了声招呼,虚点着那扇紧闭落锁的病房门板,没等问话出声,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混迹在妇产科的高翎一把薅过来半搂在怀中,嘘声示意她在小护士堆儿里姑且听上一耳朵。 大抵是高翎时常来妇产科念叨最近经常在医院出没的小江警官,一群小护士自动自觉地挪了个豁口的位置让给她,然后毫不见外地勾了勾手,扒着她的手心儿放了一小颗沙果。 江陌稀里糊涂地缩在叽里咕噜的白衣天使堆儿里,又不解地回头眺向病房门口:“来找那个孕妇沈悦的人是谁啊?怎么还关门上锁的——唔——” “这孩子怎么长的……这么高的个子,都快赶上高洋了。”高翎略微踮起脚,伸手一把捂住江陌的口鼻,竖起食指晃了晃:“嘘!小点儿声,这不正探讨呢嘛……” 高翎这捂嘴的手法接近于谋杀,连个喘气儿的缝隙都没给江陌留。江陌憋得快翻白眼儿,紧忙在高翎手臂外侧拍了两下,重获自由的时候先喘了几口,“……我看你们站在电视跟前,还以为在聊新闻——行李箱还放在门口,这人是刚到?” “电视上的跟咱又八竿子打不着,眼跟前的事儿不比明星生孩子有意思多了?”高翎一脸“孺子不可教”地啧了啧舌,探着脑袋又瞄了一眼病房门板的玻璃,“这破门,该隔音好的时候走廊里放个屁的动静儿病房里都能听到,不该隔音好的时候,啥都听不着。” 江陌噗嗤一乐,搓了搓手心里的沙果咬了一口,酸得一哆嗦:“不过翎姨,这人来病房没登记什么的吗?不是说沈悦跟她那倒霉老公起诉离婚了?” “小沈她老公病房护士见过一次,收到离婚协议过来闹,还是咱保安给扔出去的。不是这个——”高翎一摆手,“这男人好像是从国外特意赶回来的呐!从哪儿回来的来着……” “比利时。”高洋端坐在护士站电脑跟前核对医嘱下单,估计已经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歪着身子插嘴道:“人家刚给护士站送了一盒巧克力,吃完你就忘了。” 高医生话音落下,被他拆台打诨的高翎就抢了江陌手里速战速决的果核丢在他脑袋上,扭头继续道:“不过我怎么听小沈管那男的叫哥啊?咱研究半天,别是什么亲戚吧?” 小李护士闻言一拍大腿,眉毛挑得快飞起来:“真要是什么亲戚的话,小沈她妈妈还能出去买饭避嫌呀?而且刚我听她妈妈说,这男的好像是从什么大学同学那儿得知的沈小姐的消息,特意从国外赶回来哒!刚进咱病区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尘仆仆,走路都冒烟儿!还说怕身上到处奔波不干净,影响沈小姐身体,特意跟咱护士长借的消毒喷雾,好家伙,那大牌子限定的真皮夹克,消毒得一点儿都不含糊,估计拿回去也就报废了……” “而且之前沈小姐妈妈说她是独生女,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钱护士先是使劲儿点头认可,又补充分析了一下:“即便是堂的还是表的亲戚,也不太可能就为了确认一下人是不是安好,离得十万八千里还特意跑回来一趟吧?” “万一从小关系就亲呢?”小刘护士八卦到半道,还是有点儿保守地提出猜测:“要是我是个男的,我家里这么优秀一妹妹被人欺负成这样了都,还差点儿闹出人命,拿刀剁了那渣男都不为过——” “诶诶——咱警察同志可在呢啊,拿什么刀剁什么人?”高翎一边儿笑一边儿轻轻拧了一把小刘护士的胳膊,转头又勾着手臂箍紧了江陌,试图把这位听闲磕的呆头鹅扯进话题拉帮结伙:“小陌,按照你们当刑警的破案思路分析一下,你觉得这男的跟咱小沈能是什么关系?” “我?这我上哪儿觉得去?”江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护士的扯皮分析,冷不丁地被“寄予厚望”,只得被迫动了动脑子,“不过沈悦父亲去世得早,是单亲。亲戚的话就只有一个小姨,在安河区法院民事立案庭工作。我之前在派出所,帮一大爷讨要子女赡养费的时候见过,前两天她小姨还替她来警局了解案件情况开什么证明好像,带着孩子,是个小女孩儿,才三岁,也就——”江陌在腿上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高。” 八卦的猜测得到了些许佐证,小李护士和钱护士当即悄悄击掌庆祝:“你看看!我就说!不是亲戚!” “要是朋友关系的话……那这绝对是有什么捅捅咕咕没说明白的感情纠葛!”高翎一听也来劲,抓着江陌的肩膀使劲儿摇晃了两下,“这小伙儿多好啊,长得就敞亮!不比小沈那个走哪儿都把妈拴裤腰带上的前夫强?!” “再怎么也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孩子没保住不说,身上还挨了好几刀,抢救那会儿,咱新生儿重症待命的时候我都看见了,讲真,大伙儿都以为这姑娘不一定能挺得过去……” 高翎先叹了口气,又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揣起胳膊抱着手臂,“这时候女孩儿真的挺需要有个外姓人开解开解的,虽说吧,小沈这一家子都要强,小沈是搞设计的吧?她妈妈在铁路工作——自己个儿过日子怎么都好,但有个盘儿亮条儿顺的帅哥在眼前晃悠,也算生活有个调剂不是……诶你们跑什么呀?护士站铃儿又没响——” 高翎正高谈阔论的工夫,禁闭许久的病房门板就嵌开了一条门缝,八卦中心的男主角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像是怕房间进风,又紧忙把门关严实,悄么声地循着沈悦在房间里的指点绕到了小声密谋的护士堆儿外侧——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高翎身后。 他大概是想插话,但又零碎的听了几句不知从何切入开口,只能默默地目送着“小型集会”尴尬地散开,擎等着一旁笑弯了眼睛的江陌扯住了高翎的胳膊,这才礼貌地开口:“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一下。请问是江警官吗?小悦刚就看到你过来……案情相关的事情我不方便在场,你们这会儿可以慢慢聊,我去帮小悦买点儿她爱吃的水果。” ———— 江陌走进病房的时候,沈悦似乎是刚刚大哭了一通,眼泪汪汪地看向江陌打了声招呼。她想体面地微笑一下,结果咧开嘴就忍不住哭出声,稍微低着头捂住脸示意江陌稍等,抽抽搭搭地拿病号服袖口抹了抹眼睛。 鳄鱼的眼泪江陌见识得多,但真心的悲痛她见得再多依旧有点儿手足无措。 单人病房住了许久也是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就连产科病房迎接新生儿必备的推床也被眼不见心不疼地撤走,生怕沈悦触景生情,难以自拔地沉浸在痛失孩子的苦痛之中。 江陌先在门口晃了几步,凑近了些打算从床头柜扯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却一不留神踩到了几张打印装订的文件纸——江陌弯腰捡起,码齐纸页定睛一瞧,居然是一份已经签字盖章的离婚协议书。 江陌觑着还在“啪嗒啪嗒”掉眼泪的沈悦,登时觉得她像是捞了个烫手山芋,捏着这几张纸片没处搁没处放,碍于隐私,又不方便扯开个抽屉随手扔进去,转悠来去只能绕到病床另一侧,压在这侧床头柜的花瓶底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花不错。” 沈悦留神着这位年轻警察的小动作,总算是破涕为笑地睁开了哭肿成一条缝儿的眼睛,哑声说:“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江警官,我看本市新闻天天都播,你查案子那么忙还惦记着送花给我,还托邵——邵什么来着?” 沈悦一孕傻三年地打起了磕巴。但江陌生平认识姓邵的拢共就那么两个:“邵桀?” “对对对……”沈悦擦完眼泪擤了擤鼻涕,扯动身上的刀口“哎哟哟”地直哼哼,“我这脑子,救命恩人的大名儿还总记不住。” 江陌先茫然地“啊”了一声,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事儿八成是邵桀上次觉出她有点儿担惊受怕懊恼自责,悄么声地在替她善后补过。 “本来应该是我登门拜访跟你们二位道谢的,结果反倒是你们俩一直惦记着我。小邵今天早上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事儿,就听他说你这边一直特别忙,托他送束花探望一下,也没说上几句话——不过你今儿来补笔录签字,怎么没跟小恩人一起呢?要不我这高低得偷溜出去请你们吃顿好的。”沈悦眨巴眨巴哭得发涩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从江陌的表情里琢磨出点儿什么,只是气息不稳地顺势往下说:“就是我这恢复的有点儿慢,本来都好多了,这不我前夫拿着离婚协议过来闹,气得我还得多住一阵子医院。” 沈悦原本在孕妇群体里都算匀称的身材已经以肉眼可辨的程度迅速瘦削下去。毕竟曾经命悬一线,她的脸色依旧白得透明,埋着滞留针的手臂已经一片青紫,能有力气几次三番地接受警方问询已经算是恢复至今的万幸。 江陌又瞥了一眼压在花瓶底下的离婚协议,还是有些介怀歉意:“如果当时我这边的反应再迅速一点,兴许——” “兴许还能保住孩子?江警官你可别这么想……孩子的事儿是意外,离婚这事儿受伤之前就闹起来了。”沈悦缓慢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吵架的时候是因为他们家重男轻女,我一时赌气,结果就这么误上了贼船。但协议离婚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就是找茬!我怀孕之后身材变形,他就跟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在一起,跟我吵架这事儿是因为他清楚,一旦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产生分歧,我一定会很决绝地结束掉这段婚姻关系,这样他才方便分走婚后的财产,做他自己的营生……都是容不得我的借口而已。我这做设计师挣得挺多的,都给他家用了,结婚之后还买了房子,啧,大意。” 江陌皱了下眉头,登时就明白过来这位“渣男前夫”究竟是个什么令人唾弃的废物点心:“既然他都拿到离婚协议得偿所愿了,还来医院闹什么?” “他重男轻女是随便说说的,但他妈是真的老顽固想要孙子。”沈悦又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早产没保住的孩子是男孩儿,他们家觉得是我故意灭了他们家的香火,来找我讨说法,要钱赔偿的。” 沈悦一抬眉毛,看着江陌脸上那点儿几乎感同身受的无语表情,捂着刀口没劲儿又艰难地笑了笑,打起精神道:“算了,离都离了,不置气。不过江警官,你这次来是还有需要补的笔录或者签字吗?” “基础调查工作结束了,来你这儿看看,后续法院那边会视情况邀请你以证人的身份出席,到时候我们也会先联系你。”江陌摸了摸兜,翻出一小个证物袋搁在沈悦手边:“检材化验都已经结束了,这手链正好给你送过来,他们物证鉴定的同事说是什么火欧泊,还挺贵的——” “我还以为丢了呢!” “你不是说手链丢了吗?” 江陌话音未落,沈悦惊喜的低呼就跟刚推门回来的八卦男主角诧异的追问撞在了一遭。江陌短暂地怔了几秒,晃神的空当正瞧见高翎和小李护士蹑手蹑脚地扒在病房门口朝她招手,眨了眨眼睛,当即福至心灵地从这八卦漩涡中心快速遁走,也凑在偷偷撬了一条缝的门口听了会热闹。 沈悦只是开心:“那我以为丢了嘛……当时差点儿一命呜呼,醒来之后手机钱包手链全都不见了。后来警方也只把在车里捡到的手机钱包还给我,我哪知道手链被他们留下取证化验去了——不过哥,见着你我得跟你说啊,你们珠宝设计工作室这设计师技术有待改进啊,这么漂亮的火欧泊就应该做戒指嘛,这手链碎钻太多,喧宾夺主了都,要不要请我给你当顾问?算你友情价~” “做戒指你又不收。”八卦男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反正这块宝石是你的,你想继续当手链戴着,还是以后自己重新设计成戒指,就看你自己的了……当顾问你又不跟我出国。” “之前你在国外创业找我的时候我妈正赶上生病嘛,姥姥刚去世,小姨又在考公。现在我算是彻底无牵无挂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合伙?我入个股也行,要不国内也开个工作室?” “养好了身体再说,到时候先带你实地考察一下。” 屋里这几句话算是戳在了高翎和小李护士的心坎儿上,俩人屏住气息小幅度地激动了一会儿,又一巴掌推开手机突然高唱起“黑猫警长”的江陌——没等病房里的故事开启接下来的发展,护士长先快步走过来,提溜起不着四六的高翎一脚把她踢回新生儿重症监护。 江陌憋着乐,几步躲进楼梯间接通电话,脸上的笑容眨眼间沉了下来。 “殡仪馆是吧?我马上过去。” ———— 盛安市区的殡仪馆建在一片临近城郊山区少有开发的空地,冷风没遮没挡地刮来剐去,体感温度都要比跌破零度的市区里低上些许。 坝庄齐家村的重大刑事案件调查接近尾声,为免近来还忙于缉毒案件审理的市局调查组被认领尸首的家属们闹成一锅粥,摞得市局鉴定中心都快无处下脚的无主焦尸和残躯都被统一送往殡仪馆,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认领,或是火化处理,散成无法归根的灰烬。 邵桀背着他那个硕大的背包站在停尸间最外侧的环廊门口,原地转了几圈,被冷风裹得打了个哆嗦,他隐约听见大厅里有警察喊了声“杨笑笑家属”,紧忙探身望向大厅通往停尸间的通道口,远远地看向赵娟挥动着手里刚签好的死亡证明的背影,衰颓又拘谨地走向那些冰冷堆叠的格子间,仿佛绝望地走向了她灵魂的尽头。 在从医院赶往殡仪馆的路上,邵桀都快给自己做好了代替赵娟直面焦尸的心理建设。 赵娟在医院抢救的那天几度濒临死亡,一只脚都踩在阎罗殿的门槛上,即便抢救过来,也没什么精气神,就连邵桀先于警方一步向她透露杨笑笑死讯需要认领尸首时都没有什么悲恸难以自抑的反应,仿佛无关紧要一样。 直到来时路上,这段时间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的赵娟突然死死地攥着邵桀的手臂不放,喉咙里嘶哑得像是破烂的风箱:“警察说,笑笑不是被那个女孩儿杀掉的……而是因为毒||品死掉的,是吗?” 杨笑笑短暂的一生几乎都在忍耐和承受着毒||品的挟持和迫害。 她的父亲吸||毒||身亡欠下一屁股的债,债主却相中了杨笑笑的年轻新鲜让她以身肉偿。她挣扎过,绝望过,然而每当她下定决心好好生活的时候,苦难就锲而不舍地缠上她,一次又一次地胁迫着她重新滚进名为“毒||品”的泥潭漩涡。 就连生命的最后阶段,都是为了换取足以救命的钱款,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酒吧的毒||品审判和监控,却被因此夭折腹中的胎儿,施予了最为致命的报复。 邵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如实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沉默地看着赵娟浑浊又凄凉的目光,直到她终于松开了虬枝一般的手指,呆滞地缩坐回去。 赵娟终究还是站在格子间前恸哭出声,抓着搀扶她的民警跌跪在地。 邵桀被交错张望看着热闹的人群挡在门外,脚下犹豫了两步,没等上前,手机铃声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桀啊,明星赛后天开始,你还有穿队服的定妆照没拍完呢,飞法国呀弟弟,时间紧得不得了啊,今儿晚上的飞机不能再延误了啊。徐沐扬这老扒皮说迟到的话就要把你全明星的奖金扣下来俱乐部装修用……诶,谁说你老扒皮了?别揪我耳朵——” 霍柯八成也是在户外,担心邵桀听不清他说话,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但他语气太过喜庆欠揍,挨在认领尸体的哀悼现场旁边实在是不太合适,邵桀只得捂着听筒胡乱跑了几步,瞄了眼手表时间先应承下来,挂断电话才发现他这会儿都快绕到遗体处置室外头,五六个警察乌漆墨黑地架着两个人从他身旁经过,江陌就晃悠在这伙人身后不远处。 江警官的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结了痂又被她抠掉的肉芽泛着粉色,额角上的瘀肿也散成了一小片青黄的痕迹,就是举着手机打电话的表情着实不善,眉头紧蹙得都快打成死结,挂断电话的一瞬,“铛啷”一脚踢瘪了路边的铁皮垃圾桶。 不料这个没盖儿的垃圾桶居然还会奋起反击——桶里扔了一瓶没喝几口就惨遭遗弃的可乐,经江警官泄愤似的架脚一踹,虚拧了一扣的可乐瓶登时晃得满肚子胀汽,只听“啵”的一声,瓶盖直接子弹似的朝着江警官的脑门儿喷射出去。 围观全程的邵桀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乐出动静。 江陌吃疼抱头,骂骂咧咧地扭头向传来嘲笑的方向瞪了过去。 “笑个屁——” 江陌咬牙切齿的表情登时僵在脸上,嘴角抽搐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万分勉强地憋着一本正经。 “咳……你是陪赵娟来认领尸体?” 邵桀眼泪都快笑出来,背手在包里抠了半天,扯出一包湿纸巾递了过去。 “先擦一下,可乐撒在浅色裤子上……黏,干了不好洗。” 第五十章 少女-断手 案三少女 一断手 倒霉催碰上乌鸦嘴——江陌随意掸了两下裤子打算凑合了事的手腕登时悬滞半空,经由邵桀“友情”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记起今儿出门穿的似乎是一条浅卡其色的工装裤子,猛地低头一看,飞扬的可乐都快在她身上洒出一片泼墨江山。 江警官丢人丢得一言难尽,但好在脸皮厚看得开,挑起视线打量着邵桀那张真诚又揶揄的笑脸,气儿不顺地竖起手刀虚劈了他一掌。 邵桀还在研习着江警官动真格和吓唬人的动作风格,习惯性保命要紧地向后缩躲,脚步少往后撤,背包却寸劲儿钩挂在一辆骑得歪七扭八从他身后经过的自行车把手上——“会车”的始作俑者浑身蒸腾着酒气,不管不顾地踹着脚蹬,无知无觉地把邵桀往后拖,边拖还边说:“你们可真行,我这大酒喝一半儿还非得让我来殡仪馆,咱妈白胖白胖的,冰柜里那个黑煤球哪能是咱妈,净胡扯……” “还笑——小心!” 江陌一把扥住险些被拖了个屁股墩儿的邵桀,歪头看向急急忙忙赶过来按住醉酒大哥自行车把手的兄妹两个——这一家子长得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只不过拦住自行车的俩人整张脸都被眼泪鼻涕糊着,自行车上的大哥被拽着摔到地上,盘坐在那儿干巴巴地笑着:“好好地在家睡觉,怎么就碰上走廊里起火了呢……” 邵桀拽着江陌的胳膊勉强站稳,有点慌乱地接受了跟前几个人泪眼模糊的致歉,下意识地目送着已过中年却相依为命似的兄妹几个跌撞拉扯地钻回遗体处置室,又被几秒钟之后陡然从房间里爆发的哭喊声吓得一哆嗦。 “殡仪馆遗体处置室这边儿情况比较多,他们法医在这儿待得久了都不好过。”江陌扯了扯被邵桀紧张捏住的湿纸巾,顺势把他被生拖硬拽走的情绪拉回来,随手捡起个话题问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娟呢?” “我刚接了个电话闲晃到这儿的……她在停尸间那边,签证明认领之后排队等着火化。”邵桀略微垂下视线,看着正跟裤子上的污渍较劲的江陌头顶,抿着嘴唇轻声说:“赵娟说……她想自己亲手带杨笑笑回家。” “市区这殡仪馆大事小情比较多,估计排队火化且得个大半天。她还没出院呢吧?身体能顶得住吗?”江陌擦了两下就没什么耐心,抬起脑袋正抓住邵桀直勾勾的视线,“你就在这儿陪着?你之前不是说你们下午得上班训练什么的吗?” “本来是打算等着送赵娟回医院的,但我今天下午赶飞机出去打比赛,看这架势,时间可能来不及——也不知道韩律下午有没有课……”邵桀眼神先躲,睫毛迅速忽闪了几下,又偷偷摸摸地瞥向江陌,动着歪脑筋想找茬儿跟她保持联络:“江警官,这案子是你负责的,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待着吗?要不——” 邵桀越说越含糊的请求还有半句话挂在嘴边,适才庄重肃穆地架走两个嫌疑人的警察忽然折返跑回来一个。他胳膊上挂着一件像是挣扎撕破的外套,八成是把自己的衣服换给了不服管教的嫌疑人穿着,小警察搓着黝黑的额头,先审度似的看了邵桀一眼,随后搭着江陌的胳膊把人捞开了两步,沉声说:“江哥,队里回信儿了,这哥儿俩就是坝庄那边交待说偷了两百克货,把妹妹抵押给他们的通缉犯。” 江陌快攥干了湿纸巾里的水分,冷笑了一声:“把妹妹押给齐家村的时候跑得倒是挺快,这怎么良心发现了?” “他俩捣腾货但不吸,是去沣西酒吧那会儿被介绍的生意,投机倒把没成功,货还没出手多少就被外省的警察盯上了,怕死又不敢回来折腾。”小警察咬了下后槽牙:“刚说是看新闻,妹妹在受害者名单上,所以回来自首……” 江陌闻言眉梢一抖,不齿地冷哼道:“在殡仪馆偷骨灰也算自首?” “都两百克了,还在这儿争取宽大处理呢……就这种混球。”小警察摇了摇头,听见停车场的方向有人吆喝,忙错身撤了几步:“江哥那要没什么事儿人我先带走,需要提人的话局里碰头。” 江陌摆了摆手,回身重新踱到邵桀身旁站住,耷拉着眉眼看向邵桀重新递到她手边的湿纸巾,拧眉无声地笑了笑:“你刚——” 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太适合扯皮闲聊,没等开口说上半句话,江警官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手机又唱起了“黑猫警长”。 江陌搭眼瞧见邵桀渴望着继续话题又期待落空无力掉下的视线,觑着没有备注的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安抚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喂您好,我是市局刑侦……” “谁啊打了好几个电话,有毛病吧?!”江陌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先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你谁啊?再打骚扰电话我报警了啊!” “警察。盛安市刑侦支队的。”江陌没再跟他客气废话,声音登时沉了下来:“吴招娣——是你女儿是吧?” “……”电话那头似乎有点儿堂皇意外,沉默了半晌,带着口音的反问才不耐烦地丢了过来:“她还没死啊?” 这话实在冷漠又恶毒,江陌喉咙里哽了一瞬,余光扫了眼明显听见声响敛起情绪的邵桀,勉强吞咽了一下,压抑地叹了口气,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简单告知了吴招娣被胁迫代||孕惨遭杀害的事实死讯。 电话那头的男人并不在乎似的,甚至人又回到了麻将桌上,“杠!四条——你说那么多,合着就是人已经死了是吗?出去卖死的?” 江陌胸口堵着一团浊气,上不去下不来地憋在那儿。邵桀凝重地看向她攥得死紧的拳头,伸手使了不小的劲儿才把快被她攥干的湿纸巾抠出来,半蹲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在已经粘挂住的焦糖色痕迹上擦拭着。 江陌不太能一心二用,隐约注意着邵桀的动作,缩着腿躲了一下未果,火气被电话那头满不在乎的胡诌乱扯燎得窜天,还得勉强压制着:“这位大哥你听我说——” “说什么呀?有什么可说的?”电话那头输了牌,摔摔打打地离开了牌桌,“让她初中毕业回家打工结婚她不干,非要离家出走,扔下她妈那个疯婆娘和她弟弟不管,俩人大冬天沉塘子里死了。老子现在有新婆娘有新儿子,她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脏不脏呢!” 江陌在听见电话那头提及新家庭的瞬间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一样,通体里外霎时彻凉:“你的意思是骨灰不认领了是吗?” “你不是警察吗?找地儿扬了吧。”电话那边应承了一句呼唤,匆忙地把江陌晾在一旁:“我们家没有过这姑娘,别再打电话过来,再打电话我举报你听见没有!” 电话那头挂断得无情且决绝,江陌怔了几秒,无奈又无力地垂下手臂,搭了下认真地当着小清洁工的邵桀肩膀:“起来起来,搞得我跟黄世仁雇长工似的……回去洗洗得了,洗不掉拉倒,我过得也没那么仔细。” 邵桀的背包太沉,撑着膝盖站起身的时候头晕眼花地捞住江警官精瘦的胳膊扶了一把,“刚踹垃圾桶,也是因为差不多的情况?” “嗯……”江警官满心坚定正义的火苗不是头一遭被几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只不过这次还没来得及自我消化,先被邵桀揪住这团烦躁毛球的线头,轻轻扯动了一下:“不过这个女孩情况更严重一点。” “吴招娣临死的时候咬了嫌疑人一口,算是给我们警方调查提供了一个最直接的证据线索。”江陌低头打量着裤子上残余的浅棕色印痕,郁闷地舔了下后槽牙,“最起码身份是能确认的,家里也还有亲人在,不算是无主尸首。我就是觉得……至少应该送她回家。” “不过听见电话里她家里人那么说,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邵桀有些动容,简短地沉默了几秒,“让她留在这儿也许是好——啊——!” 邵桀话音未落,声调倏地拔高,跟那天在电话里的哀嚎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江陌先只远远望见鉴定中心祝主任那台上了年纪的越野车,没留意到法医办公室那两个实习生拖着一板车的口袋匆匆经过,直等到接连两声钝响砸在耳后,晃在眼前几乎遮住了她所有视线的邵桀“噌”地蹿到紧贴在她的身旁的位置,囫囵个儿地攀挂在她颈侧,江陌这才下意识趔趄着搂住邵桀背后的背包,托扶住这位看着单薄但纵向几乎算得上庞然大物的小朋友,挪蹭了两步,瞥见了适才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一不小心摔翻了拖板车的法医室胖坨…… 以及刮破了尸袋,几乎滚落到一步之遥处的残肢断手。 忙于指挥实习生归置台面器具的祝思来听见遗体处置室外头一片哗然,赶忙冲出来查看情况,挥手先跟“拖家带口”的江陌打了声招呼,随即捡起分装妥当的尸块,抬腿在摔得冒懵的胖坨屁股上蹬了一脚:“你个大老爷们儿还不如小罗,拖几个尸块都能摔跟头。” 江陌快托不住这位树袋熊,拍了拍邵桀的后脑勺儿,歪头看向她师叔:“祝大主任,这什么新情况?” 祝思来把胖坨轰走,这才把注意力从江陌转移到几乎盘住江陌的这位勇士英雄身上。 祝大主任眼神意味不明地在他身上审视了一遭,抿着快脱口而出的好奇调笑,清了清嗓子简洁解释道:“高坠分尸,初步判断自杀,中高层下落,现场能看到下落的轨迹范围有施工扯的电线和杂物。咱们就先直接殡仪馆做查验,把人拼全乎,等家属赶过来。” 祝思来交代了几句就被胖坨手忙脚乱地喊走,江陌托扶着邵桀快顶不住,又拍了拍这位蹬鼻子上脸技艺娴熟型选手的后脖颈:“撒手!” 邵桀闷在她后脑勺儿的位置,瓮声瓮气地发抖:“……尸体……还在吗?” “……哥们儿,再不撒手,我就快成尸体了——”江陌被他箍得眼眶都涨红,只能伸手薅住邵桀后脑勺儿的头发,生拉硬拽地把人扯到眼前,搓着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痕,眼泪都快咳嗽出来,“对了……咳咳……你刚才说有什么事儿来着?赵娟?” 邵桀两眼一抹黑地犯迷糊,扯吧着自己惊吓得快飞出去的魂魄,有点儿抱歉地对着差点儿被他勒得一命呜呼的江陌尴尬无措:“……不好意思啊江警官……我说我后天在国外有比赛,待会儿的飞机就得走,能不能麻烦你帮着照顾一下?就等到韩律赶过来就行。” 江陌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却突然抬起头,牵制住邵桀闪躲的目光,扬了下眉梢。 “这事儿问题不大,反正认领交接结束之前我都在这儿。但有个问题,我觉得你得如实回答一下。” 邵桀眨了眨眼睛,有点儿不明所以:“跟案子或者杨笑笑有关吗?” 江陌摇头,仍旧意有所指地盯住他:“查监控那天。你去立兴西街到底是干什么?” “……”邵桀有些意外,轻咳了一声,试图把话题的方向牵扯回来:“我真的就是好奇杨笑笑是怎么失踪的。” 江陌眼皮稍抬,极轻地哼笑了一下,没说信也没说不信,顺着他的意思反问道:“虽然曾经是同学,但杨笑笑跟你其实没有太深的渊源,你好奇这个干什么?” “因为之前立兴西街——准确点儿说是三年前红楼附近,出过人命案,后来加装了很多监控预防危险事件……”邵桀脸上浅淡的为难和慌乱沉了下来,目光依旧清澈,却像是潜藏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压抑隐忍着:“我真的……只是好奇,在这么多监控底下,杨笑笑是怎么避开所有监控失踪的。” 江陌怔了一瞬,皱起眉:“你怎么知道——” 邵桀矢口打断了江陌即将发散的猜测:“当时的受害者是我上学时候的老师,她对我这种不务正业的学生还不错。” 江陌迟疑了片刻,出乎意料的揣测和收获让她一时不知该不该追问不舍——邵桀不太像是在说谎,但却极坦然地表露着他有意隐瞒些什么……虽然江陌姑且无从确认,三年前的血色案件留给他的究竟是创痛,还是什么长久执着的疑惑。 江陌垂着手臂站在那儿,拇指用力地捏搓着食指的指节边侧,面无表情地盯着邵桀看了半晌,最终也只是伸手拍了下他的手臂外侧的衣服褶皱,佯装着无事发生地送他坐上了开往机场的出租车。 天边擦黑的时候韩律才忙完学校的功课和业余的工作,得了邵桀的叮嘱开着车来接已经三魂七魄不在原位的赵娟回医院。江陌把人和骨灰送到殡仪馆大门口,远远地跟扶着车门下来,看见阴恻恻的殡仪馆腿肚子转筋的韩律挥了挥手,转头揣着口袋溜达到遗体处置室门外不远的停车场空地,靠向车门,等待着民警同志送走最后一位悲痛欲绝的受害者家属。 她这一整天都泡在大悲大恸的环境里,疲惫不堪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到半路,又被墙脚的一抹金属色反光吸引住。 江陌抖了抖袖口,缓步凑近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枚金属制的微缩魔方。 好像是邵桀背包上的。 江陌弯腰捡起,略微回忆,猜测是邵桀被醉酒大哥的车把手勾住的时候被意外刮掉的。她掂了掂手心里金属方块的重量,借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打量着魔方表面的磕碰剐蹭,随手拍了张虚得一塌糊涂的照片,发到了八成这会儿正在天际翱翔的邵桀手机上。 “灰姑娘,这是不是你背包上的魔方?” 第五十一章 少女-河畔(上) 案三少女 二河畔 巴黎时间零点二十八分,阴冷,客舱落地播报本地天气的时候说有小雨。 邵桀钻出机场抖了个寒颤,摆弄着忘记充电之后一觉睡成一块板儿砖的手机,困得五迷三道地绕着航站楼晃了大半圈,温吞地小跑了几步,总算是找到了起飞之前沟通约定的集合地点,跟赛事主办方工作人员和负责开车带路的当地向导碰上面。 跟进安排邵桀预录拍摄物料的是个实习生,姓陈,叫陈朵,法语说得马马虎虎磕磕绊绊,周身的学院书卷气还没褪尽,戴着一副个性鲜明的黑色镜框,性格却格外的开朗张扬,极其热衷于充当话痨向导和邵大选手的沟通桥梁,不厌其烦地拽着昏昏欲睡的邵桀,热情地说明安排、讲解日程,蓬勃迸发的活力简直快把邵桀迷迷瞪瞪的神智烧灼成一缕青烟,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终于放过没折腾明白时差的邵大选手,收工结束把人送回酒店。 主办方今年赚了几个大单子,出手相当阔气,五星级别的客房包层单人单间,就是巴黎时间深更半夜,扒着窗户放眼望去,笼着雾蒙蒙一片。 “门没锁就睡,哥们儿,包层也不能这么玩儿啊,丢东西不怕,你就不怕冒出个色狼觊觎你的色相?” 沈遇安是邵桀在前东家合作了两年多的老搭档——双人组搭档总归要多几分一个鼻孔出气儿的熟稔和默契,世界赛折戟一别一个来月,依旧没深没浅的讨嫌亲近。他“咣啷”一声猛一推门,甩着口袋趿拉着一次性拖鞋就进到房间,撅起屁股陷进床边的小沙发,勾了勾脚尖儿踢向捏着手机死鱼似的趴在床边的邵桀:“还活着呢吧?你们领队知道你住我隔壁,就把正赛的队服放在我这儿了,让抽空给你拿过来。明儿……啊不对今儿下午,新生挑战赛,霍柯得带着你们DRG的两个下路小朋友去彩排调设备,估计没工夫搭理你。” 沈遇安随手把衣服袋子丢在邵桀的后脑勺儿上,四仰八叉地往沙发上一瘫,隔了半晌没听见动静,又想上前把这看着像是要把自己闷在被里闷嗝儿屁的臭小子捞起来——但沈遇安矮了邵桀快一个脑袋,单手一拽未遂,视线却钻过邵桀糊着手机屏幕的头发,好奇地凑过去打算一探究竟。 不料邵桀像是后脑勺儿开了天眼,“死而复生”的一个鲤鱼打挺扑腾起来,天灵盖儿顶住沈遇安的下巴颏,反手就把扯着转换器充电线的手机塞进枕头下面。 沈遇安经他一惊一乍地吓唬,差点儿被迫“咬舌自尽”,愤愤地捂着嘴盯着邵桀看:“唔……回趟家就有小秘密了!我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就回个消息。”邵桀佯装无事发生地抻了个懒腰,抖了抖新队服,在身上比划了几下,“手机在飞机上就睡没电了,结果落地就被拉去棚里预录补拍,背包还被那个工作人员直接送酒店来,充电器充电宝都在包里,一堆消息没回……” “合着翻了这么半天短信,还没轮到我是吧?我这在你心里到底啥地位?还大半夜眼巴巴的好心等你回来……断绝‘父子’关系吧,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儿子。”沈遇安眯起眼睛,了如指掌地乜着他,一副信你才有鬼的表情,“皇帝老儿批奏章都没你斟酌个表情包的时间长,啧——就说你有情况,回趟家热闹得花里胡哨的,我听DRG那两个下路小朋友说你还见义勇为来着?够可以的啊邵桀,惜命的不是你了是吧?” “……你大半夜的过来就为了聊这个?”邵桀挪蹭到靠近窗边沙发的一侧坐着,伸手在酒店果盘里捞了个香蕉,边扒皮边转移话题:“前阵子休息没回趟家?小宁怎么样啊?” “转会期虽然没你这么折腾,但也得忙活到期续约的事儿嘛,就没回。不过我把沈遇宁接到我那儿住院去了,在家里我不放心。大夫说这个疗程的针扎完看情况——主要这孩子在学校上体育课的时候摔了一个跟头……要是恢复得好的话,春节能回去。就是免疫系统的毛病……再好也就那样。” 沈遇安还没意识到邵桀这点儿转移话题的小心机,搓了搓干涩的眼眶,摆了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如临大敌似的揪住邵桀的袖子:“先不唠这个。有个事儿我得跟你提个醒……虽然我也就是下午那会儿吃饭的时候凑巧偷听到的。” 邵桀不怎么在意地掀起眼皮看向他,没什么表情的一扬下颏。 沈遇安有些迟疑,纠结地在脑袋上抓了几下才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陶方的事儿,你听说了没有?” ———— “各位现场以及屏幕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欢迎大家继续锁定我们的全明星周末直播!接下来,马上来到我们万众瞩目的正赛环节,大家好,我是官方解说……” “从去年的全明星周末开始,我们的正赛环节也采取了全新的积分赛制,那么也就是说这个比赛的胜负本身可能没有那么重要,反而是选手们玩儿得尽兴,怎么样为我们现场以及屏幕前的观众朋友呈现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在获取积分的同时带来更加强烈的比赛效果和趣味性……”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给观众朋友们介绍一下正赛的赛制模式。第一局呢,我们会把BP的选择权交给观众……” “而赛制规则呢,也非常的简单……” “那么刚才导播也已经通知我,现场的选手和我们的明星教练都已经准备就绪,让我们把镜头给到主舞台,欢迎两队正赛选手,盛大登场——” “谁登场?登什么场?往哪儿登场?”顾形拱开小会议室的门,侧身给端着自热火锅的祝大主任让了个位置,清了清会议室乱得跟战场似的桌面,捞了把凳子凑到支着手机看比赛的肖乐天旁边,喜闻乐见地试图折磨他徒弟的“心灵花园”:“看啥呢?还偷偷摸摸的?报告写完了吗?” 肖乐天还以为他师父早就跑到市局后院的鉴定科常驻沙家浜,被这一记回马枪捅了个猝不及防,上学那会儿偷藏手机的功力退步,熄屏之前先被顾形逮了个正着,可怜见儿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到祝思来身上:“师叔你看他……” 祝思来忙着倒水,后脑勺儿晃悠了两下,嫌弃地侧身剜了顾形一眼:“仗着自己岁数大闹腾人,下班时间吃个饭的功夫管那么宽。” “就硬提这茬儿是吧?怎么就岁数大了?非得把我这一朵鲜花念叨干巴不可。”顾形瞄了两眼手机画面,看着花里胡哨的屏幕兴致缺缺,纯粹瞎凑热闹地把小会议室的投影仪打开:“这就是你看的那个什么游戏比赛是吧?这都九点多了,队里也没啥人,投屏看呗,还做贼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在警局内部给扫黄组年底冲业绩呢……这几天净扒监控查视频画面了,休息时间还盯着这小屏幕看,小心得近视眼。” “我都多大了,哪儿那么容易近视?”顾形这几句话念叨得极具操心老父亲的风范,肖乐天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要是碰着抓纪律……你绝对跑得比谁都快……” 祝思来觑着肖乐天不敢造次的表情,心软地笑了一下,小声提醒:“老耿不在,加班那么长时间,他今儿到点就溜了,回家陪他老婆闺女去了。缉毒那边今天晚上全去蹲点儿了,高局去市里开会就没回来,跑外勤的差不多就剩你师父这么个让毒贩楔了脑袋的闲散人员,跟这儿留守坐镇给张一白当后盾,外加上你们俩随时待命的小倒霉蛋儿。” 轰动全市的两桩重大案件调查取证至今,弃|婴|焦|尸案已经作结移送等待开庭审判,跨省市的重大贩||毒案件却在抓捕收网之后逐步侦查审问,再度获悉了其幕后可能还有实权操盘手的存在。然而沣西的线人已经暴露身份,缉|毒|支队后续清剿行动重新落入困难险境举步维艰,到头来只能回归开启新一轮的持久战,钩织一个更大的天罗地网,将真正的罪恶执棋者引到重新排兵布阵的棋局跟前。 顾形就是在展开全新行动之前的最后一轮抓捕当天,惨遭嗑药上头的涉|毒|人员拍了一板儿砖,捂着轻微脑震荡的脑壳,对着江陌那个结实抗造得医生都好奇的颅骨研究了半天。 祝思来话说半路,视线透过会议室的门缝向外张望查探:“对了,小陌呢?” “拿外卖去了。”一听耿秩不在队里,肖乐天立马舒心了大半,挪着凳子跑到祝思来跟前蹭了一口火锅午餐肉,烫得话都说不全:“唔师姐……外卖地址没标警局……好像送错地方了。” “指使江陌跑腿儿,长能耐了你。”顾形暂时还停留在食堂加餐清汤寡水的养伤阶段,偷吃火锅未果,被筷子抽了一下,翘着二郎腿佯装无事发生地翻腾起眼瞧着就是被江陌过境祸害得一片狼藉又分门别类的桌面,捻着文件夹翻了几页,不大明显地敛了下眉间:“她这是从哪儿翻的失踪人员名单?” “我哪儿敢啊,还不是因为剪刀石头布我师姐输啦!……哦那个。她说齐家村那边儿的女性焦尸也有可能是近几年本省失踪女性嘛,还有挺多无主的尸首骨灰没人认领,她就看看比对一下有没有疏漏的部分。”肖乐天瞄了一眼顾形手里的卷宗,翻身农奴把歌唱似的摇头晃脑了半天,余光瞥了眼投影幕布,特高兴地撑着桌面抖了下肩膀:“马上开始了开始了!” 小警察单纯欣喜的情绪感染力极强,顾形觑着肖乐天亮得发光的眼神,轻哼了一声就笑起来,跟祝思来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也歪在椅子上抬头看热闹。但这时代的鸿沟横亘在那儿,顾队长和祝法医实在是看得云里雾里眼花缭乱——顾形眨了眨濒临老花的眼睛,视线正准备从屏幕上切来换去的怼脸镜头抽出来,却在镜头锁定了足足五秒有余,现场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喜呼喊的空当,恍然认出来,画面正中间众星捧月似的主角之一,好像就是那位之前接触过的,肖乐天的偶像。 但顾形有点儿忘了这小孩儿叫什么,吭哧瘪肚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啊!那脑震荡!”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脑震荡?” 祝思来也掀起眼皮打量着画面,只不过迟了半秒没看见什么熟脸,及至镜头陡转又落回邵桀身上,他才诧异又揶揄地睁圆了眼睛,抬脚蹬在顾形的椅子上:“老顾,我跟你说的就是他!那天就是这小子在殡仪馆抱着小陌不撒手来着!” 第五十二章 少女-河畔(下) 案三少女 二河畔 肖乐天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秘闻,震惊得五官集体溜圆:“什么时候还出过这事儿!我都没看见!” “高坠那天。带你跑现场练胆儿去了。” 顾形闲极无聊又开始蹂躏肖乐天的婴儿肥,在这个感觉自己痛失直击八卦现场机会的小徒弟脸上捏了两下,突然来了兴致:“你偶像家里什么情况?成年了没?没结婚吧?人品怎么样?最近小陌忙成这邋遢德行……俩人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杨笑笑是他高中同学,查案子的时候赵娟急病住院,我偶像可是帮了不少忙呢——”肖乐天胳膊肘蹭了蹭桌面,极其亢奋地使劲儿向前,“别说,我偶像家里长辈好像都挺牛的,有老师有医生呢!” “江陌没怎么提过这小子啊……”顾形一搓下巴颏:“这么看来,也算书香门第……正好,江小陌她妈是满世界演出搞文艺的。除了这小子看着岁数小点儿——门当户对啊?” 三个臭皮匠眼神儿一对,整齐划一地拖着凳子往一块儿凑近了些,刚准备就疑似追求江陌的嫌疑人展开深入探讨,会议室的门板就被江陌架脚一踹,叮呤当啷地摇摇欲坠。 “师姐你又踹!” “轻点儿!” “慢点儿别磕着!” 仨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理直气壮吼得江陌以为自己犯了啥滔天大罪。她点头哈腰地道了个歉放下盒饭,两手搀扶着门把手轻轻关上,又大喇喇地拖了把椅子坐下,嘁里喀嚓地抠开麻辣烫的打包盒盖,忽的反应过来,一脚踹在悄么声混进长辈行列的肖乐天腿上:“师父师叔说我,你凑个屁热闹!” “那不是怕你破坏公物还得写检查嘛……” 肖乐天平时饱受“压榨”,难得逮着机会“打击报复”,扭头就“借题发挥”跟顾形“诉苦”,江陌有的是机会对他实施单方面制裁,被顾形敲了下脑瓜顶就捡起方便筷子在肖乐天脑袋上报复回去,翻腾着麻辣烫呛得想打喷嚏,抽纸巾的工夫瞄了眼屏幕:“诶哟,这不……邵桀?他说的打比赛这么大阵仗呢?” 既然江陌主动提起,顾形师徒立马揣着乐呵舔着脸往前凑。 肖乐天张牙舞爪地把江陌的椅子调转方向正对顾形:“既然你真诚的发问了,那我就真诚地回答你!” 顾形索性捞了个没插电的台灯照向江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怎么跟这小子抱到一块儿去了?” “什么抱到一块儿?” 江陌先是一怔,一脚蹬开肖乐天,侧身时视线正跟眼神闪躲意图摆脱这俩傻子同伙的祝思来撞在一处,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从何而起,十分无语地看了她师叔一眼:“殡仪馆那会儿是吧?那不是高坠的尸块掉地上了吗?胖坨拉着板车没扶稳。断胳膊断腿肖乐天都顶不住,更何况这小身子骨?这小孩儿见着血都哆嗦,他是吓得往我这儿躲……师叔,你这怎么还带看图说话?” “……你这是挑战我的判断案情的权威啊,不承认还倒打一耙是吧江小陌?”祝思来本来清了清嗓子,不怎么想跟顾形之伍同流合污——毕竟感情问题八卦归八卦,总不能乱点鸳鸯谱。但他一听江陌这个心如止水的态度,决定不能随便放过这块钢筋混凝土:“是不是我们到之前就站那儿唠嗑来着?局里的车到了你都没看见!后来我去找你说话那会儿这小子还不撒手呢!你还替他找借口……乐天儿哆嗦的时候胳膊腿儿跟面条似的,这小子可不是。” “他那是抱吗?他那是勒。”江陌支着筷子尖儿挥了两下,捡着重点反驳了几句:“……邵桀跟杨笑笑认识,找我说话是因为他有事儿要提前走,托我帮他照顾一下赵娟,又没闲聊。” 江陌这两句话说得基本就是个浪漫绝缘体,再别有居心的亲近都索然无味得跟暧昧氛围毫无关系——顾形一脸捡了个臭瓜子磕的表情,转身去讨伐质问擅自发散思维的祝大主任,肖乐天没了倚仗不敢造次,只好有点儿遗憾地咂了咂嘴,“可惜——” “可惜你大爷。吃你的饭去。”江陌笑骂了一句,以为这事儿算是翻篇,扭头继续一知半解地看着屏幕投影下饭,稀里糊涂地吃到半路,忽然脑子不好使地问了一句:“这场外主持怎么叫这个中间的人蒋老师,他这英文字母的名儿也没有蒋这个拼音啊?” 肖乐天整个人一呆,一时不知道是该吐槽“场外主持”这个称呼实在极具年代感,还是该感慨他师姐看了半天,八成以为大家伙儿的ID都是按照邵桀的标准取名——他张嘴想说话,却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乐,呛了个鼻涕泡出来,接过江陌一脸嫌弃递来的纸巾,解释道:“场外这主持说的是他本名,身份证上的那种,比赛里用的都是假的,桀神那是懒得取名,随便用的名字拼音。” 江陌略一沉吟,仿佛明白过来:“就网名呗?” “……师姐说实话你是不是改过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 肖乐天欠揍地嘴了一句,迅速晃身躲开江陌的爆锤,然后继续拉着他师姐试图安利:“……这个蒋老师叫蒋唯礼,Primero是他嗯……网名,他原来是DRG战队的,现在跳槽到别的队伍去了,所以桀神才回盛安来。据说是早年有过私人恩怨,不太清楚是不是因为这个,俩人才坚决不留在同一个队伍里面。不过我也不太喜欢蒋唯礼就对了——这人有点儿……怎么说呢,奇怪。” 肖乐天尽可能不知全貌不予置评地给了个相对中性的评判,江陌却在乍一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立刻想起那天在小区对面的便利店,两个学生不务正业地受人指使,来给邵桀添堵使绊——如果江陌没记错的话,当时提及的始作俑者,应该就是这个叫蒋唯礼的小青年。 江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画面,一挑眉,也没多说什么,低头专心致志地扒饭。 一旁不能吃辣嘴里快淡出鸟的顾形又不知道跟祝思来窸窸窣窣地闲扯出什么结论来,决定继续在江陌的个人问题上蹦迪试探。他捏着下巴颏仔细打量着屏幕上屡屡闪过的脸蛋,瞄着江陌两眼放空毫不走心的侧脸:“除了瘦的跟扇儿排骨似的,其他硬件儿条件还真就挺好,长得也挺帅……诶乐天儿,你偶像多高?” 肖乐天先眨了眨眼睛,随即迅速领会了顾大队长致力于撺掇江陌把握大好青春年华的亲爹精神,猛一点头,很是郑重:“官方数据一米八五,大高个儿,贼敞亮。” “师父,真的,你这保媒拉纤的爱好能不能省省,这就是个头一回跟刑警打交道,一时好奇的小屁孩儿,哪儿那么多有的没的。”江陌抠开罐装的可乐,直接上嘴堵住冲出来的气泡,觉得这事儿还是得及时止损,“且不说邵桀——老顾,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这两年给我介绍这么多,见过一面互相了解之后,还能保持联系撑过一个月的正经人超没超过这一只手……放过我吧师父,你要实在爱鼓捣人搞对象,要不咱换乐天儿嚯嚯?” 肖乐天正听着下巴磕傻乐,闻言朝着顾形的方向一躲:“师姐这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肖乐天男人缘都比你男人缘好,他还用我介绍?真是白瞎了你这张本来能在校花堆儿里一决高下,非得跑去比武场亲手斩断桃花的脸……”顾形把肖乐天的脑袋瓜推开,实在愤懑这块钢筋混凝土化不成绕指柔的料,“能不能注意点儿形象——这可是你自己一个鞋底子拍来的缘分,鼓励你抓住机会自由恋爱,说的跟我是地主老财包办婚姻一样……” 顾形说着说着还有点惨遭嫌弃的委屈,一脸儿大不由娘地依偎在忙着吃饭的祝思来身旁:“再者说,退一万步讲,我给你介绍的哪个不正经了?不正经的明明是你!查案子没时间回消息那也不能动不动人间蒸发好几天吧?还有那个机关的小伙儿……哪有头一次见面就拖着相亲对象跑了个马拉松的?” 江陌撇开脑袋不以为然:“那不是正赶上大马路撞见通缉犯,顺带手抓个贼嘛……你也没提前跟我说他是文职啊,我当他外勤呢,谁成想跑个八百米腿就软了。” 顾形八成是上辈子鬼迷了心窍,这辈子才杠上江陌这么个拒绝开窍的倒霉徒弟,眼睁睁看她顶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跑到市局和机关单位举办的联谊活动上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公安系统里差点儿混了个举市闻名:“你还好意思……那是八百米吗?追出去几条街你心里没点儿谱啊?咱局里这两年安排过多少活动,鼓励你们小年轻多出去交流交流感情,就跟你挺好的那几个,除了周小邈和郑司羿,不都带家属回来了……你倒好,出了这个门儿,都叫你啥,叫你‘江哥’……同年带徒弟的,经侦老曹,人家小魏都结婚办酒了都!” “老曹那是把自己外甥介绍给徒弟——”江陌这话音悬而未落,眨了下眼睛觉得不妥,“咕咚咕咚”继续喝可乐,转而说道:“而且你介绍的我不是都去看过嘛,那感情的小种子没等发芽就死地里了我能怎么办……之前查个抢劫案你还把人受害者儿子哄骗过来了,我不也去见了?见完面还没收到对方回信儿呢,不是你先跟人说没缘分的?” “他们家老两口因为店面遭抢有点心有余悸,跟我说不想儿媳妇以后从事刑警的行当,太危险——那我还不干呢,我好不容易培养的!那会儿乐天儿还没来,我手底下就这么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的亲徒弟。别提这茬儿,赌气。” 顾形斜了看他俩拌嘴偷乐个不停的祝思来一眼,盘了几下听热闹听得目瞪口呆的肖乐天头顶,转身看向屏幕上邵桀那张沉眉凝神的脸,惋惜地叹了口气:“多好看一傻孩子。看脸也够用了,你居然不感兴趣。” 肖乐天一听,也有样学样地叹了口气:“师姐,我偶像可贤惠了,你真不考虑考虑?” 搁在战略时局里,肖乐天这算仗势拱火,借机挑衅——江陌挽起袖子,把这加柴添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倒戈盟友锁喉制服,比划了两下还没完,又被麻辣烫呛了个昏天黑地,咳得涕泪横流才消停,总算是趁机把这还不成熟的话题掀翻过去。 撇开顾形心血来潮的撺掇不谈,江陌其实对于邵桀的刻意接近始终心存顾虑。 但有意的再三忽视实在收效甚微,江陌或多或少有点儿掩耳盗铃,直到顾形心血来潮这么一闹,才算是旁敲侧击地帮她把不甚在意随手丢弃的一团乱麻捡起了一点儿头绪——江陌时至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她自以为是的不以为意之余,这么一只几乎不被她认定为拥有动摇她思绪能力的小狗崽子,已经大摇大摆却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领地,把她当成一根肉骨头似的,毫不掩饰地表露着企图和觊觎,尾巴摇得飞起,看起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垂涎欲滴。 缉毒支队外出蹲守到凌晨三四点钟才归队,江陌和肖乐天也跟着顾形在局里耗了一宿。师徒三人一大清早顶着黑眼圈在提前到岗的耿副跟前晃了快一个钟头,总算是换来耿秩忍无可忍地批准调休。 江陌时隔不知道多少天回家补一个完整的觉,眼睛一闭一睁已经天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歪在沙发靠背上发呆了一会儿,翻了翻没剩几家还在营业的外卖软件,彻底放弃了吃饭的念头。她又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洗了个热水澡,草草了事地吹了两下头发,捡起扔在沙发上的一摞失踪人员报案记录,又从沙发缝里抠出那个硌人的金属魔方钥匙扣,扔到手机旁边,瘫倒在靠枕上,等待着凑合一口填肚子的微波炉倒计时结束。 “叮。”“叮咚。” 江陌再度面见周公之前猛一激灵抬头,她先眯瞪着眼睛看了一眼收到消息提醒的手机,又仰着脑袋没有焦点地望向微波炉。 她艰难地翻身坐起来,捞起手机搁在攒了一堆矿泉水瓶的餐桌上,垫着袖子捧了一碗热到翻滚的牛奶出来,烫得喝不进嘴去才划开消息对话框。 是邵桀。发了一张傍晚时分景点留念的游客照。 黄昏溶溶,塞纳河畔,照片最下端,是一张拍摄角度极其刁钻的大脸。 “江警官,下班了没?没什么事,就是这会儿黄昏挺美。” 第五十三章 少女-画展(上) 案三少女 三画展(上) 黄昏河畔实在温柔浪漫,邵桀这张角度清奇的自拍也着实有够难看。 他大概是更想跟河畔对岸的“云中牧女”合影留念,又或是在悄悄记录不远处那对久别重逢深情相拥的恋人,夕阳温情柔软地泼洒占据着画幅大半,衬得邵桀这张客观定格在下巴颏朝天瞬间的脸搞笑得相当明显。 江陌捧着热牛奶吹了口气,视线却无意识地偏了寸余看向手机。她嫌弃又艰难地把目光从他那对招摇的心形鼻孔上挪转下移,盯着邵桀没话找话的文字消息,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暂且搁置处理。 她抿了口牛奶,酸得原路吐了回去,吸了吸鼻子才突然意识到鼻梁下方这两个窟窿已经堵得几乎不透气——八成是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只胡乱扯了件儿衣服盖着,结果却惨遭初冬夜里的寒气偷袭。 江陌稍微有点儿沮丧,蹲在垃圾桶跟前,把牛奶盒捡出来确认了一下保质期又扔回去,耷拉着眼皮对这个在冰箱里过期一个月就酸到喝不下去的常温奶品牌表示了严厉的谴责和不满,随即趿拉着拖鞋起身,绕到橱柜抽屉,从一团杂物里挖出一盒拆了封的感冒药,正准备干噎进去,却突然打了个喷嚏,余光不合时宜地瞥了眼药盒上的生产日期,然后沉默地放下胶囊捞起手机,给常年驻扎在急诊值班室的喻洛发了条信息。 “感冒药过期一年还能不能吃?” “你是不是想死?”喻洛这会儿大概不忙,秒回之后又补骂了一句:“没发烧就多喝热水多睡觉,发烧就滚到医院来,我给你挂急诊号。” 江陌迅速研判了一下喻洛一本正经使用标点符号的严肃语气,觉得这玩意儿过期了属实不能乱吃——药效减损不要紧,万一变质了那真保不齐能要命。于是她只能稍有遗憾地把这一整盒开了封却拢共没吃上两粒的感冒胶囊扔去跟牛奶盒作伴,扭头先去洗碗,又甩着湿漉漉的手在外穿退役转居家专用的运动服裤子上抹了两把,随手划开喻洛狂轰乱炸弹出来的一溜对话框,打算先行把这位穿着白大褂的暴躁天使应付过去:“没发烧,就是补觉没盖被子,喝点儿热水就睡了,你忙你的。” 对面迅速回了个“?”,像是下意识地表达不解和不明所以。 江陌浆糊似的脑袋瓜呆了几秒,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稍微掀起眼皮看向对话框上方的名字和历史消息,这才猛然察觉出自己造了什么活该的孽障——她只匆匆瞥了一眼锁屏页面的一溜消息,居然十里挑一无意间戳中了混入其中的邵桀来信。 然而不等江陌消化一下这个略微有点儿堂皇的意外状况,邵桀已经一通电话追了过来,显然是打算直截了当的一探究竟。 她脑子一懵,莫名其妙地冒出几分被人抓包的心虚错觉,想都没想,直接挂断通话把手机扔了出去,又见了鬼似的探出指尖儿把它勾回来,先慎之重之地搪塞住喻洛老妈子似的复制粘贴,然后才捻着指腹缓慢地思索着怎么应付邵桀。 但得益于初冬晚上见缝就钻的凉风,江陌的脑子迟钝得差不多歇菜了一大半,糊弄傻孩子的瞎话还没编出个子丑寅卯,邵桀的第三通电话已经锲而不舍地找上门来。 没怨没仇在先,再挂断属实有点儿“为老不尊”蹬鼻子上脸,江陌叹了口气,索性不做挣扎不惧艰险,烧上热水就拎着手机晃回客厅,接通电话打开免提,头疼地往沙发上一瘫。 “喂……” “江陌,发烧是怎么回事儿?感冒了吗?用不用去医院?” 邵桀的声音澄澈又平稳,一如他望向江陌时执着干净的眼神,平日里蚊子哼哼似的动静这会儿却咬字清晰地敲在江陌耳畔,仿佛合着塞纳河岸的夕阳晚风低沉悱恻地拥向随意把自己扔进漆黑夜晚的江陌,缠裹得她猛一激灵弹了起来,浑身鸡皮疙瘩地把手机挪得远了点:“……没有,没事儿,我就是在家整理橱柜里的常用药,唔……问一问喻大夫,不是要吃药——” 邵桀先没说话,只是听着江陌不太走心的糊弄解释绵长又压抑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打断她编不下去的托辞:“江陌,听听你说话的鼻音,这个借口你自己信不信?” “不信。”江陌感觉这会儿自己的脑细胞已经悉数罢工摆烂,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平起平坐的称呼问题有多严峻,瓮声瓮气地直面质疑,理不直气也壮得好像伤风难受这件事儿跟她没多大关系:“真没感冒,我估计就是连轴转再加上着凉,鼻子不通气,喝点儿热水就行,喻大夫说的,没什么问题——” “……我刚也不是故意不回你,拿手机那会儿才看见消息……”江陌面对着邵桀一再仿若委屈的沉默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自说自话到半路又自以为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只当他是在闹小孩子脾气,解释了两句才懊恼地意识到她似乎是落进了邵桀的情绪陷阱,犯了个极其低级的被动错误,闷了半晌的脑袋瓜登时迟钝地擦出几颗恼羞成怒的小火星,可还没等熊熊燃起,电话那头就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拦腰截断了江陌即将燥起来的脾气。 “那照片看到没?” 江陌当下停摆的脑子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干脆利落地举手投降,糊弄不了就听之任之,“……看到了。” “是不是拍得挺好看的?” “你换个没那么丧良心的问题,我怕撒谎骗人遭雷劈。” “……”邵桀短暂地沉默两秒,忽然惊奇地发现,江陌在他面前似乎偶尔已经能够无所顾忌地撇开那些个警察身份所务必严谨秉持的人民公仆职责所在,恰巧维系着“众生平等”不可亵渎的距离界限也稍稍地动摇了毫分,整个人泡在倒霉的郁闷里,连语气都生动鲜活得如跃眼前——即便江陌只是在一本正经地嫌弃他的自拍不堪评判。 “……我问的是黄昏的塞纳河畔。” 江陌有点儿无地自容,完全没料到有朝一日能吃上一回嘴比脑子快的亏,思来想去只能可耻地转移视线,“……嗯……你们这比完赛不回来,算是单位年底团建?” “你怎么知道我比完赛了?”邵桀略带玩味地回问了一句,却没强迫着江陌尴尬地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在她恼羞成怒挂断电话之前,抬手在眉峰刮了两下,轻笑着接上江警官“自投罗网”式的话茬:“差不多,算是国内赛区优秀选手团建。不过也就在这儿多待两天,过段时间应该还会在国内开庆功宴或者其他活动什么的,不过今年这些事儿好像都安排在盛安主办,我们其实差不多算是能放假到下个赛季开赛之前……” 邵桀大概猜测,江陌其实对于电子竞技这个知之甚少的领域兴趣寥寥,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两句,注意力就被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动静牵扯了过去。 江陌像是先闷在枕头里打了个喷嚏,然后抓起手机趿拉着单只的拖鞋直奔“咕嘟咕嘟”翻滚不停的水壶而去,她“叮铃咣铛”地翻出杯具用冷水冲洗,提起水壶倒水到半路,滚水的水流声却戛然而止,只听“叮”、“吭啷”两声接连细脆的声响,不过两秒之隔,江陌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的动静就混着通话的杂声涌到邵桀的耳旁——邵桀被烫了似的轻微抖了下肩膀,听着电话那头的零星散碎皱了下眉:“怎么了江陌?” “谨遵医嘱烧壶开水,杯炸了,差点儿把你给泡了。” 江陌已经彻底放弃强撑面子的挣扎举动,就是不知道是话筒泡了水还是江陌又开了水龙头在冲洗什么,声音像是笼在水雾之中:“唔……你还有事儿吗?没事儿先挂了,我这得……” 她大抵是沉浸在祸不单行的郁结里烦躁了几秒,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出来,“收拾收拾。” 第五十四章 少女-画展(下) 案三少女 三画展(下) 江警官对于聊天截止的意见征询基本就是个礼貌性的摆设,没等邵桀难得占据先机地叮嘱再三,人已经独断专行地把他隔绝在了忙音的另一端——邵桀对于江陌这么个极其无情的通话习惯偶有体会,但也只是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咬住下嘴唇翘起的死皮磨了磨齿关,举着手机给李复北发了条短信,心无旁骛地闷头往前走,差点儿一头顶在街道上的围栏灯杆。 “电话打得魂儿都没了。领队问话呢,没听见?” 沈遇安跟着“电竞旅行团”一路闲晃,差不多就溜达在邵桀身前不远,街角路口短暂停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邵桀,伸手把他从路灯旁边拖回来:“刚说过了这个街口,前面就要兵分两路了。小张领队带着李泽川和小朋友们去那个什么网红咖啡馆吃可丽饼、马卡龙去,陈朵说另一拨不想吃甜食的可以跟着去向导推荐参观的那个私人美术馆,说是里面有卖小纪念品的,我给沈遇宁买点儿带回去……我那些奖杯奖牌奖金的她不感兴趣,就喜欢那些漂亮的小摆件儿什么的。” 邵桀总算是放下手机,回神的工夫已经被一脸揶揄打趣的沈遇安一路勾肩搭背地拖进美术馆,慢吞吞地跟在队伍末端:“不去给小宁买点儿什么好吃的带回去?要不我给泽川打个电话让他带一份儿?” “可拉倒吧。我之前不是说她在学校摔跟头了吗?俩还没来得及换的牙全摔掉了,说话都漏风,医生说她本身体质问题换牙就晚,再给她吃甜食,那这牙就不知道什么年头才能长出来了……” 沈遇安对妹妹永远是滔滔不绝地嫌弃吐槽又心疼难安,话正说着,兄妹俩隔了一万多公里的心有灵犀就凑巧蹦出来彰显存在感——沈遇安接通电话之前整个人紧张得僵了一瞬,得知只是电话那头的妹妹在医院做噩梦睡不着,这才缠着护士跨洋骚扰他,又登时周身松弛下来,拍了下邵桀肩膀就退到参观人群之外,顺带着对回头张望的陈朵举手示意了一下。 陈朵领队上头的瘾还没过,十有八九是看见沈遇安接连的两个动作自动脑补会错了意,只当是尾随其后却对画作展卖颇感兴趣的邵桀听不清讲解,当即热情盎然地把人请到了参观队伍的最前,激情澎湃半瓶子晃荡地学着当地向导的语气讲解翻译起来。 “这间美术馆近期展出的都是公益展品,所有在售的画作都会将交易收入直接捐赠给妇女儿童公益机构,用于慈善基金和权益维护等一系列——” 邵桀稀里糊涂地被迫戳在陈朵跟前,试图说明情况却没插上话,末了只能局促地双手交握搁在身前,不太走心地左耳听右耳冒,兢兢业业地当着个摆设神游天际。 自打夜半三更荒郊野外那次“拯救孕妇行动”以来,直白的维护和信任仿佛彻底打消了邵桀对于江陌“警察”这个身份的犹疑胆怯,起初捎带着好奇和兴起的试探也随之彻底烟消云散。 “见色起意的茬儿咱姑且撂下,江警官虽然看着彪悍了点儿,但长得属实好看,这个不得不承认,毕竟小肖警官说他师姐在警校的时候就是能跟校花平起平坐的神人……不过我总担心你这个状态,有点儿……这叫……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吊桥效应’作祟。” 韩律那天去医院探望赵娟的时候,简短地跟交接的邵桀碰了个头,闲聊扯淡时一方面感慨好兄弟的感情世界终于绽放得鲜花烂漫,一方面又实在有点儿忧心,他这爱情花园里开得尽是跟死亡险境息息相关的石蒜:“你跟江警官几次碰面的时候都危险得要命,你真的确定你这心动得跟‘吊桥效应’没什么关系?这怎么搞得像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似的。” “我倒是想。就怕江警官当我是恩将仇报。”邵桀拽了下耳垂笑了笑,“况且迄今为止,江警官对我所有的保护和关照,其实基本都是出于警察的职责,真心倒是真心,但没什么额外的感情。” 韩律有点儿愁得慌,眼睛都快竖起来:“那你还这么义无反顾不畏艰险?” 邵桀眉梢轻轻一扬,没直接回答韩律的问题,挂上背包就转身离开。 “要你管。” 毕竟屡次三番被美人相救还能坐怀不乱,那得是悟性修为跟法海差不多的老神仙。 邵桀其实并不否认最初的示好多少掺杂了点儿另有所图或别有居心,但他不着五六的撩闲对于江警官而言连个小把戏都不算——江陌实在是太擅于保持距离,差不多能把一切被动发展的亲近关系掐死在萌芽阶段,得心应手地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大抵就是因为这么点儿微妙的距离所在,江警官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邵桀的任人拿捏与其说是单纯好骗,倒更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装和遮掩。 他跟随着陈朵的脚步慢悠悠地踱在逐渐散漫的参观队伍最前,胡乱游走的思绪兜兜转转地撞在了突然停下的陈朵身上。邵桀先是礼貌致歉,视线也总算重新找回焦点,循着陈朵不住惊叹的方向望过去,却霎时间如坠冰窟一般,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濒死的窒息仿佛冰冷的海水疯狂涌向喉间。 陈朵吓了一跳,几秒钟之前还稀松平常的表情惊惧地僵在邵桀的脸上。她有点不知所措,仓惶地问询着邵桀是否是有什么急病隐患,伸手就要让向导去喊保安,但没等慌张呼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适才躲出去接电话的沈遇安就疾步走了过来。 他安抚似的搭了下陈朵的肩膀告知无碍,随后生拖硬拽地把邵桀从那副画跟前扯开,把人提溜到角落扶他靠墙坐下来。 “老毛病又犯?用不用给你搞瓶水?” 邵桀这会儿已经能恢复正常的喘息,滞涩地摆了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出来。 他没说话,沈遇安就习以为常似的让他自己靠在墙边,转身去跟陈朵和向导拿什么“过度呼吸综合征”的借口胡诌哄骗,留着呆滞的邵桀一动不动地看向那幅已经被经停欣赏的观众遮掩住大半的油画。 画上是一位被妖冶花朵簇拥的少女。 背景漆黑,头顶有光,像是身处神秘圣洁的天堂,抑或是只有昏暗灯光的漆黑夜巷。 少女眼帘微垂,黑发如藻长裙似浪,娇艳欲滴的蔷薇和荆棘藤蔓爬了她满身,几朵红色蔷薇绚烂如血般簇拥在她的颈上。 一如利刃划开喉咙,鲜血喷涌一般。 第五十五章 少女-归队(上) 案三少女 四归队(上) 天空疏朗,阳光可爱。 久违又明媚的初冬暖阳仿佛要将入冬以来堆积难散的霜雾烟霾尽数驱赶开来,无声地拥抱着匆匆行人的四肢百骸。 江陌把她那辆案件取证期间上土坡下泥坑裹了一身屎棕色的吉普开到了距离市局一条街之隔的车行,扒着车窗观望了一下难得晴空万里都呼啦啦跑来等位洗车的队伍,索性把钥匙交给面熟的小学徒,约定好提车时间,转头揣起口袋,松散轻快地往市局正门的方向晃悠。 然而刚刚走出几步,江陌就莫名其妙地被一辆早餐推车不由分说地拦截在路口。 站在摊位玻璃挡板后头推车的老妇踌躇了半晌才卯足劲儿大喊一声“那个警官站住”,没等江陌探身打量一下这位胆敢在市局跟前叫嚣拦路的“勇士老太太”究竟姓甚名谁有何贵干,一颗小葱头就屁股着火了似的从花坛后头冲了过来,张牙舞爪地试图把江陌拦腰抱住,俨然一只小小的拦路悍匪。 江陌当即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小葱头的脑瓜顶,捏住小脸蛋儿定睛一瞧,这才恍然记起来这对祖孙二人跟她究竟有什么交集渊源——也就个把月的光景,那天追着皮球冲出路口险些酿成大祸的小不点儿居然长了点个子,本来毛绒细软的短发被他奶奶剃成了豁牙子的圆寸。 江陌觑着这狗啃似的头毛没忍住噗嗤一乐,撒开手任由小葱头梗着脖子顶在她肚子上,紧紧地抱了片刻才松手。 “抱得这紧,鼻涕都蹭警察姐姐身上了,咦……羞不羞!”老太太停稳推车,习惯性地从车上抽了个木块垫在车轮前头,又在围裙上用力地搓了两下抹了抹手,从新焊的铁皮箱子里拎出个红色的塑料兜,“警官,这个——这个你拿走。” “大马路上就贿赂我啊老太太?这我可不能收……”江陌先笑着推拒了一下,单手撑着小葱头的脑袋瓜,扭头扫了眼早餐摊崭新的台面和车把,“看样子最近生意还成?” “先前这边儿早市不让外来的摆摊儿,我就只能带着豆苗猫在犄角旮旯,东西卖得不好。自打上回你来我这儿带了早点,后头好多警察同志上班儿来早市都找我的摊子,一看好多警察来照顾生意,市场里面就让我进去摆,出摊的生意这才做起来。正赶上豆苗爸爸妈妈工地的活儿忙完提早回来,就给我这小破车重新拾掇了一遍,多挣点儿钱,来年这臭小子能去个好点儿的学前班。” 豆苗奶奶嘿嘿笑了几声,喜笑颜开絮絮叨叨地念起来,扯开红口袋递给江陌看,“就是点儿老家地头挂的果子,自家吃的,个头都不大,也不好看,姑娘你别嫌弃,拿着去大伙尝尝,可甜呢!上回为了躲这小崽子,车都撞成那样,后来还顺带着照顾我这生意,我都不知道说点儿啥……这一兜子连十块钱都算不上,你拿着,拿着吃!”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江陌也不好辜负豆苗奶奶蹲点儿数日的艰难,驳了老太太的薄面,她顺手接了红口袋,又偷偷在兴奋跑开的豆苗帽子里塞了五十来块钱,目送祖孙二人慢悠悠地推车离开,转身提溜着一兜苹果踱到市局正门,离得老远正眺见一个小青年堵在传达室跟前,手里攥着个纸袋,着急忙慌地围着每天清早例行收取信件快递送到楼上的后勤宋叔转。 “宋叔早!”江陌先遥遥地跟老同志敬礼示意,随即有点儿意外地打量着小青年的背影,凑近了几步才诧异地认出人来,屈起指节轻轻敲在被小青年挂在后脖颈的头盔上面,“……李复北?” 李复北起初没留意身后的动静,满头大汗地执着于问询江警官在不在,他赶去上班比较着急,能不能劳驾把东西捎给江警官——直等他又被当成木鱼敲了几下,整理收发信件的宋叔看傻子一样地看向他身后的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李复北这才不耐烦地扭过头来,然后一脸见鬼似的从江陌跟前弹开:“江江江……江警官?” “是是是……是我。怎么还磕巴上了?跟邵——桀似的。”江陌话说半路抿了下嘴唇,佯装无事发生地从塑料兜子里摸出几个小苹果,见者有份地分了个遍,又给岗哨的兄弟示意了一下,帮他藏在传达室的窗户旁边,回过身来问:“有什么冤情至于大老远地跑过来?你不是在便利店上班?刚说要给我捎东西?捎什么东西?诉状啊?” “不是……”李复北见着江陌本人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儿打怵,挠了半天后脑勺才说道:“是桀哥托我给你送点儿东西……东西我送到了,那什么,我便利店上班快迟到——” 李复北吭哧瘪肚了半晌,又蓄足了力气似的,把编排好的话一股脑儿地丢到江陌身上,没等江陌接住纸袋反问个一字半句,人已经一溜烟儿地跑到他停在路边的小电驴旁边,抬脚一跨刚蹿出几十米,就被江陌一嗓子“头盔带上!”喊得一哆嗦,急忙脚刹停稳扣紧脑袋瓜,稀里糊涂地回头颔首致意,然后彻底撒丫子钻进了还没完全结束的市区早高峰。 “江儿,认识?”宋叔码齐一摞文书邮件,唾了口唾沫开始按科室分类清点,抻长了脖子眺了眼小电驴消失的方向,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是个小急性子,非让我直接把东西给你带进去,我就跟他讲说,私人物品转交得先在门卫登记,老赵上厕所去了稍等一会儿就行,他还挺着急。今儿没开车?” “老耿说我那车再不洗就要叫拖车给我拖走……扔在前面路口排队洗车呢,就隔一条街,我就走过来了。这里面……感冒药和创可贴——” 江陌低头抖了抖这特别配送的纸袋,觑见创可贴的瞬间稍微扬了下眉毛,余光瞥了眼左手食指上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略微思索之后,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跟宋叔打了个招呼就往主楼溜达,猛一瞧见耿秩捏着个“生死簿”在门厅外头踱步,又紧忙在他审度迟到惯犯的严肃注视下,提起步速闷头往楼里冲。 正是各科室人员陆续到岗作业的时间段,内勤后勤宣传的同事八成已经奔波在追讨文件稿件的战斗第一线。 江陌例行到主楼电梯跟前晃悠一圈,看着一层一停、一停半天的电梯,又习以为常地调转方向溜进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小心翼翼地捧着被果柄枝叶划破口袋的一兜子小苹果,拱开了刑侦办公室楼层的防火门——她一手抓住手机一手捏着纸袋,两只胳膊还托着即将寿终正寝的红色塑料袋,半个身子别扭地卡在门缝当间,正犹豫着要不要喊白拿白吃的肖乐天过来伸手支援,液压杆滞力十足的防火门后头却突然探了个脑袋过来,鼻孔里还飘着抽了一口没吐尽的烟。 江陌没看清人脸,先被这颗冒烟儿的脑袋吓得一抖,拱出来的半拉身子猛地向后缩躲,胳膊和苹果却还挤在防火门的另一侧,七零八落滚向地面的前一秒又试图挽留抓握——却不料这一兜子向往自由的小苹果已经叽里咕噜地滚向走廊两侧,手指尖勾拽的纸袋也顺势撇开,摊散在江陌下意识伸出去搪一把的脚边,壮烈牺牲成几只被踩扁的药盒。 “漂亮……比天女散花撒得都远。” 江陌无语地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把小苹果所剩无几的塑料口袋搁在门边,借力卸气似的想把防火门猛地甩开,却被门上拧得过紧的液压杆顶了个趔趄,只能骂骂咧咧地侧身钻出楼梯间,撸胳膊挽袖子地准备抓住那颗冒烟儿的脑袋充当苦力,先帮她把苹果悉数捡回来。 她转过身,掀起眼皮看向那个已经掐了烟头去窗台找烟灰缸的同事,逆着走廊尽头朦胧的光晕眯了下眼睛,又难以置信地忽闪着眨了两下,蓦地睁得溜圆。 “……你……我的妈诶……温晨?” 第五十六章 少女-归队(下) 案三少女 四归队(下) “见面儿就叫妈,你还挺客气……” “够可以的江陌,毛毛躁躁的老毛病是一点儿都没变。”温晨哼声一笑,咧开嘴角敲了敲江陌的天灵盖,“几年不见——你是不长个儿了?我……” “等会儿——你这人说点儿啥就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一时半会儿没个完。” 江陌隐约听出这位久别重逢的大爷话里话外的苗头,先抬手打断他这满心怀念地“追忆往昔那些年”,伸手把人拽回现实里面:“先帮我把苹果捡起来。” ———— “我就说查杨笑笑的时候,我在她家附近的监控里看见车上那个确认不了身份的人影有点儿眼熟,没想到还真的是你。” 温晨和江陌生拉硬拽的话勉强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俩人初中同校高中同班,大学又考上了同一所警察学院,可惜没等挨到实习毕业那一天,温晨这么囫囵个儿的人就仿佛凭空消失彻底蒸发了一般,档案抹得一干二净,甚至还顶着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声势浩大地登上过公安系统的通缉名单,随后一消失,就是生死难料的四年。 江陌猜测沣西苏格酒吧新来的那位名叫“陈稳”的夜场经理就是温晨,也大概推断得出,张支队长经营布置多年的线人行动,温晨就是他百般维护至关重要的一环——她其实有点儿想问他究竟是不是跟杨笑笑取得过联系的警方线人,也挺好奇他是如何在那么一个龙潭虎穴里全身而退,可偏偏这些问题江陌一概不能追问,到头来也只能纠结地注视着他颈侧极其凶险的枪弹灼痕,重重地压了下他的左肩。 “没缺胳膊少腿儿回来就行。算正式归队?” “沣西和坝庄这几条大鱼捞上来,暂时能安稳一段时间。”温晨没正面回答江陌的问题,又叼上一颗烟,抱歉地晃了晃打火机,“跟那帮贩||毒的人呆的……亏着他们一把手只做生意,不怎么愿意手底下的亲信碰那些东西——这点儿烟瘾迟早得给他戒了去。我看你拎这一兜子药,感冒了?” “昨儿晚上有点儿着凉,睡一觉就没事儿了,没那么金贵——就是一朋友送过来的。”江陌一耸肩,忽然扬起眉:“这跨省的案子已经撂在明面上了,这么长时间,没回家看看?” “还不敢回。毕竟还有没落网的,我怕回去不安全。”温晨这一别数年回来,“出落”得平静又沉稳,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将将漏了一点儿无可奈何的情绪出来,“我还是挺怵小夕的,这几年家里全靠这小子连蒙带骗,看见我回去,不得跟我来个决一死战?” “没办法的事儿。突然离校消失这么多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们那会儿都蒙圈。小夕最后一次找我问你去哪儿的时候才十四岁,个子就那么一点儿……” 江陌抬手略一比划,忍不住有点儿感慨,“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们这些平时走得比较近但还在校的学生,一律被勒令禁止随意跟你家里人碰面,他小小年纪一下子就担起家里的责任,怎么可能没有积怨——跟你打架你也得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地挨几顿揍就好了,毕竟亲兄弟,小夕心疼你这当警察的亲哥也不是一天两天。” 温晨又咧嘴笑起来,倚着窗台,稍稍居高临下地睨着江陌还挂着淤青的脑袋,略微沉吟了片刻刚要开口,刑侦办公室的门就“呼啦”一声被扯开,一张娃娃脸左右张望了一下,兴冲冲地朝着江陌跑过来。 “我就说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动静了,师父还骗人——”肖乐天掀起衣襟,多少年前街边卖光盘似的跟江陌献宝,递了一杯奶茶过来:“师姐,周小邈和郑司羿给你带的份儿,师父看你没在办公室就要强占……拿着快!先喝完!” 肖乐天热热闹闹地围着江陌绕了半圈,这才抬眼正儿八经地看清靠在窗边有点儿眼生的温晨,紧忙一个侧身滑步缩在江陌后面,依着她扬起下颏略一示意,抱起红色塑料口袋,点了点头就被烫了屁股似的一溜烟儿地跑开。 “你师弟?那个肖处还是什么领导的小儿子?”温晨揣起胳膊栽着膀子看向狂奔的肖乐天,也没刻意把打岔扯开的话题再拽回来,“他是不是有点儿怕我啊?我长得这么吓人吗?” “乐天儿就是胆子不太大……不过你这属实,变化挺大,刚才我都没敢认。”江陌弯起眼角笑开,抬手没收着劲儿,先在温晨右肩上杵了一拳,捶得乍一看还有点儿凶神恶煞的温警官龇牙咧嘴地喊疼,登时恍然上前一步,慌张地扶住他,伸手试探:“别吓人啊,枪伤?” “贯穿伤,先前杨笑笑为了自己活命赚钱跑去告密的事儿闹的,自己人拿着分寸打的,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前阵子抓捕收网的时候打架崩开了。”温晨眼冒金星地摆了摆手,撑着江陌的脑袋缓过神儿来,嘴角逗她似的扬起来:“别光用嘴心疼啊,来点儿实际的,你那个手劲儿你自己琢磨,我这白挨一拳,不得哪天请我吃个饭?” “您老百忙之中跑我们刑侦办公室外头蹲点儿就为了找我吃饭?发个消息不就——”江陌话说半道才一拍脑门儿,掏出手机递给温晨,“自己存。我看宋叔早上发菜单,中午食堂老刘炖肘子,咱再单点俩菜,你们这案子还没个结尾,跑出去容易误事儿,先请你凑合吃一顿。” “你就说队里吃省钱就得了……不过今天中午够呛,我跟我师父——就张队,得出去一趟,今儿早上就是难得有空,过来瞧瞧最近一直让我师父念叨后悔没撬到缉毒的小江警官。” 温晨捏着手机输了号码,正犹豫着要不要在江陌一本正经的通讯录里来点儿特殊备注的空当,一串情绪高涨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地弹在他眼前。温晨无意扫了一眼,眉梢都飞起来,略微垂下视线觑着江陌这一脸的不以为然,实在哭笑不得地扒拉着这个对待追求者十数年如一日残忍且寡淡的坏蛋,简直想把手机敲在她脑门儿上面:“男朋友?” 江陌这才没什么表情地翻了翻邵桀的消息,看他嘴碎地念叨了一堆“李复北送的东西你收到没?”、“不知道你吃药有没有过敏的,我就一样挑了一个,你吃的时候注意点儿”、“我待会儿的红眼航班,不过好像有延误,不知道几点能到盛安”,迟疑两秒,没回消息。 “一小孩儿,前面两个大案子凑巧都是目击证人。” 江陌一摊手,抿着嘴刚想捡个旁的话题转移视线,温晨就突然接起电话应了两声提步跑起来,迈出几米远又猛地钉在原处,叹了口气才回头折返,考虑措辞的空当,江陌已经轻轻拍了下他没伤那侧的肩膀,“干嘛呢,矫情的话憋回去啊。不过这时隔多年,好不容易有机会跟你碰个面,正经得给你来点儿仪式感——” 江陌举着一杯奶茶,敬礼敬得有点随意,行为不端得搁在耿副的“生死簿”上得扫一个礼拜的地。但她笑得实在真心实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又明亮的光,恍惚间像是转瞬回到了初入警校的那年,年纪集训拉练解散,她就靠在操场的球门旁边,看着热身不当腿脚抽筋的温晨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嘲笑得明媚又灿烂。 “温晨,欢迎归队。” 第五十七章 少女-报案(上) 案三少女 五报案(上) 巴黎时间清晨五点二十七分,受航线天气和目的地航空管制影响一再延误的红眼航班,终于在日出晨曦刺破云层的前一瞬,推离航站楼,进入滑行排队阶段。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时差,国内这会儿差不多正值午休时间。 邵桀捧着手机,无意识地搓动着手机壳背后的拼图滑块。他垂眸盯着十有八九是被江警官瞥上一眼就随手遗忘的聊天界面,淡定地屈起食指刮了下眉峰,恰到好处又天可怜见地补了两个没人搭理满眼委屈的表情包发过去,在江警官略显匮乏的平淡生活里彰显存在感似的蹦来跳去。 因为一时脑子浆糊而被迫接受了由一通电话引起的近乎豪夺强取地侵入领地,如此棋差一招的对弈,能不能换来点儿什么情感收益还不一定,但江警官“恼羞成怒”之后两到三天的搁置处理,邵桀倒是早有预计。 他在消息里可怜兮兮地问询江警官是否有时间接机,其实只是目的极其单纯的过嘴瘾——毕竟江警官实在不善于容忍一个几面之缘的小屁孩不经她允许就擅自打破既定的界限关系,邵桀得捏住分寸迂回作战,坚决避免一朝蹬鼻子上脸,一辈子绕路而行。 候机延误的疲倦在整个机舱游走转移,贴心的空乘人员适时地调暗客舱光线,放轻了问询餐饮需求的声音。 邵桀捏着餐包没滋没味地嚼完,胃底细微的烧灼酸楚实在闹人,即便闭上眼睛陷进一团昏暗,身体上的不安僵滞牵连得思绪也不得消停——那副妖冶的少女油画始终滞留在脑海里,鲜艳的花簇如血一般攀挂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他还是不大习惯在只剩下客舱白噪音的昏暗空间里混沌地睡过去,默然焦躁地呆坐了片刻,摸出提前揣在口袋里的三阶魔方单手盲转,另一只手托着腮,目光茫茫地望着舷窗外的云山雾海,及至身后的座位上窸窸窣窣地探了一颗嘴角挂着早餐奶酪的小脑袋瓜过来,好奇地盯着魔方研究了半晌,兴奋又温柔地碰了下邵桀蹭靠在舷窗窗沿上的头发。 “你也不想睡觉是吗?我也不想睡。”小男孩儿举起状似藕节的小臂,十分擅长“收买人心”地递了一颗奶糖给他,然后半捂着嘴悄悄附在邵桀耳边,“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儿吗?或者我可以邀请你跟我一起玩儿吗?悄悄的,不打扰别人。” 邵桀被这满脸童稚的小绅士唬得怔了一瞬,先下意识地稍微挺直身板去征询小朋友家长的意见,在得到小朋友父亲抱歉又感激地热切首肯之后,就这么跟一位拒绝睡觉倒时差的小豆丁脑袋瓜顶着脑袋瓜,在稍显漫长的飞行途中心灵相通似的称兄道弟起来,甚至在那对般配可爱又无比心宽的父母盛情邀请和授意之下,从萍水相逢的陪玩升级成为值得托付信任的“地陪”,一路拎着这个生在法国却带着盛安口音的小豆丁落地出关去找他心心念念的亲姐,甚至没来得及跟同航班落地等候行李的俱乐部队友打声招呼,就先一步裹紧棉服,从机场出口扑向深更半夜零零散散的接机人员。 国内时间已经先一步跨过零点,盛安这两天没下雨,干冷的空气涌进鼻腔,刺激得邵桀有点儿想打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只隐约听见被他父母包裹成一颗棉花球的小豆丁大喊了一声“Momo”,随后就竭力甩开邵桀意外担以带娃重任紧抓不放的手,小炮弹似的撞向了不远处张开双臂俯身半蹲的身影。 邵桀先循着小棉花球横冲直撞的方向追过去,在逡巡的目光随之落定的刹那,整个人蓦地傻在原处,视线直楞楞地闯进了那双觑见“来袭生物”和“随行物种”霎时惊诧又盛满柔和的眼角,凌乱又慌措地朝着她的方向挪了几步。 居然……是江陌。 邵桀忽闪着呆滞的睫毛,有点儿堂皇地迅速复盘——从客舱落座匆匆一瞥的票根姓氏再到小豆丁母亲那张隐隐跟什么人肖似的眉眼,邵桀又辗转记起了他第一次撞见江陌笑靥如花时,正大光明地偷听到江陌的家人似乎久居国外的消息…… 邵桀这才后知后觉地醍醐灌顶,原来他在长途飞行中建立友谊并决定保持联系的忘年好友,竟然是江陌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那就意味着,也许在江陌眼里,邵桀可能真的跟她这个一看见帅哥靓女就知道甜言蜜语的亲弟弟……身处在同一个交往等级——大概也就是正值时而烦得要命时而讨人欢心的幼儿园年纪。 邵桀心情有点复杂地皱了下鼻子,跟被江警官一把抱起举得老高乐个不停的小豆丁对上眼睛。 “江女士——就是这小子的妈,上飞机的时候拍了张照片发给我,说正好跟几个电竞选手同一个航班,我一看跟你提前嚷嚷着接机的航班号一样,还给你发了消息,问你们单位大半夜的管不管接机,用不用顺路捎你回来,没看见?” 江陌抱起缠人的小棉花球颠了几下,自动屏蔽了江禾发了张照片顺带着想替江陌寻觅个金龟婿的提议,一边感慨着“有苗不愁长”,一边迎着还一脸痴傻的邵桀踱了几步,掀起眼皮稍作打量:“昨天发照片儿的时候还笑得跟傻子一样,今天这黑眼圈都快砸脚面上了……有心事?” “没……没有。我从在飞机上就一直跟着Eden,手机还没来得及看。”江陌的语气明显笃定大于疑虑,邵桀怔了片刻,忽然就觉得自己对于江陌其人似乎有点儿判断失误。他听见她敏锐又散漫的关心,适才还紧绷着纠结自己心理年龄的嘴角立刻扬了上来:“我这就是没睡好,在飞机上一直教他玩儿魔方来着。” 邵桀极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认真地侧身一步,挡住了江陌留意观望出口旅客的视线:“所以,你真的是来接我的?” 第五十八章 少女-报案(下) 案三少女 五报案(下) “所以,你真的是来接我的?” 江陌瞪了他一眼,无言以对地抬脚把人搪开,“顺路。顺路俩字儿被你吃了是吗?” “Momo……” 小棉花球左瞧瞧右看看,终于忍不住插进话来,双手捧住江陌的脸颊,略微亲昵地捏了两下,像是带着点儿被江陌冷落的小委屈:“你不是来接我的吗?你也认识这个人吗?你不要跟这个坏蛋说话好不好?也跟Eden说一会儿。” “……或许,你说的坏蛋,是我吗?” 邵桀对于这么个“突变”的称呼多少有点儿一言难尽。他歪着头,瞧见江陌扑哧一声笑得眉眼弯弯,顿时一片真心惨遭辜负似的捏住小棉花球的脸蛋,痛心疾首地施以制裁,“怎么还突然翻脸不认人了呢?刚才叫哥哥叫得不是挺开心吗,我怎么就成坏蛋了?” 小棉花球一掐腰:“因为Momo是我姐姐!抢姐姐的就是坏蛋!” 邵桀也理直气壮:“谁跟你说我想当她弟弟了?!” “那你跟她一直说话!因为你一直跟她说话,她都没跟我说话!” “……我跟她认识啊,为什么不能跟你姐姐说话?” “因为……因为……” 几分钟还手拉手亲如兄弟的俩人正闹得要“反目成仇”的空当,江陌手机里的黑猫警长就突然横插一脚,时机绝佳地跳出来主持公道匡扶正义。 她瞥了眼来电显示,试图把周南一交给吵着吵着快憋不住笑出声的邵桀,却被这因为找不到指责的理由就如蒙奇耻大辱的小棉花球拈酸吃醋地梗着脖子扭了开去,末了只能单手箍住努力把自己鼓涌成一只蚕蛹的周南一接通了电话,挂断回身时,跟恰巧推着行李车出来的江禾和周怀豫挥了挥手机。 四十过半的江禾还端着亭亭袅袅乍出剧场的款款大方,纤细的玉腕轻挽,搭着全身心投入在搞定行李推车事业上的周怀豫,离得老远就先慢条斯理地对着江陌探出指尖。 “诶哟我的乖乖……大冬天你怎么还晒黑了?” “天天外面跑,不黑才怪——我得出个警,有点儿急,你走快两步……要不我先把你们送到市区?” “你那个工作哪有不急的事儿,送到市区里也折腾,我们自己打车回去就行……非要让你来,就是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忙起来不着家,先找个机会在机场见见你。”江禾先扶了下身旁的周怀豫站定,上前对着重新攀在江陌肩头的周南一勾了勾手指:“Eden过来,姐姐有工作要忙,我们自己回去。”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周南一搂着江陌的脖子蹭了蹭,“Momo,Jepenseàtoi” (*陌陌,我很想你。) “待会儿再想你姐吧,你姐这工作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容不得你跟着痴情。”江禾波澜不惊地吐槽了两句,伸手直接把这小情种捞过来,侧身略微留意地多看了邵桀一眼,饶有深意地清了清喉咙,“这位小邵同学——小陌你也认识?还真是挺有缘分的,本来说辛苦他帮忙照顾Eden一路,想顺带着捎他一程……” “邵桀是我前面两个案子的重要证人。”江陌当机立断堵住她妈这张意图拉郎配的嘴,转头有点儿复杂地看了邵桀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回家还是回基地?回基地你就自行解决,回家的话我就捎你回去。” 邵桀其实不是很介意江警官陈述事实时对他极其冷漠且格式化的角色定义,只是接过江陌扔给他的钥匙先行上车之前,压了下唇角聊表抗议。不过随后就礼貌地跟暂此别过的江禾和周怀豫颔首致意,乖巧地抱住他那个快赶上一个周南一那么高的背包,窝进副驾驶的座位里,划开了解除飞行模式起就震个不停的群组消息,一目十行地捋清了当前正在进行的话题。 “李泽川-LoveHepbum:凌晨的火锅局走起啊桀哥!” “霍柯-Hulk_H:我们取完行李出来你人呢?@JIE_S” “温夕-Xixi:就是啊,咱大巴车在二号停车场入口那儿!” “……” 邵桀挑了下眉梢,没打断也没解释,只是陈述性地插了一句:“JIE_S:你们先去,我回家一趟。电话联系。” 适才刷屏速度慢了些许的聊天群短暂的寂静了几秒,立刻沸腾个不停。 “李泽川-LoveHepbum:桀哥!你是不是始乱终弃要跟人跑了!” “温夕-Xixi:啊!我刚看到桀哥了!他真的跟人跑了!” “李泽川-LoveHepbum:桀哥!你瞒着我们做了什么!” “程梓-Cola:火锅店地址谁发群里?” “霍柯-Hulk_H:咱们去哪个火锅店?” “姜河鱼-QWER:chishenme?” “李泽川-LoveHepbum:去火锅店吃炸鸡,chickenchicken。” “徐沐扬:……教他点儿正经的吧……李泽川你是不是又偷偷拿人家手机把姜赫宇群备注给改了?给我改回来!大老板在的那个群也给我改回来!” 邵桀粗略扫了一眼逐渐跑偏的聊天记录,随手关了群提醒,揣好手机,默默地扒着车窗观察着窗外正在候车闲聊的重组家庭——听不清楚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时问时答的状态,大抵都是些琐碎又短暂的话题。 江陌跟她母亲和继父的关系似乎热络又浅薄,能够亲昵地交谈,甚至勾肩搭背也不成问题,可当这一家人极亲近地凑在一起,却又隐约能察觉出,江陌跟他们之间,总像隔着点儿模糊又疏淡的距离——哪怕嘘寒问暖挽住手臂的母亲和毫不吝惜甜腻示好的弟弟始终坚持不懈地在向她靠近。 邵桀沉默地注视着窗外,视线没有焦点地虚挂在半路,拧着眉头略微出神的工夫,江陌已经不知何时绕到驾驶位上车坐稳,余光瞥见邵桀溜号溜得扭曲的身形,甩上车门的同时,沿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少打我妈的主意啊,江女士生个你绰绰有余。” 邵桀思绪还飘在外头,被她一句话吓得一抖,无语地回头眨了眨眼睛:“那我——” 在两相对峙这一方面,江陌对邵桀的预判简直剑指要害,乍一见他张嘴,立刻起身直奔他的安全带过去:“闭嘴还是下去?” 邵桀没等来什么心动的场面,先有了能被江警官吓成心梗的自觉,他又往犄角旮旯里躲了一下,在嘴上比了个拉链的姿势,然后规规矩矩地缩成一团,牢牢抱紧副驾驶的安全带,目视前方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朝着江陌的方向偷偷瞥了过去:“……你感冒好像好了?” “……”江陌大抵是快把这茬儿忘在脑后,听见邵桀这么一问,方向盘无意识地一飘,差点儿朝着机场收费口的反光路锥冲过去。她稳住车身,迟疑地瞥了眼紧抓扶手保命的邵桀,又有点儿哭笑不得地打消了跟他就“感情价值观”认真探讨一番的心思,轻轻嗤笑了一声,卸了口气:“下次别浪费钱,伤风感冒小磕小碰都不算什么,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江陌踩了一脚刹车,停在收费口队伍的末端,翘起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食指晃了两下,“但创可贴正好用得上,还是谢谢你。” 江陌在处理情感关系问题上向来有点儿逃避心理讳疾忌医,这么多年来进退有度的致胜法宝就是把一切暧昧的苗头晒死在坦然面对平静处理的充足光照里——对于邵桀这么个万物新奇、冲动热忱的年纪而言,等他那一脑门子热度散尽,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一个小朋友而已,好像没必要跟他一本正经的较劲,偶然的交集不大可能长时间持续的维系——耗也耗得过去。 邵桀见识过江警官嘴欠和嫌弃他嘴欠时掀起的风浪,却无论何时都极容易被她忽然云淡风轻的坦诚直戳心底,哪怕能感觉到江陌是在尝试着重新拉开跟他意外靠近的关系,依旧整个脑袋瓜都不受控制地蒸得通红,连连摆手磕巴了两句:“……那个……有用……就……就行……咳咳,不过江警官,你们有案子不是得出现场吗?怎么今天还先回队里?” 江陌听见他磕巴的节奏实在想笑,扭头刚瞧见邵桀红彤彤的耳朵尖儿,就被后车一声喇叭催促着向前推进。她大致听了一耳朵邵桀的好奇追问,捡着无关紧要的信息反问了一句:“……还记得殡仪馆那只断手吗?” 邵桀点头,不忍回忆地蹙了下眉间:“高坠自杀的那个?” “唔……本来已经拼好交给家属火化了。”江陌缴了过桥费摇上车窗,瞥了眼后视镜里等了不过半分钟就在车里炸毛的司机,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死者的妹妹大半夜偷跑出来报警,说怀疑她姐姐的死……可能有大问题。” 第五十九章 少女-挂坠(上) 案三少女 六挂坠(上) 盛安城初冬夜里的寒风,数十年如一日地挟裹着凌冽森冷的烟霾味道。 打从下了机场高速开始,一整个昼夜间惶然无法入眠的邵桀就仿佛被抡了一闷棍一样,在江警官这辆车速不怎么平缓的吉普上昏天黑地睡得一塌糊涂——临要拐向距离小区只剩两个红绿灯的街口,邵桀才被赶着红灯数秒时抽空扭头看过来的江陌铆足劲儿推了几下,强制唤醒了邵大选手宕机歇菜了一路的大脑主板。 “口水擦擦,要到你家了。”江陌关掉暖风,顺带着抬手托住快栽到中控台上的脑袋瓜,把歪着肩膀哼唧唧喊落枕脖子疼的邵桀推端正,也闷闷地打了个哈欠出来:“……这睡的,敢情是雇我给你当司机呢。我待会儿还是把你放小区门口,精神精神清醒清醒,你这小身板儿别迷迷糊糊地吹了风。” “嗯……对不唔江警官……” 邵桀双手交握抱在后颈,埋头陷在背包里先含糊地答话,转瞬就要坠进梦云的前一秒,又被江陌抄起个什么家伙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他这才猛一激灵清醒过来,晃了晃再度强制开机的脑子,后知后觉地捧住被江警官泛凉的掌心托抚过的脸颊,慢悠悠地把自己蒸成了一只红虾。 “这回醒了吧?” “醒……醒了。” 邵桀先含羞带怯了一会儿,又迟滞地感觉后脑勺儿被磕得生疼,皱巴着一张脸委屈兮兮地看向江陌,“什么东西这么疼……怎么还带动用冷兵器的?” “你的魔方钥匙扣。” 江陌单手撑住方向盘,食指指尖随着信号灯秒数倒数跳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余光觑着邵桀迷迷糊糊又抱头吃疼的分裂式表情,轻轻笑出声,把适才就从口袋里摸出来攥在掌心的金属制魔方摊手递到他跟前,“东西拿好,待会儿下车之前检查一下……隔三差五地跟我这儿掉水晶鞋,我还得记着给你送过来。” 邵桀有点儿惊讶于江陌还记得随身带着这枚装饰用的钥匙扣——毕竟有钱包事件在先,江警官在处理工作之余的事情时,基本上都是随手搁置在旁,动辄遗忘个十天半拉月。 他伸手把钥匙扣捞起来,指尖一触即离地在江陌的手心儿里刮了一下,极难得地撇开了挨在江警官身边时惯常莽撞羞赧的纠结别扭,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上,单纯地提起唇角,笑得温和浅淡:“这还是订做的来着,丢了不太好办,谢谢你啊江警官。” 江陌闻言转身,视线正落进邵桀单单盛着笑意的眼睛,一时有点儿恍神,挂挡起步的动作都微微一滞,隔了两秒才堂皇躲闪地扯开了瞬间不知所措的目光,不大明显地吞咽了一下:“啊……没事儿。” 抛开比赛影像里隔着摄影机滤镜和所谓的专业光环不谈,这还是江陌打从认识邵桀至今,头一遭正儿八经地意识到,这位似乎附拥者甚众的电竞选手,其实有着一副扔在人群里十分出挑的皮囊骨相,只不过每每碰面时,机缘巧合大多事出有因慌张混乱,着实没有什么显衬他这张脸蛋优越的机会可言——尤其是不久之前的深更半夜,他整个人仿佛一根细长扁担在粪坑边儿滚了一圈,乌漆墨黑涕泪横流地朝她扑过来的画面…… 然而邵桀眼睛里盛着细碎如繁星的光,笑起来像是冬日里明媚可爱的太阳。 邵桀大抵是留意到江警官正在思绪横飞,为免惹是生非,老实听话地抱着背包窸窸窣窣地检查随身物品,直等在小区门前下了车,才拽着车门歪头朝里探,捡着江警官没分神搭理他的空当,无辜地眨了眨眼:“王子捡水晶鞋是因为喜欢辛德瑞拉,那江警官你呢……你也是吗?或者,我可以当你是吗?” 江陌正低头扫着肖乐天发来的消息,零零碎碎地听见邵桀的问话,先怔了片刻,扒拉着脑袋瓜里泛黄积灰的童话书反应了半晌“辛德瑞拉”究竟姓甚名谁,等到将将理清了邵桀这话的含义,伺机挑衅得逞就拒绝直面现实冲击的小孩儿已经甩上车门撒丫子跑远,隔着车玻璃跟一脸无语的江陌挥了挥胳膊,转身钻进了小区的铁门,摆手目送江陌开车离开。 但邵桀其实不太想回家。 他挎上背包戳在小区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绕着门前停放自行车的雨搭来来回回地踱步往返,纠结再三的脚步终于蓦地顿住。他扭头转身,拖沓着步子上楼开门,却被空荡荡的房间里迎面扑出来的干燥暖气呛得咳了起来,半晌才停下。 鞋架是空的,两双棉质拖鞋整齐地摆放在门口——吴老师和邵主任都没在家。 客厅的窗帘大敞着。 邵桀把背包撂在门口,眯着眼睛看向客厅里被月亮光晕笼住的家具沙发,扯上窗帘转过身,左磕右碰地绕开尽数挪动过的茶几摆设,脚底下却没留神地踩到了邵主任格外疼惜的某个茶宠摆件,整个人忽的一歪,径直跌进了平时坐上片刻都要抚平码正的沙发里,捡起罪魁祸首,呆滞地缓了半晌。 他伸手从沙发垫缝隙里抠出硌人的遥控器,不大意外地盯着常年停留在滚动播放本市新闻的频道画面,佝偻着后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大致推测出吴老师和邵主任同时舍家撇业的原因。 “本台报道,今日晚间十点十三分左右,城际环线高速发生一起疲劳驾驶导致的严重连环车祸,其中包括一辆私人承运的高中校车,据悉,校车内乘客中有三名……” “本台快讯,受夜间连环车祸影响,盛安市中心医院开辟紧急通道,联合本市两家三甲医院……” 老楼的供暖一般,稍微年长的父母辈不大习惯开着干烘烘的空调取暖,只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凉气就细细密密地在房间里到处游走见缝就钻。 邵桀吸着鼻子蹙了下眉,关掉电视起身,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小心谨慎地把沙发恢复原样,绕回背包旁,蹲坐在门口的地板上,从背包深处翻了几瓶从国外带回来据说是对心脏血压有好处的保健品,依着邵主任的强迫症由低到高的摆在门口嵌进墙的壁柜里,背包离开之前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撕了一张便利贴,草草地留了几句话在字条上。 他拈着纸条塞在药瓶底下,直愣愣地盯着出自右手略显凌乱猖狂的草书呆了几秒,还是决定原地销毁,换成左手规规矩矩地重写一张。 正这时,门外抖动钥匙的声响合着手机铃声一齐敲在邵桀耳旁。 他先接通电话,听见电话那边左一言右一语地喊着“桀哥快来已经点好菜了!今天顺带着给姜赫宇提前庆生,不然他过生日的时候正好放假回家了”,有点儿混乱地应声答了一句“待会儿给你回电话”,转身没等放下左手的中性笔,吴瑾已经拉开门板满眼意外地看向他,视线一飘,从邵桀捏住手机垂下的右侧小臂,辗转落在他左手的手腕上。 “你……” 吴瑾全然没有预料到他们母子两个会在今时今日仓促地重逢碰面。 邵桀依旧有些抗拒眼神交流地垂着视线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吴瑾的苛责或是评判,见她一声不吭也见怪不怪,扔下纸笔扯起背包肩带,声音沉闷地叩向地面:“俱乐部那边刚来了电话,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啊……”吴瑾撑着门僵了半晌,在觑见邵桀似乎真的准备拎起背包冷淡离开时才猛地回过神,侧步挡在他身前,背手带上房门,平心静气地问:“我有两个高三学生下晚自习出车祸了,一直守在医院还没吃饭……你那边如果不着急的话,要不要在家吃一口,我就煮个面,几分钟,很快。” 第六十章 少女-挂坠(下) 案三少女 六挂坠(下) 也许是太久没有闻到过家里氤氲沸腾的烟火味,邵桀的脑袋里还在摇摆不定着,身体却已经不置可否地拉开椅子坐下,捏着手机抱歉地回复了家里临时有事的消息,又在群里补偿着发了个数额不小的红包,心不在焉地搓动着手机壳上的拼图,默默地看着厨房里吴瑾有些慌急的背影,没有刻意地搭话。 吴瑾的做饭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但好在动作利落,没过十分钟就已经端着两个大瓷碗摆到餐桌上坐下,隔着蒸腾的水汽看了邵桀几眼才提起筷子,拨动着面条上熟过头的荷包蛋,佯装随口闲谈似的,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我刚看……你怎么又用左手写字了?我记得小时候左撇子,给你扳过来了。” 邵桀一愣,挑进嘴里的面条咀嚼得寡淡无味,他先沉默了几秒,无所谓地回答:“初中那会儿右手骨折的时候重新练的,平时怎么顺手怎么写。刚是因为正好接电话。” 吴瑾“哦”了一声,抿着嘴唇不停地翻动着清汤挂面,却只是相对无言,没再开口问话。 邵桀略微掀起眼皮看向她,不太能揣测出他这位全身心投入到祖国优秀花园培育建设的园丁母亲在想什么,皱了下鼻子,没什么表情,缓慢地把面吃完。 邵桀右臂骨折的原因吴瑾应该是确切知情的。当年他刚初二,一位因为不服班主任吴瑾管教而找到邵桀寻衅报复的高中生,当着不知道多少同学的面,恶狠狠地伸手把拒绝跟他产生正面冲突的邵桀从楼梯上推了下去——邵桀摔得头破血流天旋地转,又被走上前来蓄意猛踹了一脚的高中生踢断了右臂,在医院惶然地住了一个礼拜有余,得到的却是吴瑾以母亲的身份,同意跟高中生达成和解的消息。 分明吴瑾半个字都没跟他商量。 和解的理由其实不算太晦涩难懂——那位高中生因为性情脾气曾经几度闹事被派出所登记挂名,高三冲刺的关键之际,吴瑾希望邵桀不要因为一时置气,阻碍了那位高中生本可以凭借学习成绩出人头地的大好时机。 邵桀当时气愤得差点儿离家出走,吊着打了石膏的胳膊从医院一路游荡到韩律家门口,身残志坚地泡在网吧熬了几个昼夜,被当时退役的网吧老板帮扶了一把又送回医院,这才借此契机交识到帮他引荐的贵人,缓慢地开启了他的电竞职业生涯。 但那都是后话。 邵桀没再搭茬,无声地洗了碗搁在一边,本打算趁着吴瑾洗漱收拾的空当悄悄离开,推开门的时候却正巧回头看见她从洗手间里出来,突然开口的语气平稳得像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推你下楼梯的那个孩子前几天被抓了。他大学毕业回盛安工作,结婚之后因为跟爱人争吵,把怀孕的妻子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邵桀一扬眉梢,等了半晌没听见什么后文,压了下唇角权当听见了解,转身迈出家门。 其实他还是希望吴瑾能再说点儿什么,哪怕只是迟来了快十年,委婉得不露痕迹的道歉。但也许吴瑾已经尽己所能地表示了歉意,比如刚刚极尽寡淡的一碗热汤面;抑或许她从未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为学生极尽所能的教师,当时舍弃孩子的选择判断没有任何不妥,既然如此,又谈何抱歉。 ———— 邵桀揣着一肚子久积的郁结,慢悠悠地折腾着夜班公交,回到俱乐部时已经临近破晓。 他望了一眼马路对面,没瞧见江警官那辆硕大显眼的吉普,转身拎着背包呵斥带喘地爬回训练室,瘫在沙发上直了会儿腰,盯着墙上时钟跳动的秒针出神了半晌,又跑到电脑前头歪扭地坐着,不太想回宿舍去睡。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电脑,挂上通宵时段末尾不太好排位的游戏账号,点开消消乐漫不经心地拖拽着鼠标,抻了个懒腰的工夫,手机铃声就突兀且狂躁地叫嚣起来。 “桀哥到基地了没?”辅助位的小选手程梓在电话那头吃力地喊道:“快……下楼帮个忙。” ———— 邵桀对于李泽川和霍柯那点儿人菜瘾大的酒量心知肚明,但等趿拉着拖鞋下楼才发现,除了这两个废物酒包以外,温夕和徐经理的肚量也不遑多让——姜赫宇提溜着蹲在路边要摔得倒栽葱的李泽川的衣领,程梓一步一晃地驮着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温夕,被一通电话喊过来当代驾的徐经理的男朋友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把人抱上了楼,徒留着邵桀无处下手地杵在门口。 扛着温夕挪了两步的程梓回过身,艰难地对着邵桀抬起头。 “桀哥……教练,老霍还在车上趴着呢,快去救救他。” 邵桀身不强力不壮,但亏着个头够用,认命地把还有一丝神智的霍柯生拉硬拽扛上楼,扔进宿舍房间安顿好才关灯退到门口,挪蹭着脚步正被什么物件儿磕中了踝骨。 邵桀低头一看,居然是霍柯挂着车钥匙的钥匙扣——上面的挂件还是三年多以前俱乐部限量定制的那一款。 邵桀捡起挂件怔愣地打量了半天,眉眼间隐隐漫出了点儿追忆当年的怀念。他哼笑了一声就微微一叹,正准备重新推开霍柯宿舍房门物归原主,隔壁徐经理偶尔临时加班留宿的房门就轻巧推开,那位曾经被邵桀撞见过的徐经理男友端着一个马克杯缓步走了过来,略微诧异地对上邵桀的视线:“你也有这个钥匙扣?” 他话音方落,又略感失礼地朝着邵桀伸手过来:“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梁,单名一个霁,清风霁月的霁,是你们徐经理的男朋友,还处在家属考察有待转正的阶段。” 邵桀鲜少遇见这么郑重其事的寒暄,生怕怠慢似的握手致意,略微颔首时瞥了一眼他手指关节的薄茧,礼貌地接上刚刚打断的问话:“哦……这个钥匙扣是霍教练的,掉在门口。” 梁霁像是没有察觉到邵桀短暂停驻了两秒的视线和迅速抽离的指尖,接着这个话茬儿轻声回问:“我看沐扬也有一个这样的钥匙扣,还有李——李泽川。听她说好像是俱乐部以前的定制周边,那会儿邵桀选手好像也在这边?” “三四年前了,当时就是限时限量做的这么一个剪影徽章钥匙扣,原来青训的上中野三个人提到一队的时候俱乐部想搞个纪念活动,但后来因为人员变动的缘故……”邵桀略微停顿了两秒,没再继续深入探讨,只是笑了笑:“我以前也有一个来着,转会之后赌气丢了。” 梁霁毕竟只是徐沐扬的挂牌家属,对于俱乐部里的“恩怨情仇”了解不多,也没有继续交流的念头,只是浮于表面地应承逢迎道:“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重新归队了。今天虽然吃饭你不在,但你能回来,大家都挺开心,尤其沐扬,不然也不会喝这么多。” “那是肯定的。”邵桀扬起眉梢:“毕竟我可比蒋唯礼便宜不少。” 梁霁大概是没料到邵桀会这么坦然地面对这样一个把自己明码标价的解读视角,略微低头轻笑,举起水杯稍作示意,没再继续话题,迈开步子向茶水间走过去。 邵桀也点头微笑,侧身让过梁霁,又轻手轻脚地推开霍柯的房门把车钥匙放回去,趿拉着拖鞋打算从楼梯间晃回训练室,拉开防火门时又莫名地仰着身子,遥遥地向着梁霁端着水杯的背影看了过去。 有点正统的休闲装扮,谈吐身姿都是显而易见商务精英的路子。 邵桀耙了耙凌乱的发顶。 他理该鲜少跟这类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打过交道,但却在握手的瞬间,无端地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 第六十一章 少女-信件(上) 案三少女 七信件(上) 盛安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走廊里昼夜通明了大半个月的白炽灯管终于不堪重负地组团下岗,洗手间门口和走廊尽头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的几根灯管已经烧了大半,长吁短叹似的忽明忽暗地闪个没完。 江陌把邵桀撂在他家小区门口,两脚油门就漂进了市局,风风火火地甩上车门的空当,匆忙扫了一眼停在前院当间的劳斯莱斯幻影。 她眉毛一抬,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主楼,被从工具间里拖了个长梯出来闷头犯困的小米录撞了个满怀——江陌先眼疾手快地握住几乎从瓦楞纸盒里滑落的两只白炽灯管,却没来得及伸手捞一把被梯子绊得趔趄的小米警官,眼睁睁地看他差点儿倒撅在大理石地面,又相当顽强地扶了一把墙面站稳,人困志坚地挤了两下眯得快睁不开的眼睛,苦哈哈地扭头喊了一声:“你也回来啦,江警官。” “到考试月了吧?累成这德行就跟老耿说一声,周末实习别排夜班了。”江陌挥手拒绝了小米录继续独自爬楼的请求,单手拿着灯管,又替他托住长梯末端,“快点,哪层楼?这是一下子坏了几个灯管?” “就咱刑侦办公室外头走廊,灭了三个闪着两个……屋里也坏了两个,但不耽误事儿,顾队就说等明天白天交接一下找宋叔换——刚十点多那会儿后头小区配电箱突然断电了,崔子去二食堂买夜宵的时候听说好像是谁家熊孩子把配电箱的锁撬开了条缝儿,结果半夜钻进去一只大耗子……过来抢修的时候咱走廊的灯管电压不稳,老化的就烧了,一闪一闪跟鬼屋似的,高局说不好看,让抓紧先换,这两个灯管不够用,崔子还在翻呢。” 小米录架起胳膊蹭了蹭脸强打精神,絮絮叨叨地扛着长梯先拐进楼梯间,“前段时间忙得连轴转,你们好不容易能歇几天,我这才值个夜班……就是你们刚松快没两天……” 江陌先听了个心没在焉,拐过缓步台才猛地抬起脑袋,问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高局都来了?” “外面停那辆车看见没?好像高坠自杀的那个女孩儿,是盛安银行一个董事的女儿。”小米录撇着嘴角点了点头,稍微压低了声音,眼睛使劲儿睁得溜圆:“高局住得不远,蹬着自行车就过来了。我刚听顾队跟特意赶回来的祝主任抱怨说,这案子有点儿难办。” ———— 跟报案人的面谈沟通大抵在江陌赶到警局之前就已经匆忙结束,会客室房门大敞,冷色的白炽灯光时强时弱地投映在严肃伫立紧贴门框的西装男士身上,眉框下笼了一小片阴影,浅浅遮蔽着他审度打量不近人情的视线。 江陌扛完梯子就揣着口袋晃到会客室门口,略微探身扬头,跟正对着门口安抚报案女孩情绪的肖乐天打了声招呼,目光粗略扫过门口这位西装男士的胸标工牌,隐约记得本市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名叫“斯威”的专业安保公司——江陌没太在意,提起步子就要迈进会客室,可没等她脚尖落地,门边儿那位不动如山的安保人员却突然横空一挡,架起胳膊把江陌拦在了房门外面,只冷漠地垂下视线看了她一眼,掷地有声地提醒道:“请出示您的证件。” “……?”江陌简直惊呆了,“哥们儿,我一警察,在警局里头,还得给你个外来人员出示证件?” 安保大兄弟面不改色,连重复的语气都一成不变:“请出示您的证件。” 江陌本来就不怎么友善的狗脾气“噌”地蹿起来:“我再说一遍,警察,让开!” “严小姐还未成年,严格确认来访人员身份是我的工作,请配合。”安保大兄弟语气稍微重了一些,“请出示您的证件。” “江陌!让你亮个警官证就亮呗,又不掉块肉。炮仗一样……别老耿不在你就胡闹。” 没等江陌这作死的脾气闹起来,祝思来先捧着一杯热牛奶及时雨一般地飘过来,他厉声把已经攥上拳头的人喊住,稍微用了点儿力,提醒似的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 “……该聊的差不多都聊完了。本来没想让你过来,家里人好不容易回国一趟,但今天局里夜班没女警,没办法。结果楼上那位监护人比较着急,老顾就让乐天儿先做了个记录。让他给你发个消息,开车没看见?” 他把牛奶递给已经听见情况不妙,起身踱到门口做好拦架准备的肖乐天,隔得老远,跟那个捧着牛奶依旧怯怯得泫然欲泣的女孩亲和力十足地笑了一下,背手直接把江陌拖离原地拽进办公室,又回身示意安顿好女孩儿就追过来的肖乐天关好门,抬起胳膊就在江陌头顶敲了一下。 “案子还没搞清楚,事儿先惹起来了。没见高局那二八大杠都骑回来了?” 祝思来手上没收劲儿,多少带了点儿惩戒的意味,江陌猛地吃痛,抱着脑袋瓜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祝大主任不久之前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时憋得那一肚子窝火顺势而散,瞥见悄悄挪了两步凑过来心疼他师姐的肖乐天,气得噗嗤一乐,轻叹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楼下这哥们儿闹腾到底就是让你出示个证件。楼上高局招待的严董,带了一个保镖俩法务,我进局长办公室说明情况那会儿还给我来了个安检。绝了。你还真就别犟,这案子要是查起来,保不齐你们小哥儿俩得见天儿跟这位死心眼儿要证件的小兄弟打交道。” “高局和我师父也检了?” 江陌从警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说外来安保人员在警察局里头给警察安检的奇葩事儿,眨巴着眼睛一再跟祝思来确认,难以置信地“嚯”了长长一声:“……什么毛病这是?” 祝思来当时在局长办公室听热闹听得一知半解:“好像是说有人搞什么恶意竞争,想玩儿阴的要他的命,严董收到威胁邮件立马就报警了,见天儿的保镖不离身——因为如果事情属实,可能会涉黑,上面和局里还是挺重视的,不然老高也不能在自己的办公室由着他胡来。” 肖乐天闻言,吃瓜的表情都垮下来,一言难尽皱巴着一张脸:“女儿死那么惨也没见他怀疑有问题,落在自己身上倒是惜命得很。” 江陌拍了下他的肩,伸手接过报警记录大致翻了一遍,眉头蹙得老高:“报案人严年年……高坠自杀的死者严思思的妹妹……这案子,怎么能闹出这么大个阵仗?” 第六十二章 少女-信件(下) 案三少女 七信件(下) 高坠分尸一案现场虽然惨烈,但死者自杀之前曾经给父亲发送过遗书短信——即便接收到消息的严思思父亲并没有第一时间查看或者与严思思取得联系,可简单走访了解到的情况却确实如遗书中所言:死者严思思承受着长久免疫类疾病治疗的痛苦和精神折磨,曾不止一次跟亲近的朋友表露过意图结束当前凄惨现状的倾向,检验初步取证和案件的初步定性其实并没有太大争议。 “死者死亡时间大概是在被发现碎尸当天零点到一点左右,做基础检查鉴定的时候虽然提取到了助眠剂成分,但推断药物含量在日常辅助睡眠尚未代谢完全的剂量区间,死者有长期服药的记录,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 祝思来靠着椅背略微仰头,盯着烧黑的灯管重新回忆了一下,“高坠的教学楼是新建的,因为铺设线路还没完工的原因,暂时只有个别低层教室开放使用。坠落点在楼后靠近已经拆除一半的施工板房附近,周边的柏油马路还没铺设开工,楼后四面封堵没什么行人,土路的痕迹也很凌乱,没有明显拖拽或车辆进出搬运后被清理过的情况,而且也因为新楼周边施工还没彻底结束,高坠的巨大声响并没有被过多留意,尸体都是第二天一早有学生跑到楼后谈恋爱才发现的……” 祝思来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拼接碎尸时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死后或是生前拖拽搬运的外伤痕迹,没有打斗痕迹,身上有做免疫治疗时的针孔痕迹,但已经完全结痂脱落,大致推断最后一次注射治疗已经超过一周的时间——除了这些如实记录在尸检报告里的检验结果,对于一桩家属认可并拒绝进一步尸检调查的自杀案件而言,我们能提取到的证据实在有限……” “认领尸首的时候严思思的父母好像都没到场吧?是哪个助理还是律师拿着委托书去的殡仪馆,连后续基础走访都不让做了。”江陌对当时略显离谱的场景也印象深刻,接了杯水一口气闷了大半,“严年年怎么认定她姐姐的死有可能不是自杀的?” 肖乐天稀里糊涂地忙到现在,拆了袋奶粉干嚼顶饿,“唔……严思思去世这事儿她家里人几乎没露过面,严年年是在火化之后自己偷偷溜去她姐大学宿舍整理遗物,发现严思思自杀前一天才去医院做过面谈,约好了正式新疗程复诊时间。她咨询了一下严思思的主治医生,她姐最近各方面状态都还不错,如果刨除抑郁症突发的情况,确实不太像是随便寻死觅活的样子。而且严思思平时跟父亲的关系并不亲近,给他发遗书短信这事儿……至少在严年年看来,不太符合常理。” “问题是确实有过抑郁症的治疗记录。”祝思来中肯地插了一句,“这种其实是不太好主观判断心理状态,或者会不会因为某个突发事件造成情绪崩溃产生自杀倾向的。” “严年年刚十五岁。她即便有这个怀疑,碍于没有能够直接指明严思思的死与他杀或者强迫自杀有关的证据线索,也只能先通知监护人了解情况。”江陌朝着门口的方向一瞥,“……不让查?” 祝思来苦笑着晃了晃脑袋,没搭茬儿。嚼着奶粉呛了一下的肖乐天劈手夺杯顺了两口水,凑在江陌耳朵边高深莫测道:“严思思她爸是盛安银行的董事,这事儿师姐你知道吧?” 江陌聚精会神地附耳过去,听见他捏着嗓子公鸭似的叫唤了两声,又嫌弃地一把推开:“知道啊,怎么了?” “又搞受害者有罪论那一套呗,担心他女儿的死真的是被人陷害的,跟威胁到他人身安全的幕后黑手是一伙儿的。”肖乐天叹了口气,忿忿地抱住手臂,“盛安银行最近董事会大换血,又跟政府单位有新合作,他八成是觉得家里的情况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影响他以后的仕途。” 江陌听见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借口,烦躁地把手里的文件夹砸在桌面上,“老顾怎么说?” “要撂挑子了呗,还能怎么说?” 祝思来稍微留意着门外走廊的脚步声,像是听见了那位堪比严董代言人的法务言辞厉色的说话声,难得一见厌烦地蹙了下眉。他站起身,步伐缓慢地拖着身后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俩小警察出门去见识见识那位胡闹到局长办公室的神奇企业家,隔着如墙般竖立在外侧的安保人员,看见了严年年始终担忧恳切渴求真相的眼神。 ……仿佛无助地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顾形大概是被高局勒令陪同,一脸沉闷地把这一行千奇百怪的人送进电梯,又摇头晃脑地溜进办公室,靠在桌边看着屋里严肃以待等候指示的仨人,撒气似的嗤笑了一声。 “怎么都这个表情?”顾形低头找了一圈儿,从江陌的办公桌上捡起豆苗奶奶家其貌不扬的小苹果,蹭了蹭浮灰,“冤屈都伸到市局来了,死者还是咱们市级银行大股东家的女儿,肯定是要先查上一查的。至于能查出什么结果来,有没有什么隐情,能不能正式立案,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儿了,还不到你们郁闷的时候。” 祝思来乍一听顾形说话的语气,当即意识到这么一件随口伸冤的事儿只怕没那么简单,“严董是不是碰上什么别的麻烦了?在这儿拿他女儿的死找辙呢?” “沣西和坝庄的案子牵连了几个本市的企业,挺多人都被约谈了。现在搞投行、金融、实业的这些个本地企业家都在观望势头风向,生怕沾了涉黑的边儿。偏偏这个严思思自杀在他老子乘势而起的关键时候——” 顾形闷哼了一声,边啃苹果边含糊说道:“昨天还是今天来着,严思思自杀这事儿被人匿名举报了,说是严董跟黑恶势力有关系,这才被人施以报复警告,害死了无辜的女儿……所以甭管严年年这小丫头有没有偷跑出来报案,严董都得找茬儿把严思思自杀这事儿捅到咱们这儿来,彻彻底底地查清楚有没有疑点,或者存不存在仇家报复这么一说。在咱们这儿挂上企业白名单,才能方便这位奇葩平安度过政审这关,按照他的版图规划继续扩张升迁。” “不做亏心事儿还挺怕鬼叫门?” 江陌大致听懂了顾形的言外之意,也沉重地叹了一声,“说到底,严年年其实就是她爸为求自保撇清关系,扔到咱们这儿淌水试探的倒霉蛋。” “走哪儿还带着俩保镖,要么是心里有鬼,要么是做过什么遭鬼惦记的破事儿。老高特意来接见他,也是市里头关注到这么一号人,让咱们跟着把把关。” 顾形啃完苹果就叼了根儿烟,打火机刚摸出来就被祝主任原地没收,吃瘪但又不敢反抗地干嘬了一下:“严董的事儿有督察组和经侦主要跟进,但严思思的自杀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隐情,咱得管——还是得推翻原有治安事件的结论,先重新走访了解,再做案件定性,看看能不能取证立案。” 祝思来觑着顾形这一脑门子官司,闷声笑了一下,“你就不跟他俩学学,严董带的那个法务怎么说的话?” “那哥们儿说话没比放屁香多少,不提,晦气。”顾形歪头瞧了一眼肖乐天桌上的卷宗,略微停顿了两秒,“唔……那保镖你俩也见了,估计他们家那边儿了解情况可能比较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个能抢黄金时间的案子,你们小哥儿俩慢慢跟他磨。” 肖乐天吸了下鼻子,忽然意识到顾形似乎没有带着他们俩勇闯天涯的意思,有点儿迷糊地眨了眨眼睛:“那师父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这话刚问出口,没等顾形搭茬,江陌先猛一激灵拽了下肖乐天的袖子——她拽完又有点儿反应过度似的懊恼后悔,抬眼对上肖乐天傻呵呵的视线,微微张了下嘴,半晌没吭出声来。 “嗯……李齐铭和郑运的事儿跟沣西那边儿也有关联,我可能走不开。你们俩手头还有两个大额盗窃的案子是吧?按部就班,随时汇报……反正弃婴焦尸案之后你师姐在各级单位也算小有名号,配合你们取证调查肯定不成问题。”顾形伸手在肖乐天的脑瓜顶一盘,转头复杂又笃定地看了江陌一眼,“别想那么多。我给你们两个当后盾。” ———— 顾形掐着时间,拽着试图跑路未遂的祝思来抓紧给两个没头没脑的徒弟开了个初步锁定调查方向的短会。在祝大主任昏昏欲睡之前总算把人撒开,软磨硬泡地讨来了打火机,拎着外套钻进了凌晨时分过于凌冽的风里,点了一颗没抽几口的烟,沉默地坐在花坛边沿醒神。 “小影的忌日……”祝思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不远的旁边,无声地注视着快烫到顾形指尖的烟,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你不是都请好假了?小陌也不是不知道。单瞒着乐天儿那傻孩子干什么?” “假是请好了,但郑运跟沣西那边的事儿也是真的有了点眉目,我可没骗你啊……那孙子沣西城建招标的时候没少捞油水,协查起来事儿多得要命,真就不一定能走得开,保底我得先给老高一个交代。” 顾形总算舍得把他烫手的烟头扔到地上,抬脚执拗地碾了三下,“乐天儿就是看着傻呵呵的,心思也重,前两天我还看小陌在查女性失踪的案子,她不是也忽悠乐天儿来着……” “你们爷儿俩真的是,两个犟种凑在一块儿,欺负一个傻小子——” 祝思来揽着顾形的肩膀重重一拍,从口袋里抠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出来,搓开封口才递到手指凉得发僵的顾形眼前:“你的信。我怕耿秩看见又找老高念叨,赶在宋叔收发室清点之前拿过来的。” 顾形茫然一怔,扬起脑袋看了祝思来一眼:“谁啊?整这么神秘,别又是什么骗子信用卡的账单……?” 祝思来被冷风裹了个寒颤,轻轻呼了一口气,又把凝成雾的水汽抬手挥散。 “……程烨。” 第六十三章 少女-场馆(上) 案三少女 八场馆(上) 随着世界赛和全明星赛事活动的相继落幕,大量顶尖选手重新进入“自由市场”,国内赛区一改多年布局排阵的转会期声势浩大地扑腾到十二月中旬,敲锣打鼓地踩着转会期的最后期限鸣金收官。各大俱乐部竞相争夺换血重组之后,下个赛季的队伍班底十有八九都已经洗牌落定静待起飞——只不过碍于转会顺序和公示周期,各路主播解说知情人士简直吊足了一众电竞爱好者的胃口,纷纷在直播间里化身成为锯嘴的葫芦,意味深长且坚持不懈地打着明知故问的哑谜,辗而又转地聊起全新赛季开启之前最后一场参与度超高的重磅赛事。 CLO杯年度联赛和氛围逐渐喧嚣的圣诞节一道乘着盛安今年入冬以来的最强冷空气打着寒颤登台亮相。 盛安今年将将入冬时还算充沛的水汽,在十二月的后半段被两轮冷锋彻底驱散,原先还偶尔在零度附近反复横跳的气温也稳定在了零下水平线,北风干巴巴地吹来剐去,嘶声扯拽着江北体育馆里外簇拥等候排队进场线下观赛的粉丝观众,别具一格地为他们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北方冬日圣诞专场的沉浸式体验。 “今年CLO落地盛安,阵仗排面可够大的,江北是这儿第二大的赛事场馆了吧?下个赛季盛安主场好像也定好了,不是这儿就是最大的那个会展中心。我之前联系的舞团市里宣传的领导好像也挺感兴趣,估计来年盛安是打算在文化产业、电子竞技这上面投不少钱……我听一个朋友说这次奖金池也挺诱人,职业联赛队伍、独立战队、大众赛事战队、高校联赛战队,赞助商大方,盛安本市的几家大企业也给了不少面子,够资格的都邀请了个遍——” 孙知明拿腔作势地晃着高脚杯里八二年的可乐,倚着VVIP观赛区环廊的栏杆纵览全局似的往下看,一口可乐闷得打了个嗝儿才回过头来,撂下这随身携带骚包必备的水晶杯,伸手在抱着一大桶爆米花研究比赛复盘录像的邵桀肩上一推,抓起一把塞了满嘴,掀起眼皮一脸敬佩:“我还以为奖金池这么丰厚,你们俱乐部能放一队出来练练手。结果居然连霍柯都不在,小组赛还找你这么个没正式官宣转会的幕后编外帮着开会复盘……今天开赛,决赛日大伙儿一起迎新年了吧?” 如果说邵桀的发小儿韩律是一位或多或少凭借着包工头起家的父辈才在盛安站稳脚跟的商业奇才,那么凭着版权区域代理一步步壮大声势的孙知明就是正儿八经地撇开家族实业企业背书,揣着钱背着包就敢闯天下——还混得风生水起的奇葩富三代。 然而孙老板对于自己的斤两十分了然。毕竟虽说生意谁都能谈,但维持下来的合作关系里面,九成九的事业伙伴都很难忽视孙知明背后靠着的那座大山。 邵桀仍旧记得两年前第一次跟他碰面,还是在临杭主场比赛刚结束不久的半夜时分,因为被城管追撵而撇下食客桌板推着车一溜烟儿消失在桥墩子下面的一个小脏摊。 孙知明当时背着电脑包出差谈生意,顺带着激动兴起看了一场比赛,结果因为比赛拉满误了航班又没订酒店,无比凄惨地省着预算在小吃摊上捧着满满一碗麻辣烫取暖,然后隔着一张桌板,意外地跟他不久前还扯嗓子摇旗呐喊的选手近距离地见上了一面。 “毕竟是新搭的班子,徐经理和老霍不想亮底牌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试着磨合的那两场训练赛打得实在难看,徐经理怕亮出来丢人现眼。” 邵桀盘腿窝进沙发,闪退录像看了一眼消息,撑着脑袋没什么情绪地眺着正在舞台上面调试设备的几个小队员,缓慢地叹了口气出来:“而且我毕竟刚转回中路线,徐经理想让这个二队的小中单多露露面,万一我不适应版本打得稀碎,可以拽他上来救场,有备无患。” 孙知明拿着爆米花“咔嚓咔嚓”地磕了半天:“那你不在基地训练?” 邵桀无语地剜了他一眼:“那你圣诞节不去约会,拉着我陪你看比赛?”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孙知明噎了一下,“说得跟我不找你你就有地儿待似的……” “知道你还问?……基地那哥儿几个正在狂补直播的时长,转会公告还没出来,挂着摄像头我躲不开。”邵桀翻转手机甩了一圈:“本来是能蹭二队的训练室,但他们今天打比赛,基地宿舍那层白天还施工,好像是要修个理疗室,电钻天天钻脑子,我就被老霍撵出来了,他让我多看比赛找找感觉——”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观赛区的右侧角落里闷闷地涌起一阵声音不大,却在遍地细碎的人声里异常明显的惊呼声来。邵桀听觉敏锐,捏住突然弹了条消息的手机靠向围栏,先扫了一眼来信,又抻长脖子张望了半分钟有余,转身朝着已经囫囵个儿地抱住爆米花桶的孙知明扬了下眉。 “介意我接个人到你这儿看比赛吗?” “男的女的?”孙老板乍一看装腔作势,本人其实没什么讲究,抓着爆米花快把自己磕成一只松鼠,潦草地朝着楼下的方向掠了一眼,“哦对,你昨天还说可能找一个朋友过来,我还以为是临时有事不方便,差点儿忘到脑袋后面。听你这语气……来的人我认识?” “老熟人了——你应该也不是头一次见。我把票发给他的时候没收到回信,以为他还不太愿意露面。没想到真能来……估计可能找错了入场的地方,被人发现了,我得出去接。” 邵桀迅速回了消息,拨通电话举在耳边,看着孙知明显然仍旧不知所云的表情,无声地弯了下眼睛,直接揭晓了答案。 “陶方。孙老板遍地跑业务那会儿最喜欢的那个励志打野。” 邵桀伸手扶住即将从震惊到呆滞的孙知明怀里自由落体的爆米花桶,无奈地笑出声来,“毕竟是他突然退役两年之后头一次在赛事场馆里公开露面,我把这尊菩萨请过来可费了不小的力气,不该问的忍住别问,就当是个粉丝福利,好好接待。” 第六十四章 少女-场馆(下) 案三少女 八场馆(下) 临近比赛正式开场,检票入馆的观众零散地晃在观赛区出入口附近碰面闲谈。 突然出现在观众席旁边的这么一位令无数人怀念“白月光打野”着实是有点儿显眼。 邵桀举着手机晃下楼梯,离得老远指挥着隐退已久不想被人围观的陶方绕着场馆环廊折腾了大半圈,眼见着俩人正要久别重逢遥相会面,试图避开观众视线的碰头计划却又被乍一眼认出楼梯口邵桀的粉丝彻底打乱。 陶方离得邵桀挺远,身型轮廓还是当年瘦小又坚毅的薄薄一小片,就是举着手机的惯用手依旧不太能吃劲,非得左手托住肘关节才能稳当地贴在耳边。 “桀哥,实在抱歉,我也没想到过个几年还能有人认出来……你那边怎么办?” “咱俩客气起来是不是有点儿见外?你从旁边的楼梯直接上去,找三号包厢——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孙知明孙老板?你们是不是线下水友赛的时候碰过面?他应该就在走廊里闲逛等你上来。我先去转移一下你那些‘揭棺而起’的粉丝朋友们的注意力,绕一圈再回包间。” 邵桀迅速迎着再度小范围骚动起来的人群向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着环廊尽头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笑了起来,“对了陶方,多谢赏脸啊。还有,好久不见。” 虽说勉强算个公众人物,可毕竟本事不在于抛头露面,粉丝签名合影的盛情难却,热闹有余,但大多没那么狂野。 邵桀先搪住了几个年纪稍轻略显冲动的高中生,转身又熟门熟路地在江北体育馆里兜了大半圈——这个场馆还是当年韩律家老爷子从包工头升级转行那会儿参与的第一个重大招标项目,等待验收的那段时间,韩律没少带着缺乏锻炼的邵桀在这空荡荡的场馆里到处钻。 邵桀望着玻璃幕墙外昏黄渐暗的天际线,绕过环廊放缓了几步,途经后台选手休息室附近的时候却被突发窜稀跑了几趟洗手间的DRG二队助理教练半道拖走,时至选手入场比赛将开的空当才被榨干了赛前战术建议的利用价值放出后台,掐着严禁观众出入避免影响比赛的最终入场时段,抄了条近路快步往观赛包厢的楼层赶。 然而就在邵桀绕过进出设备此路不通的走廊,顺着楼梯径直穿过半地下停车场时,匆忙经过的某个半敞的消防通道尽头,突然间掷地有声地传来一阵熟悉却严肃的厉喝声响。 “王衍!收起你那副演戏的嘴脸!” 邵桀自以为幻听似的怔了几秒才迟钝地停住,略微蹑起手脚退到通道旁边,眯起眼睛朝着防火门的缝隙里一看—— 还真的是江警官。 ———— 高坠分尸的搜证走访毫无进展地搁置了三天。 除了薄薄一摞翻来覆去翻不出新花样的文字资料,以及唯二能保存一定取证信息的限量定制手链和摔得惨不忍睹的手机,连尸首都已经化为灰烬的疑似自杀案件着实是有些难办。 高层教学楼还没有完全开放,架设的摄像头还处于落灰待通电的阶段,校区有宵禁,封闭的校园里压根儿做不到无死角地保障学生的人身安全——毕竟在大学校园里面,自由的优先级实在靠前,楼顶这么个视线优越空间隐秘的地界,铺散堆叠的痕迹就能提检出一摞半人高的比对文件,更何况自杀现场的天台,在发现碎尸当天,就已经被一众寻找最佳地点观望形势的学生导员破坏了大半。 严思思从小家教森严,社会关系并不复杂,保存着联络网的手机数据还在努力恢复当中,单靠梳理排查已知的关联人员,调查方向始终举步维艰。 严年年大抵是从警局回家就被关了禁闭,其他的严家人看见警察像是见着瘟神,对于已逝的女孩儿要么矢口不谈,要么满脸厌烦;严思思在校时的闺蜜男友干脆找不到人,甚至能够明确知晓严思思在校人际往来的同级同学都为数寥寥——江陌提溜着犯困得两眼空洞的肖乐天在那所建校以来就始终以“培育卓越经济金融人才”为己任的重点大学里大海捞针似的捞了大半天,这才从无数个匆匆奔赴在知识道路上的学生口中拼凑出两位重要走访证人近几日的主要活跃地点,随即开车一路疾驰,直奔江北体育馆。 “这严思思的头七好像都刚过没几天,瞧瞧这在头一次录口供的时候哭天抹泪的二位。一个男友王衍——或者应该叫前男友王衍,天天忙着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篮球赛训练;一个好闺蜜胡佳蕊,不是跟班导外出调研,就是到处联谊到处玩,聚会蹦迪的照片发得全世界都能看见……” 江北体育馆外的环形车道规划得美观有余实用不佳,肖乐天断断续续地睡了一路,朦胧地觉出他师姐开车降速又兜圈儿的时候才搓了搓发凉的鼻尖儿,艰难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睁开眼睛。 他扒着副驾驶的车玻璃打了个哈欠,在呼出的一小滩水汽上画了一颗星星,抬眼仔细寻找着藏在景观隔离带角落里不大明显的辅路入口,书接上文似的继续扯淡,顺带着指挥江陌打转方向盘:“江北这片儿道路规划真就一绝,眼看着目的地就在跟前,就是不知道怎么拐进辅路里面……对面那商场也一样,下了高架就能看见那个购物中心,就是不知道从哪儿进去,得远远地绕一大圈。师姐!师姐!走这儿!” 江陌在学校一无所获地晃了一遭出来,零零散散地划拉了一肚子郁闷。她听见肖乐天对于严思思亲朋好友的“中肯”评判,应了一声先没搭茬儿,扯拽着已经发散到天边云外的思绪猜测专心开车,慢吞吞地点着油门在场馆室外找停车位:“刚就想问来着,看你睡过去了,开车绕两圈差点儿忘了……小米录后面没再发消息?手机数据恢复还得几天?” 肖乐天倚着车窗晃了晃脑袋:“完全复原这事儿,悬……还是那些七零八碎的聊天记录和一小部分照片,绑定账号的平板还被当成遗物烧了,麻烦……毕竟这留作物证的手机已经摔成那个德行,除了数据损坏还有物理损坏,现在能恢复这些已经算是极限——不过就这些聊天记录也能看出来那个王衍不是什么好蛋,偷拍、威胁、骗礼物骗钱,严思思这个家庭条件,怎么就被这么个玩意儿唬得团团转。” “严思思家里这个情况,就差在她脑门儿上面贴上两个大字儿——‘好骗’。” 江陌压着唇角,沉闷地叹了口气出来:“有钱,大方,从小缺乏关爱。小女孩儿爱美,但是因为免疫系统疾病,吃激素做治疗,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脆得要命,耳根子软的话,随便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指指点点几句都会伤心,很容易受人利用却不自知……就是不知道这个王衍打从最开始有没有真心对待过严思思,还是他根本就是一趁虚而入的骗子。” 江陌抵着方向盘,烦躁地压着车速,跟在路当间横晃的几个行人后面:“今儿什么日子?江北居然这么多人?哪个明星演唱会?绕圈儿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江北派出所的哥们儿连人带车守在正门,拉着一个大横幅下面。” “今天……圣诞节,没听说有演唱会吧?兜圈子那会儿我睡得都能听见自己打呼噜的动静,啥都没看见——”肖乐天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头顶,按亮手机扫了眼日期,又抬起头来在茫茫车海里逡巡半晌,视线辗转落在靠近场馆后侧入口的那辆大巴车上,瞪着车贴上面“DRG”三个字母,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今天是CLO的比赛!……但我记得之前官宣参赛阵容的时候,偶像还没公示,DRG好像是要派二队上场。”肖乐天猛一激灵,迅速掏出手机上网冲浪,手机屏幕快扒拉出火星,转头忽然眨巴着眼睛,娇俏地捶了一下江陌的肩膀。 “师姐,我偶像也在现场。” 第六十五章 少女-假装(上) 案三少女 九假装(上) 江北体育馆建成的年头不短,早些年是为了配合赛事申办,孤零零地落成在奉水北岸。后来招商引资城改修建,突兀硕大的场馆再度翻新,装饰景观这才与周边环境彻底融合相接,一场三馆环廊勾连,游泳馆和网球馆两座分场馆屋顶宛如胜利之翼延伸天际,主场馆环拥其间,在玻璃钢体的构建下,仿佛一座流光溢彩的水晶王冠。 从主场馆正门而入,越过这会儿正推推挤挤忙成一团的安检口和闸机,放眼望去就是一个半层楼高相当宽阔的阶梯——二三四层是观赛区,一层半处的平台上摆着几个赞助商展位和俱乐部周边展台,就连盛安特产都在犄角旮旯的位置里快把摊位摆成一座小山。平台正上方的LED大屏正在滚动播放着CLO杯联赛的参赛队伍宣传片,当日小组赛参赛队伍的巨幅海报有点儿滑稽地被馆内布置得花花绿绿的圣诞节装饰簇拥在当间。 江陌提溜着满心雀跃的肖乐天,望着兴高采烈的人群,扶着后腰的手铐警棍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决定晃到角落里找安保人员低调地亮出证件行个方便。她打听了一下室内球类场馆里是不是有大学生借了场地在训练,回身吆喝住已经溜达到DRG巨幅海报底下准备合影留念采办周边的肖乐天,朝着平台右侧延展环廊的方向歪了下脑袋:“旅游观光那个,拍完没?快点儿,走这边。” 场馆中央空调的暖风开得充足,在全凭脑力运动对决拼杀的主赛场里相对适宜的温度,搁在室内球场里就显得格外的燥烘烘——篮球训练馆的门敞开了半扇,奔跑急刹时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响合着或短促或拉长的哨声钻出门外盘旋在走廊,吸引了不少等待主场馆开赛入场的观众,勾肩搭背地靠在门口张望。 江陌挤过几个肩膀,顺势混入其中,视线大略逡巡绕场,目光随即锁定在一个三十号球衣的后卫身上。 “那个三十号是吧?” 肖乐天迟来一步,顺着江陌示意的方向举起照片比对了半晌,确认地点了点头:“没错没错,他就是王衍。总算逮着这小子了……师姐我去——” “先不急,堵在这儿他跑不出去。”江陌回头扫了一眼身后,吸了下有点儿发干的鼻子,“人太多,现在手里没什么实在的证据,最好别闹出什么动静。” 高坠这案子看似线索四下发散,但实际查起来却处处受限。江陌头一天带着肖乐天去严董办公室拜访,连证件都没亮,平白无故就被那个秃顶的老法务阴阳怪气地嘴了快半个小时,匆匆忙忙地刚说上几句话就被下了逐客令,气得小哥儿俩戳在银行集团的办公楼外头郁闷了半晌。 “也是……将憋屈进行到底吧。找关联人员没一个顺利配合的,好不容易堵着一个,偷偷摸摸也比被撵出去强——” 肖乐天越琢磨越无语,白眼儿都翻出来,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寒颤,揣起照片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王衍的动向,抱着胳膊咂么了一会儿,碰了碰已经找了个柱子靠着歇脚的江陌的肩膀。 “不过师姐,王衍这小子,行情不错啊。” 身高优越身手矫健,下颌线利落干练,眉眼却柔和一些,活脱一个阳光俊朗的运动型男——但江陌出身警校,对这类腱子肉型的选手有点儿审美疲劳,只潦潦看了他两眼,就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抬头叮嘱肖乐天:“待会儿中场休息,先跟教练打声招呼,直接把人拖到消防通道那边,尽量别太惹眼。” ———— 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哨音声响,靠近记录台的裁判员给出了一个替换队员的手势。王衍下意识回头,在仔细分辨场边教练的人员调整安排之后,赌气地推出已经控在手里准备传出的篮球,不大甘愿地跟替换队员抬手击掌,双肘撑住膝盖坐在长椅上,接过冰袋敷着像是有过旧伤的脚踝,毛巾半盖住头顶,耷拉着脑袋顺从地承受着教练竖起食指稍显严厉的批评指点——直等教练疯狂输出结束,转过身去重新投入赛场,王衍才颓废地仰头向后,不偏不倚地靠在长衣长裤替补得肆无忌惮的好友身上。 也就安稳了十来秒的不到的空当。 就在王衍一把扯掉毛巾,却似乎一不留神凑巧抽到眼尾的时候,适才在看台下面粗略排练完队形正在等候中场训练表演的啦啦队里,忽然叽叽喳喳地推搡出一个脸颊上挂着飞霞的小姑娘。她有点用力地攥着一瓶功能饮料——看包装应该不是场馆内随便哪个贩卖机里都能买到的特供,瓶身上还贴着一张被透明胶带加固过的便利贴,上面十有八九是留了联系方式或者包含心意的关切搭话。 女生扭捏地挪蹭了一溜小碎步,凑到王衍旁边停住脚步,垂着眉眼视线羞赧地跟他说了两句话,抬手就把饮料瓶囫囵个儿地怼到王衍胸前,撤开步子的时候却抬眼对上了王衍的视线——大抵是被那双眼尾泛红的眼睛蛊惑了一瞬,她退后了两步又执着地上前,抿着嘴唇掏出裤裙口袋里的纸巾,看口型,应该是在关心他擦擦流进眼睛里的汗。 中场哨响,领队老师高声呼喊着散落在场馆各个角落的啦啦队员集合,女生当即慌措地缩回已经被王衍半握住的指尖,红彤彤地扭头从他身侧跑开越过。 王衍一扬眉,被旁观全程的好友起哄似的拱了一下肩膀,深情惆怅的神色和那瓶贴着字条的饮料眨眼间就如同被用烂的毛巾一样随手弃置一旁,轻蔑的笑容刚挂在嘴角,右肩就被一个娃娃脸的男生从身后抬手搭住,重重按下。 娃娃脸差不多就是在王衍轮换下场那会儿悄悄溜进的球场。他沿着看台下缘一溜小跑,挪到选手休息区附近却没径直上前,等到中场休息时才凑到教练员身边紧促地说了几句话,转头笑眯眯地找到王衍,无视掉他皱起眉头抗拒地甩开他手臂的动作,干脆利落地上手钳住他胳膊上的痛点,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王衍同学……是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刑侦支队肖乐天,之前电话联系过,但被你挂断拉黑了,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关于严思思自杀的案子我们还有需要了解确认的细节,刚跟你们教练打过招呼,咱们简单聊几句,就去消防通道那边。” 肖乐天在觑着王衍吃疼缩躲时才松开手,看他梗着脖子不耐烦地想要反驳,依旧十分好欺负地堆着笑脸,截口打断:“如果你不想我在这儿亮警官证的话,最好还是乖乖跟过来,不然……场面可能不会太好看。” ———— 训练馆东南角就是一条直通半地下停车场的消防防火通道。地下结构层入口限高,赛事大巴用车基本都停在室外,这条原本极为便利的消防通道在场馆租赁承包期间也就鲜少有人经过取道,出于保护隐私的层面考虑,相对来说还算隐蔽。 江陌蹲在内侧防火门旁边的贩卖机跟前,抠出两罐可乐丢了其中一罐给肖乐天,适时打断了肖警官唬人成功挂在脸上的喜悦,单手抠开另一罐可乐拉环,视线这才稍偏,略微刻意地等待着王衍明目张胆玩味打量她的目光撞进来再慌张躲开,牵起嘴角极短促地笑了一下,迅速地沉下脸来。 “刚看见有个女孩给你送了水,就没带你的份儿,王同学不介意吧?” 第六十六章 少女-假装(下) 案三少女 九假装(下) “思思在这半年时间里,其实状态真的不是特别好。她家里人对她根本就豪不关心,只是看着医院的复查报告说治疗好像挺有成效,就觉得她应该日子过得挺舒心逍遥,自杀的事情太过突然肯定是有什么蹊跷……” 王衍拉上校篮球队统一订制的长羽绒服拉链,揣着口袋缩紧肩膀,深情款款地越过肖乐天的肩膀,看着江陌红了眼眶,“她那个病怎么治都不过是维持现状,每次有复发迹象的时候情绪都很不稳定,我真的……很心疼,但是又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她调整好心情,陪她去医院、逛街、吃饭、聊天,可以转移注意力转换情绪的事情能做的都做了……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 肖乐天举着执法仪认真仔细地听着王衍深情追忆到半路,实在一言难尽地抓着后脑勺挠了几下,循着这小子不怎么老实的视线回身看了江陌一眼,正瞧见他师姐已经靠在通道扶手上听故事听得哈欠连篇,生理性泪水糊了满眼。 江陌吸溜着在通道风口吹得恣意流淌的鼻水,忍无可忍地开口打断:“哥们儿,你讲故事好歹围绕一下中心思想,这飘得是不是未免太远了点……还记得刚问你的问题是什么吗?这位警官问的是,之前警方走访问询时你曾经说过,严思思在自杀的当天上午电话联系过你,说有事找你聊,并且你也提供了通话记录作以佐证,但因为当时只是初步了解情况,并没有太过详细地问询细节——那么请问,你们约定再聊的事情是什么?有没有约定见面还是其他什么事情?” “思思想跟我分手。” 王衍垂下脑袋,两只插进口袋里的手用力地攥成拳,声音像是从臼齿里磨出来,但表情被扣在脑袋上防止着凉的帽子挡了个完全,不太能确定他的语气究竟是伤心郁结,还是埋怨愤恨更多一些。 “……估计是因为我最近忙着球队训练,而且快期末了,课程复习也没时间,可能确实对她有点冷淡……是,我课余课上身边的女孩子是多了一些,但我女朋友始终只有她一个,她如果介意的话大可以跟我吵一架——我也挺希望她能跟我吵一架发泄发泄,可没想到她居然会直接跟我提分手。”王衍总算抬起头,红血丝爬满眼底,神情都黯淡下来:“她约我下午去天台聊,我实在气不过,也确实那会儿没时间去新楼那边,就只是在电话里语气不太好地说了她几句……但那都是气话——” “类似‘分手之后没有人要’或者‘痴心妄想不如去死’这类的气话是吗?”肖乐天余光瞥见他师姐快被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折磨得说不出话来,转头无视掉王衍似乎被人戳破了伪装的尴尬,顺势接住话茬,“白天没有在天台碰面,那晚上呢?零点前后你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王衍视线当即飘忽了一瞬,为免回忆得太过明显,先随口搪塞:“最近都在忙着训练……” “我再问一遍,严思思自杀案发当时零点前后,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始终努力保持情绪稳定的肖警官终于皱起了眉,不再留给他任何余地作以周旋:“你是在回忆案发当时在做什么,还是在回忆你上一次跟警方交代的时候编的是什么?” “不是的!我没有编过谎话!”王衍连忙抬手去挡住那一小台带着压迫感向他靠近的执法记录仪,却又恍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妨碍公务的嫌疑,惶恐地后退几步,跌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喉咙一抖,哽咽着像是要哭出声:“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去陪着她的,如果我能跟她见面聊清楚,也许她就不会自杀——” “王衍!收起你那副演戏的嘴脸!” 江陌先只是一言不发地揣着胳膊看他,眼瞧着王衍再度朝着假模假式伤春悲秋的方向一去不返,稍微压着嗓子,厉喝了一声:“没人想听你讲什么爱情故事,把你那套博取同情拿不上台面的能耐收起来!” “我劝你下次演戏之前,确认一下你的观众对你有没有提前了解和预判。” 肖乐天的娃娃脸已经彻底垮了下来,扒拉着被江陌一嗓子吼得呆愣在当场的王衍,“你这点儿坑蒙拐骗的水平,糊弄警察,属实有点儿短练……我再问你一遍,在得知分手的消息之后,你有没有去过天台,见没见过严思思,案发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王衍这真真假假的感情牌彻彻底底地砸在手里,一时有些愕然,他的哭腔哽在喉咙里,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沉默了半分钟有余,这才依旧在揣度警方底线似的,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下午确实没见,但晚上的时候在天台碰了一面,但我只是跟她说明不同意分手而已,吵了几句就离开了……之前她很少这么——坚定的跟我表明态度,我有点儿……有点儿惊讶,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去之后就一直待在宿舍,我们宿舍一楼有自修室——” 王衍话说半路,一门之隔的训练馆里却突然传来一声刺破穹顶的尖叫,啦啦队排练的音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喧哗声轰地炸开,闷闷地敲向防火门隔住音量的消防门板。 “啦啦队好像有个女孩摔了一下。”江陌透过玻璃朝着场地方向眺了一眼,迅速判断了一下训练场馆内的情况,先抬手下压示意肖乐天把人留在消防通道,“我进去看一下需不需要帮忙叫外面江北的兄弟进来。”她说着话,又警示地看向王衍:“问什么答什么,省省你那一肚子瞎话,老实待着,我马上回来。” ———— 意外发生得实在突然。 十分钟之前刚刚给王衍送过饮料浅露心意的女生在啦啦队排演训练托举动作的时候,因为底层托举的队员脚下磕绊,几乎从两人高的位置倒栽着摔向地面。 江陌拨开层层围住女孩的学生和训练队员,简单表明身份,先稳住了伏跪在不能动弹的女孩身边确认体征,抬起头来却一时间有些惶然无措的跟队老师,转头带着篮球队的教练员跑去找场馆主办方和场馆外的江北派出所,协调了一辆因为赛事驻停应急的救护车,抢在受伤女孩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把人抬出了场馆。 身后的训练馆一时间已经嘀嘀咕咕地乱作一团。 女孩子们依旧惊魂未定,三五成群地缩成小小一圈,几乎本能地将那个因为滑跌扭伤害得队友重伤送医的同伴隔除在外,视线却始终不自觉地朝她瞥去剐来,忿忿地剖解着她失误的过错,试图凭借着细碎的指点和挤兑对她加以审判。 “我不是故意害刘奚摔倒受伤的!” 漩涡中心那个名叫付洋的女孩儿推开帮她喷涂跌打伤药的助理教练,据理力争地撑着扭伤的膝盖站起来:“我们啦啦队不加男生,托举的动作一直很勉强,大家都有过失误,刘奚被你们摔的次数少吗?!怎么到我这儿就成了故意陷害?!” 这一句坚定的辩驳像是成了星火燎原,各自抱团的女孩儿登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翻起旧账来。 “付洋,刘奚摔成那样,我们说几句而已,你至于吗?” “就是啊,人是因为你摔的,怎么看你都有错吧,你倒先喊起来了……” “我们摔她的时候底下有垫子,那会儿你倒是从来没失误过,还美其名曰地传授经验,借机跟我们阴阳怪气谁也没说你什么吧?怎么偏偏正式彩排就把人摔在这个硬地板上?说你是故意的也是合理猜测——” “你是不是因为上次聚餐真心话大冒险记仇了啊?” “不就是听你男朋友当着大伙承认以前追过刘奚嘛,嫉妒就说嫉妒,你这借机报复过分了吧?” “嫉妒也不能拿人家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啊!” “……” 江陌站在门口,拧着眉头看向已经迷茫傻眼瘫坐在一边的助理教练,直等她看着江陌的眼神示意琢磨半晌再心领神会地站起身来,把吵在一块的啦啦队员逐个拉开,安抚着挡在气得发抖的付洋身前,这才辗转越过正靠在场地外沿看女生热闹的一众篮球队员,几近踱到消防通道门口,又猛地转身回头,挑了下眉梢,看向藏躲着坐在啦啦队休息区角落里的身影,缓步踱到她跟前。 “胡佳蕊?” 江陌垂着视线望进了一双莫名盛满了冷漠厌恶的眼睛,如视仇敌一般的目光刺得江陌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你不是跟老师出去调研?” 第六十七章 少女-变脸(上) 案三少女 十变脸(上)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打着哈欠满眼犯困的江陌总算想起来消防通道里独自面对王衍的肖乐天,重新推开了防火门。 她皱起鼻子搪开靠在门把手上一脑门子乏善可陈的肖乐天,视线又辗转掠过王衍那张强行待机了半个多小时,几近摇摇欲坠的悲情男主苦瓜脸,神经不知道哪儿没搭对,差点儿笑出声来。 肖乐天对这么一号三句话不离爱情五句话难掩悲痛的“情圣”已经彻底丧失了沟通的理智和耐性,瞧见一门之隔的江陌像是瞧见了能把他拖出水火坑的救星,立刻顺势挪开半步,侧身让了个一人宽的位置,“怎么样啊师姐,我看那女孩儿都上担架了?” “摔的位置不太好,手上抓握好像没问题,但是上身动不了,头先着地,摔得有点儿重。”江陌撑住门板,没急着往消防通道里靠,歪了下脑袋,视线还停留在身后,“大夫说可能头颈都有伤,带队老师已经跟车去医院了,幸好这场馆赛事举办提前报备,有个救护车在这儿应急。” 王衍听见跟前这两个警察的交谈先没追问,只是尝试着越过江陌的头顶去确认训练馆里少了哪个人的身影。江陌也没刻意搭茬儿,稍微留意地掀起眼皮盯着他,直等他实在无法忽视掉这位警官意有所指一般的审度视线,这才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不太情愿地看了江陌一眼:“受伤的是……?” “刘奚。刚刚给你送水的那个女孩儿……看你这表情,好像不太意外。”江陌微微抬起眉毛,撑着门板的胳膊总算撤开,抬手在身后捞了一把,揽着始终缩在王衍视线之外的人影,推向了消防通道里的扶手围栏。 “那这位熟人呢?” “胡佳蕊?” 王衍似乎是从江陌的口中印证了心中的猜测所想,眉间深深地蹙了起来。他撇开视线,烦躁地磨咬着臼齿牙关,而这种骤变的情绪在觑见胡佳蕊这张脸的瞬间几乎攀至顶点——他怔了两秒,随即竟然攥着拳头揪住了胡佳蕊的领口,俨然一幅要当着二位警察付诸暴力的场面,“怎么又是你?!” 肖乐天下意识地扯开已经游走在愤怒爆发边缘的王衍,咂么着“王情圣”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顿时惊诧地扭头看向显然也有点儿“瞎猫碰死耗子”的江陌,解了颗领口的扣子,勾着王衍的肩膀往通道深处走了五六米远。 “哥们儿,什么情况?胡佳蕊是严思思的好朋友吧?看这架势,你们俩好像——关系一般?” ———— 胡佳蕊乍一见到王衍时仿佛刺猬炸开一般尖锐又复杂的情绪始终难以退却消散。她那双杏眼里,似乎每一处角落缝隙都掖藏着不知所起不明所终的怨怼不满,极度不耐却又碍于所谓警方权威似的歪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手指不间断地勾拽着背包上的流苏挂件,然后忍无可忍地抢夺过简单问询的对话主动权。 “姓名、关系、案发当时和前后在做什么,这些问题还有什么可问的?” 胡佳蕊站直身子,平视着江陌没有因为她情绪动作的起伏而产生任何动摇的眼睛,又略微在意地在这位女警官的脸上评判逡巡了一圈,鞋跟一下接着一下地磕在墙脚地面,说话的声音像是压在喉咙里面:“我跟思思学号一前一后,刚上大学那会儿走得近,熟得快关系好很正常吧?王衍那么一个院草级别的人都能跟严思思谈恋爱,怎么我跟她当个好闺蜜就搞的像是图谋不轨一样?问来问去的什么意思啊?你们怎么不问问王衍看上思思什么了?看上她的钱还是看上她有个在银行当大拿的爹?”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王衍跟严思思的男女朋友关系并不正常?”江陌定定地看着胡佳蕊自顾自紧张啃咬得沁出血痕的下唇,佯装没有察觉,慢悠悠地钻进了这小丫头刻意丢给她的圈套里面:“为什么会这么想?还是说……作为严思思最亲近的朋友,你从她那儿知道了什么隐情?”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过思思的手机……她以前给我看过他们俩的聊天记录。” 胡佳蕊隔了快十米远的距离,愤恨地剜了王衍一眼:“他就是个渣男,背着思思跟好多女生混得不清不楚的。思思曾经不止一次质问过他,却反过头来被王衍好一通指责,说思思不够温柔,不够漂亮,不重视他俩的关系,居然还有脸质问他为什么跟其他女生走得那么近,还说思思之前打着小组作业的旗号跟好几个男生出去夜不归宿,如果她再无理取闹,就要把——” 江陌对于只言片语的聊天记录里那个无耻地拿捏着人性弱点的王衍其实略有推断,但更让她意外的是,站在一个关系相当亲近的角度来看,胡佳蕊竟然会把这些对于逝者而言多少有些不堪的私密话题,格外主动地抖到再度找上门来的警方面前。她稍稍回想了一下胡佳蕊刻意提及的手机,掂量着这姑娘一再试探警方对于严思思和王衍之间存在强烈矛盾冲突一事的态度,微微皱起眉,“就要把什么?” “就要把思思在床上的照片发到学校论坛里面。说是让那些跟她同组的男生看看……”胡佳蕊抿着嘴唇,卷起上面沁出的血腥味道,眼神一黯,“思思当时很害怕,跑过来问我怎么办——如果知道她会自杀,当初我就不应该劝她先好好跟王衍谈谈,这种畜生……害得思思自杀,居然转脸就去勾搭别的女孩……” 胡佳蕊说话的声音不算大,隔开三五步的距离吐字就含糊起来,然而就在她恶狠狠地指责王衍的同时,走廊尽头恰巧刚结束一小段问话,王衍有所感应似的忽地回过头,几乎一字不差地将胡佳蕊的谩骂听了个完全——他整个人像是在盛满了难以置信和贼喊捉贼的池子里泡透了再捞出来,大跨了几步就快指在胡佳蕊的鼻子尖儿:“胡佳蕊!当着警察的面!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实话实说而已,我当然能负责任!”胡佳蕊自觉戳中了王衍的痛处,沾沾自喜地翻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躲开王衍张牙舞爪恨不得撕了她的动作,梗着脖子继续道:“在酒吧里不是玩儿得挺开的嘛?这会儿不愿意承认了是吧?思思刚走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洪轩朋友圈里搂着两个女生喝酒的不是你是谁?你自己发的照片是借酒浇愁,怎么在别人照片的边边角角里就成了撩骚?披着这张道貌岸然的狼皮装什么深情?思思活着的时候骗她的人,死了还要骗她的鬼吗?!” 第六十八章 少女-变脸(下) 案三少女 十变脸(下) “我出去泡酒吧跟严思思自杀有什么关系?她是自杀!不是我推她跳下去的!就算我今天就答应刘奚,也跟思思的死没有关系!你不要在这儿胡乱误导好不好?!” 王衍气得蹦高,被肖乐天拦腰抱住才勉为其难地稳住阵脚,只抖着手腕恶狠狠地虚点了两下胡佳蕊的额头,“我再说一遍,我跟思思之间有任何的问题都可以是我的错,但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思思自杀之前我确实去天台见过她,但她在天台上面待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跳楼我不清楚,你最好别被我知道你自作主张编了什么鬼都不信的故事,否则,你也别想好过……” ———— 这种几近演变成单挑互殴的极度情绪化的争吵基本不能被认定为合理的口供或是证据链条——肖乐天盘了盘憋得闷了一脑袋瓜的热汗,举着收获寥寥的记录仪关机揣好,有点儿迷茫地跟在江陌身后,叽里咕噜地兀自念叨:“王衍说胡佳蕊有毛病,胡佳蕊说王衍别有图谋,这俩人互相看不顺眼,要么其中有一个人在撒谎,要么俩人都不是什么好饼……咱真不用把人带回队里继续磨着细聊?” “我总觉得王衍跟胡佳蕊的喊话像是一种警告……” 江陌推开主场馆的侧门,被猛灌进领口的冬夜北风裹得抖了三抖,吸溜着鼻子琢磨了一下停车的方位,抬眼盯着路灯忽明忽暗的节奏愣了几秒:“这两个人看着吆五喝六浮于表面,但实际上说话的分寸拿捏得倒是挺巧,始终刻意把一切的矛盾纠葛都引导在外放的情绪上。咱们还没有明确的方向,带他们俩回去除了耗时间以外,意义不大,万一真有什么猫腻,反而提早一步打草惊蛇……让他们俩觉得咱哥儿俩好糊弄是好事——我车停哪儿了?” “这是东门……应该是左手边往后走吧……”肖乐天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天幕也有点儿转向,“不过师姐,虽说咱走访查问是为了替那个严董洗脱跟涉黑有关的嫌疑,但就这么零零碎碎地打听到现在,根据我的个人判断啊……纯粹主观意见,我还真就觉得严思思的死可能不单单是情绪崩溃自杀这么简单——保不齐王衍跟严思思自杀这件事儿真有什么关联,这小子太渣了也,我问他在天台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或者有没有察觉到最近有什么人跟着思思,这小子立马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瞒个啥……这不让胡佳蕊发现了,调头就开始泡吧喝酒,啧,什么人啊。” “打住啊,先入为主要不得,念叨念叨拉倒。”江陌提醒似的抬腿想踢肖乐天一脚,被风一推上身一扭没踢到,自己还差点儿绊了一跤,趔趄了两步扶着路灯站好,忽然抬头道:“不过我有一点比较好奇——如果是正常闺蜜之间,严思思去世之后,身为好闺蜜的胡佳蕊,对王衍应该是现在这种态度吗?我怎么总觉得,胡佳蕊比起说是在怨恨王衍怠慢严思思的这段关系,更像是确切地在怨恨王衍这个人……” 肖乐天心思还没细腻到这种能剖析女生想法的程度,捏着下巴颏稀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别的我是不知道,不过要是你死了之后被我发现你男朋友转头就去喝酒泡妞,我百分之百会胖揍他一顿,打到他亲妈都不认识,见一次打一次——” 肖乐天痛快淋漓的一顺嘴,拳头都挥出去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晦气,然而身边的江陌突然之间一个喷嚏打得响亮,一边念叨着“也不知道哪个倒霉催的一直在背后偷偷摸摸骂她”,一边转头看向已经在嘴上轻抽了三记以示惩戒的傻小子,眨了眨眼睛,有点儿莫名其妙。 “你刚说什么?” “呸呸呸……那个师姐,没事儿——”肖乐天“嘿嘿”一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陌半信半疑地快在他后脑勺上盯出个窟窿,抽回视线继续哆哆嗦嗦地绕着场馆走了大半圈,耐心告罄准备原地折返之前总算是找见了DRG那辆极为显眼的大巴车,循着这么个参照物快走了两步,身前已经撒丫子蹿出去准备上车取暖的肖乐天却忽然戳在了停车场的缓冲区,朝着身后还在慢慢挪蹭步子的江陌疯狂挥动胳膊,示意她赶快过来确认一眼。 “师姐,站在你车旁边那个,是不是我那位传说中的偶像——” “邵桀?” 没等肖乐天拖着长音卖完关子,江陌压低了声音的呼唤已经先顺着吹得乱七八糟的风灌进邵桀的耳畔。他打从把陶方孙知明送出场馆,已经在室外停车场绕着江陌的车晃了起码得有五六七八圈,乍一听见江陌的声音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抬起冻得发懵的脑袋,怔了一会儿才咧嘴笑开,稍微松了松缩得发紧的肩颈,迎着江陌和肖乐天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刚在场馆里其实看见你们了,但怕你们是在办案,也就没上前。正好朋友有事离开,我送他们出来,车刚刚就停在不远——看见江警官的车在这儿,就想着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声招呼,碰上一面。” 肖乐天对他偶像的话从来不揣着任何的怀疑和评判,极其热络地凑上前:“桀神你是特地来看比赛?那待会儿还回场馆里面?” “本来是为了陪朋友,但正好DRG第一场打完他们就有事提前走了,我是想直接回基地来着……”邵桀回头朝着大巴车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皱了下鼻子,像是有点儿为难:“不过待会儿二队小组赛还有一场BO1,估计得等一段时间才能蹭大巴回去,也不知道江北这儿附近晚上好不好打车——” “那要不坐我师姐的车呗?” 邵桀的话音还没落到地上,肖乐天先翻腾出他那点儿师承顾形的媒婆传统,忽闪忽闪地对着不解风情纯听热闹的江陌眨巴他那双水汪汪的葡萄眼,“到点儿该下班儿了师姐?你刚不是说想直接回家吗师姐?桀神基地好像就在你家小区对面吧师姐?正好顺路啊师姐?” 江陌不动声色地乜着肖乐天那双快把自己眨巴抽筋的眼睛,转而抬头看向了同样隐隐有些期待,却还或多或少顾及着她工作和情绪的邵桀,觑着他眼睛里一瞬即逝的怯怯,彻底举手投降,重重地叹了口气出来。 “行了行了,当司机也不是一回两回……上车。” 第六十九章 少女-调头(上) 案三少女 十一调头(上) 其实自打那天夜半三更事出意外的电话被稀里糊涂地接通之后,邵桀就能明显感觉到,江警官似乎已经充分意识到厌倦麻烦公事公办的疏远于邵桀这么个极度擅长“以柔克刚”的麻烦鬼而言基本无效,与其刻意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吊人胃口,倒不如对他百缠千绕的“骚扰”正式开启“脱敏治疗”。 比如纵容记仇之后又光速和好的周南一跟邵桀成为忘却年龄的莫逆之交——邵桀甚至被主动分享了儿童电话手表的微信号;比如工作之余心情良好,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邵桀有时有晌的问候底下,只回复一个拒绝闲聊的句号——虽然江警官忙起来行踪不定,说话搭茬儿的机会依旧寥寥。 短暂的窃喜之余,邵桀极其有限的情感经历其实多少有点儿难以支撑他理智清醒地分辨出当下的关系转变和拉扯究竟是好是坏——毕竟跟警察同志斗智斗勇这事儿结果显而易见,邵桀那点儿偷偷摸摸的小心思在江陌眼里充其量也就算是幼儿园大班,勉勉强强地比周南一的水平线高出那么一丁点。 幸而邵桀察言观色的本事实属一流,时隔数日总算逮住一回活的江警官,示弱讨巧的小伎俩得恰如其分地见好就收。他磨蹭了两步,难得规矩地绕后,拉开后排车门准备摘下背包顺势落座的空当,却被肖乐天撅起屁股挡在身后,先一步摔进后座搓了搓手。 “那个……偶像,你不是晕车晕得邪乎?这还不得坐前头?” 小警察一边说话,一边挤眉弄眼地推着邵桀的胳膊往前走,转身又探着脑袋摆出一副铁血粉丝的阵仗,忧心忡忡地看向后视镜里强忍“杀意”的江陌:“师姐,我偶像晕车,你别又开得跟闯关东似的,待会儿给我顺道扔在105车站就行,公交车直接到朗睦一期南门口。” 得益于江北周遭道路规划的兜兜绕绕,曾经在江陌车上睡成死猪的邵桀晕车与否还有待商榷,倒是经由江陌在晚高峰时段的车流里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晃荡了小半个钟头,自告奋勇窝在后排车座上意图“成人之美”的肖乐天已经晕得想吐。 他恶心得提早半程就想跳下车,等签名的工夫一脸悲怆眼含热泪地跟他偶像挥了挥手,然而没等邵大选手心怀感恩的粉丝服务做到位,即将进站的公交播报先一步从停靠路边的吉普车旁顺风掠过——肖乐天脑子里的浆糊一甩,风驰电掣地追着刚打转向拐进站台的公交车撒丫子跑走,徒留邵桀捏着认真美观地签好名却没来得及还给他的笔记本愣在当场,怔怔地看向那个已经乐不颠儿地没进公交车的圆润后脑勺儿,尝试着举起肖警官的随身记录本晃了几下吸引注意力未果,又转过身来,对着趴在方向盘上看乐呵的江陌眨了眨眼睛,有点儿怅然不知所措。 “肖警官说是我粉丝这事儿是不是演我?”邵桀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这签名还不如赶公交车……” “熊瞎子掰苞米什么样他就什么样,脑袋瓜里只能琢磨一件事儿。把这本子扔这儿就行,明天上班我给他带着。” 江陌看着邵桀无辜蹙起的眉毛无奈地笑了笑,略微打量了一下他被暖风烘得红扑扑的脸色,余光瞥着后视镜里涌上来的车流,平缓稳妥地给了一脚油,打转方向盘的注意力正集中着,身边这位却突然噗嗤一乐,清了清嗓子问她说:“江警官,刚开车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 “让他体验一把社会的险恶。”江陌正打着哈欠,闻言一扬眉梢,正大光明地使坏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给他开了一天的车,事儿还挺多。” 邵桀立马正襟危坐,直接出卖了刚还站在同一阵营的宝贝粉丝肖警官,生怕也被江陌半路扔出去坐公交车:“那个……我其实……不晕车。” “我知道。肖乐天那点贼心眼儿还用说,眼神都快甩飞了。” 江陌视线稍偏,余光瞥着邵桀紧紧绷住的下巴颏,嗤声一乐:“要晕车早晕了,机场回来那天我车都快开飞了,你不照样睡得脖子都扭了——晕个屁车。” 邵桀也笑起来,码齐了被肖警官折磨得卷边掉页的记事本,按照江陌翘起食指的示意,规整地掖进手套箱的角落,沉吟了片刻,慢吞吞地说:“不过今天真没想到能在江北碰面……我看好像挺忙的,是不是耽误你们工作?” “本来也是准备撤了。”江陌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实质性进展,单纯耗时间也没用,倒不如回去换换脑子,兴许能找到什么别的突破口。” 邵桀有点儿好奇,抿起嘴唇犹豫了片刻,留意地看着后视镜里江陌平淡却不平和的神色:“……还是在查那个断手的案子吗?” “嗯?……嗯。”江陌一心不能多用,紧盯路况空当,神思已经半数飘走,听见邵桀的问话迟疑了一下,稍稍偏了下头:“你是在哪儿看见我跟乐天的?” 江陌的语气像是闲聊,邵桀却一副例行询问消除猜测隐患的架势,乖巧地半面向江警官端坐在一旁,老实认真地对答如流:“今天DRG二队有比赛,我被助理教练拉着去了一趟选手休息室,出来的时候时间有点儿紧,我就打算抄一条近路回观赛区,从地下停车场穿过去的时候正好在篮球训练馆那个消防通道门口经过,看见你跟肖警官在工作。后来好像篮球馆里有人受伤吧?我出来接电话的时候又在三楼天井的环廊扶手那儿看见你……但是怕不方便就没上前……” “别绷这么紧,我又没审你……放轻松——”江陌听着耳朵边反应过度一本正经的答话,哑然失笑,摆了摆手:“高坠这案子还在前期走访阶段,撇开案件细节不谈,正好跟你随便聊聊。我有点儿拿不准的地方,帮忙给个参考。” 第七十章 少女-调头(下) 案三少女 十一调头(下) 案件查问至今,在没有明确指向性证据的前提下,关于严思思跳楼前后的情感纠纷是否与跳楼动机密切相关,抑或是说能否藉由这一团乱麻的感情问题和两位关系亲近的人物口中捻出只言片语,协助警方破解严思思意外自杀却又被人加以利用的谜底,江陌摇摆不定了挺久,却始终有点儿难以给出客观的判断。 她这个职业行当傍身,周边五大三粗的男性朋友论摞数,绝大部分都活得堪比一根儿溜直的钢筋,没什么心思琢磨爱情的苦,唯一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还是个体能超强以一抵十的急诊铁娘子,长着一个基本给不出任何有价值有意义的情感参考的脑回路。 与之相较,反倒是邵桀更适合站在剖析女性思维的场外视角,足以给予江陌一个既主观又客观的初步评估。 “家里面撒手不管,其实要比处处限制来得轻松。好赖都已经这么多年熬过来了……虽说不排除因为生病导致的特殊情况,但家庭方面给她的负面刺激也许——也许还达不到突然让人崩溃的程度。更何况她跳楼前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几乎没跟她有过任何直接接触。” 邵桀皱起鼻梁,从江警官一带而过的涉案人物关系描述中准确获悉了自己的角色定位,心不甘情不愿地当起了妇女之友:“站在自杀女孩的角度来看,她这个男朋友渣得外焦里嫩,而且还有折磨她的嫌疑,在当下这种极度脆弱的情况下,保不齐随随便便说的几句话就成了害得女孩跳楼的导火索……问题是她这个好朋友,我总感觉……不大对劲。” 江陌顺着他的推测简短地应了一声,只不过还揣着点恻隐之心,若有所思地拧了下眉头:“但她好朋友真的挺记恨她男朋友的,而且最开始得知她跳楼的时候,哭得好像挺惨的……每个人消化情绪的方式各有不同,我其实有点儿拿不准这种主观的判断是不是带着我自己的偏见,也许她吃喝玩乐是为了消磨时间避免伤心呢?” “伤心不一定是假的,但伤心的原因却难说是因为什么。”邵桀歪着脑袋考虑了片刻,忽然反问道:“你刚说,她好朋友是从别人的朋友圈照片里发现那男的出去跟别的女孩子蹦迪喝酒?” 江陌眼神一顿,稍作思索:“对,她男朋友自己的朋友圈里还在假装好男人借酒浇愁。” “那我猜的应该十有八九。”邵桀当即挑起眉梢,笃定地翘了下嘴角,“如果是站在死者挚友的角度,她应该都快对那个渣男恨之入骨,那既然知道他是在装腔作势,直接堂堂正正地骂他都无可厚非。但不管是单纯的憎恶这个人,还是憎恶害死了她好朋友的这段关系,评判、咒骂、眼不见为净等等一系列反应都是正常的,唯独千方百计扒拉着那渣男身边的人,事无巨细地观察他的动向,再扣上几顶奇奇怪怪的帽子,这个做法就稍微有点儿……微妙。”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好朋友和她的男朋友之间,恐怕还有点儿什么别的门道?” 那么就是说,胡佳蕊与其说是在替她死去的闺蜜伤春悲秋,倒不如说是单纯地执着于王衍的行踪——这也就能解释得通,王衍那一通针对胡佳蕊看似宣泄的怒吼,为什么像是隐约藏了一点警告的味道。 王衍一再强调的天台行踪,恐怕另有蹊跷。 十字路口直行的黄灯闪了几下就跳到红灯读秒,江陌踩了一脚刹车停稳,扭头看向邵桀斜挑的眉毛,沉默了一会儿:“你着急回基地吗?着急的话我——” “不急。办案要紧。”邵桀适时地从提供参考的角色里跳脱出来,又乖顺地拽着安全带坐好:“要去接肖警官吗?” “他家离得不远,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估计这会儿都快到门口,没个一定的事儿暂且不折腾他。” 江陌略微扶着方向盘,掀起眼皮扫了一眼指示牌,当即打开转向灯原地调头:“先回场馆找人打听打听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确认之后有的是机会让他忙活。” ———— 江北仍旧点着彻亮的灯火。 主场馆里喧嚣的赛事酣畅正热,正门口的安保大哥只几面之缘就已经跟江陌混了个脸熟热络。他像是认出跟在江陌身后的邵桀,拿工作证打开闸机口的时候略有些诧异地打量着警察同志和电竞选手这么个低调出没的搭档组合,稀里糊涂地挠了挠头,应了江陌的问话说:“哦……篮球馆好像已经训练结束了,今天因为有人受伤,主管的老师不在,场子散的早,但学校的大巴车好像还没到,这会儿学生要么是在淋浴间,要么就是在场馆里溜达——今天主要有比赛,估计不会到处乱跑。” 篮球训练馆的顶灯熄得七七八八,轰隆隆的暖风口也关了两个,只留了场馆东侧维持室温的出风口和换气扇,慢慢悠悠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参与训练等候返校的学生早就裹上了棉服稀稀落落地散在场馆的各个角落,手游组队的厮杀喊叫声和短视频高分贝的笑闹声此起彼伏,几乎没人留意到倚在门口去而又返的江陌。 事关案情查问,江陌回头示意邵桀稍作等候,邵桀也就听话地收紧领口,挨着看台楼梯靠坐。他目光追在四下张望的江陌背后,远远眺见江警官锁定目标,朝着一个挂着口哨教练打扮的老师身边走,先无意识地循着她前进的方向踱了两步,回过神来的时候恰巧听见训练馆门口窸窸窣窣的猜测他是不是那位还挺有名的电竞选手,脚下滞了两秒,迅速抽回视线低下头,耙了耙脑袋瓜顶上蓬乱的头发,随便调转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往灯光昏暗的场地深处继续游走。 助理教练正在整理录制复盘训练视频用的相机和脚架,她有点儿意外地看着凑到她跟前的江陌,正在倍速确认录制效果的视频也忘了按键停播,视频里的自己还在叽哩哇啦地提醒着啦啦队员注意调整先前犯过失误的动作。 “江警官?”助理教练稍微退了半步,脚底下却一不留神正绊到了还没来得及收好的三角支架,上身一歪要倒,又被江陌拦腰搂住站稳扶好,红着脸掖了一下鬓角散落的碎发,闷着声音低低问道:“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半路上忽然想起来关于——” 江陌单手扶住助理教练,视线却始终落在相机回放的视频画面,她含糊的托辞还没编完,话音却戛然停在半路,伸手捞起相机让助理教练帮忙倒回重播,指着两轮排练中间短暂休息时莫名出现在画面角落里的人影,又猛地转过头来,循着画面记录的方位,找到了似乎被人动过手脚的定位标点,半跪在地板上,捻了一指头闻了闻,缓缓地皱起眉间。 “这个位置,好像是叫付洋的那个女生滑倒,摔到队友的地方吧?”江陌抬起头,肃然地看着助理教练脸上由茫然陡转至惊恐的表情,大差不差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这个贴大力胶的位点被抹了机油。老师,视频里莫名其妙蹲在这儿系鞋带的胡佳蕊,你熟不熟?” 第七十一章 少女-争执(上) 案三少女 十二争执(上) 训练馆横纵占地四个篮球场有余,头顶的主光源维系着训练场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光亮照明,顶灯一关余热散尽,只敞了半扇馆门的球场仿佛被门外走廊框住的一束光线骤然分割,隔绝在了一个晦暗模糊的崩坏空间。 江陌疲乏得烦躁,三两分钟打了四个哈欠,没什么耐心地在场馆的犄角旮旯里翻找着极有可能躲身于黑暗的胡佳蕊和王衍。 然而那些个猫在角落里啃得火热的小情侣都快被江警官一对儿不落地举着手机闪光灯扒拉个遍,两位一朝被查的关键人物却像是人间蒸发,转悠了满场仍旧寻找不见。 江陌揉了揉困倦干涩的眼皮,满眼冒星地扶着小看台的栏杆挪下楼梯,离得挺远就眺见场馆东南角落里一晃而过的荧光——在场训练的学生几乎都裹着校队运动员统一配发的长筒羽绒服,这么一道堪比精准定位信号的反光条,十有八九是从邵桀那件儿极其浮夸但看着不太保暖的棉服上来。 江陌回头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口,基本锁定了反光条就是邵桀这么个目标人物——估计是没着没落地等了半天,四处闲晃打发时间。她揣着口袋站在看台楼梯下面犹豫着是不是姑且先无功而返,但不太想动,也不太心甘,张嘴吆喝前恍然记起这位小朋友似乎勉强算得上半个公众人物,为免引起不必要的小规模骚动,江陌还是磨磨蹭蹭地踱到了正直勾勾地面对着墙角贩卖机的邵桀身后,顺着他没有焦点的视线虚无地看向贩卖机的按钮,凉涔涔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到邵桀眼前,猛地晃了两下,唬得人炸了毛似的打了个嗝出来,猛地一抖,眼睛都瞪得溜圆。 “我——江陌?” 邵桀捂着奋力扑腾的小心脏,有点儿嗔怪地瞥了一眼江陌,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 “我又不是踩地雷,还得一脚一个响?”江陌先没留意到平日里说话分贝就跟蚊子一个水准的邵桀刻意压低的声线,搭茬儿的嗓门气势恢宏,“你刚在场地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三十——” ——三十号球衣的大学生。 江陌没好气儿地嚷了两句,又抖着寒颤把手揣进口袋里,却不料话说半道,先被邵桀出其不意地扯住胳膊拽进贩卖机靠近防火门一侧的墙角,抬手把她已经挂在嘴边的后半句话闷声捂住,抢在她瞪圆了眼睛,架起胳膊肘意图杵向这小崽子腰侧痛点施以反击的前一秒嘘声示意,指了指应急灯光忽然晃了一瞬的消防通道,小声解释了一句,先换一块免死金牌。 “三十号球衣就在消防通道里面,跟一个女孩在吵架。” 邵桀单手撑着墙面,几乎把江陌整个人笼在低耗运行的贩卖机和墙面之间,就是动作幅度太大,四肢还有点儿零散,脚下没太站稳,趁着江陌终于挣脱了挂住手表的口袋扶他一把,顺势侧脸贴在江陌耳朵边,声音压得极轻,吐气恰巧扑在江警官耳后侧的头发,丝丝绕绕地搔动着她的颈间。 “刚是想买瓶水,正好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概就是你要找来问话的那个‘闺蜜’和‘渣男’。” 江陌无意识地缩着肩膀躲了一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表示了解,没等应声,又忽然抬起胳膊横扼在邵桀喉咙前方半寸,半捂着脸,鼻翼翕动了半晌,到底是把快到嘴边的喷嚏憋了回去,眼睛里含着一圈生理性的热泪,闷闷地揉了揉鼻子,压住邵桀有点儿碍事的肩膀,侧耳贴向墙面。 “……还真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两个居然还敢跑到这里面。” 一墙一门之隔的消防通道里中场休息似的,已经寂静了好一阵。 大抵是胡佳蕊想打破僵局,她朝前挪了半步,鞋底磨蹭着水泥地面的声响仿佛被墙面的传导无限放大,“硌啦啦”地敲在江陌的耳畔。 “你别过来!” 王衍霎时间暴躁起来。他重重地推开胡佳蕊,眼睁睁地看着胡佳蕊摔向墙面,腰间磕在扶手栏杆,躁郁得原地打转:“你有病吧胡佳蕊!思思已经被你逼得自杀了!你还想怎么样?!刘奚给我送瓶水跟你有什么关系?!摔瘫了你他妈负的了责吗?!” “摔她的人又不是我!你跟我吼什么?她们练习那么难的动作,磕磕碰碰很正常吧!”胡佳蕊像是突然被戳中了痛处,哽咽了几声,也不管不顾地吵起来:“你不能因为思思的死就觉得什么坏事都是我做的吧?!我这样是因为谁啊!” “你乐意因为谁就因为谁!我巴不得你换个人折磨!……跟我装个屁无辜——”王衍冷哼了一声,忽然走近了几步,似乎是挡住了胡佳蕊侧身跑开的退路:“你该不会真的撒谎成性吧?天台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到底跟严思思说什么了?她……真的是自杀?你该不会——” “我没有!”胡佳蕊慌措了一瞬,哭声漫溢出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这么狠毒吗?” “别人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吗?”王衍气愤地停顿了半晌,对于胡佳蕊的疯狂已经乏善可陈:“你就是一恶毒的疯子,你就有病——” “我恶毒你就不恶毒吗?!”胡佳蕊依旧不愿放弃似的争辩不休:“严思思死了你其实很开心不是吗?嚷嚷着让她趁早去死的人是你吧!警察要不是看到你们的聊天记录会找过来吗?随便查一查就知道了,她刚死你就出去喝酒蹦迪带人开房——!” “我再说一遍我跟思思吵得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我想把她留在我身边!警察不在,你还想误导谁?!再者说,思思死之前咱俩就没关系了吧?我带人开房怎么了?!跟谁睡又怎么了?”王衍不可理喻地吼着反问道:“我从天台离开的时候人是活着的吧?我也同意分手了吧?警察查个底儿朝天这事儿跟我也没有关系,但你呢?胡佳蕊,你要作死可别拖着我!” “……”胡佳蕊抽泣了几声,却陡然惊悚地冷笑起来,她拖着脚步往前,趁着距离拉近,声音也放得极轻极缓:“如果你不想在你干净光辉的履历上留下污点……” 第七十二章 少女-争执(下) 案三少女 十二争执(下) 消防通道里一惊一乍的吵嚷突然间轻得几不可闻,江陌全神贯注的眉毛登时蹙得老高,踮着脚使劲儿得恨不得把自己塞进钢筋混凝土的墙板里面。 一旁包藏私心的邵桀就没那么纠结。他打从挨在江警官身边,就没再留意着消防通道里面勉勉强强能被防火门隔断音量的咒骂叫喊。邵桀耷拉着眼皮,垂下的视线黏着江陌的脸颊发尾,就连江警官为了偷听方便踮起脚尖趴在墙面时都没后退躲闪,只是轻轻拨开蹭过他鼻尖的一缕发丝,揉了揉发痒的鼻尖。 也许是灯光昏暗氛围正好,江陌正常吐息时卷起的一小股热浪无心又刻意地吹拂在他颈侧的动脉上,邵桀这会儿已经自动忽略了防火门里吵得你死我活的两个重要证人,压根儿听不见身边自动贩卖机的嗡嗡作响,脑子里像是被朦胧暧昧、难以言说的薄纱笼得七七八八,借用损友韩律的一句话形容,就像是被狗屁的爱情误打误撞地顶在了肋巴扇儿上。 模糊视线里整洁领口上方一小块裸露的脖颈皮肤和浅淡的洗发水香气几乎要抹掉彼时抓捕凶犯现场碰面那天久久难忘的红裙和血腥味。 邵桀拾掇拾掇自己这点儿不分时间场合的矫揉造作,深吸了两口气,勉强把飞到天边的理智囫囵个儿地揣回兜里,又嗅着跟前这一小块儿若隐若现的柚子馨香,再度把理智的风筝破罐子破摔似的扔向天际。 罪魁祸首江陌同志正因为实在听不清门板里面俩人的秘密沟通兀自别扭懊恼,回头无言以对地看向凭空叹气捣乱增加噪音的邵桀,吸溜了一下快飞流直下的鼻涕。 邵桀耳朵“噌”的一下红得快瓜熟蒂落,眼神四处乱瞟了半晌,随即兜兜转转地看向江警官因为呼吸不畅憋得始终泛着薄薄水红色的眼睛,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江陌,你是不是又着凉了?” “有吗?没有吧……” 江陌不以为然又格外心虚地撇开眼睛,正准备继续投身于窃听事业,就在这时,逛了满场寻人未果的助理教练八成是凑巧从邵桀身后经过——她依稀循着江陌的声音快步跑到贩卖机旁边站定,大致瞄见了江警官的身形就先挥了挥手里的备份U盘,正准备开口说话,却顿时一脸撞破天机似的捂着嘴,看向角落里乍一打量起来确实略微有些纠缠不清的身影。 “江警官,这个是你让我帮忙拷贝的视频文件——”助理教练捂着嘴,犹豫了几瞬才清了清嗓子佯装淡定,“那个……我好像来得不太是时候……” 她大抵是有点儿不知道该从何开口,片刻踌躇的空当,一旁防火门的锁舌却“咔哒”一响应声弹开,助理教练的视线随之一偏,登时瞠目结舌地傻在当场,她定定地看向从消防通道里走出来的两个人,本来就云里雾里的脑袋瓜彻底陷进了一团迷茫慌乱:“王衍?你跟胡佳蕊……什么情况?” 江警官花了五分钟先简单地跟担负着监护学生安全职责的助理教练说明了严思思自杀案件补充调查的情况,又浪费了十多分钟的时间“邀请”王衍胡佳蕊协查未果,到头来只好没什么耐心地掏出手铐,这才勉勉强强地说服了这么两头心不甘情不愿的活驴配合上车,陪她回警局临时加个班。 “姐姐,警察姐姐?” 王衍斜倚着手枕靠坐在车座后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站在寒风里打电话给另一位肖警官的江陌,见她拉开车门坐稳把手机扔向中控台,当即捡起他那些十战九胜的泡妞技法,舔着脸把脑袋凑向前排,赌着跟前这位女警官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寻常货色,稍有居心地动起脑筋揣测试探:“……咱们大概得聊多久?我们过两天有考试,应该……不会耽误吧?” 江陌没回头,只掀起眼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转而捏住副驾驶座位上那个倒霉蛋的下巴颏,把这张“邀请”推搡间被他甩开膀子磕得鼻血长流小脸蛋儿扭过来展示给王衍看,顺手帮他把快掉下来的纸团又塞回鼻孔里面:“妨碍警方执行公务,故意伤人,你觉得呢?”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哥们儿我真没看见你站在旁边。你说你看热闹拉架也不挑着点儿地方……” 王衍话说半道就怔住,理亏地吞咽了一下,放弃似的叹了口气,跌坐回后排,怅然地看向车窗外缓慢后退的风景,尝试着抠动了几下早早落锁的车门把手,又沮丧地跟后视镜里江陌审度警告的视线撞在一块。 江陌面无表情地提了个醒:“要不要手铐借你带一带?” 始终沉默旁观的胡佳蕊毫不遮掩地嘲笑出声来。 “跟谁都想孔雀开屏呢……” 王衍脸色霎时涨红,恼羞成怒地转过身,瞠目瞪眼地看着胡佳蕊:“你——” “闭嘴!真当我这儿给你们开顺风车呢?!” 江陌半点儿口舌都不想继续浪费在这两个吵架吵得毫无价值的人身上,她厉喝了一句,先一步在这点有可能愈演愈烈的吵闹火苗上方兜头泼一盆冷水,转而歪头扫了眼似乎早有准备的邵桀,觑着他因为没有被吼得吓一跳就小有成就的表情,压着嘴角不大明显地笑了一下:“还流鼻血吗?回队里做个记录找人送你去医院?” “啊?……哦。” 邵桀捏了捏早就没什么事儿的鼻梁,原本想把鼻孔里干巴巴不方便喘气的纸团抠出来,被江陌斜了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领会到江警官打算借题发挥的想法精神,老实乖巧地托着脸颊,哪儿哪儿都疼地哼唧起来。 邵大选手演技一般,临近笑场的时候,江陌随手撇开的手机正好嗡声震动起来。邵桀当即甩开柔弱不能自理的假象,再度兢兢业业地重新回归手机支架的岗位,偷偷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划开接通贴向正目不转睛地张望路况的江陌耳边,歪着头气声提醒:“是周南一。” 小豆丁八成是刚刚哭闹过,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开口就是质问:“Momo,你什么时候下班啊?说好今天陪我过节一起玩儿的……” “临时有工作得加班啊……”江陌隐约听见电话那头江禾稍微提高音量喊周南一睡觉的动静,无声地笑了一下:“周南一,你这法国作息还没调整过来呢?先睡觉……明天……明天晚上我应该能回家一趟。” “可是你昨天答应我今天陪我玩儿的……怎么又明天啊?明天就不是圣诞节了……” 江陌略一沉吟,又开始没边没沿地哄小孩儿开心:“可是过了圣诞节还有新年,还有春节,还有元宵节,今年你不是会一直在国内待到春天嘛?……再者说,之前圣诞节你都在国外是吧,你想想,你在国内过春节的时候我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 周南一咕哝了一声,像是要哭起来,他感觉忙着工作的大人都是言而无信的坏蛋,但又有点儿舍不得跟江陌生气,闷闷地把脑袋瓜磕在客厅的茶几台面上,犹豫了一会儿才为难地答应:“那我就再相信你一回……不过蛋糕呢?今天说好的蛋糕你是不是又忘记了?” “哪有?”江陌眼神一飘,明显把买蛋糕这事儿忘在脑袋瓜后头的表情被邵桀逮了个正着儿。她眨了下眼睛请求保密,一边想辄一边长长地“嗯”了一声,瞥了眼中控台上的时间保证道:“这样吧,你乖乖听江女士的话,明天一早,我保证你能看见蛋糕。” 第七十三章 少女-咨询(上) 案三少女 十三咨询(上) 临近期末,财经大学的校内图书馆还没到延迟关闭的冲刺关头,馆内馆外却大多会顾及着埋头专注的学生,灯火通明到正式闭馆前的最后一刻,明亮地照耀着孩子们焦头烂额奔向食堂营业最后期限的青春路,直到校内宵禁,宿舍落锁。 新近落成的主教学楼正好面对着图书馆东侧。 眼前是璀璨着充满希望的灯火,身后却是深渊一般的沉寂落寞,严思思死死地攥着顶楼天台的栏杆扶手,眯起眼睛迎着几乎要刺破外套的冷风,感觉皮下的脂肪肌肉和四肢骨骼都在各自颤抖着。 她并不恐高,但往下看一眼还是无意识地颤栗哆嗦,分明对于生死早就没什么所谓追求,可身体的生理性反应还在拼尽全力地拖拽着她不断向后,紧张充血到眩晕的大脑几乎尖叫着发出蜂鸣声,茫然间像是真的能听见有人贴在她耳边不住劝说——你得活着,你可以活着,你还有机会活着。 王衍就站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先不以为然地嗤笑怂恿着,可真等看见严思思听话顺从地站在栏杆前浑浑噩噩摇摇欲坠,王衍登时就堂皇慌措。他几乎退到天台门口,扯着嗓子的斥责被逆风吹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道完整的词句严思思听到了几个。 “不是吧严思思?你别玩儿不起啊?你长点儿脑子好不好?真要把你的照片发到学校网上,追究起责任我更混不下去了好吧?你这时候要死要活的演我?不分手就非得拖着我一起下地狱是吧?” 王衍说着话,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铁门把手上,他吃力地扯开被风顶得死紧的门板,抬脚别住,随时准备离这么个是非之地远一点:“惹不起我躲得起好吧?不就是想分手吗?分!但照片我得先留个一年半载,快毕业了你也给我留条活路,好赖也在一起三年,到时候我去你家公司面试你帮个忙行个方便,说一句好话就删一张,保证不经手外人……这你不亏吧?卧槽胡佳蕊——” 王衍自认已经让步到无可复加的地步,转身逃离的刹那,却被不知藏身在门后黑暗角落里多久的胡佳蕊堵了个正着,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晦气,侧身躲开这么个毫无眼力横冲直撞的疯子,钻进走廊又不放心地回头要挟似的喊了一句:“说好了啊!分手随你!到时候别又整那些个自杀不自杀的矫——” “咣!” 胡佳蕊错身晃到天台,抬腿踢了一脚铁门,结结实实地把王衍的嘶吼声隔在门后。她没上前,只倚靠着门把手沉默地看向戳在栏杆前呆滞地看向门口的严思思,看着她忽然间腿软地跌坐在地上,在骤然凌冽的寒风里无声地嚎啕着。 “虽然我平时总说王衍这不好那不好,但怎么说也算是三年的感情,真就这么分手了?”胡佳蕊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掏出口袋里的纸巾踱步递了过去。她顺了顺严思思被风拂得凌乱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说:“我其实……有点儿怕你后悔。” “不会的佳蕊,我真的想通了,拿照片威胁我这件事我实在是接受不了……今天如果他还拿着照片要挟我不答应分手的话,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死了也解脱。” 严思思啜泣着吸了吸鼻涕,如释重负地靠在栏杆下方堆砌的女儿墙上:“虽然我早就知道,他与其说是想跟我在一起,倒不如说是想跟我爸的公司在一起……但以前我从来没谈过恋爱,家里人管我也不多,我以为他对我的控制是理所应当的……我真是错的有够离谱的。” 胡佳蕊皱了下眉头:“那现在呢?” “我帮他在盛安站稳脚跟,他还我自由。”严思思眯着哭得红肿的眼睛由衷地笑了笑:“佳蕊你不用担心,不就是好好活着嘛,什么困难我都克服了,还怕这个?” “……你能想通那肯定是好的。” 胡佳蕊出神地抚摸着严思思头发,约摸不过片刻,手上的动作却像是忽的被什么东西牵绊拉扯——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低头看了一眼,大概是手上的甲片挂到了头发扯得翘边,黏连掀动了指甲下的软肉,疼得细密又钻心。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纠缠不清的发丝,余光却瞥见严思思随手搁在一旁的手机,觑着屏幕上不断弹出的消息提醒,用力地磨了下后槽牙,在严思思看不见的夜幕里霎时沉下脸色。 ———— 一再狡辩圆谎满身破绽的王衍终于放弃了挣扎脱解。他沮丧地跌靠在椅子上,晃了两下已经扣在手腕的玫瑰金“手链”,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声长叹。 “靠……严思思真他妈造孽……死也死不消停——” “王衍!”江陌猛一砸桌面,强忍着没把手边的水瓶子抡在他脸上,“威胁骚扰在先,意图传播不雅图片视频在后,手机里聊天记录和备份文件清清楚楚,狡辩不成改人身攻击了是吧?” “人都死了我攻击她怎么了?不是没传出去吗?”王衍狂躁地双手握拳捶向桌板,手铐在腕子上“格楞楞”地响个不停:“你们现在根本就是认定严思思自杀跟我有关了吧?!我跟她吵了几句她就往栏杆旁边凑,一脸活不起的样子,到底谁威胁谁啊?!我就说了我走的时候人根本没跳楼!胡佳蕊还在呢!怎么不说有可能是她逼得严思思跳楼?我转身关门的时候人已经从栏杆旁边下来了好吧?!” “老实点儿!跟谁敲桌子呢?”肖乐天歪着身子,从电脑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来,悄咪咪地伸手把江陌胳膊旁边能够动粗的水瓶板夹捞得离她远了两寸,清了下嗓子皱起眉头:“谁能作证你当时就离开天台了?后续有没有折返?” “胡佳蕊啊——靠那疯婆娘还真不知道能胡诌点儿什么……警官我求你们了,你们可以去学校打听,我室友也看见我那天回宿舍自修室占座去了……”王衍郁闷地双手抱头,还是觉得得靠着自己寻找托词借口:“我说真的啊,不藏着不掖着,我最开始追求严思思跟她在一块儿就是图她家里有钱,那会儿还不知道她爸是盛安银行的董事。但她花钱大方,也不矫情,挺能满足虚荣心的,而且隔三岔五地住院,我在学校想干嘛就干嘛,什么都不耽误对吧?后来知道她家里的具体情况,这么好的跳板,真要是能多处个几年工作生活都能稳妥,她这个身体又不生孩子,压根儿没有结不结婚负不负责一说,我干嘛跟钱过不去呢?” 第七十四章 少女-咨询(下) 案三少女 十三咨询(下) 江陌抱着手臂,依旧半信半疑地注视着王衍:“那你为什么会想要凭借威逼利诱控制严思思?最早的时候严思思还没有闹分手吧?” 王衍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似的抬了下眉毛:“这得问她那个‘好闺蜜’啊……” “阴阳怪气儿没完了是吧?”江陌捏了捏再喊几句就要彻底哑掉的喉咙,尽可能地平心静气地催促:“把你编故事那点儿跌宕起伏的情节精简一下,往下说。” “胡佳蕊这人不太正常你们应该也见识过了。阴魂不散。”王衍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两秒,缓慢道:“我其实先认识的胡佳蕊,通过她才认识的严思思……当时胡佳蕊出去玩总带着严思思,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想啊,但在我看来,胡佳蕊那会儿小算盘扒拉得贼灵,或多或少有点儿——想拉着严思思当绿叶,衬托一下自己的意思。但严思思性格真挺温顺的,也没什么大小姐脾气,虽说算不上谈朋友的首选,但比起胡佳蕊还真就绰绰有余。胡佳蕊自己还觉得自己多招蜂引蝶呢,其实哥儿几个对她都没什么兴趣,纯粹是闲聊几句……占个便宜。不是我自恋啊,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胡佳蕊是不是喜欢我喜欢到偏执,然后借着严思思的名义非要管着我。今天刘奚摔伤的事儿也是胡佳蕊干的吧?就因为她偷偷来看我们训练的时候撞见刘奚给我送了一瓶饮料。”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琢磨明白这人是什么情况,我跟严思思谈恋爱,她见天儿跟双面间谍似的,一边儿跟严思思打我的小报告说我趁她不在跟哪个女生走得近,一边儿又跑到我这儿来,说什么严思思和同班的哪几个男生一起上课吃饭或者出去跑活动。” 王衍微微合了下眼皮,回忆着之前的种种,连语气称呼都柔和下来:“思思其实是个挺阳光的女孩儿,她不太介意我平时正常生活里跟其他女生打交道,对胡佳蕊的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当时看着思思的态度,我觉得也没必要管得太多,毕竟各有所图。所以虽说胡佳蕊成天就跟小丑一样到处蹦跶,但那段时间我跟思思的关系其实还挺不错。” “后来……” ———— “后来我带着思思去捉|奸了,就在思思他爸入股注资的四星酒店。” 胡佳蕊毫不避讳这些于严思思而言带着痛苦和羞耻的往事,恨不得一桩桩一件件地抖落出来,让警察们瞧瞧这对闹得分崩离析的昔日情侣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不齿。 “思思去酒店的时候还看见了她爸的下属,懊恼得痛哭不止,没过两天就病发住院了。但王衍跑到医院去假模假式地嘘寒问暖,当着她家里人的面,思思还是觉得王衍只是一时醉酒糊涂犯了错误,也不是不能原谅。” “但我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所以我把我拍到的照片发给了思思让她存好,如果王衍再犯,就让她把这些衣衫不整的图发到网上,最不济也是个留校察看……”胡佳蕊双手撑着桌板,牙齿不停地啃咬着拇指上已经掉了甲片磨损的指甲,“谁成想,王衍居然偷看了思思的手机,俩人差点儿不欢而散地闹过这么一次,王衍就彻底变了。我手机里还有录音的,王衍有一次跟思思吵架的时候动了手,还威胁她说思思这样的女孩儿,除了他没人会要他,家里人也根本不在乎她,是思思留着这些奇怪的照片才害得他也疑神疑鬼什么的,他是爱思思的,思思却辜负了他的心意想要置他于死地,干脆两个人一起死算了……” 江陌莫名地讨厌胡佳蕊歪扭着脖子啃咬指甲的的动作,拧着眉头反问道:“提醒王衍去翻查严思思手机的人是你吧?打着严思思的旗号美其名曰地说帮着闺蜜盯紧他,吵起来再趁机提醒他严思思手机里有把柄。” 胡佳蕊磨牙的动作忽的顿住,她眼神一闪,迅速垂下视线,似乎是在试图揣摩王衍适才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交代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解释说:“我当时只是气不过,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想过彻底破坏两个人的关系,找到王衍教训他是想让王衍收敛一点而已,没想到他竟然倒打一耙,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思思折磨成现在这个德行……” 先有预计的问话对答如流,意料之外的指摘犹犹豫豫,很明显是在真假参半的胡乱言语。 江陌余光瞥向同样看着两相指责对不上号的笔录信息一脑门子郁闷的肖乐天,捏住鼻梁缓了口气:“回到刚才的问题,你刚说王衍离开天台之后,你陪着严思思呆了没一会儿也离开了是吗?” “对。我也离开了。在王衍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胡佳蕊反复又强硬的强调了一下自己不在现场的事实,不安和不满混淆不清地爬上眉间,紧紧蹙在一起:“思思跟王衍勉强算是各取所需地分了手,我本来是想陪着她一起下楼的……可她却跟我说,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江陌眼皮跳动了两下,适时回问:“你最开始说的是因为担心严思思想不开才去的天台是吧?这会儿就放心了?” 胡佳蕊迟缓地摇了摇头:“放心肯定是不放心的。但思思最近很执拗,以前分明大事小情都要找我商量的,这段时间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好像跟王衍和我都稍微有点儿……疏远。” 江陌扶着后颈扭动了两下僵硬的颈椎,当即循着胡佳蕊意有所指的引导抬头追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关系疏远的这段时间她还跟什么人有来往?” 胡佳蕊眉梢无意识地弹跳了一下,又刻意压制情绪似的吸了下鼻子:“真要说起来的话,好像是从她跟学校心理咨询的老师开始接触的那会儿吧……去年我们学校好几个研究生还有一个博士生自杀了,学校有点儿慌,今年特意设立了一个心理咨询室,请的专业咨询师坐镇,每周周末都有公开的大课,说是防微杜渐……倒不如先处理那些仗势欺人的导师……” 江陌盯着胡佳蕊试图隐瞒却遮掩不住的动作表情,缓慢地抬起眉梢,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是这个心理咨询的老师在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 胡佳蕊抿着嘴还有点儿为难:“只能说有这个猜测吧,毕竟这么多年好朋友,思思去他咨询室聊过几次对我们的态度就变得越来越微妙。这样说起来……好像……” 江陌耐着性子等待着胡佳蕊把隐隐担忧的戏份做足演完,适当提醒追问:“好像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思思正好接了个电话,我听见她喊了一声——木鸿老师。” 第七十五章 少女-代课(上) 案三少女 十四代课(上) 走廊尽头的那小半扇塑钢窗大概是被哪位偷摸抽烟通风的老同志扯拽开又忘记关,夜幕刚落时还跟刮刀子似的北风像是被水汽泡透了,柔柔润润地卷了进来。豁牙子的月亮触不可及地挂在天边,氤氲朦胧的雾气像是薄纱高悬,连钢筋水泥丛林之间本就稀落的星星都悉数遮掩,模糊不见。 江陌顶着一头满脸沾了锈垢的冷水怔然看向窗外,被绵里藏针似的凉风裹得一哆嗦才回过神来,随手撇开被她拧脱扣的水龙头开关旋钮,无念无想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扯着湿漉漉的袖口,在滴着水的脸上粗糙地搓了几把。 洗手台上靠右侧的水龙头旋钮坏了得有小半个月,被刑侦这帮得过且过的外勤凑活着用到漏水也没人想起来报修,糊弄到头的后果就是终于不堪折磨的开关旋钮不分时间地点地随机挑选了一位倒霉蛋实施了一场“自杀性”的打击报复,凭借着迸发乱滋的水管和彰显抗争精神的“牺牲”,宣告着欺瞒压榨“老弱病残”的时代终将结束。 肖乐天举着刚挂断的手机打了个哈欠,从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钻出来,困得脚步虚浮,摇头晃脑地飘过办公室门口,又退了两步伸手去捞被过堂风掀开了一道缝隙的办公室门板,顺势往里一瞄。 江陌没怎么留意肖乐天迟缓呆滞在办公室门口的动作,被他传染得哈欠连天地开口:“联系得怎么样了?学校老师那边。” “哦……”肖乐天捋了下鬓角,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先跨了几步往他师姐跟前凑:“我是通过王衍篮球队教练那边联系到的啦啦队老师和跟去医院的导员——我的妈诶师姐你是洗了个头?” “大冬天凉水洗头我疯了?开关下面的管子炸了,我把洗手台下面的阀门关了。”江陌揉了揉已经彻底罢工的鼻子,闷闷地问道:“学校老师那边怎么说?” “刘奚好像说是……颈椎脱位、枕部挫伤,但好在不是特别严重,医院那边是正在观察,看看后续需不需要手术干预治疗。”肖乐天绕过江陌,把轮轴涩得吱吱呀呀的窗户拉上,回过身来继续说:“家长都联系过了,拍的那段视频老师也跟醒过来的刘奚一起看了。听老师的意思,刘奚好像不是特别想追究,但还没拿定主意,具体怎么个解决方法,学校是打算先跟两个当事人的家长商量商量,毕竟关系重大,学校肯定是要负责任去调解协商的。” 江陌其实不太能理解学校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搅浑水之举,但也只能皱起眉头聊表不满:“两个有完整自主意识的成年人,家长来与不来,事件事实都是间接故意伤害。也就是给不给谅解书的差别。” 肖乐天附和着压了下嘴角,又扬起下颏点了点审讯室的方向:“胡佳蕊悔过书还没憋完呢?” “哎哟……”江陌提起胡佳蕊脑仁儿就疼,托着后脖颈苦大仇深地长叹一声:“我都快把视频给她循环播放了,还有训练馆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一小瓶机油——证据都摆在她跟前,就是不承认,非要咱们拿着检验出她指纹的证据再说……等吧,等明天——哦今天一早,小罗来上班的时候取材检一下。那个木鸿老师呢?打听到没有?” “哦对对对……差点儿把他忘了。”肖乐天单手叉着腰,一拍大腿瞪圆了眼睛道:“胡佳蕊提到的这个木鸿老师确实是财经大学今年新近聘请的心理咨询师,老师那边照实了说,确实是因为这个研究生自杀率太高,特意请来的。一般情况下他是周一到周四坐班,双周的周五周六周日三天有三节大的公开课,好像是听满多少节课给学分吧,年轻老师讲课也有意思,所以到堂的学生一直挺多,这半年看着还算有点儿效果。但各院各系的老师沟通的都少,更何况一个刚外聘来的,所以平时木鸿老师怎么样,带校队的这几个老师都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严思思自杀当天白天,木鸿老师跟学校请了假,校园网上也能看见木鸿老师邀请了其他有讲师资格证的外部人员到校代课的公告。” “请假?这个时间倒是挺巧。”江陌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下,“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请假说了吗?” 肖乐天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又用力瞪圆,晃了晃脑袋强打精神道:“也就篮球教练中午在教职食堂看见他拖着行李去吃饭的时候问了一嘴,说是家里有情况,临时回老家一趟……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微信号一个手机号,但这深更半夜的,暂时还没联系上。明天——啊不对今天,白天抽空还得去详细查问一下,确认有没有离开本市的记录。” 江陌看着肖乐天困到狰狞的表情轻声笑了笑,她铆着劲儿在小警察的胳膊上拍了一下,正准备劝他找地儿眯一会儿,肖乐天却忽地转过身去,看向再度被穿堂风刮得“吱呀”嵌开的办公室门板,恍然放过了头顶被他耙成鸟窝的头发,低头对上江陌红成兔子的眼睛。 “师姐,你是不也忘了……我偶像还在队里呢。” 江陌先没反应过来,茫茫然地抬了下眉毛瞥了眼手表,上下里外挨个儿口袋翻了一遍也没抠出个跟手机有关的物件,随即怔在当场,一脸造孽地眨了眨眼睛,猛一拍脑门儿,抬腿就蹿到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混着细微风声的平稳吐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板。 邵桀正抱着背包歪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后勤办公桌旁,斜倚着摞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分发的新年福利纸箱,脑袋半搭在捆得结实的砂糖橘上,看样子睡得正香。 他大概是担心警察公务多有不便,连办公桌都没敢碰,宋叔向来收拾得规规整整空空荡荡的桌面上“供”着一个巧克力蛋糕,江陌着急忙慌带人审讯时随手扔在办公室的手机也被他显眼地摆放在一旁。 肖乐天叹为观止地看着他过分贤惠又可怜的偶像,“噗嗤”一声刚要乐,就见邵桀的脑袋忽悠着晃了一晃,后脑勺儿正戳在支棱出来的砂糖橘枝叶上,整个人猛一激灵地坐直身板,抬头眯缝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跟前这俩人一眼,毫无察觉地又佝偻着缩回去准备侧身继续睡,砸吧砸吧嘴正要重回梦乡,却隐约觉得适才匆匆一瞥的两人好生眼熟,这才陡然间回过味儿来,“噌”的一扑腾,彻底睁圆了眼睛。 “江——”邵桀捏着刚清醒过来略显沙哑的喉咙,尴尬地清了清嗓:“江警官、肖警官,你们忙完了?” 第七十六章 少女-代课(下) 案三少女 十四代课(下) 本来就一团乱麻遍地水坑的案情在审讯之后又获悉牵扯了一个关键人物进去,没边没沿的调查取证离忙完少说也得有个十万八千里。江陌摆了摆手,把张嘴就念叨糟心的肖乐天一巴掌挥了开去,看着邵桀睡得浑身酸乏偷偷摸摸舒展筋骨的小动作,有点抱歉地问了一句:“怎么待到这么晚?在这儿睡也睡不安生。” “还好,平时这个点儿还在训练,就是待着没什么事儿才闭目养神,没想到睡过去了。” 邵桀从善如流地拾掇起江警官不怎么明显的关心,羞赧又轻快道:“刚你不是一到警局就定了蛋糕嘛,结果手机扔在这儿了,我怕你那边忙起来忘了这茬儿,就想说待会儿电话确认蛋糕送到了我再走。没想到时间有点儿晚,赶上店家那边最后一单做完但是没有骑手接单,他打电话过来说店面正好在附近,关店之后能送到警局,我就帮忙拿回来了……要是需要送到你家去,我正好也顺路。” “这个点儿估计周南一已经睡了,回去也是先放小区门卫,等着明天早上江女士或者周叔去取……”江陌托住因为跟胡佳蕊较劲隐隐作痛的脑袋,看着这位坚定不移地准备一条路走到黑的傻小子,实在是又好笑又过意不去。她看了眼已经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承担起整理笔录卷宗重任的肖乐天,犹豫着叹了口气,脱掉已经溻湿了卫衣的外套,裹上警用棉服捞起车钥匙,“走吧,我开车送——” “不用了江警官。我帮你把蛋糕送到小区门卫,你正好趁这会儿休息。” 江警官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快被血丝爬满,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邵桀其实有点想勒令她去休息,但观望形势几经剖析下来,邵桀感觉自己的身份地位还被划分在“稍显多余”的层级,况且人民公仆职责所在,正牌的警察家属都不好循什么儿女私情,更何况邵桀这么个连盗版都算不上的没分没名。 秉持着“不添麻烦、适当关心”的追求宗旨,窝在办公室当了几个小时田螺姑娘的邵桀眼疾手快地捞起蛋糕就冲出门去——然而邵大选手反应虽快,散装的四肢却不太灵,两步三喘地跑了没几米就被江陌揪住脖领,哼哼唧唧地挣扎到警局正门口才眨巴着眼睛看见了江警官故作平静的表情,恍然间领会了江警官的意图精神:“你是不放心我自己?” “安全起见……我穿着警服在这儿,起码对司机有点儿威慑力。毕竟这事儿怪我,忙起来就把你一个人扔办公室。” 江陌未置可否,放弃似的吸了下鼻子。她余光看见邵桀快翘上天的尾巴,眼神复杂地乜了他一眼,缩着脖子把他快乘风而起脱口而出的撩闲噎了回去:“闭嘴。安静待一会儿。你上车我就回去。” ———— 邵桀安置好周南一专属的巧克力蛋糕,慢悠悠地晃回基地时,训练室里气氛正盛。 第二天没约训练赛,春季赛开赛前版本摸索分析阶段的训练时间和休息日交叉掺半,赶着圣诞节直播又外出地闲玩儿了大半天,大家伙儿大多都习惯于趁着还精神兴奋的时间段练上几场保持手感。 邵桀挂着背包,顾及着万一还有队友在直播,探头探脑悄无声息地推开了训练室的大门。然而他刚一露头,稀里糊涂地先被扑面涌来的热气和团团围上的队友掀了个趔趄,将将勉强站稳就被李泽川和温夕顺手顺脚地拖进来扔到沙发上,头顶头脚碰脚,两脸八卦略微斗眼儿地追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二队早就打完比赛回来了,你个被顺走的兼职二流分析师,跑哪儿去了?什么情况?说!” “直播都关了?”邵桀还没打算把他那点儿八字儿还没一撇的事儿抖搂出去,含混地搪塞了一句就准备打太极,被李泽川一眼看破锁喉制裁,艰难求生之际瞥见了快把自己打扮成怨妇的徐经理,满眼诧异地趁机转移话题:“徐经理不是请了三天假?怎么圣诞节还回基地?没出去约会?” 莫名其妙被牵扯进“兄弟争端”里的徐沐扬幽幽地回头,捏着香蕉徒手掰断,把半截儿递到身旁的霍柯跟前,愤恨地扒开果皮恶狠狠一咬,又猛地扭动脖子,怨怼地瞥了一眼不解风情伸手拒绝的霍教练。 霍柯打了个嗝儿,捧着一果盘儿香蕉皮欲哭无泪,盘了两下快撑破的肚子,扒了香蕉皮继续往嘴里噎。 “梁霁公司年末年初比较忙,本来就是紧赶慢赶空出两天时间想出去玩。结果……” “结果梁总上学那会儿的好朋友在高校任教,前阵子临时有事回了趟老家,学校里好像出事儿见报了吧,梁总好哥们儿教的那个什么心理健康教育的课就不能再拖,求助大佬无门转头举目无亲的时候就找到梁总,让他帮忙唠几堂课。讲师一忙起来哪还有时间约会,这不就把咱徐经理气回来了么,正好补一下之前训练赛的复盘录像。”霍柯眼瞧着悻悻了半晌的徐沐扬又要哀怨惆怅地卷土重来,赶忙把这话茬儿应付过去,挡住口型小声对邵桀说:“这祖宗刚消停,能不能别点火!” 邵桀一扬眉梢没说话,倒是跟前的李泽川和温夕听见梁总的事迹,叽里呱啦地搭上言语:“梁总还能当讲师呢?” “徐经理不是说他在国外呆了几年学建筑吗?” “一看你那天就是喝多断片儿了,梁总说他在国内那会儿就双学位,认识不少心理咨询方面的大佬……没想到还有在学校教课的。去讲课是不是还得有什么教师资格证什么的?” “真人不露相啊梁总……一表人才也就罢了,这还能为人师表呢。” “大学也有心理健康课?都讲啥啊?” “……” 眼瞧着跟前左一言右一语唠得热闹,邵桀先没多想,捞起背包迅速挣脱“敌人”控制,开了电脑挂上游戏歪着头漫无目的地看向挂了霜花的露台玻璃门,怔然直视着仿佛镀了一层磨砂的月亮,隔了半晌,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回头看向正哥儿俩好地搭着暗恋她多年强忍苦涩的霍柯肩膀,毫无意识地炫耀着男友的徐沐扬。 近期闹出见报事件的本市高校屈指可数。邵桀抓了下在椅背上蹭得炸开花的头发,略有猜测地蹙了下眉头。 “徐经理,梁总代课的学校,是不是财经大学?” ———— 凌晨三点,顾形不知道第几次浑浑噩噩地钻出车外,僵硬酸痛地抻了个声势浩大的懒腰,斜了一眼似乎已经接人上车飞速掠过的黑色别克,甩了甩肩膀,靠在引擎盖上抠了支烟叼着。 路灯下那一小撮红毛绿鬓咬着烟头的人正面色不善地瞪着顾形,上辈子有仇似的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啐了顾队长和屁股底下的警车几口,然后听见监狱门锁“吭棱”地响起来,再迅速扭过头去,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大哥。 蜂拥围上的小青年被狱警敲着警棍轰赶开来。他们倒也不在乎,煞有介事地排队列阵,撅着屁股等待着一个纹龙画蟒满脸横肉的资深老混子螃蟹似的横着踱步晃出铁门,再挤挤攘攘地钻进一辆五菱小面包,热热闹闹地远离偏僻荒芜直奔清晨的喧嚣。 老混子吵吵嚷嚷地离开之后,一个瘦瘦小小文文静静的小伙子才从铁门后头侧身出来。他安静地听着狱警教官最后的叮嘱和安抚,礼貌温顺地鞠躬致谢,甚至转身看见素未谋面的顾形也好脾气地颔首点头,无措地四处张望了一圈才裹着单薄的棉衣,拽紧已经烂得开线的背包肩带,目不斜视地朝着两三公里外的公交站走去。 狱警似乎还有些担忧,依依不舍地抻着脖子张望了好一阵子,沉重又惋惜地叹了口气,对着似乎已经恭候多时的顾队长敬了个礼,又熟稔亲近地招了招手。 “烟没少抽啊顾队。等多久了?” “两三个钟头?城郊这儿可比市区里冷多了。你那老寒腿受得住吗?不跟拘留所呆着,非得往这儿跑,升迁整得跟下放似的。” 顾形掐了烟扔到地上,揣着口袋抖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把含在口腔里的最后一个烟圈吐向已经模糊成一团光晕的月亮,喉咙一动,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今年这场雪,来得有点儿晚了。” 第七十七章 少女-交换(上) 案三少女 十五交换(上) 凌晨时分的监狱走廊不分季节地沁着寒气,晦暗的通道像是被一盏又一盏微微摇晃的白炽灯锁链一般禁锢着,毫无余地喘息地扣在一起。 “刚那小孩儿看着还挺有礼貌。”顾形略微掀起眼皮,视线匆匆掠过陈海滨帽子底下钻出白茬儿的短寸,“感觉好像跟你儿子个头差不多——咱陈副监狱长没地儿使劲的父爱又泛滥了是吧?每回看见这种将将成年犯了错误的半大孩子就没辙,瞅你抻着脖子那副儿行千里爹担忧的表情……” “啧……主要那孩子属实犯的不是啥大毛病。他家里就姐弟两个,姐姐重病缺钱,自己干点儿苦力活又被人坑个底儿朝天,喝了点儿酒就深更半夜搁大街上耍酒疯,跟人闹起矛盾把路边灯箱砸了,意外伤人,又没钱和解。小孩儿态度相当良好,人还老实巴交的,看得我总于心不忍——但职责所在,改造教育可以,能倾注的心力实在有限……真的是管不起。” 陈海滨捶了顾形一拳,但理智占据高地,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几秒,又恢复点儿兴致提起家里:“你得有快两年没见着陈冕了吧?打从他中考那年……那小子现在可不是之前那个球球蛋蛋的样儿了啊,个儿窜的比我都高,中考那一年他妈给他营养供得那个足,到高中食堂一天也不知道都吃的啥,这两年大变样,又高又壮的,赶明儿见面切磋打架我都不一定弄得动他。” 顾形无声地笑了笑,捡起了这点儿家长里短的话题:“你这是又连着在这儿盯了多久,回家还得赶日子?嫂子就没说你?” “能说啥,闹离婚都闹了小半年了,再见陈冕和他妈早说也得除夕。”陈海滨看着顾形诧异了一瞬,随即过意不去垮下来的表情,不大介意地摆了摆手,满眼觊觎地揩了一把跟前这位未婚人士的腹肌,“就还是陈冕中考完高中拿不拿自费的事儿闹起来矛盾嘛,然后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都翻出来了,闹大了不至于,但你嫂子心里总膈应着,话也说不开,就僵在这儿。现在陈冕他妈工作忙就让他住校,平时这娘儿俩我是真见不着。吵归吵,可离婚的手续也就这么一直拖着,你嫂子说看见我脑袋疼,我也不敢凑过去惹她闹心……这边儿,我先跟同事知会一句。” “嫂子是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呢,台阶都摆在这儿了,你得往前上啊老陈同志。” 顾形瞥了一眼安检入口墙上的电子钟,循例遵规地把兜里的手机交给陈海滨,磨蹭了一会儿又依依不舍地从口袋里抠出五毛一个的打火机,被顺势接受“贿赂”捻了根儿烟的陈副监狱长大发慈悲地推了回去。 “甭装相啊,还交打火机,你怎么不直接白天过来登记?”陈海滨揶揄地挖苦了一句,转头跟正瞪着监控大屏坚强熬过黎明时段的值班同事抬手示意,把没点的烟别在耳朵上,简短严肃地对着顾形叮嘱了一句:“不算正式面谈,屋里的监控录音我不留底,但时间上你得抓紧,换班之前,我就得把程烨送回禁闭室里去。” ———— 顾形衔着一根烟,没点,手里的打火机节奏凌乱地磕打着竖立着强化玻璃的大理石台面。他近乎屏气凝神地盯着玻璃另一侧的铁门,神经紧绷地注视着被过堂风吹得微微晃动的门板,沉默了片刻又蓦然自嘲地低下头来,烦躁地抓了抓跟同年龄段相比还算茂盛的头发,随手把塑料壳打火机甩向大理石台面,摘了嘴角的烟挂到耳边。 约莫过了三五分钟的光景,程烨才拖着手铐脚链,步伐艰难地坐到顾形对面。 他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学生气已经被短暂的监狱生活折磨殆尽,额头瘀肿,嘴角溃烂,眼眶乌青,眼球里尽是斑驳充血,看他走路的姿势,八成身体四肢也遍布着屡遭施暴的痕迹。 程烨大概是想没心没肺地咧嘴笑开,却幅度过大地牵动患处,本能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没急着说话,只是像在阴暗角落里待得习惯了似的,被骤然亮起的灯晃得缩躲了一下,随即迅速端正了坐姿,对峙一般地注视着咫尺之遥的顾形。 透明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两人头顶莫名刺眼惨白的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容却仿佛情绪相连地交叠混淆在一起,几乎在同一瞬间,平静又嚣张地眨了眨眼睛。 顾形嗤笑了一声,视若无物地错开视线,跟程烨身后不远处退开回避的陈海滨颔首示意,目光在阖紧上锁的门板上略作逡巡,这才转而见怪不怪地看向没能成功抢占气势先机的程烨,微微仰着上身仔细地打量着他脸上的伤情:“强|奸|犯在咱们这儿牢房里的待遇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刚转到这儿来没几天吧,体验感还行?” “……被打成这副德行,你觉得呢?”程烨冷哼了一声,一副将警察的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的表情:“顾队长应该比我清楚不是吗……为什么我分到的那间牢房里有个故意杀人的大叔,偏偏他还是因为女儿被人侵犯后自杀才实施的报复……落在这种人手里,有口气儿见顾队长一面就算命硬。” “误会了啊,牢房分配有制度有随机,我可没能耐把手伸到这里。再者说,谁知道你还怕杀人犯啊?”顾形无辜地抬了下眉梢,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沉默地捡起随着他扯拽外套的动作掉落在台面上的烟,不慌不忙地叼在嘴里:“你跟我应该是没什么闲话可叙,说说吧,时间不多,最好直奔主题。” “你既然能来,就应该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事才找到你——而且你对这件事相当地在意,所以才会压根儿无从确认我是不是在骗你的前提下来到监狱里……”程烨似乎是打算反客为主,也学着顾队长的坐姿稍微后仰靠向椅背,十分欠揍地吹了一声漏气的口哨,明目张胆地打量着顾队长波澜不惊的表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顾队长妹妹的忌日,应该就是今天吧?” 第七十八章 少女-交换(下) 案三少女 十五交换(下) “所以你专门挑这个日子约我见面?想给我个下马威?”顾形按动打火机的手指僵了一瞬,几无知觉地碾过灼手的焰心,没什么指望似的摇头叹了口气:“你要是被打得实在受不了,想找个人耍嘴皮子,我倒是可以帮你提提建议,换到诈骗犯比较集中的房间里去。” 顾队长这口烟还是没抽上,皱着眉叩了叩台面就站起身,挪了三步不到,身后的程烨这才恍然意识到促成这次交谈的目的,撑着台面急切地砸了两下,手铐“吭啷”地响个不停:“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妹妹是谁害死的吗?” 顾形没回头,站在原地抖了抖衣领,低低地笑了一声:“程烨,你觉得就你现在的处境,讲条件的这个机会是谁给你的——” “我看见了!之前跟那女警察说的话你们应该都听见了吧!红楼……红楼那时候我就在附近!”程烨狰狞地拖拽着遍布伤痛的四肢,挣扎地贴近那面明亮干净的玻璃,趁着顾形回头审视的空当,迅速哈了一口热气,托着手腕在这一小块水雾上描了一个极其简陋又别扭的图形:“他手里的凶器形状特别奇怪,不是常见的那种管制刀具,刀柄和刀刃中间连接的地方是弯的,我之前从来没见过,所以一直都记得。我没有骗你。” ———— 那年好像冷得特别早,刚入冬就下了几场雪,雪粒稀稀伶伶地铺满地面,又被北风卷到半空,三两个钟头就融进泥土里,散发着一股透着冷冽爽利的寒凉香气。 第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是在圣诞节那天的傍晚才扑簌簌地落下来,无所顾忌又悄无声息地掩住了整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距离中考还有半年的时间,程烨的母亲钱茜却似乎已经先一步走到了濒临崩溃的边际。程烨期末前的模考成绩不佳,成绩单和书包里的课本都被钱茜抄起茶几果盘里的水果刀狂躁地划烂。他不敢顶撞,也求助无门,只能趁着钱茜回房间吃药短暂喘息的空当裹上外套跑出门去,想着大不了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再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像雪一样消融在湿润的泥土里。 程烨没跑太远,漫无目的地在红楼附近穿街走巷,身影几乎融进积雪——他冻得四肢发麻,瞪着头顶私自扯线架设却几乎烧毁了灯丝灰暗无光的灯泡愣神,抖了个寒颤又甩了甩手臂,助跑了几步,蹬住巷子年久又矮小的围墙,翻身一跃,跳进了这一小片等待拆迁少有人烟的老旧小区里。 大概是离家出走逃避追打的经验太过丰富,程烨极擅长在目标地点或者人物附近找寻一处视野绝佳的观察地——他缩着肩膀,轻车熟路地钻进一栋已经人去楼空的三层高建筑里,一路小跑直奔楼顶,钻进了天台角落里曾经囤积冬菜专用的铁皮储藏间,享受着仿佛能从破烂的缝隙里窥视整个世界的欢愉和刺激。 临近拆改的小区旁边三巷相接,仅剩的那盏明亮的路灯照耀在通向立兴西街南路的巷道雪地,而那场仿佛命运割裂一般、几乎彻底改变了程烨人生轨迹的凶杀惨案,就这么毫无遮掩地铺展在他眼前,裹挟着惊惧惶恐和无尽的谜团篆刻在程烨的脑海——哪怕时隔三年,依旧如昨日所见一般清晰。 “我不确定你猜到没有,但让钱茜恨得自杀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妹妹,顾……顾影对吧?一个高中老师,有一个快要结婚在派出所工作的男朋友,因为负责协助学校元旦联欢会采办拉赞助才跟当时捣腾了一阵子小商品买卖的程立见过几面。” 程烨略微有点儿好奇顾形的反应,时不时地留意着他手里的烟和脸上的表情,捡着重点陈述了一下自己准确知悉的相关案情:“我其实跟过顾影几次,没发现她跟程立发生什么过分的事,但钱茜还是一直觉得顾影是程立众多花花草草里的其中之一,始终对程立偷偷去参加顾影遗体告别这件事耿耿于怀,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发疯,没多久就……” 顾形无声地注视着程烨强忍着眉飞色舞的表情,平淡地把手里这根已经几乎燃尽的烟抽完:“你是大概什么时间到的三岔巷口附近的楼顶?” 红楼案打从开始调查截至案件以嫌疑人意外死亡作结至今,虽说法医根据伤口复原推测过凶器的形状特征,但碍于从未找到过实施杀人事实的凶器,案情相关的细节也被讳莫如深地封存在卷宗里,面向公众的案情通报一律以特制刀具概括遮蔽——顾形直到此时此刻才勉强撇开了建立在程烨惯于胡编乱造基础上的怀疑,眼前这么个混账至极的强奸杀人犯,恐怕真的是三年前红楼案曾经被无数警察忽略的、未曾被察觉的目击证人之一。 “我到的时候早,晚上十点左右?我带的是那种指针手表,没仔细看……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顾影拿着手电筒到的红楼附近,从没有路灯的那一侧巷子往立兴西街那边走,但她估计是对附近不太熟,感觉像是在找什么地方?拐到巷子交接路口的时候打了几通电话,然后……就听见她骂了一句顾形,举着手机像是听见身后有动静,不太敢继续往没灯的那条巷子里钻,有点儿慌张地想往南路那边偶尔有人的方向跑。” 程烨瞥着顾形陡然拧紧的眉头,不紧不慢地转了转硌肉的手铐,认真地思索着:“凶手可能就是跟在她身后进的巷道吧,浑身上下黑压压的,根本看不见长什么样儿,就知道个子应该挺高,几步就追上去,把人往偏僻的巷道里拖——” 顾形略微掀起眼皮,对于程烨“照顾情绪”戛然而止的叙述不太领情,他一脸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地示意程烨继续讲故事:“直接实施杀害的是吗?” “……唔……不确定,那儿有个电线杆,上面挂的那个灯虽然不亮,但把人挡住了。”程烨觉得有点无趣,啧了一声,“应该是勒的脖子,因为几乎没什么求救挣扎的呻吟。当时我吓了一跳,风一吹那楼顶的破铁皮就哗啦哗啦响,我感觉那人像是往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我怕被发现,就靠在楼顶的墙垛后面,没敢出声。” 顾形点了点头,又忽地蹙了下眉:“不是你报的警?” “我没带手机。”程烨稍微停顿了几秒,不忍回忆地皱了下鼻子:“估计是顾影半道醒过来的时候打过一个报警电话吧,因为我看见她手机突然被抢过来扔到墙上摔坏了。” “不是顾影,她的通话记录我们核对过,根据死亡时间来看,最后一通是直接拨给了她男朋友。”顾形平静地直视着程烨厌恶又挑衅的眼睛,反问了一句:“最后一通报警电话确定不是你打的?当时巡逻的警车就在附近,他们转接到一则没有人说话的报警讯息,定位地点不会超过方圆二十米。你所提到的那个三层拆迁楼小区里只剩两三户老人家在住,后续走访了解因为风雪声比较大,老人什么都没注意,而且当天暴雪交通不便——” “我确定不是我打的。”程烨截口打断了顾形的回忆复述:“具体什么情况江警官应该比我清楚吧?当时出现在那个巷子附近,但是没有找到你妹妹的警察,不就是江警官?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她到底干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接的是谁的警、救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没有帮助那个警察洗脱嫌疑和罪名……” 程烨像是揭穿了顾队长粉饰太平的面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顾形绷紧的嘴角:“还是你们师徒两个人之间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也是,要是没什么问题,那天提起红楼,她脸色也不会突然就沉下去。” “你猜江陌为什么被我从派出所拽到刑侦?”顾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回避也没回应,“除了施害过程,你还看见了什么?” 程烨很讨厌警察随时随地能反客为主沉静反制的情绪,他靠着椅背,烦躁地丢了一句:“我要换牢房。律师说我好好表现还有机会死缓转无期。” 顾形一抬眉梢,点头点得很是痛快:“可以。” 这下反倒是程烨有点儿措手不及,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唔,我躲的那个位置,只能看见一片猩红铺满雪地……但我很确定的是,他摘走了顾影耳朵上的一枚耳钉。” 顾形交握着拳头搓了搓掌心:“就一个耳钉?” “我猜他应该是想拿走一对,但正好那会儿江警官到了巷口附近,他无意之中掉了一个在雪地里。那会儿雪下得大,那哥们儿挪开几步张望情况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雪盖住找不到了。后来凶手和江警官先后离开巷子,他们离开的方向正好是我看不见的那条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敢从待拆的矮层下来,把那个耳钉捡走。但雪那么大,估计没有什么痕迹留下来,不然你们早就该知道我去过那里。” 顾形神色复杂地看向程烨:“你捡它干什么?耳钉呢?” “在我家里。我没想那么多,捡起来拿回家才觉得不对劲。”程烨似乎也无法揣测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理,沉默犹豫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既然顾队长答应帮忙这么爽快,那我白送两个定心丸给你,信不信在你。” 顾形已经准备起身离开,闻言先哼声笑起来,点头允许程烨继续放上几句没边儿的屁。程烨那点儿癫狂的神经大概是在牢房里被揍得消停,使坏不成就想给自己下辈子积点儿德行,他还刻意清了清嗓子,讳莫如深地卖了个关子,见顾队长并不买他的面子,这才沮丧地翻了下眼睛,咋舌略感没劲。 “江警官赶到附近的时候你妹妹应该已经没气儿了,那个凶手不知道蹲在尸体旁边一直在忙什么……但根据我的猜测,严格意义上来讲,江警官应该不算见死不救。至于那个后来意外死掉的警察,他不是真正的凶手,顾队长迄今为止还在纠结的这个案子,凶手可能真的另有其人……这么多年闭口不提是因为真凶还在逍遥法外,我怕死——但现在人在监狱里,好歹也是个死缓,还有机会重见天日,希望顾队长早日破案,还盛安市一个平定安宁。” 程烨这几句话说得很是真挚深情,但顾队长显然对他的“赠品”没什么兴趣,他潦草地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就要起身出去,侧身晃到门口拉住不锈钢扶手,被钻进皮肤的凉气刺得一抖。顾形蓦地蹙起眉,回头盯住程烨已经松散下来的神情,笃定地反问了一句。 “凶手找到过你。对吗?” 第七十九章 少女-入室(上) 案三少女 十六入室 彻黑阴郁的夜晚总算熬过去,攒了半宿的雪扑簌簌地落进凝了一层冰碴的湿润泥土里,无声无息地遮掩着灰蒙蒙的天际。 顾形揣着口袋从会客室晃出来,挑起下颏跟靠在走廊抽烟的陈海滨招呼了一声,随后顺势倚向嵌了条缝隙的窗边,被灌进脖颈里的湿冷寒气裹了个寒颤。 “嚯,这雪下得,够凶的。” “入冬以来一场正经的雪没下过,憋到这日子,且得下个半天。你这聊得还挺快……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天光大亮快换班儿的钟点才能完,到时候正好坑你一顿饭。” 陈海滨咬着烟头滤嘴,栽着身子从被风掀开的门板往房间里望了一眼,“外面这会儿雪大风也大,你要不就等会儿在食堂吃个早饭再走……往市区那段土路这会儿指定打滑不好开,视线再差点儿,队里这老警车的底盘刮几下可遭不住。” “这小子还年轻,话兜不住。说破天就是想让我给他行个方便,给自己换条活路。”顾形挂住陈海滨的肩膀,哥儿俩好地拍了几下:“遭得住遭不住也得回去了。请假请了好几天,俩徒弟天天打电话叫魂儿,我得早点儿搂一眼——这饭倒是可以欠着,等你进城咱哥儿俩再吃也不迟,有跟我扯淡这工夫,收拾立整回去跟嫂子低头认错才是正道,搁这牢房里头耗来耗去老婆孩子都耗没了——” 陈海滨本来还犯愁,听顾形念叨两句有点儿想笑:“你还好意思说我?咱系统里谁不认识以警局为家的顾队?还劝上我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你跟我比?我光杆儿司令一个,现在就靠傍着咱祝主任这大少爷蹭饭凑合活呢……”顾形一晃脑袋,嘚瑟起来的脸皮能有三尺厚,“再者说,我俩徒弟就搁身边儿,连养老送终的事儿都安排妥了。” “就你有徒弟是吧?我还有仨呢!我显摆了嘛我?拘留所一个监狱里俩!真的是……”陈海滨结结实实地给了顾形一记肘击,被这位常年行走在打击罪犯第一线的刑侦队长游刃有余地躲开,就在他后脑勺儿呼了一巴掌,笑骂胡诌了几句又扯回正经话题:“……不过你跟哥们儿透个底,这个程烨找到你,真是跟当年小影的案子有关系?” 陈海滨这茬儿提起来就有点儿后悔,他略一抬手,没等埋头拽着外套拉链的顾形搭上话,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啊,你就当——” “还不确定。这小崽子撒谎成性,脑子又转得飞快,保不齐瞧见点儿什么端倪就能扭过头来威胁你一通,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都没准儿的事儿。” 顾形跟衣服拉链大战三轮以失败告终,扶着脖子抬起脑袋,一脑袋倦怠地压了下陈海滨的肩膀:“不过我看他这揍属实挨得不少,到底什么情况?照理说这新来人闹腾一阵儿也不至于揍成这么个狗脑袋的样儿……他说牢房里有个大哥看他一眼揍他一回,因为那大哥的女儿是被人骚扰侵犯自杀了,看见程烨这种强奸杀人犯就动粗。” “……这个他倒是没乱说,那大哥确实是受刺激大发劲儿了,怎么劝都想不开,批评教育什么都说了,但毕竟知道他这病根儿怎么来的,有时候我们也张不开这个嘴。反正牢房里头但凡被他知道涉及到性犯罪的基本都挨过打——这小子纯粹属于撞枪口上了。” 陈海滨瞥了眼时间,掏出对讲等待着晨间出狱人员安排交接后的例行沟通,把对讲天线当痒痒挠搔了搔后脖颈,忽然道:“不过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惹过多少人,除了那大哥,前阵子还让蟒子——就你刚看见先到点儿出狱的那个大花臂……还被他揍过一次,但打的不凶,看伤算互殴,了解情况做笔录的时候听程烨说蟒子应该是跟他同学的爸爸认识,这才找过来故意跟他叫嚣。” 顾形略一沉吟,迅速回问道:“他同学是不是叫郑非?” “诶对对对,我听许厘说了,爷儿俩一起进的局子……好像是接大项目捞油水被举报了是吧?”陈海滨单手搭在略微发福的腰间,照着肚皮拍了两拍,稍微回想了片刻:“那估计是没胡编乱造。反正跟蟒子打起来那回我不当班,后来再一看蟒子出狱的日子没受什么影响,猜也猜得出来,八成是有什么门道。” ……有门道属实不假。 但依照程烨“老实交代”的关键信息来看,意外遭受牵连被人举报的郑非郑运父子二人这会儿还因为各方调查走访的原因蹲在拘留所,那这位待在犹如茧房一般的监狱里,还能获悉昔日“挚友”的处境,伺机滋事报复的蟒子,其背后倚靠的所谓“门道”恐怕远不止郑运这个层级——保不齐就是顾形寻寻觅觅不得其法的破局之棋。 那么顾形能否借此推测,程烨大动干戈的联络之举,除却“红楼案”这么个囫囵个儿抛出来的投名状,会不会真实目的另有所指,只不过身陷此间囹圄,被人打碎了牙齿,不便详尽明说? “反正等到正常房间轮换调整的时候把程烨挪一挪,那大哥心结一天解不开,这小子就只能见天儿挨揍。我看他那眼睛伤得挺严重,别真落下什么毛病,到时候这小子得着机会往你身上扣屎盆子就遭了……江陌就抓他那会儿摔他一下,让这小子闹腾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督察巡视的时候到现在还看见我一回敦促我两句呢,顶不住。”顾形一言难尽地晃了晃脑袋,转身奔着安检口的方向踱了几个方步,略一踌躇,“老陈,那蟒子的真名叫什么来着?我怎么记得这家伙在街上混的年头挺久远了吧,没想到现在还管着一伙儿小青年呢……哪个管片儿逮进去的?” “蟒子本名王友金。收钱帮人平事儿,五年前把人打瘫了。” 陈海滨定定地盯住顾形,像是等待已久,审度判断了几秒,意有所指地轻声提醒:“我看过他的档案,人还是当年李齐铭送进来的,从沣西那头。至于是不是顶过谁的包……这就得看顾队长了。” 第八十章 少女-入室(下) 案三少女 十六入室(下) 市区里绒绒落下的雪花远比城郊荒野的雪刀子来得温柔。 顾形跟扎根监狱基层的陈副监狱长约了改日请客吃饭,强打精神开着即将淘汰报废的老警车驶过北郊那段事故多发路段,径直开到了程烨家小区楼下,放眼一看,眉头登时就拧作一团。 两台市局的警车扎眼又突兀地斜在楼门前的灌木丛旁边,痕检取证的同事提着箱子就往楼门洞里钻。 顾形将将把车停稳,一位被扔到外面维持秩序保护现场的小眼镜就挥着胳膊满脸疑惑地靠近:“你是哪儿的车?也是来找那个放高利贷的程立?他这会儿人在医院呢,盘查也得等一阵儿,先得把这入室抢劫打人的事儿处理——” 小眼镜话说半道就怔住,直愣愣地盯着顾形里里外外翻了半天才找出来递向车窗的证件,慌神了好半天,适才还通顺的问话磕磕巴巴地碎了一地:“顾……顾队?对不起啊顾队……我是那个华园里派出所的民警,我姓尹,之前可能没见过……您……您怎么过来了?市局那边林宇林组长已经接警到了,就在楼上,我这就……就——” “就……就……就什么就。我又不是你舅,跟这儿瞎认亲戚。”顾形轻松加愉快地笑了一下,把这颗紧张得快从车窗探进来的脑袋瓜推出去,收了证件下车跟在小尹警官身侧,慢条斯理地在楼下张望逡巡了一周,这才掀开警戒线往楼里走,大致扫了一眼走廊墙面上的大字红漆,拍了拍小眼镜的脑袋瓜聊表谢意,扬起下颏对着正站在房门口叉腰头疼的林组长招了招手。 “林宇?怎么回事儿?” “顾队?!您这是乘着什么风过来的?” 重案二组手里的案头绝大多数都是持久战,林宇这张三十刚出头的俊脸上,眉头沟煎熬得比顾形都深。他压了压手掌示意顾形稍等,直等常规拍照留证结束才扭过头来就着眼前的乱摊子简单说了说:“程立您应该知道,就前阵儿逮的那小子失踪好几个月的爹。邻居一早报的警。程立搞博彩放高利贷,欠了不少三角债,卷钱跑路之后追债的经常来闹事,再加上之前程烨那个案子,这走廊里红油漆大字报什么的就没断过……今儿早上邻居看见他们家门开着,就想进来找这个失踪已久的程立理论,结果刚进门就发现人倒在血泊里,屋子里连砸带翻的已经乱成一团。” “入室抢劫?邻居没听见动静?”顾形抱着胳膊听从指挥,套上手套鞋套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程立怎么样?” “派出所来人那会儿还清醒呢,说是入室抢劫,他藏在家里的抵押首饰全没了……但一大清早的,八成就是债主上门不敢承认。被人捅了三刀,腹部两刀,大腿外侧一刀。急救的医生说比较险,我们待会儿还得过去医院等信儿。” 林宇使劲儿挤了挤蹲点儿大半宿还往下耷拉的眼皮,先照着自己比划了一下程立中刀的位置,又歪头看了一眼门外缓步台,虚指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大爷,催促着门口的派出所民警把人请下楼去:“——楼上楼下好几个邻居家里都有高考生,程烨出事之后,怕受影响,暂时都在外租房子住。隔壁大爷大妈也说没听见晚上闹出什么动静,早上五点出去晨练的时候看程立家还房门紧闭,逛完早市买早点回来,这人就已经挨刀子躺在屋里了。大爷大妈大概七点零几分到的楼下,没有在楼道和小区里头发现异常人员,差不多可以推断就是这段时间实施的伤害。附近的监控刚派人出去问,怎么也得中午……” 林宇在屋子里横晃了几步,被技术的同事无情地撵到墙角罚站,抱着胳膊打量了正戳在程烨书桌前简单翻看的顾形几眼,勉强没那么直白地拐了一个弯儿追问道:“顾队,您这几天请假了吧?怎么突然顺路顺到这儿来?” 顾形翻翻捡捡的动作忽地顿住,他没搭茬儿,面无表情地捻起一张夹在习题册里充当书签的照片,怔然盯着程烨像是刻意地站在岔路巷口留念的大半张脸,沉默了半晌,掀起眼皮对上了林宇疲惫又多疑的视线。 这是一张承载着程烨无数谎言的照片。映照着雪地的光线模糊灰暗,三条岔路巷子延伸向相纸外沿,程烨在笑,以一种极度扭曲的视角,留存了一场凶杀案作为纪念。 哪怕时隔三年,指尖指向的那抹殷红依旧惨痛又刺眼。 “林宇,红楼那案子你也跟过是吧?” “……我进市局的头一个大案,那会儿本来是顾队您带队查这起连环的案子,后来因为红楼——”林宇抓了抓熬夜快熬成木头的脑袋,嘴里没声儿地念叨了几遍“红楼案”,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顾队?” “这小子……当年真的在案发现场出现过。” 顾形艰难地撇开视线,把这张完整框住了三年前凶案现场的自拍洗印照片翻给林宇看了一眼,喉咙里突然就哽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照片是跟程烨有关系的,我先拿走……毕竟这案子现在也查不了,有需要你再找我。”他清了清嗓子,一拳捶在已经傻在当场的林宇肩上,勉强干巴地吞咽了几次才能继续发出声响:“——我来这儿主要还是奔着程烨,那小子说他当年住在红楼附近,好像偷偷藏了一个案发现场的物证,估计是被今早上这伙入室抢劫的当成值钱的物件儿顺走了,你们组追查的时候要是能找见,记得拿给我看看。” ———— 刑侦支队办公室的门板被穿堂风刮得“哐当”一响,江陌就猛一激灵着翻了个身,“咕咚”一声,结结实实地从放倒的两把椅子中间摔了下来。 她身上还裹着一件儿不知道谁给她盖上的衣服,胳膊三缠五绕地卷在袖筒里,蛄蛹了半晌才歪七扭八地爬起来。江陌浑身酸疼地甩了几甩,眯缝着睁不开的眼睛,帮着趴在办公桌上睡得快在梦里面见阎王爷的肖乐天把裹在脸上的衣服往下拽了拽,两手托住已经哑得没声儿疼得冒烟儿的喉咙,抖了抖干结了锈垢的外套刚要穿,顾形就捏着一根儿大油条拱开门板,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办公室里面。 江陌眯缝着眼睛看向她师父刚从走廊里“强取豪夺”一圈儿回来心满意足的嘴脸,无语地打了个哈欠。 “醒啦?老宋说你俩跟这儿熬了好几天,寻思着让你们哥儿俩多睡一会儿……刚在走廊里听见门‘咣’一声,估计是我给你俩盖衣服出来的时候没关严。吓一跳是吧?” 顾形神出鬼没了几天,除了看着有点儿缺觉,脸上半分沉郁都瞧不见。他乐不颠儿地跟还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江陌邀功请赏,在这小兔崽子还满脸混沌的脑门儿上弹了个响,扭身指着楼梯间:“重案二组那哥儿几个早上出警没吃饭,回来直接把人油条豆浆的早餐摊包圆了,怕老耿念叨作风不正,都猫在那儿呢,不蹭点儿?” 江陌这回八成是真的感冒,嗓子哑得像是喉咙里头漏风,嘶嘶啦啦地掺着混杂的声响。她没接她师父胡诌乱扯的话茬儿,却也没多少勇气直截了当地抛出那个横亘在她心上郁结良久的话题,到头来只是紧盯着顾形藏了若隐若现惆怅的眼睛,纠结地蹙了下眉,沉默半晌,嘶哑地叹了口气:“师父,高坠案有苗头了。” 第八十一章 少女-商人(上) 案三少女 十七商人(上) 本该顺应着师徒二人彼此关切的话题被生硬地避开,一肚子百转千回的顾形怔了一瞬,视线落进神色复杂的江陌眼睛里,迟缓又沉重地叹了口气出来。 顾影的忌日其实算不得什么避讳,常年驻扎在市局的顾大队长在这样的日子前后请假离岗,所为何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不可触及的秘密——只不过当年悬而未决的命案于警队而言是耻辱,于顾形而言是家事,一年半载过去就仿佛淡然处之地当作一桩寻常的旧案随意提及,顾形也多半只在这零星的日子里销声匿迹,再重新回归警局,无事发生地粉饰太平。 然而“红楼案”却是个于他们这对纠葛交集稍显特殊的师徒而言,很难平心静气地趁着吃口早饭的空当探讨交流剖析证据利弊的话题。 即便顾形和江陌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桩陈年旧案始终骚动地躺在他们各自未完待办的备忘录里,哪怕早就达成了互不干涉追究到底的默契,也实在很难在这么个痛苦难安的日子里平静地提起,抑或是平淡地追忆往昔。 万幸的是,江陌似乎始终比顾形更没有底气直面这么一个藏在迷雾背后多年的案情。 顾形敲了下江陌的头顶,顺势把他徒弟这点儿不想明说的纠结翻篇掀过,团起手里垫油条的纸巾瞄着肖乐天的鼻孔就砸过去,强制唤醒未果,又晃身凑到正睡得口水“飞流直下”的小警察头顶,提溜着肖乐天的衣领手动开机,把睁开了眼睛但魂儿还没醒的人拖进小会议室里,屈起手指叩了叩桌面,粗略翻了翻审讯记录,指挥打着哈欠迟来一步的江陌带上门板,扬起下颏示意:“先说说吧,高坠案的苗头。” ————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来看,匿名举报严董涉黑导致严思思死亡的事儿,还真就是那什么恶意竞争闹起来的?”顾形听着江陌嗓子哑得跟破风箱似的动静蹙了下眉,捏瘪了烟盒犹豫两秒就收起来,抓着还在迷迷瞪瞪的肖乐天晃了几晃,又抬手接过江陌翻开递来的文件:“两个关键人物控制起来了吗?” “匿名举报的这哥们儿已经控制住了,也做了简单的笔录。这人就是同时跟严董竞争盛安银行执行董事的另一位股东,姓马……但鉴于涉不涉黑这事儿还在走访过程中,所以目前只是暂时性的管控。” 江陌捏着喉咙,接过肖乐天递来的矿泉水没急着喝,几句话说得破破烂烂的:“这位马老板让家里的司机提交举报信的时候其实压根儿没想着彻底匿名这回事儿,调取监控判定动线之后很容易就能锁定身份。马老板主动交代说,他之所以投这封匿名举报信,就是为了在股东会上牵制严董——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承认得很痛快,关于严董涉黑一事只是道听途说,但他得为了银行运营的安全着想,这才决定举报,至于是真是假,会不会牵涉到栽赃陷害他都无所谓,反正警方肯定会调查清楚,他只是做了一个合法商人该做的事罢了——啧,道貌岸然也能这么明目张胆,够绝的。” “说得倒是挺问心无愧……照这个马老板的话来,只要他脸皮够厚,这事儿就不算诽谤造谣是吧?反正严董脑袋顶上挂了个‘涉嫌涉黑’的牌子,严思思的自杀事件牵扯进去拖个几天,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孰是孰非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拖延时机的目的总归是已经落地。”顾形对这类能拿逝者之事做文章的商人思维多少有点儿深恶痛绝,他听着江陌鹦鹉学舌似的语气刮着眉峰沉默几秒,略微咋了下舌继续追问:“给严董发死亡邮件的那个嫌疑人呢?” 肖乐天总算眨巴着被他自己揉得通红的眼睛清醒过来,趁着江陌喝水的空当接过话茬:“技术那边查到了发送邮件的IP地址,但因为师父你不在,师姐打了几通电话催也没用……所以还在走申请外省协查的流程……” “又是燕滨省是吧?这帮老油皮子,没点儿关系说句人话都费劲……”顾形早几年还在四处奔波的时候就没少跟燕滨那些个作风老派“唯关系论”的老油条打交道,公事公办也要拉帮结派式地推进才更有“绩效”。顾队长挑起眉梢冷哼了一声,无奈地摇头晃脑:“协查的流程我去聊——除了需要协查的这号嫌疑人,死亡邮件还有其他进展吗?有没有什么可能实施报复的仇家什么的?” “严董那个法务嘴特别严,只交代说前阵子确实有个供应商跟他们闹过不愉快。”江陌清了清嗓子,勉强顺畅又沙哑地说出话来:“据那秃头法务所说,盛安银行和政府合作项目启动前正在招标,这供应商属于恶意低价竞标被除名,也不知道那帮人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觉得是还没有手握实权的严董从中作梗,离开之前还找到严董的助理好一通叫嚣,所以他们也怀疑,会不会是这个供应商撺掇出来的所谓‘涉黑’嫌疑。但问题是——” “问题是这帮人早就不在盛安了。” 肖乐天捡起扔在会议室的大棉袄裹在身上,摸摸索索地掏出来一包不知道猴年马月就躺在口袋里的金嗓子含片,被说了两句话就要冒烟儿的江陌劈手夺过,顺带着接上他师姐半道熄火的话,慢条斯理地继续:“这供应商公司注册地就在燕滨,离开盛安都是严思思自杀之前一周左右的事儿了,驻盛安的分公司也是为了招标专用的空壳一个,办事处就一个财务兼行政,大姐都四十六了,连招标之后他们公司跟谁闹得不愉快这事儿都不知道。压根儿没门没路去找到严思思的学校,更别提把人逼得跳搂自杀……” “绕来绕去还是得查清楚严思思自杀的真正原因,看看究竟是纯粹造谣还是真的跟什么‘黑恶势力’有关联。” 第八十二章 少女-商人(下) 案三少女 十七商人(下) 顾形似乎对于初步走访取证一无所获的结果并不意外。或者说,对于严董这一类呵护羽毛谨小慎微的商人而言,避免遭受不必要的牵连才是他商业布局的关键,即便是被迫牵扯进泥淖泥潭,明哲保身在先,十有八九也不会轻易闹到警察跟前。 除非他是彻头彻尾地想借警方查明真相的由头,把这个害得他深陷风波里的女儿囫囵个儿地撇开,划分得毫无关联。 “我跟乐天儿先是走访严董的社会关系没什么收获,还以为严思思真就是单纯的自杀,结果等逮住这两个平时跟她走得比较近的关键人物,聊上几句才发现,严思思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江陌含着味道诡异的喉片,皱巴着脸一边说话一边寻找着包装袋上模糊不清的食用期限:“而且昨天半夜又审出来,除了王衍和胡佳蕊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严思思自杀前还跟一位名叫‘木鸿’的心理咨询老师见过面。” “第三个人呐……”顾形饶有兴致地抬了下眉毛:“联系到了吗?请到队里聊聊?” “嚯……别提了师父,昨天半夜说什么联系不上,结果这大哥凌晨四五点给我们回了个电话,电话那头连哭带嚎又抬灵又引路还有一堆方言……那叫一个瘆得慌。”肖乐天说着话就抖了个寒颤,脸颊上的汗毛都快竖起来:“这位木鸿老师在电话里头也着急忙慌地没说上几句话,只是根据我们了解情况的简单问询,承认了请假离校之前跟严思思见过面的事实,他主动说明的时间也跟胡佳蕊神神叨叨提到的时间大致相符——胡佳蕊说,她是在离开主教经过图书馆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位木鸿老师跑进教学楼。但根据木鸿老师交待,他在天台上跟严思思碰面之后,简单交谈了一段时间就带着她离开教学楼天台,而且因为急着回老家奔丧,他得去赶十一点多的高铁离开本市,此后也一直没有联系过严思思,甚至还不确切清楚严思思自杀的具体情况。” 顾形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老师的话也多少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按照胡佳蕊的说法,严思思至少算是这木什么……木鸿老师的一个患者,十天半个月不联系还不清楚这事儿根本就不现实,更何况学校里但凡有个群聊,他一个当老师的怎么可能不清楚学校里头有学生自杀?再者说,他这奔哪门子丧,严思思头七都过了他家才下葬?” “但车站那边今早联系到了,这个人确实有进站检票记录,发车时间是23:37分——严思思这时候还活着。而且根据目前能够复原的通话记录来看,除开严思思跟王衍胡佳蕊在天台上有过争执的那段时间,木鸿老师因为担心严思思出事,疯狂拨打过她的电话,在两个人碰面、分开直到严思思自杀期间,确实再没有其他密切的线上往来。”江陌已经把这味道奇怪的喉糖嚼得细碎,生冷不忌地往肚子里咽:“至于丧事……木鸿老师说是家里两个老人先后去世,所以才一直没回来,而且涉及到什么遗产的事情,处理完还得三四天,让我们到时候再去学校咨询室找他详谈。不过在此之前……” 顾形拧着眉头正等着下文,江陌却猛地呛了一下,差点儿被嚼碎的喉糖渣子封喉索命,咳得彻底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在此之前你先治治你这嗓子。” 顾形微微绷紧的神情彻底松垮下来,他懒散地笑了笑,起身拍了拍江陌和肖乐天的脑袋:“我听老耿说王衍和胡佳蕊还在队里……虽然能以协查的名义把人带回来,但到时间肯定是扣不住,骚扰传播不雅视频和间接故意伤害的名头坐实的可能性其实不太高,趁着现在人还可控,先打听打听三个可疑人员在校的关系网,确认他们嘴里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再做打算,另外——”顾形话说半道瞥了眼时间,“中午去食堂正经吃饭,跑腿的事儿,吃饱了再干。” ———— 惯常忙起来就遍地跑得不见踪影的两个小外勤一线人员时隔不知道多少天才难得一见的准点儿端着餐盘挤进食堂,老刘相当敞亮的大勺一挥,给江陌和肖乐天一人扣了一个冒尖儿的米饭小山,餐盘都热腾腾地堆满。 江陌刚被小罗法医塞了一把感冒药,担心下午跑外勤容易犯困就没吃,秉持着“三分病七分撑”的凑合宗旨,安稳落座捏住饭匙就开始上下翻飞地填饱肚子,鼓着腮帮子留意到手机呼吸灯的提醒,这才一心二用地放慢了进食速度,耷拉着视线大致扫了一眼躺在提示栏里少说也得有个把小时的消息。 肖乐天端着新出锅不用捞桶底的汤慢慢悠悠地挪到餐桌跟前,捧着快漾出来的蛋花汤猛吸溜了一口,烫得整个人一哆嗦,勾着塑料凳坐下之前凑趣儿地朝着江陌的方向探了探脖子,匆匆扫了一眼备注姓名才咧嘴搭茬儿,看着“邵桀”这两个无情又端正的大字乐得见牙不见眼:“我偶像?” “嗯……”江陌一口米饭刚填满,一时说不出话来,掀起眼皮看向一脸打趣的肖乐天,觉得这小子八成是有点儿皮紧,但又噎得没工夫跟他计较,只能低下头先回了消息,抽空捡起没用的筷子在他脑瓜顶敲了一记,“吃你的饭去。” 邵桀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琐碎平静。关心饭否,关心出勤,捡着江陌兴许感兴趣的事儿说上一句半句——小孩儿大概是摸清了江警官保有耐心读完消息的上限,先前稍显幼稚的疯狂刷屏精简成了寥寥数语,江陌偶尔也能一来一往地跟他聊上几句。 今天的消息主题中心是周南一。 邵桀难得起得稍早,睡眼惺忪地在基地门口的便利店里撞见了时常担当重任出来跑腿买牛奶的周南一。他听见小不点儿悲伤地抱怨江警官根本没时间回家陪他玩,连蛋糕都被放在了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里——这个小人精儿不好忽悠,邵桀于是乎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江警官劳苦为人民的这一边,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把小不点儿满心正义欢喜地哄出了便利店。并且鉴于做好事得留名的优良作风,特意到江警官这儿讨个“功德圆满”。 “该说不说,我桀神是真的贤惠。”肖乐天悄么声地为他偶像鼓掌喝彩,“这不得请他吃顿饭?” 江陌像是能听见这小崽子扒拉着他那点儿沾亲带故的小算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欠着呢。一笔一笔的账你偶像记得比你清楚。” 肖乐天时至如今还是觉得“缘分”这俩字儿着实妙不可言,他也始终没能参透,他师姐这闷头一鞋底子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能把他在赛场上堪称“杀伐果断”的偶像忽悠得像闻着骨头味儿的狗崽子一样团团转。但猜不破也碍不着他全身心地继承他师父屡战屡败几近放弃的意志,锲而不舍地试图在俩人情感的画卷上偷偷摸摸浓墨重彩地勾勒一笔上去:“……不过说真的师姐,我一直以为我偶像这种宅男属性加持的电竞选手会喜欢那种波涛汹涌,眼睛里面灿如繁星的女孩子,啧,没想到……” 江陌先没什么反应,附和着哼了两声也没往心里去,半盘饭菜下肚才“咯噔”一声咬住不锈钢的汤匙,怎么琢磨怎么别扭地抬起头,两颊塞得鼓囊囊地嚼个不停,扒皮刮骨似的盯着肖乐天,阴恻恻恶狠狠地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声巨响出来。 “……不想英年早逝就闭嘴吃饭。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体验一把什么叫真正的波涛汹涌眼冒金星。” 第八十三章 少女-袖口(上) 案三少女 十八袖口(上) 正值吃饭的时间点,第一批准点儿踩进市局食堂门槛的小年轻将将端着饭菜落座,第二批吃饭大军就已经在档口跟前浩浩荡荡地排起了长队。 顾形举着餐盘靠在打菜窗口的台面上对着老刘饭勺底下的红烧肉虎视眈眈,“大丈夫能屈能伸”地倚老卖老的工夫,嘴里还塞了半个狮子头的江陌就风风火火地拽着肖乐天叽里咕噜地从他身后匆忙掠过 小警察抹了一把油渍麻花的嘴,揣了两盒酸奶走到半路才看见忙着为两块红烧肉折腰的顾形,跑出门外又探了个头回来,急火火笑呵呵地喊了一声“师父”:“学校那边回电话了,我跟师姐跑一趟!” 顾形还在专注地盯着老刘盛菜的铁勺,听见动静抽空飞快地瞥了他徒弟一眼应了一声,却不料转过头来时老刘的手腕儿已经抖了三抖,满满一勺红烧肉晃得只剩半勺土豆,沾着油亮的汤汁盖在顾队长的餐盘上头。 屡战屡败地跟偶尔尊老、时常爱幼、常年欺负中不溜的老刘反抗未果,顾形端着餐盘晃到祝思来对面,喝了口热汤,烫得痛心疾首:“前面俩宣传的小孩儿一人五块肉,到我这儿就只有土豆……” “顾大队长你几岁了?这也能争?周末没什么事儿就上我那儿,让我妈给你做一锅总行了吧?正好她来我这儿住一段时间,你不来她就见天儿的喂兔子……吃得我眼睛都绿了。” 祝思来扯了张纸巾塞进顾形手里,嗤声笑着晃了晃脑袋。他歪头透着食堂的窗户瞄了眼江陌那辆一脚油门就狂飙出院的铁皮蛤蟆,瞄了一眼食堂柱子上的电子挂钟:“这午休刚十分来钟吧……俩孩子急急忙忙地干嘛去了?” “高坠案,学校那边终于松口配合调查了。估计是怕那边又出尔反尔,抓紧过去看看。”顾形撂下汤碗才想来没拿筷子,抻长了胳膊往隔壁餐桌的筷筒里捞,被端正坐在隔壁桌前的耿秩一羹匙敲在手背上,吃疼地“嘶”了一声:“——咱妈在这儿能待到过年?要不我买点儿菜送过去蹭几顿得了。” “少来啊,我妈不在这儿的时候不买菜你也没少吃。过完元旦她也就回去了,不然家里老领导怕是要闹。”祝思来支着筷子在家里那位营养专家亲手搭配的饭菜里翻翻捡捡,依旧挑食地把蔬菜推到顾队长跟前,换了肉汤土豆心满意足地拌饭:“本来高坠案查得就憋屈,这孩子又着凉,赶上这茬儿流感……小陌刚才跑过来找小罗要止咳糖浆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嗓子哑得——” “哑得跟老爷们儿一样。头一回见她感冒那会儿我还以为她把性别瞒报了。”顾形时常对他大徒弟应对伤痛时异于常人的外在症状感到匪夷所思,皱巴着眉头叹了口气,又忽然抬了下眉毛:“……我听江陌说你那儿有能复检的证物?” “也就摔碎的那个手机和滑落的手链。这两个证物严思思家属没索回,小陌问我要证物的报告我才想起来这茬儿——不一定能检出什么线索,但先前胖坨他们是按治安事件处理的,也没有检材做详细的比对,现在案情相关人员能锁定一个范围,申请复检也总比这俩孩子跑断腿还没有实物证据的强。” 祝思来顿了顿,皱起眉看黄世仁似的看了顾形一眼:“你就可劲儿压榨这两个廉价劳动力吧你……人证不配合,物证几乎没有,没有目击者,没有案发地点的直接监控,就因为挂着点儿‘疑似涉黑’的名头和举报他杀嫌疑的猜测,沾着命案的边儿不好不了了之,局里上头过问的事儿,又不能置咱们纳税大户于不顾,查到头也不一定能给谁定个罪——你就说你这活儿安排得缺不缺德。” “锻炼锻炼嘛,也不能总老母鸡似的把他俩护在身后头吧?老高把这活儿给我的时候怎么不听你念叨他缺德……”顾形嚼着祝大主任盒饭里的西蓝花,有滋有味儿地“吧唧”了两下,“你就说,单从尸检结果来看,自杀可能性更大还是他杀可能性更大?” “……我更倾向意外高坠造成的自杀分尸。如果是推搡或者抛出,落点距离明显不对。”祝思来简单回忆几秒,略微压下唇角,还是觉得顾形这甩手掌柜当得不妙:“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牵涉到疑似有其他外力参与的命案,就指着俩孩子折腾……你心可真够大的。” “沣西坝庄的事儿闹出来之后,但凡沾着点‘黑’,这案子可就不止老高盯着了。重案几个组,还有上头下派的检查组——”顾形压低了声音咧开嘴:“查得出个四五六对他们哥儿俩有好处,尤其江陌……红楼案那个坎儿她倒是能表面上不当回事儿,但孙晓昉这老大哥犯轴啊,见着江陌就跟炮仗一样,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分局派出所有多少人嚼舌头啊?……而且查不明白也有我呢嘛,怕什么。” 祝思来显然没料到顾形会提起这茬儿,被沾了汤汁的饭粒呛得一咳,磕巴着反问了一句:“师哥……你……你没事儿?”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顾形这会儿多少还有点儿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漩涡当中,平静地自我洗脑:“我妈和小影这都三年了,前两天请假回家特意把老爷子接过来扫个墓见一见,老头儿说相中个老太太,我送他回老家的时候顺便看了看,挺好的,不用我操心。” “……” 祝思来觑着顾形每逢提到故人就佯装无事的神情心底泛酸,他沉默地忖度着是否该问及程烨那封显然裹挟着什么秘密的信,抿着嘴唇正犹豫的空当,顾形却突然停下了拨动筷子的动作,蓦地抬起头:“……玫瑰花,小影喜欢的香槟玫瑰。我看到了。你提前去的?” “啊?……嗯。”祝思来轻轻松了口气,淡淡地开口:“往年都是我开车送你过去,今年你请假自己,有点儿不放心。” “你不说么,多大的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顾形捏着筷子在餐盘里的冬瓜上戳了几下,低低地笑了笑:“不过我看你送了两束?怎么着我的祝大主任?买花还买一送一?” “两束?”祝思来一怔,茫然地摇晃了下脑袋:“我就送了一束啊?去的时候也没见着有人拜祭的痕迹……是不是小陌——好像她这几天也没那个时间……” 顾形登时蹙起眉头,沉声反问:“花是什么时间在哪儿买的,还记得吗?” 第八十四章 少女-袖口(下) 案三少女 十八袖口(下) 临近下午上课的时间点,财经大学男寝走廊空荡又凌乱得像是狂风过境。大三大四筹备考研实习的学生踩着期末周将至的期限“众神归位”,有闲没课的工夫不是钻进自习室就是混迹图书馆,就连浑浑噩噩消磨时间之伍也赶在抱着游戏本排位的排队间隙做点表面功夫,翻上几页崭崭新亟待“预习”的天书祈求期末低空过关。 被学校办公室推出来陪同警方校内走访的倒霉蛋好像是位师从院长的在读研究生,熬夜改完论文就被拎出来两眼迷茫地陪着两个走路带风的警察遛弯儿,钻进男寝看着两个警察调取门口监控的时候哈欠此起彼伏地打个没完,人刚在王衍的寝室门口站定,又被院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支使到校外,行程安排两相冲突之下,只能无措又无奈地跟两位警告知情况察礼貌致歉——在读研究生眼里院长的指示基本是天,跑出去这一趟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接下来的校园之旅,恐怕得二位警察自便。 江陌倒是巴不乐得甩掉这个时刻打探紧随不放的小尾巴。她把公事公办的笑容挂上嘴边,友好地挥手道别,转身瞥了一眼正在跟王衍的室友兼队友仔细问询确认严思思自杀当日王衍动线和表现的肖乐天,错身后退了半步,倚着王衍寝室对面的门框,歪着脑袋先在洪轩身后还没来得及阖紧上锁的寝室门里逡巡打量了一圈,又仰起头,扫了一眼寝室在走廊的位置和斜对过常年敞开的楼梯间。 “洪轩咱们专业是下午第二节补之前欠的大课——吧?” 江陌的鞋跟将将磕在墙脚,身旁的寝室门板就“吱呀”一声掀开大半。门框里头探出了半个肥厚敦实的身板,大喇喇地叫喊声在挂上眼镜瞧清身边这位女性特征还算明显的陌生面孔时戛然停下,短暂地呆了几秒,紧接着“咣”地关门退下,急促地拖沓声挡在门后,八成这小胖子退后两步的时候磕了桌角,哀嚎声懊恼又沉闷地砸向门板。 “我靠洪轩!带妹回寝不说一声!我他妈差点儿出去遛鸟!” 洪轩也没料到同专业的“学神”这个时间点还能赖在宿舍,只来得及瞠目结舌地在他唯一遮羞的裤衩子上看了一眼,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儿,但又碍着跟前的二位警官,抬手在飞起的颧骨上压了两下才勉强没嘲笑得太过嚣张,清了清嗓子,憋着乐缓慢道:“就这——亮膘光腚到处走的有的是,知道走廊里一走一过的是同一个品种的熟脸就得了,平时谁能注意那么多?除非宿舍里突然来个女的——就跟这位警官似的,不然谁管谁啊?不信你问这哥们儿我昨天什么时候在寝室什么时候不在寝室?他连他自己屋里的哥们儿活不活着都不一定知道……” 洪轩大概是觉得自己这幸灾乐祸的劲头有点儿过,打趣了两句又紧忙偷瞄了几眼那位江警官极其平淡的反应,轻咳着勉强正色:“况且这栋楼都是大三大四,平时各忙各的,我跟王衍即便球队宿舍一起跑,赶上没课没训练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往一块儿凑,更别说你们问的那个时间点宿舍楼里的人本来就不多,能确认王衍那会儿在宿舍楼里的除了门口防盗的那个摄像头也没别的了。我刚回寝室拿东西那会儿你们不是在楼管阿姨那儿查过监控了吗?没看见王衍的脸那他就是没出去过呗?还有问我的必要吗?非得追到这儿来……” “照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江陌捏了捏哑得惜字如金了半天的喉咙,艰难开口问道:“除了案发当日晚上九点半到十点这个时间段你跟王衍是同时待在寝室里,之后他的具体动向你其实并不能完全确认是吗?” “我知道的事儿肯定是照实了说,你们要是非得这么抠字眼儿我也没办法。” 洪轩脸上的表情瞬间垮得明显,他拧着眉头看向江陌,托着收拾好书本准备跑去图书馆“常驻沙家浜”的书包,往穿了羽绒服有点儿打滑的肩上挂了两下,低下头顿了顿:“我也就再重复这一遍——那天王衍回宿舍的时候就告诉我说跟严思思分手了,躺在床上抱怨了几句都是她那闺蜜惹的祸,以后可能借不到什么‘准老丈人’的光了,所以准备发愤图强先熬过期末……然后他就抱着课本拎着外套下到宿舍一楼的自习室了。我嫌楼下冷,没跟过去,具体他几点回的寝室我也不清楚,我就知道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人肯定是在的。” 肖乐天闻言轻哼了一声,迟疑地蹙了下眉头:“你没有下到过一楼?” “我没有。”洪轩被跟前这位肖警官审度的目光盯得有点儿慌乱不耐烦,他抓了抓头顶,乱瞟的余光又被揣着口袋的江警官逮了个正着,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怀疑这怀疑那还非要来问我,兜来兜去的,没什么事儿我就先——” 洪轩理不直气也壮地梗着脖子扭头要走,没等撤开步子,先被肖警官抬手拦住退路。 肖乐天严肃的表情其实也快绷不太住,他揪住眼跟前的小小端倪回过头来征询他师姐放行与否的意见,江陌却不慌不忙地压下肖乐天的手臂,踱了两步上前,拽着洪轩这件校队统一配发的冬装羽绒服袖口,捻着他袖管里侧因为磨损补粘的同色布贴,哑得几乎气声问道:“宿舍门口的监控换成4K的了,知道吗?” 洪轩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两腮咬得紧实:“不知道,换不换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校队这羽绒服长得都一样,扣上帽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身形差不多的人穿上其实很难分辨。但是……”江陌迅速找出了手机里刚刚翻拍的一张监控截屏,放大了局部图递到洪轩眼前:“多亏了高清的摄像头,我还真就凑巧抓到了一个袖口贴着布贴的人,从自修室的方向,沿着墙根儿走出了男寝的宿舍楼——本来我只是觉得这个人走路的姿势跟王衍很相似,因为他膝盖上有旧伤,发力点跟这些路过的其他男生不太一样。但我刚看见你寝室王衍的床底下搁着一双跟照片里磨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球鞋,还有你这个羽绒服外套……” “洪轩,我也再问你最后一遍。” “案发当日,如果你确定没有离开过宿舍,甚至没有离开过寝室所在的楼层的话,那这个借了你羽绒服外套跑到自修室声东击西还偷偷跑出去的人,到底是不是王衍?”江陌尽量好脾气地提了提嘴角,看起来表情没那么苛刻凶狠,沉声追问:“或者更直接一点,王衍借走你的羽绒服之前,有没有提到过,他深更半夜地溜出去夜不归宿,到底是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第八十五章 少女-放行(上) 案三少女 十九放行(上) “……学校里有人传言说,严思思不是自杀,是被人推下去的……是真的吗?” 洪轩愤懑撒气似的把书包往地上一甩,力道却没控制好,装满书本沉得跟秤砣一样的背包“咣当”一声就砸在了寝室的铁皮柜子上。 两位警察同志波澜不惊地瞥了他一眼就回过头来,举着手机继续比对确认监控截图里试图隐藏身份跑出宿舍外的王衍的随身物品,反倒是洪轩被自己吓得一激灵,诚惶诚恐地靠坐在书桌边沿打量着警察同志的脸色,耷拉着脑袋捏搓着练球砸到淤血的指甲,懊恼地反悔思考着适才脱口而出的问话。 “学校就没发过公告?既然是传言,你为什么要怀疑是不是真的?”江陌指使着肖乐天翻拍一下王衍几双常穿球鞋的鞋底,抽空掀起眼皮搭理了洪轩一句,哑声笑道:“还是说……你确实看见或者知道点儿什么,这才让你实在忍不住去怀疑这些空穴来风的猜测?” “既然你们隔了这么多天还能到这儿来调查,那应该也不完全算是空穴来风了。”洪轩没直截了当地答话,抠扯着指甲边缘的死皮老茧,拧巴着眉头停顿了一会儿,这才攒足了勇气抬起头,躲闪着看了江陌几眼:“而且你们不是把王衍带走了吗……” “把他带走了解情况而已,又不是板上钉钉说他有问题,你慌什么?”江陌听见这话先有点儿想笑,抿着嘴唇抓住他略显心虚的视线时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十有八九是顶着一脑袋“调查即有罪”的念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想替不知道在警局里处境如何的王衍打掩护——但他自诩好歹算是半个知法懂法的好青年,当着警察的面又不敢扯谎胡来,所以这才删删减减地还原着案发当天的情境细节,然后再自顾自地在脑海里编排出一场蓄谋杀人的凶案,变着法儿地把自己跟这些细枝末节的疑点划清界限,全须全尾地从这个不知深浅的泥潭里逃离上岸。 “要是知道会牵扯到人命关天的事儿,我根本不会稀里糊涂地就把衣服借给王衍!谁知道他穿我这衣服都干嘛去了?” 洪轩实在拿捏不准自己被迫牵扯徘徊在人命案边缘的心境,烦躁地扯掉了手上的倒刺,随手抹掉沁出的血珠,搓得指腹发粘:“我只知道王衍歪脑筋动得活泛……一边把严思思当现成的提款机,一边搞七搞八的,还见不得严思思跟别的男生走得太近。可说到底,我以为他这人虽然花花肠子多占有欲强,但至少应该明白,人再缺德也不能犯法的道理——我真是信了他的邪,当时就应该多问两句……省得闹出这什么暗度陈仓的破事儿。” 肖乐天摆弄完这几双风味儿浓郁的球鞋,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顺势又抖开夹在胳肢窝底下的记事本,接茬儿问道:“他是因为什么借的衣服?跟没跟你说要出去干嘛?真的是第二天一早回来的?” “好像是他水杯洒在羽绒服上了,说要下楼的时候就直接拿了我那件儿穿上,到门口问了我一声。”洪轩努力撇开那些既定成形的揣测,皱巴着五官仔细回忆道:“他说是去自修室,回屋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被尿憋醒爬起来那会儿正好看见他推门进来,这个我敢肯定……只不过期间他具体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我真不知道——我们宿舍楼自修室旁边楼梯间一楼和二楼中间有一扇窗户能爬进来,因为算是消防通道,窗户不上锁,一般出去玩儿太晚翻墙回来的话都从那儿爬,不用记名,没有监控也没什么人留意,只要楼里不出什么丢失财物的事儿,宿舍阿姨基本不管,基本算是来去自如。” 洪轩挠抓着头发的动作一滞,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吧……” 肖乐天被他没多少营养还要吊胃口的话长腔短调拖得心烦,咋舌催问道:“但是什么?” “虽然行踪我拿不准,但他出门之前确实像受了点儿什么刺激。他本来没提要下楼学习的事儿,后来在厕所里接了个电话——寝室里这独立卫生间隔音不太好,那会儿虽然我在玩儿游戏,但没戴耳机,就零星听到了几句。” 洪轩捏着下巴颏愁得冒渣的胡茬,点了点头确信道:“……应该是严思思那个闺蜜,就搞不清是要挖墙脚还是要干嘛的那个胡佳蕊,她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说什么我肯定是没听见,但王衍好像有点儿生气,说什么——‘刚分手就跟别人好上了’,还有‘那是老师!如果你再信口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洪轩刻意学着王衍的语气喊了两句,吼完又心头发慌地偷瞄了几下,清了清嗓子解释了一句:“……原话,真的,出入不超过三个字。” 江陌脸色一沉,捏着喉咙缓和沙哑干痛的动作忽地一滞。 如果洪轩的第三方陈述属实,那么就证明,王衍和胡佳蕊虽然没有撒谎,但是却隐瞒了相当一部分极度靠近案发时间段,很可能跟严思思跳楼一事有关的争执或事实。 “……”肖乐天觉得这案子查得比反刍还磨叽恶心,勉强压了压这一肚子的躁郁,抬眼正对上江陌那双凶得快吃人的眼睛,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师姐?” 江陌应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视线戳在洪轩身上时把人唬得一激灵。她没再纠结于这段洪轩无法准确获悉事实的证词,突然没多大关联地反问了一句。 “抛开案发那天的情况,王衍平时有没有跟你说过,严思思和胡佳蕊的事情?” ———— 从男生宿舍出门向右行至路口,左手边第三栋宿舍楼起,就是女寝聚集的庞大群落。 财经大学女生比例居高不下,楼下乖巧恭候或依依惜别的二十四孝男友都屈指可数,肖乐天这类外貌乖巧身形优越气质端正的男青年差不多算是稀缺动物,将将拐向通往女生宿舍的路口,就陡然化身成为一只鲜嫩肥美的小羊羔,在无穷无尽的注目关切之下羞赧地缩躲在他师姐身后,刚在宿舍楼门口晃了两圈就被来来往往叽叽喳喳地好奇问话闹了个大红脸,婴儿肥的脸颊肉上顶着两团水嫩嫩的绯红,说什么也不再往楼里挪上半步,只紧紧捏住快被他扯散架的记事本,背对着人行道跟垃圾桶肩并肩,尴尬无措地等到江陌走访问询调取监控结束,又在女生宿舍楼里转了一圈下来,这才敢转身扭头,救命稻草似的揪住江陌的袖口,磕磕巴巴地甩了甩肩上眉眼的局促。 “师姐……怎么样?” “又不是盘丝洞,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还要吃你的肉。” 江陌觑着肖乐天脸蛋子上经久不散的红晕忍不住打趣了一句,随即正经地摇了摇头,轻而压抑地叹了口气,沉声道:“不出意外的话,王衍和胡佳蕊应该都隐瞒了离开天台不久,又再度折返,去找严思思的事。” 肖乐天皱了下鼻子,决定不跟他这位热衷于跟漂亮姑娘打交道的师姐一般见识,好整以暇地支着笔帽挠了挠太阳穴,掀起眼皮迅速猜测:“是不是胡佳蕊从主教学楼出来之后压根儿就没回宿舍?” “没回。准确来说,那天晚上她整夜都没往宿舍这边走。女寝的安保比男寝那边严格,几栋楼之间都有监控,连胡佳蕊或是严思思的影儿都没见到。” 江陌扬起下颏虚点着女寝楼下这几个架设得比较显眼的监控,视线一飘,霎时间定在了不远处提着浴筐快步往宿舍走的女生身上,短暂沉吟片刻,哑声喊了她一嗓子:“宿舍门也锁着,宿管那大姐说最好等胡佳蕊回来再去看看,她们自己换了锁头没留备用钥匙——付……付洋?” 脑袋上扣着帽子的付洋先只隐约含糊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但没太在意,只当是一走一过的同学打声招呼,趿拉着拖鞋就闷头往宿舍楼里冲。抬脚踏上宿舍正门前的台阶时才觉得这声音不是很熟悉,猛地回起头,把遮住视线的头发掖在耳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匆匆一瞥,怔怔打量了几秒,诧异地抬了下眉毛。 “你是……体育馆那个警官?找我?” 第八十六章 少女-放行(下) 案三少女 十九放行(下) “胡佳蕊和严思思跟我虽然是同专业同班,但平时除了上课以外,交集还真就没多少。我们专业女生寝比较多,分得也比较散,她们俩那屋跟我们隔了快半个走廊,再加上严思思因为身体原因不在寝室住,所以关于她们俩之间的事儿,我们充其量也就算是旁观,不好掺和太多。” 碍于学院方一再要求学生三缄其口在先,付洋乍一得知这两位警官还是为严思思一事而来,多少有点儿别扭,纠结犹豫了良久才答应简单聊上几句,扭头提溜着装了换洗衣物稍有不便的浴筐快步送回寝室,又换了双棉拖鞋溜达到宿舍楼门口,凑在江陌身边,一边说着话,一边悄么声地往她口袋里塞了两个暖宝:“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穿那么少……刚就应该先谢谢你的,我们啦啦队的老师跟我说了,是江警官你先发现胡佳蕊使坏的事儿。吵起来的那几个同学也跟我道歉了。” “啊?……啊,事儿能翻篇就行——这个,多谢。”江陌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推拒了两下才受宠若惊地把这两个暖宝宝揣好,礼貌地笑了笑,气声回问道:“严思思平时不在宿舍住?没听宿管说起过啊……那她怎么还登记了寝室?你们学校这双人间寝室一年可不便宜吧?” “严思思那个家境,还差这点儿钱?”付洋伸手给江警官塞完暖宝,余光瞥向正满眼期待同等待遇的肖警官,不好意思又理直气壮地抬手示意了一下,转身对着江陌继续专注道:“不过确实有一次我们也好奇问了一嘴,严思思就说是因为胡佳蕊喜欢自己住,她正好偶尔上下午课连在一起的话能来休息,期末的时候也方便复习。不过说真的,严思思对胡佳蕊真的是好得没话说,但胡佳蕊这个人就……” “就怎么?” “就……怎么说呢——有点自以为是?两面三刀的情况被我们撞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说平时接触不多,可偶尔打交道,严思思脾气还真的挺温和的,就是拗,胡佳蕊跟她耍小性子的时候我们都看不下去,也不知道严思思是不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她手里,才能这么不计前嫌地跟她亲近。但要说俩人真的关系好得能不计较这些……也不太对劲,单就我们看到过俩人吵架就不知道多少回,而且据我们所知,每次闹得不欢而散之后,都是严思思花大价钱买个什么礼物哄胡佳蕊开心才算完事儿……” 付洋压着唇角闷闷地“哼”了一声,看表情大抵是真的不太待见胡佳蕊这么一朵“茶香四溢”的奇葩:“不过啊江警官,这只是我的主观想法,平时她跟班上的男生倒是挺能打成一片的,兴许问问男同学,他们还真当胡佳蕊是个香饽饽呢。体育馆训练的时候不就是咱们专业一男生请她过去看的?估计本来是想当着胡佳蕊的面儿显摆一下……谁能料到她居然惹出这么大的事。” 江陌闻言歪了下脑袋,挑起眉梢略微引导着问了一句:“俩人经常吵架?因为什么事?是不是跟严思思那个男朋友有关?” “神了啊江警官,还别说,真就七七八八的都是因为那个叫什么王衍的……”付洋大概是觉得跟这位没摆什么架子的江警官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干脆,揣着胳膊一跺脚,睁大了眼睛先惊叹了一句,随即才缓慢地回忆道:“不过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胡佳蕊单方面的闹脾气。这也是我们总觉得她们俩这友情有点儿塑料的原因……哪有人男女朋友之间吵架,她一个好闺蜜站在对面的立场指责自己朋友的啊?这要是我,那不得直接指着她男朋友的鼻子骂?远的记不太清,不过最近一次吵架我倒是在图书馆厕所里听了个全乎——好像是因为严思思有阵子经常跑心理咨询室,跟那个做咨询的老师走得太近。” “我当时差点儿没提上裤子就推门出来,这姐妹儿什么毛病啊?自己好朋友去做心理咨询,她不关心她的身体心理健不健康,还怀疑严思思是跟老师搞在一起?她到底哪头的啊她——” 付洋大概是刚刚那一脚跺得太过孔武有力,没留神又抻到了托举练习时扭转的伤处,缓慢地活动了两下脚踝,越说越来劲。江陌却分神看了一眼举着忘调静音的手机背身去接电话的肖乐天,沉默地拧住眉头,吸了吸不太通气的鼻子。 按照付洋的话来看,严思思、胡佳蕊和王衍之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似乎并不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事实。或者更准确一点来概括,这些乱七八糟的纠葛,几乎尽是源于胡佳蕊无端的臆想揣测,所导致的最坏的结果。 “不过虽然不好直接掺和,但是又实在看不惯胡佳蕊那个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态度,我就趁着俩人刚吵完正尴尬的工夫,‘啪’地就把厕所门推开,当着这两张面面相觑的脸,洗了个手,拽着严思思出去了。”付洋直言快语地说到半路,一言难尽地“啧”了一声:“……就是有点儿狗拿耗子,第二天人俩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严思思好像特意买了个挺贵的手链送给胡佳蕊……合着就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付洋的脾气秉性直截了当,没弯没绕的话听得江陌弯起了眼角,也大概猜到了胡佳蕊在场馆里借机报复时,刻意把脏水泼给付洋的症结缘故所在——江陌嗓子里没声儿地笑了笑,恍然间后知后觉地怔在当场,顿了半晌,立刻抓住付洋轻飘飘一带而过的抱怨吐槽,确认似的反问道:“手链?” “……对啊,送的手链。”付洋有点儿犯迷糊,没太搞清楚江警官这陡然转变的态度缘由几何,迟疑地回想了一下,又笃定地眨了眨眼睛:“我应该没记错,胡佳蕊还显摆来着。之前天天都带,而且上课绝对要坐在窗边,把胳膊往桌沿上一搭,非得让那手链上的碎钻被阳光晃得满屋子都闪的那种……不过好像严思思不在之后,也没见她带了。还算她有点儿良心,知道睹物思人触景生情。” 江陌趁着付洋感慨的空当低头翻出手机里翻拍备用的证物照片,递给她看了一眼:“是这个吗?单人的还是两个人配了同款?” “有点儿像,应该就是这个,看着就特别闪亮的款式……”付洋摆弄着图片放大又缩小,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片刻,“不过不太敢确认,毕竟没近距离看到过。是不是同款或者款式相似这个就更不清楚了……严思思跟胡佳蕊那种见天儿精心打扮的不太一样,不怎么见她带什么装饰品,手表好像都很少见。” 付洋若有所思地缩回手,视线辗而又转地落在江陌的手机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翻拍照片上证物的编码袋子,隔了半晌,终于惶然生出些难以置信的猜度。 “江警官,严思思她——” 付洋这话问得有点儿犹豫,话音未半,适才转身去接电话的肖警官就横插进来,截口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他轻咳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江陌借一步过来:“师姐,刚师父的电话。” 江陌抬了下眉毛,对着付洋稍微颔首,侧身踱了几级台阶:“怎么了?” “受伤的那个刘奚,她监护人没听派出所的意见,收了协商款决定不追责了……严思思被拍了不雅视频和照片的事儿严董那边也知道了,他们公司的法务找到局里,好像要私了。” 肖乐天揣好手机,声音低得喉咙里丝丝挠挠地发痒,皱巴着脸叹了口气道:“师父说,胡佳蕊和王衍,今天恐怕都留不住。” 第八十七章 少女-闭馆(上) 案三少女 二十闭馆(上) 甭管那两个心怀鬼胎疑点重重的货色能否先一步受到道德层面的指控,也无关于这案子问来询去还是一团搅不开的糨糊,严思思坠楼前夕的层层迷雾,照旧得按部就班地拨查探究。 依照关联及周边相关人员的描述和偶然的线索提供,撇开王衍和胡佳蕊这二位一度逼迫严思思走向绝路的可疑分子,高坠案发的当晚,严思思的自杀动机和实际行踪始终有些不太合理的矛盾冲突——而所有的疑惑,却被极有可能怀揣着谋害动机的关键人物一再地灌输着抑郁情绪下导致的一时冲动,甚至于在难以自圆其说之后,将揣测的矛头,一股脑儿地戳在了曾跟那位饱受诟病的心理咨询老师身上,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段时间未定话题不明的交谈,视为害得严思思最终彻底崩溃的潘多拉魔盒。 然而江陌和肖乐天追问至今,还没捞着机会瞧上一瞧这位木鸿老师的庐山真面目。况且在没有任何佐证之前,交谈的内容是否对于严思思的自杀行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煽动,也实在难说。 “但其实绕来绕去的,目前除了王衍和胡佳蕊再三强调说,这个木鸿老师跟严思思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其他学生还真就没见提起过这对师生之间有过什么不合规矩的交流……也没再有什么旁的线索能证明这个老师有什么动机去祸害祖国的花朵。而且车站那边崔谅跑了一趟,对照着学校提供的生活近照调了检票口的监控,木鸿确实踩着点儿赶到了车站检票回家了——应该也不存在什么偷偷摸摸跑回来陷害严思思的情况,时间上都来不及的事儿……” “谁啊?这电话打得这么执着?诈骗啊?直接拉黑得了。”肖乐天仰着脑袋在连通生活区和教学区的湖边小径四下闲晃张望,直勾勾地盯着树旁路灯上方的摄像头打量了半晌,余光瞥了一眼已经挂断了四五通来电的江陌:“这摄像头也是个装饰用的,后头的线都没接上,不知道搞这么个摆设有什么用?除了寝室和食堂里头,哦对还有那几个档口的外包店铺——路面上的监控还通着电的也就那么几个,学生在校内的动向根本没法儿查……但凡往小路这边走,基本就是两眼一抹黑,这个年岁要是活泛,根本逮不住,翻个墙钻个空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江陌挂电话挂得干脆,手上却捏着手机犹豫地敲了几个字,点了发送就揣回裤兜,瞧见肖乐天关切的眼神,没解释太多,轻轻摇了摇头。 “财经这校址也算新区,外面不是跑货就是有施工,架监控是给那些不正经的校外人士来点儿威慑。付洋刚指路的时候还偷偷跟我说来着,说这条道算是她们学校的‘保研路’,最近不知道,但之前好像真的出过事儿,架监控是为了唬人,不插电是担心万一有什么事情惹得太大太乱,有凭有证地闹到派出所,容易影响校风。” 江陌晃了晃手里的暖宝,随手把热度稍弱的那个丢在肖乐天的后脖颈:“……待会儿还是得磨一磨学校,要一下两边路口的监控,如果王衍和胡佳蕊折返去找严思思走的是这条路,看摄像头的角度兴许能拍到这俩人的行踪——先不研究这个,别待会儿找的那个老师到点儿下班了……快走两步,图书馆就在前头。” 心理咨询室和图书馆教职员工的办公室一道落在财经大学图书馆的主楼顶层。 环廊明亮,视野开阔,外侧的办公室和研究室能一眼望向学校正门,办公室窗外的观景台全部打通,绕行一周下来,几乎能环瞰教学区所有的车道和学院教学楼,四季更迭之时,风景美不胜收。 “以前警校的时候就听人说财经的图书馆是全省高校里最牛的,好像负一层还有校史博物馆,我们之前还挺不服气来着,今儿总算有机会进来瞧瞧……”肖乐天出了电梯没晃几步,扒着内侧天井环廊的扶手往下张望,转圈儿地扫视着图书馆窗明几净藏书丰厚的内部结构,气声赞叹了两句,满眼的羡慕:“这规模,啧,呆在这儿感觉都能多看两本书。” “全是字儿的就算了,漫画倒是能多看两本。我刚看见楼下文学艺术区摆了个公告牌,新上架了全套的《家庭教师》,就是不知道校外人士能不能办张借书卡——” 江陌上学念书的时候还算认真刻苦,但出了校门之后苦心钻研这几个字儿跟她就不太熟,工作之余也没多少虚头巴脑的文学造诣,屈指可数的业余爱好里头翻一翻漫画书都能排在前头。 她没什么声儿地念叨了两句,自说自话地绕着走廊逛了一周,仔细确认着办公室门口注明科室和教职员工的名牌,将将在心理咨询室门口停稳,侧身对着慢她几步的肖乐天招了招手,试探着叩响房门的指节刚挨向木质门板,就听见房间里头一阵风声鼓动,大概是有人拉上了透气的窗户,转而窸窸窣窣地提起随身的物件儿,拽开门把手,诧异又怔愣地对着门口这两位不速之客眨了眨眼睛,滞住了脚步。 一道门槛之隔的女教师扶了扶深色的镜框,打量的目光警惕又柔和。她抬手别住滑落到脸颊旁的碎发,又顺势翻正了身前垂挂的职工名牌,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不太像是学生但又年纪不算大的生面孔,轻声提醒:“是来找木鸿老师咨询的吗?他估计还得一两天吧,方便的话可以拿校卡或者学生证到我那儿登记一下,我帮你们转达。” “何娜何老师……是吧?”江陌并没有打断何娜的问话,只是垂下视线扫了一眼图书馆的工作牌,侧过肩膀给肖乐天掏出来的警官证让了个地方,“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木鸿老师的情况,方便的话,咱们就在这间咨询室里简单交流一下。” 第八十八章 少女-闭馆(下) 案三少女 二十闭馆(下) 校内的心理咨询室布置得不算铺张,没什么特殊的装潢,温馨又宁静的绿植摆满了窗台和房间的各个角落,办公桌上那盆适才被侍弄照料过的水培绿植大概是浇水太多,溢出来的水流蜿蜒辗转地漫向桌面上的书籍夹册,被何娜抖开一块抹布拦截盖住,漫不经心地擦拭着。 “学校应该是还不知道,我跟木鸿刚分手的事儿,所以有人想打听他的情况,才把你们推到我这儿。不过也没什么,木鸿来学校的年头不长,毕竟是我介绍过来的,在这所学校里,还真就只有我对他了解的比较多。有什么想问的,你们尽管说。” 提及到已经转变的关系和立场,何娜语气平静得像是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段牵扯和纠葛——但她却依旧熟稔得像是这件咨询室里独一无二的女主人,她沏了热茶,又拖拽出办公桌后头的椅子坐着,温柔又不容质疑分说地交握着双手倚向办公桌:“……不过既然你们会想着来找木鸿,那也就意味着,你们应该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他跟跳楼的那个女同学有点儿什么不为人知的牵扯。” “虽然都是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事儿……但既然学校里这起坠楼案件有疑点,我们肯定是要把真实的来龙去脉了解透彻。” 江陌格外介怀的留意着何娜隐约有些言不符实自相矛盾的措辞和态度,略微偏了下视线,跟半靠在窗边观察整间屋子格局布置的肖乐天对了下眼色,轻声说:“听何老师的意思,好像木鸿老师跟严同学平时的交流来往确实比较多?” 何娜扬了下眉毛,嗤声笑了笑:“没事儿,不用顾及我的情绪,就直说吧,我跟木鸿分手就是因为这个严思思。” “呃……”江陌倒是全然没料到这场谈话会开门见山地围绕这么一个她完全没当回事儿的八卦开始展开,有点儿无措地磕绊了一下,被一旁的肖乐天无声地嘲笑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方便说说具体的情况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借着严思思找他做心理疏导的契机,想少奋斗个几年呗。”何娜淡然地翘起无名指,拨动着额角的刘海碎发,以一种极度平和的情绪讲述着“渣男”那点儿于她而言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的心思笑话:“你们刚不是说电话联系过他?……他老家那个地界,往山里走走短信都不一定能收到,站在实际的角度来讲,要不是我跟他在大学认识,也不会交往这么多年还能谈婚论嫁……他也没机会在这儿撞见严思思这个小丫头,还妄想着借机一步登天什么的。” 江陌适时打断,插嘴问了一句:“交往过密的情况大概出现了多久?” “早先什么时候拉扯上的我还真就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俩人几乎有空就往一块儿凑——得有一个多月了。”何娜略微回忆了片刻,不太确定地皱了下眉毛:“最开始只是感觉跟学生太近不大好……我因为这事儿跟他聊过不止一次,后来是听严思思那个好朋友跟我说的,说严思思已经打算离开现在的男朋友去追求木鸿,我这才跟他大吵了一架——就……他请假回家奔丧那天吧,下午,提的分手。” 肖乐天乍一听这纷纷扰扰又跟胡佳蕊有关,登时蹙紧了眉头,满眼的闹心犯愁:“……胡佳蕊?她怎么会找到你?” “这我哪知道?我跟木鸿的关系不算公开但也没藏着掖着,两个人都是教职员工,再加上我帮他内推过,学院领导和几个比较相熟的老师都知道。而且经常一起走的话,学生应该也能看到。”何娜一耸肩,无辜地压了下嘴角:“估计要么在校门口撞见过,要么从哪儿听来的。” “木鸿老师是怎么看待严思思的?”江陌沉吟片刻,还是对于何娜的陈述论定稍有疑虑和猜测:“他有跟你提起过吗?” “嗨……当着我的面他敢说实话吗?说他也跟严思思眉来眼去的?那肯定是找各种借口啊——” 何娜像是对木鸿的心思游刃有余地全盘掌握,不屑一顾地摆了摆手:“要么说严思思这个抑郁的情况比较严重,不管什么时候打来的电话或者发来的短信都不能错过;要么说严思思的家里情况不太好,作为老师,他得找机会去跟她的父母联络联络……归根结底,他不就是想往人家家里凑。然后还总跟我扯什么一本正经的说辞,说他已经拒绝过严思思的示好,坚决不谈师生恋什么的——他这人压根儿就不是那一老本实的面相好吧?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好聚好散就得了,也不知道他非要糊弄我干什么……” 谈起木鸿老师的风流轶事,何娜毫无避讳地闲扯了好一阵子,从木鸿在校读书时颇受追捧,聊到了两人确定关系之后异地分别工作深造时,他偷偷开过别的荤腥的蛛丝马迹。肖乐天当八卦闲言听得乐呵,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往前凑了几步,本能又无心的飞快瞥了一眼耐心即将告罄的江陌,这才恍然想起来意,紧咳了两嗓子,生硬地扯回话题:“远的咱们先放一放何老师——你刚说跟木鸿老师是在他回家奔丧那天下午分的手,那……他当时有没有提到过严思思有自杀意图这件事?之后你们也就没再碰过面是吗?” “自杀的事儿还真就提到过——后来知道那个女生跳楼没了,我其实心里也不好受。那会儿我还在气头上,一直都以为木鸿就是找个借口想跟那个女孩儿出去约会来着……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多好的年纪……”何娜停顿了一会儿,惋惜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提完分手他其实没立刻答应,只是凑巧家里有事要回去,跟我说也互相冷静几天,等他回来再做打算。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半吧……我还在图书馆这儿整理新到的书籍名册,马上要到闭馆的时间了,我站起来活动活动收拾东西准备撤,凑巧就在办公室窗边看见他跟严思思往生活区食堂宿舍那边走来着。这还冷静什么啊?气得我直接给他发了坚决分手的短信,但他还是没回复。”何娜翻出手机,点开停滞在坠楼事件发生当日的聊天记录,递给跟前的江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回家的车一般都是晚上十一点半多那趟,大概十点半过了也就七八分钟?我就在窗边看见他他急急忙忙地骑车往校外赶,估计是赶车,然后——” 何娜忽地顿住,像是回忆到什么曾经被她忽略过的细节,搔了下鼻尖,缓慢地拧紧了眉头。 “虽然当时没太留意,但出了图书馆的时候一走一过,看见的那个衣服应该没有认错——好像……严思思也不知道为什么回到了教学楼这边。图书馆刚刚闭馆的话,大概,十点五十多。” 江陌定定地看着何娜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突然嘶哑着开口:“只有严思思自己吗?” “对。”何娜慢条斯理地在眉心抹了几下,撇开正能直视着江陌的视线,轻声说:“……天都黑透了,只有严思思一个。” 江陌依旧一错不错地直视着何娜那双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没搭茬儿说话,只隔了半晌,低下头耙了两下头发,按住了挑起的眉梢。 ……她在说谎。 第八十九章 少女-耍赖(上) 案三少女 二十一耍赖(上) “今天主要还是简单了解一下木鸿老师的情况,耽误何老师不少时间,后续如果还有需要的话,我们也会再联系您——要不我留您一个电话?这样……” 肖乐天余光扫了一眼嗓子哑的懒得说话的江陌,稀里糊涂地学着他师父师姐偶尔充当大尾巴狼的样子,搜刮着肚子里那点儿储备有限的官方措词,端着一本正经的架子跟何娜寒暄道别。 他这几句话说得有点儿磨蹭拖延,搭茬停顿的空当有意地抿起嘴唇,似乎仍在努力揣度着何娜状似无意提起的零碎话头。 肖警官虽说眼力稍微温吞迟缓,但脑子还算警觉管用,听着何娜聊及木鸿时架势摆得像是要阔谈古今胡扯一通,先单纯地乐呵了快一刻钟,随即就咂么着这位自诩“前任”的种种陈述,隐约地察觉出,对于一个仿佛早就看淡了感情破裂的“理性派”而言,何娜对木鸿过分理所当然的掌控,似乎已经矛盾到了显而易见的程度。 不过肖乐天第六感的天线时灵时不灵,细枝末节的推测始终有点儿拿捏不准——他不太敢盖棺定论地确认,木鸿跟何娜之间的情感问题,究竟是否跟严思思坠楼一案存在着某些或直接或间接的连带关系,犹犹豫豫了几句,只能寄希望于他师姐能迅速抓住关键隐蔽的疑点,来个绝地反击一举翻盘—— 孰料杵在一旁当吉祥物的江陌已经明目张胆地走神了半晌,吸溜着不怎么透气的鼻子,眼含热泪地打了个哈欠,呆滞地站了一会儿就掏出口袋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震动个不停彰显存在感的手机,拍了下肖乐天的手臂,略微对着何娜颔首示意,就转身先一步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前前后后拨了十来通的电话其实连来电显示都没有,只一串乍一看来陌生又熟悉的数字躺在那儿,像是呼叫个百十来遍没人接听也坚决誓不罢休。 江陌平静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不过两秒就烦躁地皱起了眉头,沉重又郁闷地叹了口气,做了会儿争取不骂人的心理建设才勉为其难情绪和缓地滑动接听,刚礼貌地“喂”了半声,电话那头就高高在上语气严肃地呵斥起她身为晚辈的态度以及过分冷血的秉性来。 “我打了这么多遍,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我是你父亲!不在身边也是你父亲!没要求你尽孝就算了,回个文字消息敷衍我是什么意思?!你妈妈就是这么教你对待长辈的吗?!连点儿教养都没有?什么东西!我还是你亲生父亲呢你就这么不知好歹?这要是对待其他长辈怎么得了?!你这个德行怎么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你这个脾气?” “不知好歹也不劳你操心,受不受得了跟你也没关系。” 男人几近暴跳如雷的斥责怒吼挟裹着信号不佳的电流声叩向江陌的耳朵,震得她一度耳鸣。她听见他的咒骂和吼了几嗓子就隐隐闷咳出声的动静,没来由地想起了时而胆战心惊却还持之以恒跃跃欲试的邵桀,难得不复平常点火就着的狗脾气,突然就有点儿想笑,连随口顶撞几句的兴致都提不起。 ……中午回了消息之后,小孩儿就提了一嘴说下午有工作要出去,此后倒是一直挺安静,大概是还没找到合适的话题继续谈天扯地。 江陌其实从未跟任何人主动提及,她对电话那头一再强调自己“父亲”身份的男人怀揣了至少十余年的厌恶和恨意——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士曾经无数次地拿捏着“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理由,冠冕堂皇地迫害得她如花如月向往自由的母亲黯淡凋零,哪怕拈花惹草被撞破之际仍旧毫无悔意,甚至义无反顾地追随着更加貌美温柔的同乡情人,逃离盛安城,向着南方的故土而去。 在江陌尚且懵懂无知渴求关心的年纪里,在她四六不懂时就被迫寄人篱下的生活里,“父亲”这两个字,几乎成为了她整个幼年时期挥之不去的阴影和禁忌。 幸而今时不同往日。 江陌无声地抗争愤恨了十年,又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把自己扒皮挫骨打磨得焕然一新,也早就熬过了对所谓血缘关联仍旧心存一丝怜悯的年纪,反倒是那个一去不返,却仍旧执着于传宗接代未果的“父亲”,还在跳脚蹦高地揪着那点儿毫无价值意义的道德伦理问题,试图长久又艰难地维系着跟江陌之间的联系。 “我没时间跟你吵,如果不是怕你再胡来去找我妈的麻烦,电话我都不会接。”江陌没什么情绪地无视掉电话那头狂犬吠叫式的苛责,揉了揉吸气不畅的鼻子:“打了这么多电话,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挂了——” “别!别挂!小陌!付晰——你爸爸他就是有点儿着急,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陌无意识地看了一眼通话时间,没什么等待付晰放下尊严的耐心,将将准备挂断通话之际,通话那头的手机就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夺了过去,急切地挽留了几句,哽咽着低声哭求个不停:“小陌你千万别生气,你爸爸他好久没联系你……他一直说话都是这个脾气的——你千万别介意……是阿姨想找你……” 江陌这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的倒霉职业习惯八成是刻在了骨子里,没等反应过来抢过电话的人是谁,只听着温柔悲戚的语调就吃软不吃硬地没了脾气。她支吾了一声,有点儿溜号地想了半晌付晰现任妻子的名字,奈何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只干巴巴地回问了一句:“怎么了阿姨?你慢慢说,是有什么事儿吗?” “姚阿姨知道你工作忙,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才打电话联系你。”姚艺彩大概也意识到了江陌似乎压根儿不记得她姓甚名谁,紧忙自报家门在先,有些着急地喃喃了几句:“是小枫的事。我长话短说……之前她因为不好好读书,处了个社会上的小男朋友,我跟她爸就批评了她几句,闹了好一段时间别扭,也一直没怎么电话联系。今天她大学的导员打电话找到家里,说旷课好久了,问过同学室友,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问问我们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情况她偷偷回去……如果也找不见人,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江陌对姚艺彩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印象,也无所谓抱有任何情绪,公事公办地当着一通报警电话听了几句,四下飘散的思绪登时回归原地,眉头蹙得老紧:“付——付乐枫是吧?她一个学生不在学校待着跑哪儿去?找不到人大概几天?报警了吗?” “完全联系不上——大概得有两三天的样子……我们还没敢报警,因为怕会不会是跟那个小男朋友有关系,她那个男朋友……是在一家夜店酒吧认识的,好像进过拘留所——我们担心如果报警的话,怕会有什么案底……” 姚艺彩说了两句就哭个不停,大抵是付晰想抢过电话怕她丢人,叽里咕噜地争执了片刻,又紧忙贴着手机,带着哭腔恳求了几句:“小陌,小枫虽然就在盛安读大学,但我们知道你是警察,平时特别忙,也没求你照顾过她的生活学习,但这次找不到人,我们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你……” “人都找不到了还管什么案底?把他们学校电话给我,我先联系他们本地报警备案。”事关人身安全问题,江陌也没什么顾忌地严肃厉喝了一句,先把姚艺彩无边无际的哭闹声截断喊停,叮嘱了几句就挂断电话,正琢磨着找付乐枫那所大学所在管片的派出所同事问问近几日有没有什么情况不明的警情。 就在这时,一通意料之外的通话邀请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叩响了江陌的手机。 江陌一怔,盯着来电显示上又一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眨了眨眼睛,回身朝着正聊得起劲的肖乐天张望了一瞬,到底还是滑动了接听。 “见天儿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晨,你这通电话打得是几个意思?” 第九十章 少女-耍赖(下) 案三少女 二十一耍赖(下) 坝庄沣西一案连根拔起深入推进至今,牵连暗藏在地底的根系远比预料之中更密更细。 大大小小的案子堆在头顶,真要说起来,江陌跟温晨其实也就那天在刑侦办公室外头的走廊里匆忙地碰了一面,之后别说电话,连见面打个招呼都凑不到一起。 虽然甭管是在高中念书惹祸还是在警校里拉练跑操场,他们俩都算得上并肩奋斗闷头挨揍的好战友,但毕竟时隔数年再见,至今也一直没得空来个追忆往昔举杯长谈,友情的小火苗刚半尴不尬地重新点着,温晨冷不丁地听见江陌沙哑的嗓音,莫名就觉得这通唐突冒昧的电话打得有点儿变了味道。 但当下还是正事要紧。 “那个——呃……我说你先别生气啊。”温晨吭哧瘪肚地磕绊了一会儿,更加冒昧,却又无比真诚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个爹?” “……” “……你这不是废话吗?”江陌一言难尽地翻了个白眼儿,无语得不知从何骂起:“没爹我还能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 “不是……我知道……但那个——”温晨也被自己这问话蠢得直乐:“我那意思你爸不是跑路挺多年了嘛,我这也不知道你那个爹是不是还活着——没听你说过……” “活着呢,活得还挺滋润的。不是,大哥?今儿一早我就听说你们支队出去搞排查了,你们这案子跟爹不爹的有什么关系——”江陌低头盯着鞋面上沾了雪水泥汤之后干结显现的痕迹出神,话音陡然一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揪紧了眉心:“是不是有个叫付乐枫的女孩出了什么事情?” “看来还真有这么一号人?” 温晨八成是为着眼跟前的事儿头疼了好一阵子,听见江陌这话先松了口气,又怕她理解跑偏,兀自琢磨出什么人命关天的误会,紧忙解释了一句:“不算什么大事儿啊,人好好的,就是我们这边执行任务……被这姑娘闹得不轻。” 事情还要从缉毒支队清查各区酒吧、夜店、KTV、会馆等一系列娱乐活动场所开始说起。 苏格酒吧落成多年,算是沣西区权钱交易、涉黑涉毒的重要据点之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年来在这间酒吧里开拓财路自掘坟墓的飞蛾数不胜数,来来往往勾结出的关系网破败没落之余又延伸出了无数令人作呕的触手,钻进暗河沟渠,悄无声息地伸向了城市各处,再以成本极其低廉的方式,持续性地扩散出去。 刘水就是斩而不绝的诸多触手里,最为狡猾、交往人群也最为广泛的重点蹲守对象之一。 “这个刘水吧,不像之前逮的那些圈养的走地鸡,活动范围不会跑到沣西或者坝庄外头去——这哥们儿他不做小生意,也几乎不在手里囤东西,说白了就算是一中介,靠帮着苏格酒吧介绍合作店面,赚取中间的提成,养活自己和比较亲近的几个小弟。” 温晨简单概括了几句,一脑门子混沌地叹了口气:“我们盯了他有段时间了,因为他接触过的几条鱼还一直沉在水里。但沣西行动之后他也跟着静默了,没事儿就吃喝玩乐,两个小女朋友轮着来。但这几天我们跟管片儿派出所按计划各处定点排查的时候,发现他有点儿躁动,正担心他是不是在试探我们这边有什么布局,没成想今儿他就正好扎进我们例行排查的酒店里头了,当着一摞民警的面儿还跟人闹起了冲突。” 江陌几句话直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想起姚艺彩刚提到吵架事件,眉头都快拧成麻绳:“……带着付乐枫?” “赶巧,这几天一直带着这姑娘。”温晨对江陌逐年见长的脾气偶有听闻,清了清嗓子提前规劝:“咱们是打着派出所的名义来的,惹事儿的时候刘水明显就是醉酒状态,派出所要把人一起带回去,这个叫付乐枫的姑娘就不干了,小小年纪撒谎撒泼一应俱全……求情不成就把你搬出来了,说你是她姐,你不过来,她就躺在地上不起来。我给你发个照片你确认一下,这会儿要是不忙,真就得你来一趟。派出所那俩女警察制不住她,脸都挠花了,只是配合了解情况的事儿,怕惊着刘水,动作不敢太大。” “……她们家都快报失踪了,她倒是玩儿得挺开。”江陌快速确认了一眼照片,余光看见悻悻凑过来的肖乐天,略微示意性地扬起下颏,在手机上一点:“把刘水和付乐枫带回去——会不会影响你们后续——” “被打的人我熟,让他撒个气就行了。已经说好了协商和解,待会儿把刘水和那个付乐枫带回去醒醒酒,这篇儿也就翻过去。” 温晨抽着凉气苦笑了一声,听这架势像是有负伤,半捂着话筒匆忙跟派出所的同事交谈片刻,转头对着江陌叮嘱几句:“来了你就知道我这一拳头是哪位惹不起的祖宗打的了……待会儿别开警车来啊,我把地址发给你。” 肖乐天磨磨唧唧了半天也没能攻破何娜的心理防线,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在江陌身旁站定,又一头雾水地听了电话里的一句半句,“怎么了师姐?师父找你?” “不是老顾——温晨。就归队那兄弟。”江陌面无表情地耙了耙头顶,情绪不佳地敲着手机:“待会儿我得把车开走跑一趟,你要不让小崔开车过来接你?” “啊?……嗨——打个车或者公交呗,等着崔谅还是小米录这两把刷子开车过来,还不得半夜?反正王衍跟胡佳蕊这会儿也留不住,我先去翻一翻学校里的监控,到时候我自己看着办就行。”肖乐天先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势搭上话茬儿才觑着江陌有点儿冤大头的神色反问了一嘴:“怎么了师姐,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事儿——”江陌用了半秒钟说服自己是在学**做好事帮助缉毒的同事解决困难,摆手提了下嘴角,笑得有点儿难看:“就是有个八百年不见一回的妹妹。惹了一摊乱,我去看一眼。” ———— 脑门儿上写着“稚嫩”俩字的小警察刚一转身,提起唇角明朗地陪笑良久的何娜就恶狠狠地咬住下唇,拧起了眉间。 她无声地留意着早就踱到电梯口打电话的女警官——好像名字是叫江陌,又顺势在那个久久纠缠不肯善罢甘休的肖警官后脑勺上剜了一眼,无意识地翻正了胸前的工作牌,快步拐向了咨询室右手侧不远的职工通道。 一个身着正装四件套的金丝眼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在敞开了门的楼梯间。 他身量偏高,胳膊夹着两本书册和一个平板,呼吸浅薄得几乎没有,冰冷又端正得像是一个模特木偶站在眼前。 何娜被他吓了一跳,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整个人惊诧地抖个不停,她堂皇地后错两步,似乎刚刚冒出转身逃走的念头,就被眼前的金丝眼镜绅士地钳住了左手。 他伸出食指,极轻地贴向嘴唇,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何老师,好久不见。” 第九十一章 少女-领带(上) 案三少女 二十二领带(上) “……新闻滚动播报那两个大案子告破严打的时候光顾着看热闹了,谁能想到居然还会影响到俱乐部的资金链条。” 景区弃婴案意外牵连出的一串球球蛋蛋在盛安城的角角落落里其实影响颇为深远。 坝庄沣西涉毒涉黑一案闹得翻天覆地,重点“发掘”的苏格酒吧和原沣西、坝庄两个区分局简直被刨了个底儿朝天,省里头下来的督察组沾着唾沫都快把所有关联公务人员的档案卷宗翻出火星子,顾队长蹦着高地协查来去,又磕磕绊绊地锁定了几个明里暗里为几撮近两年来比较活跃的黑恶群体提供便利的保护伞,明察暗访逐步推进——可再一牵扯,就是一众本市企业资本即将面临的新一轮洗牌论定。 好巧不巧的是,前两年依仗着蒋唯礼这位选手的商业价值,先后跟DRG俱乐部达成投资协议的几家本地小型资方半数被卷入税务清查的企业名录,半数又碍于各方眼色遁逃跑路,新赛季将至,DRG俱乐部里的资金流被迫腰斩,眼瞧着日子就要过得紧紧凑凑。 鉴于失业就得回去继承家产的徐沐扬还是抹不开面子朝熟人朋友或者家里伸手,纠结再三,这才撇下顺风顺水当了三十年大小姐的宝贵颜面,拽着俱乐部里头一众年轻貌美的小鲜肉杀到了今年盛安主办的电竞年会里头,规规矩矩地带着商业评估水涨船高的重点培养选手跟一众大佬打过招呼,转身就挽起袖子,冲进主办方牵线搭桥的融资局,挥斥方遒举杯拼酒。 “你也是……知道的你是撺掇合作,不知道的看见你喝酒这阵仗还以为你是来寻仇。” 霍柯领着队伍参加完年会活动,把一众又困又饿嗷嗷待哺的选手扔到主会场的宴会厅,到底还是不放心地去观望了一圈金融大佬们的饭局进度,顺带着把久不征战酒局已经迷糊得不大识数的徐经理捞到大厅休息区,抓心挠肝地盯着这位正在发短信控诉她男朋友不接电话不回消息的祖宗看了半晌,无语地帮她要了一杯柠檬水解酒:“聊得……不太顺利?我看人都撤了,就你还在那酒桌上趴着,筷子也没拆封,菜都没动一口。要不我再想想办法,现在正常运营不成问题,你可别再这么喝——” “瞧不起谁呢霍小胖?”徐沐扬捏着手机闹够了脾气,接过霍柯手里的水杯抿了一口,眯缝着微醺的眼睛抬起脑袋跟他抗议:“……怎么是热的!我要冰水——” “你看我像不像冰水?不吃饭光喝酒还想喝冰水?铁打的胃也没你这么折腾。” 霍柯扭头礼貌地回绝了被徐沐扬张牙舞爪地招过来提供冰水服务的酒店会场工作人员,肚子被徐沐扬泄愤似的捶了一拳头,不轻不重,他也就装模作样的短暂一“唉哟”:“照你这话说,唠的还不错?” “那可不……哇靠好酸……这酒店饮品部是柠檬进多了还是什么情况,我刚在里头喝口果汁缓一缓酒……被里面掺的柠檬味儿酸了一跟头。” 徐沐扬喝了一大口柠檬水,又烫又酸地猛一哆嗦,心气儿不顺地又补了一拳头:“往大了说,市里头来年开始要大幅度参与布局数字经济,这一遭企业洗牌算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试水的机会,肯定要从本市挂牌的俱乐部开始下手……这叫什么?这叫为国家文化竞争力和文化影响力贡献微薄之力。” 霍柯听她这一套话说完,搓吧着被捶得泛疼的肚皮,嗤声一乐:“那往小了说呢?” “往小了说……嗝——”徐沐扬脑子转得有点迟缓,被他问得打了个酒嗝,本来还高昂着的头颅登时没精打采地垂得像个拖布,一肚子憋屈地栽着脑袋就要往地里拱:“往小了说,那两个老板认识我大哥……好像是校友来着。” “沾了大哥的光你还有什么可闹别扭——行了啊我的大小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不想靠着家里,要不你问问你大哥,缺弟弟不?我来替你承担这份儿痛苦……不缺弟弟儿子我也能接受……就孙子不行啊,你哥这属于先立业后成家,大侄子刚会走路,我这也不方便管他叫叔。” 霍柯这么个一老本实工人家庭出身的高薪打工仔基本上没什么能跟富二代开创事业感同身受的条件和念头,嘴欠打趣了两句把人哄乐呵就算功成名就,转身正准备去宴会厅自助区拿点儿糕点回来陪徐沐扬继续醒酒,扭头却瞧见一小撮黑蓝色的制服,推开会场宴会大厅的正门,径直掠过三三两两散落四处的宾客,公事公办地停在了酒店柜台的前头。 警察的突然到访引起了宴会厅里一阵小范围的轻声骚动。 霍柯低头看了看醉眼朦胧反应迟钝的徐沐扬,皱了下眉头,随手捞住一位负责撤出空盘空杯的服务生领班,视线在他略微惊讶却并不堂皇的脸上匆匆掠过,又留意地朝着那几位警察同志停靠的位置看了一眼。 没等霍柯犹豫着措辞开口问询,服务生先循着他注视的方向礼貌张望,当即柔声关心道:“先生是想问警察同志的情况是吗?” “啊……?对——这边儿不是年会活动还没正式结束嘛,好奇问一嘴,是有什么事儿吗?会不会有什么影响。”霍柯拍了拍年轻领班细伶伶的胳膊,离得老远虚点着晃悠在门口看着比较凶的几张面孔:“那几个哥们儿……没事儿?” “应该是……没事吧。”领班的眼睛不大,微笑服务的时候快眯成了一条缝:“先生不用担心,今天是我们酒店所在街道派出所例行巡检,平常方便的时候会做普法宣传,如果像今天这样有大型活动,就是例行抽检,酒店这边是已经提前报备过了,如果派出所那边有需要的话,我们酒店会通知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协助统计清点参会人员就可以,不会影响您这边正常的就餐会谈——” 领班极尽细致地解释说明了一番,睁开眼睛征询了一下霍柯的意见就准备转身拖着餐车退向工作间,却不料压满了空杯空盘的车轮刚转一圈,一个难得一见毛毛躁躁的身影就从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弹射过来,“叮呤咣啷”地险些没把餐车撞翻。 霍柯反应倒快,侧身挡住了这枚绊了自己一脚撅着屁股就要撞向徐经理的小炮弹,差点儿没被他顶得把隔夜饭都哕出来:“……八百年不见你跑一回步——不是程梓,谁烫你屁股了是怎么的——跑这么快?” 第九十二章 少女-领带(下) 案三少女 二十二领带(下) “……八百年不见你跑一回步——不是程梓,谁烫你屁股了是怎么的——跑这么快?” 程梓这一头把自己也顶得天旋地转,撑着膝盖捯不上来气,紧咳了两嗓子出来:“刚……温夕和桀神说出去上厕所,嫌酒店会场这两层人多,就去楼上来着……” 霍柯闻言先乐:“掉坑里了?” “没……不是——是去了快半个小时没见回来。我就上楼看了一眼……结果——” 程梓慌里慌张地甩了甩手,又恍然发现了什么,指着柜台跟前的警察,捏着喉咙使劲儿吞咽:“结果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跟什么人起了冲突,挨打了不说……还正好被警察看见,现在——现在都被限制在楼上的卫生间里头。” ———— 邵桀莫名其妙地被人揪住领带抵着洗手台按向大理石板墙面的瞬间,脑子里还在琢磨着该怎么把握新赛季开赛训练前最后的假期时段,抓紧一切空闲时间,在忙着查案行踪诡谲的江警官跟前,高效率地刷一波存在感。 但事实证明,想得太美的时候,现实一般会先给你重重的一拳。 “你他妈再偷摸从镜子里看我媳妇儿一眼我他妈把你眼睛挖下来你信不信?!” 跟前的兄弟乍一开口,酒气就熏了邵桀满脸。他不适地偏头躲开,又被提溜着衬衫衣领扽了回来,过分贴近的距离挤得邵桀这双近视不深的眼睛没处搁没地儿看,视线别别扭扭地飘了一圈,辗转刮过大兄弟蜿蜒爬了一道浅淡疤痕的侧脸,隐约熟悉地在他眉眼间仔细一扫,心里头登时“咯噔”一声,凉了半截儿。 ……邵桀怎么也没办法先行预判,他不过就是随队吃席半道窜稀,拽着温夕跑个厕所的工夫,居然会在洗手间里头撞见在他还拽得二五八万的年纪时,就屡遭看他不顺眼的初中校内闲散人员。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我刚是洗了手照镜子整理领带,真没注意你媳妇儿就站在那边——”虽说是打着电竞年会的旗号出来吃喝聚餐,但毕竟算在了工作时间,邵桀不太想翻腾出自己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烂青春往事招惹什么麻烦,生怕这位作死不嫌事儿大的刺儿头再因为他什么无意识的眼神动作蹿起火来。 他余光瞥见那一道身着短裙风光无限的窈窕身影煽风点火似的往跟前扭了几步,拧着眉头有点儿厌烦,只不过顾及着不好惹是生非在先,当即老老实实地点头颔首回避视线,“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道——” 邵桀自认倒霉丧眉搭眼地搪塞到半路,正揪着他衣领琢磨着要不要给这张脸来一拳上个彩的大兄弟却忽然长长地“诶”了一声,松开手退后了半步,抹平了邵桀领口处被抓得皱皱巴巴的一团。 “……等会儿——邵桀?你是邵桀是吧!你不认识我啦?我刘水啊。那会儿跟你打架,脸戗在校门口施工的那堆钢管上,这儿——留了这么长一道疤的刘水啊!”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只怕回绝之后这个人会更加难缠。 邵桀干巴巴地提起嘴角笑了一下:“……老同学啊……好久不见。” 邵桀可远不止认识刘水这么简单。 刘水这个义务加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早先高了邵桀两届,后来初中毕业之前留校察看被迫留级才跟邵桀混成了同班,打架斗殴混日子,闹事搅和得整个学区都有所耳闻——但当时充其量也还算是青少年的刘水或多或少还碍于屡受处分的事儿顾及着学校老师的权威,惹是生非基本不敢在校内,跟邵桀的交集往来甚至都不够屈指可数的几回。 但邵桀也没想到,两个人的矛盾会爆发得如此突然。 他那会儿被推下楼梯手臂骨折刚刚出院,愤世嫉俗故作高深地沉闷了半个多月,整个人封闭得像是一颗臭了的毛蚶——大抵也就是这段时间里的匆匆几面给刘水造成了什么误解,他才会自以为然地认定邵桀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倒霉秉性,在午休结束返校的路上,当着正晃悠在楼群里抠抓着石膏边缘皮肤发痒的邵桀,警告性地啐了一口,然后拽着一个哭得满脸混乱的女生,抓着她的裙底,把人拖进了一个居民楼的单元门里面。 万幸的是那会儿邵大选手的四肢还没退化完全。 邵桀那会儿八成是气血上头脑子断片儿,“英雄救美”的情结一概被甩在了脑袋后面,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攥着那女生的披肩长发一路狂奔冲进了校门里,然后托着打了石膏的胳膊缩在保安大叔后头,看见刘水挥着一把弹簧刀找他算账。撞见保安时想半路刹住车,结果却意外的脚下一滑,栽进了校门口管道施工的建材当间。 此后那女生家里八成是报了警又转了学,临走之前还特意来找过邵桀想要道谢——但赶巧那天邵桀拆了石膏实在手痒,趁着迎接检查大扫除的午后空闲,跟韩律俩人一道不着调地跑去网吧里泡了小半天,也没见上那女生最后一面,问一问刘水的情况和之后的打算。 “托你的福,被退学之后又进了少管所,认识了不少兄弟,这才有机会做点儿生意赚点儿钱……不然哪儿能在这五星的酒店里头撞见你啊邵桀?” 刘水阴阳怪气儿地架起胳膊哼了一声,一旁捏着电子烟的女生就小鸟依人地偎了上来,俩人觑见邵桀下意识向后躲靠的动作,对视了一眼,毫无遮掩地嘲讽笑开,刘水甚至左一下右一下地甩着手里的夹包,状似亲近实则狠劲儿地砸向邵桀的左肩:“怕什么啊兄弟,你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说是误会,我还能动手打你不成?还真当是不懂事儿那会儿呐?那都是冲动,你看你这人,还挺小心眼儿……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这么怕我?诶你待会儿有时间没?有时间一起喝两杯,我都不计前嫌了,你也赏个脸,我正好跟东哥他们炫耀一下,之前东哥说还有个妹妹想找你吃个饭开个房你都没同意,这回我请——” 邵桀猛地抬起头,逆来顺受了半晌的眼神登时凌厉起来,蹙起眉头站直身板,搪开刘水持续性为非作歹的胳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刘水的双眼。 “你跟蒋唯礼,什么关系?” 第九十三章 少女-打人(上) 案三少女 二十三打人(上) 八成是囫囵个儿地进了肚子的哪个海鲜和不知道什么水果做成的冰沙冷饮路数不合,温夕从马桶上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发软,绝望地掏出手机想跟楼下正幸灾乐祸的好兄弟程梓交待“遗言”,忧心着自己这一条美好鲜活又青春美妙的小生命就快交代在酒店洗手间两三平米的单间里面。 就是在这时,温夕听见了门外陡然间拔高了音量的叫喊。 但奈何酒店公共区域的洗手间隔音私密性实属上乘,外加上抽水流动的声响淅淅沥沥,温夕的肚子里又咕噜噜地闹个不停,除却邵桀轻声细语得几乎没声儿的搭话,温夕揪着裤腰带竖起耳朵,也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三两句单方面的挑衅。 无非是一场误会的事儿,解释几句也就能翻篇过去。 温夕本来试图挣脱马桶地狱冲出去给他男神撑腰,可惜这肚子发作得实在不争气——他甚至来不及犹豫,人就已经坐在马桶上一泻千里,双手交握地撑在膝盖上,坚定不移地在精神层面替他桀神加油鼓劲。 直到他隐约听见,邵桀提起了蒋唯礼。 得益于李泽川曾经趁着邵桀并未参与那次聚餐时,大肆添油加醋欲言又止地操着酒蒙子版的方言讲述起DRG俱乐部里的“旧日恩怨”,抛开听他满嘴跑火车像听天书的外籍人士姜赫宇,一度被蒋唯礼强行灌输过长幼尊卑秩序论的温夕和程梓,简直像是窥见天日一般,恍然间意识到,那些曾经给他们带来过无数困扰的日子,究其根本,不过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却碍于某些鸡零狗碎的原因,无人指明矫正而已。 虽说邵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无法认定真假的过往于两个小朋友而言稍微有些遥远,但对于蒋唯礼其人,温夕和程梓却切实的另外揣了几分不为人知甚至不敢声张的怯懦。 比如因为下路排位对局出色发挥把一队主力“爆锤”之后,两个小朋友却被蒋唯礼以互相认识为由叫到一队宿舍角落里的茶水间,“顺手”锁上门关了两个小时有余,直到二队领队因为提前结束休假回到俱乐部,找了快一个钟头才发现了两个小朋友的行踪——蒋唯礼却佯装不明所以,再假借偶遇打趣的口吻,威胁再有下次“强出风头”,就不知道会关在什么地方,冷静几个钟头; 比如俱乐部年底聚餐时,蒋唯礼偶然得知程梓坚果过敏,却借醉酒之际怂恿着温夕拿一块糕点试探过敏症状未果,当着二队教练的面翻脸掀桌; 再比如曾经因为版本改动能力卓越而被提到一队试训替补的小中路徐星宸,在楼上训练室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就被以技术下滑为由赶回二队,郁闷得差点儿收拾好铺盖卷原地宣告退役,惶然了半年有余…… 然而这还仅仅是在偶有交流来往的前提下,极少数出现的情况。照李泽川的话来讲,恐怕连邵桀曾经忍受过逼迫威胁的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及。 温夕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一门之隔以外的事态走向不太妙。 他匆忙收拾妥当甩开门板,攥着半晌扣不利索的皮带直接抽了出来,正蓄着力气要往前莽,却被留意到身后动静的邵桀抬起手臂拦在当场,一头顶在了他左侧的肩上。 “我跟蒋老哥什么关系……” “我以为三年前那会儿你就知道了呢——诶不对啊邵桀,你该不会是忘了吧?那天可是我带人把你从饭店拖出去的!”刘水突然大笑起来,又忽地醍醐灌顶似的点了点邵桀那条打过石膏的手臂:“……瞧我这记性,那会儿你都不省人事了,不记得也正常,毕竟——我们都以为你会死在那条巷子里……” 洗手间外侧走廊已经零星停驻了三两个踩着高跟鞋的酒店工作人员,八成是顾及着身形差距和可能有顾客醉酒的情况,捏着对讲机嘀咕了几句就停在老远的地方,在远远望见争执双方因为人员新增有了从口头较量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苗头,堂皇地上前两步又退了回来,催促着身旁的同事快去楼下找人过来帮忙。 “差点儿吧,当时几个人踢在肩膀上的时候还真疼得离死不远了——”邵桀弯起眼睛笑了笑,左手后扣,死死攥着温夕的袖口,声音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他稍微吞咽了一下,在确认猜测之余,也没什么耐心继续跟这个妄图蹬鼻子上脸泄愤撒气的刘水继续争执下去,他后撤了半步想带着温夕绕开刘水那个堵在那儿快把自己缠成麻绳的小女朋友,却不料手上的禁锢刚松了一道缝隙,身后的小个子已经垫着脚蹿了出去。 邵桀的本意是不想让温夕也莫名其妙地卷进跟蒋唯礼有关的漩涡里,但架不住这小猴崽子听见这几句叫嚣像是踩了电门,怔然一瞬就呼吸一紧,上蹿下跳地蹦跶起来根本拦不住,眼瞧着一团混乱的空当,刘水从夹包里抠出了个什么东西,邵桀慌乱瞥了一眼头皮都快炸开,拽住温夕的胳膊就要向后躲—— 几乎眨眼之间,一道身影就从电梯间冲了过来,连呵斥警告的话都没来得及喊,二话不说先擒住刘水的手臂,掏出手铐就把人扣倒在地,随即无视掉身后女生惊恐指责的尖叫声,转身扶住了差点儿被刘水甩飞的皮包绊了个狗啃屎的温夕。 邵桀这会儿才勉强解开被刘水女朋友揪成死猪扣的领带,快咽气儿地咳了几嗓子,扯着温夕的袖子晃了两下问询是安好还是挨了揍,身旁的小选手却像是被外焦里嫩地电过了头,整个人呆愣地站在那儿,连嘴唇都在抖。 然后邵桀听见,呆成一只炭烧木鸡的温夕,从喉咙里极艰难地挤出了一声已经跑了调的问句。 “……哥?真……是你?” 这回反倒是轮到邵桀蓦然间傻在原地,像是遭了五雷轰顶,眼睛圆得跟铜铃似的,朝着这两个着实隐约有些相似的侧脸瞪了过去。 他分明依稀记得,仅仅三两天之前,邵桀在训练室里扣着耳机快乐游戏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见过温夕揪着程梓问起过,开赛后的春节还要不要回老家去。 温夕四仰八叉地歪着脑袋,踩着拖鞋撑住地面挪来蹭去,搓了搓鼻尖儿,状似不在意地蹦出个提议:“要是懒得折腾,不如去我家里一起。” 程梓单人排位定级连跪,生无可恋地扭过头,不想看见旁边儿这位上分如喝水的“仇敌”显摆喘气:“唔……看春季赛头两周的成绩。毕竟头一个正经的职业赛季……不比以前次级联赛,打得不好就在基地里练习。” “别啊,练习那也不能大年三十儿还能在基地里耗着啊。”温夕扒着椅背舔着脸,使劲儿朝程梓的方向凑过去:“去我家呗,我爸妈过年不守夜也不热闹的,我自己待着没劲。” “……”程梓先还沉浸在定级赛告吹的烦躁里,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轻声问了一句:“……你哥——还没消息?” 邵桀眼皮一跳,直愣愣地盯着正满眼堆笑地杵在温夕跟前的这位便衣警察,余光又扫见他腰间一晃而过的枪套,茫然惊诧地抓了两下发顶。 那天随口闲聊时温夕说什么来着?邵桀记得他好像撅起嘴,无奈地耸了耸肩,表情看起来淡定得似乎真的毫不在意。 “已经好几年了……保不齐真英年早逝死在外面也不一定。” 第九十四章 少女-打人(下) 案三少女 二十三打人(下) “真是温夕?!温晨你够可以的啊,合着你还真一趟家都没回去?那温夕还不憋着劲儿揍你。” 江陌赶到酒店的时候电竞年会的外侧采访区刚拆得一塌糊涂,豪车和厢货斜在酒店停车场里,别得江陌这辆铁蛤蟆半晌钻不进去。停稳了车又一路循着电竞年会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易拉宝找到进入会场的旋转楼梯,江陌离得老远就看见温晨那张咧嘴笑得跟哈巴狗似的脸,和他说句话都嘶嘶哈哈的嘴角淤青。听他大致提了一嘴事情的来龙去脉,江陌哑得跟风箱似的嗓子惊诧得快破了响,激动得一巴掌抡向温晨的手臂,难以置信地吸了吸鼻子:“小温夕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能把你这厚脸皮打成这个德行——也是,搁我我也捶你,这几年可真的是,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不过我记得之前警校的老师还跟我们说,你家已经搬走了,没想到竟然还在盛安城里。” “搬倒是确实搬了,只不过是搬到同一栋楼的隔壁,原来的房子也没卖出去,一直空着,小夕说爸妈怕我万一能回去——这几年……全靠他自己,十五六七那会儿我还上学扯皮呢,他都已经负担起家里的大事小情了。” 江陌的虎噔噔的手劲儿跟温夕压根儿不在一个层级,一拳头捶得温晨龇牙咧嘴地扶住嘴角的淤青,先壮汉娇嗔地乜了一眼回去,上前半步带路,又轻声叹了口气:“我这皮糙肉厚的青一块也就青一块了,小夕那手指头关节都肿起来了,我想看看破没破皮,他还躲着不乐意……” 温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年时间始终亏欠着家里,那本儿难念的经一时半会儿也盘算不清,他瞥见江陌替他发愁的眼神,撑着小会客厅的门把手摇了摇头:“先不说我了,简单说一说屋里——酒店这边帮忙协调了一个套间的会客室,刘水这家伙包里揣了一个类似电击枪的东西,人被我们单独控制在里屋。你那个八竿子远的妹妹在外厅,毕竟是真实的男女朋友关系,队里也怕付乐枫知道点儿什么事儿,当着刘水的面不方便开口指明。” “另外……”温晨觑着江陌咬住喉糖包装撕了半天的智障表情,实在没忍住,上手先揪着她的衣服蹭掉了包装袋上口水,干净利落地一把扯开,稀里哗啦地撒了满地:“……呃……那个——小夕他们也在外厅,进去就能看到。因为小夕他们是楼下年会现场请来的嘉宾,派出所这边儿的权限也就只是暂时留下来配合调查……现在只要付乐枫能松口说明她跟刘水偷偷混进酒店的目的,我们这边大概能知道刘水出现在警方例行排查的区域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后续蹲点安排心里也就有个底,大概确认双方情况之后,也就好把人贵宾给送回去。” “劝倒是没问题。不过这么多年,付乐枫也就来这边儿上大学的时候跟我见过一面,能不能劝得动我还真不敢打包票……” 江陌无语地挖了他一眼,没劲儿跟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亲弟弟的狐朋狗友较劲,弯腰捡起已经“壮烈牺牲”的喉糖,有点儿走神地歪头扫了一眼正在走廊里“哗啦啦”收卷电竞年会海报的工作人员,略微抬了下眉毛,忽然问了一句:“——温夕……打游戏是在盛安的什么俱乐部?” “什么——DRG?还是DRB?还是GDP的……哦对,一起挨揍的还有个跟他一个俱乐部的高个子,名字还挺熟,不知道在哪儿看见还是听见过……”温晨脑子里那点儿注意力几乎全被他亲弟弟拉扯过去,一时有点儿记不大清,也没细琢磨江陌突然问这一嘴是缘何而起,抬眼朝着傻站在门口当警卫的小辅警打了个响指,逗着满脸紧张兮兮的小年轻问了一句:“高个儿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报告!”小辅警“腾”地立正,如数家珍似的敬了个礼:“另外的选手叫邵桀,俱乐部是DRG。” ———— 临时借用的酒店会客厅房间不小,抛开里侧屋门紧闭的小套间,外侧摆着一整套红木制长桌座椅的房间里或站或坐了十来号人,还显得稍微有那么点儿空落落。 江陌在酒店所在管片儿的派出所里没什么熟人,客套地打了一圈招呼,这才得了几秒的空闲朝着门口附近的房间角落匆忙一扫,越过一众陪同等候配合调查了解情况的俱乐部经理或是队友,遥遥地望了正佝偻着缩坐在人群后头的邵桀一眼,轻轻挑起了眉梢,弯了弯眼睛。 自打碰面熟识以来,屡遭争斗“战果超群”的倒霉蛋儿先只是听见开门声抬了个脑袋,随即看见穿行在一水儿蓝黑执勤制服中间的江陌,茫然怔了片刻,顶着脖子上头那颗骤然成熟的红苹果,恍惚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但江陌今天赶来酒店一遭时间紧任务重。 她跟在温晨身后快步走向长桌尽头,先莫名无语羞愧地对着两位挨了挠还得守在跟前的女警官略微颔首,然后低下头,这才看见桌子后头撇开腿歪坐在地上的付乐枫——她头发挂着快褪成黄毛的粉紫色,好好的衣服穿不利索,非要把肩膀露在外头,裙子短得几乎等于没有,磨破了丝袜的一双长腿没什么矜持的支得老远,大概是旁边儿的女警实在看不顺眼,脱了件儿外套盖在上头。 要不是这张脸确切肖似着她生父发过来的那张证件照,江陌简直恨不得直接扭头就走。 ……这到底是娇纵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江陌无声注视过来的时候,付乐枫正抹着她那张破罐破摔花了妆的脸侧,原本偷偷张望打量的视线蓦地被江陌死死抓住,不自在地扭身躲了躲,默默地把腿往回缩了缩。 “……你怎么还真的来了……我就随便说说而已,他们还当真了。” “要不是你爸妈哭着求我,我还真就不想管你这个烂摊子。”江陌面无表情地垂着视线,定定地看着付乐枫那双妆容已经晕成一团的眼睛:“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出去。” 第九十五章 少女-巴掌(上) 案三少女 二十四巴掌(上) “切……说得那么清高——还不是怕有个带案底的妹妹影响你当警察的前景?” 甭管亲近与否,在亟待摆脱困顿狼狈情形的当下,江陌其人,总归是个少有往来却可以托付的“熟面孔”。付乐枫其实下意识地想挽留示弱,可碍于两人之间略显糟糕尴尬的关系,几番躲闪江陌略带疲惫苛责的审度注视不成,她只能咬着后槽牙硬着头皮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嘴里细细碎碎地嘟囔着,试图给自己眼跟前这乱成一团的处境找补借口:“你过不过来我也没犯法,有什么可耍威风的……虚伪!”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付乐枫,你跟我可真就没什么关系。”江陌嗓子里疼得冒火,听见付乐枫不知好歹地死鸭子嘴硬,搪塞了两句也就没了什么苦口婆心把人引入正途的耐心,“派出所的同事把我找过来是给你这个寻衅滋事的现行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既然不领情,那我也没必要在这儿费心费力。” “不过既然认识一场,好心给你提个醒。”江陌略微掀起眼皮看向拧住眉头强忍着一脑门子愤懑焦虑的温晨,卷起嘴角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哑声叹了口气,勉勉强强地俯下身去,压低了嗓音,貌似是在刻意回避着一切可能放大两人之间复杂立场的混乱情形:“付乐枫,你最好自己想清楚。你现在维护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底细?警方为什么需要在这儿跟你耗着时间去了解确切的情况才敢放人?他做过什么事儿,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你根本就心知肚明,这会儿在这一问三不知地拖延撒泼没有任何意义……但偏偏你又知道他以前惹过什么乱子,所以在不了解警方审问刘水的情况之前,你一个字都不敢抖落出去——” “我知道他以前进过拘留所,但那是因为帮兄弟出气,待了两年就出来了——这有什么问题?”付乐枫被江陌莫名咄咄逼人起来的语气激得头皮发紧,她本能地打断反驳了一句,又迅速垂下目光考虑着是否无意地暴露了什么问题,随即挺直上身,顶撞示威似的迎着江陌迫近的视线看了回去:“你们警察总不能因为他有过前科就带着有色眼镜吧?就说了闹起争执是误会,调解完了还非要打听我们来酒店是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你们当警察的就喜欢抓着别人的隐私不放是吧?在这儿问东问西——” “你知道他这前科里头打架帮的是什么兄弟?还是真的以为他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老底?难道他就没有什么藏着掖着没告诉过你的猫腻?既然你也觉得争执是误会,那问什么答什么不就行了,都是成年人,能干不能说是吧?不过就是了解个前因后果,你又遮遮掩掩紧张个什么劲?”江陌嗤声笑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付乐枫坚定抗争了一瞬就抖动偏移的瞳孔,轻轻吸了吸鼻子:“或者,对于刘水这个人,其实你比警方更加的摇摆不定?” 扰乱心理防线的目的初见成效,后续关于刘水情况的询问也不过就是再耗费点儿时间精力的问题。江陌缓缓地撑着桌沿站直身子,拍了拍温晨的肩膀使了个眼色,准备把付乐枫唯一有机会回避转还的退路彻底堵死,一副准备撒手不管的架势:“既然是这种情况,那派出所直接扣下就行了,行了兄弟,没什么事儿我就先撤……” 温晨默契地得了授意,扭头正准备为难地挽留几句,却不料付乐枫远比他们先前预想的还要沉不住气,江陌刚跨了两步出去,温晨的胳膊将将抬起,她就已经膝行两步追了上去。 “我知道他以前接触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药粉’,但后来沣西那边被查之后他就不敢碰了!我没骗你!我这次真的是为了跟他开房才来这儿的!他连着喝了两天大酒,有点儿神志不清,这才无意间惹的这些不该惹事……谁知道……” 付乐枫现在脑子里混淆得一塌糊涂,咬紧牙关之余,压根儿摸不清楚警方兜来绕去究竟是什么路数。她着急地乱抓一通,抬眼对上江陌冷漠得近乎绝情的注视,感觉像是一无所依地被一脚蹬进了刺骨的潭底——她怀疑地将视线投向那扇紧闭已久的内间屋门,随后又重新地看向江陌,蓦地尖叫出声,似乎惶然至今才确切地意识到,在无法明确事态发展的当下,唯一的选择就是伸手死死地拖住江陌,威胁着她能碍于血缘之间的关联被迫跟她站在一处。 “江陌……江陌!你不能走!别以为你妈那个贱人改嫁了个假洋鬼子你就跟付家没关系,只要我爸还活着,你就必须得管我管到底!” “啪!” 几句不知好歹口不择言的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就响亮地抡在了付乐枫的脸侧。 江陌没收着劲儿,掌心都震得发麻,一肚子炮仗正愁没地儿听个响落,陡然拔高了声音,哑着嗓子厉声斥责:“……这么多年的书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 付乐枫像是被这一巴掌扇没了魂儿,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咧开嘴就要哭,托着眨眼间就红肿胀痛的脸颊向震惊地戳在旁侧的温晨哭诉示弱,翘着指尖极委屈地指着江陌:“警察……警察打人了!你们……你们难道不管吗?” “把我当警察是吧?”乍一听见付乐枫还有劲儿花样翻新地闹腾,适才还短暂怀疑这一记耳光是不是抽过了劲儿的江陌当即压下唇角,彻底无语地冷哼了一声。她甩了甩胳膊,压了下惊呆在原地的温晨的肩膀,晃了晃手机,这回是真不打算继续跟她耗下去:“我拿她没招儿,帮你联系一下家属,看看他爸妈劝一劝能不能行。” “别!别告诉我爸!” 付乐枫像是终于被对她毫无了解的江陌戳中了痛点,砧板上的活鱼似的猛一扑腾,几乎跪在江陌脚边,使劲儿抹开了泪水汗迹在脸上晕出的脏痕,再一次把手伸了过去:“姐,姐我错了姐,之前吵架他跟我妈就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这件事儿再告诉我爸,他会把我的卡冻结了的,那我就没法活了——你们问什么我都说,我老实配合调查,你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我在这儿惹了这么大的祸……” 江陌被她尖锐的哀嚎刺得耳鸣,短暂地怔了半秒,挑起眉梢,当即捉住了这件意外之喜。 ——原来直击关键的死穴长在这儿。早知道就不浪费口舌。 江陌先没应声,只是低头看着付乐枫,似乎仍旧在揣测着她脸上还残余着几分偷奸耍滑的可能,沉默了几秒,转而抬头看向正沉浸在家庭伦理现场里瞠目结舌的温晨,收放自如的脾气恢复如初,幅度不大地给了他一脚,把人从看戏的状态拽回正途:“那个……温警官?我刚才那一巴掌,不算暴力执法吧?” 温晨先还呆愣愣地没听清,耳背似的一扬眉毛,被江陌又扒拉了两下才慌慌张张地抖开他那两条快缠在一块儿的胳膊,连忙摆了摆手:“不算不算,家庭纠纷家庭纠纷。” “所以……现在能说了吗?”江陌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嘴角,拽着身边的派出所同事交还了话题:“你跟刘水,为什么要在没有办理入住的情况下,突然从经常活动的城西,大老远地跑到城北,混进这间酒店里?” 第九十六章 少女-巴掌(下) 案三少女 二十四巴掌(下) “啪!” “……这么多年的书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 房间另一侧角落里的一窝小鸡崽已经被迫待机了半个多小时有余。几颗为了应付活动胡乱抓了发胶还是摩丝的“刺儿头”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地传染着打了几个哈欠,正百无聊赖嘀嘀咕咕地张望琢磨着派出所警察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严阵以待所为何事的空当,江警官那一记响彻厅堂的耳光和一句掷地有声的斥吼简直像是一针突如其来提神醒脑的强心剂,几个人齐刷刷地抖了个寒颤,目瞪口呆地定住了眼睛。 霍柯刚拖着一把椅子坐下,听见声响的刹那猛一回头,随即老母鸡似的护住了系个鞋带都能被惊得一屁股墩跌在他脚边的姜赫宇,拍了拍他溜号瞬间差点儿灵魂出窍的头顶。 徐沐扬歪在一旁灌了个水饱,酒劲儿还没散尽,抻长了脖子左摇右摆地避开挡住她视线的几道身影,嘴里没把门儿地念叨:“这找来的女警察是那小丫头的什么姐啊?……这一巴掌打的,够给劲儿。” “我还是头一回在现实世界里见识女刑警呢……警察姐姐这身板儿长相可不像那种凶巴巴的脾气,这一嗷嚎——就是嗓子哑得,看着有点儿声画不匹配。” 随口的话茬儿一起,李泽川这位闲聊扯皮的一把好手就栽着上身挤着姜赫宇,朝邵桀的方向嬉皮笑脸地探头过去:“不过刚我看这位稍微有那么点儿眼熟的警察姐姐还往我们这边儿瞥了一眼……是不是认识咱们队里的谁啊?你说呢桀哥……?” 李泽川这话一出,几颗嗅到八卦味道的小“刺儿头”就整齐划一地看向邵桀,叽里咕噜地提起兴致正要打趣。靠着桌沿站在一旁分心留意着警方动静的温夕却觑着邵桀几乎已经神游天际,凝滞了有一段时间的表情,在他眼前示意性地挥了挥胳膊,对着李泽川挑眉提醒:“魂儿都没了,还桀哥呢。” 大抵也是一直在注意着温夕的动静,总算松了口气得了空闲的温晨像是瞅准了邵桀灵魂还在莫须有的视野盲区里四处游走的时机,直接“重弟轻友”地撇下江陌,向着俱乐部的人群大喇喇地靠过去。他没说明身份,只是面向着霍柯和徐沐扬稍显郑重的颔首致意,随即错身从温夕身边过去,勾住了小朋友的手臂。 兄弟俩起初一时无语。一方面是温夕想问的太多,一方面是温晨亏欠太多,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温夕先顺从地跟着温晨离开会客厅,一路挪蹭到走廊尽头,才故意叛逆地拖缓了脚步,卯着劲儿甩开了钳住他胳膊的掌心,开口就有点儿丢人地哽住,抿着嘴唇使劲儿吞咽了一下才能发出声音,打破了踌躇已久的寒冰:“温晨……我先问你,四年前突然消失还背了一堆通缉的事儿……都是骗人的是吗?” 关切二三家长里短之前总归避不开这个话题。温晨其实想再往后拖延一段时间,最起码能等他正儿八经地恢复正常的生活和身份,但温夕却显然更急切地希望能得到一个有关于他这几年艰难生活的解释——温晨轻声叹了口气,苦笑着捞起温夕擦破了皮的手指,摸出口袋里同事刚丢给他处理嘴角的创口贴,笨拙地缠了上去:“对不起……实在是情况不允许,安全起见,不能联系你和家里。” 温夕看见创可贴缠得歪歪扭扭,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视线却意外地从温晨佝偻着上身敞开的领口看进去,瞧着肩颈处翘起的纱布愣了愣神,鼻头又是一酸:“……回盛安多久了?” 温晨闷闷地应了一声,含糊道:“有一段时间。” 温夕八成是听出来他在含糊其辞,但考虑到温晨这么个九死一生的身份,也只是沉默了一瞬:“为什么没回家看看?搬家了你知道吗?” “知道,回去看了一眼,但没敲门。你上周末回家那天,正好在附近。”温晨难得有机会近距离地看看他弟这幅风吹就倒的小身板,捏了捏他的肩,又搓了搓他的发顶:“爸妈接连生病的事儿我也听说了,这几年你受苦——” “知道你还不早点儿回来……我们家差点儿就剩我一个人了你知道吗……” 温夕其实说不准他现在是什么心情,甚至对于温晨这个人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这件事实都没有太大的实感,他想摸摸看他哥的脸颊手臂是不是热的,但似乎几年没见,被迫承担起家里重任的小小顶梁柱已经抹不开面子去跟这个血肉至亲撒娇耍混。他想抱怨,但念叨了一句又觉得他哥活得肯定比他还要艰险困难,话到嘴边忽然就顿住,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相顾无言。 温晨对他弟这点儿从小到大变化不多的小心思不说了如指掌,也能猜透个七八分。他低低地笑出声来,赶在温夕炸毛之前抓紧在他脑袋瓜上揉了两把,零零碎碎地关心调侃了几句近况,隐约刚觉得热络了些许,会客厅门口的小辅警就提提踏踏地跑过来,眼力见儿不多地在几步远的位置停下,愣头愣脑地敬了个礼:“那个……温警官,刚江警官说等您这边忙完,过去说几句。” “……” “她……是你高中那会儿的那个江陌姐是吧?我见她那几面的时候好像才小学?印象里就只记得她一直是短头发,刚觉得眼熟,但没敢认。没想到还真是她。” 温晨离得老远就看见江陌扒在门边可劲儿地摆手摇头,似乎是在妄图跟这个专注传话不看时机的小辅警撇清关系。温夕却歪着身子来来回回地凑趣儿,笑眯眯地对着夹在当间的辅警小哥眨了眨眼睛,视线陡转,又被他哥壮汉多情又纠结的眼神盯得起了一身的鸡皮,一时无语好笑地搓了搓手臂:“你个当警察的该干嘛就干嘛去啊,看我干什么……不过温晨,走之前你得给我个准话,爸妈那边儿能不能说,还有……什么时候能回家露个脸?见都见了,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 “现在还没个一定,爸妈那边儿恐怕还得劳驾再瞒上一段时间。”温晨拱手抱拳,又猛地偷袭过去,掐了下温夕软乎乎的肉脸:“案子结了之后吧。哥努力一把,争取过年回家陪你。” 第九十七章 少女-醒醒(上) 案三少女 二十五醒醒(上) 痛苦纠缠了邵桀整三年的噩梦里,那个混沌湿黏的月夜,偶尔也会毫无征兆地魇住邵桀迷惘在现实里的眼睛。 他脑子往往很清醒,耳朵里却是一线蜂鸣,极度清晰的梦魇和含糊朦胧的回忆快把他的心脏捏碎揪紧,无数分不清真假虚实的画面走马灯一般飞速地裹住了他的身体,仿佛有一双无形惨白的手冰冷地扼住他的喉咙,掐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邵桀恍惚记得,那个被阴云雾霾纠缠得晦暗模糊的夜晚好像是圣诞节,大雪下了整夜。 他那天凑巧得知了当时转会期试训商谈屡屡碰壁的真实原因,硬着头皮去找在立兴西街一间小饭馆聚会的蒋唯礼,争执理论僵持不下时,在兄弟朋友跟前跌了份儿的蒋唯礼就忽然发难,倒了一杯高度白酒,“嘡”地砸在邵桀跟前:“喝了这杯酒咱们哥儿俩就算互不相欠,你也别再揪着那点儿赌不赌的事儿跟我这儿耍诨,我也不再干预你转会期能不能挣到钱,只要咱俩别在赛场上面对面,你去哪家俱乐部我都不管。道个歉,老哥我也就不再跟你计较,咱俩之间这屁大点儿的恩怨也就算完。” 蒋唯礼这几句话勉强算是给他铺了个台阶,但邵桀那会儿正是气血翻涌横冲直撞的年纪,八成连“韬光养晦”几个字儿都不一定能认得全,压根儿没存着什么得过且过的念头,梗着脖子站在蒋唯礼旁边:“利用比赛做赌局赚黑钱的人是你,该禁赛的人也是你,为什么要我来道歉?” “弟弟,跟我这儿演孤胆英雄呢是吧?” “你以为做局赚钱就我一个人能成吗?这局是怎么做起来的?有的是老板想挣这个乐子钱呐……我就是个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有本事你找他们理论?看看谁能让你竖着进去竖着出来?你知道你现在跑到我的地盘上撒野,这叫什么?这不叫勇敢——这叫蠢!”蒋唯礼简直被这愣头青气乐了,站起身来勾住邵桀的肩,压低了声音伏在他的耳边:“我记得之前二队体检的时候,霍柯说,你酒精过敏?要不给哥儿几个表演一下,闷了这杯白酒,但凡你能活着走出这个地界儿,哥哥我就跟你——不计前嫌。” 邵桀早几年酒精过敏的症状几乎命悬一线。他迟来地察觉到危险,伺机逃跑不成,被蒋唯礼踩着手臂捏着两颊灌了半杯高度白酒,喉咙一滚,整个人“腾”的神志不清地烧了起来。他天旋地转地被刘水那伙晚到一步的小混混架着胳膊扔到红楼附近的一个巷口,喉咙里刺痛肿胀得快要无法呼吸,四肢几乎麻木地没进雪里,连拳打脚踢的痛感和雪团钻进领口的冷意都很难分辨清晰。 邵桀那会儿还真以为自己就快英年早逝驾鹤西去。 但大概是老天爷觉得他命不该绝,就在邵桀濒临放弃之际,他听见巷子的尽头传来了一声距离不近的警笛。 警车大概只是巡逻途经,但尖锐连续的声响却瞬间将刘水这一行拘留所几进几出的常客击溃得分崩离析,仓皇逃去——邵桀那会儿已经眼皮肿胀眼底充血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求生的念头,只是艰难挣扎着想从这个刘水极有可能去而又返的“领地”里逃脱出去。他紧紧地将发黏湿冷的雪攥进掌心,努力尝试着唤起一丝清明,随即跌撞踉跄地撑住巷墙爬起来,循着鸣笛的动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粘黏鞋底的雪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这条没有几盏路灯的昏暗巷子里…… 然后,从一个危及生命的牢笼,奔逃跌进了另一个遍地猩红绽放的地狱。 邵桀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无法真实准确地回忆起任何关于那个雪夜巷道里曾经被他撞破发生的一切,哪怕只是零碎的片段——但医生的诊断无碍乎应激性障碍或是分离转换性障碍导致的暂时性记忆失常,邵桀求治无门又痛苦无比,只能无数次地钻在无边可怖的梦魇里,在濒死的错觉与现实挣扎之间,细碎杂乱地还原起那个腥锈味挥之不散的夜晚,寻找出藏在那一摊猩红尽头后面的答案。 邵桀记忆混淆的开始,是一声凄厉嘶哑的呼喊。 他好像是磕磕绊绊地摔在了巷道岔路口旁边的一盏路灯下面。也不知道是恰巧起了风还是他刚刚满脑子奔逃的信念以至于被大雪裹冻住了五感,邵桀刚刚栽向地面,近乎凝滞的空气就骤然猛烈地流动起来。他循着尖叫声的源头张望,却像是被寒风卷起的雪粒糊住了双眼,晦暗单调的色彩混作一片,沉重得勉强能掀开一道缝隙的视野里只能看见黏腻成溜的红色,从一道单薄锐利的锋刃边缘,一滴,一滴地砸进皑皑的白雪里面。 直白又血腥的危险近在咫尺地朝他迫近。 邵桀本能地想屏住呼吸隐藏行迹,可寒风灌进了他的鼻腔和喉咙,灼痛和瘙痒同时折磨得五脏六腑都快炸开,他喉咙里淤堵着混着雪水土味的腥气,脑子里瞬息之间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凌然伫立在血色之上的黑色身影,裹缠着一团不知名状的雾气,肃杀地转过身来。 血滴“啪嗒”、“啪嗒”地顺着黑影的衣角,在雪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血色鲜艳的花。 邵桀至今仍旧能确切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肌肉骨骼在恐惧寒冷的双重刺激之下,不住颤栗磕碰的闷顿声响。 他好像是报过警,但模糊想起时再去查找手机记录却一无所获,原来的手机号也在无意间丢失手机注销之后再也无从查找;他隐约记得自己跟那个浸透了暗红的黑影无声对峙过,可当他时隔已久从新闻得知案件有力嫌疑人在被捕途中意外身亡,却诧异地发觉,在通报的警情文件里面,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调查案件的相关人员提及到他这么一个分明在凶案现场附近出现过的目击者……甚至那个头顶嫌疑突遇车祸的警务人员,也根本不该是承担红楼巷道血案罪责的始作俑者。 就连那个无意间刮掉了个警号粘在他衣服上,竭尽全力将他拖出恐怖漩涡的民警兄弟,也像是一夜之间彻底蒸发了似的——哪怕时隔三年,邵桀再度借机寻衅混遍红楼附近片区的派出所,依照着记忆里印象深刻的身量和声音,仍旧找寻不得…… 直到他听见感冒生病哑了嗓子喊话的江陌,又怔愣地盯着她的背影恍然记得,她似乎说起自己曾经在红楼派出所实习惹过祸。 邵桀千思万想,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笨到把救命恩人的性别搞错。 而梦境里零落扭曲崩坏破裂的碎片,也仿佛在他思绪贯通的刹那间回归到原有的秩序,再极缓慢地粘连衔接,拼凑出它本来的样貌和颜色。 他终于想起在他眼皮垂落前的一瞬间,那双牢牢握住他的手,坚定地托住了他肿成猪头的脑袋,伏在他耳边低声沙哑地说—— “嘿。小孩儿,看着我,醒醒。” 第九十八章 少女-醒醒(下) 案三少女 二十五醒醒(下) 当年那个在基层一线派出所里粗糙生活得快雌雄难辨的江警官这会儿刚扒着门板给沉浸在亲人重逢喜悦里的温晨赔了个不是,挨了他一个嗔怪的眼色,恶心得卷了他一脚,又有点儿别扭地给跑过来跟队友汇合的温夕侧身让过,听见他甜丝丝地喊了一声“江陌姐”,满眼神奇得有点儿想乐。 “我印象里还是这么高一点儿的孩子呢。居然——倒是也没蹿太高的个儿。这也就跟我差不多。” 江陌先在胸前的高度一比划,又觑着温夕的后脑勺儿,大概在自己头顶的位置划拉了几下,扭头对上温晨正护犊子的眼神,惹不起地向后一躲:“孩子还长个儿呢,我就随口一说。” 温晨当然不是真有心有意跟她这张没把门儿的嘴斤斤计较,闹两句也就顺势正色:“付乐枫交待得还挺利索?” “她说,来酒店是因为刘水以前跟邵桀——就那电线杆子,有过纠葛,刘水头一回进少管所就是邵桀意外撺掇成的,这家伙看他现在小有名气,心里一直不平衡来着。这个什么……电竞年会属于公开行程,他看见之后就立马找了过来,不算蓄谋,纯粹是来给他找不痛快的。” 江陌倚着门板,余光看向呆愣着坐在角落里的邵桀,眼神若有所思地一动,又快速地扯住稍微跑偏的思绪,补充了一句猜测:“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丫头藏了点儿什么话没说。” 温晨循着江陌偏了寸余的视线轻轻一瞟,眉头轻轻抖动,佯装无知无觉地搓了搓冒着青茬的下巴颏:“你怀疑她还在撒谎?” “应该不是撒谎。她爸看样子对她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但刚那一巴掌充其量也就吓唬吓唬她,看她眼睛滴溜溜乱转,肯定留了一手。”江陌对付乐枫其实有点儿乏善可陈,屈起食指擀开了眉心不自觉蹙成一团的褶皱:“这丫头属于恋爱脑上头,估计等到有机会跟刘水碰面,说过什么没说什么……绝对擎等着去找他邀功——不过温晨,这么分开问询,会不会打草惊蛇?刘水没什么杀人动刀的前科吧?” “惊动是肯定的,但他已经挺久没大生意做了,我们总不能等着看他铤而走险地闹一通再说——严打的形式对于这种滑不留手的混子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保护色。他们觉得自己知道警察都在干什么。” 温晨碰了碰嘴角的淤青,嘶声回想了片刻:“刘水未成年那会儿吓唬人倒是有一回记录,杀人肯定是没有,不然也不能让他囫囵个儿地站在这儿。少管所拘过,成年之后,也就黄赌毒大清扫的时候,连着在拘留所长住过一段日子……不是,合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刚听见你拿前科忽悠人,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 “你除了告诉我他俩是偷摸进的酒店,别的事儿你也没说啊。”江陌也没料到常年游走在灰色地带里的温警官还能信她这些小打小闹的胡扯,嗤声一乐:“我就知道付乐枫那学校在城西,来的路上给她学校去了个电话,联系到她室友同学,知道她常去的几家夜店酒吧什么的,大部分也集中在沣西附近,都是瞎猜的……诶不对啊,那付乐枫说刘水还有一打架进局子的事儿?” “碰上‘仙人跳’,跟人打起来,酒瓶把人砸开瓢了……他也就跟小姑娘瞎编乱造,说得跟意气风发英雄救美似的。”温晨摆了摆手,无语得直摇头:“不过不管怎么说,刘水最近频繁在娱乐场所和各处的酒店出入,总不至于回回都是逮着往日的仇人撒泼。这回顶风闹事,十有八九是在试探警力,看看沣西案子结束之后的风口有没有过去。要么就是想学人家打‘游击’,摸一摸警方注意力不够集中的地界儿,做点儿小来小去不怕被抓的生意。” 缉毒侦查向来任重道远,江陌心疼地敲了下温晨的右肩,略一沉吟,又补充了几句:“虽然不敢保准,但简单聊这几句下来,我觉得付乐枫虽然知道刘水碰过那些‘粉’啊、‘丸’啊什么的,但好像不太清楚他做生意的部分。毕竟按照你们提前了解的情况来看,刘水自己手里是不囤东西的。” “付乐枫跟着刘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是那种一直混社会的姑娘,能通过她了解刘水的动向就足够了。剩下的切入点,还得是那间屋子里面。”温晨一扬下颏,遥指着依旧紧闭的里屋房门,轻声低叹:“那接下来怎么办?” 江陌正打着哈欠,扭头看傻子一样翻了温晨一眼:“……什么怎么办?你们支队的活儿你问我?” 温晨意有所指地“啧”了一声:“你妹啊!” “你妹!……骂人呢还?”江陌嘴快地回怼了一句就耸了耸肩,一言难尽地眺了眼付乐枫的装扮:“她自己咎由自取,按常规流程处理就行了,我来这一趟是为了帮你们打听情况的,又不是来给她求情的,知道人好好活着通知她父母就行了。” 江陌在这儿耗了个把钟头下来也算能功成身退,她转身想回会客厅里打个招呼就先行离开,退了半步又想起了什么,扭头过来:“那个……我问了付乐枫她碰没碰过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你们反正也是常规检验,看看她说没说谎,如果没有的话,麻烦温警官宽大处理,至少……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 不管是出于何种身份,名义上的妹妹差点儿揪着邵桀的领带把人送上西天,江陌站在会客厅门口犹豫了一瞬,还是打算去慰问一下窝在角落里走神的小倒霉蛋。 江陌瞥了邵桀一眼觉得有点好笑,前脚刚朝着他的方向踱了两步,身后就着急忙慌地刮进来一阵卷着寒意的冷风,匆匆地掠过她的颊侧,径直向着靠坐在桌沿一角磕了好一堆瓜子的徐经理飞奔而去。 身影估计是一路奔袭,西装外套还皱巴巴地在他手里抓着,原先应该一丝不苟地抹了发胶的头发耙得凌乱,眼镜也八成是被他随手丢在了哪儿,只剩下鼻梁上小小的红印,不大显眼地展示着,在他慌乱匆忙赶路之前,还有一副框架眼镜曾经斯文乖巧地存在着。 江陌下意识地压了两步给他让路,高低错落地听见俱乐部里那几只小鸡崽儿唧唧喳喳地叫他“梁总”,微醺时笑得跟傻大姐一样的徐经理被他吓了一跳,嘴里的瓜子皮正巧卡住了舌头,疼得她捶着他的胳膊,娇嗔地责备了几句:“梁霁!打电话发消息的时候你不搭理我,这会儿来着急了?吓我一大跳!” 梁霁似乎并不介意徐沐扬的小性子,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半蹲在地,贴近又体己地轻声细语着。他似乎察觉到不远处有人正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自己,却并不介意,只是十分客套地迎着江陌的视线示意颔首,目光轻快又巧合似的,一触即错地碰上了江陌的眼睛。 江陌没来由地觉得这位姓梁名霁的精英人士,身形有些……很微妙的熟悉。 但她没太纠结,缓慢地穿过得了准许就簇拥着起身离开会客厅的俱乐部人群,视线先于脚步停在邵桀跟前,稍微俯下身,担忧地望进这双一动不动深不见底的眼睛,提着邵桀的袖子摇了两下,感觉他状态不大对劲。 “嘿。小孩儿,醒醒。看着我,你这状态不对啊,眼神儿怎么散着……有没有哪儿受伤,脸怎么红成这德行——说句话,用不用去医院?” 江陌先还以为这小孩儿是被挑衅斗殴事件吓得不轻,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两下响指,沙哑着嗓子刚轻声问了两句,却不知道是哪句话哪个词语戳进了小孩儿的心坎儿,人还在晃神,薄薄的一层水汽先笼在他红了一圈儿的眼睛。 “江陌,怎么是你?” 江陌一怔,扑哧地乐出声音,攥紧了拳头哈了口气,不痛不痒的一拳敲在邵桀的发顶。 “废话,跟这儿晃了半天还能是鬼啊……你这犯的又是哪门子的毛病?” 第九十九章 少女-时间(上) 案三少女 二十六时间(上) “小米!新到的红富士咱们支队少两箱,去去去,跟崔子一起,楼下食堂门口快抢!” “诶耿副来啦~李书记说咱们那个见义勇为的锦旗用了好几年都掉渣儿,得换新的了,让重订,我待会儿给您递个申请?” “小周!快林宇来了!抓他补材料——” 每逢年末年初传统年节,各支队的后勤内勤就闹哄哄地忙成陀螺,一边儿准备着各类稿件和分内的例行汇报,一边儿追着外勤那一群拿起笔脑袋就疼的大爷们到处跑——先见缝插针围追堵截地派发新年节礼,再顺带着一对一“辅导”追讨常年被他们抛诸脑后、恨不得拖欠个三五百年的书面材料。 刑侦办公室刚拖了地,正湿漉漉地敞着大门自然烘干,肖乐天趴在桌上睡得浑身酸疼,含混地听见走廊里关于“年底汇报追击战”的战况,有点儿缺氧地把闷盖在脑袋上面的羽绒服掀了窄窄的一道缝隙出来,狂吸了两口混着砂糖橘和苹果香味儿的新鲜空气,晕晕乎乎地抻了个懒腰。 “醒了?” 肖乐天一个哈欠打到半路,先被这一声沙哑得仿佛恶鬼索命的呼喊吓了一跳,他猛一激灵地蹿起来,再撑着突然又麻又凉不听使唤的胳膊腿儿“哎呦呦”地坐回去,使劲儿挤了几下还没彻底睁开的眼睛,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我的妈诶师姐你怎么坐这儿没声儿……” “喘气儿能有多大的动静。” 江陌煞白的一张脸上挂着两团黑眼圈,憔悴得像是刚跟牛头马面打了一架艰险获胜,捏着冒烟撒气儿的喉咙翻了他一眼:“这是最大的音量了。” “药吃了没?不是说回家拿换洗衣服的时候被阿姨扣下来休息了吗,怎么来这么早?”肖乐天探着脑袋瞥了一眼在江陌桌子上搁置了两天刚拆盒的感冒药,端着他师姐的搪瓷缸子一步一出溜地接了杯热水搁在她手边,平移开摊在桌子上写了一半的检讨,抿了下嘴唇,勉强没笑:“怎么又写上了……也没喊我一声,我帮你找摘抄。” “喊你干嘛?睡得正香。小罗凌晨给我发消息说证物检验有发现,四点多我就回队里了,一直在后院小楼。正好趁刚才清净,我还欠老耿两个检查没交,他威胁我说元旦之前不写完不给我发苹果——”江陌掀起眼皮道了声谢,掐着手机纠结了一会儿:“我刚问老刘食堂早餐是啥,他说还是白菜馅儿的包子,连吃三天我感觉脑子里都是白菜粉条儿……外卖煎饼果子,吃不吃?” “吃!多放辣椒!”肖乐天倚着办公桌,伸手从江陌那一摞乱七八糟的杂物底下抠出一盒日期新鲜还没拆封的喉宝,疑惑地对着江陌晃了晃:“昨天不是揣兜里一整袋,又买新的?要不请半天假得了,回家踏踏实实睡一觉总比你把喉宝当糖吃强。” “江女士他们都在家,围着我转我别扭。而且周南一小朋友打小体质就不好,再传染,我不成千古罪人了。”江陌盯着药盒挠了挠耳后,略微转了转还有点儿没转上劲儿的脑子,感觉这好人好事的低调做派不太像邵桀的风格,十有八九是她那位陈年旧友:“昨儿那袋喉糖被温晨扬了,估计他送来的。你看见谁过来了没有?” “没,我这一宿断断续续地睡了好几觉……”提及昨天匆忙分道之后的琐碎,正耷拉着脑袋搓眼屎的肖乐天忽然来了精神,有点儿想八卦,但又顾及着会否触及江陌关于家庭方面的隐私底线,犹犹豫豫地哼唧了半天:“师姐,咱队里见过的周南一是你亲弟弟的话,那昨天那个什么妹妹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还跟缉毒的温警官碰上了……?” “那个叫付乐枫,是江女士前夫跟现任的大女儿,平时不联系,昨儿出事儿了才找到我。小姑娘眼神儿不好,搞了个在沣西那片儿混的男朋友,好在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问题不大。”江陌捡起喉宝的药盒,盯着上面的水果口味整张脸皱巴了一下,基本锁定了悄么声讨好她的“嫌疑人”是何方神圣——这种多年来锲而不舍始终致力于在江陌铮铮铁骨上淋一层甜腻水果香的缺德事儿也就温晨能干得出来。她嫌弃地把药盒重新埋在杂物堆底,拖着凳子挪到肖乐天的电脑旁边,稍微把话题往正道上拽一拽:“监控看怎么样了?” “啊?哦……严思思坠楼当天案发前后的差不多看完了。” 肖乐天师从顾形也就将将一个年头,区分局撤并之后支队管辖的片区大事小情就没怎么消停过,平日里其实没什么跟他师姐插科打诨的机会,对她向来鲜少主动提及的亲人关系知之寥寥,这会儿乍一听江陌的解释,霎时间就脑补出一个极度微妙的离异夫妻各自生活的家庭架构,忽然就自觉嘴欠堂皇得心里别扭,但抬眼觑着江陌云淡风轻的表情,又只能硬着头皮地一带而过,磕绊了一句,调出监控缓慢正色说:“呃……那个……宿舍门口的监控里属实没什么线索,除了王衍换了洪轩的外套跑出去过,还有胡佳蕊没回宿舍,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收获。但食堂门口和昨儿咱俩抄近道的那条小路路口的监控画面里,严思思、胡佳蕊和王衍都先后出现过。” “具体时间?”江陌握住拳头闷咳了一声,脑袋快凑近屏幕里头:“先后顺序呢?” “抛开胡佳蕊有一段时间的行踪不定以外——晚上十点十三分左右,王衍从男生寝室到达食堂门口附近,之后大概十点二十分左右,胡佳蕊跟王衍在食堂汇合,进到食堂之后这一段时间暂时没有画面。” 肖乐天翻了两下视频才恍然一拍脑门,转身把事先截取打印了模糊画面的装订文件递给江陌,随即比照着动态视频仔细道:“另外这边——小路路口的这处摄像头拍到严思思和木鸿老师往生活区方向走的时间是在晚上十点二十四分左右,跟图书馆何娜提供的凑巧看见他们经过的时间出入不多,鉴于她当时说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指针式的挂钟,这一点也算勉强符合。此后,大概十点三十二分,木鸿老师和严思思,在食堂门口附近,跟从食堂出来的胡佳蕊碰了头。” 江陌粗略翻看纸质截图的动作一顿,一心二用地瞥了一眼屏幕:“只有胡佳蕊出现了?” 第一百章 少女-时间(下) 案三少女 二十六时间(下) “只有胡佳蕊出现了?” “对……不过根据后续的画面时间间隔判断,这会儿王衍十有八九就在能看见外面情况的门口瞎转。”肖乐天点了下脑袋,搭着触控板的指尖跳了两跳,听着江陌这破风箱一样的嗓子有点儿揪心,眼神示意她喝口水,随后继续道:“十点三十分到四十分左右,这段时间里,严思思和胡佳蕊一直在食堂附近交谈乱转。然后……木鸿老师大概十点三十九分,骑着共享单车冲出校门,往地铁站的方向拐了。” 江陌登时脸色一沉:“可是在胡佳蕊和严思思乱转的这几分钟里,俩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食堂附近消失了踪迹,此后大概十点五十分,严思思独自一个人,从这条小路口,往主教学楼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个时间节点,也跟何娜所提及到的目击时间相符。但是——”肖乐天有点儿懊恼地捶向桌面,皱了皱鼻子,迟来地察觉到何娜撒谎的关键:“如果何娜确实是在下班或者准备下班期间,意外撞见了严思思跑回主教学楼的话,那么在闭馆离开,也就是从图书馆往校外走的这短暂几分钟步程里,她一定会看见十点五十二分从小路口冒头朝着主教学楼方向跑的胡佳蕊,以及十点五十三分到五十五分,在小路口疯狂徘徊后又重新消失在树林里的王衍。她之前说只看见严思思,绝对就是在撒谎!” “恐怕不止撒谎这么简单……”江陌捏着喉咙沉默了两秒,忽然道:“你看一下校门口的监控,何娜是几点出的校门?” 肖乐天先怔,搓了搓发麻的后脖颈,紧盯着倍速调整的画面,在觑见校门口出现人影画面的瞬间敲下暂停,飞速扫了一眼右上角的时间码,眼皮跟着猛地一抖。 “这条路咱俩那天淌过,慢慢走也就五分钟。她怎么……十一点二十多才出校门口?” 江陌略一沉吟,圈点着肖乐天桌上从图书馆顺来的校区地图,迅速问道:“沿着主教学楼到校门口这条纵线,西侧整片教学楼区域有没有其他能用的监控?” “只有党政楼、礼堂还有实验楼,这三个比较值钱的建筑周边是有完整的监控覆盖的。”肖乐天无奈地叹气摇头:“其他地儿监控画面不全,而且除了巡视看门儿的保安大爷,基本上也没拍到其他的人影——诶对呀,那会儿保安正四处溜达呢,怎么能什么都没发现呢?” 肖乐天一拍大腿,扭身从大衣口袋里抠出那个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使劲儿捻到最新那页:“昨儿我从财经大学离开的时候叫的网约车,但赶上高峰,校门口排队的学生老师特别多,我就站在那儿跟保安大哥闲聊来着,他说——” “校门对学生的宵禁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但值班儿的老师进出他们不做管辖设限。一般十一点关门的话,十点半左右开始从南北两侧教学楼区域往图书馆主教学楼这条中轴线依次巡视锁门。每栋楼都进去在一层转一圈儿,然后吆喝一嗓子确认是否还有人留在教学楼里面。这么多年都是这个套路,所以主教学楼巡视的时间也相对固定,差不多都是在十点五十二三到五十五分,没人的话就会直接锁门。然后十一点之前务必准时回到北门,上锁宵禁。” 肖乐天伸手把被他胡乱涂鸦又圈住的记录指给江陌,稍微回忆着说:“而且因为临近的工地施工接近尾声又不能影响白天学生上课,所以晚上时不时地闹出点儿动静保安也都见怪不怪,天气一冷,但凡没什么后续的声响,他们连值班室的门都不会出去。” “也就是说,主教学楼有保安巡查的时间,照理来说应该正巧是胡佳蕊往主教学楼跑过去的时间。但她却没有被保安发现——与此同时,现在我们基本能够确认,胡佳蕊的同行伙伴并不是半路在小树林里折返的王衍……” 江陌放下手里的监控截图,屈起指节用力地叩向纸张画面上何娜离开北校门正门时扭头回望的侧脸:“这个何娜跟胡佳蕊绝对有点儿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关联。” 肖乐天抱着手臂皱起眉,想学着他师姐摆出一个深沉思索的姿势,但愣头愣脑的动作幅度有点儿浮夸,二郎腿刚翘起来,膝盖骨就狠狠地朝着办公桌沿上一磕,疼得他猛地一缩,嘶嘶哈哈地在腿上猛搓:“难不成这个何娜才是最后见到严思思的人?毕竟真要说起来,她俩之间也确实有点儿纠葛。但时间好像对不上啊……” “虽然何娜明摆着有问题,但我还是倾向于严思思坠楼,是胡佳蕊动过什么手脚。” 江陌撑住肖乐天的桌板起身,从她自己的办公桌上翻了几张简陋装订的非正式出具报告,回手递给肖乐天:“痕检那边查验手机指纹的时候,发现屏幕键盘输入的区域,残留的指纹有被用力摩擦过的痕迹……怀疑可能是刻意损毁。而且在碎裂的手机玻璃背板上,捻到了一根服饰类常见的纤维——老祝的意思是,单看颜色,这就不是严思思坠楼那天穿过的衣服上的东西,如果有怀疑的对象,可以试试找来样本进行比对。” 肖乐天愣了愣,眼睛登时快瞪出眼眶外,原本无意识随着江陌压低的音量都拔起来:“……那也就是说,很可能这个突兀地发给严董的遗书根本就是伪造的,而且还是很熟悉严思思语气用词的人——”肖乐天激动地喊了两句又有点儿打蔫儿,“可是,可是……” “可是不管是怀疑胡佳蕊也好,还是怀疑何娜也罢,手头上现有的证据都不足以连接成为准确完整可指控的证据链条,只能算推论。”江陌这会儿属于因病稳重,看着肖乐天扑腾的动作有点儿眼晕,她抬手轻轻压了下肖乐天躁动的肩膀,“咱们还有能够提供佐证或者线索的人证和物证,都了解之后再下推断也不晚。” 肖乐天听话地端坐了一会儿,缓慢地捋顺了有点儿上头的思绪,“你是觉得,那个木鸿老师也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带着主观意见的一面之词听得太多,还是得见面聊聊才知道。” 江陌滑动着手机有点儿溜号,垂着视线匆匆掠了一眼邵桀这个难得岁月静好没有半点儿聒噪的对话页面,晃神了几秒。她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指尖搭着腕表敲了敲:“木鸿老师早上六点多打电话说他赶飞机回来,大概中午十二点左右到校,会先回大学跟代课的老师交接一下再联系我们,时间来得及——你这一宿没睡顶不顶得住?我昨天回去问了严思思那个手链的事儿,江女士说看款式应该是一个店的高端定制,待会儿吃了早饭去那个首饰店跑一趟,走不走?” 第一百零一章 少女-定制(上) 案三少女 二十七定制(上) 楼氏珠宝算是盛安本地起家的第一个老牌珠宝专营店。 从三十来年以前品牌创立门店落成之初就盘踞在彼时还算不得顶级商圈的建筑群中心,时至今日已经颇具规模地占领了市中心十字路口的黄金阵地,在珠宝行当一家独大地开了三间门店:金银翡翠珍珠彩宝品目纷繁,铂金钻石奢侈典礼都算是基础标配,近两年还扶持了一批原创设计师,在商圈中心的璀璨钻石区间,“闹中取静”地创建了一家小众奢侈品定制的设计师专门店,算是达成了已故创始人楼馨Leola女士的遗愿。 三间装潢风格迥异的门店前脸财大气粗地伫立在寸土寸金的地段,遥相呼应得别有一番不伦不类的碰撞感。 “我怎么感觉我像有日子没进城了一样。这商场的楼看着都跟一年前长得不一样。” 肖乐天扒住车窗,指挥着鲜少把这辆铁蛤蟆开进市中心的江陌绕进商厦的地下停车场,回头张望着楼氏珠宝专营金银翡翠店铺外头那些个咋咋呼呼流光溢彩古典飞檐的装饰,又跟店门口两尊硕大呆愣的铜狮子遥遥地对上眼,一言难尽地咂了咂嘴:“先前我姐夫说城区规划之后要统一市区里区域建筑的外装风格,古建群做古建群的维护,时尚商圈的街边铺面就做融合性修整,但安排下来一直没办法推动进展,我还跟他瞎扯说会不会是执行的人偷懒……就这,几个大型现代化商场中间愣是搁了俩锃亮的铜狮子,这活儿怎么开展。” 江陌现在笑不出声,看着有点儿傻乐呵:“楼氏珠宝……跟盛城国际是一家的是吧?你姐夫怎么不直接找他们大老板?” “就是认识才麻烦嘛,毕竟是公事,说点儿什么就怕影响不好。”肖乐天其实也不太能弄清楚家里头两位体制内的大小领导手底下的那左一摊右一摊的麻烦,耸了耸肩也不多谈:“商场好像刚开,就进超市的电梯能走,咱要不就近停这边儿。” 早高峰刚过,距离商圈的活跃时段还有个把小时的间隔时间,商厦的地下停车场除了店铺超市补货专用的厢货面包车以外几乎空空荡荡,江陌畅通无阻地拐进车位时还有点儿纳闷,把车停稳的工夫才瞧见墙面上趴着一张极其扎眼的收费标准,脑袋瓜里管钱的小算盘“铛啷啷”一响,转身就拽着先一步下车晃到货梯旁边围观搭把手的肖乐天,一头扎进商场超市里凑了消费六十八块免费停车五小时,提溜着一兜面包矿泉水晃上了街面。 江警官没什么业余时间休闲娱乐的习惯,得了空闲不是闷头睡大觉就是蹲在家里稀里糊涂地消磨时间,对繁华市中心的消费标准有一种还活在十年前的痛心疾首感:“地段值钱也不能连停车费都要涨价,一个小时十二块钱,怎么不去抢?” “抢了好几年了,这附近车位少,交警多,不涨价商场自己停车都不够用。师姐你是多久没来过这儿了,我妈跟我姐每次过来这儿吃饭都心疼停车费,都停在客运站那边然后溜达过来……”肖乐天瞄了一眼购物小票,吐槽了两句又开始掰着手指头算,马马虎虎的有点儿没捣腾明白:“但停五个小时,不是六十块钱?你这愣凑也六十九,他这超市里连一块钱的水都没有——”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选购?是个人佩戴还是定制婚戒?” 肖乐天闷头跟江陌嘟囔到半路,俩数学学得都不大利索的人正面面相觑地研究这钱花得是亏还是赚,前脚刚踩上店前的台阶,后脚就被门店迎宾亲切又高亢的问候语吓得一趔趄,傻不愣登地看着眼跟前齐刷刷的九十度鞠躬礼,反应了两秒才不太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含腰驼背地钻进店里,点了一路脑袋,随后瞄见一位带着经理铭牌的工作人员,靠在了她旁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您好,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想问一下……这个手链,是不是咱们店里定制交付的物件?” 跟在一路指引简短介绍的门店经理身后,眼花缭乱地穿过铺了满墙展品奖项的走廊,江陌推开门板正要颔首寒暄,却没想到,转头的瞬间,正对上了一双惊诧又温柔的笑眼。 端坐在设计师工作间正中央的沈悦差点儿激动得跳起来。 “天呐,江警官?” ———— “先前只是听护士站在说,说你是个挺厉害珠宝设计师,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伤口怎么样?能这么快上班吗?” 江陌公事公办地在工作间里绕场一周,回身挨着茶几坐下,还是有点儿怔忪着查案问询的拜访对象居然会是不久前才死里逃生还在住院的沈悦。 “不上班哪儿有机会见到你呀~我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能给救命恩人帮上忙的一天。” 上次见面时才憔悴惨淡的脸色已经笼了一层淡粉色的光彩,沈悦掖过鬓角,抹平了膝毯上的褶皱,招了招手,示意正盯着她屁股底下的电动轮椅脑补怅然的肖警官也落座稍待,又借着江陌搭把手的力气捧起设计成稿的文件夹,摊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翻:“引流管撤掉之后就能出院休息了,这个针那个针的都扎完了,现在就是吃药就行,但我自己呆在家里总忍不住想东想西的,再加上之前本来约定好在生产之前完成的设计稿还一直拖着,我就跟工作室这边联系上班了,反正就是坐着画图,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我出力气的。” 沈悦体力恢复得不错,边说边笑还能抽空掏出遥控器展示一下她这台多功能电动轮椅:“我可没残废啊,这是我哥不放心非要给我配的专座,除了上厕所,恨不得一步路都不让我走,生怕刀伤不恢复。但其实医生说缝合长得特别好,他偏不信,非要弄这个——本来护士说得适当走动的,现在都懒得活动了。” 江陌略一扬眉,回想了一下医院里那位曾经引发过八卦轰动的男主人公,也轻声笑了笑:“病房里见的那位?人还在国内?” “说是市场考察,估计会呆到过完春节。” 沈悦似乎在一场痛彻心扉的畸形婚姻之后步入了另一个极端,在情感关系上始终保持着一种相当开放的观念,个中详情旁人无从得知,总归当前的状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江陌笑着打趣寒暄了几句没做多问,只是留着沈悦手里的设计稿件,适时地把话题牵扯回来:“……好像严思思定的手链是这一款?” 第一百零二章 少女-定制(下) 案三少女 二十七定制(下) “……好像严思思定的手链是这一款?” “严小姐的手链倒确实是根据这个系列套组的基础模板调整过的,这算是创始人设计的经典款,但私人订制嘛,肯定每一款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其这款套组设计用的镶嵌彩宝比较多,所以没有一款成稿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价格方面也比较可观。”沈悦先点了点头,又闷声回忆了半晌,不太确定地晃了晃脑袋:“单独的设计成稿好像是被我放在家的保险箱里面……” 图纸内容姑且只是佐证,设计相关的内容听起来也是一知半解,江陌稍作沉吟,引导着习惯性把话题扯远的沈悦拽向关键:“严思思来定做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比如是自己带还是送人的?有没有可能,会有同款什么的?” “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严小姐在我们这儿算是大客户了,听我们经理说还背着书包的时候就经常来了,而且长得特别可爱,有点肉肉的软软的,说话轻声细语,要求也不多——就只说是要送给好朋友的友情手链,她朋友喜欢亮亮的装饰物,所以碎钻宝石嵌了很多。刚才拿这张图片过来我一眼就认得……” 沈悦歪头瞟着江陌手机里的照片,定定地看着她曾经接触过的证物袋,大致也算确认了前段时间看见新闻速报时的猜测,她抿了下嘴唇,没追问什么,只沉默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还没回答江陌适才投来的疑惑:“自己带肯定不可能啊,严小姐不是身体不太好嘛,金属过敏的症状还挺明显的。至于会不会出现撞款的情况……这个我不敢完全确认,但这一系列的套组设计稿都是未公开的,这半年多以来,除了这个手链,也就前几天单独交付过一枚戒指了。设计师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是自己的作品还是仿制同款肯定不会认错。” 沈悦坚定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向始终揣着怀疑和猜测的江警官肯定自己对过往不久的记忆和判断:“戒指还是交付手链那天,打样的套组图稿碰巧被盛城国际的哪个经理还是总监看见,这才来咨询下的订单……不过那人我不认得,忙不过来又没指定设计师,就交给别的同事做了。” ———— 天光大亮,掩着薄薄一层烟霾的阳光大喇喇地穿过毫无遮挡的落地窗,柔软地洒在床上。 徐沐扬哼唧唧地翻身在乱糟糟的床上滚了一圈,埋头缩进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又从包裹成茧的被子缝隙探出一条光洁如玉的手臂,在床脚肆意散落的衣服里翻翻捡捡地挑了件儿梁霁的衬衣,抖了抖皱巴成一团的布料,随意地笼住了痕迹明晰的身体。 梁霁大抵是听见卧室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卧室对门的书房歪着身体望了一眼,趿拉着拖鞋倚在房间的门边,无声地看向正顶着一头凌乱秀发盯着手上戒指出神的徐沐扬,笑声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肩:“不喜欢这一款?” “楼氏珠宝的私人订制,怎么可能不喜欢?我记得我妈说当年她结婚的首饰就是楼阿姨设计的,那套珠宝她可是一直宝贝到现在,平时连看都不舍得让我看。这个戒指好像也是最早楼阿姨留的底稿再重新设计的吧?那我这算不算也是得了家长的祝愿?”徐沐扬晃了晃指尖,靠在梁霁的身上,温顺地由着他帮忙捋着头发,抬头扬起笑脸:“楼氏珠宝的定制再快也得两个月……梁总监,你这算是蓄谋已久吧?” “差不多?”梁霁俯下身子轻轻贴吻在徐沐扬沁血又干结的唇边,“本来是想找时间好好求个婚的,但看你最近天天泡在基地,还是得早下手为妙,省得别人惦记……仪式和典礼之后再补也不晚。” “你说老霍?我跟他认识的年头可不比你短,都快成异父异母的亲姐弟了,你还担心这小子撬你墙角?” 徐沐扬被他啄得想笑,决定摘掉梁总监碍事的金丝眼镜趁势反击,却不料胳膊刚抬起来,梁霁已经见好就收地侧身躲开,顺带着捏住她的脸颊,以防这位过分热情的徐经理擦枪走火地黏上来:“别说什么哥俩好那一套,都是男人,我可太清楚他那点儿小心思了……” 徐沐扬十来岁开始就倚仗着家底孤身一人国内国外的四处闯荡,自然有她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无关痛痒的情感纠葛她能觑见苗头,却不至于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锱铢必较地敲定一个是非对错的结果,维持现状有时候也是相当不错的一个选择——就好比倘若梁霁不开口,她绝不会把订婚这件事提上日程一样。 她没应声也没否认,只是由着这位日理万机的精英人士抽空吃个飞醋,然后挂在梁霁的背上跟着他的脚步踱回书房,倚坐在他这张相当宽敞的居家办公桌上,扫了一眼已经归置妥当的公文包,翘着脚尖勾住他的膝窝:“要出门?” “我帮忙带了几个讲座的同学今天回来,我去学校交接一下,顺便把他办公室的备用钥匙还回去。”梁霁捞起徐沐扬为非作歹的脚踝亲了一下,转身钻进衣帽间里翻了两套正装示意她帮忙挑选,在得了徐沐扬的指点之后选了一套经典的意式西装,转身继续道:“学校那边如果结束得比较早的话我估计得回公司一趟,有个内部会议得趁跨年之前解决掉,待会儿你回家还是干脆就在这儿住几天?” “我回基地。你要是去财经大学的话不顺路,我慢慢收拾,然后自己开——打车回去。”徐沐扬撅了下嘴,聊表年末时段跟大忙人谈个恋爱还要抽时间的委屈遗憾,又不死心地抬起脑袋:“那你这周末有没有时间?” 梁霁没搭茬儿,拎起领带晃回到办公桌边,垂着视线专注地看向徐沐扬捏着领带挂着戒指上下翻飞的指节,又亲昵地吻了下她的鼻尖:“我好好表现,争取周末抽时间陪你逛街。” ———— 临时代课的讲座没什么需要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教案,梁霁这段时间虽说往财经大学折腾了许多个来回,但心理咨询的办公室大门他拢共也就推开过两遍。 顶楼的环形走廊还是有点儿眼晕绕远。梁霁八成是从电梯间出来反方向绕了大半圈,脚步在职工专用的楼梯间跟前略微放缓,抬头左右张望了两下才最终锁定了心理咨询室的方位,掏出备用钥匙,敞开了咨询室的门板。 房间里似乎还隐隐流动着某种女士香水的气味。 窗台上的杜鹃花像是被浇透了水,漫溢出来的水流成股地淌进暖气片的后面,叶片干枯发黄,连绽放的鲜艳都没精打采的发软,花瓣在被穿堂风鼓动的瞬间发出了极轻的声响,仿佛是受尽折磨寻求解脱的哭喊。 梁霁沉默地凝视着被风轻轻摇动的花枝叶片,无声地祷告了片刻,径直地端起花盆,囫囵个儿地扔进了垃圾桶里面。 “铛啷!” “笃——笃……笃。” 陶瓷花盆清脆的碎裂声和三声稍显拖延黏连的敲门声响一道砸响在梁霁耳边。他先扫了一眼时间,还当是木鸿已经赶了回来,正要转过身笑着调侃一句“自己的办公室还敲什么门”,扭头却正瞧见一双惊恐的眼睛,目光怔怔地游走在他和垃圾桶里尚在盛放的花盆之间。 “它生病了。关照和滋润太多,根系都烂了,不处理掉也会死的。”梁霁卷起唇角轻声解释了一句,视线从女生的脸辗转挪向她紧紧抓住的单肩包上面,“你是来找木鸿老师的?” 女生不自觉地紧张,始终徘徊在门框边缘:“对。我听说木鸿老师今天回来,就……过来看看。” “这样啊……”梁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女生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那稍微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他说下了飞机会先直接到学校来,然后再去忙别的事情,看时间……大概已经离学校不远。” 第一百零三章 少女-无关(上) 案三少女 二十八无关(上) 停车场出口岗亭的保安大哥连着打了两个缺觉又乏味的哈欠,不慌不忙地抬眼张望确认了一下栏杆跟前这辆越野的屁股后头没有排队堵车,索性连催讨停车费的话都懒得说出口,就只把胳膊探出小窗,掌心朝上,搭在垫了海绵的塑钢窗沿上抖了抖。隔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保安大哥又颇有耐心地低下头,觑着驾驶座位里这张略显稚嫩又呆愣的小脸儿,恍然大悟地敲了下小桌板,捏着一张付款码递到他眼前。 “所以……购物小票呢?” 清早开车扎进市中心的时候,几乎熬了整宿的肖乐天在他师姐嘴硬心软的辱骂式关怀下舒舒服服地窝在副驾驶里睡了一路。等到拜访沈悦道别结束,眼瞧着带病上阵的江陌顶着憔悴的脸色就快坚持不住,肖乐天立刻精神抖擞地自告奋勇,主动接过江陌的车钥匙,雄赳赳气昂昂地打转方向盘,然后就被停车场出口的升降杆拦在了半路。 江陌被保安大哥传染得哈欠连天,眯起泪水朦胧的眼睛瞧着肖乐天那副显然不知道把票据无意间丢在什么地方还试图动一动他那个死脑筋的表情,抻长了胳膊缴费结算,又顺手敲了下后视镜的边沿,示意他后车即将上前,抓紧踩油门滚蛋。 “这回不用算账了,血亏。”江陌抱着胳膊往车门和座位的缝隙里一歪,不容回绝地瞥了一眼肖乐天:“早饭,三天。” “别说三天,十三天都行。给我师姐买早饭哪还带讲条件?”肖乐天扒拉着导航规划路线,盘算了一下还算充裕的路程和时间,自觉理亏的开始十分狗腿地嘘寒问暖:“直接去财经大学?还是先吃个饭?诶师姐,你那感冒药是不是得一天三顿?吃药的话得吃饭啊……” “没吃,不用管我。你要是饿了的话就直接开去财经那边,校门口一堆小餐馆。木鸿老师这非要先回学校一趟也不知道什么事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还是得先过去看看。” 江陌其实对她自己这幅相当抗造的身子骨很有自觉,打小儿也没养成什么矜贵的习惯,伤筋动骨的修养时间都能满一百减二十,更何况感冒着凉这种惯常被她搁置不管的小趴菜。她没什么想法地偏着脑袋看向窗外,竖起耳朵却听见转速飞得开始飙出高音来,无语地扭过头,瞪着肖乐天那颗今天尤其不灵光的脑袋:“车开得这么沉你就不想想因为点儿啥?……手刹没拉下来。油门这么轰你是想往天上开?” 肖乐天正悄么声地琢磨这拐到主路的车速怎么提不上来,经他师姐咬牙切齿地一提醒,偷偷用余光看向江陌那双毫无睡意瞪得溜圆的眼睛,厚着脸皮“嘿嘿”地咧开嘴,稳了稳车速,重新把适才就犹豫不决的疑问倒腾出来,“师姐,刚怎么没追着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沈悦看着有点儿像是在撒谎,或者有什么隐瞒?” 肖乐天停顿了一下,瞟着江陌默许的表情,捋了捋乱七八糟的思绪:“照理来说吧……她们俩明明就只是设计师和顾客的关系,沈悦跟严思思的交流交集应该不会太多。一般来讲,如果在两个人关系不是特别熟悉的前提下,面对咱们的常规问询,给出的回答大多都会站在相对主观中立的角度……可能存在态度的偏向,但很少有人会在这种明显带有目的性的诘问语气下,还能这么坚定地对严思思这个人给予绝对正面的肯定和评价。感觉像是……在回避一切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一样。尤其是提到木鸿老师的时候,总觉得她有点儿——” “——过分地在强调严思思和木鸿之间是单纯的师生关系这件事。” 江陌抱住手臂搭上肖乐天的话茬儿,吸了吸不怎么通气儿的鼻子:“……这俩人一前一后的落到过支队手里,人际脉络咱们都了解过,沈悦跟严思思的关系应该远不至于亲近到无脑维护的程度。最起码,抛开对严思思这个人的主观想法,关于这件手链的物证信息上面,沈悦不像是隐瞒了什么事实的样子。但我也没太搞懂,很明显……沈悦好像莫名地很疼惜严思思这个孩子。” ……可站在另外的角度来说,警方给予的负面预判,也许只是因为曾经试图把严思思描绘得混乱不堪自作自受的人实在太多。 越无关的人,反而越透彻。 在江陌随口提及严思思在前阵子似乎跟一位心理咨询的老师走得很近时,沈悦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寥寥数语也只是陈述了她确切地听严思思说起过这么一号人物的事实。然而就在江陌沉默了片刻准备将话题一带而过的空当,肖乐天无意间嘀咕了一句“估计那会儿俩人之间还没动过什么别的心思”,沈悦这才坚定地拽回了本来已经略过的话题,费尽心思地翻出了一段琐碎的往事,竭力地保护着严思思已经逝去的隐私。 “严思思身边的人好像都巴不得她跟谁有点儿什么猫腻,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迄今为止最维护她的人,居然是几乎算得上萍水相逢的沈设计师……”肖乐天抽空抓了抓脑袋,总觉得自己的揣测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落井下石:“关系单纯是好事——但正常单纯的师生关系哪有替老师选订婚戒指表示感谢的嘛,这孩子脑袋瓜都想了点儿啥?” “接触过几次下来,沈悦心思很灵,她毕竟还顾及着先前救过她一次的事儿,实实在在撒谎胡扯的可能性其实很小。”江陌无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略微回想了几秒:“但这事儿也不禁琢磨。沈悦在说明木鸿老师相关事情的时候,其实刻意模糊掉了很多看起来似乎不太重要的事实和陈述顺序。” 肖乐天眺着冲不过去的信号灯踩了一脚刹车,蹙着眉敲了敲方向盘,没懂江陌的意思。 江陌皱巴着脸挪蹭着换了个姿势:“记得沈悦是怎么说起订婚戒指这件事的吗?” 肖乐天回想了两秒,有点儿犯愣:“严思思想对帮助她做心理调整的木鸿老师表达谢意,知道老师想跟女朋友求婚,所以想帮忙准备一枚戒指,但木鸿没有接受,后来也就不了了之,最近交付的戒指也是凑巧当时看到了图稿样式才趁机推销出去的……”肖乐天忽然顿住:“——不是说交付手链的时候被人相中了戒指嘛?” “戒指图稿出现的时间被她定位成了一个标志节点,但她却并没有把严思思说起木鸿老师的具体时间明确地交代出来——只是在堆叠一些细小的事件而已。” 第一百零四章 少女-无关(下) 案三少女 二十八无关(下) “戒指图稿出现的时间被她定位成了一个标志节点,但她却并没有把严思思说起木鸿老师的具体时间明确地交代出来——只是在堆叠一些细小的事件而已。” 江陌伸手捞了一瓶水,大刀阔斧地拧开润了润喉咙:“虽说可能每一句的单独描述都是事实,可但凡陈述的顺序有些细微的出入,木鸿老师和严思思之间恐怕都没那么简单清白。就好比——如果把沈悦这段话完全反过来呢?先是拿到手链的时候跟其他的顾客一起看到戒指的图稿,然后严思思这小冤大头就想送一枚戒指给木鸿老师,但木鸿老师没有接受她的心意,严思思也在这个时候确切得知他有女朋友的事,随后这段差点儿跑偏的关系也就不了了之,严思思决定单纯地想对木鸿老师表达感谢,却发生了坠楼的事……” 而这样的猜测进展,却几乎跟图书馆的何娜的描述顺序如出一致。 ……到底谁的讲述才是完全客观的真实? 江陌凝重却无神地注视着车窗,静静地盯着匀速跳跃的路面短线,有点儿意识恍惚,肖乐天大概也留意到江陌恹恹地阖上眼睛的难看脸色,乖巧地抿了下嘴唇,打算兀自消化一会儿憋了一肚子的矫情烦闷。 就在这时,江陌手机里的黑猫警长突然“叮呤咣啷”地炸响了车载蓝牙音响,惊得昏昏欲睡的江陌猛一激灵着差点儿蹿出去,又被禁锢在身前的安全带勒得肺疼,一口气儿捯得凌乱。 来电显示是崔谅。 “……崔子今天跟着对接报警中心是吧?”江陌顺了口气,搭了下同样被音响音量吓得一哆嗦的肖乐天,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开车专心,捋着干辣辣的喉咙滑动车载屏幕公放接听,“喂,怎么了崔子?” “江……江哥,不对不对,江警官!”崔谅刚一听见江陌的动静就磕绊,八成是老毛病,手上还卷着电话线,甭管大事小情,都能先扯嗓子喊得快要天塌地陷,“那个……你现在在哪儿?” 江陌瞄了一眼飞速闪过的指示路牌:“往财经大学去呢,现在大概是在新北这儿附近,哪儿需要出警是吗?怎么直接对接到支队了?” “那正好——报警中心的电话,财经大学那边发生持刀挟持事件,因为相关人员是咱们之前交代派出所关注的重点对象,所以催着局里派个人赶紧过去看一眼。顾队林组长都不在,耿副还在开会,让我直接找你先去探一探,后续人员正在协调安排。” 江陌头皮一紧,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时间——等候约谈的木鸿老师应该还没到学校里面。 “哪个相关人员?” “胡佳蕊。她好像……挟持的是一个代课老师,姓梁,有点麻烦。” ———— 虽说原定约好的下半场训练赛临时被鸽,但好在上半场跟HRG的训练赛战果丰硕,哥儿几个难得痛快地打了一场翻身仗,群情激奋地开始对着逆风翻盘的录像放飞自我,热热闹闹地在训练室里复盘到天边都挂上一抹暗色,直等霍柯接了一通电话凝重地跑出俱乐部,上百只鸭子凑齐开会似的屋子里这才哄然散开——“散会”俩字儿刚落地,李泽川已经一马当先地冲向餐厅厨房,围观早就有香味儿漫溢出来的饭菜;温夕因为玩儿了一把刮痧式AD惨遭众人坑害,顶着堪比辅助位的KDA被熊了五杯奶茶,哼哼唧唧地抱住了正准备宰他一回的程梓的大腿;姜赫宇生活里的性子跟比赛游戏时截然相反,说话行动都有点儿磨叽懒散,欠了八百年的直播还没补完,这会儿正慢悠悠地把账号挂起来,挑了个快混成本土选手的昔日好友的直播间,厚颜无耻地打算先混一段时间。 邵桀盘腿儿卡在凳子里,先没急着动弹。 姜赫宇训练的座位就在他拐角的左手边,他趿拉着拖鞋,又把邵桀那双无意间被温夕踹得老远的兔子耳朵踢到他椅子旁边,看着他打了个哈欠,言简意赅地歪了下脑袋:“腿麻?不去吃饭?” “刚跟李泽川喊得头晕,透口气就过来。” 邵桀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目送着恰到好处地收回关心的姜赫宇转身晃出训练室外,敲了敲膝盖,捞起椅背上的外套和桌面角落里的魔方,起身拉开了露台的玻璃门,漫无目的地眺望了一圈,压抑地吐出了一声长叹。 久病自成医,邵桀其实能意识到,自己或多或少地因为意外获悉江陌身份的陡然变故,再度被迫纠缠在了三年前一片漆黑的回忆里面。 倒也没什么一如先前美术馆里那般特别明显的实质性影响,但在他从专注的氛围里突然抽离安静的刹那,情绪霎时间不受控制地跌落谷底,再步履蹒跚地爬回正道上来。 邵桀搓了搓魔方松动的角块,又目标明确地朝着马路对面的方向看了一眼。 时间还早,江陌那辆铁蛤蟆还没开回来。 他昨天晚上自顾自地闹了半宿的别扭,这会儿才算勉勉强强的释怀。 但邵桀还是郁闷,他这一颗小心脏扑腾得都快涨出来,江陌却像是把三年前的一面之缘囫囵个儿地撇在了脑袋后面,压根儿不记得他这么个特征明显无法忽视的存在。 按理来说不应该。 当时他酒精过敏命悬一线,一颗人脑袋都快肿成一颗猪脑袋,那会儿的小警察几乎是把他扔到医院急诊室抢救就转身离开。后来他那个历来对他不管不顾的亲爹邵为安发现他锁骨骨裂,又莫名其妙地连夜把他送到了市里的骨科专门医院,养了几天刚能见人,HeroicGaming就给他发来了试训通过商谈合约的邀请,撇不下就业机会的邵桀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离开,三年期间再也没独自回到过盛安。 而红楼暗巷里的那个夜晚,也仿佛从他离开盛安的那天开始,悄无声息地锁进了潘多拉的魔盒里面——没有确切的调查结果,却也没见警方再倾注什么时间人力在这桩案件上面。 邵桀早先愤愤地认定警方调查命案疏漏懒散,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像是从未出现在案发现场一般。可等他兀自揣着一颗正义之心匿名举报未果,又翻遍了三年前所有的新闻报道和案情相关,这才醍醐灌顶似的明白过来,也许在案情查探不明的当年,把邵桀从目击证人这个极有可能遭受生命威胁的目标群体中摘出来,已经是当时所能提交的最好答卷。 可惜,个中详细的来龙去脉至今仍是一个谜团。 案件虽悬,但没有哪个警察能容忍凶犯一直逍遥法外。但三年前笼罩在盛安城上方的阴霾却几乎在一夜之间彻底消散,线索全断不说,甚至再也没有发生过后续案件,当时的凶犯就仿佛彻底跟脚下的影子混为一谈,凭空消失在万里晴空之下,无声地躲藏在阴影里观察着所有接触过三年前连环凶案的警察和证人——也许,邵桀也是跑回来上赶着送上门的其中一员。 他忽然想起邵为安再送他离开盛安那天,神色深沉地教他明哲保身。 但良心作祟,邵桀不太想冷眼旁观,重返盛安,也不只是直面蒋唯礼这个人生挑战这么简单。 他琢磨着该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江陌好好谈谈,最起码得试探一下她如何看待那桩改变了不知多少人人生轨迹的红楼命案。 ……是放弃,还是仍在暗中举步维艰。 邵桀在冷风里打了个寒颤。 他拍了拍饿得瘪进去的肚子,指尖翻飞着快速地把魔方复原,扭头准备钻进训练室的瞬间隐约听见了马路对面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喊。 “放开我你这个臭坏蛋!” 第一百零五章 少女-停电(上) 案三少女 二十九停电(上) 屁股底下垫了个沙发抱枕的周南一端正又认真地挂着桌沿,先是扬起脸蛋儿对着帮他添了一小碗肉丸冬瓜汤的厨师阿姨甜度超标地乖巧一笑,然后就低下头自力更生地扒出油焖大虾的虾肉搁在饭碗里,很有成就感地舔了下嘴角,冲着身旁的邵桀晃了晃油乎乎的小脏爪子:“桀哥,有湿纸巾吗?擦擦手。” “有,你等会儿,胳膊举好,油别淌衣服上。” 桌子对面的哥儿几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捧着饭碗先傻不愣登地盯着任劳任怨得跟老妈子一样的邵桀看了片刻,几颗呆在俱乐部里永远乱蓬蓬的脑袋瓜整齐划一地随着邵桀帮小不点儿擦手的动作晃了几晃,目光又落在那一小坨裹着小恐龙毛绒睡衣的身影上,递着眼神若有所思地探究。 “别说,长得还真有点儿像……”李泽川咬着筷子尖儿咂吧了一下,歪着脑袋左打量右打量,横冲直撞地就开了口:“所以,这个是那天甩巴掌的警花姐姐的亲弟弟,那……那个女的——” 碍于语言壁垒还没彻底打破,邵桀领着小不点儿回来那会儿匆忙解释的几句话姜赫宇其实听得一知半解,但论心思的敏锐程度,整支队伍都能排在李泽川这二愣子前头——他本能地觉得这傻大个儿嘴没个把门儿,说出来的话不大对头,当机立断地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提前实施制裁,疼得他龇牙咧嘴的时候,程梓也眼疾手快地拦住话头,离得老远眼神威胁端着饭碗满地溜达的温夕给小不点儿夹了一块炖肉,以免李泽川那颗充满八卦的心荼毒小朋友。 而八卦中心的毛绒小恐龙却猛一抬头,捡起黏在嘴角的饭粒儿,没心没肺地搭上李泽川的话茬儿,含含糊糊地说:“刚刚那个臭坏蛋叫付乐枫,是Momo的爸爸再结婚之后生的宝宝,跟Eden——”小不点儿攥着歪扭的筷子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手腕上被抓出的红痕,有点儿生气地扯了扯袖口。 “嗯,有仇。” 周南一小朋友穿着恐龙睡衣趁夜外逃实在是事出凑巧。 据没睡醒又受了惊吓的小恐龙胡言乱语所述,这一团的乱七八糟,缘起于江禾今天一大清早就受邀前往市歌舞剧院召开座谈排练指导。 江禾今天的工作算是临时调整,着急忙慌地吻别家属之后,徒留着一颗红心向媳妇儿的周怀豫和试图跑到游乐场结交新朋友的小情种周南一窝在沙发上相看两生厌地呆了一上午——奈何周南一这个年纪实在精力旺盛,午饭时间吃饱喝足之后整个人精神得像是一匹小马驹,生拉硬拽地拖着他亲爹出去撒欢儿了一下午,直等电量耗尽才被周怀豫连抱带扛地送进被窝里,呼哧呼哧地睡得昏天黑地。 周怀豫大概是估计着周南一平时睡觉的时长,瞧着时间还算充裕,留了条语音加拼音的消息就欢欢喜喜地开车出去接江禾下班。但千算万算,周怀豫也没料到周南一撒丫子跑了一下午消耗得实在太快,生物钟还没敲响,不大点儿的小人儿先饿得爬起来。 好巧不巧,前阵子家里没人的时候江陌日子过得糊涂,距离上一回缴纳电费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刚暗下,整间屋子都像落了一层厚厚黑幕。周南一扒拉着灯泡开关无果,满屋子晃悠了一会儿连儿童手表也电量不足,他独自一人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又实在害怕哆嗦,饿得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通之后,这才毅然决然地跑了出来,打算揣着江陌给他的零花钱去便利店垫垫肚子,顺便求助店铺里的哪个哥哥姐姐帮忙联系父母。 “结果没想到,那个付乐枫因为在酒店的事儿跟江警官闹了点儿矛盾,也不知道怎么找过来的,估计是认识Eden,就在咱们基地门口抓着他不放。亏着他机灵,看见门口保安就开始喊,然后挂在我身上就不撒手。” 邵桀架着蹭吃蹭喝得肚子溜圆的周南一洗了个手,转头就被小朋友举着奶糖感谢地塞向他的鼻孔。邵桀拍了拍小恐龙的屁股,掏出手机交给了这个总算愿意联系爸妈的小癞皮狗,靠在训练室的沙发上放空了一会儿,偏着脑袋正看见周南一被温夕扣上了小恐龙的帽子,举着手机和电视遥控器,屁颠儿屁颠儿地冲到邵桀一伸手就能捞到的位置,忽闪着眼睛撇着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我都快跑丢了,你是不是得给Momo发个消息,让她关心我一下?” 邵桀先一愣,呆了两秒才一个咸鱼打挺扑腾起来,恍然大悟似的朝着周南一的方向伸手去够,周南一这小人精却调皮捣蛋地侧身一躲,正要晃着手里的遥控器讲条件看一会儿动画片,不够长的手指头却无意间抠住了开关信号的按钮,稀里糊涂地打开了训练室里头复盘专用的网络电视,画面跳了几下,正停在新闻联播前的本市播报,看内容,八成又是一天之内的简讯循环播出。 要不是周南一自己也吓了一跳,邵桀还真以为是这小不点儿故意蓄谋。 训练室里配备的这台堪比巨幕的电视平时基本就是投屏专用,诸多网络付费项目几乎没人动,电视页面也长久地停留在默认设置的本市新闻频道——简讯播报的音量不高,画面一团混乱地抖了几下,邵桀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屏幕,心头却猛地一抖,他呼吸都滞了几秒,闷闷地喘了口粗气才稍微缓和,伸手揽住了正扭过头去对新闻内容好奇张望的小不点儿,干脆利落地把遥控器劈手夺下扔给程梓,扛起毛绒小恐龙就往外走。 “这电视看不了动画片,我去宿舍里给你找个平板电脑。” 周南一只来得及瞟一眼电视里头人满为患乱七八糟,探着脑袋看见邵桀有点儿严肃的表情,隐约能察觉到他陡然间转换的情绪,但又不确定具体的原因,只能慌慌又怯怯地揪了下他的耳朵:“是不是不能开电视?新闻说什么?我不认字。” “嗯……?没事儿。”邵桀眼神一飘,不大确定地回想起画面下方打了马赛克还血糊连的一角,轻声道:“有坏蛋在学校里伤人,警察叔叔已经把坏蛋抓走了,你还太小,知道这个就好。” 第一百零六章 少女-停电(下) 案三少女 二十九停电(下) 刚刚胡吃海塞了一大通的毛绒小恐龙这会儿分量十足。周南一趴在邵桀没几两肉地肩膀头子上被硌得不舒服,肉滚滚地鼓涌了几下,挣扎着从这个行走的骨头架子上爬下来,先十分友好地跟在宿舍楼层里零星闲晃的选手职员分享了兜里的奶糖,然后两手空空跃跃欲试地跑到了邵桀的屁股后面,细细碎碎地跺着脚,只等他拧开单人寝室的门锁,一尾小胖鱼似的甩了拖鞋,沿着邵桀腿边和门框的缝隙就往屋里钻。 住了有些日子的寝室房间井井有条地被各类软装铺平占满,基地风格统一的黑白灰轻奢硬装被他裹上了一层暖烘烘的色彩——周南一在艺术世家的氛围里头也就泡了个三年五载,没有刻意启蒙,也弄不懂什么风格流派。他背着小手踩着地毯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脑袋,先吐槽了一句“回家的时候感觉屋子被Momo住成了样板间”,随即目光灼灼又坚定地盯着邵桀床上的玩偶看了半天,猛地扬起脑袋对上了正低头帮他捡小拖鞋的邵桀的视线,明晃晃地示意征询了一下房间主人的意见,然后在得到准许的瞬间,撒丫子扑向了被邵桀摆成跷二郎腿姿势的粉色兔子旁边,紧紧抱住,开心地扭打成一团。 邵桀先没管他,轻声提醒了一句“注意别磕脑袋”,低头专注地扒拉着平板,检查清理掉一切少儿不宜的隐患,然后才抽空瞥了差点儿被兔子的毛绒耳朵锁喉的小恐龙一眼,循着他忽然安静下来的目光,看向了挂在床头上跟一个魔方吊坠肩并肩的玩偶挂件。 刻意包装过的透明袋子还没拆,看这架势大概是想送人,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在机场看见过这个。”周南一轻轻点了点魔方的吊坠,又碰了碰小玩偶的鼻尖:“这只小狐狸长得有点儿像Momo,但是没她漂亮好看。你是想送给Momo是吗?” “嗯……”邵桀也没想隐瞒,伸手解开周南一脖子上打成结的兔子耳朵,抿了下嘴唇,打算哄骗点儿拿捏不准的情报出来:“本来是想送给江警官的。但是——” 周南一这小人精的性格里浸染着西方文化的直接,歪着脑袋满眼不解:“但是什么?为什么不送给她还要挂在这儿?” “感觉毛茸茸的挂饰,不太适合挂在车上,她平时也没有背包的习惯。”伸手递过平板,邵桀皱了下鼻子似乎有点为难,“而且……买的时候一时冲动,感觉江警官不会喜欢。” 周南一抱住平板,有点儿气愤地掂了掂:“你问过她了?” 邵桀眨了眨眼睛,听见周南一相当认真的责问愣了一瞬:“那倒没有,回国之后她不是一直在忙案子的事儿。还没机会当面聊起这个……” “没问怎么知道她不喜欢?”周南一把平板抱在怀里,揣着两条短短的手臂努力的义正辞严:“不要用Momo的外表和性格来判断她应该喜欢什么或者不应该喜欢什么,要尊重!她因为很漂亮,所以收拾坏蛋的时候总要凶巴巴的才能吓唬住他们,可是她好脾气的时候笑得比花儿还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毛绒玩具都要可爱。虽然……” 周南一撅起嘴,似乎对他最爱的姐姐充满了疼惜和为难:“虽然她确实从来不主动去说喜欢不喜欢。讨厌礼物也讨厌关心,因为会很麻烦,也会有负担。” 邵桀挑起眉梢,倒是挺赞同小不点儿的观点。 江陌时常把自己柔软善良的本性隐藏在警察职责所在的义务下面。她习惯于将一切示好一视同仁,再以一种“众生平等”的姿态逼迫着可能靠近的亲密关系维系在恰到好处的距离范围里面,不会轻易的表露喜好或是弱点给人可乘之机,也竭尽所能地确保着平等往来,致力于耗尽一切一时兴起的试探。 但金钟罩铁布衫也有疲倦薄弱的切入点。邵桀也十分愿意乐此不疲地围着她打转。 “昨天她回家的时候嗓子都说不出话来,但因为看爸爸妈妈一直在照顾她,又怕传染我,半夜就偷偷跑出去了……明明就很不舒服需要关心的样子,可她到现在也没回来……”周南一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拧着小小的眉头,感觉动画片都索然无味了起来:“也不知道刚刚电视里面抓坏人的警察叔叔阿姨,Momo在不在里面……” 邵桀其实比周Eden更好奇江警官这会儿安不安全。 但忽悠小不点儿在先,他只能哄骗着待会儿帮他问问江陌几点下班,把这位吃饱闹完有点儿犯困的小恐龙安置妥当,及时扯开话题,转头找了个跟工作人员打声招呼的借口,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阖上门板的时候,攥着手机的掌心都沁出冷汗。 稳妥起见,邵桀还是照例先在聊天页面狂轰乱炸了一番。 温夕拎着奶茶上楼跑腿,离得老远就看见正靠在墙边疯狂敲着手机的邵桀,慢悠悠地挪到他旁边:“这个是凑满减点的热牛奶,小不点儿应该可以喝……刚才怎么了桀哥?电视里播的抓捕现场的新闻——是看见江陌姐了吗?” 邵桀本来就只接过纸袋闷着脑袋道了声谢,听见“江陌姐”这仨字儿才幽怨地抬头看了温夕一眼,恍然间回想起来在酒店那会儿的见闻,顿时惊觉豺狼虎豹竟在身边。 “不太确定,还在问。”邵桀迟来又没谱地喝了一口名不正言不顺的飞醋,含糊地搪塞了一句还是没忍住,清了下嗓子,看起来勉强没那么刻意愁苦:“‘江陌姐’还叫的挺亲……江警官跟你哥是?” “老同学啊。高中警校都是……呃,但我哥属于情况特殊,好多年都在外头。”温夕先顺嘴把他那个“辱骂”多年的亲哥绕过去,挑了下眉毛,嘴里的奶茶珍珠嚼得啧啧直响:“我见过江陌姐那会儿还小呢,不知道我哥对江陌姐怎么看——” 温夕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邵桀手机壳上被他搓吧得“咔啦咔啦”直响的拼图滑块,凑趣儿讨打的话刚蹦到嘴边,快被邵桀捏碎的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温夕刻意又无心地搭了一眼弹出的来电页面,先替他哥稍显遗憾地撇下嘴角,随即就一脸八卦地拱了拱邵桀的肩膀,加油鼓劲似的冲他点了下脑袋,然后抢在邵桀回神恍然之前,趿拉着拖鞋乱七八糟地跑开。 接通电话的刹那间,急诊大厅的播报喊话先一步从听筒里面钻了出来。 邵桀没来由地觉得慌乱,心脏都快揪成一团,他干巴巴地等着电话那头嘈杂的声响平静下来,喉咙有点儿发紧,试探地喊了一声“江警官”。 “嗯。是我。”电话那头的江陌八成是正窝在急诊大厅哪个公放的音箱底下,有点儿烦躁地“啧”了一声,但也没从这信号干扰得邪乎的地方挪开,估计是没听清邵桀咕哝着念叨了点儿什么话,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喊:“苍蝇都比你嗓门儿大……你大点儿声我这边听不见!” 还能骂人。邵桀松了口气。 他无意识地翘脚踢了下墙边,扭捏了两下才猛然惊觉这动作娇俏得过分,兀自羞赧地摸了摸鼻尖:“我说……我发的消息看到了吗?” “看到了,这不抽空给你打个电话。”江陌嗓子还是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声音没精打采地快耷拉到地面:“辛苦你帮忙照顾一会儿,估计他爸妈待会儿就能回去接——” “那你呢?”邵桀胆大妄为地截口打断:“你在医院?先前徐经理说他男朋友在财经大学代课,今天好像出了什么事,一直没回俱乐部来,刚我又看见新闻说财经大学出了持刀伤人的事件……是不是跟那个高坠案有关?你有没有受伤?” “唔……没有。”江陌先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嘴,随口糊弄完才意识到这是个执着求证的倒霉蛋——为免这小兔崽子找上门来,江陌沉默了几秒,到底还是重重一叹:“受了点儿小伤,问题不大——” 鉴于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出自于江警官这个习惯性逞强的惯犯,伤情的严重程度怕是至少得放大几倍来看。邵桀脸色一沉,乘势追问的话都抿到嘴边,电话那头却有人先一步蹦跶出来,主持公道似的大喇喇地喊。 “祖宗,肩上挨了一刀还问题不大?!我看是你心够大的……亏着这水果刀是扎你肩胛骨上,没碰血管没碰神经你这骨头还邦邦硬——但凡她这一刀刺偏一点儿,或者劲儿大一点儿,今儿我就得在ICU里守你一晚。” “你……你闭嘴。” “还我闭嘴,这会儿知道丢人了是吧?你就说你这一刀挨得憋屈不憋屈……带病上场让人给一下子——” 江陌这点儿老底惨遭拆穿,气急败坏地喊:“喻洛!” “嘿,你还敢喊我大名儿?今儿喊姑奶奶都得做皮试,别动!刀口崩了你自己遭罪……少哼哼!嫌疼怕打针你还敢往前冲?你怎么没早生个几十年混个战斗英雄?” “……” 邵桀举着电话如临现场,尴尬地眨了眨眼。大抵是听见江陌受伤之余一切安好,也或许是莫名撞破了江警官看似钢筋铁骨之下的小小弱点,邵桀闷闷地笑弯了眼睛,气声却辗而又转地落进江警官敏锐的耳朵里,换来了一句恼羞成怒的哼哼责难。 “笑个屁。” 电话那头咬牙切齿地想甩掉手机,嚷嚷着挂断却好一阵没有动静,直等邵桀生怕招惹过头轻声追问了一句,江陌这才无可奈何绵长虚弱地叹了口气。 “我今晚估计得留院观察,Eden的事儿辛苦你,改天请你吃饭——还有……我这边的情况,麻烦你保密。” 第一百零七章 少女-探望(上) 案三少女 三十探望(上) 江警官信口承诺欠下的“饭债”被邵桀一笔又一笔地写进了备忘录里,别有居心地攒到现在,一天三顿都快够吃上一个星期。 邵桀其实很乐于利用这些成年人的客套,在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锲而不舍地跟江陌纠缠不清。但江警官搪塞成了习惯,压根儿不以为意——即便偶有察觉,也摸不清楚这倒霉蛋究竟在盘算什么有的没的东西。 周南一小朋友一集动画片刚看到一半就“哧呼哧呼”地打起了奶鼾,邵桀嵌开门缝瞄了一眼,轻手轻脚地把奶茶袋子搁进房间,拽着毯子把小不点儿笼进被窝里面,无声地盯着他恬静的眉眼看了一会儿,神游天外地琢磨了一会儿这张小脸儿好像确实肖似江警官多一点,嗤声刚笑又猛地一甩脑袋,把那些个已经顺风发散出去的伟大憧憬囫囵个儿地撇开,堂皇心虚地退到房间外面。 周Eden的爸妈刚好回复了一条消息,致以千恩万谢叨扰蹭饭的歉意。 邵桀不太放心把这小不点儿自己扔在房间,靠着墙边磨蹭了一会儿就原地蹲下去,礼貌又温顺地跟那对心大得超乎想象的父母套了个近乎,看着江禾热情客气地回复的那句“小陌能认识你这样靠谱的小朋友真是命里好福气”——哪怕明知道是客套逢迎,嘴角还是快咧到后脑勺儿上去。 他傻呵呵地按住了自由飞翔的颧骨苹果肌,捏着手机胡乱地把八百年不主动联系一回的通话记录翻出来转移注意力,没头没脑地划过了几十上百条通话信息,倚仗着绝佳的动态视力飞速浏览着页面,然后戛然拽住了上滑的侧边条,拇指悬在一个相当死板的备注上面,咬着下唇磨了磨齿关,苦大仇深地犹豫再三,还是拨了通电话过去。 急诊当值的邵主任似乎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悠闲。 拨号接通刚响了两声,邵为安严肃的声音就沉沉地敲向了邵桀的耳畔。 “邵桀。”邵主任一如既往地先喊出他的名字,然后停顿了两秒,仿佛是要把人钉在原处准备训斥:“什么事?” “……”邵桀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跟家里这二位高知分子畅快地沟通,维持什么寻常普通的亲子关系。他无故慌张地屏住呼吸,几秒之后才急促地喘了口气,刻意避开了称谓,勉强平静地问了一句:“您那边这会儿忙吗?……是这样的,我那个……有一个当警察的朋友受了伤,想问一下是不是在您那里,情况怎么样——” “说话磕磕绊绊,成什么样子。你怎么能跟江警官是朋友?” 邵为安没什么情绪的反问语序直接又强硬地表达了他对于邵桀陈述的这段人际事实的否认和怀疑。他应该不算故意,只是习惯于凌驾在邵桀人生之上,对这么个乍一看多少有点儿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儿子予以惯性的审视和质疑。这种完全不对等的沟通交流长年累月的令人窒息,唯一的好处就是邵主任一再批判之余降低了对邵桀的希冀,并不指望着他能给出什么令人满意的回应,自顾自地评价了一句,就随口回答了他的问题:“肩上的刀伤是戳刺伤,很危险,但万幸的是只伤到了皮肉,如果住院治疗几天,问题不大。” 这回邵桀才算是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目的达成之余,他们这对父子着实没什么可以继续沟通的闲情,邵桀举着手机磨磨蹭蹭地琢磨着该怎么结束话题。然而没等那句含糊吞字生疏得过分的“谢谢”说出口,邵主任却一反常态地捡起了这个邵桀以为他不会感兴趣的话题,有些苛责地追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跟江警官成了朋友?” “刚回来那会儿,在江警官的抓捕现场晕倒……认识的。” 邵桀本意只是不大放心江陌这个铁嘴的葫芦,所以即便不大乐得往来,但跟邵为安这位急诊大拿确认一下情况总好过牵肠挂肚的心里难安。他抿着嘴唇没声儿地哼哼,也没提那些获悉不久说来话长的旧日纠缠,一带而过地找了个马上要训练的借口,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然后再有些脱力地跌坐在墙边,思绪纷乱地看向天花板。 早些年刚入电竞行当泡在网吧打城市赛苦熬辗转的时候,邵桀不是没听过他们家那些亲戚朋友在背后的指指点点,难听好听无外乎“书香门第养出了个小瘪三”,只不过邵为安和吴瑾碍于自矜和教养,除了对他言行的苛责约束之外,鲜少当着邵桀的面言辞露骨地挖苦二三——但这点儿历史遗留问题始终属于朝夕之间难以解决的“老大难”,邵桀烦躁归烦躁,疯狂地把头发抓成鸡窝,放空地待一会儿也就算暂且翻篇。 门口这堆骨头架子正兀自惆怅的空当,熟睡了二十分钟不到的周Eden小朋友就满血复活地从床上弹起来。小恐龙八成是做了什么美梦,不久前亲身上演的击溃坏蛋奔向幸福生活的骑士童话桥段在一觉睡醒之后再度把小不点儿的亢奋心情顶向了最高点,他呼哒哒地光着脚冲向门外,英勇无畏地把兔子耳朵系在脖子上充当披风,上下翻飞地把试图捞他回去穿鞋的邵桀撞了个猪拱地,再被他有仇必报地按在地上掐了把脸蛋儿报复回来。 等到江禾提溜着一时疏忽险些酿成大错的周怀豫赶到DRG俱乐部的时候,想象当中本该受惊害怕可怜巴巴的周南一正撅着屁股趴在俱乐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拽着三位职业电竞选手激情四溢地玩儿着抽王八。 甚至为表公平公正,邵桀还特约邀请了基地外头常年骗吃骗喝的大橘小白担任主裁判,场外请驻了曾经抢占过江警官狮子头的流浪阿黄作为监督,捞了前台办公用的橡皮筋儿当作惩罚,无一幸免地在脑袋上扎了一圈儿小辫儿。 江禾扑哧一声笑起来,抬手把周怀豫推到沙发边。 “那个……小邵同学,添麻烦了,我们过来接Eden回家。” 周南一好不容易结识了新玩伴,极度愤慨地搂住了在暖风底下睡得迷迷瞪瞪的大橘,依依不舍地扑腾了半天。 邵桀好脾气地哄他休息时间随时过来玩儿,又挥了挥手,把夹在江禾胳膊底下的小恐龙送出基地大门,回到训练室里提起精神正准备攻坚千分高地,却恰逢队友运稀烂,排位排出了长长一片红地毯,疯狂连跪掉分掉段到隔壁抽空瞄上几眼的姜赫宇和温夕都齐刷刷地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然后忧心忡忡地观望着桀神突然扭曲嗝儿屁的精神状态和手感,连哄带骗地准备把人劝回房间,休息一宿再战。 “……老霍不是说帮徐经理处理个追尾?怎么还没回?” 邵桀精神出走地说了会儿胡话,瘫在椅子里装死了半天,捧着手机耷拉着眼皮忽然灵光一闪,扑腾着就坐直了身板——他余光瞥见姜赫宇还在混时长的直播间,转头又看向正在跟扫雷斗智斗勇的李泽川,拽着凳子挪到正在峡谷里给温夕当挂件的程梓身边:“明天约了几点的训练赛?” “明天?明天休息,老霍不是说自由安排?反正跨年之前也约不上几场正经的训练赛,分析师也请假还没回来。” 程梓眨了眨眼睛,扭头看着邵桀蓄谋得逞似的行云流水地关掉电脑晃起身,又捡起被他挂在椅背上靠得皱皱巴巴的大衣,瞄了一眼手机时间:“这么晚……桀哥你要出去?” “嗯,出去一趟,老霍回来帮我说一声。就说——”邵桀一巴掌糊在专心致志拼操作的温夕头顶,对上小AD迷茫投来的视线,挑了下眉眼:“见朋友,给脑袋开个光就回来。” 第一百零八章 少女-探望(下) 案三少女 三十探望(下) 江陌拢了一把裹在身上的警用棉大衣,坐在四个打麻将吵得血压飚高跑到急诊扎点滴的大妈中间,评理评到半路,护住手背上的针头,困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纠纷的起因倒是简单。 两位北城本地的大娘和两位打从南方过来帮衬闺女带娃的阿姨在同一个小区里头交好已久,难得有机会凑到一起,就南北麻将的规则和番数热烈切磋磨合了大半天,却不料在牌桌的数学问题上触及了彼此的“底线”,吵吵嚷嚷到半路,又头晕眼花地手挽着手来到医院,一边儿输液调整血压,一边儿不依不饶地找到了穿着警服外套的江陌,帮忙加以评断。 然而江警官是个棋牌白痴,听她们闹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四五六来,四位大妈又闲极无聊地唠了几句琐碎,转头打量着她这张姣好的脸蛋儿,追问起江警官的感情生活来。 喻大夫带着实习生开完会,又被迫挑起重担接了两个诊,累死累活睁不开眼睛地躺倒在休息室里,这才听见小黄护士说起住院部那边还没给江警官安排床位的事儿,转头风风火火地冲到诊疗区,离得老远先看见江陌那一脸欲哭无泪的倒霉表情,再笑得不能自已地把她从大妈迫切关注的水火坑里解救出来。 “合着搪塞不开你就拿着周南一的照片忽悠人说离异带娃是吧?这给你能耐的……” 喻洛调整了一下吊瓶的流速,帮她垫了个枕头,方便倚在床边:“住院部那边儿突然来了几个急活儿。刚那个实习生你瞅见没?那小子一看就是头一回轮到急诊,居然敢在这儿念叨病人少兴许能轻松一晚……这下好,邵主任两台手术直接奔着后半夜。估计得空安排你也得那个时间。你说……你不联系家里倒没什么事儿,但你们队里明天是不得来个人啊?实在不行就明儿一早我亲自送你去办住院——” “刚抓了个持刀挟持的,哪有时间?”江陌龇牙咧嘴地哼哼了两声:“明天我得回去审嫌疑人……就不用住院了吧?不就挂个水?” “审你个大头鬼!在这儿我说了算,落在你姑奶奶我的手里还想跑?”喻洛嗤声剜了这个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的冤大头一眼,“你这伤就属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天消炎针打底我跟你讲——” 喻洛一边说教一边把床边的帘子扯展开,刚跟病床上打着蔫儿还敢奋起抗争的江陌瞪上了眼,余光却瞥见一对谈吐打扮都稍显精英做派的男女,抱着一束规模相当夸张的鲜花朝病床区靠过来。俩人稍微张望逡巡了一圈,大概是从床帘缝隙里眺见了江陌的侧脸,然后当即锁定了目标,快步走到了江陌的病床前,郑而重之地鞠了一躬,差点儿磕上床尾的栏杆。 “江警官。” 梁霁先上坟一样把鲜花供在了江陌跟前,又隐约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在徐沐扬挤了半晌的眼神示意之下,稍微把花束的方向偏了偏,看着没那么死板,“警局那边做完笔录我们就赶过来了,想看看伤得怎么样——刚我也跟你们队里的领导说过这事儿,你这次伤病的费用我们可以全部承担,需要住院就安心住,不用在乎花多少钱……除此之外,主要还是想当面跟你道声谢。” 江陌眼皮一跳,登时收敛起脸上那点儿无赖耍混的神情,抬起松散的视线,意味深长地看了梁霁一眼。 中午时分那场走向诡异的持刀挟持事件着实事发突然。 江陌当时接了电话担忧在先,几乎没怎么动脑子就带着肖乐天直奔财经大学图书馆。可等到火急火燎地冲向挟持现场,又恰巧跟刚刚抵达学校,站在人群外围张望情况的木鸿老师撞了个正着,江陌才恍然意识到,胡佳蕊这样一朵惯常借助意外来伤害假想敌的奇葩,究竟为什么会一时冲动地跑到心理咨询室,并且在根本还没见到木鸿的前提下,抖落了底牌,挟持了一个分明在这团混乱复杂的感情臆想之中,近乎路人一般的存在? 但千钧一发之际的犹疑猜测一晃而过,恶性事件就摆在眼前,江陌总不能用寻常的思维去判断一个正在暴走的现行犯的逻辑对错——她第一时间只能优先考虑如何解决掉在胡佳蕊极度狂躁的情绪下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江陌跟到场的派出所同事交代好顾全木鸿的人身安全,随即叮嘱肖乐天协同派出所部署后续支援,然后毅然地站在了正在尝试交流沟通的派出所副所长身边,试图给出一些有助于了解胡佳蕊并进行劝解的辅助性意见。 双方一度僵持不下。 然而两相对峙期间,江陌却隐约意识到,胡佳蕊也许并不是一块密不透风不进油盐的铁板。 她或多或少地能从胡佳蕊颤抖到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有所察觉,也许,挟持这位梁老师并非出自于胡佳蕊最初的预见,她此时此刻愤然狂躁的情绪底下,躲藏了大半不知如何进退的恐惧和惶然——而与此同时,谈判经验丰富的副所长再次动摇了胡佳蕊的心弦,他以一种站在对方立场的口吻,提出了既然人质和持刀者之间存在悬殊的体型体力差距,不如交换一位相对弱小便于控制的挟持对象,以确保能够平等持续地进行协商的意见。 这一次,胡佳蕊终于踏上了这级递到她跟前的台阶。 管片儿派出所没有女警外勤,时间紧迫,江陌依旧是首当其冲的倒霉蛋——她尝试性的跟不怎么待见她的胡佳蕊搭了两句话,缓慢地挪了几步向前,几乎快摸到胡佳蕊的衣服边儿。 却不料,就在江陌和梁霁两相侧身交换位置的瞬间,胡佳蕊的喉咙里突然嗫嚅一声,整个人莫名其妙地奔溃大喊,攥紧了水果刀和梁霁的袖摆,猛地朝着他胸口的方向狠刺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片混乱,江陌在护住人质的刹那分明看见梁霁的嘴唇对着胡佳蕊的方向动了几下,耳边却在挨了一背刺时骤然响起了一片忙音,什么都没能听见。 倒是没想到,这场挟持事件中心的畸变点,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若无其事地站在江陌的眼前。 “好歹算工伤,这个不劳费心。”江陌催促地目送着敏锐察觉到探望的气氛并不美好的喻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捏了捏冰凉的输液胶管,轻快地占据主动弯起眉眼:“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跟梁老师了解一下——要不二位坐一会儿?耽误几分钟时间。” 第一百零九章 少女-血管(上) 案三少女 三十一血管(上) “我大概是……十一点不到,开车进的学校。” 梁霁扯开一侧的床帘,拉着徐沐扬并排坐在江陌隔壁的病床,低头看了一眼徐沐扬正烦躁地抠在他掌心的指尖,安抚着捏了两下,再轻轻地笼住了她的手腕。 “因为事先跟木鸿约定好在学校图书馆碰头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左右,到得比较早,挺充裕的,就没确认过具体的钟点。”梁霁大概是得空换过一套衣裳,却还没来得及洗一洗这一身的晦气,衬衫衣领的位置蹭了一小片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估计是江陌挡在他身前的时候血滴从伤口飞溅出去流进了领口,凝在了皮肤上,又沁进了布料里。他似乎察觉到对面这位女警官逡巡审视的视线略微停顿了两秒,无意识地耸了下肩,继续平缓地回忆道:“然后我就待在木鸿的心理咨询室里,帮他收拾了一下窗台上那个被水和肥料泡烂根的杜鹃盆栽……胡同学就是这个时候过来敲的门,说,她是来找木鸿老师的。” 江陌不适地点了点头,停顿了几秒,没急着应声。 这人再怎么钢筋铁骨也是肉长的,江陌这一刀挨完到现在,眼前飘来飞去的金星就没散过。她不大舒服地端着正在录音的手机挪蹭了个相对挺得住的坐姿,又没轻没重地举起挂着针头的右手隔着包扎的纱布碰了碰缝合麻醉还没过劲儿的伤处,拧巴着眉头强打精神,“嗯”了长长一声才道:“胡佳蕊知道木鸿今天回学校?” “对,我通知的。”梁霁坦然地点头,然后觑着江陌顿时加深的狰狞表情,淡定地补充了一句:“木鸿请假的这段时间有不少同学来问过,因为他这种讲座性质的大课好像是可以累计加学分的,我就做了一个登记表——图书馆的何娜老师也帮忙整理过,具体的情况问她应该也可以,毕竟他们俩这么多年,关系还是挺近的……反正昨天木鸿定好回学校的行程之后,我就给学生统一发了消息通知,让他们自行安排时间过来找老师沟通。” 梁霁稍一停顿,掏出手机翻找出临时代课群的聊天记录,递到江陌跟前确认了一下:“纸质登记表的话你们领导说暂时留作物证,这边是当时群发的通知——其实是没有说明具体到校时间的,所以胡同学跑过来的时候也吓了我一跳,以为她有什么情绪问题比较着急疏导,所以就留她在咨询室稍坐,一边等木鸿回来,一边简单聊一聊。” “聊聊……唔……聊聊……” 江陌扫了一眼梁霁的手机,余光却正瞧见旁边徐沐扬交扣握住梁霁的手忽地攥紧了一点,似乎在以一种不大明显的方式抗议着这段在她看来没什么必要的交谈——不太像是小家子气的拈酸吃醋,倒更像是强忍着脾气试图回护她身边这位挟持事件的受害倒霉蛋。 江陌佯装无视地忽略掉徐沐扬带着那么点儿敌意投过来的视线,转而抬起眉毛,更为尖锐地看了梁霁一眼,嘴上却问得轻松懒散:“那方便说说都聊了什么内容吗?不瞒你说,这个胡佳蕊先前我跟她打过交道,但这孩子的想法我们其实一直都搞不太懂,我还是挺好奇的,她之前一直都在回避正面冲突,这怎么聊着聊着,就聊成持刀挟持了?” 江警官这几句话音刚落,梁霁尚且还在反应迟缓,一旁的徐沐扬先“腾”地站了起来,高跟鞋碾在大理石的砖面,灰尘沙砾“硌啦啦”地叫喊。 “江警官,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这话问的什么意思?被挟持的人难道还要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着那罪犯是吗?” “我问的话,当然是字面意思。”江陌没怎么迟疑,弯起眼睛打量着徐沐扬咄咄逼人的表情,“还是说……徐小姐觉得,我应该怀疑一下,是不是梁先生,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把自己逼到了危险的境地?” “你——!” “没事没事。当时的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即便江警官真的怀疑是不是我撺掇出什么猫腻,也是合情合理……” 梁霁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徐沐扬几乎翘到江陌鼻尖儿上的食指,揽着她的腰坐回原地,善解人意地对着脸色泛着青白的江陌聊表歉意:“其实当时跟胡同学的沟通就是一些简单的心理咨询话术,真就没特别勉强地聊过什么。因为我虽然上学那会儿考过资格证,但这么多年从事的都是其他的行业,正儿八经的咨询肯定是不够格……打过招呼知道她的来意之后,我看她抓着包有点儿紧张,就比较随意地跟她搭了几句话,问一问是不是期末周或者什么原因压力比较大,反正我不是他们学校正式的老师,吐槽也行,权当放松一下心情。” 江陌抿了下发干的嘴唇,歪着僵硬的脖子瞥了一眼还在飞转的录音时间:“胡佳蕊有提到她来找木鸿老师具体是什么事吗?” “如果知道她是带着刀来找木鸿报复的话,我肯定会提早报警的。”梁霁稳定平和的呼吸滞了半秒,为难地漏出几分动摇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很抗拒交流。我看她涨红着脸一直在流汗,所以就试探性地提了一嘴财经大学最近发生的事——” 江陌皱了皱眉:“高坠?” 梁霁点了点头,抓着徐沐扬的手骤然收紧了一下,脸色霎时间惨淡下来:“我本意是想说,问问看是不是这桩闹得挺大的自杀事件给她造成了什么阴影,没想到她居然跟去世的那个女孩儿有关……然后——她好像也很意外我会提起这个话题,突然就慌张起来,想挪得离我远一点,结果一不留神背包就脱手掉在地上,水果刀也滑了出来。” “这时候咨询室里应该没有第三个人,也没什么监控报警之类的东西……”江陌捻着指腹上短而刺痛的划伤,瞄了梁霁身旁那位心疼得无以复加的准家属一眼,抢在她插嘴阻拦之前追问道:“当时的情况——要么行凶,要么逃跑,怎么会变成挟持呢?” “大厅的保安突然过来了,不知道因为什么。”梁霁后怕地扶住额头,倒抽了几口凉气:“看到水果刀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太好,但被她紧盯着又不方便拿手机报警,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尽力劝她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沟通,毕竟……伤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直双手握着刀……对着我……好不容易刚劝动了一点儿,结果没想到保安大哥突然敲了咨询室的门,撞见了屋子里的情况,掉头跑开就报了警……这一喊门口就围上了人,胡同学估计是觉得进退两难,索性破罐子破摔,这才闹到持刀挟持的地步……” 第一百一十章 少女-血管(下) 案三少女 三十一血管(下) 梁霁说到最后声音都在抖,视线闪躲又慌措,仿佛陡然间重新坠入了事发当时的濒死险境,困顿恐惧得不堪回顾——江陌这片刻的工夫已经快被徐沐扬愤懑得如有实质的目光戳得浑身是洞,她飞快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不通情不达理的追问举动,刚准备最后再提一个问题,徐沐扬却已然摆出了一副到此为止的势头,站起身来理平了衣角,十指交握地拉住梁霁的手背在身后,客套又冷漠地对着江陌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江警官,时间不早了……梁霁他虽然看着没什么,但毕竟受了不小的惊吓,该做的笔录我们已经去警局做过了,在医院这儿进行私下的沟通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义务,您不能因为救过他的命就这么为难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的情景。如果日后还有需要配合了解的情况,也烦请走正常的程序——您也看到了,他现在状态不太好,今天我们就先回去,医药费我们一定会——” “最后一个问题。”江陌先被徐沐扬这一本正经的教训说辞唬得一愣,眨了眨眼睛缓过神儿来,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皮打断了徐沐扬的话,定定地看向梁霁:“胡佳蕊举着刀扎过来的那一下,你跟她喊了什么?” “别冲动。” 没等江陌说完话,梁霁人已经被徐沐扬拖着胳膊走了老远,但他还是停下脚步,背对着江陌抬了下眉毛,扭过头来无辜地答了一句:“我喊的是‘别冲动,把刀放下’,有问题吗?” ———— ……这话喊得有问题吗? 在当时近乎千钧一发的瞬间,呵斥行凶者放下刀刃的这个举动当然没有问题。 但在极度紧绷的对峙形势下,喊话的人却是即将被交换解救出凶险现场的人质,这就多少有了那么点儿……另当别论的良苦用心。 梁霁这句话喊的时机实在过分微妙,微妙到与其说是劝人放下屠刀,倒更像是在提醒她先杀之而后快——毕竟在对峙形势即将对调的交换点,胡佳蕊手里的刀,是唯一一个瞬间就能直接影响僵持局势的关键。 可话又说回来,除了时机不太对,这样的喊话有问题吗?即便揣测中有可能存在的恶意教唆能够成立,在刀锋的指向之下,梁霁这样一个引祸上身之举,又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江陌正冥思苦想不得其法的工夫,人已经再一次被喻医生没收了手机强行按在病床里。 “地球离了你照样转,睡一觉起来天也不能掉个个儿。”喻洛简直恨不得把人闷头按进枕头里,单手帮着江陌把别别扭扭没系利索的纽扣系到底:“你们队里那几个人叫啥我都知道,真有急事儿来电话我再喊你。” 江陌裹着喻洛这件半袖挂着套袖的什么小众设计的衬衣,实在没劲儿跟她对着干,只能眉头紧锁地缩进棉被里,依依不舍地张望了一会儿自己那两件儿沾了血被当做医疗废物扔去销毁的外衣,又被检查药瓶拉上床帘的小黄护士批评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受伤了就要抓紧休息”,这才偃旗息鼓地歪着脑袋,听她叽里咕噜念叨着最近有人在急诊偷东西。 江陌掌心里托着小黄护士投喂的青皮橘,吸了吸橘皮的香气:“急诊这地儿还有贼?” “可不,缺德带冒烟儿。”小黄护士快把兜里这点儿零食家底掏个干净,零零碎碎都堆在江陌旁边放监测仪的架子上:“但他还不偷救命钱,专摸手机。有的家属着急忙慌的也就不计较,有的就纯迷信说破财免灾,保安逮多少次都没逮住。要不喻大夫干嘛把你手机拿走,主要是怕你晕晕乎乎的手机丢了麻烦,这踏实睡——” 江陌被她轻声细语地嘀咕得犯困,留意挂心地打了个哈欠,勉强撑着眼皮目送小黄护士跑回分诊台去,昏昏欲睡地刚要闭上眼睛。 始终被急诊大厅里流动空气细微地拂曳摇摆的床帘忽地一动。 病床区早就调暗的灯光不大明显地抖了一下,一道模糊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近,投映在堆叠褶皱的帘子上,晃动着狰狞又惊悚的痕迹。 可帘子太长,看不清床下脚底,即便竖着耳朵,也只能听见轻到令人汗毛竖起的脚步声,灰尘沙砾碾刮着鞋底。 就在这时,帘外的身影无声地抬起了手臂—— 江陌半梦半醒地猛一激灵,迷迷糊糊地光记着有贼这事儿,眼瞧着那条偷偷摸摸的胳膊刚刚探向床帘的边缘,下意识地翻身而起,稳准狠地一把薅住这疑似小毛贼的手腕,转瞬间正诧异这过分细伶单薄的身子骨,“小贼”已经被她顺势反手擒拿压进了被褥,“呜呜呜”地闷声求饶,哭求着江警官放过他这条小命。 江陌这会儿属于大脑供血不足,肌肉记忆跑得比脑子快,把人按在身底才愕然地低下头,听见埋在被子里呜咽的声音有点儿耳熟,稍微松了半分的力度,呆滞又傻眼地看见邵桀憋红了一张小脸儿抬起头,又哭又笑地诉苦。 “……江警官,疼……能不能先松手?” ———— 三分钟不到,喻洛就揣着江陌那部“叮叮咣咣”没消停过的手机,火急火燎地拽着小黄护士过来拔掉她手背上已经挑破血管的针头,扯了扯滴淋得满是血点的被子,囫囵个儿地团了几下,交给处理完输液管的小黄护士撤走。 “大英雄是吧?住个院养个伤还惦记着帮咱们抓个小毛贼?赶明儿给你送个锦旗你要不要?” 喻洛先一巴掌糊在扭头要解释两句的江陌的后脑勺儿,轻轻抽着凉气,翻开了刚缝完针就饱经摧残的伤口纱布,一边仔细检查有没有崩开的情况,一边抽空横眉竖眼地剜了背对着病床还试图侧过脸颊替江陌说话的电线杆一眼刀,咬牙切齿道:“你闭嘴!事儿就打你这儿来的!哪有人大半夜偷偷摸摸过来探望病号的?你这是亏着她带伤,但凡她手边儿有个趁手的家伙,你也得挂彩我跟你讲——” 江陌嗤声一乐,瞄着床尾那个耷拉着脑袋快哭出来的电线杆儿,赶紧替这凭白挨骂的倒霉蛋开解找补:“他倒是想联系,那不手机被你没收了吗?” “这偏向的……就跟刚把人按床上的不是你似的……我说刚手机一直振动呢,估计都是这小子打的电话。”喻洛心气儿不顺地在她伤口边缘的纱布上轻压了一下,瞥着那仿佛垂着耳朵尾巴的傻小子,拢住江陌敞开的衣领:“行了转过来吧——伤口没事儿,就是突然吃力,缝合的地方有点儿泛红。胳膊准备好,还有一瓶半的药呢,这一针还得接着捅……” 喻洛拆了软管针头,对着呆愣愣的傻小子一招手,虚点着江陌那皱巴得老高的眉头。 “不想看杀猪的话,过来搭把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女-环抱(上) 案三少女 三十二环抱(上) 毕竟身边儿戳着一根儿身份微妙的人民群众,江陌这头待宰的小猪羔子多少还顾及着自己那点儿被喻洛这张碎嘴子抖落得所剩无几的颜面,没把堪比杀猪放血的扎针场面闹得太过刺激难看。 邵桀这身量属于居高临下,略微垂下视线就能瞄见江警官领口里头的裹缠了不知道多少圈的纱布胶带,药水和血水晕染凝结的痕迹若隐若现,瞧得他心疼又心软,听从医生安排按住江陌受伤一侧胳膊的掌心虚虚地环着她的手腕,留意地觑着她绞尽脑汁试图躲闪挣扎的小动作,也就只敢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你这松松垮垮地按得住她才有鬼。”喻洛快值班值得连轴转,所剩无几的耐心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好声好气地跟这位扎针费劲的惯犯拉扯什么持久战。她举着还没机会近身的针头,先伸手在江陌摇来晃去的脑门儿上铆劲儿一抽,随即吃人似的瞪了邵桀一眼,把人唬得一哆嗦,默默地攥紧了江陌的胳膊,环绕在她身后按住肩头,这才噗嗤一乐地紧了紧压脉带,摸了摸她碍于手背血管一塌糊涂只能临危上阵的手腕静脉:“刀枪剑戟斧钺钩钗都不怕,怕这个小针头……就应该让小黄护士给你扎,折磨你一回你就知道我这技术有多温柔。” 抗争过程太漫长,江陌等待着针尖刺破皮肤的尖锐疼痛已经紧张得快要虚脱——喻大夫温柔有余,技术不够,专业不对口地瞄了好一阵子都没痛痛快快地直接下手。江陌欲哭无泪地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眯眼扭头正犹豫着要不要挑战自我直面恐惧的当口,压在她右肩上的掌心却突然一松,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脑后环到眼前,轻压着她紧绷皱巴的眉头,温暖地拥住了她躁动得不能自已的眼球。 江陌忽地僵住,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半个身子都落进了邵桀的怀中。 太近了。 这种近乎背后环抱的姿势亲昵得几乎能感受到邵桀贴向她伤口的呼吸起伏,江陌甚至能闻到他袖口处柔软的香皂味道。 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短暂犹疑地抖了下睫毛,正准备偏头躲开这个介乎于亲昵暧昧和关怀照顾之间的环抱,挡住了视线的手指却先一步撤开落下,连带着邵桀整个人都退后了半步,规规矩矩地停在她视线所及两三步远的距离,抠握着双手乖巧地站好。 江陌顿时哑口。她视线一飘,看了一眼手腕上已经趁她晃神溜号的短短几秒固定贴好的针头胶布,蹦到嘴边儿的回绝抗拒又辗转地被她生吞回胃底——江陌眨了眨眼睛,开始反省她是不是在自我意识过高地无理取闹。 “……唔嗯——”江陌掀起眼皮迎着邵桀关切专注的目光望回去,又有点儿心虚费解地躲开滑走,吭叽了一会儿,颔首道:“谢谢。” “你应该谢的人是我。”喻洛调好点滴流速准备功成身退,收拾无菌包的工夫抬起头看着那傻大个儿认真叮嘱,“看着点儿药水,到底了找我。换完药之后有时间的话帮忙跑个腿,给她领一套病号服。” 江陌没想到这人临走之前还扔下一枚小炸弹,气若游丝地一喊:“我不住院!” 喻洛委以重任地拍了拍邵桀的肩,头都不回地扯上一侧围挡的床帘:“你说了不算。” 突然肩负重担的电线杆子郑重其事地倒戈点头,余光一瞟却正对上了江警官烦得恨不得咬这狗腿子一口的眼神,无辜地挨了一脚,蔫头耷脑地凑到江陌跟前,视线在江陌歪扭的领口晃了一圈儿,眼神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要不要躺下?我帮你把枕头和被子挪舒服点。” “先坐会儿。你也别在那儿罚站,长那么高……我看你一眼还得仰着脑袋。”江陌端着手腕点了点他身后床边的凳子:“估计是偷摸从候诊区那边拖过来的。” “嘴里发苦?”邵桀先屁颠儿屁颠儿地在床边坐好,又悄么声地拽着屁股底下的凳子挪蹭到输液挂钩的下头,靠向了江陌一伸手就能够到的移动台面,觑着她一边咽口水一边翻翻捡捡挑选零食的动作,摸摸索索地从裤兜里掏了一块大白兔奶糖出来:“这个管用。” “你还知道挂这药水有什么副作用?”江陌从善如流地伸手接过奶糖,展开糖纸搓了搓:“周南一给你的?” “再怎么说也算是医生家庭出身,常见药属于耳濡目染。”邵桀一带而过地提起他父亲,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迅速地把话题拽回来,打量着没什么特别的糖纸问道:“怎么看出来是周南一的?他爱吃这个?” “邵主任好像有两台大手术,刚就没再见着人。”江陌还是不太能明确这对父子之间的复杂情感。她歪着仍旧僵硬滞涩的脖子偷瞄了表情不太明媚的邵桀一眼,也就佯装无事地略过,指着糖纸上笔尖刻印的痕迹,轻声说:“这小子喜欢在糖纸上写自己的名字,然后画一颗小爱心,再送给别人。油墨八成是被他蹭掉了,看不太出来。” 江陌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恍然想起先前跟邵桀在电话里聊起的事,又问道:“他爸妈把他接走了吧?是不是在你那儿闹得挺厉害的?江女士说他这一半年特别淘,看不住就要上房揭瓦的那种。” “还好,挺有礼貌。”邵桀点头也笑,停顿了半秒,还是犹豫着开了口:“你受伤的事儿,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说?” “不至于非要开这个口。你来这儿也见了,就是皮肉外伤,喻洛纯粹是咋咋呼呼地吓人。”江陌不太想接着这个话题走向继续闲聊,为免太过尴尬,想了一会儿,又生硬地问道:“嗯……对了,刚你发的消息我也就大致看了一眼,Eden怎么跑到你那儿去了?家里断电这个我知道,上一回交电费都是八百年前了,有人拽着他是怎么回——” 带着明显回避情绪的细碎问话刚说到半路,江陌随意搁到台面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出声响。俩人先是一愣,随即目光整齐划一地落在了来电显示的名字上,面面相觑地蹙起眉头。 “又是付乐枫……有本事惹事儿没本事承担,这电话打了一天——” 江陌苦大仇深地捞起手机,抬眼瞧见邵桀拧起的眉间,了然地重重一叹:“得,知道是因为什么跑到我家小区外头对小不点儿动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少女-环抱(下) 案三少女 三十二环抱(下) 江陌对于“家庭”的态度始终明确又含糊,不排斥提及,却也抗拒着交流和深入。 邵桀大概能猜得出,江警官在现如今的亲缘关系之中十有八九是站在了一个稍显尴尬的交叉路口,两条背道而驰的坦途在她这里撞得此路不通。 离婚之后分别成家的父母,再婚之后又拥有了专属于全新家庭的生命延续,只剩下江陌堂皇又徜徉地站在原处,长长久久地琢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两个家庭的纽带,还是生身父母分崩离析的诱因源头。 邵桀窝在凳子上抓了抓头顶,犹犹豫豫地准备起身回避,江陌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青白着一张脸,烦躁得快把手边儿那一小颗橘子抠漏。 电话那头的付乐枫像是刚喝了酒,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闹腾了很久,邵桀偏着脑袋看向江陌凄惨的脸色,伸手把快被她抠烂的橘子讨过来,扒皮拆络之后在橘瓣底下垫了一张纸巾搁在床头,随手就把只零星掉了几个碎渣的橘子皮重新塞回她手里继续蹂躏揉搓,逗得江警官又好气又好笑地噗嗤一乐,挂断电话扬手作势地要把破破烂烂的橘子皮往他身上丢。 邵桀先乖楞楞地没躲,呆了两秒才紧张地眨了眨眼睛向后一缩,两手一捧接过江陌分了一半儿的橘子,没啥防备地丢进嘴里,被酸得挤眉弄眼一哆嗦:“……哇酸——付乐枫还是因为酒店的事儿?” “嗯……逃课逃学再加上寻衅滋事,派出所联系学校给处分了应该。”江陌看了一眼酸得吞了半天口水的小白鼠邵桀,理所当然地清了清嗓子,把另外半个橘子搁在床边:“白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赶上出警,被我骂了一顿,这才跑到我家小区外面,本来是想堵我要个说法,结果先碰见了周南一。她爸妈明天会来,后面有什么事儿也用不着我管。” 江陌端着手机吃不上劲儿,别别扭扭地歪着脑袋翻了翻未查收的消息和来电,正准备给队里的几位狐朋狗友报个平安,一口气刚艰难地叹到一半,温晨的电话就气势凶猛地蹦到江陌眼前。 江陌无意识地敲了敲手机边沿,正纳闷儿地抬起脑袋想了一下这位大忙人最近怎么这么多忙里偷闲的时间,搭眼却正瞧见呆坐在一旁的邵桀紧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眼神忽闪着从江陌的侧脸划向手机画面,定定地看了两眼来电备注的“温晨”俩字儿,心气儿不顺地扬起下颏,傻不愣登地瞪着挂钩上临近到底的药瓶,怔了半晌又恍然意识到自己陪床陪得差点儿失职,“噌”地蹿起来,几步路乱七八糟地走得都快把四肢缠在一块儿,磕磕绊绊地扶了把病床栏杆才稳当下来,满脸丢人地直奔护士站。 江陌差点儿笑出声。 但她绷着伤口不敢乐得太猖狂,接通电话的时候哼声笑意先钻到温晨的耳朵边儿,“喂,大忙人,什么事儿啊?” “……听说你英勇负伤,本来是想关心一下……但听这动静儿,好像问题不大?”温晨闷声停顿了半秒,无奈地轻笑叹道:“你那个小师弟回队里的时候衣服上沾的都是血,俩眼睛肿得跟金鱼一个样,把你们支队里头吓懵了一大片,吵吵闹闹地我们这边儿都听说了财经大学持刀的案子,这不得空就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看。” “别提了,肖乐天哭得跟号丧似的,我还以为我魂儿被他喊出来了。”江陌无声地接着乐,弯起眼睛跟利落地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撤换药瓶的小黄护士颔首示意,目送她转身离开时才龇牙咧嘴地握了下拳,试图舒缓一下被药水凉得刺激的血管:“我还没怎么样,他倒是哭得差点儿没撅在那儿,在救护车上吸了半道的氧……” 江陌不适的动作幅度并不大,迟回一步的邵桀却轻手轻脚地捞回凳子坐下,握住冰凉的胶管在掌心搓热了两下。 江陌一怔,气声地说了句“谢谢”。邵桀本来还云淡风轻无事发生地打了个哈欠,抬眼对上江陌感激投来的视线,顿时不好意思了起来,傻呵呵地挠了挠脑袋。 “……我说——”电话那头八成是察觉到江陌正心不在焉,稍微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是在急诊还是病房?待会儿应该有时间,我要不过去看看?” “打住啊温晨,认识多少年了还讲究这个?忙得跟陀螺一样,有这时间消停歇着得了。”江陌干脆又直接地回绝:“喉糖的心意我领了,改天食堂当面道谢。” 江陌快刀斩断了温晨这位壮汉的似水柔情,寒暄两句就无情挂断,转头瞧见还在专心致志地充当着人形热水袋的邵桀,傻眼了一会儿,忽然迟滞地意识到,她最该搪塞回绝的倒霉蛋,这会儿还安然地坐在她跟前。 “药水也换完了,你也看见我这情况了……”江陌强撑已久的精神已经濒临溃散,但她实在不是很想把自己状态不好的一面表露给邵桀看见,含混地吞咽了一下,还是决定委婉地对这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儿下个逐客令:“你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儿的话,要不就回去早点休息,我这——” 然而邵桀并不吃她嘴硬这一套,皱巴着鼻梁晃了晃脑袋:“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 话音将落,江陌惊诧地眨了眨眼。 这位向来只敢在线上胆大妄为臭不要脸的纯情倒霉蛋还是头一遭这么正经直白地跟江警官交流二三。江陌抬了下眉毛,轻声笑起来:“你还不放心?你没来那会儿我不就一个人呆得好好的……” “那……那太晚了,我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去,这总行了吧?”邵桀梗着脖子坚定了一小会儿就立马垮下来,拿准了江陌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捂着胶管耷拉着脑袋,嫣红色从耳朵尖儿漫进了领口里面,瓮声瓮气地把自己搁在陪床家属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哄劝:“江警官你……你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 交识至今的时间不长不短,江陌算是把这小孩儿执拗的秉性摸了个七七八八,她属实力气耗尽,几句话说完眼前就一阵斑驳发花,轻轻摆了摆手作罢,由着邵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侧身躺下——缝合伤口时的麻醉药劲儿估计已经彻底过去,稍微一动,伤口就胀滞地泛疼,牵扯得她死命地咬紧了后槽牙,倒抽着一口凉气吐了好几下。 邵桀心尖儿上都快揪成麻花,皱着眉无能为力,干巴巴地坐在旁边,扯着指甲边缘的倒刺,嘀嘀咕咕地轻声一叹。 “江警官,你为什么想当警察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少女-回首(上) 案三少女 三十三回首(上) “江警官,你为什么想当警察啊?” 邵桀这句蚊子哼哼似的喟叹轻得几乎没声儿。他没指望着时常懒得应声附和的江陌能在当下这么个困倦疲累得摇摇欲坠的情形之下搭理他几句,也没觉得这是个可以趁人之危促膝长谈深入了解的好时机,兀自嘟囔了一句就抿紧嘴唇不再哼唧,两眼放空地抬起头,安静地看向输液滴壶,跟着药液滴落的节奏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急诊病床区难得铺了满地的寂静,连仪器运转散热和意味着生命体征平稳的低声跃动都平和遥远得听不分明。 他留意地看向呼吸平稳的江陌,还以为她已经彻底陷进了消毒浆洗后稍显沉重的被子里,难过得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然而半侧着身背对邵桀的江警官却忽然无法放任他继续脑补揣度似的叹了口气。 她别扭地转过脑袋,闭目养神了片刻就睁得溜圆锃亮的眼睛竭力又歪扭地瞄向邵桀,瞧见他苦大仇深着一张脸,总觉得这小孩儿似乎对警察这个职业群体产生了点儿日日夜夜都身处刀山火海,放眼望去尽是肃穆悲壮的痛苦错觉,略微沉吟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摆在了“知心大姐”的位置,试图把这个关乎于职责与身份的话题拉扯得轻松一点,哼笑着反问:“唔……那你为什么想当职业的电竞选手?” 邵桀蓦地撞上江陌拧着脖子也要投过来的视线,愕然失笑地把这个显然一时半会儿无法入睡的人搀着胳膊捞起来,垫好了枕头和棉被。 “最开始的时候不是想要打职业,就是初中那会儿不爱学习,再加上有点儿叛逆,这才开始泡网吧打游戏。”邵桀缓慢地揭开了自己年幼时期十分抗拒回首直视的过往记忆,攥了攥被胶管药水冰得动作迟滞的掌心,搓了两下摩挲出热度,又轻轻地把输液管揽在掌心,声音放得极轻:“我跟我爸妈,有点儿合不来——也不是合不来,就是……怎么说呢?感觉我跟他们的生活好像有时间差,起初只是因为他们各自的工作凑不到一块儿去,后来就……” 江陌顿时敛起了打趣的表情。她全然没有料到自己随意拉扯的话题会换来如此真挚到剖心挖肝的答复,脸上那点儿浮于表面的笑意陡然垂落,紧起眉间沉默了好一会儿,哑声回问:“邵主任在急诊,那你妈妈是?” “吴老师是市重点高中的班主任,要么高三,要么实验班,每天都在跟祖国未来的希望打交道,忙得很。”邵桀似乎是头一次在无意间直面时间流逝的残酷和冷静,也可能是身旁的人传递给了他一点平和稳定的情绪,但好像现如今提起他那点儿疯狂又叛逆的学生时期,已经没了以往执着于得到偏向的在意,“在我有印象以来他们就经常缺席各种跟我有关的大事小情……从幼儿园那种需要家长参与的亲子运动会开始,到上学之后的家长会,再后来我的生日他们都不记得,甚至那会儿在学校——摔骨折的出院手续都是我跟韩律自己去办的。他们太忙了,以至于我因为需要在他们看顾不到的地方努力活着,结果却完全长成了他们想象之外的样子……等到再想约束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下手干预了。几次三番闹得不太愉快,他们也就不愿意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陌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撞破邵桀和邵为安父子身份的时候,那种明显得几乎具象化的压制和压抑萦绕在邵桀身边久久不散。她定定地看着邵桀此时此刻还算平静的眼睛,仿佛顿时醍醐灌顶地理解了邵桀对于她时不时搁置不管的回应习以为常的原因,懊恼地抠住自己的手心,勉强维持着轻松的语气问了一句:“那……泡网吧打游戏算是示威?” “有点儿幼稚是吧?”邵桀没做犹豫,简短地点头,气声笑了一下:“这已经是那个时期的我能做到的最叛逆的事儿了……但整天出去玩儿又不好总跟爸妈要钱,那会儿认识的网吧老板就忽悠我打比赛,结果歪打正着,‘正正得负’的脑子也算有了点儿用武之地……” 江陌谈不上能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却也心头随之触动,不太能笑得出来,停顿了片刻,又问说:“你打职业比赛这事儿,父母支持吗?” “谈不上支持不支持,他们压根儿不关心。”邵桀不以为意地耸了下肩膀:“其实虽说我高中之后就差不多都泡在俱乐部,但高考我还是参加了的,那会儿比赛比较多,抽空努力复习完按分数看的话,差不多二本中上游?但我没去读,想先趁着年龄好打比赛,退役之后再重新考个电竞相关的专业继续读书……这事儿他们俩知道之后根本不赞同,觉得我这个决定不太现实,所以也好久没联络,我就呆在俱乐部——那会儿俱乐部还没搬到你家小区对面呢。” “算是冷战?——不用了,药水这会儿没那么凉。”江陌瞥着邵桀时不时搓热掌心捂着胶管的动作,伸手想安抚似的拍一下,胳膊却扯动了背后的伤处,只得老实又烦躁地端坐着,皱巴着眉头说:“……到什么时候?” “转会去其他城市那会儿开始的。邵主任希望我留在那边,不要回来到亲戚朋友跟前丢人现眼,一直到……”邵桀其实不太能给这段“冷战”明确一个固定的时间段,事实上他们互不干预的时间远远不止这三年,但他轻轻扬了一下眉梢,并不介意给江警官一个算不得安心的定心丸:“一直到这次回盛安。” 江陌太清楚这种心平气和的叙述背后大概是压抑已久的汹涌波澜,但她仍旧不能免俗地想要帮着邵桀开解再三:“父母哪儿有想让子女离得远远的……” 邵桀偷偷抬眼看着江陌拧成一团的眉间,嘴角挑了一瞬,随即迅速地抿成一条线:“对啊,我也搞不懂。但我回来之后他们也没说什么,在家没呆上几天就搬到俱乐部这边。” 江陌盯着邵桀轻描淡写之后耷拉下来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想起初识不久在便利店里意外撞破的见闻,迟疑地问:“……你回盛安,是不是跟那个蒋唯礼有关?” “嗯,算是复仇。”邵桀一本正经地搭茬儿,觑见江警官几乎信以为真的眼神,尴尬地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只是,正好签回现在的俱乐部了。” 这话扯得实在有点儿生硬。 江陌未置可否,几不可见地挑起一侧的眉毛,安静地注视着邵桀的眼睛。 当着这位从警以来小有建树的刑警同志撒谎扯皮不太现实,邵桀无比确信这个顺嘴打趣提起的话柄恐怕很难搪塞过去,沉默了几秒就忽地抬头,灼灼地迎着江陌的视线回看过去:“……那天在酒店里碰到的那个刘水,三年前,他跟蒋唯礼差点儿把我弄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巷口。” 江陌闻言当即急切地挺直后背,牵动着疼得发麻的皮肉,龇牙咧嘴地问道:“报警没有?” “报过,当时也确实是被警察救走才活下来的,但……”邵桀有点儿惋惜地打量着江陌并未在他的提醒之下产生任何思及额外往事而动容的神色,适可而止地撅了下嘴:“我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个‘手刃仇敌’的胆子,真要想硬来,三年前我就不会撇下这边儿的恩怨情仇离家出走。回来这一趟,肯定主要还是想打比赛,如果有机会的话……无非就是想趁着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报应上头,伸个手,推波助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少女-回首(下) 案三少女 三十三回首(下) 邵桀这话说得足够坦诚,但江陌还是有点儿执着于这小孩儿稍显偏激的念头:“这种故意伤害的事你其实完全可以交给警察处理——” “法律层面那是肯定的。”邵桀卷起舌尖舔了舔犬齿,人畜无害地翘起嘴角:“但……如果我想要在他接受法律制裁的基础上……身败名裂呢?” 邵桀呵声轻笑,话题陡转,截口拦住了江陌即将脱口的说教,“江警官,两年多以前,兴隆南里发生过一次醉酒群殴事件,你听说过吗?” 江陌微微怔住,略作回想,谨慎地点了点头:“我刚到刑侦没多久,因为其中一位嫌疑人外逃,协查处理过那个案子。当时的主犯和从犯——应该是都处置了……” “可是被打的那个人手废了。而且因为遭受胁迫,差点儿自寻死路。”邵桀觑见江陌担忧的视线,乖巧地晃了晃手腕:“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但在背后教唆的人,确实也是蒋唯礼没错。” 邵桀稍稍停顿,像是终于不必再隐藏着自己那点儿不为人知的恶劣念头,留意着江陌满眼复杂的神色,轻而迟缓地长叹了一声:“我当然相信警察会伸张正义,但对付这种小人,在正义到来之前,还需要一些契机,添柴点火。比如……知道蒋唯礼那点儿底细的我。” “……” 江陌先没吭声。 对于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小孩儿而言,青少年时期的挫折往往会影响深刻,以至于会让他们在遭遇危险时下意识地产生强烈而又过激的应对判断——江陌接触过一众惹是生非的小毛头,半数以上都会因此而犯下程度不一的过错。 但这种过于居高临下的定论并不能一概而言。 最起码,在直面生死攸关之后,邵桀这些暗里较劲的念头已经不能简单地囊括在头脑发热一时冲动的范畴里头。 最起码,在江陌看来,与其说邵桀的念头过分的偏执冲动,倒不如说,他还是一个需要有人在关键的人生节点看顾着他少走弯路的小朋友。 江陌无奈地歪着脑袋,视线勾住了邵桀自我剖白之后紧张得隐约发抖的手腕,忽然就不太想在这场很可能旷日持久的劝解平复之初给邵桀留下什么刻板守旧的既定印象。她面无表情地抬眼,睨着邵桀后悔得皱巴巴的脸蛋儿,没来由地嗤声笑起来,清了清嗓子才稍微正色,思及刘水那点儿藏着掖着的买卖,眉头再度轻轻攒动:“你确定,那个叫什么蒋唯礼的,跟刘水很亲近?” “最起码三年前。现在应该也是有来往的。从酒店回来,蒋唯礼联系过我,他说——‘运气不错’。” 邵桀稍稍松了口气,一边自以为是地庆幸着没被江陌扣上什么稀奇古怪小屁孩的帽子,一边意有所指地抬了下眉毛:“江警官,如果……之后我手里掌握的证据足够的话,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不可以不要五好市民的锦旗?换个别的什么礼物?” “不能,需要拍照做宣传材料。”江陌无语地猜到了这小崽子起死复生的花花肠子,义正辞严地扯开话柄,一言难尽地乜着他打了个哈欠:“所以你惦记着跟我打好关系,该不会是想找个门路帮你报仇?” “没有!” “……有……有一点儿?”邵桀先矢口否认,然后被江陌的一声轻笑唬得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睛,堂皇地愣了片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之前可能有一点儿……但那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警察……” 江陌放松地弯起眉眼,嗤声的笑意就没停下:“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 邵桀一耸肩,逐渐熟稔又迅速地调整了攻防阵地,直白地看着江陌的眼睛,认真道。 “那江警官,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刑警呢?” 这话到底还是兜兜转转地绕回来。江陌起初的搪塞回绝当头撞上了小孩儿的坦诚以待,她要是再避而不谈,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像那伙儿油嘴滑舌的老混蛋。江陌屈起指节轻刮了两下眼眶,考虑了几秒,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其实我最开始也不是想当刑警。” “早些年江女士是想让我跟她满世界跑来着。但我家里这个情况你也撞见的七七八八,待在哪儿跟着谁都是个麻烦,所以原本只是想从事一个不着家的职业,要是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也就算功德圆满——这才决定报考的警校。” 分明只是一笔带过的闲聊,江陌却莫名地别扭,总觉得落在自己脑袋瓜上这点儿过往实在没什么值得矫情地翻来腾去的必要,可邵桀的眼神太过好奇专注,江陌托辞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沉重地叹了口气出来,缓慢道:“我跟你说过好像,实习那会儿我其实是在派出所。虽然总跟大爷大妈闹别扭……” 邵桀眨了眨眼睛,点头:“在红楼那边。” “嗯。每天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出去巡逻一圈儿回来忙得比驴拉磨都累,小来小去的纠纷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江陌时不时地也会想起当年那些琐碎的“盛况”,捡了个离谱的跟邵桀分享:“我印象挺深的有一次,管片儿的一个老太太,在居民楼下一棵柳树上挂着铺晒过冬的白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搁上去的……结果有一天小区流浪猫蹿到树上扑麻雀,蹦来跳去把树杈中间的白菜踹烂扒在了地上,老太太气不过就爬高儿跟那猫吵吵,怎么劝都不下来,在树上挂了快两个钟头,手一滑,砸在孙——就跟我关系一般那个孙警官身上,老太太挺皮实,送去医院检查啥事儿没有,倒是给孙警官砸了个骨裂,里里外外养了小半年,后来去老太太家看看情况,糟蹋白菜那猫还被她收养了,见着孙警官就挠。” 邵桀对那位凶神恶煞的派出所孙警官也算是印象深刻,听见江陌的描述,有点儿落井下石的笑了笑,“那后来怎么没留在派出所?跑到了刑侦支队里头。” “后来……”江陌无声又怅惘地晃神了一瞬,目光霎时坠落下来,吸了吸鼻子,“后来,我犯了一个错误。也不能完全算是错误,算……失误。” 邵桀一怔,没插话,只是静静地等着江陌继续开口。 “出警失误。当时一前一后在同一个位置附近接到两次报警——出警延误导致报案人被害身亡,一起巡逻的同事也因为没有抵达报案现场莫名其妙地被牵连进去,后来没等追责清楚就出了场事故,人没了,还背着个说不清楚的过错。我本来是想继续留在派出所调查来着,后来……因为点儿渊源纠葛,被我师父调到刑侦,这才进了重案组。” 疑惑已久的事情经过毫无征兆地摆在了前头,邵桀头皮一紧,后背“噌”地蹿了一股凉气上来。 他这会儿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当初被撇在医院不管不顾的缘由八成始于此处——如果他混淆得七零八碎的记忆除了顺序颠倒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出入,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撇开他这么个因为过敏得睁不开眼睛而姑且幸免的猪头,当时的江陌,应该也是时至今日仍旧逍遥法外的真凶眼中不得不除的目标人物。 邵桀稍微张口,声音不大明显地颤抖:“这个失误……后悔吗?” 江陌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忽然就坐不太住。她摇了摇头,避开了邵桀伸向她搀扶的手:“不后悔,再说后悔也没用。况且另外那个小孩儿也性命攸关,我不能不救。” 邵桀悻悻地皱起眉头。 “那……当时的凶手抓到了吗?” 江陌愣了一瞬,犹疑地抬起头。但她没急着答话,若有所思地盯着邵桀看了片刻,缓慢地挪蹭着重新躺下,闷进被子里喘息良久,轻声道。 “……我在等他,亲自来找我,杀人灭口。”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少女-保安(上) 案三少女 三十四保安(上) 彻黑的夜霾将将散尽,晨光总算刺破厚重的云层敲向窗沿。盛安市中心医院的晚间景观灯带还没全数断电,医院门诊大楼外头就先熙攘地挤了几堆远道而来着急排队挂号的家属和病患。门诊病房的“钉子户”们交流问候的肩踵刚往一块儿凑,人群外头又晃晃悠悠地贴上来三两个屡教不改常年活跃的黄牛,哆哆嗦嗦地裹紧羽绒服,揣着兜四下张望着,时不时搓动着手里那几张热门专家科室的号票,伺机坑骗下手。 “那几个……是卖挂号票的?现在不是都网上实名了?还有黄牛呢?” 或许是因为熬过了这大半宿近乎无声的陪同照顾,又或许是在深更半夜切身察觉到江陌在回首那些个年头不长的往事时卸下了寸余脆弱的戒备和限制,天光乍亮时分,邵桀就兀自迎着还笼了点儿薄雾的阳光明媚灿烂起来——他先手忙脚乱地拎着病号服跑腿办手续,又借了喻洛喻大夫的东风,坚定不移地把拒绝坐轮椅未果的江陌推进了住院部,顶着江警官恨不得剐了他的眼刀,狗皮膏药似的黏黏糊糊地忙前忙后。 他神出鬼没地钻回病房,在扒着窗沿尝试舒展筋骨琢磨伺机逃跑的江陌肩头挂上一件轻巧蓬松的羽绒服,循着她的视线,眯起眼睛并肩趴向窗户。 “门口的保安好像不管?” “挂号实名,但排队加塞这事儿屡禁不止。能进院儿里的这几位跟保安都算半拉熟人,一条烟就能保平安,但凡开价没那么离谱,没在人堆儿里惹出乱子,管事的也就无所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会上网操作的大爷大妈不在少数,长途跋涉过来看病的挺多也没那个耐心,与其一天一天地耗在这儿,还不如添点儿钱寻个门路……” “就那个——揣着胳膊,戴着个王八绿的帽子,还穿条嫩绿色裤子那大哥,之前卖号都卖到了咱们局里李书记的婆婆那儿,正撞枪口上——听我师父说,管片儿派出所专门处理票贩子的吴警官处理的时候纠纷被狗咬了,过来医院扎疫苗,跟他走个顶头碰。本来是要管的,但这大哥当时看老太太自己来医院挂号,眼神儿耳朵都不太好,陪着跑了两个多钟头,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江陌拽起胳膊翘着指尖点了点人群中间醒目鲜嫩的小绿点儿,陡然被背后拥上来的一团温暖裹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鼻尖儿蹭过这件羽绒服外套竖起的领口,又隐约嗅到了那股浅淡的香皂味道,垂下的视线慌措一躲:“……哪儿又弄来这么一件儿衣服?我那个队里的棉大衣呢?” “沾着血呢,送去干洗了。这是我早上让李复北同城送来的,你先穿着,衣服特别轻,但暖和,省得压到肩上的伤处——你说你受伤住院不通知家里也就罢了,你们队里那一群老爷们儿哪儿有能记着给你带衣服的?这衬衫还是喻大夫的。要不是不方便……”邵桀操心地抿了下唇,嘴边儿这句话几乎没声儿地嘟囔着。他抽空回身瞄了一眼走廊里三三两两端着餐盒饭缸“叮呤咣啷”地晃去食堂的陪床家属,挑了下眉毛,扭头问江陌:“我去买早饭,有忌口吗?除了喻医生交待的不能吃发物……上次我在医院住,发现食堂早饭还挺好吃的。” “又是李复北……”江陌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挑起来的嘴角忽地滞在半路。她没留意到邵桀抑扬顿挫的意有所指,慢吞吞地转身,眺着咫尺之遥但偷跑不掉的病房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近乎直截了当地“委婉”问了一句:“待了一宿了哥们儿,你不走吗?” “……你们队里不是还没人来接班吗?”邵桀眨了眨眼睛,佯装没听懂江陌的言外之意,何其无辜地挂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闷闷地吭叽了一声:“你要是烦我——” “我不是啊!我没有!你别在这儿就地造谣……”话音将一脱口,江陌立刻吃瘪地皱了下鼻子。她其实深谙这小崽子以退为进的路数,可还是下意识纵容心软地钻了邵桀的圈套,话说出来覆水难收,她只能无语地看着邵桀拿捏得逞嘚瑟上扬的嘴角,咬牙切齿地实在想踹他一脚。 但江陌这会儿没劲儿,又占着这小孩儿照料的好处,末了气急一笑:“你今天不上班?没训练?队里估计正忙,一时半会儿没人过来,你还能在这儿一直守着?你该忙就去忙,我就是受点儿皮肉伤,又不是瘫了……” “我今天休息,明天好像也休息,还在休赛期,难得时间充裕。喻医生说怕你半道跑走,让我没事儿的话,务必守在这儿监督着你休息到下午挂水再说……”邵桀转身套上衣服揣好手机,回头正对上江陌垂头丧气的发顶,勉强憋着乐,清了清嗓子引来注意,一句话抻得抑扬顿挫,小有居心地提醒:“我出去买早饭的话,估计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个半小时……刚问护士,她说下午三点挂水,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在这之前?” 江陌先怔了半秒,随即迟滞又恍然抬起脑袋,十分领情地抡起胳膊在“佯装投敌”的好战友背上铆劲儿一拍,扶着肩伤倒抽了一口凉气,疼得哼哼唧唧地笑开:“你不急着回去的话就在我这床上睡一会儿,要是喻洛上门查岗,你就说我趁着你买早餐的时候偷跑回队里,怎么委屈怎么来,有什么事儿我担着,待会儿——” “待会儿什么待会儿,趁早歇着吧你。” 江陌正说着,走廊里就由远及近地响起一阵节奏熟悉又细碎的脚步声,合着这句语气平淡的呵斥声飘进屋来。 江陌下意识投向门口的视线被邵桀挡了个严实,刚要歪着上身遥遥一看,病房门板的门轴先“硌啦啦”地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一张顶着肿眼泡的小圆脸兴冲冲越过还在跟门把手较劲的身影,乐不颠儿地挤进房间,眯缝着放光的鱼泡眼先挥着胳膊跟江陌打了个咋呼,然后惊呼了一声,停在了一时诧异怔愣的邵桀跟前。 “偶像!你什么时候来的?”肖乐天乐此不疲地围着略显紧张的邵桀转圈:“昨天晚上还是今早?你一直照顾我师姐——” “你是来追星的,还是来看你师姐的?” 顾形裹着一身的凉气,挂着眼袋打着哈欠踱进门来,先关切地看向江陌似乎没肖乐天转述得那么惨淡的脸色,抬手把顺道买过来的一兜子苹果搁在床板,随即视线陡转,认真考量似的看了尴尬点头致意的邵桀一眼,转而一巴掌糊在肖乐天的鸡窝脑袋上面:“昨天哭得跟胖头鱼一样,到这儿就忘了。” “你也少打什么偷偷摸摸往外跑的主意,小喻大夫勒令休养的消息都发到我这儿来了。案子连夜审一部分,有什么想问的、想办的,使唤你师弟就行了。” 顾形揪住肖乐天的后脖领拽到江陌跟前,余光仍旧留意着这位难得一睹“尊容”的邵桀,觑着他拢住江陌外套领口的指节,头一遭恍惚间冒出了点儿老丈人见女婿的酸涩感,没什么好气儿地把人从江陌身边儿一揽,用力捏住他稍显单薄的肩:“案情相关……要不,劳驾偶像同志,去给小陌和她的师父师弟买个早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少女-保安(下) 案三少女 三十四保安(下) “还看呐师父?” 肖乐天着急忙慌一肚子窝火地忙了大半宿,饿得头晕眼花肚子直叫。他先屁颠儿屁颠儿地恭送邵桀出门采购,扭头回来就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搜刮了一通,末了一无所获地拎着苹果洗干净拿出来,甩了甩水珠递给江陌一个,又凑到门边儿拱了下他师父的肩膀,沿着他的视线看向邵桀站在电梯间外头排队半天还没挤进去的背影,举着苹果支着门牙啃了两口。 “嚯,还没进电梯呢……我偶像怎么了?” “没……”顾形抱着胳膊,怒其不争地盯着电梯跟前怅惘迷茫的后脑勺儿,略一咋舌:“就是感觉平时跟你师姐念叨归念叨,没想到真跟这准女婿碰头……怎么看心里怎么别扭。” 江陌靠在床边,一口苹果差点儿呛进喉咙,一嗓子咳嗽得浑身颤抖:“这又搁哪儿打着的这一杆子……督查组的活儿还不够你操心的?” “甭提。这两天好悬没出大乱子——”顾形总算目送那位遵纪守法好青年被一位大哥搂着脖子挤进电梯,缩回探出门外的半拉身子,较劲地拉上门板:“之前补充调查的时候贺东就一直在强调,他跟沣西的渊源没那么深,但却始终不愿意交待更多详细的情况,结果——” 肖乐天也跟着故弄玄虚地一皱眉:“结果昨天,贺队……哦不对,贺东,诶呀还是贺队……贺队的夫人,找到师父这儿了。” “你穿走那个棉大衣呢?哪儿来的这衣服?”顾形翘着二郎腿往凳子上一歪,拽起江陌身上这件儿羽绒服袖子瞧了几眼:“本来我就是跟林宇去了趟华园里。程烨他爸不是放高利贷偷跑回家让人捅了吗?找着点儿线索去看了一眼,正碰见嫂子在那边。” “邵桀的,把我那件儿送去洗了,说有血。”江陌吸溜着鼻水没当回事儿,皱巴着眉头有点儿奇怪:“贺队家不是挨着沣西那边吗?怎么跑华园里去了?” “躲到那儿去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顾形撇了下嘴角,没再揪着衣服的事儿不放,沉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怕被牵连还是怕被报复,老贺被抓之后嫂子就躲起来了,因为之前沣西的事儿,她也不敢随便找警察。可能说得上话的熟人又不多,张一白忙得见不着人,这不就拽着我找督查专案组那边举报自白去了——说老贺是因为她受到了生命威胁才被迫跟沣西扯上关系,提供了一部分渠道的协助,也明确听说过还有其他没有露过面的保护伞,只可惜还没机会接触到,张一白就因为坝庄和齐家村躁动的原因,提前准备收网了。” “那这……”江陌啃着苹果又呛了一口,索性把剩下的大半个豁牙子搁在床头柜边:“如果举报的内容无误的话……” “就相当于张一白和你老同学耗的这三四年光景,一半儿的时间都白干。算了……等到后续刑侦正儿八经建组协查的时候再说。”顾形摆了摆手,捏着鼻梁闭目养神略一沉默,转头提了一把肖乐天忙到瘦得掉裆的裤子,“昨儿折腾一宿,高坠加持刀挟持的事儿怎么说?” “这个胡佳蕊啊——这床没人吧师姐?”肖乐天忿忿地几口就把苹果啃得只剩个果核,气急败坏地往垃圾桶里一丢,一屁股坐在江陌隔壁的空床上,搓着膝盖的布料,郁闷地开了口:“就之前咱们俩查到监控,确认了胡佳蕊和王衍的动线嘛,还确认了高坠现场那个手链的来处,我就琢磨着拿这事儿切入——” “隔壁床是下午过来挂吊瓶,不住在医院……你这灰突突的还是坐我这边儿,人家是个小女孩儿的床位。”江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指使着肖乐天把床抹平,又动作迟缓地把枕头棉被都挪到身后靠住:“她不承认?” “承认了一半。”肖乐天乖巧地撅着屁股挪到江陌跟前,唉声叹气地耷拉着脑袋,被顾形抬脚一卷,又打起精神挺直身板:“之前我们根据几个监控细碎的镜头确认的行程轨迹应该是没问题的。差的另一半,就是胡佳蕊带着严思思抄近路往主教学楼跑的这一段。” “胡佳蕊承认,她约王衍在食堂碰面,是为了让王衍亲眼看一看,木鸿老师送严思思回寝室,关系来往究竟有多密切。后来胡佳蕊在食堂门口跟严思思碰面,木鸿老师在确认严思思安全之后就离开赶车,胡佳蕊就是这时,跟严思思说,她好像把手链掉在了天台上面。” “承认随身物品跟案发现场有直接关联,但又只承认有关联。”顾形嗤地听乐了:“……这借口真就哄傻姑娘的。” “可不……反正严思思是信了,而且胡佳蕊说,还是严思思提到的,已经很晚了,她们俩可以一起去主教学楼,也免得保安锁门的时候不小心被关在楼里面。但是——” 肖乐天叹了口气道:“胡佳蕊走到半道忽然借口说手机落在食堂,怕折腾一圈儿就丢了,于是提议,让严思思先跑去教学楼帮她找一找,她折返食堂,如果来得及,就在主教学楼底下碰头,万一被关在楼里也方便找保安开门。结果没想到,胡佳蕊再跑回教学楼的时候,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严思思的动静,就趁着保安还没锁门的时候跑上去找,可是上去却发现顶楼的推拉铁门上了锁,她再下楼的时候,主教学楼也锁上了,手机没电,她就找了一间教室睡了一宿……还说做噩梦梦见严思思跳楼死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主教学楼楼内监控没通电,没有其他佐证,一个手链的证据不足以威胁到她,胡佳蕊赌的就是这个。”江陌觑着肖乐天恨得牙根儿直痒痒的表情,无奈地晃了下脑袋,抬起稍微能吃上力度的胳膊,屈起指节刮了刮眉梢:“顶楼推拉的铁门门锁能查验一下吗?” “主任师叔今天会带胖坨再去一趟财经大学,几个关联人员的办公室和笔录内容相关的地点都会再复检一遍。”肖乐天皱了下鼻子:“不过,师叔说这些天过去,有效的检材堆叠,很难采集到能佐证胡佳蕊跟高坠案有直接关联的线索。” 江陌扭头看了顾形一眼,觑着他师父并不意外的表情,也只能轻声一叹:“照胡佳蕊的话来说,把她锁在教学楼里的保安这会儿干嘛去了?那个时间段应该还在校内巡逻吧?” “帮下了班儿的何娜捡钥匙去了。非常凑巧,先后跑进楼里的严思思和胡佳蕊,哪个都没见着。”肖乐天忽地扬眉,一副被他撞见了猫腻的表情:“严思思跑回教学楼的时候,保安还没巡逻到,这个时候刚好下班的何娜突然出现,拉着当时夜班的保安帮她找钥匙——理由是白天掉的时候没察觉,临要回家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在办公室找了一圈儿未果,琢磨着沿着白天去党政楼送材料的小路再找一找……保安就这么无意间被她拽走,一直等到何娜在一个路边排水井的草坪上捡到钥匙扣,忙了好一阵子才折返回去锁教学楼。” “……不是本意地创造了一个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境。”江陌掀起眼皮,确认似的扭头看了肖乐天一眼:“还真是这何娜掺和进去的?” 肖乐天慎重地点了点头,“另外……昨天整理卷宗,派出所这边提供了当时几个报案人的笔录,其中最早报警的那个图书馆保安大哥的笔录里写到,当时他是接了一个老师的电话,说顶楼的办公室要挪两盆花,让他拽着推车去帮忙,拖车经过心理咨询室的时候,这才意外撞见正在狂躁的胡佳蕊,闹出持刀挟持的乱子。而这个拨打电话的人——” “也是何娜。”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少女-摧毁(上) 案三少女 三十五摧毁(上) 顾形抖着脚尖打了个哈欠,上身仰靠在病房里这把标配的折叠椅子上,抬眼看着这两张苦大仇深得如出一辙的小脸儿,压着嘴角耙了耙头发,无奈地哼笑了一下。 疑案查问至今,这两个还稍显稚嫩的愣头青已经游走在证据链条的边缘,全身心投入其间的情绪被个中的纠葛恩怨牵扯了大半。 顾形曾经不止一次的撺掇着祝思来帮忙提醒,这是一桩权威鉴定报告已经给出既定死因却因为意外牵连而进行重新研判的刑事案件,甚至很可能会是一个因为死者家属摆脱困境而不再继续追究前因后果,到头来无疾而终的麻烦。 然而事到如今,麻烦滚成了雪团,意外使然,连江陌都被一桩延伸出的持刀事件裹挟进里面——即便目标人物已经藉由持刀伤人的犯罪事实扣押无误,可他们却仍旧难以找寻到确凿的证据佐证他们调查高坠案最初呼之欲出的判断。 祝思来昨天中午还端着餐盘一言难尽地看着啃鸡腿嘬手的顾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给亲徒弟挖坑,眼瞅着他俩跳进去,一天天忙得见不着人影,你倒心大,还吃的挺欢?” 顾队长却举着两只油渍麻花的“猪爪”,依旧满不在乎地不以为然,“挖坑是为他俩好……之前我不就跟你说过,这案子即便搁在你我这儿,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结论的可能性也占了大半,甭管查不查得明白,抛开出头这回事儿,也是让他们俩借这个机会体验体验无能为力的滋味,总好过之后摔个大跟头,一年半载都爬不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遇见点儿憋屈在所难免,来个这么三回两回的铺垫,免得日后像魏祺盛那个二愣子一样,撞见点儿人性黑暗就硬着头皮不知进退的‘造反’,到头来……把自己也搭在里面。” 祝思来递过汤碗的动作一顿,焯烫的热度掠过指尖,瞬间灼热的痛感刺得他一抖,差点儿把热汤泼向桌板。 ……魏祺盛。 这个名字实在久违,久违得祝思来差点儿忘了,当初那个时常被顾形挂在嘴边,惦记着把他妹妹这颗水灵灵的白菜拱回家的青年警察,曾经也顶着“明日之星”的头衔,肩负着盛城平安的小半边天。 魏祺盛从警最初是在奉南。 那会儿区划改制开发再造的风声肆起纠纷遍地,魏祺盛刚跟搭档的老民警孙晓昉混熟没几个日子,孙警官就被调去立兴街的片区升了警衔。奉南乱糟糟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民事、刑事案件堆在头顶,年轻气盛的魏祺盛将将崭露头角,整日里扒拉着老油条们避之不及的一堆乱摊——顾形那几年在刑侦支队“作威作福”,卯着劲儿狠抓破案率,一来二去也就跟时任案件民警的魏祺盛混得称兄道弟,甚至十分欣赏地把在高中担任老师的妹妹顾影介绍给魏祺盛,勾肩搭背地畅想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证着郎才女貌的一对能早日组建美好家庭。 可惜好景不长,美梦也成了泡影。 任谁也未曾料及,拆迁改造没有下发通知就提前动工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围栏倒塌闹出了伤亡事故,警方介入调查尚且存疑,家属先倚仗曲解着魏祺盛这个声誉颇高的民警同志的劝慰说辞,声势浩大地闹到了法院还不止,拖延再三又开始挑起始终没能给出准确案情报告的魏祺盛的不是——到头来开发商跑路,奉南拆迁时隔数年才被盛城国际收并重启,魏祺盛也颇受牵连,几乎在纠纷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同时,就被平级调到了红楼派出所,勒令进修学习,安静地巡逻一段时间了事。 “不过说真的老顾,奉南围栏架子砸死人的事儿,真的是意外事故吗?”祝思来直到如今也觉得忿忿难平,咬着筷子尖儿皱起眉:“凑巧推到了承重架子的围栏,凑巧路边施工车堵了半个小区大门,凑巧推土车司机在家喝多了睡得不省人事……” “都觉得这事儿凑得有蹊跷,可偏偏搁在那个情境下就是有可能发生,只能耗下去等他们露出马脚,但根本来不及。”顾形咬住骨头,硌得后槽牙“咯嘣”一响:“当时他们所长,还有我,劝了不知道多少遍,可魏祺盛就是不信邪,坚持觉得这件事有问题,查来查去一无所获,哪怕被调去红楼之后颓废了半年多,还在蹦着高地联系当时的相关人员……人都离开盛安了,这事儿还不清楚吗?结果呢,顾此失彼,巡逻半路接到电话开小差,接了警也敢撂下当时还是实习生的江陌自己去找——” 顾形喉咙一哽,咕哝着吞咽了一下,一时沉默,没再继续往下说。 后来顾影遇害,江陌因为知悉魏祺盛擅自离开巡逻区域的原因,担心他遭受处分证词有所隐瞒,却不曾想竟然无意间害得他落进了真凶早早准备好的陷阱——魏祺盛懊恼悔恨却无法自证清白,末了只能留下一个纷繁杂乱的疑团,在自我了断之前掐着江陌的脖子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就转过身,挣脱了昔日同事的钳制,义无反顾地冲进车流里面。 “抛开小影这一层关系,我跟魏祺盛没那个师徒的缘分,但小陌跟乐天儿不一样——” 顾形味同嚼蜡地扒拉着菜饭,生噎着往下咽:“乐天儿倒是还好,但江陌这个脾气秉性你也清楚,哪怕刀山火海的绝境摆在跟前,只要她觉得这条路是对的,她就敢义无反顾地往里钻。齐家村弃婴案抓捕现场的时候有多险?齐胜男但凡狠下心要她的命呢?还有她偷偷摸摸筛查失踪女性案件的事儿,她在那儿‘姜太公钓鱼’的意图我能不明白?” 祝思来又是一呆,眉头都拧起来:“所以……她毕业之后,本来是平东市想要这苗子,结果被你磨着高局拽回来?” “老高知道她跟那案子有关系,最开始有点儿犹豫。我求的李书记。”顾形撂下筷子,不太想继续追忆往昔:“归根结底,竭力侦破每一桩命案、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是咱们的首要任务,但往往天时地利人和很难占全,疑罪从无立在当前,我得让江陌知道,竭尽全力不是钻牛角尖儿,拿得起放得下不是把该维护的正义置之不管,而是为了跳出困着她循环往复不得其法的圈子,直到有朝一日,能确凿地拿着证词或者证据,把嫌疑人按在公堂,结结实实地铐在被害人跟前……” 道理江陌都懂,但就是不服管。 顾形掀起眼皮看着她缩在邵桀衣服里疼得轻微颤栗的侧脸,失笑一叹。 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顾形耳提面命地敲打过江陌不知道多少遍,但这狗崽子倔得像头活驴,手抄的检讨书垒成高地也没耽误她高歌猛进直面困难。 眼瞧着这一遭挫折教育八成是要以失败作结,顾形身为人师,心情莫名地复杂又庆幸。他捏出口袋里的烟盒搓了两下,抬眼瞧见门口贴的禁烟标语,有点儿惭愧地把烟盒揣回兜里,辗转收回的视线一偏,却瞧见房门的磨砂玻璃跟前倚着一道身影,略微定睛一看,应该是买了早餐回来的偶像同志,踌躇地晃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敲门打断。 顾形先没什么想法地盯着磨砂贴纸后头模糊晃动的身型,看了一会儿就挥手示意,见门外没什么反应,又撑着到了年纪咯嘣乱响的膝盖站起身,踱到门口轻轻在玻璃上叩了两下,拽开门板,“还挺快,进来,开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少女-摧毁(下) 案三少女 三十五摧毁(下) 邵桀八成是根据早先撞见江陌饿得眼睛放绿光时的饭量进行了一番合理推断,四人份的早餐花样翻新浩浩荡荡地铺了一桌板,包子油条馃箅儿茶蛋并着溜缝儿用的小米粥豆浆搁在跟前。邵桀耷拉着视线看向江陌垂着眼睑缓滞思索着什么的侧脸,一边儿扒了个茶叶蛋放进了江陌手边的粥碗,一边儿恍然想起来食堂大姐的悉心关照,擦了擦手,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包榨菜分给肖警官。 肖乐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狗鼻子一吸,闻着肉包子味儿就深沉不下去,摇头晃脑囫囵个儿地噎了两个小肉包进肚才熨帖地长吁一口气,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偶像忙前忙后的贤惠贴心之举,抽空扭头,跟他师父意味深长地挤了下眼睛。 “但胡佳蕊咱们是调查过的,她跟何娜之间,确实没有任何通讯往来的记录和痕——迹——” 江陌总算回过神,缓慢地扶着受伤一侧的肩膀转身,低头看见邵桀这堪比伺候月子的体贴招待,稍有负担地道了声谢,然后抬起头来,准备跟那个满脑子吃饭的肖乐天继续刚才的对话,掀起眼皮却正撞进顾形和肖乐天那两双揶揄的笑眼里,怔了一瞬,当即领会了这俩人的别有居心,一脸无语地叹了口气:“……师父你就不能教他点儿好的?” “他无师自通,我可没教,少赖我。”顾形无辜地晃了晃手里的包子,对着邵桀稍显油腻地抬了下眉毛:“偶像同志,案子相关的话,听了就当没听啊~” 肖乐天乐不可支地把自己塞成了一只仓鼠,先看着他偶像抿着嘴唇弯起眼睛点头憋笑,又仗着他师姐最近几天的战斗力锐减,学着他师父的样子,十分欠揍地抖了抖眉毛,滋溜着豆浆,勉强回归正道:“……线上肯定是没有,线下还得打听,待会儿我就去学校问一问何娜的人脉关系,之前只顾着王衍和胡佳蕊,刚对她有点儿怀疑就出了事儿,详细的走访还没来得及。” 江陌点了点头,支着筷子戳中了碗里的茶叶蛋,两口啃进肚子里。 如果说严思思高坠事件当日,何娜的出现是为了引开保安的视线帮助意欲陷害的胡佳蕊推波助澜,那么昨天的挟持事件,何娜这通说不准有意还是无意的电话就无异于火上浇油,直接把分明还有回转余地的胡佳蕊,一掌推向了无可逃避的万丈深渊。 但在这并不算长的一段光景里面,何娜仿佛判若两人走向极端的原因会是什么?难道真的有可能是万里挑一的巧合事端? 江陌没抬眼,认真地埋头吃了会儿饭,忽然想起来:“木鸿呢?……木鸿老师那边怎么说?” “他啊……嗝——”肖乐天猛一抬头,被包子噎得干瞪眼,敲了敲胸口停顿了一会儿,皱巴着一张脸有点儿为难:“做过的事儿其实跟何娜说的大差不差,只不过一派为人师表,坚决不认可那些个乱搞关系的猜测,也不明白胡佳蕊为什么要咬定是他害得严思思跳楼,甚至到了要持刀报复的程度……反正他说他跟严思思走得近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不佳,完全是出于老师的关照,还说什么严思思会错意可能也是他这个老师的某些行为不太得体——就,怎么说呢……” “……这话说的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江陌“咔嚓咔嚓”地咬着榨菜,没心没肺地嘴快骂了一句,没等继续开口,迎头就被顾形嗤声一乐拍在脑瓜顶,“当着偶像同志的面儿,啧,说话注意点儿。” “那又没骂脏字儿……我还没说他不是东——”江陌先心虚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明显身经几战已经习以为常的邵桀,理直气壮地顶了一句,噘着嘴扯回话题:“除了给自己撇清关系,他就没唠点儿别的东西?” 肖乐天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消灭了两屉包子,打着饱嗝意犹未尽地瞄着油条拎起筷子:“嗝……他说他之前帮助疏导解决过几个女生的情感问题,发现这几个女生都跟王衍扯上过关系,觉得王衍这人品行不端,再加上严思思的事,正准备上报学校,给王衍通报批评加以引导——这算吗?” 江陌捏着勺子的动作一顿,抬眼对上顾形同样留意的视线:“已经上报了吗?” “还没……”肖乐天脑子没转过劲儿来,眨了眨眼有点儿不明所以:“他回老家之前跟比较亲近的老师提起过这事儿,但这不刚回来就碰上……持刀挟持——?” “胡佳蕊不是想替严思思报仇,是打算帮王衍解决麻烦。” 江陌沉重地叹了口气,把剩了个碗底的小米粥往前一推,拧紧了眉间:“王衍现在在队里呢?” “王衍没有,昨儿这哥们儿考完试刚跟校篮球队外出集训。联系到带队老师的时候还挺不乐意的,毕竟这小子是主力队员。”肖乐天把挂在小臂上的腕表抖下来,瞧了一眼时间:“他坐今天清早头一趟高铁回来,预计中午,以防万一,我去车站直接堵人。” “那正好,我——回队里等你。”江陌掂量着自己且得虚上两天的身子骨,没逞强,扬起脑袋看向邵桀:“我下午不知道几点能回,能不能让护士提前打针啊?我中午出去。” “不能。”邵桀正随手收拾江陌扔在桌板上撒手不管的残局,撤掉粥碗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十分讲究地舀起碗里的福底,伸到江陌嘴边儿:“哪怕现在扎也挂不完,那个药刺激胃,滴得太快你受不了。” “那干脆一起跑路得了,喻洛穿着白大褂的时候太吓人了。”江陌先下意识地搭了一眼递到跟前的塑料勺子,满脑子只顾着琢磨怎么溜出医院再回来才不会挨骂,毫无抗争精神地张嘴吃完,怔了一会儿才觉出点儿过分亲昵的不对劲来——她这大半宿难捱的时间快被邵桀纠缠照料成了习惯,似乎连原本恰到好处的疏远都被抛到脑后成了理所当然。 江陌仰起脑袋看向完全一头雾水的邵桀,转而对着因为一时惊诧,被茶叶蛋噎得快翻白的顾形和肖乐天,目光闪烁地眨了眨眼。 “……我要不解释一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真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少女-纵容(上) 案三少女 三十六纵容(上) 碍于偶像同志三两句打趣就能蒸成一只粉嫩小仔猪的薄面皮,为了挽救端庄正义的警队形象于万一,顾形和肖乐天起哄架秧子的嘴欠行径并没有贯彻到底。一顿风卷残云的早饭安生吃完,江陌有点儿丢人地关切了只捞着一小屉包子和一杯豆浆的邵桀几句,顾形和肖乐天吃饱喝足就算完成了探病使命,先后被几通电话催去走访溜之大吉,临走之前还不忘给狗皮膏药似的邵桀委以重任,让他好生照顾再接再厉。 但江陌还是得回一趟队里。 邵桀无从劝阻,却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掩护着江陌从喻大夫的“阵地”里撤退,又眼巴巴地把她送进出租车里,担忧过度地隔着车门叮嘱了两句,动静小得江陌只听见了半句“忙完联系”。 司机大哥瞄着车窗外头那张仿佛惨遭始乱终弃的小脸儿噗嗤一乐,先一脚油门轰出去,然后觑着后视镜里的江陌自来熟地喊了句“美女”:“小男朋友够体贴的啊,送上车了还不放心,怎么不跟着一起?刚你说东城,东城那趟街挺长呢……咱去哪儿啊?” “……师傅,安全带系上。”江陌隔着车玻璃对差点儿就跟她去市局“陪同监督”的邵桀挥了挥手,转身轻轻靠着座椅松了口气。她实在没劲儿再跟这位热情似火的司机大哥解释什么四五六,抬眼搭上他准备施展扯皮功力的表情,果断地把警官证掏出来,和善地弯了下眼睛,企图换取片刻的安宁:“市局。停侧门就行。” ———— 适逢基层派出所外加各个支队、大队季度末新年初疯狂冲击完成各类学习会议指标的攻坚时期,为了避免刑侦这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外勤大爷半道睡着打呼噜或者接了个电话就集体跑路,耿秩老早就把顾形手底下这一干人等踢出“上进队伍”,一大清早就拐带着宋叔和内勤的一众得力干将,跑到市里头充人头开大会去了。 外勤出门,内勤不在,江陌晃进前院张望了一圈,冷冷清清地打了个寒颤。 今年春节不算太晚,各路诈骗犯盗窃犯准时准点儿到岗,井喷式地轮番登场冲击全年业绩最高点,准备攒点儿家底回去过年。刑侦各组基本已经三三两两地常驻在各个片区派出所的中控屏幕跟前,拢共就剩俩驻守大本营的难兄难弟,也抱着连续盗窃查不完的监控和诈骗团伙追不完的聊天记录,满脸愁苦地睡死在电脑旁边。 江陌裹着羽绒服轻手轻脚地钻进办公室,先遥遥地看了三组的同事一眼,精力有限地窝在椅子里呆愣愣地晃神,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她屁股还没坐热,正在“追杀”林宇组长的郑司羿和周小邈就双双闻讯赶来,匆匆又热切地小声表达了关心之情,随即一人抓了一把薄荷糖,转身又重新投入到索要稿件和总结的战斗里面。 临走之前周小邈还不忘嘚瑟一下她的新唇釉,结结实实地把一枚香吻嘬在江陌的侧脸。 低调的色号不算扎眼,但这唇釉八成儿防水,江陌攥着纸巾蹭了半天。高坠案的来龙去脉几乎只差临门一脚,江陌捏着肖乐天提前整理好的卷宗先大致过了一遍,详细的浏览刚翻了几页,虚掩的门缝里就悄无声息地探了一个脑袋进来。 “嚯,爱岗敬业啊江陌——啊——” 闲闹的话将将脱口,走廊里的穿堂风就十分有眼力见儿地猛一鼓动,门板忽地阖紧夹住,挤得这颗还没来得及拖拽着身体一并钻进屋里的脑袋“嘎”地叫出声来。 江陌掀起眼皮循声一看,扶着肩伤“诶呦呦”地笑了半天。 “咳咳……你们刑侦这门,这算谋杀吧……”温晨托住脖子拎着一兜子老式鸡蛋糕晃到江陌的办公桌旁边,一句话的调儿跑得没边儿,清了清嗓子,又逗小孩儿似的从大衣里头掏出个黄桃罐头摆在江陌跟前:“给,包治百病。” “意外杀人但未遂?”江陌揣着袖子看了罐头一眼,停顿了两秒,没什么见外地道了声谢,歪着脑袋扫了一眼墙上的钟点:“连蛋糕再罐头的——你们不是最近在蹲手里有藏货的嫌疑人吗?哪儿来的时间买这些?” “这哥们儿现在在家当孝子贤孙呢,我们在早市蹲着,临时征用了一个现做现卖的老式蛋糕摊子,撤的时候出现场的哥儿几个把上午没卖出去的都包圆儿了,我这拿回来给大伙儿分一分。老板过意不去,黄桃罐头是他自己家小卖部新上的货,就送了两个……给钱说什么都不要,我就藏他儿子铅笔盒里了……” 温晨说着话,略微在意地被江陌身上这件色彩明亮又带着点儿闷骚精致的羽绒服外套绊住了视线,犹豫着刚要追问,办公室那扇短命的门板就被肖乐天“吱呀”一声拱拽开来。他先没留意着温晨这么号人,半拉身子还挂在门外,没心没肺地喊了一嗓子“师姐”,差点儿把三组的难兄难弟惊得掀到地上,这才听见点儿叽里咕噜的动静看向办公室里面,正跟扭头张望着门口的温晨大眼瞪上小眼。 肖乐天莫名地看见温晨就发怵,余光瞄了一眼正在打哈欠的江陌,大喇喇扯嗓子喊的音量“咵嚓”一下就蔫儿得摔向地面。 “那个……温警官好。师姐,王衍带回来了……要不,现在去看看?” ———— 乍一推开询问室的防盗门板,江陌先被空气里闷着的那股灰尘锈蚀的干燥气味扑撞得一趔趄。 换气扇临时罢工,支队里为数不多掌握维修技能的宋叔还在市里头的大会上绽放光彩,江陌敞着门摆弄开关尝试了几下重启未果,扭头示意抱着材料迟来一步的肖乐天拽上门板,这才踱到桌前,避开伤处缓慢地靠坐下来。 “换气扇坏了,担待一下。” 江陌先公事公办地礼貌致意,歪着上半身仔细留意着肖乐天憋着劲儿整理的审讯问题,低声补充提醒了几句,余光轻飘飘地落在了王衍的头顶,略微诧异地吃了一惊。 王衍极具欺骗性的端正五官上挂着几分阴沉和压抑,先前嚣张恣意不服管教的气势老早就散落一地,他舌尖卷着干裂又干涸的唇角,印象中时刻挑衅的眼神里笼着一层不知深浅的恐惧。 肖乐天仍旧按例先重复了一下几天之前刚刚审讯签字过的问题,王衍还是不太能耐得住性子,烦躁的语气不佳,但态度勉强说得过去,缓慢复述之后,趁着肖乐天审度评判着是否有出入或隐瞒的空当,目光稍微偏移,沉默地观察着江陌始终惨淡平静的脸色,又小心地在她抬头看过来的瞬间撇着视线错过,良久,哑着嗓子嘟囔着:“就说早把案子撂下得了……碰见这么个不要命的,挨了一刀都算轻……够拼的。” 第一百二十章 少女-纵容(下) 案三少女 三十六纵容(下) “就说早把案子撂下得了……碰见这么个不要命的,挨了一刀都算轻……够拼的。” “唔……多谢关心。”江陌抬了下眉毛,擅自曲解了一下王衍的意思,没打算跟他计较:“既来之则安之嘛,反正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你只要照实了说,我们也免得证据不足按不住她,日后她出来报复,还得再挨一刀。刚说到哪儿了——?” 肖乐天严肃地叩了两下桌面,顺势接上话茬儿:“为什么要隐瞒胡佳蕊邀约碰面的事?你们在食堂都说什么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敢实话实说吗?”王衍定定地看着江陌似笑非笑勾起的嘴角,先重复了半句,随即臊着脸抿住嘴唇,不做挣扎地瘫在椅子上,叹气道:“换谁都怕把这事儿搁在明面上说吧,要撺掇人自杀,然后想办法借机把学校老师挤兑走……” 肖乐天拧着眉头:“详细说。” “前因你们都知道,我拍了不少严思思的照片和视频,在得知严思思打算跟我分手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些不雅的视频威胁她……”王衍喉咙一抖,吞咽了几下才难以启齿地小声开口:“但这事儿,被木鸿知道了。” 江陌垂着目光扫视着桌面上的卷宗,轻声反问:“胡佳蕊告诉你的?她说没说从哪儿听来的?严思思告诉她的吗?” “她没说,不过应该不是思思……嗯……怎么说呢,自从思思去找这个木鸿老师做心理咨询之后,比起疏远我,她好像更多的是跟胡佳蕊产生了点儿什么隔阂……”王衍摆了摆手,似乎不想纠结太多,索性把推演判断悉数丢给对面的江陌,只依着自己的念头继续往下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的,但是——她告诉我的消息从来都出过差错,我……我就没想那么多。” “道听途说的事儿……你好像没必要非得牵扯进去吧?”江陌没抬头,眉毛紧紧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卷宗:“尤其是在跟严思思天台对峙之后。问题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不是吗?” “严思思是心软,她好忽悠,甚至她家里都从来不管她的死活,可木鸿呢?”王衍似乎对于江陌轻描淡写的态度有些不受理解和尊重的躁动,他挺直上身两手握拳,幅度不大地在桌面上砸了几下:“胡佳蕊说木鸿要劝严思思报警!还要学校通报!胡佳蕊说她已经偷听到木鸿让严思思整理证据的事了!她还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当时在天台,是木鸿跟严思思商量好的,先稳住我,可没想到我刚走他们就见面了——万一木鸿真的横插一脚报了警,那……那我就完了……” “所以……”肖乐天头皮一麻,敛着神色声音沉着:“胡佳蕊在电话里约你在食堂见面,是想跟你商量,怎么害死严思思是吗?” 肖乐天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震得王衍不住地哆嗦。 “撞见严思思和木鸿完全是意外,当时我寒毛都炸起来了。”王衍撑住桌面抱着头,指甲几乎抠进头皮似的,红着眼眶眼神涣散着:“可是胡佳蕊说,根本不需要动手去做什么……严思思本来心理就有问题,她有诊疗记录,自杀很正常的,没人会怀疑,甚至因为她家里的原因,哪怕被人发现跟我之间有过这些矛盾也没问题,她们家不会想闹大的,即便万一有人追着不放,只要我跟她咬定是木鸿跟她来往过密导致的……学校里但凡出现这种外聘人员品行不端的乱子肯定是要开除了事的,到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到明明人都烧没了,严思思家里却不知道闹出什么情况,非要彻查她的死因有没有什么疑点,再然后……你们突然就找上门来——” “即便严思思家里没有问题,木鸿如果奔丧回来,他会不会想要向警方报案了解一下‘自杀’这件事,究竟是否成立呢?”江陌冷哼了一声,如有实质地盯住王衍颤抖的手腕,忽然责问道:“严思思和胡佳蕊先后跑向主教学楼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跟过去?” “大哥大姐!她是要杀人啊!我跟过去干什么?当从犯吗?我跑都来不及好吧?出事之后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在体育馆那回是出事之后我第一次见她!”王衍急促地喘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始终把他跟胡佳蕊摆在同等嫌疑位置上的江陌,用力地捶着桌板自证清白:“警官,真的,我最开始真的不相信她说害死严思思是来真的……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跟她上去,也许还会拦着她……那个疯子——太可怕了……” “明明知道她可怕……但还是想藉由她来达成你的目的,满足你的虚荣心,是吗?” 江陌突然笑起来,眼睛里却冷冰冰的,视线戳刺着正在为自己的“无辜”奋臂高呼的王衍,“你好像根本没有想过,拦住她,或者报警,是吗?” 王衍忽地一窒,眼神抖动躲过:“她……她这种人,我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不是拦得住拦不住的问题,而是你压根儿就不想阻止。”江陌实在看不下去王衍这幅如遭雷击自辩不得的嘴脸,目光咄咄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分明有办法劝阻,但因为顾及担心自己的事情败露坏了名声误了前程,所以,你选择纵容着胡佳蕊这么一个‘变态’的附拥者为所欲为……到头来你还可以说,你才是这段扭曲的追捧关系里,最无辜的受害者。” 江陌乏善可陈地抱住胳膊,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似乎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居然沦为始作俑者之一的震惊神色,沉默了好一会儿,安静地问说。 “何娜老师,你认识吗?” 王衍明显还在晃神,目光呆滞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反问:“何娜……图书馆的管理员老师?见过,但好像也就只说过几句话,她怎么了?我跟她没关系啊……你们搞清楚——” “你跟胡佳蕊不是要造谣木鸿老师乱搞师生关系吗?”肖乐天纳闷儿地抬起头:“她是木鸿的女朋友,你不知道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少女-曲解(上) 案三少女 三十七曲解(上) 仿佛遭了当头棒喝的王衍抱头窝在询问室桌面上无声地崩溃,他几度睚眦欲裂地抬起头,咕哝到嘴边的话却辗转吞进胃底,只用这一种近乎求救的目光死死地抓着眼前的江陌,周身的后怕和抗拒漫溢着流淌遍地,可惜,唯独没有半分的悔意。 询问室背阴没窗户,老式的暖气片因为闹出过寻死的事故早就被焊死拆除,凉浸浸的寒气缠着四肢,干燥锈蚀的味道钻进鼻孔,江陌有点儿哆嗦地打了个喷嚏,眼冒金星地揣着袖子,努力地把自己缩进了羽绒服的领口。 肖乐天先看了脸色一片惨淡的江陌一眼,转而又被窸窸窣窣坐立不安的王衍拽过视线——肖乐天很难对王衍这类勉强能用法律来评判对错的人作出什么道德层面的评判。他实在觉得乏善可陈,可还是得硬着头皮逐句问询案发当时曾被他搪塞隐瞒的相关细节和时间节点。 收尾的事儿肖乐天手拿把掐,江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抬手压住肖乐天分神搀扶的小臂,又轻轻地对着稍微留意地看向她的书记员点头颔首,没什么声响地打算趁着出门接杯水的机会抬腿开溜——她拽着扶手将将跨步出门,没来得及收着劲儿,打着哈欠跨过门槛的空当,正跟匆匆又莽撞地准备叩响询问室门板的小民警撞在了一处。 小警察个儿不高,肩上还挂着执法仪,八成是沉了口气铆着劲儿迎面冲过来,结结实实地磕得江陌一趔趄,冷汗“噌”地沁满了额角,摇摇欲坠地扶住了墙沿。 “诶小心!” 小警察是昨儿听从派出所安排部署陪同相关证人来的刑侦支队,迷迷瞪瞪强打精神地守了二十四个小时,正要大功告成敲门撤退,却不料闷头顶撞了江陌这伤号,先把自己吓了个魂儿飞。他有点儿慌张地托住江陌的胳膊,磕磕绊绊地问道:“江……江警官,没……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的问题,开门没看路直接就往外冲。你这是……询问查证到时间了是吗?”江陌浅浅地抽了一口凉气,缓慢地摆了摆手,顺势躲开了小警察的搀扶,抬起头来真诚地笑了一下,目光却绕过小警察抱歉的侧脸,堂而皇之地定在了他的身后。 是木鸿。 作为一个看似牵扯颇深,实则从未介入的案件相关证人,木鸿老师自奔丧返校围观挟持现场至今,已经仁至义尽地在警方的控制之下,在另一间询问室里蜷缩整整二十四个钟头。 “吃饭了吗木鸿老师?在询问室里待这一天一宿可挺难熬的,待会儿……跟派出所的车回学校?” 简单打了声招呼,江陌就半邀请半强制地把木鸿拽进了会客室休息稍坐。她歪着上身跟靠在走廊接了通电话的小民警略一点头,随即觑着木鸿蜡黄憔悴的脸色,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放在他手边搁着,兀自熟络地开口闲聊:“队里这咖啡也没什么讲究,喝得惯吗?那个释回的单子得肖警官确认一下,王衍那边笔录马上就能忙完,估计稍等个十分二十分钟?” “……” 木鸿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江陌,没搭话也没拒绝,整个人沉寂又颓废地靠坐在会客室里稍微符合了那么一丁点儿人体力学的冷板凳里,微微蹙着眉头。 比起王衍的崩溃惊恐、胡佳蕊的抵抗狂躁、何娜的事不关己,除了顶着一个“勾引女学生枉为人师”的头衔以外没有任何实质性关联牵扯的木鸿反而挂着满脸的难过和煎熬,原先匆忙碰面时还算得上丰润的面孔,几乎在一夜之间消瘦颓废得快能看见颊侧凹陷的轮廓。 “江警官,我是做心理咨询的,哪怕勉强够得上讲师的程度,这种套近乎的引导话术对我也没什么用,与其浪费时间,倒不如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呵,我也挺好奇的,你们这一遍又一遍,到底是想问出点儿什么……刨根问底像是要把人祖坟挖出来一样,难道现在这个结果还不满意吗?” 木鸿先冷笑了一声,强打精神似的,抬手搓掉堆在眼角粘黏的污垢,用力地眨了两下被血丝攀爬得通红浑浊的眼睛,沉重地叹了口气,略微正色,把稍烫着手背的一次性纸杯捞进掌心轻轻握住,清了清嗓子,开口的语气尖酸刻薄,喉间却时不时地停顿吞咽着:“无非就是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过错扣在我头上吗?两个人三个人都这么说,讲什么无风不起浪……我不是都认了?哪怕退一万步讲,真是因为我对严同学照顾太多才惹出的这些乱子,可现在不是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人的死跟我有关系吗?还是说……是我不懂法了?除了道德层面的谴责,你们还能再琢磨点儿别的什么违法乱纪的帽子,往我的头上搁?” 无论是电话沟通时的闭口不谈回避心虚在先,还是在确切得知没有证据能逼迫他承担法律责任时满不在乎地无奈接受指摘在后,木鸿现如今的抵触厌倦几乎水到渠成地给他自己塑造了一个枉为人师衣冠禽兽的完美角色——他并不否认自己很可能是严思思坠楼自杀一案的始作俑者之一,甚至还有那么点儿“反正死了人的事儿与我无关,承认与否都无可厚非”的自得其所,以一种隐匿而嚣张的姿态端坐在警方立场的对侧,言有所指都是“你奈我何”。 但他沉默时缠了周身无声的痛苦寂寥,简直跟犀利开口时判若两人似的。 江陌实在好奇,适才在走廊里乍一对上视线时,木鸿眼里那转瞬即逝的悲戚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这属于……班门弄斧了是吧?不过案子相关的来龙去脉乐天儿都问过了,我这纯粹就是闲聊。毕竟昨天那阵仗你也见了,正经询问肯定得俩人以上外加录像录音,最不济也得挂着个执法仪……这会儿我自己问什么都没用,算不上证据,单纯是我这人好奇心重——” 江陌浅浅地笑了笑,没太把他宣之于口的敌意当回事儿,自己又接了杯热水慢悠悠地抿:“因为刚刚碰面的时候,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有点儿难过。” “……老家的父母相继过世……”木鸿的语速不快,像是在缓慢地揣度,“回到学校又撞见这些事,有学生去世了,还是跟我有关系的,工作都快保不住,我为什么不能难过?” “抱歉,我可能是因为看了笔录,还以为你对这个案子抵触居多,有点儿先入为主。”江陌并不回避过错,抬起胳膊撑住桌面,歪头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木鸿的神色:“不过有件事儿笔录里没提过几句——我之前看学生名单,严思思好像也就上过你几节的大课是吧?那后来是怎么……” “怎么跟严同学关系密切到让人误解我乱搞师生关系的,是吗?”木鸿没抬头,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似乎对这个不能免俗的问题很是不屑一顾:“之前也说过了,我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在心理咨询室,在此之外跟学生基本没有私底下的往来,最开始跟严同学认识,也是她跑到咨询室来。”话说至此,木鸿端起纸杯略一停顿,喉咙滚动了两下,轻声一叹:“但她应该算是个……例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少女-曲解(下) 案三少女 三十七曲解(下) “但她应该算是个……例外。” 江陌未置肯否,倒是挺感兴趣地抬了下眉毛:“怎么说?” “在学校这么个地方,因为抑郁情绪来寻求疏导帮助的孩子不多,大多数来上课都是为了补学分的缺漏。愿意来找我咨询的学生屈指可数——严同学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始终没办法确切提供任何实质帮助的……”木鸿手腕一抖,像是思及什么无可奈何的往事,眉头紧紧蹙着:“免疫系统的疾病和抑郁症的治疗给她的身体带来很大负担,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煎熬已经够难捱的了,偏偏……还摊上那么两个糟心的朋友。” “所以……”江陌稍微琢磨了一个还算委婉地用词:“木鸿老师你也确实,给予了严思思远超于普通师生之间的关注,对吗?” “无论是站在心理咨询师的角度,还是站在一个老师的角度,关心患者,关心学生……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 木鸿游刃有余地轻笑搪塞,又恍然记起什么似的,拂了拂眼前莫须有的灰尘:“胡佳蕊和王衍说谎成瘾,你们对我的怀疑应该不是从他们两个的指责开始的——是何娜说……我有可能因为上位不成恶意教唆导致严同学想不开的是吗?” 江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稍稍沉吟着:“……站在她的角度来看,这个恶意猜测倒是算不上空穴来风。” “倒也是。但她其实有点儿反应过度。严同学毕竟还因为……一些不太好处理的纠葛,没有彻底跟王衍分手。站在我的角度来说,如果我的目的是为了趁虚而入,那么其实更应该恰如其分地保持点儿正人君子的态度。即便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也不会轻易地被人窥见苗头。还说什么我去严家是为了博得关注……严家但凡多关心严同学一根手指头,她都不会是今天这样一个自杀之后还要遭人诋毁的结果!” 木鸿喉结一动,指摘的说辞陡然嘶哑,忽地就有点儿失控。他胸口像是顶着一口沉积压抑的粗气,逐渐圆睁的眼眸被江陌专注的视线绊住又颤抖,倏地撇开之后,声音才重新缓和:“不过也无所谓了,三人成虎,怪也只怪我学艺不精不够城府,规劝了不知道多久,偏偏她又只念着两个人待她的好处,说能自己解决这些痛苦……” “规劝……?”江陌砸么这这个用词,蓦地皱了下眉头:“你没撺掇过严思思整理证据报警了事吗?” “再怎么说那也是事关隐私的事情,你知道这件事交给警方意味着什么——!” 木鸿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半句话脱口之后当即慌措地抿住嘴唇怔愣了片刻,他视线一挑,喟叹着摇了摇头,空茫地看着前方,仿佛恍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退路了似的:“……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认定我是在挑拨关系趁机上位是吗?有人拿着隐私图片视频威胁严同学,我劝她遵纪守法寻求警方的帮助,好像没——” “木鸿老师,你在说谎。” 江陌截口打断了木鸿始终在叫嚣引导的说辞,惆怅地看着他时刻准备着诋毁迎击的表情,了然地长叹了一声:“您希望……严思思被迫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木鸿茫然地呆了一瞬,眼皮一抖,沉不住气似的一甩胳膊:“不是……不是你们一直在说因为我跟她走得太近,导致胡佳蕊和她男朋友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逼死她的吗?现在问我是什么意思?折腾来折腾去也该到此为止了吧?那些照片不照片的事儿跟严同学的死压根儿就没关系!我撺掇不撺掇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说我是好人,你们就能帮我平反不成?” “就像您说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出于道德谴责层面的猜测——严思思的自杀跟所谓的‘师生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关联,甚至所谓泄露隐私的威胁也只是导火索,胡佳蕊的主要嫌疑基本已经锁定,您其实没必要刻意的迎合。除非……”江陌垂着视线,避开了木鸿试图说服些什么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木鸿不自然地扣抓着袖口的手指,轻声说:“您希望在这件案子收尾的时候,所有的指证都能证明,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里,只有严思思的死,一定得是清清白白的。” 从推诿责任到无可奈何地接受那些无端的推测,木鸿看似始终跳脱在道德层面之外不断诉说洗刷着自己的嫌疑,但实际上,却几乎等同于用一种无所畏惧的态度,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道德败坏还拒不承认的标杆,释放着不惧谴责的旗号,等待着日后长久不断的任人宰割。 无论是师德败坏也好,借故挑拨也罢,总归,严思思是被无数双隐形的手推向了绝路,落在外人眼中,漩涡中央的严思思会是清白无辜的。 一如当初珠宝店里沈悦的委婉转述,为的不过是替严思思撇清一切可能会被借题发挥的指责——只要在这段随便什么人都能曲解的关系当中,主动的人,绝对不能是逝者。 这是无数通电话也没能阻拦正面对峙,甚至完全无法干预到案件纠葛之中的木鸿,唯一能为独自承受着痛苦的严思思做的——佯装推拒一切的责任,然后藉由人之常情的体恤弱者,无声地承担着一切关乎此事的负面猜测。 木鸿呆呆地眨了眨眼,干巴巴地苦笑出声,喉咙滚了又滚,半晌没挤出一个字,只是难以置信地瞪着江陌,眼眶狰狞得泛红,长久的沉默。 江陌也没再多说,捧着纸杯小口小口地抿着,离得老远听见肖乐天摆脱渣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忽然转头:“关于‘规劝’的前因后果,除了严思思,还跟谁说起过?” “何娜……” 木鸿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怅然的神色骤然紧缩,瞳孔飞快地抖了两秒:“她跟我吵架的时候,我为了解释严同学的情况,跟她提起过。” 他说完这句话就脱力地跌靠在凳子上,阖上眼睑捏了捏鼻梁,又侧耳听见桌子对面的凳腿在地面剐蹭拉扯,猛地抬起头,几乎只能发出咝咝啦啦的气声,哑着嗓子说。 “江警官,刚刚的话,就当没说过,麻烦你了。” ———— 冬至之后数九寒天,盛安的夜幕扯挂得老早,不知道打哪儿飘来的一层朦胧的薄雾,恹恹困倦地笼在月亮上头,遥遥眺着没精打采的。 江陌埋头凝神苦读卷宗的工夫,惨遭得了空闲就去抓人的喻大夫狂轰乱炸夺命催促,垂头丧气地顶着“逃兵”的称号晃出警队大楼,捏着口袋里的车钥匙站在停车场,活动了一下肩膀,牵扯着滞胀钝痛的伤处,万分艰难地放弃了自己开车杀回医院的念头。 她揣着胳膊慢吞吞地从侧门钻出来,一步一顿地在这条临近早晚露天市场的街道上晃悠。 夜市一条街这个时间点几乎不走车,江陌背对着身后的喧嚣烟火,拖着步子朝清冷凌冽的风口不慌不忙地挪。 四下张望着出租车的动向未果,迟缓的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铅球,江陌低头别别扭扭地摆弄着羽绒服的拉链,贴着口袋隐约感觉手机振动——喻大夫的电话催得太频,来电提醒的振动还没来得及调回黑猫警长。 江陌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上狗皮膏药的名字,有点儿想笑地吸了下鼻子。 北城冬夜的风甭管东西南北都是一样剥皮刮骨的冷,江陌在小声呼啸的夜风里抖了个寒颤,举着手机贴向耳朵,听见里面搀着风声和喘息的声响敲在耳廓。 “江陌,你回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女-手链(上) 案三少女 三十八手链(上) 冷风吹得急骤,适才抬头时匆匆一瞥云遮雾绕的月亮半遮半掩地露了小半张脸,悄么声地掀开了薄雾烟霾的一角纱帘,散开一小片墨色透彻的天。 江陌对不明就里的浪漫氛围过敏,先还嗤之以鼻地懒得动弹,只稍微把贴在耳边的手机撤开寸余,听着混杂着电流干扰的脚步声分辨近远,直等再三确认这呼哧带喘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身后渐而靠近过来,才诧异怔然地回头转身,遥遥地眺见邵桀眉开眼笑地闯进她的视野,晃了晃总算能挂断电话捞住满怀吃食的胳膊,急促追向江陌的脚步也恢复如常的放缓,轻声细语的话音被冷风缠卷着,喃喃地往江陌的领口里钻。 “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呢,江警官。” 浅淡的月光像是总算被风刮散了层层云遮雾绕的阻碍,掠过高矮不一的房檐,钻钻绕绕地穿过干枯的枝干围栏,溶溶软软地洒落在邵桀的侧脸—— ……和他手里抱着的那一兜子板栗苞米地瓜柿饼奶茶山楂卷。 看这架势,俨然是刚从夜市一条街里游走闲逛挥金如土了一番,凛凛堂堂的脸蛋儿上挂着收获颇丰的油润喜悦,憨傻又磨蹭地溜达到江陌跟前。 江陌盯着邵桀嘴边儿上蹭了一道没擦干净的辣椒酱眨了眨眼,停顿了两秒,实在忍无可忍地掏出口袋里被她搓得掉渣儿的干净纸团伸手抹开,然后看着邵桀脸颊上飞速攀升的那一团红晕,后知后觉地挑了下眉,低头撇开这地主家傻儿子如火如炙的视线,捞起个挂在他小拇指上的塑料袋准备帮他分担:“你是跑这儿置办年货来了?买这么多你能吃的完吗……” “这都是买给你的……我刚吃完饭了,夜市路口那家砂锅面。还给你带了砂锅粥,在兜子里面。”邵桀先红着耳朵尖儿,小心翼翼地半蹲着躲开江陌伸过来帮忙的胳膊,被她不耐烦地咋舌嫌弃了一瞬,又挑挑拣拣地翻出相对轻便的奶茶袋子递到她手里,弯起眉眼对上了江陌略微上扬费解的视线,“你不是要回医院?我猜你没时间吃饭,待会儿挂上吊瓶,这些零食吃着也方便。” “……喻洛给你打电话了是吧?” 江陌眨巴着眼睛,稍微一想就恍然明白,伟大的白衣天使喻同志见不上她孑然独行凑合活着的德行不是一天两天,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送上门来任劳任怨的倒霉蛋,简直巴不得把趁此机会他焊死在江陌身边。江陌拧着眉头叹了口气,看见邵桀在这生冷的夜风里蒸得一脑门子热汗,实在心里难安,“她这又从哪儿打听来的手机号码……我这就是扎针挂水的事儿,闹腾这一遭,倒给你惹了一堆麻烦,待会儿要不——” “我来这儿不是因为喻大夫打的电话。” 邵桀截口打断江陌兀自盘算着亏欠偿还的思维发散,先有预料地抓住了江警官回避躲闪的视线,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看:“我今天休息,下午一直在基地训练,挪出时间就是想趁这个机会陪你去医院,也从来没觉得会是麻烦……” 他呆兮兮地一乐,目光明亮地闪了闪:“不过到市局附近这个夜市来,主要是想买这家海带排骨的砂锅粥,顺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顺道接你回医院,没想到真的能赶巧撞见。” 邵桀这三两句话说得纯粹又诚恳。 江陌无从推拒疏远,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忍不住心软,眼瞧着跟前这一张天可怜见的脸蛋儿已经半真半假地做好了但凡遭拒就直接泫然欲泣委委屈屈哭出声来的准备,抿在嘴边的搪塞回绝只好犹豫再三辗而又转地吞回肚子里面,认命地又是一叹,顿了半晌,拍了拍邵桀正艰难地举起手机预约排队网约车的胳膊,掏出车钥匙塞到他手里面。 “你有驾照是吧?”江陌吸溜了下鼻涕,扽住邵桀外套上花里胡哨的装饰飘带:“市局边儿上这个时间点不好打车,排队都得半个小时起步——再晚回医院一会儿,喻大夫可就不止骂人这么简单。走吧,我车在院子里,给你免费当一回教练。” ———— 一朝推拉对峙占据上风的喜悦之情十分得意忘形地铺满了邵桀这张清朗如玉的俊脸。 但他这会儿肩负重任,不好嘚瑟得太明显,只趁着在车座后排安置这一堆杂七杂八零嘴的空当,乐不颠儿地快把嘴角咧到后脑勺儿上面,缩着肩膀钻进驾驶座位之前先搓了搓上扬得颧骨发酸的侧脸,清了清发干的喉咙,耸了耸僵滞的肩,跃跃欲试地握住了方向盘。 “座位调一下,蜷着不难受嘛你?”江陌慢悠悠地捞起安全带,留神瞥了邵桀一眼,先提醒了一句,随即抬起视线,觑着这小孩儿屏气凝神英勇就义的表情,忽然就有点儿担心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 “……嗯那个……起步会吗?” “会。一踩,二挂,三打,四鸣——” 邵桀郑而重之地扭头看向江陌,坚定又可靠地眨了眨眼,随即佯装淡定地重新把紧张得发木的脑袋僵硬地转回来,一字不差地谨遵驾校教练和考场教官的教诲,做起了开车上路的预先准备——甚至起步口诀嘀咕到半道,还不忘把“鸣笛示警”这一要义贯彻到底,抬起胳膊“啪”的一声直不愣登地敲向方向盘中间,然后竖起耳朵听见市公安局大院里盘旋而上直冲云霄的喇叭声响,再次扭过头来,无声又期待地看向捂着脸歪靠在车门边沿无语凝噎的江警官,直等着她一言难尽甚是违心地点头称赞,这才继续把后半句学车必背顺口溜认真念完:“五看,六松,七抬,八放——” “……车灯没开。”江陌实在忍无可忍地抢在邵桀抬脚给油之前提了一嘴,然后紧盯着他犹豫地挪蹭右手准备探向拨杆的动作,抬手压住了他蠢蠢欲动的胳膊,眼神示意再三未果,索性囫囵个儿地撇开了狗屁的委婉:“没让你开雨刷器,车灯旋钮在仪表盘左下——没雾没雨不上高速你开什么远光……别看我,看路面。” ———— 虽说这略显紧张的一人一车还在尴尬地磨合当中,但好在邵桀车感不错,战战兢兢地开过两个路口差不多就算上手,脸上那点儿遮掩不住的纠结紧绷都松快了不少,乖顺地在畅通无阻的主干道上保持平稳的车速,还能分神抽空地朝着江警官瞄上几眼。 江陌打从警队出来就缠裹了周身的倦怠,跟车教练的精神头儿只强撑到邵桀总算认路地把车拐向了直达中心医院的公交路线,肯定地对着邵桀鼓劲认可的一瞥,功德圆满似的长舒一口气,蜷缩着窝在副驾驶的座位里,漫无目的地望着空荡荡的路面。 邵桀关切的眼神一飘,揪心得眉头蹙得老高,尽可能避重就轻地绕开具体的案情相关:“不是说人都抓到了,回队里审讯就行了?结果……不是很好?” 江陌先没吭声,犯困得微微垂下的眼睑抖了一抖就抬起来,沉默了几秒,翻出手套箱里抹布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哈气,调了调空调的出风口,勉强淡然地说:“……高坠案和持刀伤人的案子差不多了,估计明后天发了通报,新闻就能看到。但——” 邵桀默不作声地开车,听见话音戛然停在这儿,略微蹙了下眉,没再追问多说。 江陌有点打蔫儿,舔了舔嘴唇上干翘的死皮,端正地靠坐着,倚仗着肩背伤处的沉钝刺痛保持清醒,喃喃地开口:“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但还是有点儿……” 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少女-手链(下) 案三少女 三十八手链(下) 虽说持刀伤人盖棺定论在先,但高坠案发时,胡佳蕊是否确凿地出现在主教学楼楼顶现场一事却始终无人为证,一筹莫展。 江陌满眼惆怅地送别了用心良苦的木鸿,扭身回来跟一脑袋纷繁杂乱的肖乐天面面相觑哀声长叹。俩人快把一无所获的笔录卷宗翻得稀烂,盘算着要不要干脆琢磨点儿歪门邪道坑蒙拐骗一番,先试着摸清楚胡佳蕊的马脚底线——正这时,结束考试周回来的小米录拽着小崔谅一道,探头探脑地敲响了刑侦办公室的门板,指着会客室的方向,轻快地眨了眨眼,“有一对学生小情侣找过来了,刚一直在院门口转圈儿,说是财经大学的,愿意提供举报作证的线索,应该……会有进展。” 然而胡佳蕊起初只当跟前这二位黔驴技穷的警官是在使诈试探。 她拢住鬓边的碎发,满不在乎地看着肖警官厉声呵斥地拍击着桌板,甚至尚有余裕地打量着缩坐在一旁的江陌,挑衅地盯住她受伤的左肩。 “你动过一楼收发室的钥匙。证人在听见楼外一声巨响之后出门查看,站在楼梯拐角听见了脚步声,躲起来之后正好看见你——从顶楼,拎着收发室那串钥匙慢悠悠地下来。”江陌打了个哈欠,趁着肖乐天唱白脸唱得嗓子冒烟亟需喝水的空当接上话茬儿,轻轻歪了下脑袋:“如果只是这些线索和证据,可能还不足以判定你涉嫌蓄意谋杀……” “但是——”江陌惋惜地咋舌,定定地注视着胡佳蕊无意识上翘的嘴角,突然无心纠缠地仰靠在椅背上,嚼着字眼嘲讽一笑:“胡佳蕊,你要不要仔——细——想想你在案发现场都做过什么?你造假的时候用袖子擦拭过严思思的手机屏幕,锁门伪造自杀现场的时候衣服一角还剐蹭过锁头,甚至连收发室的钥匙板上都有你的痕迹——可是即便有这些证据线索你也并不担心,因为你始终坚信,我们既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相关证物,所以只要拖下去,大不了就是持刀伤人这么一个盖棺敲板的案子。” “不过……”江陌好整以暇地挑起一侧眉梢,“那句老生常谈的话怎么说来着,‘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证人找到了,至于证物……” “所以证物呢?你们就是想使诈对吧?”胡佳蕊嗤声一笑:“我说过了,那天我确实去过天台,留下衣服的痕迹很正常吧?还有收发室的钥匙板,那个东西随便谁都能用,我们开教室门的时候经常拿,可能就是无意间留下的指纹什么的……” “……唔……”江陌并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那严思思的手机屏幕呢?” 胡佳蕊不慌不忙地扯了扯袖口:“……我跟她关系还算可以,用一下她的手机怎么了?她手机屏边缘早就摔碎了,可能就无意间勾到了衣服——再者说你们怎么知道那挂上的纤维是我的衣服?证据呢?再者说,即便是我留下的痕迹又能怎么样,有矛盾的是严思思和王衍,我根本没有杀她的理由——” “但如果有人指证说,你去找严思思,就是为了杀了她呢?” “持刀挟持的事儿都做出来了,还说什么没有理由……”江陌乏善可陈地冷笑,拎起文件夹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胡佳蕊,值吗?为了一个只要能自保,随时都能把你们的对话录音提供给警——” “不可能!他根本就是在撒谎!食堂碰面的时候我明明已经把他的手机关掉没收——” 胡佳蕊癫狂地握住双拳砸向桌面,歇斯底里地喊了两句就呆愣地僵在那儿,眼前“轰”然炸起一片斑驳的白光,如跌深崖一般垂下脑袋。 江陌吸溜了一下鼻涕,在审讯室这一方阴冷的空间里哆哆嗦嗦地打着寒颤:“王衍交代了那天你们在食堂商议唆使胁迫严思思跳楼的证词,碎裂的手机边沿和天台门锁上钩挂住的衣服纤维来自同一处,教学楼里也有证人能够确认指正,高坠巨响之后,看见了你从天台锁门下来——” “可是我真的没推她!这应该不算谋杀吧?她自己脚滑腿软摔下去的怎么就成了我蓄意谋杀?” 胡佳蕊使劲儿前倾着上身,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个回避极端罪责的机会,奋力地扯拽着腕子上的手铐,金属制的链条“铿棱棱”地磕砸着桌板:“我对天发誓,这件事实我要是说谎的话天打五雷轰!虽然我在天台上是想逼着她自杀,但我从头到尾碰都没碰过她一下!她掉下去真的是意外!当时正好是我拿手指着她的时候,她送我的那条手链甩出去了,她下意识地想去抓,结果没站稳才掉下去的,这怎么能算我蓄意谋杀呢?” 江陌惨白的脸色沉得像是铁块,声音几乎滚向地面。 “胡佳蕊,你跟严思思到底都说了什么?” ———— 邵桀在江陌删繁就简摒弃细节隐私的讲述之中沁了一头冷汗。他把方向盘抓握得太紧,车身晃了一瞬,又被江陌伸手扯住,抢在飘向双实线之前一把拽回马路当间。 “她说,‘只要你活着,王衍就会一直纠缠,木鸿老师也会因为你背上诋毁和谣言,只要你死了,大家才能有新的人生,我也不用被你捆在身边……’”江陌一大清早时刚见转好的感冒症状这一时片刻彻底卷土重来,嗓子哑得几乎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疼痛难耐地晃了晃脑袋:“但说句实在的,我觉得严思思意外坠楼不太可能是因为胡佳蕊的这几句话,倒更像是为了抓住那个——” “手链。” 在这样一个并不详尽的故事里,严思思自始至终都心甘情愿的容忍——甚至可以说是纵容着胡佳蕊逐渐病态扭曲的情感。 可最终把她逼上绝路的,也是这段她千万般维护娇纵的情分,和被她视若珍宝伏低姿态仍旧难以止损保全的期盼。 然而胡佳蕊揣着满怀自私利用的接近,却被严思思当成了破开沉郁雾霾的丝丝光线。 只可惜,光亮的尽头却是一淖为达目的不惜排除异己沉入其中的泥潭。 也许那些琐碎的日常角落藏着一隅无人知晓的美好花园,然而案件以唆使自杀意外坠楼作结,那一方净土也便就此被沾染着脑浆和血液的蛛网灰尘枯枝笼盖,彻彻底底的尘封土埋,消失在无人在意的漫长岁月。 邵桀几乎佝偻在方向盘上,沉重地抬头看着跳动倒数的红灯读秒,恍然想起什么,疑惑地瞟了江陌一眼。 江陌正琢磨着把后排座椅上摇摇欲坠的奶茶口袋捞到前面的杯架上,歪七扭八地吃不上劲,余光正觑见邵桀不大安分的视线,回头不解:“怎么了?” “没有,就是在想,这案子查了也有一段时间,教学楼里的目击证人怎么才站出来……”邵桀端着肩膀抻长了脖子看向路面,“不过也有可能是学校不让说,毕竟事情闹大没好处。” “学校不知道有目击证人这回事儿。”江陌大功告成地把奶茶捧在跟前,举着吸管示意征询邵桀要哪一杯,含蓄地糊弄道:“先前是考虑到影响不好,所以一直没露面。之所以来匿名举报,主要是因为挟持伤人的事儿全学校都知道了,他们看见行凶的人是胡佳蕊,这才觉得这事儿不能再瞒。” “这有什么影响不好的?不就是俩人在教学楼里学习,没注意时间,晚上封楼锁门的时候没来得及出去?” 邵桀眼睛瞪得溜圆,注意力集中在倒数三秒的红灯上面,重点先有点儿跑偏,一脚油门溜出几十米远才醍醐灌顶地回过神来,“腾”地红得冒烟。 “少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江陌无声地抬了下眉毛,又捞了一把飘到九霄云外的方向盘。 “看路!别看我!我脸上没有斑马线!”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少女-洗头(上) 案三少女 三十九洗头(上) 隆冬二九,北城盛安静谧又压抑地落了一场铺天盖地久驻难融的大雪。雪片飘飘洒洒地扬了半宿,时至黎明前后才散退了阻碍视线前行的烟雪霾雾,静默地等待着恢复主要交通线路畅通无阻的复工保障队伍。 耿秩一大清早就脚蹬棉捂、头顶棉帽、拎着一副棉手套全副武装地堵在支队办公室门口,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地动员结束,身后刚去抢了一推车扫帚铁锹的宋叔正好也跟着冒了个头。俩人嘀嘀咕咕地盘算着手头那点儿除雪工作量,先钦点了几个临时得空的外勤老油条,又任由这帮“为老不尊”的中年“胖汉”拖拽着一众不明就里的小年轻,美其名曰地服务群众,在宋叔的带领下先行一步,直奔分区扫雪的前线队伍。 “老宋你们先过去,清雪车应该是停在那个红绿灯路口,那几个年轻孩子的老家都在南边儿,头一回跟着清雪,手套耳包盯着他们带好,别冻感冒,缺什么少什么随时说,到时候我殿后。” 耿秩拍了拍宋叔的肩膀,分配交托妥当之后,扭头看着屋里那个混迹在老弱病残旁边的厚脸皮,咬牙切齿得眼睛冒火。他裹着棉大衣在屋子里晃了几步,顶着一脑袋蒸腾冒烟的热汗,掠过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吃包子噎得一个劲儿捶胸口的江陌,在她脑门儿上虚点了两下,然后铆劲儿挥动着被线衣棉服桎梏得稍显笨重的胳膊,抡着棉手套砸向了靠在江陌桌边那一脑袋恬不知耻仗势耍赖的鸡窝。 “队长的带头作用让你吃狗肚子里去了?蹭吃蹭喝哪儿都有你?干活儿去!” 任尔东西南北我自岿然不动的顾形侧身一躲,嬉皮笑脸的工夫又被耿副一个片腿卷在屁股上,脸上那点儿厚颜无耻“吧唧”一声摔得稀碎,咂嘴咋舌兀自找补:“啧,诶,孩子在呢,给我点儿面子。这不高坠案嘛……严董那边儿给他使绊子的人逮住了,老高刚给我开了个小会,我这不是得传达一下领导指示嘛,严思思这边咱得好好给个交代。” 高坠案的收尾其实没什么推脱纠缠。 王衍为寻自保彻底倒戈交待,胡佳蕊隐瞒不成一朝溃败,俩人扭送拘留所的路上凑巧擦肩对视,王衍居然直接精神涣散紧张得抽搐翻白拉去医院,肖乐天一道跟车陪同,偏又碰上城郊路段大雪阻碍,折腾到现在还没回来。 顾形好生抱拳恭送耿副队出门扫雪,再三保证随后就到,回身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油花,拎起堆在肖乐天桌子上的棉袄一抖一穿,“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严董那边今儿一早给老高打了个电话,倒没怎么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查到现在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他摆脱涉黑的嫌疑了,至于严思思的死——胡佳蕊唆使自杀外加持刀挟持伤人,情节严重,王衍……估计能落个包庇的罪名在头上,没什么争议的话,接下来差不多也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顾形俯身把被耿副队匆忙遗漏的棉手套捡起来,觑着江陌这张惨白得泛着灰青色的脸:“这回这伤好得有点儿慢啊,待会儿是不是还得去医院?昨天送走胡佳蕊和王衍又在医院住了一宿?今儿过生日,不回趟家露个脸?” “先前感冒闹的……本来昨天就该办出院,喻洛非得说伤口有发炎,还得再挨两针。” 经她师父提起这么一嘴,江陌忽地怔了一瞬,稀里糊涂地扫了日历一眼,没什么兴致地晃了晃脑袋:“没提前说,回去太麻烦。” “……回自己家还得提前打招呼?”虽说早就知道她们家这人员结构属实有点儿难以言说的隔阂生分,但顾形还是难以置信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 江陌倒是习以为常,没什么所谓地抖了抖腿,抿住嘴唇犹豫了两秒,抬头刚要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形伸手按住江陌这几天没洗油渍麻花的头发,又嫌弃地在耿副的棉手套上蹭了两下:“你怀疑胡佳蕊和何娜之间还有什么隐瞒的往来,毕竟最初给胡佳蕊创造条件实施唆使犯罪的人就是何娜,逼得胡佳蕊骑虎难下的人也是何娜。但现在的问题是……” “这几天的补充审讯下来,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江陌有点儿沮丧,但又说不上这些个甩脱不开的无力感从何而来,梗着脖子跟敲打提点她的顾形僵持了片刻,也只能姑且应承收尾,没精打采地飘出警队。 近两日伤势渐缓,江陌也就用不着邵桀这么个恢复训练忙里偷闲的新手司机陪同往返。 她熟门熟路地开车摸去医院,满场转悠着寻找空车位的工夫,还留神地眺了一眼医院围栏外头刚跟城管斗智斗勇成功折返的小吃摊——江陌一顿早饭被她师父见面分了一半儿,闻着香味儿扒着栅栏张望了一圈,揣起袖子等在了忙得不可开交的肉蛋堡摊位跟前,一个哈欠打到一半,漫无目的四处逡巡的视线正落在马路对面,稍感眼熟地眯起眼睛定睛一看,目光尽头的人影也若有所感地抬眼张望过来,面无表情地呆愣了两秒,登时扬起笑脸,小幅度雀跃地挥了挥胳膊,趁着绿灯通行的工夫零零碎碎地颠了几步,从往来的人群里钻了出来,高挑又扎眼地停在一道围栏之隔的江陌跟前。 “江警官!好久不见!” “……好什么久好久……满打满算也就两天。”江陌怔忪地眨了眨眼,一错不错地看着邵桀这张近来存在感拉满的脸,心情实在有点儿微妙地羞恼忿然,她竭力维持着平和的声线,停顿了两秒,轻声一叹:“……不是快比赛了吗?怎么又过来了?今天不训练?” “明天开始赛季前集训,今天是训练之前最后一天休息日,我怕得一直忙到春节前……喻大夫不是说明天可以出院嘛,就想着今天过来看一眼。” 邵桀对于江警官难得泄露的这么一丁点儿赧然情绪受用得很。他不大明显地挑了下眉,刻意压住了稍微勾起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藏住那么点儿阶段性得逞的溢于言表,转身接过小吃摊老板吆喝了几嗓子递来的肉蛋堡,视线垂下一瞬再一上挑,眼角眉梢都黏上了一抹等待夸奖的幼稚讨好:“江警官,我刚定了一块蛋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少女-洗头(下) 案三少女 三十九洗头(下) 双人间隔壁床位的小姑娘今天办理出院,欢天喜地拉着只有匆匆几面之缘的江警官说了会儿小话才惜惜道别,挽住了办完手续正靠在走廊墙边听从护士教诲的男朋友,笑容明媚地扶正了头发上红色的绸缎蝴蝶结,挥了挥手就消失在江陌的视线之外,脚步轻快得头也不回。 “走了?”适才拎着一袋圣女果就钻进洗手间的邵桀八成是扒着门板侧耳偷听了半天,贼兮兮地探了一颗好奇的脑袋出来,先朝门外瞄了一眼,又扭过头来凑到还倚着门框的江陌身边:“……都跟你嘀嘀咕咕说什么了?该不会门外这个就是——” “就是把她打得想割腕了结还怕丢脸不敢一直住在医院的前男友。”江陌被这一肚子说不出口的欲言又止堵得胃疼肝儿颤,沉痛地叹了口气出来,接过邵桀将将搓洗完还挂着水珠的小柿子,靠坐回桌板旁边:“说那男的痛哭流涕地跟她道歉了,还拿攒了好久的钱给她买了喜欢的包,来医院这段时间天天都买饭堵在她家楼下面……她说她有点儿心软,问我要不要再给他一个机会。” 邵桀原本已经慢悠悠撤回洗手间的脑袋又“噌”地歪出来,眼睛瞪得溜圆:“这还男女朋友呢就动手打人,给什么机会?” “嗯……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江陌觑着邵桀无可理喻的表情一时失笑,赞许地投去一瞥就低下头来,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但她不信,走的时候还挺高兴……不过我给她留了个号码,真要再出问题不方便报警,最起码有人能说上话。” 对于这类执迷不悟装睡不醒的女孩儿而言,规劝得太多反倒容易激发叛逆适得其反。 江陌三四年前在派出所实习的时候就苦口婆心地傻劝过一对矛盾升级磨刀相对的年轻夫妻。那会儿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担心这小两口地动山摇的家庭纠纷闹成刑事案件,见天儿地拖着小马扎蹲在派出所门口拽着民警同志跑过去劝架,一遭动刀见血之后,几乎小区里外所有八卦风声都因势利导地传成了离婚在即两不相见。 却不料,平静了月余不到,男方突然浪子回头,女方也愿意不计前嫌,日子居然也就重新热闹红火地过了起来——前阵子调查失踪孕妇的时候,江陌甚至瞧见了小家庭添丁进口温馨幸福的小画面。 只可惜金不换万里挑一,绝大多数家暴的尽头,是一片雾霭重重的万丈深渊。 江陌重新捞起手机捧住,捡起刚刚打岔闪退的草稿对话框,书接上文地继续对跟他偶像通风报信交待生日信息的肖乐天实施书面上不带脏字儿的谴责批判,正手指翻飞的空当,江禾突然挑着午休时间试探着弹了条消息出来——措辞言简意赅,你的生日是老娘的受难日,抽空回个电话过来。 江警官平日里在外“作威作福”,当着江禾的面儿就稍微有点儿狗腿,略微傻眼地呆坐了一会儿,片刻不敢耽误地回拨电话嘘寒问暖,末了在江禾的威逼利诱之下,勉为其难地在回家吃饭庆生这件事儿上松了口,就是语气磨磨唧唧的不太情愿:“看情况吧,要是没什么事儿应该能回去……从队里出来我再给你打电话,没打的话你们就正常该吃饭吃饭。” 虽然没开诚布公地聊到过,但江陌其实大概猜得出江禾对她生日过分执着的起因缘故——不过年幼时寄人篱下的疏忽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幡然悔悟的江禾尽力弥补,江陌无所谓失落与否,只是习惯使然不大热衷,挂断电话时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抬起头,目光正跟邵桀撞在一处——这小孩儿自打进了病房的大门就躲进卫生间里忙叨得叽里咕噜,听见江陌手机响动的工夫就幽怨地趴在洗手间的门框边缘,一边对自己那块被搁置在床边的小蛋糕耿耿于怀,一边小声嘀咕着试图游说:“打从周南一回来,你也没怎么回家住……” 江陌对“回家”本身并没有抵触,不过是碍于跟周怀豫这位继父交识的时间实在有限,周怀豫还停留在极力讨好江陌这么个便宜闺女的阶段,两厢尴尬的时候居多,姑且没能摸索出一个合适的相处模式来。 “想蹭车回俱乐部你就直说……”江陌倒是留意到邵桀稍微刻意避开了周怀豫这么个不知亲疏的人物,但没正面接上他的话茬儿,只是无声地多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那张哀怨的脸蛋儿上滑下来,定定地盯着他手里那一堆暖瓶水盆白毛巾的提溜甩挂,茫然地忽闪了两下,“你……你要干嘛?” 邵桀一怔,眨巴着眼睛挺无辜:“刚你不是说要洗头?” “我说洗头那是待会儿自己洗……”江陌哭笑不得地跳下病床往角落里躲,“你你你……东西放下!” “护士刚跟我打小报告了,说你伤口扯拽得有点儿发炎,为了不影响明天出院,最好不要乱动。”邵桀放下暖壶拖过板凳,并不理会这位成年护头发人士的痛苦,“就是洗发露是借的护士站,先凑合用。” 幼年时期过分调皮捣蛋以致推剪割伤屡遇“血案”的阴影在先,江陌时至今日都对理发店洗剪吹等被别人摆弄脑袋的相关活动视作体罚上刑,没做好心里建设之前,抱着脑袋躲得老远:“你这什么毛病非要给人洗头?” 邵桀抿了下嘴唇,稍稍回想了一番自从他搜索过“有助于女性伤口恢复的菜单”之后,手机一度被关联推送的那些产后护理一二三,抓了抓通红的耳朵尖:“照顾病号帮忙洗头这是最基本的,而且我在追求你嘛,那肯定是要——” 江陌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慌措恍惚得没太听清:“……等会儿?你说追什么?” “……追你啊。”邵桀略一咋舌,对江警官这套明知故问的装傻策略稍稍有那么点儿心生不满:“不然呢?我在这儿伺候你,尽孝呢?” 江陌一时瞠目,半晌没说话。 邵桀这一遭坦坦荡荡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把这么点儿已经达成的默契拎到明面上来,殊不知这样一个无心之举,囫囵个儿地把江陌勉强还能开解推脱粉饰太平的搁置不管砸了个稀烂,一切另有所图的示好乞怜都不能再倚仗着距离疏远而擅自回避曲解,佯装视而不见。 时才建立不久的平衡被打乱,小小地漾起了一圈于邵桀而言喜闻乐见的波澜。 但江陌优柔寡断了一段时间,事已至此显然得决绝地来个直接了断,以免误会加深,反倒给这个小孩儿造成什么无妄的伤害。她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得趁此难能可贵的机会把话先说明白:“打住啊邵桀……图个新鲜玩儿一玩儿就得了,你还来真的?” “江警官,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着调吗?”邵桀听见这话简直气乐了:“就是因为你还不接受,我才要追求你啊,不然那不是耍流氓吗?还是说……江警官就喜欢不着调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江陌只当是她话没说明白,让这小孩儿误以为是自己在诋毁他的品行为人,拧巴着眉头凑上前:“我没搞懂,你……图什么?” “……图你气人,图你不洗头,行了吧?” 邵桀实在是不太想在这么个跟暧昧氛围毫不沾边儿的红水盆绿暖壶跟前继续就这段挑明的追求关系探讨出什么明确理性的结果出来,伸手捞住江陌没受伤那侧的肩膀往前一带。 “我要生气了,你闭嘴,站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少女-喷涌(上) 案三少女 四十喷涌(上) 病房里的洗手间水龙头没接热水管,手盆台面架得不高,江陌佝偻着老腰坚定又别扭地抗争了最后一遭,却不料尝试自力更生未果,被无意拨动水龙头开关滋出的冷水浇得嗷嗷叫,湿漉漉地戳在原地绝望了半晌,到底还是扯了扯被溻湿的领口,气急败坏地卷了抱着胳膊边抿嘴偷笑边看热闹的邵桀一脚。 “笑个屁。” “不笑……不笑。”江陌这一脚踹得不实在,邵桀假模假式地“诶哟”了两声,先抖开毛巾掖住即将被冷水漫向她肩上纱布的领口,抬起胳膊把这项艰难重大的任务截胡到手,视线飘来晃去地躲过了江警官领口歪扭半遮半掩地袒露的一小块儿锁骨皮肤,小心翼翼地压了下她不方便吃劲的肩头,贴心又仔细地帮她拨顺了水流成股淌下之后稍微黏连打结的发绺。 “马步扎好……”邵桀乍一开口,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得一抖,喉咙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这是几天没洗头?” “住院那天开始……”江陌这点儿脸皮平日风里来雨里去,倒没怎么不好意思,就是被邵桀万分呵护的动作招惹得头皮发麻,丝丝挠挠的柔软痒意从若即若离触碰相接的指腹抓挠撩拨到江陌的心坎儿里——她莫名有点儿任人揉捏摆布的懊悔恼怒,偏偏脑袋瓜还被邵桀控制在手里,也就只敢忿忿地无能狂怒个一句半句:“你洗头使劲儿归使劲儿,别薅我头发!” 邵桀逆来顺受地哼唧了一声,揉搓泡沫的空当缓慢撒气似的加了点儿力道,悄悄摸摸地撇嘴小声嘀咕:“……再说我给你薅秃……” 江陌总算逐渐平稳地度过洗头抵触期,眯着眼睛没大听清:“你嘟嘟囔囔说什么?” “没说什么。”邵桀抿了下嘴唇,把江警官准备抬起来兴师问罪的脑袋按住,做贼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差不多要冲泡沫了,眼睛闭好。” 头一回担任洗头托尼工作的邵桀动作轻柔有余,技巧属实不够,冲水冲得泡沫遍地长流。 江陌被洗发水的泡沫辣得视线模糊,一再确认“上刑”活动结束之后,下意识地撑住洗手台面,眯缝着这会儿隐约只能看见色彩光线的眼睛,胡乱地摸索着搭在台面旁边架子上的干净毛巾,打算伸手去够——谁知胳膊刚没轻没重地挥了两下,弯腰驼背挪蹭着向前的脚下就呲溜一滑,触手可及的毛巾也被邵桀这个小没良心的拎起来抖了几抖,江陌身子一歪陡然失衡,晃晃悠悠的就顶着一脑袋的水汽栽向他的胸口。 邵桀被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吓了一跳,本能又顺手地捞住江陌弯了半天僵滞得直不起来的腰,拢着江陌潮湿的发尾,用拎在手里的毛巾兜头盖住。 “江,江——江……江警官……” 邵桀磕磕绊绊的话音被湿乎乎的头发毛巾挡在外头,本来就蚊子哼哼似的动静儿瓮声瓮气的听不太清楚。江陌扶了他一把就后撤退开了半步,勉强眯缝着睁开一只眼睛,茫然又好笑地看向他,没好气儿地学着他的语气,眉毛挑得老高,“干,干——干……干嘛?” 江陌轻轻甩了甩湿黏在脸侧的碎发,顾及着即将解脱的伤势,举着毛巾慢条斯理地耙搓,她使劲儿眨了眨被泡沫水刺激得眼尾泛红的眼睛,眼眶里像是还含着一层薄而朦胧的水雾,视线略略上挑,钻过湿漉漉的发梢,漾着满眼的笑。 “你吭叽什么?有话说有屁——我靠!血……血——血!” 邵桀先愣,晕晕乎乎得魂儿都快被勾走,他定定地看着眼前水光潋滟的人慌里慌张地托住他滚烫的后颈,伸手捏住他的鼻梁,呆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涌出鼻孔的热流,登时眼冒金光地迷糊上头:“啊……鼻血……” “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自己捏着鼻梁。”江陌扶住这颗下意识就要仰起的脑袋,小心地把人安置在床尾坐好,跑出去找护士站讨了冷敷纱布把人处理得全副武装,直等这一时热情奔涌的血流彻底凝结止住,一巴掌拍在了邵桀委屈兮兮的肩膀:“小伙子火气够旺啊。” 邵桀无地自容地甩开脑袋里那点儿瞬时飘走的非非联想,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准备翻篇儿扯谎:“……那个……我们经理给俱乐部里买了红参的补品,可能喝得太多,火大。” 邵桀这点儿撒谎的小把戏搁在江警官跟前纯属班门弄斧。但江陌不太想说破,以免再度被迫牵扯出点儿别的什么借题发挥的情感纠葛,嗤嗤一笑正要作罢,走廊里却不慌不忙地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合着意味深长的轻笑,端庄的在门框边缘礼貌性地叩出声响。 “分红参补剂的时候,你不是尝了一口嫌难喝,一包都没要?少讹人啊。”徐沐扬傲气张扬地抬着下颏,被身后的梁霁轻握了下胳膊才稍稍收敛着,撅了下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江陌点了点头。 “江警官,我们听说你明天出院,所以特意来看看,也顺便来为上次态度不太好的事,跟你道个歉。” 江陌受宠若惊地朝门口看了一眼,搓盘着头顶的毛巾顿了一顿,挑起眉梢,没急着搭话。 她隐约觉得这二位从商人士纡尊降贵地登门造访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利不起早,迎着这点儿突如其来的致歉示好,搭了一眼歪头打量她的邵桀,先只颔首一笑。 “上次也是我一时心急,光顾着聊案子的事儿,应该先道个谢的。” 徐沐扬眉毛高高地抬着,仍旧是一派趾高气昂的阵仗,她回护爱人的心思写了满满一脑门儿,似乎始终无法对于江陌在案发当天过分苛刻的追责审问释怀揭过,今天的突然拜访,显然也是受了身后那位温文尔雅的绅士所托,勉为其难地踱进病房,手里还提着一小篮水果,执着地递给江陌。 “沐扬上次是看我状态不好,说话有点儿急躁,她就是这个脾气,肯定是没有恶意的,江警官你别跟她计较。” 梁霁似乎是听出江陌无意寒暄冷嘲热讽的态度,温和地上前两步,捞起果篮搁在床边,沉吟了片刻,缓和气氛似的,开口就把话题落在了邵桀身上:“之前在酒店年会碰面的时候,倒是知道邵桀跟江警官认识,没想到二位竟然还是挺好的朋友,这么来看,我和沐扬也算跟江警官有——” 邵桀并不清楚徐经理两口子跟江警官的往来纠葛,本来正乖巧地撑着桌板坐着,听见梁霁话说半路,适才顺手替遗弃随身物品的江陌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打岔,响得气壮山河。邵桀被突如其来的振动和黑猫警长的铃声惊得一哆嗦,低头觑见江陌摊在他胳膊旁边的掌心,紧忙把手机掏出来搁着。 匆忙一扫,来电显示的备注是什么派出所。 “喂您好刑侦江陌。”电话接通,江陌先耷拉着脑袋刮了刮眉骨,随即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跟前这二位不速之客好奇探究的脸上匆匆掠过,重重地拧了下眉头。 “……又要跳楼?” 电话那头乱糟糟地闹成了一团,几句话脱口而出几乎是在扯着嗓子嘶吼,紧挨着江陌的邵桀听着都震耳欲聋。 “不止,天台上还躺着一个,肋部附近有刀伤,出血量比较大,不让我们派人去救……旁边围观的学生确认了一下,要跳楼的那个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何娜,不确定生命体征的那个,是木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少女-喷涌(下) 案三少女 四十喷涌(下) 结束留置询问那天,木鸿先没急着赶回财经大学。 他婉拒了管片派出所民警一道折返学校附近的邀请,在刑侦支队会客室外的走廊板凳上无声地坐着,满目怆然地干耗了一个多钟头,直等江警官凑巧拎着卷宗文件途经身边多看了他一眼,木鸿才从难以察觉的怅惘里清醒地意识到时间的流转,略微欠身,靡靡地拖着步子,迟缓地钻进了晦暗的黄昏里面。 木鸿始终不敢相信,这桩闹得沸反盈天的争议案件当间,居然会有何娜干扰参与在前。 他们两个交识恋爱的年头不短,无论是在校时的形影不离,还是长久异地之后重逢碰面,木鸿其实老早就察觉到,何娜时不时地会偷偷替他回绝掉一切异性往来的端倪,以换取两人恋爱关系之中最基础的安全感——木鸿常年累月地忙于深造和咨询,自觉偶有亏欠,小打小闹的情趣也大多喜闻乐见,却不曾想,近来逐渐频繁的争吵和争吵过后的一再妥协,居然成为了层层粉饰掩盖,越积越沉的隐患。 然而严思思实在太无辜了。木鸿实在无法想象,害得那个女孩儿不得善终的恶意源头,竟然跟何娜有关。 “所以……最开始跟胡佳蕊说起我劝严同学尽早解决王衍纠缠的人,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你知不知道对于他们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来说,把事情闹大闹开,会反过来给严同学带来多大的危险?” 木鸿纠结了两日过半,到底还是决定先找到似乎早就被警方无奈刨除在外的何娜,把话问个明白。他倚着图书馆顶楼宽敞环绕的露台矮墙,踩实了脚下被阳光晒照得湿黏打滑的雪,抱着最后一丝期盼看了何娜一眼,在她无声默认的瞬间,绝望地长叹了一声出来,揉了揉被皑皑积雪反光刺痛的双眼:“就因为,你觉得,严思思对你有威胁?” “木鸿,你还不明白吗?事到如今,一直在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你自己。” 何娜悲戚地迎着木鸿的视线,单手拨开被顶楼冷风吹刮得遮挡视线的发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大概原本就没想纠结长谈,只披了一件长而厚重的羊毛披肩,另一只手臂抱揣在披肩里面,说话的声线隐隐打着寒颤:“是,我是想借胡佳蕊之手解决严思思这个麻烦,可我就只是夸张了一点,也不过是想借胡佳蕊和那个什么王衍的手,让严思思弄明白,不是什么货色都能仗着自己有点钱就——” “可你随便说的这两句话却害死了严同学!”木鸿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何娜的眼睛,似乎对她毫不在乎的态度陡然生出令人生恶的厌倦:“不管怎么样,你如果觉得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你大可以找我发脾气,为什么明明听我说起过她那两个朋友跟她相处得有问题,还要一再地跟胡佳蕊联系,逼着严思思落了个惨死的结局?!” 何娜一怔,水雾瞬间蒙上了眼睛:“木鸿!我跟你因为这件事吵架是一回两回了吗?吵到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小题大做是不是我有问题——” “你难道没有问题?!”木鸿提了两步上前,尝试着想把她的良知唤醒:“唆使学生去劝人自杀,难道你还没有问题?!” “我那都是因为你!”何娜尖锐地喊了一句,声响混进骤急的风声里:“以前你工作学习身边就有很多女患者女同学不怀好意,我那时候劝的你怎么就能全听进去?偏偏严思思在跟前你就神志不清?这是我的问题?你都快被她把魂儿勾走了你还说是我的问题?” 木鸿被她咄咄地逼退两步,鞋跟踢在露台的围墙脚底:“这些我早就跟你解释过了,严思思她情况特殊……” “情况特殊……你还怪我不找你撒气……每次都是情况特殊,我能怎么办?我让你带着我一起去,你又说涉及到隐私坚决不同意……”何娜眼眶里的泪水将将蓄满又被风吹尽,眼底一片猩红狰狞:“约会半路接了严思思的电话就跑去找她的人是不是你?去医院陪她看病接她回家的人是不是你?还有……陪她去珠宝店看戒指的人是不是你?” “你跟踪我?” 木鸿崩溃得眉毛拧成一团,垂下视线沉重地匀了口气,喉咙里干得泛着一股腥甜血气:“我是不是每一桩每一件都提前跟你说过?接电话跑出去那次是因为严思思刚因为男朋友的事和胡佳蕊闹了矛盾,碰巧在家里跟他父亲还起了争执,她状态很差,我担心她一时想不清楚所以赶过去看一眼;去医院接她那次,是因为我正好知道早些时候给她做过心理治疗的医生是我在校的直系前辈,本来是想问一下她抑郁症的治疗情况和治疗计划,但那天前辈外出不在,我这才顺道跟严思思一起回来;至于珠宝店那次……” 木鸿眼里一片酸楚怨怼,深沉地看着何娜,觑着她闪烁的目光几乎哽咽:“那时候我刚跟严思思提起说想跟你求婚,那天真的是意外碰见,她看我手里拿着珠宝店的传单,就说……想帮我定个求婚戒指,算是这段时间对你造成的麻烦,赔礼道歉。” 那天木鸿虽然回绝了严思思的提议,可看见柜台里展示的样品和设计稿件时,他始终在晃神,心底柔软地想了半天,要不要尽早地把求婚仪式提上日程,算是给何娜一颗定心丸,弥补这段时间对她的亏欠。 只可惜转眼之间物是人非,木鸿曾经满心欢喜精心挑选的求婚戒指,永远也不会单膝跪地捧在何娜眼前。 何娜愕然地眨了眨眼。 “你还在骗我。”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泪水夺眶涌出来,“她人都死了你还不承认!你要是心里没有鬼,外面传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你为什么不辩解?!他们说你是为了钱骗了人……在背后说你害死了人还能全身而退,你为什么不辩解?!” “这些莫须有的闲话难道要让严思思一个人承担吗?难道我要解释说害死人的始作俑者站在我面前——” 木鸿实在太激动,激动得四肢躯干在露台的凉气里侵袭得麻木到几无知觉。他焦急烦躁地撑握住何娜愤然冲撞过来的肩,隐约觉得头皮一紧,发梢指尖的体温骤然被泵吸抽到肋骨之间,滚烫的温暖轰地从腹部喷涌出来,黏糊糊地把衣服的布料粘作一团——他这才惊诧地低头,眼前一片灰白霎时炸裂开来,周身的力气也像随之流淌进堆积了厚厚一层的白雪里面,视线所及,除却粘挂在掌心里的腥红,就是从何娜披肩里坠落在地的刀刃,和她那张褪到灰白模糊得尽是噪点的脸。 耳畔的风声呼啸成蜂鸣一片。 “为了她,连谩骂侮辱你都能承担,那我……就给你个成全。” 何娜恸哭着轻拂木鸿喷溅了血点的侧脸。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明白,还要为了别人,假装视而不见……”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女-心跳(上) 案三少女 四十一心跳(上) 财经大学主校门正对图书馆,露台上方那道伶仃的身影在凌冽北风里摇摇欲坠了半天,恍惚失神地面朝门外,良久之后又低下头来,茫然注视着脚下簇拥推挤不住惊叫的人群和消防警车无声闪烁的光点,扯下染血的羊毛披肩,颤栗地抓成一团,裹着手里血液几乎凝结的刀刃,奋力地抛远。 金属利刃先一步挣脱缠裹砸向地面,“吭啷”一声尖锐地刺破了围观人群里探究前后原委的窸窣声响,无能为力的啜泣和徒劳无功的叫喊一瞬寂静,又轰然爆发鼓涌,浪潮似的推向了正在紧张铺设安全气垫的救援人员。 高校园区里接二连三的血腥恶性事件闹得甚嚣尘上,再度发生行凶畏罪险情的风声在呼嚎的冷风里传得沸沸扬扬。为了方便救援和警方车辆进入的正门还没来得及关停,通道先被闻见血腥味儿蜂拥而来的大小媒体占道堵满,警戒线勉勉强强拦了三道,最外那层的辅警都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警示的荧光线老早就被踩进了清扫未尽的雪地里面。 江陌把车开得一路火花带漂移,一脚刹车踩到底的时候几乎顶到救援车的后保险杠上去。她随手把车钥匙抛给了死乞白赖钻进副驾驶里晕车晕得昏天黑地的邵桀,也没空多嘴叮嘱他几句,就只摸索着抠出警官证攥在手里,脚步不停地侧身匆匆瞥向那辆打着关心老朋友安危的旗号一路随行至此惨遭辅警截停的黑色别克,拧着眉间压了下唇角,抬手示意着先到一步出门接应的肖乐天,飞快地掀起第二道警戒线,穿行着钻进了还未疏散的人群里。 “先把学生散一散,把紧急通道让出来,不然待会儿救护车怎么开?碾着人往前走吗?”江陌喊住叼着烟就往人堆儿里缩头的校区保安,仰头看向图书馆顶楼的环形露台,视线先被那棵景观松树枝桠上的披肩挂住,稍微抬手遮住图书馆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眼光线,扭头扫了一眼四周,抬腿就往图书馆里冲:“派出所疏散围观学生的人手不太够啊……旁边管片儿的支援还没到?” “那不都在路上——哦对,师姐你是从医院往这儿开,走东北那个环线是吧?那估计没看见,我从西边儿拘留所过来的,外环路面也没什么事儿……” 肖乐天盘了盘一头燥汗的脑瓜顶,脑子不太灵光地慢了半秒,又紧紧跟上江陌的脚步:“昨儿晚上这片儿先下的雨后下的雪……刚派出所的哥们儿说从市区往这儿来的路上了冻还没清,路面上追尾的车祸都串成串儿了——逃逸两个,冲公交站台一个,还有一个是他们自己警车打滑栽沟里了,已经出去的警力现在还没撤回来呢……也就亏着消防站离得近,救援到的及时,能赶过来的都在这儿了。” “师父呢?”雨雪天气里不容忽视的伤处滞胀难捱,江陌抬手轻轻压住肩伤患处的边缘,甩了甩发尾上散尽了水汽又黏挂的冷汗,“露台还上不去是吗?” “程烨他爸醒了,交待了放贷之后还入室抢劫那伙人的情况,师父和林组长他们出去了,跟这边儿报案也就差了十来分钟,暂时过不来,耿副在。”肖乐天跑出电梯紧提了几步,并肩挨在江陌身侧,没太看路,转身的工夫正跟拖着担架等在办公室门口的医生护士撞在一处,略一颔首致歉,撑着门把手示意歪头:“露台玻璃门没法撬,直接拆了,但是……上面的情况不太妙。” 江陌快步轻声地凑到了派出所副所长和耿秩的身后,先稍微探身张望了一眼焦急地踱在露台内侧边缘伺机上前的救援人员,视线谨慎地从躺倒在一滩猩红之中的木鸿身上辗转掠过,末了掀起眼皮,重重地跌进了何娜空蒙目光里那一团晦暗阴沉的雾霾。 “还有呼吸,但坚持的时间可能快到头了。”耿秩八成是刚做完一轮无用的思想工作下来,嗓子哑得冒烟儿,匀了两口水言简意赅:“这个何娜想耗到木鸿咽气,然后跳楼跟着他一起去,如果救援上前,她就往后退,这个距离想要在她跳下去之前把人拽住根本不可能。也不知道这爱不爱情不情的怎么这么大的劲头,把她爹妈祖宗十八代翻出来念叨都没用,不讲道理,说什么根本不听,拿她那刀瞎比划,这不刚还瞄着底下的垫子往下扔,好在没挨着边儿。” 江陌沉默了两秒:“下面气垫铺的差不多了……先把木鸿拽过来呢?” “图书馆下面灌木丛和景观灯带假山石太多,单靠垫子还是危险。救援那边……还是希望能先转移注意力再去捞人,最好两个都能救下来。”耿秩听了一耳朵就知道这丫头攒了一肚子豕突狼奔的莽撞心眼儿,直接把她的话排除在参考意见外面,“把你个病号找过来是让你想点儿正经着调的招儿,有没有什么嗑儿,能把她往这台子里面唠一唠?” 江陌压根儿没长什么能感同身受地理解“爱情高于一切”的脑子,原地傻眼地怔了几秒,鄙夷地皱起了眉毛:“耿副,你这就是高抬我了,且不说我这危急时刻谈判的能耐还属于一瓶子凉水半瓶子晃荡,单这个何娜在我和乐天儿跟前就没几句实话,我也得有茬儿——” 愁眉苦脸的话说半路,戳在墙头上伶仃飘摇的何娜却像是忽地回过神来——她猛然转过身,闻声瞠目地死死盯住江陌的侧脸,胸口剧烈的起伏连带着整个身体都颤抖摇晃起来:“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怎么还有脸到这儿来?!” “架是你吵的,人是你捅的……” 江陌凭白被扣了个罪魁祸首的高帽子,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眉毛,压住耿秩神经紧绷地试图悄声告诫她不要刺激何娜的提醒,放缓动作提了几步上前,打横晃进何娜的视野,淡然地背手示意还在露台内侧焦急寻找机会靠近伤者的救援队员:“怎么看见我就往我身上赖?” “你站在那儿!别过来!”何娜的表情被冷风吹得僵硬,惊惧和愤怒的表情模糊得难以分辨,提高了声调尖锐地喊叫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木鸿询问,他根本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如果不是因为你,严思思死了,我本来还有机会回到他身边……都是因为你,我打了那么多的电话想求他见面,他一次都没接,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机会,没想到还是为了那个自杀的案子想跟我仔细谈一谈——他居然为了严思思质问我……” “所以你就拿着一把刀过来赴约?”江陌碾了碾脚下的雪坑,停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何娜那张干打雷不下雨的脸,尽量冷嘲热讽得没那么明显:“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同归于尽?” 第一百三十章 少女-心跳(下) 案三少女 四十一心跳(下) “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同归于尽?” 何娜僵直地站了有一段时间,避开江陌视线的瞬间腿上发软,略微俯身撑了下膝盖。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江陌稍稍垂下眼皮,目测了一下快步冲到矮墙边缘的步程,在何娜撤离关注的刹那重新横向迈开细碎的步伐:“虽然我们始终在怀疑你跟胡佳蕊之间有联系,但事实上,木鸿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任何对你不利的话……或者你其实可以想一想,但凡这个被你捅了一刀的人彻底偏向了严思思,你——还会有走出警局的机会吗?” 何娜迎风凝滞的脑子怔愣了片刻:“可……木鸿之前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后来知道了,也什么都没说过不是吗?”江陌低着脑袋用力把脚下的一小片雪踩得紧实吃力,哼声笑道:“你不是嚷嚷着爱他吗?爱他就想捅死他?还说什么同归于尽……图书馆这个楼层高度,等你跳下去,垫子早就准备好了,你还有命活——但他呢?” 何娜视线动摇地一抖,她像是恍然才记起被她遗忘在跟前不远的木鸿,目光静静地落向他适才还有细微起伏的胸口,惊诧地注视着他趋于虚无的呼吸和颊侧暗沉的青灰色,干巴巴嚎啕的眼眶里终于迸出泪水。她试图蹲下身来扑向木鸿呼喊他的名字,却恍惚刹那间将围墙台面积雪下隐冰的存在抛诸脑后,惶然间身子一晃,重心顿时抛向身后,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地掀在半空,眼睛瞠然圆睁,连惊声叫喊都还含在喉咙里面—— 岌岌之际,踩了半天积雪的江陌瞬时弹射出去,一把拽住了何娜攀挂不住台沿的手腕。 谁成想这疯女人刚刚居然为了保持清醒用刀把自己袖子底下的手臂手腕划得稀烂,江陌抓了一手粘腻打滑的血,摒了一口气,强忍着头皮的炸开发麻,几乎快把手指抠进她的伤口里面。 “快快快!拽她裤腰带!” 江陌仗着位置更近,只快了救援队员半个身子,被围墙撞得吃力狰狞的下一瞬,身后的兄弟就双双飞身上前,速战速决地把人捞了回来。 短短三两分钟的光景,江陌整颗心脏都提在嗓子眼儿,直等失了支撑脱力地跌坐在地,这才隐约觉出肩上那道几经风霜雨雪的伤口迸出了点儿不太明显的麻木痛感。 撕裂的胀痛从肩膀蹿到了后颈,刺得她脑袋里一片轰鸣,闷声响得尖锐又旷远。 她瘫坐在露台最不碍事的雪地中心,捯着气儿的空当歪头看向了这会儿正被医护人员围在当中复苏心肺的木鸿。她眯着眼睛跟扭身朝她张望的肖乐天和耿秩点了点头示意无碍,转而虚虚地看向铐上手铐呆滞地缩在两个派出所小民警身后的何娜——她似乎三魂七魄都飘散在半空,整个人只剩躯壳一般地竖在那儿,双眼无神地面向着图书馆楼下的人群,漫无目的地眺望发呆。 她太沉默,无声到哄然忙于围观木鸿生死一线的救援人员和派出所民警都只记得把她拦在身后,托扶着她没有受过刀伤的那条胳膊,口头上提醒着让她站到里侧来。 江陌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她站不起身,轻轻摸了一把肩上的伤处,迟缓地意识到伤口崩裂沁出的血已经漫到了羽绒服外面,她留意着何娜目光所至的方向,抬手对着刚得了耿秩安排的肖乐天打了个响指。 却不料,电光火石之间,安静已久的何娜猝不及防地爆发开来,几乎在所有人只短暂晃神的毫秒之间,一步翻上围墙,纵身一跃…… 救援队员几乎下意识地飞身扑了上去,保险绳索霎时绷直,年轻的小兄弟已经半个身子挂在墙外,万般勉强地抓住了何娜的短靴脚踝——然而何娜抱了必死的心思,一脚又一脚地踢在了那双奋力挽救于万一的手上,直至他铺满老茧的手指被踢踹得血肉模糊指甲掀离,眼睁睁地望着何娜挣扎甩开了脚踝上短靴和挽留,倒栽着摔进了垫子和墙角的缝隙,脖子惊悚地歪扭着,鲜血漫淌开来。 绝望懊恼的嚎啕声骤然响彻楼顶。 ———— 迟来的支援将将把围堵占道的围观人员和媒体拦截疏散了大半。 江陌先于处置善后的一众警方救援踏出了图书馆的大门,脚步拖沓地跟着命悬一线躺在担架上的木鸿,缓慢地踱到台阶下面。 江陌在邵桀那件儿基本报废的羽绒服外面挂了件儿执勤服,挡住肩上沁出的血迹,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跟那位正挨在她车旁执着于劝退邵桀的小辅警打了声招呼,慢步停在眉头蹙成一团的小孩儿身前。 江陌这会儿耳朵里蜂鸣一线,听不太清楚一道警戒线外叽里咕噜都在念叨什么乱七八糟的碎语闲言,先留神地瞄了一眼不知道怎么混迹到围观人群前线的徐沐扬和梁霁,眼冒金星地忽闪了两下,抬头看向邵桀那张有点儿重影的脸:“离这么近,吓一跳吧?” 邵桀耷拉着视线,被江陌身上蒸腾的血腥气味冲撞得呼吸不畅,吞咽了一下才出声反问:“看不到那边……我听说还有一个中刀的?” “就在我前面,担架抬上救护车的那个,差点儿咽气,好在心跳回来了。掉下来先送回医院那个……”江陌皱了下鼻子,心里有点儿不太舒坦:“看她造化了。” 邵桀面无表情地抹开了江陌额角上滚下来的冷汗,觑见她缩躲时龇牙咧嘴地挂在脸上的疼痛难堪:“你呢?” 江陌强撑着抽了两口凉气,无事发生似的又咧嘴笑起来,指了指身后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肖乐天:“待会儿让乐天儿开车送你回去,我肩上这伤百分之两百是崩开了,正好搭着消防的车去趟医院……” 江陌这两句话越说越没声儿,勉强睁开的眼皮无力地黏在一块,邵桀一肚子窝火地扶了她一把,伸手却在羽绒服的袖子后侧抓了一团湿软,然而没等他敛起神色呵声追问,身前这么个全靠衣服衬得宽阔的身形已经直挺挺地朝他砸了过来,死沉地挂住他的手臂往下拽。 邵桀愣了半秒,脑子里“嗡”地一响,冷汗和心率顿时一道飚起来,慌措地半跪着托扶住江陌的小身板,失声求救呼喊:“江警官?!江陌?江陌,那位警官——” “没死……”江陌捞住了探在她额头上的手,抓住冰凉修长的指节,眯缝着烧灼得睁不开的眼睛,意味不明地捏了两下,“别喊,人没救下来已经够丢脸……那台救护车还没走,帮个忙,把我扔到里面。”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少女-生日(上) 案三少女 四十二生日(上) 盛安隆冬时节的冰冻雨雪天气着实难捱,大大小小的头疼脑热事故意外挤挤攘攘得快把市中心医院门诊急诊的大厅天花板轰然掀开,连缝针处置室门口临时安置挂水伤员的加床都被一对儿双双在小区单元楼门前的台阶上打滑摔了个屁墩儿的老两口强行霸占,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边。 小老头儿大概是倚靠得不太舒服,搀着刚处置完后脑勺儿伤口的老伴儿,横着拐棍儿一翘脚,简直恨不得直接把在床尾闭目养神的江陌抬腿蹬到推窗下面。 江警官别扭犹豫了大半天的生日到底还是耗在了医院。 周南一小朋友云里雾里着急忙慌地被他爸妈塞进车里扛到医院,赶到护士站跟前问询情况的时候被他爸架在肩头举了半天,不太老实地站在分诊台上撅着屁股四下张望打探,视力极佳地瞄见了走廊尽头脸色惨淡的江陌,扑腾了几下挣脱了江禾薅住他衣领的钳制,仰着脑袋费劲地吆喝了两声才得了机会单独行动,捧着他亲手做的巧克力小蛋糕从汹涌怨怼的人群中穿过,连跑带颠儿地蹦跶到已经撑着输液架准备挪窝的江陌前头,抬眼看见病床上那根儿支到走廊路当间的拐棍儿弯腰要躲,却不料两条小短腿被自己沉重的雪地靴绊了个磕巴,小胖鱼似的一扑腾,一头栽进了没扣紧实的小蛋糕盒子里,啃了一嘴的巧克力奶油。 江陌呆了两秒才敢认下这个巧克力味儿的小泥猴,抢在糊了满脸奶油的小崽子丢脸得咧嘴嚎啕之前竖起食指嘘声示意,一边儿哼哼唧唧地偷笑,一边儿龇牙咧嘴地绷着发麻胀痛的后背,弯腰借力把小不点儿和“壮烈牺牲”掉的小蛋糕往旁边儿捞:“怎么自己跑过来了?急诊这边儿人又多又乱的——” 江陌伸手接过周南一口袋里随身携带的湿巾纸包,不得章法地胡乱擦了擦,惨遭嫌弃抗议的空当,余光正瞥见霸占推床的老头儿忽然扔掉拐棍儿口歪眼斜地抽了几下——江陌下意识地捂住小不点儿听闻惊呼扭头好奇忽闪个不停的眼睛,中气不足地朝着累到快要灵魂出窍的小黄护士喊了一嗓子,目送着适才还仗势欺人的小老头儿眨眼间毫无生气地被拖走抢救,稍稍皱了下眉头:“你爸你妈心够大的,把你拎过来还放你自己遍地溜达……他们俩人呢?” 周南一扒开江陌挡在他眼前的手,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尖儿紧紧地握住,又不明所以地瞟了一眼刹那间躁动之后归于平静的走廊四周,莫名地有点儿害怕,黏糊糊地往江陌身后缩:“来的时候被喻姐姐堵在那边的台子跟前,喏——还在那儿。” ———— “合着她上礼拜受伤住院的事儿,真就一句话没提?” 喻洛趴在分诊台上签了处置单,抽空瞄了一眼柜台里面忙得无暇分神的护士,刚要顺手把护士站新发的水性笔藏进兜里,就听见正敲着键盘的护士刘姐重重地清了下嗓子,又轻飘飘地掀起眼皮抬眼一看,气定神闲地勒令她放下护士站的宝贵财产。 喻洛尴尬地抓了抓鬓角的碎发,抬着眉毛转过身来,拾掇起自己那点儿一本正经,揣着口袋定定地看向这二位几乎没什么机会主动关心江陌的为人父母,点到即止地叹了口气出来:“作为江陌的好朋友呢,我是应该尊重她的意愿,但作为急诊的首轮主治医生,我还是得跟家属把病人情况交待清楚……” 喻洛语重心长稍稍夸张地念叨着江陌肩伤的那点儿来龙去脉,目光越过江禾和周怀豫揪心痛苦紧紧拥住的肩,眺见浑身凌乱地拽着输液架和周南一挪蹭过来,还不忘抬起受伤一侧的胳膊比划了一个手刀威胁她不要多嘴的江陌,挑衅地扬了下眉毛。 然而没等江陌拖拽着一身狼狈穿越人流挨在分诊台前站定,接了个电话的护士长先气壮山河地把喻洛薅拽去大厅门口:“喻大夫,车祸事故两分钟到,男性,四十三岁,下肢两处开放性骨折,有腹痛——” 喻洛听见唱报患者情况,下意识地朝着门口跑,急叨叨地侧身错过了将将站稳的江陌,脚步一顿,不省心地回过头,凶巴巴地皱眉叮嘱:“你就趁着麻药没过劲儿瞎折腾吧你,老实在医院呆着,还有……生日快乐。” 江陌不太标准正经地跟喻大夫敬了个礼聊表谢意,慢条斯理地任由一脸忧心的周怀豫伸手接过还甜腻腻地粘了半脸巧克力的周南一,晃到江禾跟前站停:“我就知道喻洛要告状……来一个人帮我续个住院费就行,这大冷天儿的,还拎着周南一。” “江陌!”江禾这会儿一肚子百转千回的懊恼惭愧快把自己唾弃得冒火,欲言又止地盯着江陌这张凄惨的脸蛋儿看了半晌,眼眶眼尾“腾”地红成一片,抿着嘴唇吞咽了两下才勉强把眼泪含了回去,“已经住了几天院了,还一声不吭在这儿逞强,要不是小喻大夫打电话你是打算瞒到什么时候?要是还拿我当你亲妈就把嘴闭上……舞团春节开始的巡演指导我先推掉两场,刚你周叔叔也说了,他春节那个行程往后推,反正无非是项目筹备前的事儿,顺延到春节后也——” “别啊……”江陌逆来顺受地乖巧了不到两秒就装不太下去,火急火燎地打断道:“我是受伤,又不是动不了。” 江禾和周怀豫这五六年间几乎算是常驻在国外,一年到头难得三两回的折返也大多是基于临时的工作行程。江陌一再隐瞒在先,不过是不想给江禾和周怀豫徒添什么无谓的烦恼——她稍微强势地抢过话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果,恨不得直接把这俩人连带周南一囫囵个儿地打包送走,气喘吁吁地抗争到喉咙冒烟儿,江禾那点儿跟她母女连心如出一辙的驴脾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稍微松动,提溜起抱住江陌犯困攀爬得没轻没重的周南一,丢给周怀豫先一步回车上等候。 急诊里刚接了车祸伤员,大呼小叫地哄声吵闹。江禾沉默地拖拽着江陌的输液架往病房走,半道又放缓了脚步试图搀扶这个被迫延期续费的病号,看着她住院服里缠了半个后背的纱布犹豫再三无处下手,忽地苦涩地拧住眉头,“小陌,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 “我可没有,你别自己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江陌缓慢又笃定地反驳,搭着江禾的手轻轻握了握:“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伤真用不着劳师动众地照顾,你跟周叔叔要是因为我耽误了工作我才更不好过。” “小陌,照顾你是应该的,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是我的负担。”江禾摸了摸江陌还泞挂着血迹的发梢,觑见指尖那一抹暗红色,喉咙里堵了半晌,闷闷地咳了两声,勉强找补回点儿为母则刚的面子,噘着嘴小声嘀咕,“——我现在可后悔死了,你还小那会儿,我出去治病加演出,就应该带着你的……不然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依赖我……” “你生病嘛,没办法。”江陌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抬手抹掉江禾指尖那一抹干结得扰人心弦的深红色。 “之前你说跟周叔叔都是二十号出差是吧?那正好,这次出院之前,我就靠你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少女-生日(下) 案三少女 四十二生日(下) 影视剧黄金档的时段刚过,住院部走廊休息区里头组团追剧的病号和患者家属正三三两两地原地散伙,忿忿不平地探讨着剧中人物身处艰难时代的悲惨难过。 江陌那间病房隔壁的床位只空了大半晌,新近入驻的中年夫妇八成也是刚从休息区的追剧大军里折返回屋,一颗橘子掰成两半地笑闹分享着追剧心得。 江禾对自己亲闺女迟来的关怀照顾多少有点儿不得其法,趴在病区护士站的柜台上认真仔细地打听了半天才稀里糊涂地推开病房门晃进来,趁着江陌正跟隔壁床位的夫妻俩攀谈闲聊互通有无的工夫,绕着江陌的床位晃了一圈,满脸探究地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小陌,你这东西都准备好了啊?” 江陌没怎么留神,不解又缓慢地扭过头。 “刚有个小伙子过来帮收拾哒!”隔壁大姐被橘子酸得一抖,翘着指挥邻居倒车结果被后轮碾得骨折的左脚,也没注意着江陌一口水呛得差点儿喷出来,逗趣八卦的眉毛挑得老高,任她老公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也没拽着收住:“那小伙子高高的,说是怕警察妹妹待会儿回来忙不开,置办完这些住院的日用品就走了,那是你男朋友还是弟弟啊?小伙子还挺害羞,问两句话脸蛋儿通红,可有意思了……” “认识的一个小孩儿。”江陌紧忙咳了两嗓子,及时伸手挡住江女士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一言难尽地觑着她那一副过来人心知肚明的倒霉表情,揽住她“哼”了一声就准备借题发挥的肩头:“……你要是没什么事,正好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明天早上见,慢走不送。” ———— 时间也就将将深夜十一点过半。 麻醉彻底退却的钝痛抓心挠肝得江陌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地冒冷汗,她僵硬地斜在病床上翻不了身,无声又频繁地按亮手机屏幕瞟着时间,到底还是赶在单面儿烙饼烙得外焦里嫩之前,蹑手蹑脚地钻出了病房屋子里这一小隅鼾声四起的漆黑一片。 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何娜还在她无法接受现状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坚信之下耗在奋力争抢着一线生机的抢救室里面。 江陌裹着她那件儿重新上岗的警用大衣缓慢地踱到手术室门外,离得老远先跟苦于劝慰何娜父母的肖乐天点了点脑袋,戳在原地没再往前,直等派出所的同事换班接替,他才甩着手里的证物袋一溜小跑地挪到江陌跟前。 “我还琢磨着待会儿去住院部看一眼呢,你怎么还自己下来了?”肖乐天顺手迎着江陌的示意把证物袋子搁到她的手里面,简要地说了说现场围观人员几乎没什么用处的口供汇总,揣着胳膊沉沉一叹:“问来问去,基本没人留意到何娜跳楼之前看了什么方位,大致的那个方向聚集的人群也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江陌对这么个一无所获的结果并不意外,甚至不排除当时的视线所及之间,很可能是因为江陌迸发疼痛导致的恍惚错觉。她摆弄着何娜这台屏幕稀碎但尚且幸存的手机,按亮了屏幕壁纸,垂着视线静静地扫了两眼——好像是翻拍的什么油画,背景晦暗不堪,一位沉静有如瓷质人偶一般的棕发少女静卧在一片绚烂鲜艳的瑰色花丛里面,花朵鲜艳如血,掩映在少女的颈间眼前。 “唔……”江陌隐约觉得这画面构图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思绪飘了一瞬就把手机交还给肖乐天,“先按惯例筛一遍,现场乱成那个熊样儿,估计能碰见个把来龙去脉顺明白的孩子都难。” “可不,乱得一塌糊涂,还有挺多学生紧赶着拎着箱子放假回家的工夫跑过来凑热闹,结果一见真有人跳楼,直接就跑没了影儿。”肖乐天耙了两下一团糟的头发,为难地晃了晃脑袋:“派出所的同事——就何娜父母旁边儿那个,还把我偶像盘查了一遍……他不跟着救护车陪你先到的医院嘛,正赶上那派出所的小孩儿认出他一直守在你车旁边那个位置……刚我还看见他就在门诊大厅那边——诶?人呢?” “他还没走?”江陌顺着肖乐天挑起下颏指点的方向回头去看,用力过猛地抽疼得皱巴着脸:“我从处置室出来就没见人,还以为他忙完就回去了……你们什么时候碰的面?” 肖乐天不正经地眨了眨眼睛,被江陌咋舌威胁了一下才老实点,煞有介事地甩了甩腕表,瞄了眼时间。 “你下来这儿……五分钟之前?” ———— 临近午夜,远离城市喧嚣的城郊医院被压抑又沉闷的黑夜铺天盖地笼得睁不开眼。路灯稀疏零落地缩躲在夜幕中间,无声颤栗地等待着霾烟散尽的破晓光线。 医院主楼后面的疗养康复中心还亮着几盏昏暗的灯,昏黄的光圈浅浅地透过走廊的窗,洒向楼外挂满霜雪的树梢枝干。 看着模样约摸也就二十啷当的男孩拎着一个暖壶,静悄悄地从热水房里走出来。他没急着晃回病房,脚步放缓地停在了护士站提神专用静音播放的壁挂电视跟前,扬着脑袋,懵懂地看向深夜时段循环播放的城市新闻,沉默地瞪红了双眼。 新闻里都是些笼统概括中规中矩的文案。 比如财经大学的恶性事件作结通报。 再比如盛安银行新任董事长出席了市里头召开的什么会议,出手大方地签署了个什么政府扶持改造项目的投资协议,相关的招标会即将筹备落地,盛城国际和富安兴城地产两大本市龙头企业也将同时出席参与城郊棚户区拆迁改造的招标会云云。 “城郊那一片棚户区改造之后,咱们医院估计正好能混成个地标。”值班护士刚猫在休息室里吃了一顿夜宵,泡面火腿肠的味道顺着穿堂风的方向满走廊地飘。她拖拽了椅子坐下,没听见搭茬儿也不计较,对着不怎么多话的大男孩招了招手:“对了,你这会儿还没休息,我就先跟你说一声,你姐姐的情况这两天你也知道,维持现状的话可能不太好,大夫商量着加了个针剂,价格方面我先跟你——” 小护士话说半道,侧耳听见似乎有脚步声停在了病区门口——城郊医院这地界儿说得好听是世外桃源,说得不好听就是荒郊野岭,小护士先前撞见别的科室里遭过劫,整个人紧张得一哆嗦,警惕地虚扣住警铃才敢抬头张望,确认来人之后安心地长舒一口气,碰了碰男孩皱紧眉头撑在台面上的手臂,指了指走廊外头:“这就是之前一直资助你姐姐治疗费用的老板,新增加的支出我也就是跟你说一声,先生已经帮忙结算过了,安心照顾你姐姐就行。” 男孩一怔,迟滞缓慢地扭过头,凝着眉间看向了那道逆光而来西装笔挺的身影,良久,“腾”地睁圆了眼眶,拎住水壶的手腕一软,“咵嚓”一声,合着碎裂迸出的内胆碎片,结结实实地跌向地面。 “怎么还吓一跳?”男人低笑着扶了下镜框,深邃地注视着男孩不住抖动的瞳孔。 “咱们得有,三年没见?”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少女-私仇(上) 案三少女 四十三私仇(上) 盛安市中心医院门诊的就诊时间长年累月雷打不动地截止到下午五点,主楼大厅的正门倒是时不时地人性化分流关停一段时间,最迟能耗到凌晨午夜,哪怕上锁拉闸限电之后也会时常留开一扇通往急诊的走廊侧门,容留等候结果临时安置的病患家属短憩避寒。 邵桀循着门诊一楼卫生间的昏黄光线慢悠悠地晃到洗手台前,仔细搓洗掉手背手心上粘黏得几乎沁进皮肤里的血晕,面无表情地甩着水珠扭身踱出门外,举着湿漉漉的双手,随意地靠坐在走廊窗边的一块暖气片上面。 他隐约觉得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消息,又掀起眼皮确认了一下时间。 已经快零点过半,被家人“押送”回病房休息的江陌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了他的行踪,问邵桀是不是还在医院。 邵桀闷声笑了一下,没急着回消息。 他低头抠了抠外套衣角上凝结过一小片沾蹭血印却没来得及蘸洗干净的痕迹,犹豫着是该趁江警官遇挫烦闷之际挺身而出给予坚实的依靠,还是将淋了雨雪委屈又怯怯的犬科形象贯彻到底,别有用心地在她跟家人难得相聚的时机,留一句欲言又止的慰藉。 邵桀耷拉着脑袋挠了下鼻尖儿,煞有介事地刚要捧起手机—— 正这时,一道身穿白大褂的中年身影步行如风地从连通急诊的走廊里掠过,健步阔行地奔着门诊的洗手间直走而去,几乎一头扎向了门口射灯的光影里,又恍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邵桀,和他这件深色外套上,明显没有擦洗干净的暗红色血迹。 “……衣服上……这是送江警官上救护车的时候,不注意蹭到的。”邵桀实在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垂着视线沉默了一会儿,顶着邵为安刻意开口留人却并不主动追问的执着注目,硬着头皮先一步放低了姿态,握着手机的拇指无意识地疯狂搓动着手机壳背面的拼图滑块,“喀啦喀啦”地掩饰着他平和得几乎听不出烦躁情绪的声线:“今天急诊好像挺忙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 “你这次工作的地方不算太远。”邵为安始终板着一张脸,习惯性蹙紧的眉头在得知邵桀身体无碍的刹那不大显眼地舒展了一点,也没太留意邵桀的搪塞说辞,自顾自地截口打断:“离春节没多长时间,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 邵桀先愣,没太做好跟他这位救死扶伤了半辈子却从没在乎过他死活的亲爹交流琐碎安排的心理准备,清了清嗓子,犹豫了好半天,含含糊糊地没把话说得太明确:“过年之前有比赛,看看新赛季的训练情况,估计时间可能……” 邵桀这几句话说得心里没底,偷偷摸摸地掀起眼皮瞟了邵为安一眼,觑着他明显不满于邵桀磨叽又含糊的措辞语气的表情,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邵为安倒是难得没严词厉色地喝止,只是一口粗气沉重绵长地从鼻孔里喷出来,“啧”了一声,竭力维持着心平气和的状态。他略微抬手,像是想要压住邵桀已经明显蹿得高于他的肩头,可没等手臂落下,就听见寂静了有一段时间的走廊门外急促地飘了一长串警笛和救护车的动静进来。护士长举着手机,合着护士站的播报,一并气势千钧地砸在邵为安跟前,着急忙慌得来不及分神撇上邵桀一眼,薅住不动如山的邵主任的白大褂就往急诊的方向拽,刻意压低却无用的嗓音大喇喇地往邵桀的耳朵里钻:“警察带过来的嫌疑人,估计是手里囤货太多怕被查过量直接枪毙,吞了一整包的甲基苯丙胺,根据警方提供的参考,量比较大,包装的塑料袋破消化道里就是个死,警察那边说是重要证人,让咱们尽力保下来……” 直等目送着邵为安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邵桀才缓慢地靠坐在正能眺见急诊方向的休息区座位上,轻而压抑地叹了口气出来。 他佝偻着上身耙了两下脑袋,重新按亮了手机屏幕,沉默地看着躺在对话框里的草稿,再逐字逐句地删掉,思绪混乱地重复着熄屏、解锁再点开江陌头像看上两眼的动作,隔了半晌,索性把手机关调静音揣进口袋里,半张脸都快缩进领口,无声地阖上双眼,仿佛希望自己能撇开一切无谓的希冀或是祈盼,彻底没入身后的漆黑一片。 就在他几乎面朝着光亮坠入一团晦暗的刹那,一双手破开了沉寂无声的阴暗湿寒…… 一巴掌糊在了邵桀昏昏又沉郁的后脑勺儿上面。 “睡这儿你也不怕感冒?”江陌拢了一把挂不住肩膀的警用大衣,反被猛一激灵着蹿起身来的邵桀吓了一跳,含着笑意和愠怒的眼睛瞪得溜圆,绕到凳子跟前坐下,抬手就把手心儿里搓成一团的糖纸弹到邵桀的脑门儿中间:“一惊一乍的,闹鬼呢你?” “……也不知道咱俩谁闹鬼……” 邵桀捂住扑腾得快跳出嗓子眼儿的小心脏,无病呻吟地哼唧了两声,目标明确地重新跌坐回江陌旁边,“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怎么从门诊这边过来?” “刚你跟邵主任碰面的时候我就在正厅分诊台旁边。”江陌并不戳破这小孩儿那点儿滴溜溜乱转的小心思,掏出口袋里被周南一偷藏进去的果冻糖块,分了两个递给邵桀:“本来是想找找看你是不是还在医院,半道被喻洛撞见,逃跑之后从二楼绕到这边。” 邵桀撕咬果冻封皮的动作一顿,呆愣愣地眨了眨眼:“那……你……刚……” “嗯。刚你删消息的时候我就在你后面。” 江陌逗趣儿地乜着邵桀,十分乐得看他吃瘪堂皇地挠了下眉间:“什么叫‘你跟家人难得碰面,我就不打扰了’?做好事不留名?还委屈得跟小媳妇儿一样……跑我这儿当田螺姑娘来了?” 邵桀咧开嘴,飞快地揪住问题的关键:“那你要吗?小媳妇儿田螺姑娘都行?” 江陌一怔,有点儿没料到这么个打趣的话题走向会迅速地反被邵桀拿捏在手里面,喉咙一动,挑衅的乐趣急转直下,一言难尽地挖了他一眼。 “闭嘴。在我骂人之前。”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少女-私仇(下) 案三少女 四十三私仇(下) “闭嘴。在我骂人之前。” “不过……我刚看见你跟江女士一起回的病房……”邵桀抿着嘴唇乖巧地呆了半分钟,瞟了江陌无数眼才得了她烦不胜烦忍无可忍地准允,开口追问:“怎么还自己下来了?没趁这机会……” “主要是不放心,来看看跳楼那姑娘抢救得怎么样。结果听乐天儿说你被派出所的兄弟逮住盘查了好长时间,我就琢磨着过来慰问一下。” “我妈早就回去了,找了个借口,让她明天再过来。”江陌这一时半晌吃糖吃得牙疼,嘬着后槽牙停顿了一会儿,抢在邵桀开口之前把话题扯开:“哦对了……你借我那个羽绒服估计是报废了,我在网上定了一件儿同款的,客服说调货最快也得过了春节……限量我的天,早知道我上去拽人之前就该把衣服脱了,亏着我这为数不多的存款还够用,就是得等一段儿时间……” “其实不用……” 邵桀弯起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余光朝着走廊尽头飞速掠过的人群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目光略略定了两秒,视线似乎跟对面同样随意投来一瞥的身影短暂相接,然后在确认了彼此身份处境的瞬间,凝眉别开了侧脸。 温晨温警官。 八成是跟邵为安适才急忙跑开处置的“瘾君子”病患有关。 江陌伤病倦怠,脑子基本歇菜,留意到邵桀短暂动摇的眼神,循着他目光偏移的方向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但那几位警察同事脚下撩得快,江陌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只看见廊道尽头那一溜儿匆忙跑过的医护人员,若有所思地拍向邵桀的手臂侧面:“你这蹭了一身血,邵主任吓够呛吧?” “没有。”邵桀忽地看向江陌,不知道从她这一脸忧心又茫然的表情里看出了点儿什么其人不自知的端倪,压着嘴角摇头笑起来:“就是难得碰到,平时不联系,见面抓紧机会问问我过年回不回家。” 江陌一点头,脑子慢悠悠地转了几转:“这三年春节没回过家?” “嗯。不过其实没什么区别,邵主任有多忙你也能看见,吴老师……”邵桀把糖纸搓得“哗啦哗啦”响,踌躇着烦闷地“唔”了一声,开口的语气不怎么情愿:“她那个高中不是面向全省招生嘛,一般外市的高三住校生会有不回家过年的情况,从我有印象开始,她就经常在学校宿舍跟她的学生一起过年,我们家逢年过节很少有人都在的机会。所以其实在哪儿都无所谓。” 邵桀对于跟父母之间的感情命题始终矛盾得难以给出一个准确又明晰的定义或是判断。父母过分专注于事业之余,回馈给他的自由却相当有限,他们不会给予邵桀基础学习生活以外的精神支持,却锲而不舍地一再干预着所有与他命运息息相关地时间节点,在几无知觉之间,把尚且处于迷茫年纪的邵桀,用力地推向了难以抉择的进退两难。 来自至亲的细碎指摘和失望一度把邵桀压垮在那条彻黑的小巷里面。 万幸的是,他在绝望的边缘遇到了江陌,机缘巧合之间,她提溜住邵桀的耳朵不厌其烦地唤醒着他的感官,然后坚定不移的,伸手把他拽出了濒死的泥潭。 只不过这位救人一命却毫无知觉的江警官还迟迟没能意识到,曾经被她挽救于万一的那颗猪脑袋,现在就坐在她的身边。 “嗯……虽然是废话,但属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没什么能劝你的,毕竟我家这情况也提供不了什么建设性的参考意见。跟父母之间聊不来的话,无非就是试着找到一个彼此之间不会相互冒犯的平衡点,这些事儿都需要时间。” 江陌觉得这孩子这点儿积怨攒了不是一年两年,老气横秋地压住邵桀的膝盖,轻轻一叹,“……不过除此之外,之前那个蒋唯礼的事儿,恶意构陷故意伤害什么的,如果有需要找人出出主意什么的,你倒是随时可以找我来谈。” 邵桀出乎意料地抬了下眉毛,舔着嘴角差点儿笑出声来:“江警官,身为人民的守护神……你这怂恿无知青年报私仇,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上次便利店门口,你们动过监控的位置。”江陌旧事重提地堵住了调侃打趣咧开的嘴,觑着他尴尬回避的视线,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动的手脚太明显了。如果对方是个沉得住气的混蛋,你这隔天就能被人逮个正着,哪儿有机会在这儿继续扯淡。还有便利店柜台下面藏着转录监控的电脑……如果不是撞见那两个‘仙人跳’的孩子在先,那天被我铐在便利店的,就得是你,和李复北这个小店员。” 邵桀舔了下指尖粘黏的糖涎:“所以你在车上问我是不是和李复北认识,是怀疑——” “我是在提醒你,违法乱纪的事儿,遇到个行家,分分钟就能被拆穿。”江陌稍微有那么点儿居功自傲地嘚瑟着抬了下眉毛,视线一挑,却正对上邵桀呆滞的眼神,尴尬地清了下嗓子,挥挥手道:“我呢,肯定是得确保遵纪守法这个大前提不能变,在这之外,偶尔提供点儿力所能及的警民便利,权当是对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表示一下感谢。” 凭白捡着个大便宜邵桀当然喜闻乐见,只不过江警官这试图“有借有还”的小算盘打得太响,邵桀些微抗议地皱了下鼻子,正琢磨着有来有回地讨点儿甜头,就听见筋疲力尽心思松散的江警官肚子“咕噜噜”地响了一长串。 邵桀扑哧就笑起来。 江陌脸皮极厚地低下头,在这不争气的五脏庙上拍了两下,吸了吸鼻子扭头问:“你饿吗?我请你吃饭吧,欠了那么多顿……这个时间点的外卖……烧烤?还是什么火锅炸鸡炒饼炒面?” “重油重盐的菜单让你念了个遍。” “医院食堂有给医生护士开的夜宵窗口,你回病房等着,我买了送到楼上。还有——”邵桀直接推翻了江陌嘴馋不要命的参考意见,抽出她翻找外卖的手机,揣进自己的口袋里面:“鉴于你这个人比较热衷于两清,所以这饭,我得让你一直欠着我的。” 江陌咬着指甲盖毫不气馁:“那就过两天……” “明天开始新赛季集训。然后马上就比赛,也就春节能休息两天。” 邵桀瞟了一眼似乎有人折返徘徊的走廊对面,抖了抖肩膀站起身,挡在了看似一无所知的江陌跟前。 “或者……过年一起吃个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女-百合(上) 案三少女 四十四百合(上) 国内赛区气势磅礴重磅洗牌之后的官方首发阵容公布至今,赛场上下峡谷里外的揣测争论花样翻新,其中尤以邵桀选手于迷雾四起中挤兑走了老将蒋唯礼强势回归DRG一事争议四起,正经的新老更替或是别有居心的恶意排挤,始终是超话圈子社群小组里盘踞热度榜单的固定话题之一。 无凭无据又无端的谩骂纷争时不时地波澜涌起,百无聊赖地煽动着竞技场外热度至上哗众取宠的粉丝情绪。 然而舆论非议漩涡中心的邵桀,却在春季赛正赛第一周第五个比赛日结束之后,揣着两场BO3一胜一负的战绩,岁月静好又十分淡定地拖拽着队友一道,被赛事主办方的陈朵小领队拐带到场馆内临时搭建的影棚里,抢拍几份春节休赛期间营业播映提升玩家用户粘度的呆瓜小物料。 DRG战队的休息室房门半掩,激烈讨论之后迸发的热气,混着中央空调过分干燥的暖风,如有实质地扑到了走廊地面上去。 撇开了尚且处于需要精心呵护幼苗心态的年轻选手,教练、经理、分析师这老几位探讨起赛后复盘战术分歧来,简直跟骂街所差无几。 霍柯早几年在战队里担任助理教练时温吞的吉祥物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以致于早就把他选手时期的火爆脾气抛诸脑后的分析师团队一行三人,差点儿被砸了杯子的霍教练拍桌奋起的语气吓得从电竞椅上出溜下去,面面相觑了好半晌,偃旗息鼓地捧起手机闹起了脾气。 “刚都在气头上,我就再说一遍……前两天第一场正赛对上强队能2:1拿下,是因为除了上野以外,中下辅的英雄池和对线节奏完全无从针对,硬拼着个人能力赢下来的。但这一场之后,其他队伍也立马就发现了咱们整体的运营思路跟之前蒋唯礼在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大的出入。” 霍柯平复着语气,扯了一把沙哑的喉咙,抿了口水停顿两秒:“无论控图控资源的时间,还是野辅联动帮上帮下的套路,把中路按死的BP也是……今天这三小场整体看下来,纯粹放开打的那一小场,效果甚至比根据你们的分析给出的战术布局还要好一点——” 明里暗里就差被指名道姓批评一番的曹利安甩开手机不怎么耐烦:“怎么就成了我们分析组给出的数据分析战术建议有问题?磨合配合上的问题有目共睹对吧?下路两个新人缺乏经验也没什么争议对吧?第二把五个人打得像路人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到头来都成了我们的问题了,上场BP又不是我们去做,你有想法你自己说呗,还要我们干什么?” “磨合问题确实存在,我一直以来做的都是助理教练,属实想法会很局限,我也会努力改进。但这个赛季大换血的队伍不止我们一家,第一周的比赛日验证选手实力无可厚非,可等到春节假期回来,教练组和分析组需要提供足够多的战术储备,也得帮着他们尽快确立团队的整体方向和个人定位。”霍柯按住了一旁比他火气蹿得还高的徐沐扬,直截了当地认领了曹利安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所以我的想法是,队内指挥的角色可以尝试轮换,另外,我需要一个助理教练。” ———— 临时出差得空,准备亲自到比赛场地替未婚妻排忧解难配送后勤补给的梁霁在晚高峰的路面上堵了将近三个钟头,凄风苦雨地拎着一兜子徐沐扬情有独钟的手工巧克力,理了理在地处东部入海口的申宁市湿冷空气里毫无招架之力的呢子大衣,隐隐抖着寒颤,顶着丝丝霜雨,从已经散场空荡的地面停车场钻进了赛事场馆里去。 维持秩序的一米线栏杆隔离带松垮歪扭地斜在场馆后台的通道路口,赛事主办的安保人员稀稀伶伶闲闲晃晃地游荡在会场清退的过道里,四下张望着瞄见挂了一身细密雨丝举止端庄的梁霁,迎着他礼貌颔首并不回避的视线打量了几秒,随即逡巡扫视着用手电筒在他的周身轮廓晃了几晃,又照了照他的鞋底,示意放过通行。 俱乐部选手备战休息室外的走廊顶灯关了大半,同日赛程补拍物料结束的另外三支队伍早就已经熄灯立场,门板大多虚掩着,门轴被空气流转的细微鼓动轻轻煽拽,间断着发出一阵又一阵极轻的“吱呀”声响,辗转挪腾着回荡在走廊棚顶,游丝一般难以挥散开去。 梁霁沾了满鞋湿泞打滑的雪水,踩在临时铺搭以防地滑的纸壳地垫上,脚步几不可闻地轻。 DRG休息室里大概没剩什么人,徐沐扬和她那位十分看重的主教练的对话不轻不重地晃起丁点儿的回音,纠缠不清地钻过透着光亮的门缝,含混地飘进梁霁的耳朵里。 “当着分析组的人我没问,这会儿那哥儿几个撤了,你得给我透个底。”徐沐扬中气不足地喘了口粗气:“照你的话来看,要把以前适配蒋唯礼的阵容打法风格全部推翻重来,就这么一个春节假期,风险不小,如果配合不好那这赛季咱可就玩儿完……你有把握吗?” “我退役之前DRG也不是现在这个路数,节后试两场比赛就知道了。要不然这几个孩子全都得活在蒋唯礼的阴影里——”霍柯话说半道忽地一顿,飞快地甩开恨不得粘在屁股底下的电竞椅:“……怎么了你这是?” 梁霁面无表情地停在半掩着的门板背后,偏着脑袋稍稍透过门缝往房间里抬眼一瞄,视线戳中了徐沐扬搭在霍柯手背上的指尖,沉默地凝住了眉头,良久,转身撤了半步,漫步着重新踱进了走廊通道尽头的一团昏暗。 ———— 霍柯耳朵一动,隐约像听见了什么窸窣的动静,下意识扭头瞄了一眼被风呼扇着动了一动的门板,撤开伺候老佛爷似的胳膊,在兜里摸出一块散装巧克力:“让你不吃饭还一个劲儿喝冰美式,咋不晕死你?” “又是这个金币巧克力?”徐沐扬嫌弃得整张脸都快皱到一起:“你这迷信也不管用啊。” “赢了就下场继续揣着,输了就吃掉换新的,正好给你补充糖分,物尽其用了属于。”霍柯看着徐沐扬翘起她那一手镶了水钻金箔的指甲盖子,气得有点儿想笑:“超市正经论斤称的,吃不死你。我前两天听老大说今年MOB分部运营的资金还要减,是不是教练组加人这事儿不太好办?” “话都扔出去了你才想起来问?”徐沐扬慢吞吞地撕开牛奶巧克力的包装,没直接言明:“盛安今年风投不好做,主要是周转的问题,而且我不是还留了两个二队的小孩儿?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注册轮换这都是花钱的地儿。” 霍柯怔了两秒,云里雾里地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在担心邵桀和蒋唯礼之间那点儿猫腻?” “其中一方面。不过说实在的,这两场正赛比我想象当中的效果要好。我就是之前听了点儿八卦,莫名有点儿担心蒋唯礼这个人,私心太重,总怕闹出什么动静。”徐沐扬并不回避对于邵桀其人的考量,略一沉吟就挥了挥手:“先不说这个,助理教练你有合适的人选吗?我可给不起高薪啊。” “这人得邵桀帮忙联系。”霍柯吸了吸干燥的空气,又重新窝回电竞椅里:“之前电话聊了一下,感觉……把人忽悠过来的可能性不低。” 徐沐扬嚼着甜腻腻的巧克力停顿了片刻,回身对着镜子舔了舔牙齿上粘黏的痕迹,恍然想到了什么,忽地转过头去:“你说的,该不会是,退役的那个——” “陶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少女-百合(下) 案三少女 四十四百合(下) 拖拖拉拉地拍完物料,邵桀晃荡着提神醒脑灌了一肚子的咖啡,半道挥别了撒丫子往休息室狂奔的队友,一溜碎步地燎到了夹在两道防火门中间的厕所走廊外面。 他探着身子眯缝着眼睛在顶灯频闪的过道里张望了一圈,头皮发麻地觉得这条窄窄的走廊里暗暗涌动着一股阴恻恻的消毒水味,踌躇了几秒实在忍不住尿意上头,等不及思虑再三,人已经硬着头皮挪着脚步迈进了防火门里,朝着视线死角的方向多看了一眼,不太确认地留神着男厕所门口晃动的光线。 待到视线的焦点落定,邵桀这才看清,洗手台前黑乎乎的背影竟然是那位据李泽川匿名传言,已经跟徐经理求过婚的精英人士,梁总监。 他开了水龙头没关,站在洗手台前整理着于他们这种时而不着四六的电竞选手而言格格不入的西装大衣,抖了抖腕表,略微侧过脸,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神色不明地盯着洗手台上似乎是某个品牌巧克力包装精致的纸袋,闷闷地喘息了一声,随即提手拎起,毫无犹疑地丢进了洗手间门口那个超大号的深色垃圾桶里面。 邵桀大概是觉得可惜,喉咙里不自觉地咕哝了一下,声响轻飘飘地落在了凑巧关停水龙头的梁霁脚底。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半张脸都模糊不清地藏在一团晦暗里——八成是梁霁头顶的灯光角度清奇,明暗清晰地在这张脸上映照出几道凌厉的阴影,压迫着逼得邵桀无意识地错后了半步,随即清了清嗓子,尴尬地挥了挥手臂:“梁……总监?您怎么……?” 然而梁霁眉宇之间那丁点儿近乎恐怖的表情转瞬即逝得像是邵桀眼前的泡影。 “……邵桀?” 他先低呼了一声,随即缓慢地从洗手台前踱步出来,托了下镜框边缘,弯起眼睛稍显惊喜地跟邵桀抬手示意:“哦……我是正好在申宁出差,工作结束就跟沐扬说过来看看,你们忙完了是吧?那我先去休息室,找你们徐经理……嗯,待会儿见。” ———— 在重症监护室里熬了几天几宿的何娜终归还是一去不返地跨向了鬼门关的另一边。 何娜的父母悲痛欲绝之际,十分坚定地拒不接受警方关于自己女儿自杀坠楼前实施持刀伤人的一切指控,派出所和刑侦一道捏了这么个待结案件的烫手山芋在手里,无从推进地僵持了一周有余。 到头来,还是木鸿这么一个伤势好转到偶尔勉强能扶着窗沿走上几步的受害者,坐着轮椅找到了住院住成打卡出勤的江陌,主动提出建议,愿意提供口供协助警方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况——唯一的条件是,想求派出所的同志帮个忙,再去一趟财经大学图书馆的露台楼顶。 “我还以为,你可能不太想再回到这儿来。” 江陌拖着没比木鸿健全多少的脚步,慢吞吞地跟整理完现场还原情况准备先撤一步的肖乐天摆了摆手,撑着已经清理干净的围墙垛,转头打量着木鸿似乎并无不悦的神情:“毕竟挨的那刀还是挺险的。” “反正学校解除了雇佣合同,之后也没机会再过来了。当时还真以为快死了,不过也确实趁着等死的时候,想了挺多。” 木鸿伤得太重,一周的时间里瘦得快形销骨立,脸上那点儿执拗的书卷傲气消散得所剩无几,身上裹着随行护士千叮咛万嘱咐的层层棉被棉衣,轻轻地扬起头,朝着空中呼了一口气:“江警官,我有点儿好奇,在你看来,你觉得严思思和何娜的死,是不是真的因我而起?” 江陌一怔,抿着嘴撇过头去,不是很想在这么一号动辄怀疑自己生命意义的人跟前,探讨这样一个保不齐哪句话就戳到他肺管子的话题。 木鸿看见她这个反应表情,了然地笑了笑,漏气似的轻咳了两声,也没再执着继续。 “江警官,之前应该没跟你说起过,我跟严思思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露台这里。” 江陌抬了下眉毛,侧身斜倚着露台围墙,重新朝着木鸿看了过去:“聊了什么?” “好像真没什么。”木鸿望着云层边缘的光晕,轻轻阖上了眼睛:“不过我记得,那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 严思思那天心情特别好,偷偷拿粉笔在露台的水泥地面上画了个跳房子,沙包就用一个废纸团代替,吹着楼顶的凉风,接过木鸿递来的纸巾,擤鼻涕擤出了猪叫声,又兀自明媚的咧嘴笑了好一阵子。 谈话治疗其实对于严思思收效甚微,木鸿捏着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和开导语录,忖度再三却始终无从开口,也实在不想打破严思思难得单纯的快乐,就只拎着文件夹靠在一旁看着,直等到严思思主动开口说:“老师,其实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木鸿眨了眨眼,全然没料到这个久病成医的小姑娘会主动开口提起,“说什么?” “让我适当地放弃掉跟王衍或是胡佳蕊的感情……之类的?”严思思蹭了蹭微微沁出汗的额角,皱了皱鼻子:“但我还是有点儿舍不得。” “我这个病发病得很早,从小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也无形之中给不少人添了很多的麻烦,能坚持超过一年的友情几乎没有。”严思思停顿了一下,很勉强地笑了笑:“所以其实一旦有人主动跟我示好,我就完全拒绝不了。十倍百倍地还回去都不够,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就放弃掉嘛……” 木鸿感同身受地蹙了下眉头:“可是,他们最近对你其实不是很好。” 严思思摇了摇头。 “老师,我上学第一天,第一个愿意跟我说话拉手的人,是胡佳蕊。在迎新晚会上,第一个跟我说,我的裙子很漂亮的人,是王衍。不管真假,之前哄我开心的那些话,我怎么都忘不了。虽然我也很好奇很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们两个居然都恨不得我快点死掉。” 严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怔怔地愣了会儿神,忽然转头问道:“老师,如果我死了的话,会有人真心实意的来看我吗?” 木鸿喉咙里哽了一瞬,躲开了严思思那双渴望解脱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道:“最近的疗程医生说还不错。” “唔……不过不是有人说,人死之前会有感觉吗?”严思思双手捂住胸口,轻按了几下,“我最近总是有点……慌慌的。” “害怕的话,就证明还不到时候。” “也不是怕……就是总担心会有什么遗憾似的。我前阵子还答应我妹妹,给她准备一份成年大礼——”严思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莫须有的限期:“她喜欢的那个偶像组合巡演VIP票我都定好了,到时候趁着假期带她出去玩儿一圈……我是从她的年纪过来的,这个年岁,家里管得有多严我可太清楚了,啧啧,得找机会让她放松一下。” 木鸿不知道该不该捡着“死亡”这个命题对她灌输什么敬畏的念头,只是沉默地眨了会儿眼睛,缓慢地说道:“既然有事要做,那就——” “老师。” 严思思忽然截口打断了木鸿的话,望着楼下一对八成是刚过完纪念日,捧着花束回来的小情侣,饶有兴致地笑。 “我要是死了的话,你送一束花给我吧,什么样式都行,但一定得有白色的百合,越多越好。” ———— 等了半晌不见人的外派护士终于忍无可忍地敲开了露台的玻璃门,别扭地看了一眼倚在一旁吹北风的江陌,撑住仿佛合眼入睡的木鸿轮椅,用力往后一拖,又被他突然开口的声响吓得一哆嗦。 “江警官,严家的人可能不希望我再跟他们家有什么瓜葛,我也不知道严思思的墓地在哪儿……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一束花。” 江陌吸了吸鼻子,不解地蹙了下眉头。 “送花?送什么花?” “百合就行。”木鸿低头揉了揉眼尾的殷红,“是我答应好,欠她的。” “自己欠的债那就自己还。我可没这个义务帮你达成什么心愿。” 江陌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扣住大衣帽子,先一步拱开了露台的玻璃门。 “不过伤好了可以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我直接开车把你送进墓园里面。”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偷-下雪(上) 案四小偷 一下雪(上) 财经大学意外高坠牵连出的这些个接二连三的案件初步作结,间歇性神出鬼没了小半个月的顾形总算哈欠连天地裹着满身的寒气烟味,准时准点儿地在刑侦支队里露了一小脸。 他没急着回办公室,倚在支队那道漏风的门板跟前刚翘腿掏出一支烟,后脑勺儿就被听见打火机“咔嚓”声响的耿秩眼疾手快地卷起牛皮纸袋敲了个结实,忿忿回头没等抗议在先,搭眼正对上一沓恨不得砸在他脸上的报告文件。 顾队长如临大敌地尴尬一乐,移形换位声东击西逃窜未果,干脆利落地被耿副队一把薅住后脖领,毫不容情地斜了凑巧路过试图支援顾队长潜逃大业的林宇一眼,坚定不移地把这逢年过节就想趁案件查办偷摸耍赖的顽固分子拖回他的办公室里面。 关门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正啃着苞米看热闹的江陌,大大小小的工伤病假都快攒了一摞,抓紧赶着春节排班表还没打印盖戳,回家养一养这连续伤病看着都快迎风骨折的小体格。 强制休假的命令落在头顶,住个院也能天天越狱带伤出勤的江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桌面暂且跑路。肖乐天喜闻乐见地趁着午休时间,伙同一众闻讯赶来的内勤小姐妹一道,当着交接得极其磨蹭的江陌,残忍瓜分了她那点儿保质期有限的零食存货。 “这怎么还有一瓶黄桃罐头?”肖乐天“战果丰硕”得稍微有点儿自觉理亏不过,撑着他师姐的办公桌帮她划拉着层层堆叠的废纸杂物,从犄角旮旯里抠出了个还没开过封的玻璃瓶子:“保质期还挺新……师姐你自己买的?怎么没吃啊?” “想吃你就开了分。”江陌没抬头,听见肖乐天忽然嘴馋地咽了口唾沫就嗤声一乐,接过他手里那一摞儿没码齐的文件,大致翻了几翻:“好像温晨哪天送过来的……伤没好利索,胳膊不吃劲儿就没——” 江陌话没说完,肖乐天手里的罐头瓶已经“啵”地应声而开。他原地转了几圈儿,琢磨着找个杯子饭勺挑几块出来,扭头正瞧见脚步飞快地“挟持”住晃上楼梯途经刑侦门口的张一白,再“逃窜”上楼的顾形,戳中了一块黄桃,先递到江陌手边:“师父最近怎么这么忙?” “还是程烨他爸那个入室抢劫的事儿吧?”江陌若有所思地蹙了下眉头,舔了舔滴在手背上的糖水,目光轻飘飘地搭上了林组长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离得老远深沉投过来的一瞥,好奇地抬起眉毛,又一无所获地撤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把问题的关键回避扯远:“……前几天听二组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一直没找见。” “哦……”肖乐天倒是很好糊弄地点了点头,没再深究地眨了眨眼:“那师姐,昨天晚上降温,路面上冻了,待会儿你开车回去小心一点。” ———— 顾形带着林宇抄家式搜查了一遍高利贷据点回来的那天,其实趁夜拎着一箱子八宝粥,去医院看了江陌一眼。 “想不起来就算了,当时你也是忙得一团乱。”顾形碾了烟头,觑着被他拐带到楼顶迎风呛了口二手烟就咳得直皱眉头的江陌,抬手帮她把帽子扣到脑袋上面,“我跟老耿说了,等高坠案一结,你正好放假歇几天,强制性的啊,省得你住个院的工夫也能闲着没事儿就往队里钻。你妈跟你那后爹过几天要出差是吧,正好,跟你弟弟俩人一起安生过个年。” “即便这张照片不是作假,程烨当时的位置我应该很难看见……等到他去捡那个耳钉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拖着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小孩儿去了医院。”江陌没接她师父的话茬儿,举着顾形手机里那张翻拍的照片愣愣地盯了半天,沉默又酸涩地看了他一眼,“……程烨家被高利贷那伙人抢走追回的东西里面,没找到那个耳坠是吗?” “没有。准确来说,程烨描述的那个,他藏东西的铁皮盒子都没看见。”顾形搓了搓年年冻伤又疼又痒的耳朵尖儿,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我倒是在程烨手机……还有他私藏的那几张冲洗之后夹在书本的照片里,发现确实有那么一个深蓝色的饼干盒子——他之前尾随人家小姑娘,扯下来那点儿布料或者什么东西留念,都摆在那个盒子上拍过照片。程立重伤清醒之后也确认过,程烨平时经常摆弄的那些零碎物件儿都装在那个蓝色盒子里。既然高利贷那伙人没见过,那八成就是程立之前说的,他四处逃逃躲躲的时候,家里可能遭了贼惦记。” 江陌刮了下有点儿冻僵的眉毛:“高利贷的人找上门以前就丢了东西?” “程立说他回家的时候其实察觉到家里的门锁被人动过手脚,不过他没丢东西,也就没意识到可能遭窃的是他儿子那间卧室。具体得看程立后续的指认,看看是单纯的贵重物品失窃,还是别的什么情况。那老小子现在知道自己落警察手里就耍赖,半天踹不出一个屁。” 顾形沉重地哈了一口气,转头在江陌扣了帽子的头顶上用劲儿敲了两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找那个耳坠无非就是想知道程烨撒没撒谎,上面有没有什么可能提取到的线索,有没有继续追查的价值,毕竟之前的案子已经撂下这么长时间……如果这个真的藏了什么证据的盒子落在了一个单纯入室盗窃的小贼手里,日后从别的地界儿再见到也说不定。” 江陌没吭声,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回身注视着顾形挥手别过先走一步的背影,忽然攒了点儿力气,喊了他一嗓子,犹豫地问了一句:“师父,程烨……还跟你说过什么别的吗?” 顾形脚下的节奏乱了两秒,划拉着衣服侧边的口袋,手没揣进兜里,脖子执拗地梗了一会儿,缓慢地回过头来。 “江陌,当初隐瞒目击证人的事儿不完全是你的错。咱们都再清楚不过,那个凶手不止一次地对提供线索的证人实施了惨痛的报复。尽可能地救下一条命已经是当时情况下的最优解,哪怕……这个证人后来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生死难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偷-下雪(下) 案四小偷 一下雪(下) 江禾磕磕绊绊又万分欢喜地勉强达成了照顾江陌养伤直至出院的心愿当天,舞团接送机场的大巴就已经恭候多时地停在了小区外面,迎接江禾女士开启她曼妙人生的新一轮巡演。 受邀前往东南亚市场考察项目调研的周怀豫也堂而皇之地打着蹭车赶飞机之名,一道钻进了宽敞的空调车里,蜜里调油地打算跟江禾女士抓紧一切机会多腻歪一段时间。 被迫休假“家里蹲”的江陌站在小区门前,一言难尽地挥散了迎面扑来的汽车尾气,低头看向兴奋得全然不顾他亲爹亲妈远行数日不得相见的周南一,伸手捏了捏小不点儿肉嘟嘟的侧脸:“在法国的时候他俩也这样?那你自己怎么办?” “大部分时间还是只有一个人出去工作啦~两个人一起的话,时间短就去婶婶家,或者邻居奶奶家,时间长的话就请一个阿姨过来暂住,然后,他们两个的好朋友有空的话会过来陪我玩。Momo,待会儿我有一个兴趣班,你会陪我一起吗?之前说好的游乐场呢?” “要不……逃课?”江陌揪着周南一帽子上的毛球盘了两盘,“你爸你妈给你报的这个什么艺术兴趣班一节课多少钱?” “不知道……”周南一任其蹂躏地晃了晃脑袋,抓了抓帽子下面的细汗:“不过我偷懒的时候妈妈说……我不认真的话就得把Momo半个月的工资搭在里面——” “嗯,行了。”江陌心情复杂地捂住了这小不点儿无意间戳她心坎儿上的嘴巴,掏出车钥匙把人往路边牵:“走吧上课,都是钱。” 周南一小朋友出生之后几乎一直待在国外,对于江禾和周怀豫的散养式教育见怪不怪,唯独乐得抓住一切机会跟江陌黏在一块,把他那点儿无处表达的爱意和需要肆意挥洒的精力囫囵个儿地奉献给为人民服务的小江警官。 大抵是小小年纪的独居经验实在太过丰富,周Eden在得了周怀豫“男子汉之间的交谈叮嘱”之后,还真就像模像样地承担起了照顾姐姐的重任,井井有条地分配好了学习、上兴趣班、游乐场撒欢和昏昏欲睡地陪同江陌看新闻琢磨密密麻麻案件手记的时间。 然而周怀豫临行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却唯独疏漏了一点,抛开他们家这尚且还够不到灶台的小豆丁不谈,平日里过得相当凑合的江警官,其实不太会做饭。 江陌倒是不介意懒得开火就白开水泡咸菜配米饭,但考虑到周南一小朋友还处在长身体的关键阶段,江陌糊弄过一顿牛奶配面包的早餐之后,就毅然决然地带着小不点儿体验了三天外卖、两天警队食堂、两天便利店的重油重盐式快餐,直等快把周Eden甜度超标的小奶音齁成了个小烟嗓,江陌这才十分勉强地尝试了一回创新型西红柿炒鸡蛋,然后以咸得诡异的口感宣告失败,饿得周南一半夜叽里咕噜地扑腾着爬起来,拽着偷偷摸摸准备烧水泡面的江陌,两眼放光地扎进了小区对面香气正氤氲的深夜便利店。 周南一小朋友狼吞虎咽地吃了半根玉米几口关东煮,扭头就捧着新出蒸箱的红豆包,凑到恰巧换值夜班的便利店小姐姐跟前,很是嘚瑟地表演起怎么用法语数个一二三。 江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了柜台后面的店员一眼,无声征询了一下是否需要把她从这位幼儿园“小流氓”的围追堵截里解救出来,一再确认无碍才安心地裹着棉服窝在就餐区的窗户前面,慢吞吞地就着关东煮的萝卜汤,啃了几口烫嘴的烤地瓜。 温晨的电话来得其实有点突然。 “之前不是说伤得不重?怎么还强制休假了?”估计是蹲点儿审讯忙到刚得了空,温晨在电话那头吸溜了好大一口泡面,又被烫了舌头,后半句话说得含含糊糊:“……你那小师弟一看见我就躲……” “肖乐天那个胆子就那么丁点儿大,你就不能少吓唬他。”温晨对他那张放松下来有点儿凶神恶煞的脸毫无自觉,江陌也就哼声一笑,没随着他扯淡,“周南一不是回来了吗,他爸妈出差没人管,我休息这几天正好。你这大晚上的刚忙完?有事儿?” “哦……这年关前头还出差,你自己能行吗?”温晨应了一声,像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这么快把话题扯回正道,“呼噜噜”地吸溜了半晌的面条,“……前段时间你不是问,沣西和齐家村那边拐|卖|带|毒的事儿,看看能不能比对着盛安市和周边近三年的失踪报案人员名单,找一找有没有什么疑点?” 江陌噎了一下,掀起眼皮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窸窣飘过零星雪片的路灯光晕:“怎么样?有发现吗?” “三年时间这个范围其实不太确定,什么前提条件都没有,也没什么规律可循……但近一年的名单里,比照下来,属实有三个女孩儿下落不明得有那么点儿诡异。” 温晨略一停顿,擤了下鼻涕:“虽然是主观判断啊,我也不知道你研究这失踪人员名单到底是想琢磨点儿什么内容……这三个女孩儿失踪当时的年龄都是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未婚未育,无论是失踪前的居住圈还是受教育程度,包括报案失踪的模糊地点,都不太符合前两年比较常见的那些拐卖案件的规律——对于沣西和齐家村这个重大团伙而言,孕妇其实是更好的选择载体。这三个女孩儿很显然并不在齐家村这帮混账的选择范围里面……待会儿我把这三个人的材料拍给你看一眼,具体的情况,还得你自己判断。” “成,保证不外传。”江陌嬉皮笑脸地搭了句话,顿了一顿又沉重地叹了一声出来:“谢了兄弟。” “江陌。”温晨沉默了几秒,“我听他们说起过,三年前你跟顾队的那个案子。” 江陌有点儿晃神的“嗯”了一句,没搭茬儿,也没回避,只是隔着水汽霜花无声地看向缓慢驶过车道中心,又忽地急停在便利店门前不远的依维柯,扭头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听见外面的动静就好奇地趴在门玻璃上张望的周南一,遥遥地追着小不点儿兴冲冲扑向门外的身影望了过去。 稀疏纷飞的雪片仿佛骤然间笼住了漆黑的天际。 便利店的女孩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吸溜着鼻涕赌气似的把领班临走之前调到最低的空调烘到了最高的温度上去,出风口轰隆隆地响在江陌的头顶。 江陌捏着手机,看见那个举起加宽加厚加重版的周Eden有点儿吃力,还努力颠了两下的单薄身形,莫名地卸了口闷气。 她眨了眨眼,隔着玻璃上被暖风吹融滚落的水滴,远远地跟邵桀抬手示意,看着他过分单纯明媚的笑脸愣了几秒,模糊地听见手机听筒里重复了几遍自己的名字,低头清了清嗓子,重新把注意力拽回到半道飘走的对话上去。 “……嗯?温晨?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偷-保姆(上) 案四小偷 二保姆(上) 十七八九二十啷当的男孩子之间感情大多纯粹又热烈。他们还没熬到会优先计较评判交识的年岁长短或是利益攸关的年纪,起初略显平淡的同事情谊也在赛季第一周激烈的碰撞磨合与关乎荣誉目标一致的竞技场上迅速升温发热凝结核心,在一胜一负两场比赛的见证下,在推杯换盏的畅谈里,盖上了一枚独属于这个赛季同甘苦共患难的家人烙印。 不过这些个一往无前生死与共的中二话题在清醒的时候说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别扭矫情,这帮半大小子也还没能彻底领会“热血直球”的精粹真谛,赛后返程聚餐的饭桌上都快酒过三巡,才哼哼唧唧地念叨起不常为外人言说的执着,和揣在心底里的那点儿对追求胜利的至死不渝。 平日里就满嘴跑火车的李泽川和温夕几杯酒下肚就开始相见恨晚地称兄道弟,简直快扒着族谱攀上点儿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国内待了两年,绕口令说得比李泽川那个东北口音都标准的外国友人姜赫宇也撇开了他肚子里那点儿佯装着语言不通懒得交流的小猫腻,在被霍柯稀里糊涂地骗了一杯二锅头原地栽倒之前,主动攀住了隔壁邵桀的手臂,语言系统紊乱地感谢了他最终愿意在不断尝试失败的路上,选择跟他们站在一起。 霍柯半道跑出去跟约会途经的徐经理大致确认了一下第二天一早的返回行程,回到酒桌上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就有点儿沉郁,唉声叹气地坐在这一帮满脑子热血正义的小崽子当间感慨自己英年早逝了许久仍旧无法割舍的暗恋之情,然后黯然神伤且毫不见外地拉着程梓的手,抹了好几把眼泪鼻涕。 邵桀没喝酒,脸上却被满桌醺人的酒气蒸出两坨红晕。他先把抓住他袖子就不撒手的姜赫宇扭送到正怅然若失地歪着脑子念叨其始乱终弃之举的李泽川怀里,又抢在霍柯心满意足地恶心跑了程梓,转头寻找下个目标之际,攥着嗡嗡响起的手机,捏了捏还算清醒的程梓肩膀,悄么声地侧身从包厢里溜了出去。 李泽川絮絮叨叨的工夫还能抽空鲤鱼乱蹦似的扑腾着抬起头,十分顺手地把明显已经会了周公的姜赫宇朝着空出来的椅子上丢,醉眼朦胧地怔了几秒,又捞住了国际友人直接磕出个包的后脑勺,没轻没重地上手去揉:“小橙子,他干嘛去?” “接个朋友。”程梓也云里雾里地摇头,扫了两眼满桌狼藉的碗碟,拍了拍霍柯四处划拉着王老吉试图解酒的右手:“老霍,用不用再点几个菜,待会儿桀哥的朋友过来怎么也得吃几口——” “那我可得多点几盘儿肉。” 话正说着,适才将将虚掩着的门缝就突然探出一颗栗子头。 栗子脑袋的刘海儿八成是被街面上的风卷得细碎凌乱,他先左右张望了一下,垂下的视线跟眼神迷离被迫起立的温夕撞了个正着,有点儿羞赧别扭地抓了抓还没完全适应的新发型,又跟已经钦点好随身护卫准备出去点菜的程梓颔首点头,弯起眼睛瞄向他手里的菜单,伸出细伶戴着护腕的胳膊,翘着颤抖的指尖轻点在最上面:“我要一盘酱肘。” “虽说还不算是正式的碰头,不过……” 悄么声跑出去抱回一颗重磅炸弹的邵桀总算从栗子脑袋身后探了个头。他饶有兴致地在瞬时间散尽了酒气的包厢里扫视一遭,托着栗子头的后背挤进包厢,绕到看见来人的刹那就已经彻底傻眼的李泽川跟前,在他脑袋上敲了几敲。 “要不要跟那两个小朋友做个自我介绍?他俩来DRG的时候你好像刚走?” “嗯,温夕程梓和姜赫宇应该都不太知道。”栗子脑袋抖了抖身上这件儿姑且还印着三年前DRG俱乐部LOGO的羽绒外套,挥了挥瘦得筋骨毕现的手,提起嘴角,开口的瞬间心情忽然复杂得既想哭又想笑,声音在喉咙里咕哝得变了调。 “嗯……大家好,我是DRG退役打野选手Square,现在,你们直接叫我陶方就好。” ———— 一场近乎阶段性圆满的旧友重逢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喝了两轮大酒的哥儿几个集体昏睡不醒,提前打了招呼负责叫早的酒店前台和徐经理连续呼叫了快一个钟头也没有任何成效,紧闭上锁的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噜声都听不到。 大堂经理从业至今还没亲身经历过这种阵仗,紧张得以为房门紧闭的屋子里闹出了什么“尸横大床”的惨况。小姑娘战战兢兢地拎着万能钥匙站在客房走廊,在熟知这几个货酒量情况的徐沐扬丢人得无言以对的授意之下,开门确认了屋里单纯睡成死猪一样的具体情况——她先松了口气,然后觑着VIP客户快把白眼翻到天上的脸色,着急忙慌地动员了两位保安大哥和紧急送机车辆,一道把那几个倒霉孩子拖拽着扔到了已经被原定航班无情抛弃的申宁机场。 徐沐扬微笑致谢着送走了那位一上午忙了一身冷汗的小姑娘,回头就一巴掌糊在了霍柯那张宿醉到胖了一圈儿的圆脸上,被他超绝卓越的带头作用气得牙根儿直痒痒。 搭着原定航班返回盛安的工作组已经落地报了平安,选手组这几位人菜瘾大的酒蒙子偏又赶上航空管制改签无望,紧赶慢赶地从机场乱七八糟地跑到火车站,踩着检票的最后期限,撒丫子冲到了临近关闭车门的站台上。 半天吵吵嚷嚷的奔波总算在返回盛安的高铁上重新归于祥和平静。 徐沐扬跟霍柯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单方面训斥在顾及着公共场合没法喧哗的前提下也就持续了三五分钟不到,其余导致返程奔波的几位罪魁祸首为免惹火上身,老早就悄么声地扭过头去,乖巧地闭着眼睛数羊。 因为滴酒不沾成功混进了徐经理批评教育白名单的邵桀,在趋于平和的白噪音里合了会儿眼睛,背包上的魔方块挂件被他用指腹擦蹭得锃亮。 稍显漫长的车程坐得邵桀脊背僵紧,他不太能人群当间踏实地昏睡过去,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干巴巴地盯着车厢棚顶,头脑清醒又凌乱地捱到了列车终点靠停脚踏实地,拖沓着脚步,在喧嚣的站台上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邵桀瞄了眼老站台上兢兢业业了三十来年的挂钟,又确认似的搭着手机上的电子钟点,被盛安惯常凌冽的北风掀了个趔趄,吸了下鼻子,嗅着难得柔和的冷风霾烟,含混地打了个哈欠。 22:11,好像延误了几分钟的时间。 云层厚厚地掩着月亮和星星,零落的雪片打着旋儿地钻进了邵桀的领口里。 第一百四十章 小偷-保姆(下) 案四小偷 二保姆(下) 云层厚厚地掩着月亮和星星,零落的雪片打着旋儿地钻进了邵桀的领口里。 徐沐扬拍了拍落在上车队伍最末的邵桀的背包,挥了挥手臂就转身投进了提前备车接站的准未婚夫怀里。 邵桀敛住了无意间飘向梁霁的余光,缩着肩膀抖了个寒颤,弯腰坐进了俱乐部专门接送队员的依维柯里面,歪在车窗旁边不厌其烦地抹开车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侧目张望着悄无声息地被雪片笼盖住的街边,犹犹豫豫地摆弄着手机,琢磨着要不要趁此机会,给休假休得无所事事到转发了二十六条警务宣传朋友圈的江陌报个平安。 但他其实压根儿没指望着能在这么个深更半夜的时段看见养伤赋闲的江警官。 邵桀原先只是下意识地确认了一眼江陌那辆巨型黑盒子有没有停在马路对面,撤回视线的瞬间恰巧瞥向了便利店那扇在夜深时分明亮到耀眼的玻璃窗前,然后迟滞地呆了两秒,一惊一乍地把沉闷了一路的司机大哥喊得一激灵,一脚刹车急停在了路边。 “师傅!停一下!靠边!” 目的地就在跟前不远,司机大哥按劳计费,扭头看了看挂着背包就撅在车门旁边的邵桀,也没多话,缓慢地伸手按向了中控开门键。倒是终于从宿醉的痛苦里抽身出来的霍柯栽着上身疑惑地投去一瞥,随即循着邵桀急不可待的视线方向眺了一眼,了然又戏谑地“哦~”了长长一声,挥了挥手:“忙你的去,但是今儿晚上得回基地啊,不能过夜。” 邵桀先一怔,看见霍柯贼兮兮地眨了下眼,耳朵上的热度都快滚进脖子里面。 他提了下单肩没挂住的背包,先径直地朝着玻璃窗前的江警官迈步前进,却不料脚下还没站稳,被羽绒服裹得体积倍增的周南一就举着个啃了一半的豆包飞扑着撞向他的腿边,嘴角的豆沙馅儿极其扎眼地黏在了他浅色的裤缝边缘。 “桀哥!” “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跟着江警官跑出来了?”邵桀煞有介事地跟小不点儿碰了个拳,揪着小不点儿帽子顶上的毛球盘了两盘,架起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裹成个小秤砣的周Eden,吃力地颠了两颠,然后低头看了看滚落在他队服外套上的红豆馅,复杂地眨了眨眼。 “你这是夜宵……还是晚饭?” 周南一多少还惦记着点儿他们家江警官的面子,笑嘻嘻地眨了眨眼:“你猜?” “还用猜……”邵桀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大概能料到时常混迹在便利店食堂小吃摊的江警官十有八九是跟做饭无缘,“你不是说家里爸妈出差,就剩你跟江警官?这一个礼拜你俩都靠便利店?” “还有外卖和警察叔叔的食堂,不过便利店最方便。”周南一边说着话,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糖,塞进了邵桀的背包侧面,有模有样地指了指玻璃窗的方向,然后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最近吃糖有点多,她不准我拿零花钱买,你帮我藏一藏。” 邵桀恶趣味地抬了下眉毛,撂下挂在他身上的周南一,夸张又用劲儿地跟一团模糊水汽后头的江陌挥了挥手臂,按住了小不点儿试图蹦高阻拦的脑袋瓜儿,笑得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儿上去。 然后他看见举着手机正在通话中的江陌怔怔地望过来,无意识紧蹙已久的眉头也舒展着松了些许,受到感染似的想抬起胳膊打个招呼,不过大抵是肩伤扯动不太舒服,动作僵滞了两秒就缩回手,老气横秋地颔首示意。 邵桀本来留意到江陌手臂受限的动作略微皱了下眉毛,可转瞬又觑着她刻意撇开了视线的扭头,忽然就有点儿想笑,勉勉强强才憋回去,佯装没发现江陌那点儿故意为之的“此地无银三百里”。 他掸了掸周南一帽子上沾的雪粒,想了一会儿,彻底收住了试图冲到江陌跟前的脚步,半蹲着掐了一把小不点儿的脸颊肉,随口叮嘱了几句无关紧要就转身要走,踱出两步再猛地回头,对着惨遭抓包视线飘忽的江陌笑得抬不起头,被咬牙切齿地飞了他一眼刀的江警官沉默地盯到后背发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弹了下周南一啃着豆包傻笑的后脑勺儿,乐不可支地赶在小不点儿奋起直追之前抬腿开溜。 训练室里这场赛程第一周的整体复盘会议开到了快凌晨三点钟。 隔天就是赛季春节短休,老家不在盛安本市的上野辅一个礼拜之前就安排好了回家的行程机票。程梓的航班早,开完会就乖乖钻回宿舍睡觉,同屋的室友温夕白天在高铁上睡得太饱,眼睛溜圆地趴在桌子上翻外卖夜宵。李泽川和姜赫宇的飞机不用赶早,盘算了一下假期之前欠下的直播时长,到底还是双双痛不欲生地挂上了直播账号。 邵桀无念无想地在召唤峡谷里游荡了两个钟头,被隔壁双排的上野好兄弟包抄围堵到怀疑人生,忿忿地盯着黑白的显示器屏幕呆坐了半晌,踩着惨不忍睹的战绩红地毯,安详又赌气地晃回楼上宿舍准备洗漱睡觉。 他耙了耙还没完全吹干的头发,拽着兔子玩偶斜倚着歪在床头,翻了翻适才靠着偷偷出卖小兄弟周南一跟江陌拉扯起来的聊天记录,轻轻地挑起眉梢。 在此之前联系江陌,还是在第二场比赛输掉退场的时候。 邵桀其实不太确定江陌会不会关注他比赛相关的这些琐碎消息,单纯只是没话找话趁机卖惨地发了个嚎啕大哭的表情包试图博取江警官责任心泛滥的同情,但他没想到江陌居然直接一个电话炸响了自己的手机,吓得他在休息室开会复盘的人堆儿里猛地窜了个激灵,紧忙挂断之后,又成功地换来了江警官闲极无聊的关心。 江陌很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没事儿?” 邵桀偷偷溜号的眉毛都快扬得飞起:“有事儿你能哄哄我嘛?” 江陌:“……” 邵桀甚至都能想象得到,江警官皱着眉头一忍再忍才勉强把嘴边的“滚”字儿咽回肚子里的骂人表情。 他扑腾着从床上盘腿儿坐起来,歪头瞄着窗帘缝隙外已经隐约擦亮的天际,又耙了耙还湿乎乎的头顶,捧着手机给江陌发了条短信。 “江警官,需要保姆吗?可以分期。”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小偷-围裙(上) 案四小偷 三围裙(上) “挨了两顿揍你倒是打回去啊?犯事儿的时候跟人家小姑娘不是挺来劲的吗?还给人小江陌划了两刀还是几刀的……说了马上就快调监,让你再坚持几天,结果你倒好——刚从禁闭小单间儿出来就整这一出,敢情是跑这儿自杀明志来了你?非得给自己嚯嚯出个特事特办的名头——还非得挑我们这俩老家伙值班儿的时候……带着我们老哥儿俩一起遭罪——” 市郊这段八车道的马路没有收费站,砂石渣土水泥罐轧得柏油路面连年翻新连年稀碎,市郊监狱里这台上了年岁吨位不够的救护车车速一快,碾过沟沟坎坎的底盘都快弹起来。 陈海滨没法儿挂安全带,半撅着靠坐在担架旁边的凳子上,厚实的掌心用力压覆着程烨手腕割划伤口上那团被血浸透的毛巾纱布,老腰都快被这条破道颠散了架。他谨遵医嘱唤醒意识地跟程烨嗷嚎了半天,支起胳膊肘抹了一把顺着额角往下淌的糟汗,隐约觉得这小子早先还有劲儿抵抗的胳膊几近瘫软,抬头搭了上车之前还给自己顺了颗速效救心丸的郑玮一眼:“老郑,他这状态还能……不能……坚持到医院?” “插管铁定不行了,看他这呛咳的状态,先切开看看……让你小徒弟把车稳一稳。” 郑玮在盛安市郊监狱的医务室定海神针似的呆了得有小十年,从中年倜傥窝到心宽体胖,上一回值班期间撞见这种抗拒改造以死泄愤的愣头青少说也得个三年多以前。他弯腰佝偻得有点儿气喘,抬起手背托了下被程烨呛咳得满是血点的镜片,扶住程烨吐出血沫的脑袋,稍微偏了一点。 “他这个出血量车上这点儿补液肯定不够。现在也不确定他吞的那个美工刀片具体多大一片,还是得先救个急,不然撑不到市里面。最近的医院在哪儿?老胡他那个手套箱里应该有他们这帮开救护车的紧急联络簿什么的,看看能不能借个手术室,或者能补血补药也行,先保命再说之后的事儿……” 昨天半夜跟着拘留所的转运车跑到监狱里头陪他师父作伴值班的许厘脑袋顶上焦躁得快冒烟,他一心好几用地盯着路况,伸手耙了耙副驾驶座位上乱糟糟的杂物,嘴里正嘀嘀咕咕地吐槽着救护车司机老胡当班的日子还能吃夜宵窜稀到站都站不住的工夫,忽地拔直了身板,抬手在脑门儿上抽了一巴掌,眺着零星飘了一宿雪花,模模糊糊刚见了天光的夜幕,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猛打了一把转向:“师父,城郊那个私立医院行吗师父?我记得前阵子听我爸妈说起过,他们地里秋收的时候有个人胳膊被绞了,送的就是那个急诊部。” ———— 黑猫警长高亢正义的曲调贴着鼓膜嘹亮唱响的刹那,江陌先半梦半醒地猛一激灵,一头顶在了紧贴床沿一侧的墙角。 她昨天捏着温晨提供的失踪人员信息没头没脑地研究了大半宿,凌晨三四点钟才斜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着,手机就这么随手供在枕头上,垫在后脑勺儿底下的胳膊又麻又疼,歪扭了好几个小时没动弹的姿势牵拽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千锤百炼了一遭才将将拼好。 江陌抬腿试图鲤鱼打挺强制唤醒未果,哪儿哪儿都疼的勉强捞起手机,听着耳朵边的黑猫警长都快唱到第二轮开头才迷迷瞪瞪地划动接听,眯着刚能嵌开一条缝儿的眼睛瞄了一眼屏幕,歪歪扭扭地缩靠在墙角坐好,哑着嗓子开口轻问:“……怎么了乐天儿?” “师姐,你今天有啥安排吗?今儿一早上接了好几个大额入室盗窃,年关跟前人手挪不开了,师父让我问你能不能过来顶半天——”肖乐天这会儿八成是刚蹭上三组的外勤车,捂着话筒喊了一嗓子让王浩顺道给他扔在哪个小区附近的路口,转头继续零零碎碎地说明报案情况:“不过不用太着急,派出所那边已经过去了,但怀疑是先前咱俩盯的那个大额盗窃惯犯,这才找咱们去确认一下,看需不需要并案……这回这贼属于踩点儿失误,人业主刚买了条小狗养在家里面,把那小偷咬了,但是狗太小,好像是说被摔死了——反正我先带胖坨过去看一眼。” “成,现在九点半快十点……你把地址发给我,安置好周南一我就往那边儿赶。” 江陌闭着眼睛含混地应了一声,迷糊着栽向床板的前一瞬忽忽悠悠地哆嗦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睁开眼:“你怎么蹭三组的车?没跟师父一起?” “唔……”肖乐天抓了抓鬓角,犹豫了好一会儿,头发摩擦出“莎啦啦”的声响,钻进了手机听筒里面。 “师姐,程烨死了。” ———— 江陌挂断电话,呆愣愣地在床沿坐了好半天。 迟到的起床气毫无征兆地冲上脑袋。她抬手揉了揉奋起直跳的太阳穴,磨着后槽牙艰难地忍下了那点儿刚抓住毫厘头绪就被迫功亏一篑的烦躁咒骂,压抑着一肚子少儿不宜的狗脾气,俯下身瞄了一眼床底下的拖鞋,勾着脚懒得动弹地划拉。 而就在这片刻安静的同时,一门之隔的厨房方向,锅碗瓢盆碰撞洗刷的窸窣动静已经小心翼翼地持续了半晌,似乎暂时还没有要彻底停下来的迹象。 江陌总算迟滞地反应过来门外的声响不太对劲。她怔了一瞬,把刚踩着边缘的拖鞋囫囵个儿地踢开,紧忙先光着脚“啪嗒啪嗒”地推门出来,然后顶着一脑袋鸡窝倚在墙边,傻眼地呆了一会儿,又扭头缩回屋子里,自顾自地数了三个数才重新尝试着朝厨房探了下脑袋。 “你……邵桀……?” 站在灶台跟前规规矩矩地套着一件泡泡袖女仆围裙的邵桀差点儿笑出声来。 他先扭头对着餐桌旁边正煞有介事地戴着小眼镜拿着小本子用蜡笔涂涂抹抹写写画画的周Eden眨了眨眼睛,随即回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着下巴快掉到地上的江陌微微一笑,提起围裙边儿,屈膝行礼点了点脑袋。 “早啊,江警官。”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小偷-围裙(下) 案四小偷 三围裙(下) “上学那会儿有食堂,在俱乐部里有做饭的阿姨,其实最开始没琢磨那么多,随便糊弄吃了挺多零食泡面的,无非就是放假的时候没人管也不至于饿死。后来是因为有一次自己在基地过年嘛,外卖又不太方便,大过年的胃疼外加低血糖,感觉差点儿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打那之后,俱乐部做饭的阿姨知道这情况,就教了我几手家常菜——现在属于无师自通,照着菜谱差不多都能做。” 邵桀端着一盘给互通有无的周南一特供的三明治摆上餐桌,扭头看了一眼换了一套执勤服风风火火洗漱结束的江陌,好奇地抬了下眉毛:“不是出外勤吗?好像平时不怎么见你穿这套衣服。” “吃点儿辣椒就能把自己吃进医院,你那个肠胃属实得离外卖远点……待会儿是跟派出所的同事一起进社区走访盘查,大爷大妈们就认这带着警号的衣服……而且执勤服上挂记录仪能方便点儿。”江陌先压着周南一头顶的发旋搓了搓,秋后算账似的乜了这捧着三明治就原地倒戈的小不点儿一眼,捡起个水煮蛋在桌面上磕了两磕,扭头看着邵桀围裙上一溜儿的蝴蝶结,忍无可忍地开了口:“你能不能把这围裙摘了……我怎么看着这么别扭。” “马上马上,这包子买回来的时候路上凉了,我煎好就摘了它!” 邵桀举着锅铲叉着腰,稍微侧身偷瞄着随意塞了口热粥烫得皱巴巴的江陌,留神地看着她先把一颗光溜溜的水煮蛋搁在了周南一的盘子上头,又磕磕敲敲地仔细扒了另外一颗搁在邵桀那侧的粥碗里,随即没什么耐心地捞起属于她自己的那颗鸡蛋,用力一敲就滚过餐桌,蛋皮粘连得坑坑洼洼的往嘴里搁。 “你今天是休息有时间是吗?” 江陌被一整个儿的鸡蛋噎得打嗝,起身在厨房绕了一圈儿,寻找她平时习惯于买回来就搁在墙角的桶装水未果,伸手在邵桀这件儿舍不得脱的围裙边儿上扯了扯:“我那么大一桶水呢?” 江陌抬起头,目光在邵桀那对在蒸腾的热气里泛着红晕的耳朵上轻飘飘地掠过,也不知道这小孩儿举着个铁饭铲正琢磨着什么,直勾勾的视线一错不错地往江陌身上搁——江陌眨了下眼睛,终于意识到她那个满肚子鬼主意的亲弟弟到底给她惹出了多大的祸,抿着嘴唇愁人地喘了口粗气,翘起指尖点了点隐约飘出了点儿焦香味儿的油锅。 “这味儿我熟,快糊了。” “水——水……常温的在餐桌,保温壶里有热的。”邵桀恍然回神地磕绊了一下,“噌”地撇开视线躲了两秒,成功解救完锅里的煎包才坐回餐桌跟前,温吞笃定地说:“第一周比赛日结束了,春节休假到大概初四或者初五。Eden交给我就行,待会儿吃过饭你放心出门。” 江陌其实还有点儿纠结,总觉得这么个所谓的“保姆游戏”似乎会奔着一条逐渐无法掌控的剧情方向快速推进下去,她无声地捏住水杯瞎琢磨,可短时间内实在难以清晰又准确地把邵桀归类定义成某一种具有代表特征的角色,末了只沉默了片刻:“先帮忙看一上午就行,下午他有一个什么创意烘焙课,得劳驾你送他过去,我忙完正好去那儿接——” “江陌。”邵桀先截口拦住江陌那套显而易见试图推脱疏远的说辞,故意停顿了一下,解开围裙放在一旁,指尖轻轻敲叩着,黏在江陌脸上的视线稍稍垂了下来,委屈又倔强地忽闪了几下:“你就非要一直假装跟我这么见外是吗?” 江陌刚撂下水杯,烫嘴的包子就再度结结实实地堵在胸口,连噎带烫得她抓心挠肝无处下手。她看着邵桀那一副仿佛受伤得快痛彻心扉的表情忽然有点儿内疚,一时之间拿不太准该不该用常规的回绝套路继续招呼这位小朋友,觑见他撇着嘴还要佯装镇定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快被自己吃软不吃硬的优良传统彻底断绝了退路。 “不是……你……我……我不就是怕耽误你时间吗?忙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放假歇……” 没等她干巴巴地解释完,邵桀就扭头轻哼了一声,回避着视线不想听她拿那套糊弄傻孩子的客套继续胡说。 江陌莫名地理亏,无从辩解地眨了眨眼睛,心情复杂地举手投降,余光瞄见周南一那副两眼放光偷着乐的表情,又被包子馅儿呛得直咳嗽。 “咳咳……咳——你要是真的不着急的话就晚上等我回来,正好那么多顿饭还欠着呢,到时候请你吃火锅。” ———— 虽说清早时分主动请缨得就差摇旗呐喊,可真等邵桀奉了江陌之命陪同周南一上课落座家长席,佝偻着过分高挑修长的身形缩坐在一圈儿年轻漂亮的妈妈们中心,邵桀简直突兀尴尬得恨不能原地找个缝隙挤一挤钻进去。 他顶着一张在这个小群体里稍显陌生的面孔被迫寒暄了几句,趁着一面玻璃墙之隔的烘焙教室里奔跑散开准备动手制作小蛋糕的小朋友分散了妈妈们的注意力,紧忙蹑手蹑脚地抬着椅子挪蹭到家长等候区的角落里,大致瞄了一眼正在摇头晃脑很是开心的周南一,默默地挂上耳机,打算复盘一会儿第一周的比赛视频。 韩律的电话就这么凑巧没头没脑地叩响了邵桀的手机。 “放假了也不说过来帮个忙……过年你是不是得给我包个大红包?不然明年我就给你撂挑子了兄弟。” 韩律赖唧唧地喊了两嗓子,随手查收了邵桀发给他图个清静的红包,不着调地道了几句“发财恭喜”。 邵桀抽空抬头,留神着正执着专攻于草莓和粉色奶油的周南一:“……你怎么这会儿还在公司?糖果呢?” 刚安生半分钟不到的韩律又哀嚎出声,耙拉起那点儿始乱终弃的悲催话题:“糖果春节回家不带我……之前说好了的,昨天晚上她突然就不跟我玩儿了……” 邵桀见怪不怪地哼声笑了一气,歪头眺着周南一身边那个似乎一直在指指点点的小胖子,觑见他比比划划的动作感觉不妙地皱了下鼻子:“终于认清你的渣男本质了是吗?” “我没有……”韩律底气不足地跟邵桀哼唧抱屈:“我就跟同学玩儿了几局游戏,就一个小时没理她她就生气了——主要那也不是说挂机就能挂机的对吧,我这好不容易组的局,那两个队友都是代打陪玩儿级别……” 果不其然,绕在周南一身后的小胖子久久得不来正面回应,忽然就恼羞成怒地冲挡到周南一身前去,气呼呼地抬手掀了他手里的奶油碗具,似乎为了彰显着自己的底气,又抬起脚,奋力地把周南一腿边的奶油碗踢了开去,甜腻腻地泼洒了一地。 奉旨陪驾的邵桀眉头登时紧紧蹙起。他站起身,垂着视线冷漠地看向了那位闲聊寒暄时简短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就侧过身忙于煲电话粥的丰腴母亲,略微提步过去想作以提醒,却不料玻璃墙里面的周Eden先一步留意到邵桀起立的动静,很是淡定地招了招小手就蹲下身去,跟在未曾留意全过程只是闻声赶来收拾残局的老师身旁,小心翼翼地把已经摔烂的草莓一个一个捡起。 倒是“罪魁祸首”的小胖子很是震惊地呆在原地,似乎未曾料及自己小小的挑衅居然会落得个无人关心的结局。他有点儿尴尬地往前挪了两步,又不依不饶地弯下身去推了推周南一的肩膀,却没想到,始终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的小不点儿居然敏捷地揪住了他的小胖手,肩顶臂弯用力一掀,囫囵个儿地把身后的小肉墩子过肩翻摔出去。 大抵是小胖子的分量足够,小小的喧闹声总算唤来那位沉浸式煲电话粥的母亲的关注,但她刚略微抬了下头,小胖子就自顾自与己无关地拍了拍屁股,佯装不动声色地跑去老师身后,怯怯地看了周南一几眼,没再敢自讨没趣地往他跟前凑。 邵桀极轻地嗤声偷笑,暂且没打算在课堂当间干预其中,漫不经心地看着烘焙老师苦口婆心地教育两个小朋友握手言和,这才缓慢地把注意力拉回到韩律絮絮叨叨的闲扯,一针见血地往他身上戳:“你同学男的女的?” “……女的。但组队的还有那个小肖警官呢!也不是就我一个男的!”韩律哑口了片刻,负隅顽抗也没什么成果,只好把兄弟义气拎出来磕了两磕:“一句话,晚上攒局,出不出来?” “今天不行。”邵桀嘴角又不自觉地翘了翘,觑着玻璃上反光照出来的那点儿得意忘形,轻轻刮了下眉毛:“江警官说晚上请我在她家吃火锅。” 韩律先还没信,碎嘴地骂了他两句自作多情,可转头又听着邵桀胸有成竹地哼笑半晌,忽然就欢天喜地的快骂出了鸟语,恨不得冲到邵桀跟前把人拍打岔气:“卧槽?!进展神速啊兄弟,这可不能耽误你,绝对不耽误你,需要你爹我支援你你就微个信——” 邵桀没怎么搭理韩律逐渐离谱的“恋爱秘籍”,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提了一句:“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三年前救过我的小警察吗?” “……”韩律仿佛话说半路被一口老面馒头噎得堵了口气:“不是我说你,你刚回来那会儿,在饭店我听见你提起红楼那边的话茬儿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回去医院捞你之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就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邵桀没解释:“你就说记不记得。” “能不记得吗?你在HRG头一年的时候,一直让我帮你留意来着……但当时他们不是在搞什么分局撤并网点整合的,在那个位置附近的派出所基本都打乱重组了,也就始终没什么收获……这两年也没再提,我还以为你早忘了。”韩律盘了盘手里的打火机,齿轮摩擦的动静“喀嚓喀嚓”地响个不停:“你那会儿让我帮你找人,描述的那叫一个抽象,好像是个男孩儿,挺瘦,跟你当时的身高差不离,头发不长不短到耳朵那里,说话声音沙哑得像头驴——该不会那小警察跟江警官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当时救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江陌。”邵桀耙了耙头顶,语气倒是相当笃定:“不过她好像对我没什么记忆……” “能有印象就怪了,那会儿你又瘦又小跟小鸡崽子似的。”韩律无情地嘲笑了半晌,忽然就觉得这段难得有机会修成正果的感情像是被浇注了点儿命中注定的钢筋水泥,“合着这几年都把人性别记岔劈了——那你问过江警官没?她那会儿真的在那儿附近执勤?不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跟这儿拉关系吧?” “……她当时正好在红楼派出所实习。” 韩律一听登时就来劲,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说什么月老拿着钢筋给你牵的红线,这不抓住机会迟早得天打雷劈。 邵桀没反驳也没称许,微微皱了下眉,犹豫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时候。” 于邵桀而言,当初一面之缘的意外相遇,江陌是这三年梦魇里伸手拽着他逃离漆黑趋近光明的救赎降临…… 而对于江陌来说,那一次机缘巧合救下邵桀的性命,是她耿耿于怀至今的开始,也是她始终赤|裸|裸地直视着,却无能为力挽救过失悔恨的过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偷-颜色(上) 案四小偷 四颜色(上) 一起入室盗窃引发的幼犬惨死事件在周边三四个小区里面北风嚎天地传得快没边。 初步盘查走访几无收获地临近告结,派出所的警车刚打着火烘了两分钟不到,彻夜加班回来却亲眼目睹家遭洗劫的报案人就突然四肢不受控制地倒在了一群即将撤退弃之不管的警察当间,情绪激动得抽搐着翻了白眼儿。 案发小区栏杆外头的围观群众本来都撤了大半,也不知道是谁眼尖嘴快地嗷嚎了一嗓子“救护车来了”,人群边缘两位正揣着胳膊探着脖子一唱一和地试图跟辅警小同志凑趣儿打岔的闲散人员就探头探脑地追着救护车开进小区的方向,使劲把脑袋瓜儿扎进了围栏的缝隙中间,等到张望个明白准备缩回脑袋,却偏又被寸劲儿地卡在铁栏杆的空隙里拔不出来,哥儿俩离得不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双双撅在原地挣扎了半晌未果,末了只能找小区物业蹬着小电驴去一条街之隔的消防站里求助帮忙,再哭笑不得地看着俩小保安,带了一台亮灯鸣笛氛围拉满的社区消防车回来。 平日里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同时出现的阵仗实在不太常见,肖乐天傻戳在楼门口好笑地眺了几眼,裹紧棉服抖了个寒颤,挂断电话吸溜着鼻涕刚跟他师姐招一招手,正忙着跟派出所同事确认后续分摊走访情况的江陌就未卜先知地回过头来,抡着惯用的那侧还不太灵活的胳膊,顺手把车钥匙砸进了肖乐天的手心里面。 “那俩大哥太逗了,看个热闹还把自己看进去了。刚我听张哥说,就手里拎一兜子冻豆腐那哥们儿,前两天刚在附近这片儿偷了好几个电瓶,派出所正愁没地儿找人呢,他倒好,干脆扎警察堆儿里头了……” 肖乐天屁颠儿屁颠儿地钻进车里,缩在驾驶座位上开了暖风,掀起帽子搓了搓蒸出热气的头顶,歪头打量着拽住车门没急着落座的江陌,循着她四处逡巡的视线看了一遭:“师姐,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感觉湖滨新城这边儿好像离华园里挺近的,但划片儿不归华园里派出所。”江陌自觉多想地皱了下眉头,拽上安全带瞄了眼正热闹围观电瓶小贼的小区路口:“胖坨先回了?” “没有,被小罗法医叫走了……甭提,这年关前头乱糟糟的。” 肖乐天满打满算也就刚在刑侦熬了不到一个年头,还没怎么体会到逢年过节的大事小情来势汹汹,端着肩膀抖了两抖:“刚胖坨说小罗法医在劳动湖那儿出外勤,有一个夜里醉酒摔湖边儿干芦苇荡里冻死的,发现的时候周围人太多,那几个熟门熟路的老大哥都去疏散群众控制现场了,就给她留了俩没经验的小辅警打下手,结果反常脱衣和苦笑面容直接给俩小年轻吓吐了,胖坨这不正好在附近,忙完这边接了个电话就赶过去了。” “劳动湖这连年出事儿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夏天溺水冬天掉窟窿,那一撮儿芦苇边儿上今年刚修了扶手,就怕有人蹿进去出什么问题,保安一宿巡逻三遍也没招儿,怎么拦都拦不住。”江陌打着哈欠瞥了眼路边儿的草丛,抬手在中控台上敲了两下示意肖乐天减速,目送着不远处追着一只橘猫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横穿过马路,“师父刚电话怎么说?” “他还跟祝师叔待在城郊医院呢……好像是因为程烨自杀这事儿还涉及到监狱里面管理清查的问题,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说让咱俩该干嘛干嘛,下班之前记得把报告搁在他办公室里头。” 肖乐天后知后觉地被视线死角里横冲直撞蹿出来的半大小孩儿吓得一抖,皱着眉毛慢悠悠地拐上主干道才踩了一脚油,吸了吸鼻子犹豫了一会儿,觑着后视镜里江陌紧蹙的眉毛,轻声地追问开口:“师姐,程烨自杀这事儿,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苗头?” ———— 湖畔新城算是盛安市第一批建起的商业住宅楼。景观优美紧靠城中,住户平均生活水准和受教育水平较高,但物业设施绝大多数都上了年头,小偷小摸早些年挨门挨户摸得很熟,有背景的从来不得罪,好欺负的也有时有晌地偷,数额不大的挺多都懒得上报,物业虽说配合调查,可硬件设施不够,又提供不了太多有用的线索。前几年搞百日行动的时候清查了一批手脚不干净的惯犯,倒是安生了两个多年头,今年入冬就有点儿卷土重来的势头,周遭接连报了几起大额入室盗窃的案子,没头没尾的走访了几圈,到头来也只能先从附近的惯偷开始盘问下手。 在湖滨新城这一遭晃完已经过了晌午,回队里的时候食堂早就干净得连刮盘底都不够。肖乐天咕噜着肚子敲完报告就自告奋勇地跑去二食堂小饭馆跑腿儿外带,江陌有点儿心不在焉跟他挥了挥手,慢吞吞地翻腾了一会儿派出所提供的备案名单,勾勾画画地挑掉了几位改过自新混得挺好的熟面孔,转着铅笔溜了会儿号,起身拎着还热乎的案件报告就冲到了顾形的办公室门口。 耿秩端着茶缸子从顾形的办公室门前经过,被面无表情心绪不定的江陌吓得一哆嗦。他跟祝思来其实都算是这对师徒之间孽缘的见证和亲历者,这些日子零星听了一耳朵事关当年旧案的隐约线索,猜也猜得出江陌这点儿心浮气躁是因为点儿什么。 但他没提这些茬儿,就只捡了点儿警容风纪的琐碎敲打着杵在顾形门口愣神的江陌,扭头啐了一口嚼得苦涩的茶叶末,慢悠悠地从她身后飘过。 “你师父属于混球一个,少学他见天儿没事儿就自己瞎琢磨。忙完了该撤就撤。” 顾形这间办公室常年不上锁,屋里闷乎乎地飘着一绺经久不散的烟味儿,暖气也不热,吸一口气鼻腔里都是凉的。 江陌习惯性地敲了两下就推门进去,绕到办公桌前捞起个空的烟灰缸压住了手里这沓湖滨新城的盗窃案卷,抬手正准备把她师父桌面上“五马分尸”已久的圆珠笔拼个全乎再扔进显示器旁边的笔筒里面,余光却无意间搭在了倾倒半扣在笔筒置物架后面的相框上,犹豫了几秒,还是伸手捞起来,拽着袖口蹭了蹭还算干净的玻璃,重新把它摆在了显示器旁边。 一抬眼正能看见。 相框里是顾形跟他妹妹顾影的合照,据说是兄妹俩人吵吵闹闹成年之后,忙于工作至今,唯一一张留存在老式胶片相机里的合影。 照片已经摆放得微微褪色,偶尔也会被忙于纠察案件的顾形烦躁地扣在桌面上。可顾影却始终在相片里挂着顾形的肩膀笑得灿烂开心,那对案发至今始终下落不明的红色耳钉,正点缀在照片的中心,闪亮地藏在了顾影柔顺的发丝里。 那是生动得从未在案件卷宗里看见过的表情。 江陌沉默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无声地退出门外。 她其实时至今日仍旧无法确切地琢磨明白,自己当初在红楼案发现场跟前的抉择所为,究竟有没有一个正确与否的论定可言。 那时候初出茅庐的江陌独自捏着对讲机犹豫地徘徊在不知前路的巷口跟前,一时冲动置气地撇下了因为翻查旧案擅离巡查岗位的魏祺盛,独自赶到了接警的报案地点,在几乎刹那之间,放弃了那双绝望失神地看向她的眼睛,把转瞬即逝的机会递到了还有一线生机的目击证人面前。 江陌倒不后悔,只是始终苛责着自己当时碍于实习期独自出警的犹豫和逃避,在午夜梦回时难以抑制地惶恐不安。 也许,哪怕再快一点……她都有可能有机会伸手把顾影救下来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偷-颜色(下) 案四小偷 四颜色(下) 临近下班的工夫,江陌拎着派出所的备案名单,拽着年关将至有点儿心里长草的肖乐天在凌冽的北风里跟四处走访筛查的派出所同事碰了一面——春节在即,偷盗案能早解决一天算一天,大家伙儿都想乐乐呵呵地过个好年。可惜这哆哆嗦嗦口干舌燥的一天下来实在收获寥寥,派出所哥儿几个丧头耷脑商量着原地解散,肖乐天半道溜走接了个电话,攥着手机晃悠了一大圈儿才回来,偷偷摸摸地屈着胳膊肘碰了江陌几下,嬉皮笑脸地申请搭个顺风车,接替他临时有事的姐夫,去把负责给年货采买的亲姐开车护送回家。 肖乐天“姐控”得毫无遮掩,平日里时不时地总能趁着闲聊打岔的空当提起他姐姐姐夫的爱情神话。只不过江陌对情感话题习惯性地溜号走神,对于肖乐奕和秦肇平这么两号人物实在记忆不佳——她循着肖乐天甩上车门就扎进停车场的方向望了一眼,眺着那对难得同时出现的郎才女貌金玉良缘看了一会儿,又无意目送着恩爱了片刻就跑到路边等车的秦肇平在她跟前两米不到的位置停下,趴在方向盘上没什么下车寒暄的想法,倒是肖乐天那个豁牙子的小外甥离得老远认出她来,兴冲冲地在肖乐天怀里挥了挥手,小胖鱼似的扑腾了几下。 江陌也很给面子地勾了勾手,有点儿好笑地看着他帽子上的小毛球抖了几抖,呆了两秒,这才一巴掌拍在大腿,恍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便宜弟弟等候在家。 江陌搭了眼腕表时间,估么着小不点儿烘焙课的下课钟点,挠了挠鼻尖儿,盘算着两个小孩儿温吞缓慢的步伐,还是直接给邵桀打了个电话。 周南一在遍地喧闹声里喜滋滋地对着话筒喊话:“Momo!” “嗯,下课了?”江陌撑在方向盘上瞄了眼路当间儿的小交警,掂量着自己那点儿贴条罚款,扭头先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靠近了排队开进商超停车场的队伍里面:“还没回家?我正好下班,在哪儿?我过去接你们。” “在兴盛商超,是湖滨新城这边,有个新开的分店。” 邵桀趁着周南一呜哩哇啦说不清地点的工夫拎着手机捡起话语权,八成是留意到江陌这边停车场迎宾的电子播报,停顿了一下,小声地惊叹:“江警官你也在附近?那正好,我们现在在蔬果区排队呢,待会儿你进来就能看见,特别显眼。” 江陌先有点儿诧异地应下声来,歪头看了眼商场墙外那块闪了几下就通明亮起的灯牌,跟着缓慢爬动的车流拐进停车场捡了个位置不错的车位,挂着她那件沾满了寒气的警用大衣,挤挤攘攘地被身后着急抢什么限时折扣年货礼包的大爷大妈推了几把,稀里糊涂地裹挟进了年节采办的人群里面。 纠缠在人流里的步速提不起来,江陌缓慢地张望着头顶上已经张灯结彩的货架指示牌,听着嘈杂人声里那几首耳熟能详循环播放的春节曲目,被扑面的暖风吹得有点儿晕眩。 她有点儿格格不入地站在遍地热闹慌乱当间,遥遥地看见邵桀那电线杆一样的身形鹤立鸡群地戳在一群大爷大妈中间,身边儿还拖着个坐在购物车里的周南一,小不点儿手腕上系着一只粉红桃心的气球,极其扎眼地飘在所有人的头顶上面。 还真是……有够明显。 江陌有点儿丢人地把脚步放慢,然后就看见周南一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怔怔地确认了几秒,“歘”的就两眼放光地扑腾着想站起来。他伸手拽住了还在旁边抻长了脖子挑选小油菜的邵桀,哥儿俩四目相对地使了个眼神,随即整齐划一地抬手挥了两下,遥遥地对着江陌咧嘴笑开。 “Momo!” “江警官!” “快来!” ———— 邵桀揣着他那点儿体力欠缺的绅士风度,跟负责开门的周南一稍微点了点头,连拖带拽地把两大兜子食材零嘴扛进了江陌家的厨房里面,自顾自呵斥带喘毫不见外地端了杯热水,濒临歇菜地歪在了厨房的操作台上头。 江陌跟在邵桀歪扭得随时可能原地趴窝的屁股后头无声地笑了一路,关门落锁脱鞋进屋的工夫视线正落在玄关门口,大致一瞥就看见她那双不分季节踩来踢去的凉拖被整整齐齐地搁在了鞋架上头,地面上摆了一双新的棉拖鞋,连尺码都是正合适的。 “能穿吗?我就是收拾的时候看见缺了什么东西……就去小区后面那个家居店买的。”邵桀伸手帮周南一摆脱了跟围巾的艰苦缠斗,凑近了玄关的五斗橱,有点儿试探地看向江陌:“我就……简单……收拾收拾……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随便丢……” 江陌先没吭声,听见邵桀心虚得吭哧瘪肚的动静,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 江陌家这房子其实是早年江禾在文工团上班的时候分配得来的。 早年间这母女两个都揣着苦楚各自在外漂泊,后来江禾的事业小有收获,可碍于不想重新面对旧日的痛苦,房子始终空荡荡地闲在那儿。她们俩人在小区里头租了个现成的屋子,就这么随意地住了得有七八个年头,直到江禾的工作生活重心彻底放在了国外,江陌这才得了她那个不着家的亲妈指示,找人把这闲置已久的空房子从头到脚地翻修重装,落成了现在这么个堪比快捷酒店样板间的装潢风格。 这一隅始终没有人敢打破的凉薄空间里,被邵桀有意无心地添上了一笔类似生活的明亮颜色。 客厅被大致收拾过,时常闲置的餐桌上铺了桌布,沙发上也随意地丢了几个卡通靠垫,茶几上摆着个小花瓶,看着瓶子里那几朵相当鲜艳的花朵品种,十有八九是周南一小朋友亲自挑选的。 江陌回过头,安静地看着邵桀无措地戳在原地,似乎正天人争斗着他自以为顺理成章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有那么丁点儿不知分寸的逾越超过。 “邵桀。” 江陌趿拉着拖鞋晃悠进屋,囫囵个儿地把她那一肚子关乎于感情或是辜负与否的揣度抛诸脑后,嗤声一乐,抬起胳膊在邵桀有点儿凌乱的发顶上搓了搓。 然后她看着小孩儿脸颊上那抹快漫进脖子里的烫红色,轻轻地抬了下眉毛,居心叵测地把他即将满溢而出的粉红泡沫“啵”地戳破。 “……我忽然想起来,家里好像没有能放在电磁炉上涮菜的锅。”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偷-吃饭(上) 案四小偷 五吃饭(上) “那柜子里好像就放了点儿废纸盒,家里能用的锅基本都摆在明面儿上,找不着就算了——外卖软件里卖锅的倒是挺多,就是这个点儿配送高峰,离我家这儿最近的超市都五公里开外,估计怎么也得一个钟头……你看这个能行吗?” 江陌顺手从超市购物袋里抠出个苹果,上手搓了几搓就往嘴里搁,“喀嚓”一声刚啃半口,就被闷头窸窣着翻箱倒柜的邵桀余光一瞄逮了个正着,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轻笑着说:“……你要么洗一洗,要么削个皮,也不怕吃了闹肚子。”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吃不好还吃不坏……没把虫子吃进肚子里就行。” 自打医院陪床尴尬相对了一段时间之后,江陌近来隐约觉得,她似乎偶尔能从邵桀的脑袋瓜顶上看见点儿琐碎絮叨得较于江禾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光辉本色”。 她举着两口没了半拉的苹果,十分叛逆地把邵桀顺嘴念叨的什么食品安全教育原地打断,暗自腹诽了一下医生世家这点儿无师自通潜移默化的卫生习惯,捏着手机凑到邵桀跟前:“就这个,我看他包装上写的电磁炉可用……要不我开车去买得了?” 邵桀盘腿坐在橱柜拐角的地砖上,撤出几乎扎进柜子里的脑袋仰头看向江陌,没接着她的话茬儿,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说:“江警官,你家里有豆浆机吗?” 江陌捏着苹果又啃了一口,没细琢磨他问这话是要干什么,翘着小拇指把溅到邵桀脸侧的汁水轻轻揩过:“没有啊,我弄它干什么,买回来也是摆设。前面车站那儿有个早餐车,老板没放假陪她女儿的时候我都直接在那儿买了喝。” “那你回身看看冰箱上面壁橱里那纸箱子是什么。”邵桀无奈摇头,又探身钻进橱柜拐角,从搭眼一瞧压根儿看不到的柜子深处拽出了一个硕大又积灰的纸箱,偏着脑袋被掀起的浮灰呛了个喷嚏,屈指敲在了盒子上头:“一套全新的电磁炉配套锅具,估计是赠品拿回来就被收在这儿……厨房这些储物柜,十个里少说得有八个你没打开来看过。” “……我……主要也没时间用。”江陌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了看那两个极其陌生的纸盒,对自己那点儿凑合活着的良好品德没什么辩解可说,靠着厨房大敞的推拉门,清了清嗓子就把话题往邵桀身上扯:“你怎么又把这围裙穿上了?” “主要你家里就这一个。”邵桀嗤声偷着乐,慢悠悠的也没戳破,“小不点儿说这是他去年圣诞节当裙子买回来送你的,后来他爸做饭的时候还挺爱穿的。你之前没见过?” “周叔在家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回来过。”江陌吸了吸鼻子,莫名地在邵桀身上咂么出点儿跟周怀豫相似相通的影子,撇了苹果核,上前把他衣服上飞出来的商标塞回领口,随嘴问了几句邵桀身上衣服的价格,又肉疼地钻回房间里翻了件儿自己在警校那会儿订大了一号没怎么穿过的作训服,拎着衣领在刷锅刷得热火朝天的邵桀背后稍微比划了一下,随手搭在他的肩头:“换这个吧,怎么也比你卫衣外头再紧巴巴地套着个小码女仆装要舒服。围裙都不用系,穿几次直接往洗衣机里一丢。” 邵桀支着两条湿漉漉的胳膊回过头,犹豫了一下,有点儿矜持地捏住了江陌的衣服,也没说话,就这么欲语还休地盯着江陌。 但江陌没留神,撇开外套撸起袖子就准备钻进厨房稀里糊涂地捡起点儿主人家的尊严,转悠了一圈儿才发现他戳在原地没动弹,还当他是嫌弃这衣服布料不够柔软,“要不我再给你找一件T恤套在里面?但我那衣服你能穿?” “……别人来你家的时候,你也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穿?” 邵桀皱了下眉头,抬眼觑着压根儿没抓住重点的江警官,名不正言不顺地把这两句话嘀咕得酸味十足。他垂着视线看她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差点儿溜滑摔向地面的玻璃锅盖,基本放弃了对她那个敏锐又迟钝的脑子的期待,挥了挥手,转身正跟换好家居服的周南一擦身错开,歪头就听见纪律严明地捧着外衣外裤的小不点儿趿拉着拖鞋悄么声地把江警官彻底出卖,“据我所知,Momo从来不带男人到家里来。” “你一年到头回来几次?还据你所知。” 江陌刚关上水龙头甩了甩锅具上挂着的水花,周Eden小朋友的告密行为就一字不差地飘了过来。江陌没怎么听见前言,搭着他俩这句后语猜出个七七八八,举着沾了水的手掐住了小不点儿的后脖颈,威胁着磨了磨牙:“跟你妈学点儿好的行不行,收收你那颗八卦的心。” “那你带过——” 邵桀乍一看见江陌满脸杀气地晃出厨房,就脚底一滑先一步溜进厕所安家。他趴在门沿支着耳朵听了两句,忍不住好奇地嵌了条门缝,刚蹦了几个字儿出来,就被江陌预判精准地抬眼威胁了一下——江警官职业素养极高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在他身上剜了几刀子,剐得他后脊梁直冒凉风,紧忙缩头回去,抬手在嘴上比划着缝了几下。 ———— 邵桀看着单薄,四肢修长细伶得堪比电线杆子,但再怎么说也个身量稍宽的成年男人,江陌那件作训服套在他身上的衣长刚好够用,肩线就窄得像是被人提溜着后颈上那一小块儿软肉,怎么看怎么别扭。江陌刚浩浩荡荡地把采购的两大袋子东西摆了满桌,撑着桌沿盯着他琢磨了一会儿,伸手示意他把系得比旧社会小媳妇儿还保守的纽扣松开两颗,拆开他箍在小臂上的袖口翻了两折。 然后她舒了口气,拍了拍沙发靠背,指使着邵桀一道过来,挨着正两手撑住膝盖一脸悲壮地坐在那儿的周南一小朋友,旁听落座。 “来吧,坦白从宽。”江陌抱着胳膊坐在茶几上头,扬起下颏点了点周南一领口肩头的那一小块儿淤青,“吃饭之前先把这事儿交代清楚,哪儿碰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小偷-吃饭(下) 案四小偷 五吃饭(下) 哥儿俩偷偷摸摸商量了一路的瞒天大计被江警官搭眼一扫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戳了个洞,邵桀本来还想仗着兄弟义气负隅顽抗个三两分钟,当事人小朋友却深谙坦白从宽抗拒挨揍的生存之道,老老实实地交握双手,委屈巴巴地把烘焙课上因为喜欢粉红色奶油而被一个小胖子追着骂娘娘腔的全过程添油加醋地交待给江陌。 这事儿说大不大,就是小朋友之间的争执吵闹。但也说小不小,在这么个三观初具雏形的年头,看待事物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方式同样重要。 “所以是……因为他不尊重你,你有点儿生气,这才上手把他过肩摔出去,结果肩上被磕到了。”江陌虽说跟周南一是挂着血缘关系的亲姐弟,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脾气秉性都尚且在慢慢磨合,大致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也就不再揣着胳膊吓唬人,单纯有点儿好奇地问他:“单方面制裁还是双方面互殴?” “我没有打架……” 周南一撅了下嘴,念叨了一遭倒把自己说得窝火,经由江陌这么一问,眼泪立刻不受控制地溢满了眼窝,耷拉着脑袋偷偷摸摸地掉金豆,一个劲儿地揪着袖口在脸上搓。 江陌一怔,视线瞟向了全程旁听的邵桀,眨了下眼睛,无声地使了个眼色:怎么还哭了? 邵桀皱了下鼻子,实在有点儿看不过,摸了摸周南一的脑袋,哭笑不得地小声说:“真没打架……那小胖子气不过就推他,他就伸手摔了那一下。不过动手肯定是不好的,下课的时候我们俩已经主动跟老师和家长沟通过了,两边都互相道歉了。” 江陌怎么也没料到她这一句半句的责问竟然有如此威慑。她看见周南一固执地扭过头去,差点儿嗤声一乐,觑着邵桀适时制止她继续招惹的眼神才伸手把这很是委屈的小不点儿囫囵个儿地捞起抱过,轻轻抬手在他背上摩挲:“虽说对方有错在先,但武力解决肯定不是什么最佳的选择。而且你这个解决矛盾的顺序有点儿小问题,容易落人口舌……” 周南一本来得了倚靠咧嘴要哭,听见江陌的分析胡诌,又哽咽着扭过头:“什么——嗝……问题?” “你不是说,他一直跟在你后头说不好听的话,你没理他吗?” 江陌看了跟前时刻监督表情微妙的邵桀一眼,清了下嗓子才忍住笑意继续说:“但其实你应该先明确表态,告诉他你不喜欢他说的话,在发生矛盾的时候尝试着先沟通,沟通无效的话呢,就寻求外人介入,协商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比如说,找老师或者警察评理,看看能不能握手言和。” 周南一吸溜着鼻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如果不能呢?” “如果不能再强制执行啊。但是吧,过肩摔这一招动静有点儿大,还容易误伤围观群众,下次教你个别的……不过说好啊,适当防卫是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不受侵犯,不能仗势欺人,不能挑衅攻击,解决不了的问题要向信任的人求助,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动手打架,暴力永远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江陌几句话教得既正经又乐呵,邵桀却看着她有点儿眉飞色舞的脸,忽地回想起早些时候在街上的那次偶遇,和几乎一句话没说就被江陌压趴在马路牙子上的大哥,大概琢磨出周南一这话不多说直接动手的习惯是从哪儿学来的,扑哧就乐。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有点儿——”邵桀傻笑到半路就被江警官笑里藏刀的眼神儿瞥得打了个嗝,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往厨房的方向挪。 “那个……我去准备火锅。” ———— 合理考虑到火锅局的到场人员里有一位曾经闹出过逞强吃辣吃进了急诊部的前科,江陌挂着周南一的小肩头商量了一会儿,索性干脆利落地拍板选了自制步骤最简单的番茄锅。 她翻腾着网上学来的炒制锅底小妙招,自告奋勇地对着两脸担忧的邵桀和周南一拍了拍胸脯,正准备浅露一手把请客吃饭这件事儿贯彻到实处,炸了锅的葱段却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不想活地着起了火,惊得正在教周南一用勺子刮土豆皮的邵桀“噌”地蹿进厨房加盖关阀,开窗散了散这瞬间涌了一屋子的烟熏火燎,拎起一兜子青菜就把江陌扭送到茶几前头,让她老实待着择菜,远离厨房,不要惹祸。 江陌还没从突然起火的余韵里回过神,歪扭地靠着沙发就往地上坐,趴在茶几台面上认真地祸害了几颗小青菜,转头就连最后的参与机会也被要求严格的邵大厨彻底剥夺,被迫偷懒耍赖,无地自容地往沙发角落里一窝。 邵桀心满意足地望了一眼闹了半分钟脾气就自顾自地翻腾手机的江警官,差使着饶有兴致的小不点儿在厨房里外细碎地忙活。洗菜的水流声淅淅沥沥的没怎么停过,火锅汤底和配菜利落妥当地摆了满桌,邵桀大致清理过厨房的战场,抬手把周南一眼巴巴得快钻进锅里的凳子往后拖了拖,压着椅背确认了一下碗筷齐全,转身正准备喊一声江陌。 邵桀有点儿近乎窃喜的意外,江陌居然就这么毫无戒备地睡着。 客厅的顶灯一直开着,偏冷的色调几乎把江陌眼底憔悴的青色都映照出来。她蜷成一团窝在沙发边缘的角落,大抵只是浅眠,眉头也微微缩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被指尖点触放大,图片里女孩的嘴唇紧紧抿着,保存的时间正好是他第一周赛程结束返回盛安那天,十有八九是跟江陌那天佝偻在便利店里举着电话苦大仇深沉闷长谈的事情有关。 邵桀俯身靠近,看着江陌这张千载难逢恬静乖巧的脸蛋有点儿出神,脑袋莫名地放空了一瞬,本打算搭在江陌胳膊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悬着,片刻之后就不自觉地朝着江陌黏挂在嘴角的发丝伸手掠过…… 然而江警官脸上那点儿转瞬即逝的乖顺美好全都是虚无的泡沫。 她没睡沉也没清醒,眼睛还半睁不合地眯缝着,胳膊却先循着肌肉记忆擒拿住了试图亲昵动手未果的邵桀,瞬时钳制住了他的手腕和喉咙,利落地把人翻身压制在沙发上,掐住后颈反手背过。 邵桀感觉自己在刹那间看见了天使的轮廓。 “江……江警官……吃饭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小偷-过年(上) 案四小偷 六过年(上) 邵桀无意识地佝偻着肩膀,缩在鲜香翻滚氤氲蒸腾的火锅水汽里耍赖,长吁短叹的动静不大,正能拿捏着音量的分寸,轻飘飘地穿过电磁炉散热风扇运行低鸣的噪声区,含混吞字地落在间歇性无视他的江警官耳边,哼哼唧唧个没完。 “谁让你非得偷偷摸摸地上手?喊一声不就得了,我根本就没睡过去——” 江陌被他细碎的嘀咕烦得既无语又想乐,挑了一筷子滚开翻熟的肉片搁在他吹气儿凉凉的碟子边,犯错心虚地试图堵上他这张比周南一还要幼稚的嘴:“……而且说到底我才使了多大的劲儿?也就下手擒拿的动作重了点儿……那沙发都是软的,又没把你扔在地上……” “江警官。”邵桀满意地接受了江陌无声的讨好,支着筷子在肉堆儿中间拨了个小坑,又挖了口蘸料埋起来,囫囵个儿地吹了几口就往嘴里塞,还不忘在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之前,伸出白花花的小臂,告状似的把手腕上适才被抓红的痕迹展示出来:“你看,我很脆弱的。” 江陌敷衍地抬了下眼,用鼻子嗤声一哼,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拍开邵桀那条堪比净排的细伶胳膊,把飞溅出锅沿的浓汤半道拦截下来。 江陌看了一眼烫红的手背,没当回事儿地把沾着番茄汁儿的油花伸手抹开,反倒是跟前的邵桀嘶声惊讶着皱了下眉毛,起身之前却被她先一步压住肩膀,小题大做地拍了两下。 “烫一下不至于,吃你的。” “Momo,当警察都要会刚刚那个武术吗?……我还想吃西兰花。”闷头扒了半天番茄牛肉虾滑盖饭的周南一总算得了机会举起空碗插嘴显摆了一下,一边试图遮掩自己已经撑得溜圆的小肚子,一边瞄了眼自己蹭了黏糊糊番茄汤汁的右手,悄默默使坏地要往江陌袖子上抓:“我也想学这个,以后当警察。” 江陌接过小碗躲了一下,点着他满是讨人嫌鬼主意的脑门儿讨价还价:“再吃两个就得了啊,别到时候撑得直哼哼。”她抬脚勾了下椅子,给揪着湿纸巾去制裁周南一小油爪的邵桀侧身让路,然后歪着脑袋搭了他一眼:“白天在路上看见抓贼了?” “嗯,他上课那个商场旁边临时交通管制,到附近发现堵车堵得厉害,赶时间就带他先下车抄近道,正看见马路对面的站台旁边,好多警察在抓人。”邵桀皱着鼻子回想了一下,多少带着点儿身经数战的坦然:“离得挺远,旁边负责维持秩序的便衣没让我们过去。” 江陌咬着筷子尖儿略微一怔,忽地恍然:“……有的同志是外地口音,蹲守的车也有外地车牌是吧?” “还真是。”邵桀当时光顾着扛起极度热爱凑热闹的周南一远离危险,这会儿才愣头愣脑地眨了眨眼:“你知道那边?” “应该是阑江的联合专案组,过来抓逃犯。”江陌大致思索了半晌,挑挑拣拣翻出了点儿无关紧要的话茬儿聊起来:“好像是一伙拐卖的惯犯,有俩对接买家的傻子,也不知道因为点儿什么,半个多月前了,逃窜到盛安这边来。不过我师父说这案子是专案组主导,安排给区分局协查,能赶在年关前头逮住还挺好,要不然阑江的同事还得在这儿过春节。” “拐……拐卖?!”邵桀一瞠,霎时间头皮发麻地看了眼明显还没能理解这两个中国字儿具体含义的周南一,后怕地呛了半天:“咳……咳咳——对不起啊江警官,我不知道这事儿还带着他——” “真要是极度危险的嫌疑人逃到这儿来,不止我会跟你提醒,警方也会发布警情通告,连让你们偶遇的机会都少。而且这帮人是外地逃窜,口音一听就能听出来,在盛安这边儿犯事儿也比较困难。更何况……”江陌先给邵桀吃了颗定心丸,然后戳着碗里的土豆,状似无意地耷拉着视线,“到目前来看,这伙人的主要目标还是女孩儿——大概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之间。” 邵桀留意到江陌提及失踪女孩时瞬间滞住的筷子尖儿,敏锐地抬眼:“那是跟之前齐家村代孕的案子有关?” 江陌倒是有点儿意外于邵桀对于先前几乎搁置翻篇的案子的推断,笑着弯了下眉眼:“还不确定,齐家村那帮人打从二十来年前就一直有自己的一整条产业链,但这两个嫌疑人总归不会没亲没故地就敢跑到盛安,还是得等审问的结果出来。” 邵桀犹豫地点点头,翘着筷子末端挠了挠唇边:“你刚看的那个女孩儿也是……?” “你看见了啊……”江陌恍然地抬了下眉毛,“嗯”了长长一声,含糊地想把事情一带而过:“算是案件相关的失踪人口里筛查出来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正好前几年有个案子没落定,关联受害人绝大多数都是女性……我就是瞎琢磨,估计跟阑江和齐家村没多大关联。” 邵桀在正经事儿上向来恰如其分的绝不耍赖拖延,安静了一会儿就把话题扯开,没再无知无畏地攉拢这潭浑水。他没顺杆儿攀爬地找茬儿留宿,只是软磨硬泡地想把“保姆”的工作坚持到除夕当天,被无情回绝之后就委屈巴巴地抱屈喊冤,扒着即将关阖的门沿胡闹挣扎了一会儿,表情平静又压抑地叹了口气出来。 “……江陌。” 江陌撑着玄关,肩上挂着借给邵桀的那件儿作训服,语气倒是稀疏平常,没什么不耐烦:“嗯,快点儿,别指望着周南一洗漱出来能站在你那一边。” 邵桀抿着嘴唇无声地低头笑了笑。 他其实始终在犹豫,关于三年前的那起连环杀人案件究竟该不该直截了当地挑到明面,但他思忖半晌,还是姑且把那些毫无缘由的揣测撇到一边,只是目光深邃灼灼地看向惦记厨房水龙头的江陌侧脸,忽然逗趣讨嫌地挑了下眉眼。 “欠我的饭我可还一笔一笔记着呢,明天见。”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小偷-过年(下) 案四小偷 六过年(下) 邵桀死气白咧主动上门服务的保姆生涯,在江警官终于不用带伤带假地围着几个小毛贼打转的除夕当天清早,正式宣布收官告罄。 他蜷在基地宿舍的被子里,捧着手机先给试图抱紧邵桀这个长期饭票大腿的周南一发了条消息哄骗糊弄过去,又删删减减地踌躇着措词跟关心他春节去处的江警官腻歪了几句,半真不假地提了一嘴邵主任前两天下发勒令他务必出现在家里年夜饭餐桌上的最后通牒,很是惋惜地叮嘱昨天还信誓旦旦准备好材料打算亲自包饺子的江陌,提前买好的手工速冻水饺在冰箱冷冻第二层,如果包饺子现场过分悲戚,可以拿它们出来以备万一。 江陌八成是对于邵桀跟父母之间始终疏远难以和解的这个老大难问题有点儿上心,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提醒一而再再而三地闪烁个不停,可到头来大抵还是心有顾忌,犹豫良久也就只含糊其辞点到即止地提了一句:“过年开心点儿,好的坏的别往心里去。” 撇开那些个公事公办的客套,江警官着实是跟知心体己的温柔形象没什么命定的缘分,干巴巴的说辞连标点符号都极其标准生硬地敲过来。邵桀有点儿想笑,拢着被子盖住头顶打了个滚儿才撅着屁股爬起来,发梢刮在枕头上蹭了几下,捞起手机极其乖顺地回复了一个听话敬礼的表情包,拽上件儿外套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地晃下楼。 配送延迟的外卖还没到。 春节假期落定第二天,俱乐部里的工作人员就已经原地解散来年再见,基地大厅这会儿空空荡荡的,前台桌边堆了一堆无人认领的快递,常年彻夜通明的厅门这会儿连个灯都没开。 蹭吃蹭喝专业户的大橘小白懒散地抢占了基地一楼大厅那棵还没来得及撤下的圣诞树底座塑料草坪,相拥享受暖风吹拂的空当朝着沙发的方向警惕地一瞥,老熟人似的对着歪在大厅沙发上张望出神的邵桀隔空踩了个两爪开花,又放松地呼噜出声,再度互相依偎着拱了拱脑袋,酣睡着倒头躺下。 常年拦路打劫并成功抢走过江警官盒饭狮子头的阿黄倒是不在,小街溜子八成是嗅到了谁家十里开外的猪头香味,狡黠又横行地跑去混一肚子油水。 邵桀窝在遍地的寂静里支着两条长腿晃了晃拖鞋,歪着脑袋打量着基地外头提前张灯结彩贴高挂好的门神春联,波澜不惊地眨了眨眼。 邵桀其实打从邵为安在医院敦促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收到过关于回家过年与否的联系,所谓的“最后通牒”也不过是临时应付江陌关心的随口哄骗。他不太想在这么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在一团冷寂里碰个灰头土脸,只不过始终有点儿纠结,总归是时隔了三个年头再度返回盛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窝在宿舍直到收假,多少是有些近乎挑衅权威的叫嚣和遮掩——应付邵主任长长久久旧账翻新的苛责教诲显然比硬着头皮僵持一天半天更为麻烦。 邵桀吸溜着鼻涕,远远地跟门口保安亭正举着电话报备平安的保安大哥对视了两眼,稍微点头致意,又尴尬地错开视线,耷拉着脑袋正琢磨着追踪看看外卖小哥距离基地还有多远,前阵子刚哭唧嗷嚎整日哀怨的韩律就拨了通视频电话过来,头顶一朵鸡蛋花,一身花里胡哨地嘚瑟给邵桀看:“来,儿砸,看好咯,爹——” 邵桀搭眼一瞧就知道他这张嘴憋不出什么好屁来,开口直指要害:“杨糖果没哄好是吧?” “嘤……”韩律一怔,信号不好的卡顿了一下,干打雷不下雨地咬了一块儿手帕出来:“杨糖果还生气呢,让我春节期间好好表现。” 邵桀嗤声哼笑,瞥了眼手机屏幕里蓝天碧海椰子树的画面:“说让你好好表现,你这又跑哪儿潇洒?” “这不是我爸妈突发奇想,大过年的跑东帝汶度蜜月嘛,我自己在家太寂寞,就跟着过来了,反正机票酒店他们俩管报销。” 韩律抽空十分骚包地挥手跟路边偶遇的金发美女打了个招呼,臭不要脸地嘿嘿一笑,扭头对上了邵桀鄙夷的视线,咳了两声,勉强正经道:“那个……我来电话是提醒你,前几年你不回来过年,不都是我去你家,帮你给叔叔阿姨送那个……过年的红包嘛,今年我这离得太远够不着,而且你还在盛安……我就寻思问问,这日子……要不,您老人家亲自回去瞅瞅?” ———— 除夕傍晚时分的街道已经行人单薄,邵桀揣着口袋等在公交车门口,隔着后视镜跟兴冲冲外放通话告知妻子女儿马上收车下班回家过年的公交师傅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朝着他们家小区附近的站台人行道踱下脚步。 路灯和节庆灯笼灯串开得老早,斑斓五彩的光亮在飘着硝石烟火味道的霾雾里闪烁招摇,映衬得行迹匆匆的路旁栏外尤其的冷清寂寥。 邵桀踩着路沿,趿拉着步子不慌不忙地往家走,临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还原地踱了两步,离得老远正眺见邵为安急匆匆地理平大衣外套,闷头绕过小区门口颤颤巍巍的铁门,径直钻进了扎冷的凌冽北风中。 小区楼角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儿甩出一小串儿鞭炮,噼里啪啦地吓了遥相对视之后双双戳在原地面面相觑的父子俩怔愣得一跳。 邵桀眨了眨眼睛,立刻把挂着口袋的拳头抽出来,拇指用力地在指腹上抠搓了几下,瞄着邵为安手里的多层保温桶,抢先一步开口问候:“今天值班?” “……啊——对。”邵为安眼神一晃,似乎转瞬即逝地掠过了一丝惊喜的情绪在里面。他抿着嘴略微清了下喉咙,提起手里的保温桶示意了一下:“刚跟你妈吃完饭,煮点儿饺子带走晚上吃。你吃饭了吗?” 邵桀先没吭声,观望着当下的形势抓了抓耳朵想撒谎,邵为安却敲了敲表盘没等他继续含混拖延,歪着身子先张望了一眼路面上歇在公交站台旁边的出租车,伸手稳重地抓了下邵桀的肩膀:“不多说了,我正好打车先走。你妈前阵子忙得累病了,有点儿感冒,家里的饭你自己看着吃,别打扰她休息。听到没有?”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偷-收留(上) 案四小偷 七收留(上) 蒸腾着饺子汤味道的湿润水汽被嵌开的门缝短暂地抽离出去,冷热交替的空气迅速流动着掠过邵桀被寒风吹得僵滞的五官,搔扰得他小声打了个喷嚏。 鞋架上是吴瑾穿了三五年没换过的棉皮鞋,皮鞋边缘有点儿起毛边,鞋底重新钉掌过防滑的底垫,五金拉链质量倒是挺好,磨得锃亮,连边缘的漆线都还完好无缺。 门口只摆了一双棉质拖鞋,大概是邵主任出门的时候实在是着急慌乱,右脚那只拖鞋微妙地歪向一边。 客厅里依旧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儿,大敞着窗帘的玻璃上应景地贴了一张福字窗花,看上面的广告标语,八成是医院某个药械供应商分派的年节礼包,被邵主任应付了事花花绿绿地贴在了窗门墙上。 邵桀没背包,呆滞地垂着双手在门口原地站了一会儿,撑着玄关柜子脱了鞋,也没什么翻腾鞋柜的心思,只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踩在地板上,慢吞吞地在厨房了绕了一圈,顺手检查了一下煤气阀,又捞起餐桌上随时散落的圆珠笔,不慌不忙地踱到茶几侧旁。 电视上正在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春晚倒计时的采访节目,姹紫嫣红地在眼前晃。邵桀理了理在口袋里揣得歪扭皱巴的简易红包,沉默地瞥了一眼似乎隐约被风鼓动的卧室房门,大致地推开检查了一下茶几台面上的瓶瓶罐罐。 除了医院药房特配的感冒药,邵桀上次带回来的保健品也拆了包装摆在当间。他轻轻拎起来晃了两下,单看重量应该是已经吃过的样子。 邵桀安静地对着电视里的花团锦簇如坐针毡。他吸了下鼻子,被房间里细密的凉气呛得轻咳了两声,按了两下圆珠笔,打算留下红包和字条就出去。 正这时,虚掩着的卧室房门突然掀开了大半,吴瑾裹着一条羊毛披肩满脸倦意地朝门外探出步子,又在觑见沙发上的身形瞬间戛然停住,诧异地盯着邵桀看了半晌,手里的水杯也跟着失神一晃,目光审度辗转,在意地落在邵桀捏着圆珠笔的左手手腕上。 “有时间回来了?” 吴瑾端着水杯先进了厨房,哑着嗓子的声音飘渺又空旷似的落在邵桀耳旁,语气不咸不淡更不热络,没了上次仓促碰面时短暂的堂皇,大抵是抱病在身的缘故,连半点儿情绪起伏都说不上。 “最近比较忙,就回来看一眼。”邵桀先是一怔,莫名敏感压抑地从她几无起伏的措词里听出几分冷嘲热讽的味道。他皱着眉没抬头,圆珠笔尖重重地刻划进红包的纸面,声音沉闷地没话找话:“刚在小区门口看见邵主任去医院值班,他说你不太舒服,我待会儿就不打扰你休息……这红包是韩律送来的,正好你醒了,我就不用特意留字条了。” 吴瑾捧着水杯坐在餐桌旁,带着鼻音应了一声,缓慢地抿了口热水,轻声道:“韩律之前跟我们说过,这个钱是你给他,再让他送过来的。不然这个数额,我跟你爸不会轻易收的。” 邵桀一愣,在心里狂躁咒骂了一会儿韩律这个办事不牢的龟孙儿,寡淡地沉默了几秒,又觉得这事儿其实早晚都会被人知道,挑明戳破与否并不会对他们家这种半尴不尬的“亲子关系”产生什么正面引导,也就无所谓地缓慢闷声道:“都一样,反正都是给你们过年贴补家用的,你们两个一年到头都挺忙,能——” 吴瑾端坐在那儿,脚尖刻薄地翘着,仗病欺人的不依不饶:“为什么有时间回来不提前说一声?家里差你这钱吗?之前不回来我也就不说什么,人都已经在盛安了,大过年的连顿饭都不想跟我和你爸吃是吗?” 邵桀先没搭茬儿,略微掀起眼皮看向病中虚弱却时刻不忘咄咄逼人的吴瑾,皱了下鼻子就垂下视线,极轻地反问了一句:“早些年我在家的时候,你们不是也不想跟我一起过年吗?” 邵桀一直以来都挺引以为傲,他出身的家庭算是优越的,父母都是各自行业有名有姓的佼佼者,可行业顶尖大多意味着家庭事业的难以兼顾,于邵桀而言,他们更算不上是一对顾家体贴足以担当的父母——邵桀对于被迫弃之不顾的抱怨不多,却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能做到的邵为安和吴瑾,却一再苛责地想要从这段贫瘠的关系里索取到如同其他幸福家庭关系中,为人父母本该获得的尊重。 甚至理所应当地认定,这样僵持的往来发展至今,邵桀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或者说……罪有应得。 邵桀无视着吴瑾眉头紧蹙试图辩驳批判的情绪,在她酝酿措词的空当起身点头,留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训练”就转身迈向门口,噎了一肚子的郁结蹲下身把鞋穿好,隔着门口的穿衣镜看了一眼紧紧抿住嘴唇抱着胳膊不愿起身的吴瑾,轻飘飘地笑了笑。 “嗯……早点休息,还有,春节快乐。” ———— 末班公交已经收车,临近春晚时段的街道空荡荡得连鬼影子都没有,小区围栏里头倒是热闹,成串的鞭炮火硝合着年夜饭的味道肆意又喧嚣,大门小户的红灯笼也跟着迎风闪耀。 邵桀没什么体会万家灯火阖家团圆的兴致,揣着口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闲晃,半道被卷起的北风刮得哆嗦,索性猫在公交站牌后头缩着,摆弄着手机等待着哪位网约车大哥能在大年三十临近年夜饭的时间大发慈悲接个乘客。 江陌群发来的消息实在有点儿意外又突然。 虽说平日里拽得四五八万,但粗糙的社会生活还是得看着办,江警官八成是从网上扒下来的一段历久弥新恭贺新禧的祝福短信,原封不动地留了个落款,然后再复制粘贴地拉着通讯录发了个遍——连邵桀成功混入其中都没能发现。 邵桀遭了当头棒喝一样的心情忽地松了丁点儿。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段司空见惯的祝福消息,挑起眉梢回复了一句“春节快乐”,估么着江陌十有八九发完消息就会搁置不管,也就没捧着手机抖着寒颤眼巴巴地盼,呵了口热气刚打算把手机顺回口袋里面。 江陌却直截了当地砸了通电话过来,开篇点题地问了一嘴:“怎么了,大过年还挨批了?” “唔……” 邵桀接通电话的瞬间还在愣神儿,怔怔地咕哝出声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那点儿无从遮掩的情绪似乎在回复过去的只言片语里表露得太过明显,他尴尬地吞咽了一下,耙了耙发顶:“你……你怎么知道?” 江陌还没来得及搭话,周南一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围着正在打电话的江陌转悠了半天,嗷嚎着“桀哥救命”的动静环绕式立体地轰炸在手机听筒里面。 邵桀沉沉又贪恋地叹声一笑,犹犹豫豫地哼唧了半晌才勉强鼓足勇气,轻声问了一句:“江警官,你能收留我吗?我可以以劳抵债。” “……咧咧那些有的没的。” 江陌先喝止了转悠得她眼晕的周南一,然后哗啦啦地抱起棉大衣。 “在哪儿?我去接你。” 第一百五十章 小偷-收留(下) 案四小偷 七收留(下) 邵桀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实在由来已久,漫长又别扭的应付和僵持如鲠在喉,试图兀自找补几句的邵桀思绪繁杂得无从开口,末了只蜷在副驾驶上偷偷瞥着江陌的脸色咕哝了几声,细碎的歉意藏躲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含糊吞字地嘟囔说:“对不起啊江警官,又给你添麻烦了。” 江陌先没吭声,余光瞥着后视镜里冻得一个劲儿吸溜鼻涕的邵桀,趁着红灯的空当在他那张写满了坦白又挣扎的脸上逡巡几遭,低声笑着摇了摇头。 “冷吗?冷的话暖风开大点儿。” 关心了一句冷暖之外,江陌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倒不是休假期间的江警官懒得当什么排忧解难的知心大姐,只不过关乎家庭问题的症由长年累月堆积得错综复杂,归根究底实在是没什么完完全全设身处地解决烦忧的办法——更何况,惯常善于没话找话的邵桀一再犹豫遮掩在先,江陌咂么着自己那点儿为数不多的体贴,还是打算姑且维护一下这小崽子独自舔舐伤口避而不谈的体面。 邵桀搓了两下被冷风刮得麻木的侧脸,总算在一团温暖里松了松佝偻滞涩的肩。他歪头看向江陌,怔愣地注视着她脸上映照着路边灯带明亮却柔和的光圈,安静沉默地眨了眨眼。 他始终没说话,一路上就这么安安静静浑浑噩噩地跟在江陌身边,直等着江警官推开房门侧身让步的时候,邵桀才在周南一小朋友飞扑攀挂的冲撞之下勉强地扯回自己那些个离家出走的思绪,怔愣地盯着玄关墙上贴着的“八方来财”,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满屋子包饺子未遂的“战火余烬”,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在惨遭殃及的玄关门口角落里捡出他那双十有八九是江陌懒得收拾的家居拖鞋,无语地笑开。 “你们这是包饺子还是打仗?这……还能吃吗?” 邵桀捞起光着脚“啪嗒啪嗒”遍地乱跑的周南一,把人安置到沙发上又眼神勒令试图踩着袜子满屋转悠的江陌把拖鞋穿好,回身瞥了一眼茶几上那几个虽然幸存但奇形怪状到惨不忍睹的外星饺子,支着筷子大致翻了翻馅料里有没有什么恐怖物质混入其中,脱了外套摘了手表,绕进厨房洗了洗手,明知故问地搭茬儿:“江警官,一般你家怎么过年啊?” “还能怎么过年……正常吃年夜饭,包饺子守岁看春晚,人够的话就打麻将,不能搭钱——还有什么别的讲究吗?我知道的还都是你前几天教周南一的,纯粹怎么热闹怎么来。不瞒你说,上班儿以来我还是头一回大年三十儿不用巡逻值班。趁这机会,得好好体验体验,要不然明年大年三十儿,内勤排班绝对不会放过我……” 江陌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翻出两件儿垮大得邵桀也能挤进去的家居服丢过去,转身就揣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坚定意志,愁容满面地盯着这遍地狼藉犯难:“……要不,这就先放着,咱先吃饭?” “……”邵桀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钟点:“还没吃饭?年夜饭吗?” “中午饭晚饭年夜饭都没吃呢……”摆弄着遥控器的周南一趁机哀苦抱怨,托住了惨叫不止的肚子,天可怜见地挂在了邵桀的身前。 “桀哥行行好吧……我快饿疯了,救命。” ———— 鸡飞狗跳地折腾到零点将至,信誓旦旦地拍着小胸脯说要守岁敲钟踩小人拜年吃饺子的周南一小朋友吃饱喝足活蹦乱跳到半道,忽然就安静地撅在沙发一角“呼哧呼哧”地睡着,黏黏糊糊地搂着查看他鼻息的江陌的脖子,亲亲蜜蜜地被送回房间里乖乖巧巧地睡觉。 邵桀整理分装好冻实的饺子,掐着时间煮了几个留着零点吃,然后晃到茶几旁边坐下,从茶几底下抠出江警官队里发的年节水果,慢吞吞地扒着橘子,附和着春晚节目不咸不淡地笑。 他这会儿才从整日的混沌里挣扎脱身,整个人泡在江陌这套衣服紧贴皮肤蒸腾氤氲的柔和香气里,晕晕乎乎地托着下颏犯起了瞌睡。 虽说江警官日子过得相当凑合,可年节的仪式感倒是铺张得一个不落。从财神门神抬头见喜,到彩灯春联手写福字,连小学生必备的旺旺礼包都能把茶几收纳塞得圆润爆满,这会儿哄睡了最后挣扎了片刻的周南一,又大摇大摆地晃了晃手里的红包,随意地扔在邵桀跟前:“喏——周南一的红包我放他枕头旁边了,明天早上他估计起得比我早,乱扑腾你就抱住他在沙发上睡回笼觉就行了。这是你的——” 江陌抓起一把瓜子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当间盘腿坐下,话说半道又把邵桀手边儿的红包捞回来,抬眉眨眼道:“来,拜个年先。” “拜年倒没什么……”邵桀乖顺狡黠地坐在地上给江陌鞠了一躬,把重新递到他手边的红包往回推了一下:“红包就算了,我都成年了。” “这跟成年不成年有什么关系?”江陌嗑了两个瓜子,余光瞄着果盘里的纸皮核桃,“我们家的传统,没结婚之前都有红包,现在这个家里我最大,你个小屁孩儿费什么话,给你就收着。” 邵桀一怔,把手里的半个橘子分给江陌:“那结了婚之后呢?还有没有压岁钱?” 江陌专注地抬眼看着电视里零点倒计时前的花团锦簇,分神瞟了邵桀一眼:“结了婚去问你媳妇儿要啊。” 邵桀挑衅得逞得偿所愿地嘿嘿一笑:“所以我这不是问你呢嘛~” “……”江陌愣了两秒,盯着邵桀飞扬的嘴角眉梢一挑,一把捏碎了茶几上的纸皮核桃:“想体验一下吗?明天一早的社会新闻头版头条。” 邵桀忽地一抖:“……?” “你吃核桃不过敏是吧?”江陌吹了吹黏在手心的核桃壳衣,捡了核桃仁塞进邵桀的手心里头:“震惊!知名电竞选手除夕夜惨遭暴揍流落街头……”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偷-出警(上) 案四小偷 八出警(上) 清早七点钟不到,顶着沙发扶手蹭了一脑袋毛毛躁躁的邵桀就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稀里糊涂地竖起耳朵听了会儿江陌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动静,梗着脖子眯着眼睛呆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地清了清喉咙,羞赧地捂着在一团柔软温暖里睡得红润的脸,扯住被子笼在了鸡窝头顶。 邵桀困顿于梦魇多年,几乎鲜少能在没有累到筋疲力尽的苦夜里睡得深沉安稳,没有压抑得透不过气的黑暗,没有流淌滴落遍地粘黏的猩红,更没有那张一团模糊近在咫尺的脸。他像是掉进了蓬松柔软的棉花里面,朦胧飘然的尽头是一团绒绒和煦的温暖,江陌难得舍弃了她一套同款不同色的卫衣夹克马丁靴,穿着一套丝薄修身的长裙,翘着纤细白皙的脚尖,缓步停在了邵桀跟前…… 邵桀拽开闷得他满脸涨红的羽绒被,眯缝着眼睛回味悠长地盯着天花板,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在睡梦中恣意遨游的神志,摸了摸鼻子,又掀开被子确认了一下自己好兄弟的精神状态,默默地翻身趴下,安静地等待着好兄弟从略显年轻躁动的兴奋状态迅速平复下来。 正这时,江警官叽里咕噜了好半晌的房间里“咚”地磕了一声闷响,强忍着疼痛的低呼百转千回地顺着适才被江陌拽开的卧室门缝飘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哇靠脚趾头……!” 江陌迷迷糊糊地拽扶着门把手单腿蹦到厕所门口,半眯着眼睛原地坐下,抱着脚趾头检查了一下有没有英勇负伤,确认无碍之后就犯困地盘在那儿,扬着脖子憋了个声鼾,然后毫无征兆地把自己吓得一激灵,扑腾了几下站起身,耷拉着脑袋愣了半晌才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晃进洗手间,蹑手蹑脚地把门关上。 邵桀先趴在沙发上没动,掀起眼皮探头看了江陌一会儿,没声儿地乐了半天。他甩开被子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在客厅踱了两圈醒神,耙了耙头发正要去厨房,扭头正跟顶着满脸水珠就跑去厨房找水喝的江警官撞了个满当——江陌这会儿显然还没清醒,抓贼似的下意识地别住了邵桀的左肩,侧着耳朵听见邵桀紧忙报名求饶的动静才愣神地眨了眨眼,恍然记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一号临时收留借宿的倒霉蛋,搓着没洗干净的眼屎,拍了拍邵桀已经做好防御姿势的肩膀。 “昨天两点多才睡吧你……怎么起这么早?我刚吵到你了?” “没有,就是正好起来看看。” 邵桀先悄悄撤了半步确保生命安全,然后瞧着江陌黏在脸上的湿漉发尾,伸手帮她拨到耳朵后面。江陌大概是为了提神醒脑用冷水洗的脸,脸颊的皮肤泛着凉气,连带着感触的反应都稍稍迟钝,隔了两秒才抬手把邵桀为非作歹的手背拍开,瞪着眼睛“啧”了一声,捞起水杯含混地问了一嘴:“你这几天休假还有别的事儿吗?待会儿我得出去一趟。” 邵桀捡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么早?六点三十七……出警?” “紧急出警哪还有时间跟你这儿扯淡,就是嫌疑人排查,跑一趟西宁街道那边,估计——大半天。”江陌无意识地搭上邵桀的话茬儿,撂下水杯叉腰在厨房张望了一圈,捞起一包饼干打算垫垫肚子:“派出所逮住俩溜门撬锁的惯犯,那俩大哥八成是春节前偷了个盆满钵满,除夕晚上花钱喝大酒,结果酗酒闹事,下半夜躺大马路上差点儿没冻过去,还是一跑出租的大姐好心报的警,正扔到派出所警察跟前。入室盗窃的案子堆得太久了,我得跟乐天儿过去看一眼。” 邵桀看着江陌那一对儿好不容易见轻的黑眼圈,略微皱了下眉:“……你这休假休得太离谱了,工伤调休还得查案子跑腿。” “没值班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好吧?大过年的,本身警力就有限……”江陌撕了半天饼干包装没撕开,上嘴扯了几下,零碎地啐了几口塑料渣子:“别在这儿晃,睡你的觉去。” 邵桀伸手讨来已经被江陌啃豁的饼干袋子放到一边,转身钻进了厨房里面:“大清早的吃点儿热的,我给你煮几个饺子,昨天晚上你不是没吃几口?” 江陌还在试图跟饼干包装袋较劲:“不用,太麻烦,我随便垫吧垫——” 没等她把话说完,捞起围裙架锅起火的邵桀就小心翼翼地避开江陌还没完全好利索的肩伤,转身把人扭送进房间:“饭不白吃,沙发也不白睡,煮个饺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先收拾,好了叫你。” ———— 虽说这一大清早的动作都放得挺轻,周南一小朋友到底还是在江陌临出门之前稍有感应的闹起了脾气,光着小脚“啪嗒啪嗒”地冲到玄关门口,牢牢箍住了正半蹲在地上系鞋带的江陌,挂在她的脖子上誓不撒手地埋头哼唧:“……你又要出去?” “总不能放任坏蛋到处跑哇。”江陌捞起周南一哄着颠了几下,摩挲着小不点儿的后背拍了拍,顺手把他交递到抱着胳膊斜倚在墙边的邵桀怀里,把他卷到膝盖上的睡裤仔细拽下:“虽然是节日放假,但你妈留的作业我已经跟你桀哥交代过了,他监督你完成,一页抄写一页算术,做完了再随便玩。” 周南一小朋友显然还有点儿奶呼呼忿不平的起床气,欲言又止地揣着胳膊郁闷地把嘴撅得老高,对于江陌出门之前还不忘催他学习之举很不满意,可窝在邵桀颈窝里偷偷看见江陌转身推门,又忍不住挣扎着扑过去,甜甜腻腻地蹭了一个出门吻,乖巧地对着正在摸手铐的江警官抛了个媚眼儿:“那你小心哦~早点回来陪我们玩~” 邵桀瞧着周南一近在咫尺的口水拉丝,先怔愣地一呆,随即来劲地转过头去,期待地对江陌投去了蠢蠢欲动的一瞥——奈何江警官扭身走得实在痛快,“咣当”一声就甩上门板,挥挥手就把走廊里头鞭炮硝烟的味道隔在门外,耙了耙后脑勺儿,连根儿头发丝儿都没留恋地落下来,邵桀那些个少女怀春的小心思,江陌是丁点儿都没看见。 “……” 邵桀撇了下嘴角,名不正言不顺地委屈了两秒,攀在邵桀肩头的周南一却嘿嘿一笑,捧着他的脑袋坚定认真地碰了一下:“桀哥,不要气馁,毕竟你是我见过的,追求姐姐最有希望的。相信你一定能等到成功转正的那一天,加油。” 邵桀抬起眉毛嗤声一笑,视线一转,饶有兴致地把小不点儿裹进被子里面,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根奶酪棒试图讨好。 “江警官之前的感情状况……你知道多少?”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偷-出警(下) 案四小偷 八出警(下) “江警官之前的感情状况……你知道多少?” “啧啧~”小不点儿煞有介事地竖起短呼呼的食指晃了几晃,抱起胳膊故作老练地讨价还价道:“虽然作为好朋友,我很看好你,但是Momo毕竟是我的姐姐,我可不能为了一根奶酪棒就——” “那……两根。”邵桀郑而重之地考虑了一下,觑着周南一小朋友一边稍有动摇一边心有不甘的纠结表情,好笑又佯装为难地加码道:“嗯……再加一包上次你藏在我那儿的软糖,不过这个软糖的包装目标太大,容易被江警官抓包,我提前准备好,你想吃的时候找我要。” “成交。” 碍于周南一小朋友的蛀牙情况,他偷偷攒起来的零食小金库屡屡遭创,这会儿贪得无厌显然容易再度被嗅觉敏锐的江警官抓包。小不点儿抡起胳膊卯着劲儿跟邵桀击掌为誓,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抬了下眉毛,先讨来一根奶酪棒捏着,下巴颏扬得老高:“你想知道什么?” “就……”邵桀先怔了一会儿,挠了挠后脑勺儿:“江警官之前谈过几个男朋友?” “这个嘛……” 周南一张嘴裹掉了半拉奶酪,吧唧了两声才含糊道:“妈咪说……好像Momo高中的时候谈过一次,不过那会儿我肯定是没有见到,等我出生之后,那位传说中的男朋友好像也就没有消息了。妈咪说Momo上了大学之后很多人追的,假期去学校旁边看她的时候,好多男生知道妈咪是Momo的妈咪之后都对她超级热情的,不过Momo解释说是因为警校的女生稍微少一点,妈咪又长得超级漂亮,这才特别受欢迎。不过……Momo当了警察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情况了,忙的不得了——” 周南一话说半道,举着只剩一口的奶酪棒惆怅地叹道:“唉……也没时间谈个恋爱……” 邵桀扑哧一笑,伸手抹开小不点儿粘在嘴角舔不掉的奶酪:“你还挺操心的。” “那是肯定啊。”周南一攀住邵桀的胳膊捏了两下:“妈咪说姐姐很聪明的,男人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破,所以你这么明显的样子还没被她赶走,肯定是有戏的。” 邵桀窃喜又无奈地咧嘴,摇了摇头:“那是之前被她敷衍的时候你没看到……” “但是你坚持下来了呀~坚持就是胜利。”周南一拍了拍小胸脯,高深莫测地一点头:“而且有我在嘛,你的情报小专家!虽然Momo还不知道,不过听说我们这次回来就不打算长期呆在法国的家里了,我肯定会帮你说好话哒~不信的话拉钩,骗你是小狗。” 邵桀伸手把小不点儿咬在嘴里的塑料棍抽走,勾住他的小指头很是正经地对准大拇指盖了章,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幼稚地刮了刮眉头:“不过江警官高中的男朋友既然家里都知道了,后来怎么分手了?你没见过的话……高中应该会拍毕业照吧,看到过照片吗?” “姐姐高中的毕业照被她刷书包的时候洗坏了,我跟妈咪都没看到过。不过我倒是知道她那个小男朋友叫什么……”周南一皱着眉头搓了搓毛都没有的下巴颏,“Momo前几天养伤的时候还跟妈咪说起过,说隔了好多年,没想到还能在工作的时候碰到。” 邵桀惴惴地翻腾出老早以前就揣在肚子里的猜测,清了清嗓子,委婉地确认道:“工作的时候碰到……也是警察?” “嗯。”周南一点头:“好像叫……温……” “温晨。” 邵桀眉头一皱,烦躁地嘀咕。 “还真是他啊。” ———— 收了两根奶酪棒一包软糖的“贿赂”就囫囵个儿地交待了自己亲姐的感情历程,周南一小朋友事后反悔略感吃亏地掰着手指头盘算了一会儿,加筹加码地想再讨点儿甜头,可话刚吭叽出口就被邵桀义正辞严驷马难追地拒绝哄骗得扯着嗓子想打雷干嚎——邵桀逗了他一会儿紧忙见好就收,言而有信地监督他吃完早饭写完抄写,转头发消息问了一嘴江警官的出警进度,估么着一时半会儿收不到回应,索性就捞起扒窗看鞭炮的小不点儿出门放风,顺便找找市区里哪儿还有大年初一能摆出来的呲花摊位,带着小孩儿沉浸式体验一次过年的快乐。 然而大年初一还乐意摆摊卖货的老板实在是有限。 “网上说劳动湖过来……往湖畔新城那儿走,过一条马路,挨着湖畔新城小北门旁边的那个社区广场——有个烟花爆竹的摊位。”邵桀半蹲下身,伸手把周南一嘴边儿上结了霜气的围巾往下卷了一卷,顺带着把他挣扎掉了一半的帽子重新扣好:“要是这个也没摆摊——怎么办?” “……要是这个也没有摇摇花就回家,不然待会儿Momo回家我们还在外面。” 周南一小朋友的呲花体验还没看见点儿火苗就先濒临夭折在半道,小不点儿沮丧地把嘴撅成了一只小鸭子,晃悠着一身敦厚的棉袄有点儿想闹,拽着邵桀的口袋晃悠到马路道口,遥遥欲试地眺了一眼,可没等仔细瞧见正裹着军大衣靠在烟花摊位的老板,周南一先诧异地“咦”了一声,使劲儿扯了几下邵桀的外套,附在他弯腰凑过来的耳朵边。 “桀哥,那好像是小胖和他妈妈!不过……他们旁边那个人,为什么一边到处看一边摸人家的手提包?会不会是……小偷啊?” 邵桀一怔,没等得空感慨一声总算找到了卖烟花的老板,视线先循着周南一怀疑的手指,朝着摊位旁边的人堆儿里张望了一眼——撇开烘焙课上稍有交集的小胖母子,他们俩身边儿那位写了满脸坦然又狡黠的年轻人,好像也有那么丁点儿眼熟,总觉得不久之前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张脸。 “昨天晚上江警官给我们看了一堆通缉坏蛋的照片还记得吗?我看着好像是那堆人里的其中一个……”邵桀拧着眉头略一沉吟,弯腰搭住周南一矮小的肩膀,也悄悄凑到他耳旁:“待会儿咱们走近一点点你就喊小胖一声,提醒一下小胖妈妈就好,先不要管那个偷东西的坏人,我给江警官打电话,问问要不要帮忙盯个梢儿。” 周南一先还茫然怯怯地眨了眨眼,呆了两秒就恍然跃跃欲试地蹦跶起来,没等邵桀把絮叨安全在先的叮嘱说完,人已经甩开小短腿儿咋咋呼呼地冲着前几天刚挨过他一个过肩摔的小胖子身边炮仗似的一蹿,箍住了他紧张呆滞的脑袋夸张又兴奋地搓盘:“诶呀!你怎么在这儿呀!阿姨好!我跟哥哥也来这边玩!” 邵桀尴尬地戳在原地没动弹,顶着小胖妈妈富贵逼人的审度视线往前挪蹭了几步,余光瞄着小偷侧身错开揣着口袋歪头打量的动作,迅速地拨通了江陌的电话,期盼着江警官这会儿有时间搭理一下他这边万分紧张的状态。 没想到快要“日理万机”的江陌居然秒接。 “正好看见你的消息,我还想给你打个电话来着,我这马上要回,你们俩有想买的东西吗我正好带——” “江警官,紧急事件。”邵桀呼吸急促地打断,吞咽了一下,紧张地反问:“昨天你那个通缉名单的照片里有一个小偷出现在了湖畔新城这边,我跟Eden在这的烟花摊位旁边,需要帮你跟着他看看吗?” 江陌声音登时一沉:“还记得通缉的名字吗?” 邵桀为难地磕绊了一下:“不太敢确认能不能对上,好像是叫……马……马什么宏?” “马旭宏?” 江陌闷声回想着那几位通缉惯犯的活跃管片儿,大抵是考虑着嫌犯的危险程度,稍微松了口气:“……这哥们儿属于谨慎型的,也是个惯犯了,刚出来没多长时间就手痒被盯住了,但始终没逮到。这个时间点湖畔新城那边应该会有执勤巡逻的民警,如果能看到警车警察的话就去提个醒,如果没看到的话就别正面起冲突,有机会就拍照取证,留意他行进方向就行,千万别跟听见没有!虽然是惯偷,但保不齐这种人有没有随身携带管制刀具的习惯,我跟乐天儿——十分钟左右能到,在这之前,你跟周南一务必确保自身安全,听到了就搭个茬儿?” “听见……倒是听见了……不过……马旭宏好像看见我了。而且——”邵桀呆在原地愣了几秒,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位小偷同志万分惊喜地借了烟花摊主的纸笔,直奔自己挥舞喜庆地跑过来,吸了吸鼻子:“他好像……是我粉丝……?” “……优秀。”江陌嗤声笑起来,“能拖多久算多久,我马上赶过去,注意安全,不要勉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偷-盒子(上) 案四小偷 九盒子(上) 湖畔新城北侧的老式小区围栏建得不高,年前屡遭失窃之后,物业临时架设的防盗网就只能装模作样地拦住些个调皮捣蛋蹦高抓鸟,但凡助跑几步翻出墙外,抬腿就能穿过那条视野一般事故频发的路段,畅通无阻狡兔三窟地跑掉——等到绕过马路对面的社区小广场,直奔着劳动湖的方向蹿上几步混进草丛或是人群涌动,也就几乎无异于大海捞针,别说抓贼,真要是个熟门熟路的惯犯,只怕连他的后脑勺儿都不一定盯得着。 “……再来哈桀神,你看你们输那把,中路对线的时候补刀差了那么多,下路前期都裂了你还去帮,就应该等装备输出都差不多之后,再跟姜赫宇去下路抓人拿龙……” 邵桀揣着口袋晃在烟花摊子旁边,余光时不时地留意着唬走了小胖母子就转头专心纠结挑选烟花的周南一,点头称道的脑子里一心二用地琢磨了一会儿附近入室盗窃案一再探查无果的客观路况原因,口干舌燥地赔着笑脸跟身旁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偷同志耗子磨牙地没话找话,认真接受了粉丝朋友八分多钟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明夸实贬的战术指导,眼瞧着濒临词穷拖延不住,管片儿派出所的警车这才在通往主干道的路口冒了个头,轮胎慢吞吞地碾过湖畔新城跟前这条马路上还没彻底融尽的雪粒,不慌不忙地轰着油门往烟花摊子的方向走。 邵桀呼吸极轻地滞了一瞬,原本漫无目的的视线无意识地朝着马旭宏的方向一瞟。 这位几进几出还挂在逃犯名单上的小偷同志淡定得连个磕绊都没打,只是话说半道的时候眯着眼睛张望警车的动向,若无其事的没怎么动弹,缩着脖子抖了个寒颤:“这个点儿……倒也是该巡逻了。” 邵桀先没怎么听清,歪头稍微凑过去半寸,马旭宏却摆手笑了笑,把捏在手里的签名折了几折揣好,随手把借了摊位老板的圆珠笔丢回去,然后在那辆警车车头保险杠几乎越过烟花摊位的刹那毫无征兆地蹲下身去,摆弄着稍有松垮的鞋带系紧了些,目光瞄向警车上方平稳掠过的后视镜,搓了下鼻子,撒丫子就朝着警车行进的相反方向抬腿就跑。 几步路抡得鞋底都快冒烟。 大抵是没听见熟悉的追赶警告和厉喝叫喊,马旭宏飞快地撩到路口,莫名心虚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眺着压根儿连刹车都没踩的警车刚有点儿纳闷儿,可待到将将回过头来,眼跟前却晃晃悠悠地拐过一台开得跟漂移一样的黑色吉普,车开得不快,缓慢地擦过正在分神的马旭宏身边,猛地掀开了驾驶座位侧旁的车门。 “咣当!” 马旭宏根本不及反应,“咚”的一声撞在了用力掀开的车门钢板,整个人几乎原地一弹,“咚”地又砸向地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来得及支起胳膊撑住路沿,脚下一扭就天旋地转地栽进了路边花坛。 邵桀目瞪口呆地揽住了同样快把下巴颏掉到地上的周南一,眨巴着眼睛看见肖乐天趁着江陌踩住刹车的空当从副驾驶上跳下来,一步两滑地蹦到马旭宏跟前,背手擒住了摔得两眼冒星的小偷同志,抠着手铐扯了半天。 磨磨唧唧地开出老远的警车总算停在了路边,小辅警一步一跐溜地飞快溜过邵桀身前,那位民警大哥就稍显稳重地踱着方步,若无其事地提了提裤腰带,先有获悉郑而重之地拍了下邵桀的肩膀以示感谢,然后迎着肖乐天的方向挥了挥手,大步跨到马旭宏跟前,伸手把在地上哀嚎打滚嚷嚷警察开车撞人的小子拎着站起来。 邵桀远远地跟正抽空来劲儿地跟他挥着胳膊的肖乐天点了点头权当招呼慰问,视线却追着江陌那台黑色吉普一路拐到烟花摊位旁边,然后眼巴巴地瞧着专心琢磨怎么停车不碍事儿的江警官,有点儿想笑地撇着嘴唇眨了眨眼。 江陌抹了几把方向盘,几乎把车身贴在了烟花摊主的电动小三轮旁边,心满意足地弹了个响指跳下车,没等得空关心一下配合警方拖延使绊的邵桀周南一安全与否,抬头就搭见烟花摊位老板天可怜见呆滞又深邃的双眼。 “那个……警官?” 摊位老板冻手冻脚地摆摊大半天也没卖上几百块钱,这会儿撞见警察抓小偷的阵仗,看热闹看到半道,瞄着这么个挂着执法记录仪直奔他过来的警察同志,莫名地有点儿肝儿颤:“警官我没犯什么事儿吧?我这烟花都是有许可证的,小本儿生意,可没坑蒙拐骗什么的,绝对的良民,真的。” “还良民……我就是过来停个车。”江陌嗤声笑了一下,伸手把扑在她腿上讨要抱抱的周南一托起来,“那不抓贼嘛,又不抓你。” 周南一亲昵地贴了贴江陌的脸颊就蹭下来,扭头又举着几个小烟花纠结地拉着摊位老板打听,哪个看起来放起来颜色更鲜艳。 江陌盘着小不点儿圆咕隆咚的帽子顶,觑着抓捕现场的动静看了几秒,这才扭头回来,仔细打量逡巡着邵桀这浑身上下有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磕碰隐患,抬眼轻声问:“怎么样?没事儿吧?” 邵桀温和地弯起眼睛笑了笑,目光垂下又稍抬,轻轻掠过江陌的头发,伸手把不知道在哪儿沾挂在她头发里的爆竹碎片摘下来,“没事儿,就是闲聊了几句。待会儿得忙吧?我跟小不点儿买完烟花就回去,晚上吃什么?要是回来得太晚我给你留饭。” “先稍等我几分钟吧。车我没熄火,你跟周南一待会儿可以上车暖一暖。”江陌略微抬了下眉毛,吸着鼻子把车钥匙递到邵桀手边,甩出黏在手臂上的腕表看了眼时间:“我看看这边的情况,如果就是先前那几个入室盗窃的案子,张哥能带回派出所解决的话……我就抽空先把你俩送回家那边。”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偷-盒子(下) 案四小偷 九盒子(下) “这……这就撂了?” 匆忙交待安置了五好市民邵选手和周Eden,江陌转身紧跑几步路,凑近了正跟肖乐天问询后续安排的张警官,先觑见她师弟脸上那点儿纠结为难赔了声笑,略作思索地掐着指尖:“张哥,咱派出所这效率可以啊,连案头都没上呢。” “两分钟不到,全撂。” 张警官这会儿八成是想揣着立案金额破案效率的明白忽悠着刑侦支队这两根儿大头蒜把这接连几起入室盗窃的案头交出来,捏着烟头滤嘴掸了两下,朝着卯足劲儿压住马旭宏肩膀的小辅警身上一瞄,“这小子号子都几进几出了,怎么个套路他门儿清,坦白得快点儿他还兴许能赚几天。刚说他家就住这儿附近,待会儿直接把赃物拎回派出所,这大冷的天还能少折腾一趟——” 张警官略一停顿,卡了口老痰歪头一啐,闷声哼笑了一声:“江儿,这惯犯我们就直接带回派出所处理了,省得这大过年的你跟小肖儿拎着他来来回回的,他再得空反悔,跟那儿胡闹,到时候你们更麻烦。” 这话乍一听着像是体贴入微,咂么两下就琢磨出来派出所打算抢占先机的“图谋不轨”。肖乐天稍微皱了下眉,不太想就这么听之任之的原地妥协,吸了下鼻子犹豫着要不要搭茬儿把这活儿往身上揽,视线稍偏,下意识征询意见地看了江陌一眼。 江陌年前节后带着工伤调休风里来雪里去了好些天,听见这话的当时没什么表情,平静地卷起嘴唇上的干皮磨了磨齿关,“马旭宏那些个前科早先咱们所里处理过一次是吧?挺早以前。” “二进宫那回吧好像,绕着劳动湖掏兜,让保安逮个现行,但数额不大,也没扣几天。”张警官又掏出一根烟,象征性地打算递给江陌,见她摆手,就捏着快燃尽的烟蒂点起来衔在嘴边,“要么说直接我们所里办就得了,也算半拉熟人,他那两个案子放市局属于宰牛刀杀小鸡仔,浪费资源。” “这样吧张哥,我跟乐天儿反正也已经跑这一趟,待会儿他不是想直接指认赃款赃物——”江陌推了推正梗着脖子杵在原地执拗忿忿的肖乐天,示意他去给体力明显不够用的小辅警帮忙搭一把,顺水推舟地应下:“正好我们也去看看,这毕竟也是个到处溜的惯犯,要是我俩手头上的案子有跟他有关系的……张哥,给你们所里直接拿下?” “……嗨,那就各是各码,要是有别的管片儿的案子,照样儿得该协查就协查,都落我们这儿那咱们不讲究这个,别的管片儿该说市里头偏心眼儿了。”张警官眨巴眨巴眼,堆起褶子笑了两声,抿出点儿事多傍身的咸淡,多打量了面上和善的江陌一眼,嘬着烟沉默了好半晌,含混地搪了一嘴,话没说太满:“先看看再说,别这小崽子还有什么同伙的,我们俩人也弄不过来。” 江陌抬了下眉毛,适当拖延另寻机会的目的达成,也就弯着眉眼没再明里暗里地找茬儿为难,她转身看向正跟小辅警传授擒拿经验的肖乐天,又觑着马旭宏磕出淤青的鼻梁,抬手弹了声响:“家在哪儿?坐哪台车?” 马旭宏被一车门抡得这会儿还眼晕,看见容貌姣好但心狠手辣的警花同志有点儿露怯,缩着脖子动了下肩膀,侧身指着宽阔马路对面的小区北门:“就这个小区里面。前阵子有一户老人死家里了,贴钱找人冲晦气。我就一直住在这小区里面。” “灯下黑啊……”江陌诧异地睁圆了眼睛,嘀咕了一句,抬头跟差点儿咬烂了滤嘴的张警官对视了一眼:“节前摔死一只小狗的入室盗窃,是不是跟你有关?” ———— “还真是。” 肖乐天捡起扔挂在门口餐桌椅背上的外裤抖了两下,凑近搓了搓破烂裤脚旁边飞溅的黯色斑块,伸手递到江陌鼻孔跟前捻了捻:“血腥味儿。” “别啊警官,怎么就真是了?摔小狗那真不是我!真要是我的话,那天事儿闹得那么大,裤子还不早就销毁了?能搁这儿摆着吗?我这裤子就是之前到处——跑的时候,勾在那个栏杆上刮烂的,上面血点子是在那个往华园里去的早市,有人买活鸡,宰它的时候溅上的……你们这冲业绩也不能硬赖吧,我还想少蹲几天呢……” 早些时候因为在劳动湖附近小卖部溜门撬锁上了网逃名单的马旭宏显然不想把这数额巨大的案子往身上揽,打量着几位警察同志抽空搭理了他两眼的表情,据理力争了几嗓子就有点懊恼打蔫儿,“……我那点儿案底你们几位肯定都看见过,我这贼兔子从来不啃窝边草,路上顺的多,小来小去的你们不好追,而且住家的地方我撑死了也就摸一摸那种好长时间没人住的屋子,小区里死了狗崽子那家虽然经常加班,但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踩两次点儿我就没再敢上前了……况且前阵子走空了一家还差点儿出事儿,这段时间我一直挺怵的,不敢进住家的门。” “溜门撬锁的老师傅了,还能碰见什么事儿……”江陌拽着取证的手套缓慢审视着马旭宏的房间摆设和指认的赃物赃款,绕过拍照取证的肖乐天和小辅警,倚在卧室的门框边沿朝里看,大概瞥着墙上混杂着各种肤色的限制级画报,视线转而扬在了他床头衣柜上面,定定地看向藏在角落里若隐若现的物品摆件,哼笑了一声,回头在马旭宏皱巴巴的脸上扫了一眼:“难不成开门见同行了?” “真要是同行那也没什么事儿,无非是分个先来后到。” 马旭宏瞄着晃在门口沉声打电话的张警官,挪蹭着脚步贴到江陌身边,被美女搭了句话茬儿就感觉良好地咧着嘴角挑眉一笑,油腻地碰了碰张望着卧室里面的江陌左肩:“我前阵子在华园里碰见一户变态,真的,他们家里得有好几个月没人了吧……我刚进门钻进小卧室琢磨着从里到外这么搜刮一遍,结果后脚就跟进来一个兄弟,吓我这一跳,我还以为房主回来了呢……” “华园里?” 江陌先怔了半秒,又被他凑巧一肩头顶在了还没长好肉芽儿的伤处,骤然敛起眉间:“……华园里北路五号楼那家?” “呃……对……不过我可没拿什么啊警官……那人来之后我感觉不太妙,顺手抱了个挂着小锁头的盒子就翻窗跳树上跑了,亏着楼不高。” 马旭宏打岔半路忽然一慌,错后半步正撞在打完电话回来的张警官身上,后脊梁抖得发凉,堂皇的眼神来来回回地瞟,咬了咬后槽牙,着急忙慌地决定先把自己从这一团不明所以的乱糟糟里往外刨。 “他那盒子里没什么物件儿,就一堆偷拍女孩的照片和调查警察的复印件,再就鸡零狗碎的东西……上网一查根本就不值钱,不信你——东西就在衣柜上面,你们看就知道了,那不是新闻报过了,值钱物件儿都是后来有人入室抢劫闹的,本来我就觉得这盒子不值钱还容易惹事儿,琢磨着过几天路上人多……把它找个远点儿的垃圾场扔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偷-肇事(上) 案四小偷 十肇事(上) 马旭宏挂着手铐抱头蹲在墙角,皱巴着一张脸回想了一会儿那天在华园里险些一朝失手惹祸上身的来龙去脉,后知后觉地咂么出点儿旁生枝节的不对劲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儿翘起的头发,偷摸掀起眼皮撩了那个女警察一眼,舔了舔烂掉刚好又开始躁动瘙痒的嘴角,咳了两嗓子,盘算着怎么从这撩骚搭茬儿惹起来的细碎事端里,把自己囫囵个儿地撇出个清白底儿掉。 “……警官,你看那盒子里的东西就知道,这家伙绝对是个变态,偷拍了好些个小姑娘不说,还拾掇一堆女孩儿的小物件儿封存收好,完了他还调查咱们伟大的警察同志,这不摆明了挑衅犯事儿,跑不了——” 马旭宏抻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越过提步凑到桌边背身挡到他跟前的肖乐天,对着正在依次整理盒子里物品的江陌挤眉弄眼,轻佻地笑道:“警官,我……能不能算自首加举报啊,配合调查途中还主动举报移交了一个疑似犯罪分子的物品供警察同志调查参考——我跟你说美女,这摆明了就是一猥琐惯犯在搞什么犯罪前的准备,不然谁好人一个调查警察同志啊,这人肯定有问题,我……那个……算我实名举报行不行,你们查一查,早先我踩点儿的时候可听邻居说起过,这家人还搞过什么高利贷,偷跑了好久,保不齐就是一个小型的犯罪窝点。这盒子准保有调查取证的价值,你看我要是不提,你们也不一定能发现不是?这么论的话,揭发检举怎么也能沾得上点儿边儿吧……” “知道不对劲还敢来个顺手牵羊,不就是惦记着他家有问题,哪怕发现被偷也不敢上报?还挺把自己当根儿蒜苗……”肖乐天横插一杠,撇着嘴角快把白眼儿翻到天花板上去,稀碎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人都死了,还检举什么检举——” 江陌没抬眼,拍照的动作却滞空了半秒,一脚卷在没什么肖乐天小腿的迎面骨上,乜着他那张毫无斗智斗勇危机意识的单纯脸蛋,慎重地拧住了眉头。 江陌起先是觉得马旭宏其人实在是滑不留手,直截了当地摊牌讯问不如等他贼心动摇满嘴跑油,可肖乐天这话音一落地,马旭宏立刻就察觉出了点儿事有转还的苗头,三角眼滴溜溜一转,刚还蜷缩绷紧的上半身就松垮地向后一靠,半张后背抵住墙角,先打量着略显堂皇抱住小腿疼得直跳的肖乐天,仰头又在江陌紧蹙的眉毛当间一瞄,有谱儿地哼笑:“诶警官,你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啊?就……跟死的这人有关?” 马旭宏这一句话抻得长腔短调,一直不明所以地抱着胳膊斜在卧室门框旁边的张警官也稍有揣测地凑上前,刻意压低的声音含混地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回荡缠绕:“江儿?他这赃物有问题?” 江陌抿着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舌尖儿舔了下犬齿的牙根儿,沉默了两秒才没什么语气地开口,瞥着眉毛翻飞侧耳偷听的马旭宏,也没压低声调:“没有,就是之前华园里入室抢劫那案子。” 张警官扒拉着呆呵呵杵在跟前听热闹的小辅警,偏头示意他盯住房间门口,听见这茬儿,也凑近俯身,大致在这一盒子的纸片子上瞅了几瞅,然后直觉不妙地对着翻印证件照和新闻上那张熟悉的面孔皱了下眉头:“这不是……顾队?华园里案子离我们这儿挺近,虽说不是我们管片儿的事儿,但之前林宇还是带人来我们这边儿调查走访过,顾队也来打听了两遭。但我听说那案子结了啊?不是一帮讨账的小混混干的吗?” “嗯……大部分东西都追到了,但是证物还有缺失,所以一直在找,能补上证据链肯定是最好。”江陌无奈地叹了一声,拽着回过味儿来满脸懊恼的肖乐天进卧室再捡着票据款项往来的相关线索仔细翻找,面上郁闷地对着显然仍旧有所审度的张警官苦笑:“而且受害人一直说怀疑家里被翻动过,所以入室盗窃的案子我们也一直在留意,找到肯定比找不到要好……要不我跟乐天儿哪儿能见天追着所里的案子跑?还得拖着张哥跟着到处跑……” “嗨……这点儿案子怎么都是得找。” 张警官摆了摆手示意不做计较,也跟着了然唉声地笑了笑,话说半道,偷摸把来龙去脉听了个一知半解的马旭宏忽然扬起脖子,没头没脑地搭茬儿道:“不是说人死了吗?受害人……还能说话?又救活了?” 张警官有点儿嫌他嘴欠,厉声呵斥他安静抱头的词儿都蹦到嘴边,江陌却蓦地抬起眉毛,掀起眼皮看着在卧室里扑腾了几大步又扎回她身边的肖乐天,捏住塞进她手心里的纸条抖开一瞅,回过头,轻声笃定地说道:“你好像对死人这件事儿并不意外啊马旭宏……你看见的那个同行有问题,对吗?” 马旭宏眼神霎时一飘。 “刚还说感觉不太妙……这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 江陌没死抓着不放,上身前倾撑住堆了满桌证物的桌板,咄咄地盯住马旭宏的侧脸,把收据字条往前一推,指尖轻轻点敲:“这破盒子你可以姑且不谈,但现在你手头上这些赃物混肯定是混不过去的——几件贵重物品报案人可都留了估价,东西在你这儿就凭空消失了不说,我们还在你卧室床头柜里发现了一张回收金饰珠宝名牌手表的店铺收据,两天前才到手的现金,屋子里可一毛钱都没找到……哥们儿,那么多好东西才卖了三万多,钱款来路去处还都不明了,这要是查起来,少说也得六年起步,马旭宏你亏大发了啊——” “那我要是检举——”马旭宏瞪圆了眼睛,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掂量着惯犯从重和肚子里的猫腻,拱着墙根儿往前蹿跳:“我要是检举,你能确保我少判几年吗?” 肖乐天伸手捞住脚下不稳险些栽倒的马旭宏,掀起眼皮在他师姐无声浅笑准备下套的脸上一瞭。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给你做这个担保?” “我不是在里屋翻东西的时候发现有人后脚跟进来了吗?我看见——” 马旭宏身上案底太多,拆东墙补西墙的试探从宽总好过论定确凿地掰着手指头算拢共得蹲几年大牢,哪怕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也好。他捏住拳头攥了几攥,“我看见他手里有刀,不像是匕首也不像水果刀,是一把……奇奇怪怪的刀。”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偷-肇事(下) 案四小偷 十肇事(下) “人你们之后带走这肯定没问题啊江儿,刑侦那边儿查案子我们派出所肯定配合,这你不用担心,张哥不是那种叽叽咕咕嚼舌头的人……但是今天吧——” 张警官咬着滤嘴把空烟盒攥成一团,余光瞟向动作稍慢没能抢在肖乐天前头捏住证物袋的小辅警,恨铁不成钢地在他磕磕绊绊捞住马旭宏的胳膊上斜了一眼,掸了掸挂着警衔的肩章,搓吧着塑料壳打火机的砂轮点上烟。 “咱们管片儿这几个入室盗窃的案子也属实不能再拖,马旭宏这兔崽子偷的东西是真他大爷的值钱,报案人隔三岔五就过来问,所里肯定是想尽量追回,也免得日后麻烦。而且这孙贼那么些个案底,倒腾东西的下家什么情况一直没交待明白,难得他倒卖物件儿那二手店铺的收据没来得及销毁……我估么着他销赃的钱十有八九是还没全到手,今儿既然能歪打正着,咱们怎么也得先从马旭宏嘴里抠出点儿线索,抓紧派人盯梢——江儿你们查大案子的可能不知道,小来小去的杂货铺里猫腻儿可不少,这下家既然什么东西都敢收,八成是有点儿什么门道,别拎着他回你们队里,再因为查别的案子拖上两天,到时候落个两头空,你说是吧江儿?” 张警官细细密密地念叨完就扯着脖子吆喝了一嗓子,示意已经跟在肖乐天身后晃到小区门口的小辅警拽着马旭宏往派出所的警车上带,搭眼瞥见肖乐天拧眉转身张望过来的表情,有点儿刻意地抬手压住了江陌的左肩,“体贴”地退后了半分:“啧……要不江儿,你跟小肖也跟我们去派出所看看,马旭宏这会儿正琢磨着怎么跟你们讲条件呢,得空我们也帮你问一问——刚听你说的那话,你该不会是真打算借着手头的案子帮他找补点儿优待吧江儿?这可不兴啊——” “唬他玩儿的。” 江陌语气寡淡地截口打断,没急着接上他的话茬儿。她好不容易拆线好转的肩伤吃疼,嘶声着倒吸了口凉气,拧住眉头勒令被小辅警扯拽别开得稍微有点儿踌躇堂皇的肖乐天跟上前抓住马旭宏别放,卷着后槽牙沉了口气,屈起食指刮松了紧绷着松不开的眉间,正准备扬头争取琢磨点儿冠冕堂皇的由头先把马旭宏扣下,余光却正掠见摇头晃脑的马旭宏突然咧嘴朝着押后了快十米远的江陌张警官狡猾地瞥得眉毛飞起。 江陌呼吸一滞,耳畔紧绷的蜂鸣合着一阵高速疾驰的发动机轰声由远及近地响个不停。她头皮发麻地感觉不妙,故作镇静地抬高声调提醒肖乐天快一步上前,呵斥马旭宏老实待着的措词都已经贴在齿关—— 马旭宏的嘴角却嚣张地抬起来,他像是偷奸耍滑不成却逮住了一线生机,趁着肖乐天后错半步的空当,扭身奋力地甩开了经验欠缺只捞住他小臂肩头的小辅警,铆足了劲儿扯住已经被他捏着别针寸劲儿撬开的手铐,准头十足地瞄着肖乐天的眼眶砸了过去,转身一头冲向了宽阔的车道,挑衅地站在虚黄线当间,对着瞪圆了眼睛猛扑过来的江陌和张警官啐了一口浓痰,歪着脖子正要朝着直奔劳动湖那一侧社区小广场的巷道里钻。 “拜拜了警——” “咚!!!” 几乎秒余之间,一辆亮黄色的跑车就从路口漂移着疯狂疾驰过来,马旭宏脖子还歪着,没等回过头来,整个人就瞬间腾空扭转,麻花似的拧成乱七八糟的一团,破破烂烂地重重跌向路面。 “啊啊啊——!!!!” 路旁寥寥行人的尖叫声霎时间刺破了堆满云霾的天边。 飞溅的血点肉块砸在了烟花摊子上面,吓得摊位老板喉咙里失声地挤出几声扭曲的叫喊,只恍惚觉得裆下一热,就“咕咚”一声腿软地摔坐在地面。 江陌脚下像坠了铅块,钉在原处怔了两秒就猛地蹬住地面弹向马路当间,转身喊住被手铐砸在眼角搓揉了好半天刚睁开眼睛垮在路边的肖乐天:“别犯愣肖乐天!黄色跑车超速行驶肇事逃逸,没有车牌,劳动湖南路向东逃窜,让交警把这车拦停!” “没到你哭的时候!叫救护车啊等什么呢?!”她抬头远远地望了咬着烟蒂没再挪动步子的张警官一眼,怒声喝止住傻在原地泪水盈眶的小辅警,几乎滑跪着扑进了马旭宏这遍地模糊的躯体血肉里面,在蒸腾的血腥气里托住他已经彻底扭断的颈椎脖子,瞪着他惊恐得凸出失神无法闭合的眼睛,抹开他嘴角不停涌出的血,哑着嗓子问:“拿刀的那个人有没有什么相貌特征,哪怕就一点!” “啊……呵啊……咳啊——啊——!” 马旭宏喉咙里不断涌动咕哝着,他呛咳了几声,艰难地发出丁点儿含糊的动静,眼尾茫然滚落了几滴烫手的眼泪,像是在哽咽,恐惧无力地勾住江陌的袖子,无声地嘶喊了片刻,整个人就软绵绵地从江陌手里滚落下来,圆睁着一双惊悚的鱼眼,涣散地盯着淌满了殷红的路面。 ———— 邵桀伸手把周南一专注于动画片而逐渐贴近手机屏幕的小脑袋瓜向后拨开了点,瞄了眼腕表上的钟点时间,平静又急躁地抖了抖腿,托着下颏斜靠在车窗旁边。 “哦——肖警官江警官他们出来了。” 邵桀挪蹭着探身凑得离前挡风玻璃近了点,架起胳膊搪住了撇开手机就要栽向前排座椅当间一览江警官办案“雄风”的周南一,眯着眼睛在脸色不虞的江陌身上辗转打量了半天,顺手捏了捏周南一小朋友手感不错的软嫩侧脸。 “好像小偷要带回派出所那边……” 他拉着周南一在车里扑腾着跟江陌挥了挥手,倒也没指望着凝眉专注地交涉着什么的江警官能分神回应地瞥上一眼过来。他揽住抻长了脖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马旭宏的周南一乖巧地坐下,隐约像听见什么低沉轰鸣的声响,将将好奇地越过小不点儿的脑袋瓜往外一瞭,却在眨眼之间,被马路中间一声巨大的钝响震得整个人无意识地抖了一刹,本能地抱住探起脑袋的周南一向下一埋。 邵桀脑袋有点儿发木,呆愣地看着溅在挡风玻璃上的血点傻眼了半晌,搂住吓到哽咽的周南一拍了两拍。然后他看见江陌几乎狂奔着摔进了车祸现场的一摊血泊里,托着马旭宏瘫软的上身沉默良久,怅惘地喘着粗气,良久才回过神,趁着掏出手机的空当,抬眼朝着停车的位置看了过来。 邵桀按下车窗想直接喊话,吸了下鼻子,被空气里烟花硝石混着血腥的味道呛得咳了好半天。 “别开窗!” 江陌隔着手机听筒剐蹭着黏在屏幕上的手印血点,哗啦啦地试图掩盖住自己略微惶恐颤抖的声线。 “稍等处理事故的车过来你再带Eden回家,我这边估计要晚……劳驾,再陪他一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小偷-死因(上) 案四小偷 十一死因(上) 春节期间排班执勤忙得没什么人手,市局大院里的积雪清得匆忙笼统,后院楼前花坛旁边路面上的薄雪被人来车往碾得结实,昨天夜里打滑顶了两个外勤警车的保险杠,八成是哪台警车的大灯磕成了豁牙,崩坏的碎片正插在小罗胖坨堆在花坛角落的小雪人身上,极其凄惨地把融得歪扭恐怖的雪人后脑勺儿削得只剩半个。 后勤保障人手实在不太够用,宋叔临近换班交接的工夫才得空拎着铁锹解决一下警队后院结冰打滑的车道。他抡着胳膊铲冰铲到半路,又扭头在那台大灯坏得有点儿寒碜的执勤警车上瞧了一瞧,弯腰捡起雪人脑袋上的大灯碎片,一边粗糙地复原了一下雪人的脑袋瓜,一边琢磨着能不能临时拿透明胶带把车灯粘一下,勤俭持家地节约点儿开销。 “宋叔,这两天我看就您带着小崔值班儿了,排班儿不是能歇这一半天吗?过着节呢,婶子没催着让抓紧回家——”祝思来把车靠在花坛跟前停稳,拽着他那个硕大的工具箱晃晃悠悠地甩上车门,搭眼瞧见花坛边沿的几点碎片残渣,职业习惯似的回头在停车位上扫了一遭,视线辗转瞟向趴在角落里的大头警车,好笑地弯起眉眼,“嚯……802的车怎么还顶花坛上了?” “昨晚上二组临时出警,小林端着泡面就下来了,车开得急,打滑。”宋叔撇开铁锹,伸手捞了穿着皮鞋脚底打滑的祝大主任一把,“这也不用多长时间,抓紧把这块儿的冰铲掉,省得那几个开车虎噔噔的孩子大过年的再磕几下。” 祝思来笑眯眯地略一颔首,扬起下颏就准备转身钻进到后楼,前脚刚踩上门槛儿,又忽然回过头:“对了宋叔,老顾还在队里吗?” “在你办公室等着呢。”宋叔弯腰捡起铁锹,抬头朝着楼上搭眼一瞅,“中午那会儿就告诉我有人找就说跑你这儿来了,那不——扒着窗户等你呢,等了快一下午。” ———— “嚯——药物检测、毒物检测、抢救流程的用药用量都查验了遍啊……怪不得你在鉴定中心泡了这么些时候,这报告出得可够全的……”顾形翘着二郎腿霸占了祝思来的办公桌椅,捏着祝思来这份儿新鲜出炉的热乎报告粗糙零碎颠三倒四地盯了半晌,啧了一声,眼瞧着这一堆术语数据,拿不太准地挠了挠眉毛:“所以抢救流程没问题,医院整理给到的用药用量没问题,当时狱医郑玮全程盯着,没有额外人员靠近过抢救室……那也就是说程烨……还真的单纯是因为伤情过重失血过多?” “第一份报告其实主要就是核查医院抢救的一系列处理有没有潜藏的致死因素。但不管是处理休克还是后续补血补液,包括补充胶体代替平衡溶液纠正——简单来说就是保他小命的处置流程,都没太大问题。”祝思来佝偻在小沙发上喝了口泡面汤,扶了扶上了哈气的镜框,挑了一叉子泡面嚼了两口呛了一下,“反正我跟中心的闫老师一致认为,根据我们的判断,咳咳——程烨到院抢救之后,应该是有过短暂抢救恢复到体征相对平稳状态的。” “本来还有生还的希望,但是却在抢救之后死了。” 顾形拖着椅子挤到祝思来身边,夹着报告帮他拧了根儿火腿肠,“所以你让我把医院监控过一遍,看看所有的处置,包括药品查验取药给药的过程是不是都完整可查?” “虽说失血休克到程烨那个程度,三级转四级,脏器衰竭死亡并不少见,但其实我有点儿怀疑这间私立医院后续用药的事儿。”祝思来咬着火腿肠含混地指挥顾形报告翻页,虚点了点第二份报告的扉页:“前阵子立兴街那边不是查了一伙药品造假的案子,以防万一。” “药品来源正规,药品室附近的监控却不全。那郊区医院先前有人发疯打砸抢,医院监控线路砸坏了一堆还没修。”顾形攒着眉头琢磨着报告上逐条分目列出的明细,力不能及地抬了下眉毛:“……然后你就把当时所有的药品药械安瓿瓶都查验了一遍。” “虽然麻烦了点,但活儿不白干,查到了间接导致程烨脏器衰竭死亡的原因。” 祝思来撂下泡面,伸手捞过顾大队长抓瞎乱看的报告,把他盯着看了半天的毒物检测掀过去,点了点报告末段:“你就只看结论就行——初步体征趋于稳定之后,再给到的血管药物和纠正酸中毒的补充药物,查验残留成分全部都是普通生理盐水。或者更直接点,维系他生命体征的药,要么是被人偷换了,要么就是跟立兴街那边同样的问题,有人用正规包装造假。这也是初步尸检之后,除了能够判定直接死因以外,并不能确定是否有其他外力因素存在的原因。” “还是药被人动过手脚。”顾形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发顶,略微回想了一下,嗤声哼笑着摸出在他口袋里震动了好半天的手机,瞄了眼来电显示,歪头接起来:“有人跟我这儿玩儿什么蒙太奇啊——喂,江陌?不是跟乐天儿抓贼去了?有什么发现吗?” “师父,之前程烨家被偷的蓝色铁盒子,在湖畔新城这边找到了。” 江陌的声音有点儿急促,沙哑的动静被扯拽在骤然疾起呼啸的冷风里,有点模糊不清:“这儿离华园里不远,但是因为管片儿的原因,一直没被筛查到。嫌疑人是一个已经上了名单的惯犯,叫马旭宏,放出来没多久,他是……前些日子偷了个店铺被拍到,派出所这边也一直在找,正好今天有人举报,抓了个正着。” 顾形这几日里心思都磕绊在程烨的死因上面,先还没太反应过来,缓慢地咂么了几秒,猛地撂下抖个不停的二郎腿,凝住神色僵着上身,刻意压了压嗓子才开口:“程烨那个盒子?盒子里……有什么发现吗?” “盒子里是程烨尾随女孩的照片和留存物品,还有一些对师父你的调查图片和文件。”江陌在电话那头清了清嗓子,扣住话筒喊着辅警把警戒线拉远点,声响闷闷地敲过来:“另外,还有一枚红色的宝石耳钉,因为看着比较值钱,被马旭宏倒手转卖到了一家回收二手首饰的维修店,这边派出所正好有其他盗窃案在一并调查,估计还有追回的机会。” 江陌停顿着吞咽了一下:“不过师父,马旭宏死了。” 顾形捏着手机一怔,抬眼对上祝思来模糊听了几句话就皱眉投来的视线,有点儿没明白江陌这前言后语怎么搭到了一块:“不是……抓了个正着怎么死的?突发急病?” “押回车上的时候他想偷跑,没按住,被一台超速飙车的轿跑撞飞了,已经联系了交警那边追截,救护车过来把人拼全乎之后直接拉到殡仪馆了。”江陌惶然沮丧叹了一声,大概是挪了几步,犹豫地“嗯”了半天:“师父,刚刚马旭宏提到,他在去程烨家实施盗窃的时候,撞到过一个人持刀入室。那个人手里拿的……也是一把形状奇怪的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偷-死因(下) 案四小偷 十一死因(下) 嫌疑人在逮捕羁押现场脱逃未遂遭遇险情暴毙在马路中央——这事儿虽说是事发突然意料之外,可真要追责起来,直接关乎随行警察玩忽职守与否以及现场安排是否存在失误的重大职责判断。 劳动湖派出所那边显然是不想在开年头一天添堵惹事,打着就事论事的旗号就把年龄资历明显更具说服力的张警官摆在前头抢占先机,一口咬定是刑侦支队这两位小朋友急功近利不按规矩流程办事,囫囵个儿地把责任推了出去。 顾形接了江陌的电话,还稀里糊涂的工夫就被临时叫了“家长”,拧着眉头在派出所里听了个来龙去脉具体情况,事关重大地熬到快深更半夜的光景才提溜着沾了一身血腥味儿的江陌肖乐天回到队里,压住刑侦办公室的门把手,拎着外套抖了抖裹在身上的烟味晦气。 “虽然因为意外事故不追责,但检查汇报肯定逃不掉,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时间……挺宽裕,下周一,反省的部分写得深刻点儿,来点儿什么可歌可泣。” 顾形瞥了眼宋叔桌上的台历,扭头瞧了瞧快埋进办公桌里的那两个没精打采的脑瓜顶,对于马旭宏赃物里那个蓝色盒子的事矢口未提,就只好笑地晃到委屈地抹了好几通眼泪的肖乐天跟前,在他没时间打理的鸡窝头上搓吧两下,觑着江陌凝重惨白的侧脸,开口问了一句:“肩伤的线拆了没?本来就是休假养伤临时顶班,早点儿回去休息。” 江陌先没应声,抬起头执拗地盯着顾形看了半晌,眉头敛得很紧:“师父,马旭宏这起车祸,我觉得有问题。” “湖畔新城旁边那条马路是事故高发路段,超速肇事逃逸的车辆暂时还没追查到,究竟是不是有什么猫腻,直觉也好推论也罢,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顾形并不反驳,有意地绕开江陌紧抓不放的问题关键,抬手敲了敲眉心:“马旭宏身上的案子和关联人物比较复杂,他倒手转卖的那个二手维修店前段时间缉毒推测可能是跟沣西酒吧有关的一个小型零售散货点,刑侦伸手介入的话容易打草惊蛇,毕竟马旭宏身上的案子不是你跟乐天儿主要经办,蓝盒子的事儿可能是巧合也不一定,还是得派出所那边跟缉毒配合一下,先以盗窃案的名义把倒卖掉的贵重物品拿回来——等着肇事逃逸和派出所追回的事情有点苗头再说,现在不能急。” “连着两个人还叫巧合吗?”江陌这会儿有点儿犯拧,指节烦躁地捏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师父,程烨自杀,马旭宏车祸,这两个人都曾经试图提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小陌……越是隔了年头的案子,越要谨慎处理。”顾形伸手在江陌松解不开的眉间敲了个脑瓜崩,先截口打断了江陌显然无从释怀的猜疑,掏出弹了一则消息出来的手机,瞥见高局直截了当的“滚上来”仨字儿,意外地挑了下眉梢,压低声音从江陌跟前错身出去:“你跟乐天儿先回去,案子的事儿,等我消息。” ———— 关联旧案的事件接连露出端倪,顾形倒不意外高局听到风声就会找机会拎着他这么个徒长年纪的混不吝旁敲侧击地敲打几句,却没料到老高上了点儿年纪比他还沉不住气,重新立案翻查的申请清早上刚撂在局长办公室的案头上,熬夜处理文件的高局就骂骂咧咧地把人安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老实立正,挂着老花镜捏着那几张纸,愁得额头眉间的沟壑都深了几许。 “程烨前脚刚跟我透了口风说当年撞见过红楼的案发现场,后脚就死在了城郊的私立医院里,这白天小陌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程烨家丢失的物证,结果偷了东西还撞见了点儿什么线索的小偷也死于非命……这明摆着就是红楼案之后销声匿迹的凶手,或者是跟当初案子有关的人,重新浮出水面,并且在试图跟警方挑衅。” 顾形端正地撑着膝盖,正儿八经地摆了几句事实道理,歪头瞥着高立刚茶杯旁边被他搓盘出油光的降压药瓶:“上了岁数还熬鹰,降压药都被你盘包浆了。” “吃这玩意儿还不是因为你!上辈子造孽摊上你这么个徒弟。”高立刚勾下老花镜,抬眼从镜框上沿瞪着顾形:“江陌那个什么案子的卷宗我还没见,那个姑且不谈,但现在程烨自杀这事实摆在这儿,你非要说跟三年前红楼案有关……有什么关联证据?你拽着小祝刨了个底儿朝天也就只能证明抢救的药品有问题,但这间接诱因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医疗事故都没查出个一定,你让我怎么批?” 顾形罚坐的屁股挪蹭了几下,扭身刚动弹两下就被高局一个眼刀飞了回去,“真要有确凿证据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师父——啊高局,虽然当初江陌因为想帮魏祺盛瞒着巡逻途中擅自离开的事儿,后续证词都被作废处理,可那会儿她就确凿认定案发当场的凶手根本就是另有其人,魏祺盛就是被栽了个彻底。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端倪……” “三年前三年前,三年多以前那案子撂在那儿就是因为证据不足。” “我知道你一直对小影的事儿耿耿于怀,可当时关联的物证都在魏祺盛家里,而且案发那段时间他又确实跟小影闹出过问题,本来就是因为有犯罪嫌疑才把人扣下,谁成想魏祺盛他突然发疯出了意外?案子被迫挂到今天,差的不就是证据?程烨自杀这件事巧合性太大,那个什么小偷的车祸也很可能是偶发性的意外……”高立刚抡着纸质文件砸了下桌面,强按住顾形那点儿忿忿得不符合年纪阅历的倔强脾气,起身站到沙发旁边,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儿上,来气又好笑地给他定了定心。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单独立案也好,并案调查也罢,连环凶案重新翻到台面上关系重大,现在这么点儿胡猜乱想,在我这儿肯定是没戏。不过顾形,你带了刑侦支队这么些年,早就不是什么二五眼的愣头青,后续怎么处理——还用我教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小偷-炒饭(上) 案四小偷 十二拍照(上) 顾形在局长办公室两眼冒懵犯困地听了半个钟头程序公正优先于实体公正的敲打絮叨,刚不耐烦地打了半个哈欠,回头就被熬鹰熬得一肚子邪火儿的高局瞪着眼睛两脚踹出办公室去,弯腰俯身捞起高局准头偏颇了丁点儿滚在地上的砂糖橘,歪扭地挨在门边揉搓着被皮鞋卷得生疼的屁股蛋,故意嘶嘶哈哈地扒着门缝跟他师父耍赖的空当,扭头正跟抱着一摞儿卷宗晃在走廊里等着局长得空敲门的周小邈搭上视线。 “……啊……值班儿啊小周……嗯……老高这还这么多文件要处理啊?那,那什么,我这……忙完了,你来。” 顾形扫了一眼周小邈紧箍在怀里的文件封皮,站直身形清了清嗓子,淡定地找补寒暄了两句,尴尬地把手磕磕绊绊地从裤子后侧摸索着揣进侧缝旁边的口袋,略一点头,又讨好地把手里的橘子搁在周小邈手里那摞卷宗上面,转身就头也不回地溜向楼梯间里去。 顾队长偶尔的颜面扫地不算稀罕,幼稚上头撺掇着耿副老鹰捉小鸡式掐架好像也就是不久之前。周小邈用力抿住憋笑憋得快裂开的嘴角,目送着顾队丢人丢得理直气壮的后脑勺儿,挪了几步,轻轻叩了叩局长办公室的门板。 “高局。”周小邈推门进去,先觑着高局脸上疲惫之余没怎么狂风骤雨的神情,绕过会客沙发稍稍松了口气,细致整齐地把手里的卷宗文件依次摆在办公桌上,又快速地捡过卷宗上头沾了一圈儿灰土的砂糖橘,背手揣进兜里。 “奉南拆迁改造时围栏倒塌的案子卷宗,以及后续拆迁搁置重新招标——包括盛城国际接手收购再开发签署公示的相关文件,目前可查阅的都在这里。” 高立刚点头,松动了片刻的眉心又无意识地拧紧,他靠在椅背上,搓盘着降压药的药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他抬手勾起文件夹,指腹刮了刮边缘不怎么明显的毛刺,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 “跟顾形走了个顶头碰?” 周小邈眼瞧着高局有话吩咐,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正准备记上几笔,听见高局的问话先怔了两秒,还以为这卷宗文件里是不是藏了点儿什么不可言说的辛秘,手腕一晃,笔尖儿点在纸面上晕出了一小团墨迹:“啊?……啊,是,刚正好碰到顾队从您办公室出来,高局。” ———— 顾形窝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指尖搭着办公桌的台灯按键,明暗闪烁地按了几下,漫不经心地碾熄手上的烟蒂,磕了磕烟盒,重新衔了颗烟在嘴里。 “仗着老耿不值班,敞着门抽烟。” 祝思来裹着件白大褂就从后楼晃过来,凑近瞄了眼桌面上几乎被烟蒂堆满的烟灰缸,身上的寒气撩得顾形手里的打火机火苗都抖动着歪了几许,“你是想直接抽烟呛死一了百了来个痛快是吗?差不多得了。” 顾形的办公室里常年闷着一股陈年累积敞着门也散不掉的烟草熏气。 祝思来难得没强行没收掉顾队长的烟盒打火机,只是皱巴着鼻子拉开塑钢窗,转身按亮饮水机的电源开关,蜷坐在顾形办公室那个小方茶几上面,微微抖了个寒颤,挑了下眉眼:“我就说程烨那事儿证据还不明晰,不急着打报告,老高不让你动这案子是吧?” “还是以监狱那边为准,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查肯定是不行。不过……老高同不同意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儿他得知道。” 顾形狠吸了一口就掐了烟,挥着胳膊散了散烟气,拖着椅子把窗户通风的缝隙拽小了点,“这小老头儿不知道最近听了什么闲风,刚我看他还让小周借调了一堆奉南拆迁那会儿乱七八糟的文件,十有八九也是在琢磨魏祺盛的事儿……老高这人你还不知道,面子上老神叨叨地挂着那点儿中庸之道,肚子里可窝囊不了几个火苗,这事儿他知道个大概,我这边他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到确凿关联的线索之后也就翻篇……你不是带着小罗去殡仪馆了吗?看这时间——马旭宏的尸检还是分局做的?” “车祸特征明显,跟分局那边也没有什么争议,我让小罗留在那儿盯一下就回来了。”死因判断之外的推测不归他管,祝思来一耸肩,捞起小方桌上的茶缸茶叶,泡了热茶搁在顾形手边:“小陌刚也打电话问来着,然后告诉我说你被老高拎到楼上去了,让我过来看看。” 顾形倒不意外,手背贴着茶缸试了试温度,嗤声就笑起来:“那小崽子是想跟你打听点儿风声是吧?” “你不就希望她打听案子的事儿吗?”祝思来吸了下鼻子,嫌弃地乜了顾形一眼:“……真当她是肖乐天那个傻孩子啊?平白无故地把人拽到身边,什么都猜不出来?” 顾形端着茶缸没急着搭茬儿,呼噜噜吹了半天茶叶沫。 红楼案查撤未果陷入谜团最初,彼时因为妹妹和准妹夫双双惨死蒙冤而近乎癫狂的顾形对于江陌的态度其实跟至今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孙晓昉所差不远——他那会儿完全无法接受江陌撞破凶案现场却怯懦不敢上前的借口,更无法猜透她莫名隐瞒魏祺盛行踪以至于后续证词作废无法替魏警官洗脱嫌疑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目的,甚至曾经在魏祺盛离奇暴怒抓住江陌衣领的时候,扭曲愤怒地生出了丁点儿极端利用的想法…… “当初我找到江陌的时候,她就猜到了。” 顾形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揉了揉眉间:“她原本是想硬着头皮留在红楼派出所查案,跟孙晓昉那老哥儿几个掐架都不是一天两天。我那会儿虽说盯了她有段时间,可其实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来,还是头脑发热居多,压根儿没想好该用什么借口把人拉到刑侦支队来,当什么诱饵,抓捕突然没了动静的凶犯——后来还是江陌主动打破僵局,敲开车窗跟我说,那个连环凶案的凶手有杀害目击者以确保万无一失的习惯,只要她活着一天,凶手就有可能找上门来……” “可消失了三年的凶手好像真的回来了。” 祝思来怔怔地看着顾形桌上的相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小陌,恐怕会有危险。” 第一百六十章 小偷-炒饭(下) 案四小偷 十二炒饭(下) 凌晨零点过半,文工团小区大院里刚噼里啪啦地响完最后一挂鞭。 江陌把车停稳,借着小区外头挂了满树装饰灯串的五彩光晕用劲儿搓了搓凝在袖口的暗色洇痕,抿住嘴唇深深地沉了口气,慢步踢踩着铺洒了防滑砂土的薄雪晃在马路边沿,然后离得老远,稍微挑起眉眼,跟大院门口保安亭里值夜班的冯清祥打了声招呼拜了个年。 “冯叔过年好啊,晚上又是您值班?” “诶哟小江儿回来啦,过年好过年好~刚还说看你那车没在,年关头你们这当警察的就没见着能得闲的时间……像我这家里逢年过节就小老头儿一个,反正也没事儿干,来保安室值班电暖气能随便开,物业还给加工钱。” 冯清祥正拎着遥控器敲打着不知道大院里头谁家淘汰下来的机顶盒大脑袋,笑声搭上话茬儿才得空扭头朝着硬撑起笑脸的江陌看过去,透过老花镜的视线在她脸颊侧那道黯色的红痕上停顿了一瞬,然后伸手把嵌了条缝隙的塑钢窗扯开了点,俯身从堆在桌脚的口袋里翻腾出一把糖块一颗苹果,抻长了胳膊递到江陌跟前:“讨个甜头,保平安。” 江陌怔了一怔,保安亭的白炽灯光晃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勉强绷紧维持的表情缓和了丁点儿,总算能真心实意地翘起嘴边:“成,我收着,谢谢冯叔——” 江陌话说半道,松散的情绪被口袋里突然嗷嚎起来的黑猫警长吓了一跳。她抱歉一笑,应和着冯清祥示意她去忙的挥手,顺带拽上保安亭大敞的窗户,转身拖沓着脚步晃进小区大门才瞥了眼来电显示滑动接通,身形黑压压地碾过路灯下昏黄的光晕,疲惫地钻进寂静清冷的午夜之中。 “有事儿?说。” 温晨对江陌这股子极其冒昧且言简意赅的语气见怪不怪,大抵是叼着烟嗤声笑出来:“……没事儿不能找你?拜年。” 江陌没搭理他这点儿逗趣的话茬儿,不怎么委婉地把话题扯开:“缉毒这几天不是都在设卡临检?” “啧……”久别重逢伊始那会儿还偶显生疏的寒暄已经彻底被江陌囫囵个儿地抬脚蹬开,温晨可惜地咋了下舌,没继续讨嫌,撇开嘴边的烟头,开窗的风声呼隆隆地灌进疾驰的车厢里,通话声音也嘶嘶啦啦地飘起来:“我师父收到信儿,说你们今儿抓贼碰到了一个回收倒卖首饰黄金的二手店——这地儿我们也在盯着,师父说派出所那边一直在问,就让我过去看一眼情况,到时候看怎么避免打草惊蛇,先配合你们和派出所把赃物追讨回来。不过江陌,我怎么听兄弟说你们抓贼碰上飙车了?小偷死了?你人没事儿?” “盼我点儿好吧兄弟。这点儿邪风吹得倒是挺快……没什么事儿。”江陌没急着上楼,磨磨蹭蹭地徘徊在单元楼门对面,踩着花坛里的雪堆,无意识地抬头张望着居民楼的墙面,“那个二手维修的店铺,到底什么情况?” “……上次吞粉包把自己吞进医院抢救那小子你记得吧?”温晨摇上车窗,声音总算能结实地敲进话筒里面,问了一句又恍然记起来:“哦对……你估计没瞧见,那会儿你也受伤住院。反正就是那么一号人,那孙子手里囤的货一般会在几个看着不怎么起眼儿的小杂货铺往外散,你们这次碰到的这个二手维修店凑巧就是其中一个零售点。但是吧……最近因为上线被抓,这些散货点都有点儿发毛,上面缺货,下面老主顾催得又紧,先前那小子说这些地头蛇都有其他的进货渠道,所以我们这边盯得也紧张,具体情况还没摸清。” “老主顾拿不到货,也就意味着店里没什么闲钱,或者……马旭宏的收据单换的压根儿就不是钱——”江陌定定地看着她家厨房窗户里柔软的光晕,愣了几秒,磕了磕鞋底的黏雪,压低声音钻进楼门:“所以从来不留销赃证据的马旭宏这次才会留一张收据票单……但马旭宏几进宫没留过上瘾的底子啊,怎么碰……” “没瘾不代表不接触。这东西倒手一次利润就翻番,没什么道理可言。小贼窝里晃几圈,要么他自己是瘾君子,要么那哥们儿——”温晨沉吟着停顿一瞬,感觉不妙地咂么着齿关:“干脆就是一个捣腾货的钱串……你们在他家里没翻到什么可疑的物件儿?” “暂时就那张收据。这不是出了事儿,后续取证都得拖到明天。”江陌温吞地停在家门跟前,鞋尖点了点墙角,眉头也敛起来:“你怀疑马旭宏这个人不止盗窃惯犯那么简单?” “他要是全须全尾地顶着盗窃的名头坐在派出所或者刑侦的审讯室里也就罢了——”温晨又咬住一根烟,“咔嚓咔嚓”地点了半天:“但架不住这人死得有点儿突然。对了江陌,派出所那边是不是对你跟你那个小师弟有点儿什么意见啊,我听那叫什么张警官的,话音有点不对劲儿,要不要哥们儿帮你——” 江陌举着手机隐约听见防盗门里窸窸窣窣地响动半天,她没敲门,只搭眼觑见猫眼儿里光亮晃动地闪了一闪,拧了锁头的门板就“嘁哩喀嚓”地掀开,涌了一道湿乎乎的热气出来。 “毕竟在眼皮子底下有嫌疑人脱逃出了车祸,我师父拉扯到半夜才勉强帮我们哥儿俩把警告处分据理力争成汇报检查,你可省省你那份儿闲心。” 江陌刻意揉了揉紧巴巴的眉间,耷拉着视线瞧见邵桀光脚踩着门槛,歪着脑袋就要往半夜蹿着寒气的楼道里探。她没等他迟一步开口说话,伸手先托住小孩儿的肩背往屋里带,拽门落锁的空当才掀起眼皮看向邵桀,吸了下鼻子,莫名地有点儿泛酸。 厨房的灶台上好像炖着什么汤,咸鲜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邵桀吹得蓬松的头发顶着玄关上方融融柔和的灯光,小孩儿特意打包带来做好随时蹭沙发准备的家居服宽松地斜在锁骨下面,清澈温柔的眼神落在江陌提醒安静而竖起贴在唇珠上的指尖,然后视线稍偏地留意到她正在通话的手机,乖巧地眨了眨眼。 他始终没插话,只是注视着江陌的眼睛,食指虚虚地点了点主卧的方向,示意江警官也放低声音说话,里面那位小祖宗闹腾到半夜才刚刚睡下。 然后邵桀就安静地在原地晃了两下,等到江陌总算压抑丧气地挂断电话的瞬间,从斜倚着的五斗橱上弹起身来,轻声问她:“江警官,饿吗?” 江陌没答话,直愣愣地看着邵桀的眼睛,好像没什么情绪,又仿佛古井里的波澜翻涌再落下。 她扯了扯裹着血腥尘土的外套后退了半步,把刚才顺手揣在里怀兜焐热的苹果掏出来,搁在了邵桀本意接过她外套而摊开的掌心里,“饿疯了。有饭吗?” 邵桀诧异了两秒,意识到江陌无意逞强的刹那,呛咳着笑了一下。 “有,蛋炒饭行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偷-手表(上) 案四小偷 十三沁血(上) 水龙头没拧紧,粘挂在出水口的水滴不间断地落下,抻成一条细细长长的虚线,纵身决绝地跃进漫溢遍地深红恣意蜿蜒暗涌的浅色瓷盆里,飞溅出一团又一团黯淡水红色的痕迹。 江陌耷拉着眼皮愣了会儿神,吸溜着盈满鼻腔血腥泥泞的味道,撸起掉回到手腕的袖子,毛毛躁躁地撇开从警服上浮落在水面池底的草杆杂物和细沙泥土,后知后觉地拎起被她随手按进水池里浸水沉重的警服内胆,犹豫了两秒,转身扔进了已经快脱水飞转的洗衣机滚筒里,然后甩了甩黏在手背上的水珠,捞起手机倚在洗手台旁的门框上,凝眉翻动着先前临时翻拍的卷宗记录,沉默等待着滚筒洗衣机里第一锅快速涮洗的警用大衣凑合出炉。 温晨那通没事儿讨嫌职业病发作的电话,其实旁敲侧击地给粘黏了满身血污的江陌提了个值得推敲的醒。 她这半天半宿的时间都被迫耗在了突发脱逃事件以致大额盗窃案嫌疑人马旭宏车祸身亡的问责追究里,整个人被几乎近在咫尺的血肉模糊震得脊梁骨窜冷风,脑子里沉钝执拗地抓住了点儿转瞬即逝事出有诡的直觉判断,却始终不得其法无从切入要点,单纯倔强地纠结在长久刺痛着江陌神经的“蓝盒子、红耳钉”的巧合与否上面—— 但,倘若马旭宏偷盗程烨家时的见闻与后续的车祸身亡事件之间,确无直接的关联呢? 或者正如温晨不顾头尾的下意识推断所言,马旭宏根本就不止小毛贼那么简单呢? 抑或者,因果真相之外,另有偶然? 撇开脑子里那股犯拧的麻绳,江陌仰头呆滞又缓慢地眨了下眼,回过神来又疯狂翻回马旭宏的犯罪及改造就职记录,放大了图片上的日期记录一栏,从头至尾快速浏览了两遍。 单就从这份“经验丰富”的“盗窃履历”来看,马旭宏似乎当真就只是个令管片儿民警无比头疼且知错犯错还屡教不改的棒槌惯犯。 初犯时年纪尚轻数额不大,泣不成声痛思悔改地蹲了半年不到,还因为表现良好被狱警关切照料,介绍去了一家接受改造人员就职的单位工作,规矩老实地在盛城际速货运仓储的公司里窝了半年有余,到底是没忍住心尖儿痒痒,对公司国际仓储里等待打包发出的客户私人物品伸出了贼手——马旭宏那会儿仗着“艺高人胆大”,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借助公司的货运渠道跑到外省销赃,然后在恣意挥霍完酩酊大醉地趴在温柔乡里呼声大作的次日下午,被当地的协查同事囫囵个儿地打包扔回盛安,等待着盛城际速的配合,做最后的立案处置。 可偏偏不知道马旭宏这么个恶劣分子打哪儿走了狗屎运,警方调查期间,恰巧发现丢失私人物品的客户是个悄么声夹带违禁品私货的二愣子——案件相关人员刨来翻去地对峙了一天,反倒是马旭宏这么个还没醒酒的二傻子被稀里糊涂地择了出去,协商来评判去,莫名其妙地跟盛城际速公司达成和解,赔钱了事。 此后,打从劳动湖派出所经办一起入室盗窃案,正儿八经地送马旭宏二进宫开始,就这么书写了一位惯犯屡教不改越挫越勇的“盗窃简史”。 然而抛开初犯的一时冲动和盛城际速货运仓储公司里发生的那次“鸿运当头”,马旭宏的犯罪记录,几乎全部微妙地保持着一个固定的时间周期,强迫症似的循环往复—— 直到最近这一次,马旭宏出狱不久就手痒偷盗,兑换倒手赃物未果就意外被捕,将将错走了半步,就彻底无可回头地扭身踏上了黄泉路。 但真要仔细掰扯琢磨起来,对于极度热衷于及时享乐骄奢挥霍的马旭宏而言,在根本没有其他可追溯的收入以及绝大多数赃款和已知收入都被用来赔付和缴纳罚款的前提下,支撑着马旭宏恣意妄为的资本始终不明来源。 基于这个疑点,马旭宏这次出狱以来的窘迫处境与突然失去挥霍资本是否有关?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数,促使着马旭宏摒弃了之前的习惯,刚出狱没多久就着急忙慌地“手痒”犯案? 江陌弯腰搓了搓七分睡裤盖不住的脚踝,大脚趾用劲儿抵住地面,缓了缓隐约抽筋抖动的小腿肌肉,放空了两秒,缓慢滑动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马旭宏最后一次的出狱日期,然后轻轻敲动着手机屏幕,把翻拍的图片放大到模糊。 如果遵循着温晨灵光乍现的随机揣测,考虑到跟马旭宏息息相关的那个二手店铺因为涉毒被警方锁定关注的既定条件呢? 马旭宏出狱的时间,恰巧适逢沣西和坝庄因为警方布局收尾行动全部静默,所有的货品往来都被悄然按住的时间段,甚至始终秘而不发的齐家村想借此机会暗度陈仓,也阴差阳错地因为弃婴案落了个人赃并获的下场,让缉毒支队端了个满盘…… “嘶——” 热水器里消耗殆尽的温水早就被自来水管里几近上冻的冷水掺得刺骨,瓷盆边缘颤抖波动的水面“哗”地翻涌漾出,转瞬就滚过平滑的洗手台面,泼向江陌光着脚丫子单脚踹住另一条腿膝盖的脚踝。 江陌被混着丁点儿肥皂液的血水凉得一哆嗦,抖着寒颤脚下一滑,差点儿腿脚发麻地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她总算留意到水池漫溢的始作俑者,抬手压紧了水龙头,翘着脚趾头夹住晾衣架上的抹布,顺脚丢在门口的地垫上,省事儿地蹭了几下,又被沾了水的地垫拖着打滑,“咕咚”一声撑住台面才勉强站住。 阖紧的卫生间门板外头轻声踢踏着脚步贴到了磨砂玻璃跟前。 邵桀举着锅铲挂着女仆围裙的身影滑稽地勾勒在卫生间的玻璃上面,他声音放得很轻,含糊地混在厨房的抽油烟机的噪声里,急切地问了一句:“江警官?滑倒了吗?衣服要是换完的话我进去帮你?” “没事儿。” 江陌捏着手机拽开门板。 邵桀那本来就容易蚊子哼哼的动静隔着这扇月朦胧鸟朦胧的玻璃根本听不清。她翘起来使劲的脚趾头沾了凉水又开始抽筋儿,钻出门缝就原地坐下,视线先垂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邵桀摆在门口的棉拖鞋上,徘徊了几秒就背对着卫生间里的遍地狼藉理直气壮地扬起头来。 “衣服马上就洗完……可以开饭了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偷-手表(下) 案四小偷 十三手表(下) 餐厅里装饰用的顶灯没开,光线悉数从厨房洒过来。 桌上只摆了一盘炒饭和一双筷子,炒饭上方氤氲晃动地飘出丝缕香气,随着掀动的气流左右摇摆。 江陌扒在餐桌旁边饿得眼冒金星。她盯着那盘炒饭看了好一会儿,抬头偷瞄着专注于那锅肉香四溢的汤羹咸淡的邵桀,趿拉着拖鞋晃进厨房,蹑手蹑脚地在筷筒里摸了把勺子出来,悄么声地伸向蛋炒饭的边缘,调整姿势剜了挺大一口,囫囵个儿地塞进嘴里,嘶嘶哈哈又香又烫地嚼了半晌,再无事发生地挪蹭到邵桀身后,揣着胳膊肘就把屁股搁在了洗碗池边沿的台面:“你不跟着吃几口?” 刚涮出去的炒锅还在洗碗池里沥水竖着,江陌蹭了一裤子凉水泡沫,不以为意地歪着脑袋抻长脖子,瞄了一眼翻涌着鲜香的汤锅:“什么肉啊?还挺香。” “我跟周南一吃过了,刚等你下班的时候也一边看比赛一边吃零食来着,不饿。” 邵桀撂下汤碟,转身拨开有点儿碍事的江陌,拎起一绺香菜弯腰就水搓了搓:“猪心,加了莲子芡实大枣什么的……定惊安神。买的有点儿多,卖猪心那个市场老板只按整个儿卖,你能吃吗?不吃的话还有给Eden加的瘦肉。哦对还有香菜,汤里放香菜吃吗?” “吃。都吃。我不像那小不点儿,我不挑食。” 江陌跟在邵桀身后从厨房左边晃到冰箱前头,磨蹭了几步实在搭不上手,讨好地说了句待会儿洗碗收拾的活儿就包在她身上,扭头就躲出了厨房门口,拖着餐椅盘腿落座。 邵桀压根儿没什么跟她计较得失的念头,背对着明显挂了满脸过意不去的江警官没声儿地傻笑,端着汤碗顺势在餐桌拐角跟江陌几乎只有半臂之隔的位置坐下,抿着嘴唇慢吞吞地摘了围裙,掀起眼皮正撞上江陌的视线,又笑着抢在她念叨几句牙碜疏远的客套之前,先一步开口:“我没什么事儿,真的。就是Eden确实被车祸的动静吓到了,回来睡了一觉就有点儿低烧,不过喝点儿热汤冒了点儿汗也就好了,晚上在客厅里疯玩儿了两个小时,刚你也看到了,睡得挺好。” 邵桀刮了刮眉骨,觑着江陌被炒饭塞成松鼠的两颊和骤紧的眉头停顿了半秒,轻声道:“我们在车里其实基本上什么都没看到,就是下车之后闻到了点儿血腥的味道……” 江陌捏住勺柄的拇指用劲儿搓了两下,咀嚼着炒饭含糊苦笑:“对不起啊,这事儿属实怪我,没想到马旭宏身上的事儿比预料之中多得多……早知道就应该让你们直接回家,不然也不会碰上这一堆……” 邵桀听见江陌忸怩地藏在嗓子眼儿里的后悔抱怨,眨了眨眼,先没着急搭话。 他隐约觉出江警官历来公事公办的情绪状态里,不经意地淌了些许几不可察的沮丧和柔软出来。邵桀抱着手臂定定地注视着江陌垂在颊侧的头发,抵在桌板上的指尖犹豫地刮蹭了两下,“这嫌疑人突然意外车祸死了……是不是还挺麻烦的?” “属于押送时意外脱逃致死,没给警告处分已经是上头大发慈悲了,挂几个检查肯定是跑不掉。”江陌扒饭扒得火急火燎,噎得快翻白眼儿之前端着汤碗顺了一口,几乎没留意到邵桀这只言片语的试探,只是话说半道忽然想起来车祸现场那一团乱,“下午那会儿光顾着忙活马旭宏那一脑门子官司……根本没顾上你那边,差点儿忘了,派出所那边找你走访情况没有?” “现场那个警戒线拉得老远,钻出去的时候被那个……就是跟你说话的那个,年纪挺大的警官,被他带人拦下了。”邵桀略微回想了一下:“基本就是在问当时在现场看到了什么,倒也没说别的。” “张警官?”江陌现在听见这仨字儿脑袋就疼,整张脸微妙地拧巴了一瞬,“他具体都问什么了?” “先是跟我确认了一下协助你们拖住网逃人员的事儿,再就是车祸前后都看到了什么,后来Eden有点不舒服,张警官和另一位派出所的警官也就放我们离开了,只是说有其他情况的话再联系。”邵桀看着江陌稍显凝重的表情,思忖了片刻:“不过……有件事儿我感觉有点怪怪的……那个张警官一直在试图让我详细回忆跟马旭宏都聊过什么,还说……最好一字不差地告诉他。” “他问这个干什么?”江陌先没想太多,鼻子里“哼”了一声:“拖延时间瞎扯淡还能聊什么……估计是琢磨着从你这儿下手,找茬儿给自己开脱。” 邵桀撇嘴点头,很是委屈地皱巴着眉头:“我也跟他说了,就是聊一些游戏上的事儿。他非要我具体说明,可我照实说了他又听不懂,还让我老实点儿别耍滑头……” 江陌撂下汤碗端起炒饭,掀起眼皮瞥见邵桀委屈巴巴的表情,好笑地挪腾出一只手,在他不怎么精致蓬松的发顶搓吧了两下,八成是寸劲儿牵动了肩上伤愈拆线的患处,麻酥酥地动了动胳膊,“马旭宏死得太突然,偏又等他死了之后才发现这哥儿们身后扔了一堆烂摊子,都怕错过线索。但张警官有点儿怕担责任,急功近利拽人不成就想先——” 江陌话音未落,心里陡然一颤,她转过头,盯得邵桀无意识地碰了下鼻尖儿,疑惑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跟姓张的撒谎了?” “不……不算吧?”邵桀余光瞟见江陌霎时严肃的视线,下意识地端正坐姿,拔直了佝偻了好半天的身板,勉强没怎么磕绊:“大部分都如实交代了,而且闲聊那会儿……我……我也没太留意,等到张警官让我详细说明情况的时候我才觉得不太对……可我看他好像跟你有什么分歧——我就想着,真要有什么情况,也得回来先问问你……” 江陌瞥见邵桀顿时紧绷的肢体动作,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那点儿沉着脸就像是要把审讯室随身携带的臭习惯,她清了清嗓子,琢磨了一会儿,尽量平和地眨了下眼:“我又不吃人,怎么总紧张……你觉得不太对的事儿,是关于什么方面的?” “我在跟马旭宏聊天的时候,看到他手上有块表。” 邵桀笃定地点头,屈起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响:“虽说只瞥了几眼,可看款式,应该是Constantin的一款陀飞轮男表,即便不是顶奢定制,市值大概也要一百万上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小偷-沁血(上) 案四小偷 十四沁血(上) “……手表?咳——” 江陌溜号地盯着邵桀叩在桌面上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一晃神的空当就被囫囵吞咽到嗓子眼儿的米饭粒儿呛住,脸颊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蛋炒饭差点儿喷了满桌,捂着嘴脸红脖子粗地缓了半分来钟才勉强稳住,捞起邵桀端给她的水杯,吸溜着鼻涕顺了两口:“咳……什么手表?” 邵桀先没怎么反应过来江警官这句质疑的用意,还当是她没听清,掏出手机正准备搜几张照片图文并茂地仔细补充说明:“啊?哦……我记得是一款Constantin的男表,还挺贵的,一般这种会员制的东西,盛安市一年到尾也订不出几只,即便有二手流通的情况,应该也——” “不是……不是问你这个。”江陌闷咳了两声截口打断,稍微回想了一会儿,拎起勺子点了点餐盘,“上铐子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所以从见面到马旭宏出车祸的这段时间,他有没有戴手表我不确定……但清理车祸现场我跟乐天儿全程跟着——” “没看到有掉落的手表,对吗?”邵桀皱了下鼻子,抿着嘴唇沉声喘了口气:“我其实在离开车祸现场的时候也看见了他那条飞出来的左胳膊……腕表确实不见了。我就是觉得这事儿捏不准到底是不是巧合,是飞出去丢在了哪儿,还是被马旭宏故意藏起来的,或者……” “或者,可能有人趁着警方还没注意到的时候,抢先处理掉了。” 江陌垂着视线沉吟片刻,速战速决地把盘底的炒饭刮干净,忽然抬头问说:“邵桀,你能确定那块一百来万的手表是真的吗?或者……这玩意儿有没有可能是他偷的?” 邵桀略一颔首,随即缓慢地摇了摇头:“这种表的制作工艺,造假成本很高,而且我看到他那块手表的时候挺惊讶的,表情有点儿明显……当时怕马旭宏生出戒备心,就假装好奇地问了一嘴,说那块表好像挺贵的。” “如果有问题的话,他应该会把话题扯开,或者干脆说就是个带着玩儿的假货。”江陌恍然地抬了下眉毛,“但是他没有。” 邵桀扬起手腕,演示似的晃了一圈儿:“马旭宏还特意跟我显摆了一下,说这表虽然是别人送给他的,搁他手里磕磕碰碰了得有几个年头,但真的一看就是好东西,他忙活半辈子也不见得能买得起半个。” “有人送他的?”江陌舔了舔犬牙的齿尖,眉间微微一皱,“哪个冤大头这么大方?一百来万的表说送就送?” “马旭宏说是老早以前,从公司老总那儿收到的,算是……离职礼物?” 只将将过了半天半宿的光景,邵桀这会儿还能清楚分明地回忆起马旭宏当时好笑又鄙夷的神色。他显摆完手表就下意识地把腕带向里侧用力箍紧,晃动着手腕一再确认手表能卡挂在小臂上才隐隐卸了口气,把皱巴的袖口扯拽平整,状似无意又含糊地把这个礼物得来的前因后果随口带过,只顾着翻来覆去地念叨起他那会儿在公司里开创了多少多少跑货的业绩,曾几何时也是吃香喝辣的。 邵桀对于马旭宏口说无凭的扯淡其实没什么兴趣,揣着口袋抖了个寒颤,顺嘴就把徘徊不前的话题牵扯开去:“那有这能力这老板,怎么还换工作了?留着当个小领导多好。” “嗨……那会儿也是临时有了点儿事儿。”马旭宏摆了摆手,一副往事不可追的淡定,开口的话多半都是胡诌:“再者说,人往高处走嘛,那货运公司里能当领导的还得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我们再怎么干,那也就是出苦力跑车。好在老板是真挺器重我,虽然离职了吧,但有什么合适的活儿他那边缺人手就来找我,正好,帮忙跑个腿开个车,还能挣点儿外快什么的。” 邵桀半咸不淡地笑,佯装认可地点了点头:“还挺不容易的,不过这样也挺好,钱嘛,多挣一毛算一毛。” “那可不。”马旭宏得逢知己地抬手在邵桀地肩膀上敲了敲,堆了满脸追星追得了一位“良人”似的笑,“但这钱属实不好挣,要不然老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送我块儿表,他说这玩意儿得算是个信物,小来小去跑个腿倒没什么,但有时候帮有钱有势的老板开个车送个货,他们可都认这个,戴着表的时候是真他妈有面儿,进进出出那都瞄着你呢……” 马旭宏话说半道,歪着嘴角嗤声一笑:“人呐,都势力。” ———— 江陌没什么表情地听着邵桀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完,掀起眼皮,扫视着邵桀翻找出图片上的那块手表,轻声地自言自语道:“盛城际速的老板……居然一直跟马旭宏有联络……” 邵桀念叨得口干舌燥,随手就捞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睫毛一扇又忽地意识过剩地察觉到,这无意间的小动作已经一去不复返地朝着刻意又暧昧的方向飘,他眼神儿一晃,悄么声地往江警官面无表情的脸上瞄:“那……照马旭宏的话来说,好像他跟老板关系还不错,保持联系,好像也没什么吧?” “但马旭宏可是个常年挂在网逃名单上的惯犯啊。” 江陌嗤声哼笑,扒拉着邵桀的手机想翻拍一张手表的照片,没怎么留意到身旁这位小朋友正兀自发散翻飞的思绪,轻蔑的沉声道:“而且他当初是被盛城际速开除的——因为盗窃客户的私人物品,还借用公司的物流渠道销赃……那要是个正常的老板,还给他送一块一百多万的表?可能吗?脑子被驴踢了都干不出来这赔本儿的买卖——” 邵桀晃神地附和了一声,自顾自地把自己忽悠了个脸红心跳。他轻轻摆弄着江陌的水杯,耷拉着视线幼稚地想把它挪到原处,即将大功告成之际才察觉到江警官的话音停在了半道。邵桀心虚地顿住,抬眼正跟江陌神思凝重凑巧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尴尬地捻了下指尖就往客厅偷跑,抽了几张纸巾又晃回来,美其名曰地想递给江陌擦一擦嘴角。 然而江警官八成是真没瞧见邵桀那点儿暧昧萌芽欢欣跳跃。 邵桀眨了眨眼,咂么着危险警报解除,也就慢悠悠地围着江陌绕,没处搁没处放的目光恰巧晃在她家居服的肩头,怔愣两秒,翘着指尖,轻轻地蘸了蘸她深色衣服上不怎么明显的濡湿暗红,觑着江陌不解扭头递来的视线,惊讶地低呼道。 “血……江警官,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偷-沁血(下) 案四小偷 十四沁血(下) “你还真晕血啊?” 江陌听见邵桀一惊一乍的呼喊,先抬手在肩伤的边缘试探性地一按,捻了捻已经沁出布料的黏腻,敲了下盘得发麻的小腿就一瘸一拐地站到洗手间的镜子跟前侧身瞧了瞧,略微犹豫在意地觉出身后那道呆滞得直勾勾的视线,屈起胳膊半挡住门板。 她扯下家居服松垮的领口歪着脖子,别扭地斜着眼睛察看伤口刚拆了线的针眼,余光正钻过门板缝隙,觑见两只手端在身前戳在那儿不太敢动弹的邵桀,好笑得快把白眼儿翻上天花板:“晕血还盯着看……你要不坐着歇会儿?别万一真撅过去了,我还得把你扛去医院。” “我……不晕血……真的,我就是……看见血有点儿……紧张。” 邵桀磕磕绊绊地吭叽了两声,呆了几秒恍然扭身,翻出江警官家里头过期清空又重新填满的药箱,捏着碘伏和纱布凑到洗手间门前,在一门之隔的地垫上非礼勿视地磨蹭了几圈:“是不是伤口又崩开了?在家处理能行吗江警官?要不要去医院?” “盼我点儿好行不行?没什么事儿,没崩也没裂,大半夜去医院蹦跶到喻洛眼皮子底下,我得挨骂好几天——劳驾,碘伏递给我。” 江陌把手探出门外,捏着消毒棉棒柔韧性欠佳地刮了刮粘泞在皮肤上的血迹,“我这八成就是之前伤口崩开重新缝合的时候碰到了哪根儿小血管,再加上年节这几天忙忘了——还以为缝的是不用拆线的那种,今天中午喻大医生打电话问我才想起来……护士长当时跟我说愈合得一般,可能有渗血的情况出现,我本来没当回事儿……刚换衣服的时候随手就把纱布扯下来扔了,也没想起来看,估计是下午在马旭宏那儿扯了一下,也就看着……嘶——还挺吓唬人。” 江陌没轻没重没多少耐心地跟自己够不着的肩胛骨置气,歪扭得脖子差点儿拧抽了筋,她单手举着碘伏棉棒,抿住嘴唇使劲儿,粗糙鲁莽地像是要把长了新嫩肉芽又疼又痒的创口边沿蹭掉一层薄皮。 “下次跟我说,换药拆线这些事,我帮你记。” 始终徘徊在磨砂玻璃另一侧干巴巴惦记的邵桀轻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夺过江陌捏在手指间的那两根滚满血泥的棉签,抢在她有所反应下意识动粗之前,把那张白净但使劲儿使得狰狞的脸蛋扳了回去,“……你就不能轻点儿,对自己。” “……?” 江陌难得在脑子宕机等待重启的空当没先肌肉记忆作祟地把一记肘击挥舞出去。 她的手还保持着扯拽领口的姿势在肩上虚挂着,眼睛瞪得溜圆地看向镜子里小心翼翼地蹙着眉间帮她擦拭着伤口的邵桀,甚至隐约能从湿润了消毒药水的伤口感受到他稍微屏住又洒在肩上的吐息。 江陌在眨眼的光景里没来由地冒出了丁点儿犹豫的情绪。 她最近对于邵桀细致入微的照料有点儿近乎理所当然的随意——哪怕在明确知晓这小崽子有心讨好的目的前提,依旧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两个人之间理该维持的合理距离。 这个势头走向实在不太对劲。 江陌其实老早以前就心知肚明,她那点儿近乎苛刻的“领地意识”或是抵触心理大多缘于年幼时亲眼见证了亲生父母跟反目成仇几无差距的惨痛结局。那些根植在她心底挥散不去的恐惧使得她至始至终都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在接受并维系一段血缘或工作以外的亲近关系的同时,坦然地容忍面对它可能随时随地因为任何原因刹那间的分崩离析。 ……然而红尘缥缈,就怕万一。 归根结底,江警官再怎么心绪老成也还没耗到老僧入定无欲无求的等死年纪,邵桀这屡次三番盘儿亮条儿顺的示好关心,实在体贴得让人无从推拒。 “伤口边缘还红红的……用不用再擦点儿药什么的?” 邵桀话说半道,忽然察觉到江警官的思绪似乎早就纷飞出去。他略微掀起眼皮看向镜子里那双涣然失神的眼睛,指腹若无其事地捻按着纱布胶带,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一寸一寸地从长出粉嫩新肉的皮肤上掠拭过去—— 江陌正溜号儿的脑子猛地一紧,本能地抖了个寒颤,领口裸露的皮肤都激起细密的鸡皮。 她飞快地乜向邵桀,然后就看见始作俑者纯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抬手按向灯暖开关,歪头越过她的肩膀,明知故问地关切了一句:“江警官,你冷吗?” 明亮温暖的灯光在这一小隅空间里蒸起一股混着丝丝血腥味道的浅淡香气,湿润甜腥的味道霎时间钻爬进江陌的鼻腔,横冲直撞地涌向头顶。 “……没事儿,不用那么仔细,纱布贴上就行。” 江陌故作淡定地清了下嗓子,脑子里快像浆糊似的搅在一起。她松开勾拽着领口的手指,在正用掌腹温度黏合胶布和皮肤的邵桀手背上轻轻一拍,却不料指尖这点冰润的肤感戳中了身后这小孩儿的哪根脑筋,他怔了半秒不到,居然猛地攥住了江陌的手腕,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把似乎无心分神挣扎的江警官抵在了洗手台面,很难错身动弹。 然后江陌才抬眼看见他喉结一滚,无害清澈的眼睛里沉如墨染。 “江警官,你对我,未免……太过放心了一点。” 江陌这会儿才正儿八经地回过神,搭上邵桀咄咄得炙热的视线,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邵桀身上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占据对峙先机,与其说是成年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压迫感,倒不如用一只对猎物虎视眈眈,却龇牙龇得力不从心的犬科小动物来形容,概括描述得更为准确明晰。 江陌盯着莽劲儿上头完就开始心虚的邵桀,瞄了眼他逐渐紧绷得抿成一线的嘴唇,略一皱眉又嗤声笑开,不慌不忙地抬了下眉毛,瞄着他的额头用劲儿一顶。 邵桀有点儿犯懵,正琢磨着给自己找个台阶退回去的空当,本能保命似的向后一缩,却被江陌瞬间捉住破绽,眨眼间就天旋地转捯了一圈,稀里糊涂地被江警官反手擒拿按在门框边沿,挤压着侧脸不得动弹。 “小朋友,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江陌哼笑着贴向邵桀耳边。 “想挨揍就直接点。放心,保证你身上这点儿布料盖不住的地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偷-摊位(上) 案四小偷 十五摊位(上) 凌晨五点零三分,江陌撑着方向盘过弯打转,干巴巴地打了个哈欠,眺着已经垂落在路面上的警戒线,急踩了一脚刹车,不当不正地把车斜停在靠近湖畔新城小区一侧的马路边沿。 云层黑漆漆阴沉沉地翻涌着,路灯昏黄沉闷地笼着路面,斑驳晃动地注视着车道正中那一滩宛如深渊的墨红色。 马旭宏车祸事故路段的警戒管制还没撤,几乎已经初步定性肇事逃逸的案发现场附近就只留了两台警车一前一后地贴在警戒线跟前守着,这会儿北风骤起,连头半夜还能坚持晃在当街的小辅警也冻手冻脚地缩回车里躲着。 小辅警连值夜班,眼皮发粘哈欠连天地歪头靠在车玻璃上,眯缝着眼睛留意着路面上零星沉寂的动静,警惕地在撕扯着枯枝杂物的风声里昏睡再惊醒,睡不踏实又提不起精神地靠在椅背上来回翻身,侧着耳朵听见窸窣靠近的脚步声响,烦躁地瞪开眼睛,沙哑着嗓子对着凑到他车窗旁边的身影厉喝出声:“警戒线拉着呢没看见吗?!道路管制,不能从这儿过!抓紧把车开走!” 小辅警撒气儿似的吼到半路就有点儿后悔,他总算抬眼看清了车窗外那张略显惊讶疲惫却姣好的面孔,喉咙一抖,咧开嘴角准备稍微平和地解释个一字半句,正襟危坐地拔直身板才想起来车窗还严丝合缝地隔音竖着,尴尬地舔了下被暖风吹得干燥起皮的嘴唇,摇下车窗轻咳了两声:“那个……同志,这边昨天下午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你要是开夜车停那儿休息一下可以,但这边是不——” “……警戒线飞到事故现场里了,我是想过去重新拉起来。你不睡的话……路口那边临时管制的牌子和警示灯——我估计是没挂沙袋压紧,三四点钟的时候起大风给掀了,待会儿二轮检验和事故分析的人到场之前,抓紧把那个飞出去的塑料水马找一找,摆正。” 江陌捏着冰凉的强光手电筒,撑住车门打断了小辅警的絮叨,侧身挥动光柱朝着路口的方向照了照,大致交代清楚才后知后觉地循着满眼呆滞茫然的小辅警的视线,低头在她这身儿便装羽绒服上扫了一眼,怔了两秒,紧忙摸索地把揣在口袋里的警官证掏出来,不好意思地敬礼一笑:“刑侦支队江陌,不好意思啊,昨儿发生事故的时候我人在现场,执勤服和棉服大衣全被血泡透了,忘了自己穿的是便装,执法仪也在队里扔着充电呢……” 她拎起手里的证物清单副本,虚虚地点了点路面路边的遍地狼藉,抢在小辅警凝滞不动的脑袋瓜琢磨出她究竟为什么要挑在这么个狗都犯懒的时间段顶着凄厉冷风钻进事故现场里徘徊乱转之前,快步晃进了拉起警戒线管控的区域里面:“我来核对一下现有的证物位置,查缺补漏,你忙,我就在周围转转。” 小辅警昏沉迟钝地瞥了眼即将轮班执勤的时间,压根儿没多想,钻出警车正儿八经地就着江陌好心予以提点一事回礼致意,扣紧了帽子就快步听话地溜到路口,搬起石头压实临时管控歪扭的铁牌,逐次码齐飞得七零八落的水马,回身往正帮忙重新扯起警戒线的江陌身上望了一眼。 江陌稍有感应,但没回头,拾掇着忽悠完小辅警就被冷风刮得哆嗦零碎的耐心,仔细地回想着昨天车祸事故电光火石的刹那瞬间,抖了抖手里的纸质文件又卷成一团,耷拉着脑袋仔细勘查马旭宏断臂落点附近的灌木丛和步行路面。 ……邵桀口中的那枚手表,并没有出现在第一时间清点现场后整理的证物清单里面。 事故路段涉及到嫌疑人脱逃情况的复原研判,现场警戒线其实拉得很远。 照理来说,名贵腕表这么个物件儿,理该不会被轻而易举地忽视不见——可偏偏在警方逐寸排查标记证物的前提下,仍旧查无此物地连个腕表的碎片都未曾找见…… 江陌拧着眉心“啧”了一声,隐约觉出裤子口袋里振了半天,拎出手机快速地在来电显示上扫了一眼,划动接听就搁在耳边:“喂小罗,这个时间点,你是没睡还是起了?” “没睡,这尸检报告局里不是急要嘛,我就在区分局这边跟着熬了个大夜。看见你发的短信,得空就抓紧回。”小罗法医大抵是晃在空荡的走廊里面,不大的声音都带着回颤:“你跟乐天儿没事儿?” “问题不大,写检查嘛,熟练工。”江陌没声儿地笑了一下,抬脚掸了掸路边花坛上的积灰就顺势坐下,缩着袖子抖腿取暖:“马旭宏胳膊上什么情况?” “要不是你发消息问,我跟区分局这边儿差点儿就忽略了这一点。”小罗法医略一停顿,缓声筹措着还没来得及落到纸面上的措词:“马旭宏确实有佩戴腕表的习惯,但很奇怪的一点是,正常人佩戴腕表都是为了方便看时间,马旭宏戴手表却像是习惯性地把金属腕带卡在了小臂——几乎靠近手肘的位置,好像……是在尽量避免被人发现。” 江陌稍微想起邵桀昨晚的回忆描述,卷起舌头舔了舔齿尖:“跟我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能不能推断出佩戴的时间长短什么的?或者具体有什么细节?” “尸检还没神到那个地步……”小罗法医嗤声一乐,“而且他小臂上箍压金属腕带的轻微痕迹,正好因为被高速车祸的瞬间挤压导致撕裂折断——就是他卡住腕带的位置正好是他断臂的边缘。目前来看,也就只能给出他死亡之前确实有佩戴金属制品的判断。毕竟车祸事故基本定性,这个手表的情况……虽然值得推敲,但如果要深究细节的话,恐怕得根据案子的情况和进展,让我们主任过来看一眼……暂时就这些。不说了小陌,我师哥杀过来了,我回去帮忙,有事儿发消息,我抽空帮你看!” 江陌正出神,失笑地刚应一声就被电话那头的小罗法医直接挂断,她揣起手机,低头在冻僵的指尖哈了口热气,转身挪蹭了个稍微背风的朝向,闷着脑袋焦躁地梳理思绪,不死心地扒拉着枝干稀疏的灌木花坛,胃疼地把自己攒成一团,吸溜着鼻涕抬头的瞬间却被陡转的风向糊了满脸,啐着嘴里那点儿土腥牙碜的空当,远远地听见几声压着嗓门的呵斥叫喊,定睛正瞧见管制路口横了一辆三轮车,昨儿刚见过面的烟花摊位老板扯开耳包围巾,气喘吁吁地跟指着警示牌的小辅警争执个没完。 “警察同志,我真的是昨天就在这儿摆摊,我又不往里面摆,不耽误你们查案,你行个方便,我就在那小广场里面——” 摊位老板单手叉腰遥遥一指,眼睛灵光地眺向小广场跟前的花坛旁边,挥着胳膊扯嗓子一喊:“那个是江警官!昨天我们认识的!来评评理啊江警官!”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小偷-摊位(下) 案四小偷 十五摊位(下) 没什么心思听那些个生活不易多行方便的小辅警稍微有点儿为难。 管控路段附近需要尽可能的清退警戒避免聚众围观,但职责范围内的决断对于一个没编没制巡岗值班的小辅警而言,实在不好拍板。他别扭地躲开摊位老板攀上来的手臂,觑见兜里揣着正经警官证的江陌拖沓着挪蹭到跟前就像见着救星紧忙往后蹿,叽里咕噜地跟她嘟囔了一句要去车上拿对讲机问问在所里值班的师父怎么办,转身就溜之大吉地蹭过江陌的左肩,三步两步就跟试图捞住正在打哈欠的江警官帮忙评理的摊位老板离得老远。 “……诶?你怎么还走了?打个电话问怎么还背人儿?!”摊位老板胳膊一抻抓了个空,傻眼了半天,扭头就拽着顺风听了个大概的江陌诉苦:“江警官,你看!我不是什么没牌没照还胡闹,就老实本分做个生意,也不进到你们拉的那个线里去,就在这外头都不行?他还说让我离路口远点儿,挑个别的地方摆……那要是能随便摆摊子我至于往那死人的地方拖?我——我……我要投诉!” “投什么诉投诉……你不容易他容易?一个月到头就两千来块钱到手,大风嚎天的跟这儿冻了一宿。这路口有个坡,来来回回的不安全,真要出了点儿什么问题谁承担?” 江陌跟撒丫子逃开的辅警小同志稍一点头,偏着视线眼疾手快地帮摊位老板把溜车的电动小三轮扽住,弯起眉眼看向烟花摊老板的那张诧然之后耷拉下来的苦瓜脸,缩着肩膀抖了个寒颤,“打电话问就是在帮你解决问题,既没有过度执法,也没说不顾不管,你喊我过来我也不能站你这边,等他打电话回来看是什么结果再谈……不过说句实在的,待会儿六点多警车开到这儿路边一排,你这摊子即便能摆也不好卖。” “那也不至于直接把我往外赶……”烟花摊老板充其量也就跟江陌早认识半天,搭上两句话就算有缘,亲朋好友总能挨上一边。他绕到车后在轮子底下垫了块砖,揣起袖子架着胳膊肘在跟前的位置比划了个圈:“我就琢磨着在这儿摆,卖好卖坏总归能开个张,也不耽误你们查案。” 江陌早几年在派出所实习那会儿不少接触小商小贩,摆摊推车都是饭碗。她未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搭话闲聊耸了耸肩:“这我真就说了不算,稍安勿躁,问问派出所那边……大哥你这应该算流动摊位?城管处办的还是街道居委会?” “诶哟还大哥呢,我要是再早两年讨媳妇儿都得跟你爹一个岁数……我这经营许可办的可麻烦,街道城管都跑过,主要烟花这玩意儿管得严,居委会那边就只让在这一片儿摆摊,跑到别的地儿万一再给我都没收了……这钱倒搭进去可咋办……”老板倚着三轮车的把手站得松散,叹了口气,闲说几句也就没那么叫板,“刚就是一大清早跟我媳妇儿干仗,带着火儿,实在不行我就明天再摆,卖到正月十五,赚一天算一天,坚决不给警察同志添麻烦。明天这儿应该能走车了吧江警官?” “快的话今天下午就差不多。大过年的,歇个一天半天,陪陪家里人,不比在这儿吹冷风强?”江陌吸溜着鼻涕眨了眨眼,忽地话音一转:“你这摊子……什么时候开始摆的?年前往这儿跑的时候好像碰见过……小年那天?” “那不早上跟媳妇儿黏糊黏糊就被踹出来了……陪她她还嫌烦——”摊位老板念叨了一句就挥了挥手,臊着脸清了清嗓子,面上还挂着点儿羞赧:“摊子是腊月二十三摆出来的,我连除夕那天都摆到快八点,也就昨儿回家早了点……怎么了江警官?” “摆摊这几天有没有留意到马旭宏——就是昨天车祸那个人,他平时进出小区的时间……或者跟什么人有往来?”江陌扭头在几乎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小区大门和烟花摊位之间扫视了一圈,觑着摊位老板有点儿犯懵的表情略一停顿,把询问的措词换得稍微宽泛了一点:“对他这人有什么印象吗?” “还真没……”摊位老板缩着脖子后脊梁发寒,他八成是被昨天车祸现场的惨烈情状吓得不轻,晃了晃脑袋里漫天连地的血糊脸:“不是说他是小偷吗?那平时进进出出的还不得背着人?” “……马旭宏在惯犯的堆儿里还算谨慎。”江陌抬了下眉毛,没深究,旁敲侧击地把话题扯开了点:“昨儿在现场就听见小区里头看热闹的人说……这条马路上好像总出事儿?” 摊位老板听见这话茬儿忽然来了劲,揣着袖子往江陌的方向凑近,故弄玄虚地沉声嘀咕了一句就撇下嘴角:“他们都说这条道修得邪乎呢……啧,不过要我说啊,赖这规划不行,这条路修得宽,就一个挨着居民楼的小马路,就查违停查得严,没什么注意行人的提醒管制,红绿灯那都多少里地开外,从这路口往里一拐,一条大道畅通无阻,飙车的全往这里钻……我在这儿摆摊卖烟花也得有几年了吧,也就年节的时候呗,大大小小的车祸得见了七八起。头两年在这儿卖烟花的不止我一个,也是碰上个大过年飙车的,直接把那摊子撞飞了,后来那哥们儿残废了一条腿——不过听说开车的是个富二代,赔了不少钱。但咱讲说赔多少钱腿没了不也白搭……” 摊位老板话说半道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搓着没刮胡茬的下巴:“诶你还别说江警官,前天……哦不对,大前天,收摊之前,也有一溜跑车从这儿过,真要这么合计着,有一辆趴着像臭大姐的车,跟昨儿车祸逃跑那个还挺像。那车半道还停下了——” 摊位老板歪着肩膀遥遥一指:“就在那个,小区围墙外头的小卖部门脸那儿。人模狗样儿豪得很……买一瓶可乐甩了好几张红票子,老板娘逢人就念叨,嘚瑟老半天。”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偷-梁明(上) 案四小偷 十六梁明(上) 凌晨五点过半,骤急的北风“呼棱呼棱”地掀卷起移动铁皮房二层的顶板。 徐江华被轰隆的声响震得一激灵,春秋大梦刚做到一半就提溜着衬裤爬起来。他捞起床边塑料凳子上的军大衣裹了个寒颤,踩着棉鞋一步一磕绊地趿拉到窗边,拉开塑钢窗户探身朝着房顶的方向迷迷糊糊不清不楚地瞅了两眼,吸溜着鼻涕抬手揉了揉乌青红肿的眼眶,栽着肩膀看了看还黑咕隆咚的天。 “什么狗|日的天气。” 窝进山坳里的冷风打着旋儿地刺进脊梁骨里面。 徐江华搓了搓后颈上爬了成片的鸡皮,缩着脖子把脚磕进踩得平整的棉鞋里,邋里邋遢地拧开卧室隔间的门锁,佝偻着提了提快滑下肩头的军大衣,眯缝着眼睛摸进了隔壁乌漆墨黑的工作区。 不同径向尺寸的火花塞套筒零七碎八地横了满地。徐江华抬脚踢到了个掀开盖儿没关的工具箱,一步一蹚地挪蹭到墙边儿,把盖得紧实的窗帘扯开大半,慢悠悠地拽开虚挂在电表箱上的锁头,推上了室外供电的闸门,抹了把糊进指腹老茧里的锈迹。 铁皮房外沉闷地憋出一声轰鸣。大型拆解机械在嗷嚎的北风里轻微一震,吞金噬铁的齿轮“吱嘎”地转动了半寸有余。百十来米开外的废车场大门上的灯泡灯箱这会儿才斑驳闪烁地乍然亮起,就是年久无人看顾的霓虹灯箱上“江华废车拆解厂-重型厢货汽修厂”两行字的偏旁部首无一幸免地熄了个彻底,潦草破烂地晃来闪去。 徐江华瞟了眼墙面上的钟点,快速地蹬上棉裤,拎起墙面挂钩上泞着机油污渍的防风棉帽扣在头顶,拽开工作间的破防盗门,闷头钻进了裹着土烟沙粒的旋儿风里。 废车场周遭荒芜得没什么人气。 这块山坳坳里的地皮挨不着县城挨不着市区,临近的地界也就头年双双被当成大案要案典型的坝庄齐家村还有那么点儿迎来送往的热乎劲儿,可上头翻天倒地彻查到如今,连徐江华手里头这个见风行事倒腾了小二十年的废车场都跟着短了不少一走一过大车小车的生意。 徐老板伸手捞住盘旋在头顶的破烂垃圾袋,扯开破锣嗓子骂骂咧咧地斜楞着离得挺远的那家废品回收站,扭头啐了一口刚开张的晦气。 “真他|妈|糟心,收破烂儿都收不利索,那点儿破玩意儿全他||妈||卷我院子里——” 徐江华嘴里那点儿臭烘烘的唾沫星子喷到半路,常年大敞着的铁门外忽然远远地拐了两道光束进来,锃亮地抵住了他的头顶。 徐老板眼前一花,紧退后几步才勉强没被急刹在院子当间的大型厢货卷进车底。他顺了顺胸脯朝着车牌凑近,眼前那点儿金星还没散尽就已经探着身子鞠躬迎了过去:“……老总来得挺早啊,我这才刚起。” 徐江华并不介意车上那个男人过分冷淡的垂眸回应,他臊眉耷眼地凑到车门跟前,目光跟随着他那双精致的皮鞋踩进沙地,稍微扫了一眼那件数年如一日的长款黑色风衣,笑声闷在鼻腔里:“老总慢点儿,昨天刚拆了一车废料拉走,地上全是铁屑,小心伤了鞋子。” 男人先没吭声,仔细抹平了风衣前襟上过分明显扎眼的褶皱,随即才掀起眼皮,晃动着搁在皮手套上的车钥匙,脱手扔向徐江华的瞬间,审度的视线也锋利地从他淤青肿胀的侧脸擦过去:“看来那点儿不上台面的爱好,被夫人发现得很彻底。” “老总高抬——还管她叫夫人,说那是个母老虎都是抬举。给她点儿脸了……过段时间就离。” 徐江华双手一叩,结结实实地先把车钥匙捞进怀里,对着男人点了个头就熟门熟路地绕到厢货后头,拽下门锁搭上坡架,抽动了一下被血腥臭味刺激得发痒的鼻子,快步爬进厢货,把歪扭了前保险杠的跑车开到了废车堆里去。 前挡风玻璃的碎裂缝隙沁满了黯淡的腥红黏腻。 徐江华呆愣愣地盯着车玻璃有点儿晃神,缩在跑车的驾驶座位上傻了几秒,才用劲儿搓了搓脸颊勉强恢复镇定。他略略抬起眉毛扬了二正地下车拍打着车顶,摸着一手不明来由的油腻有点儿犯合计,使劲儿吞咽了一下才哑着嗓子开口说了一句:“报废销毁还是老规矩,这点老总放心……不过……” 男人垂着手臂,对徐江华时不时的贪得无厌并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不过什么?” “这事故车辆销毁前还是得清洗,老总要不加点辛苦钱?”徐江华佯装为难又大度地挥了挥手臂:“多少都行,您看着给,就是个意思。” “钱不会少你,但徐老板最好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该销毁的车如果再被发现套牌改造出现在路面上,被什么胜男胜北开着晃到警察跟前……”男人极轻地哼笑了一声,扭身攀住了车门,温吞地看向徐江华谄媚在脸上的笑意,云淡风轻地警告了一句:“那就只能祝徐老板好运。” 徐江华一怔,脸上的笑容霎时僵在那里,他尴尬地撑住跑车车顶,迟滞了几秒才拖着有点儿发软的双腿凑到厢货车旁,仰着脑袋表示了一下为老总排忧解难绝不惦记歪财的衷心,好生溜须拍马满腔感怀地目送着厢货车拐出院墙几百米开外,转过身来就嗤笑着呸了一声,撇着嘴角摇头晃脑地绕回到跑车跟前,里里外外地琢磨着哪个零部件能偷偷摸摸地拆下来,挂上个好价钱单卖出去。 但这股血腥味儿实在是腻歪得让人直犯恶心。 徐江华捏着鼻子绕车三周,实在忍无可忍地接了根儿高压水枪的管子拽到了报废的跑车跟前去——他拧了半天水阀没反应,蹚来晃去地把水管甩挂着盘在脚底,估么着管道上冻猛踹了一脚,却被骤然疏通水压过大撑胀盘旋的水管绊了个狗啃泥,连蹬带踹地挣扎了半天才水淋淋寒刺骨地躺倒在跑车轮胎旁边喘了口气,无语地咒骂着大过年竟然没一件事儿顺利。 徐江华惜命地裹紧了挂着冰碴的军大衣,歪扭着正准备扒着车门从混了冰水泥泞的地面上爬起,脑袋偏移的空当无意间瞥了眼跑车底盘过低的车底—— 他忽地顿住,滴溜地转了下眼睛,若有所思地抽了口凉气。 一块似乎质量上乘价值不菲的手表,八成是因为碰撞瞬间的高速飞转,正正好好地卡嵌进了跑车底盘的缝隙里,隐隐约约地闪着几分诡异。 徐江华嚼了嚼后槽牙,提起还淤着青紫的嘴角,轻轻地嘘了声哨音。 “哟呵,好东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偷-梁明(下) 案四小偷 十六梁明(下) “诶哟喂……媳妇儿——祖宗,太后老佛爷——你说你哭什么嘛?那早间新闻里头说得都夸张,摆了这么多年的烟花摊子也没说撞见几回事故啊,我这不好好的嘛~没事儿啊,不跟你说就是怕你担心,这丢人跌份儿的事儿哪能让你知道……真没咋,不然警察同志也不能放我回家,无非就是那车祸发生的地儿离咱家摆摊儿的地界有点儿近,你男人我皮糙肉厚福大命大——” 烟花摊老板端着手机忸怩地踢了踢冻着冰碴儿的马路沿,得了媳妇儿的嚎啕关切“嘿嘿”地笑成了眯缝眼,摇头晃脑着无意地撞进了江陌饶有兴趣歪头递来的视线,无从遮掩地戳在江警官打趣上挑的眼神里,扭过上身,不好意思地闹了个胖红脸。 “早上不想出门那不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嘛~我哪天不挨你顿踹?你要不踹我我还不得劲呢……你要心疼我晚上做顿好的呗?你想吃啥我待会儿去买,瞅瞅你这哭的……” 通话另一端的女人连啜泣的动静都洪亮又凶狠,但那股子糅杂着责备的关心对于摊位老板而言却显然熨帖得要命——江陌电灯泡似的听了一耳朵老夫老妻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趣,被这两口子似乎习以为常的恩爱腻歪得头皮发麻。她无声地撤后几步,转身正瞧见小辅警撂下车载对讲松了口气,掀起帽檐耙了耙打绺的头发,一跑一蹭地凑回来,先跟帮忙拖延说服的江陌点了点头,歪着脑袋看了眼挂断电话就挥手要走的烟花摊老板,呆滞地张了张嘴,直不愣登地冲到电动三轮跟前站住,连说带比划地打消了摊位老板打道回府的念头,满头是汗地举着手机,也不知道是托所里帮忙给他指了哪条临时的出路。 江陌定定地看了会儿警民和睦,回身琢磨着往烟花摊老板闲扯胡聊提及的小卖部走一遭,刚踱了几个方步,兜里消停了没几分钟的手机就开始狂轰乱炸式的振动。 翻遍江陌整个手机通讯录,如此放肆又乖巧的举动,也就邵桀这么号屡屡试探偏还恰如其分的倒霉人物能够做得出。 这小崽子八成是深受不知道从哪儿拜读来的警属守则荼毒,他没敢打电话,絮絮叨叨地发了一长串“偷看”、“在嘛”、“理我一下”的表情包,疯狂试图博取关注未果,对话框上方就突然跳转成了一行“正在输入”。 江陌有点儿好奇他长篇大论删删减减地准备发点儿什么惊世骇俗,但只安静地等待了半分钟不到,就耐心告罄地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头,闷声打了个喷嚏,吸溜着鼻子直接把电话打通:“怎么起这么早?半夜嗷嚎半天的胳膊还疼吗?” “……不疼……骗你的。”电话那头的邵桀秒接之后显然一怔,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才沙哑着嗓子温吞开口:“Eden做噩梦哭醒了,我刚把他哄睡着,看见你留在茶几上的字条,就……问问,睡得太沉了,你出门我都不知道……我看冰箱橱柜里什么东西都没动,你吃饭了吗?” 邵桀的声音有点儿闷,沙沙软软地蹭得江陌耳朵里痒痒的:“田螺姑娘还没当够呢?我买个面包就行了,把你接过来是让你在我家过年的,又不是真让你来当保姆——” 江陌举着手机溜达到小卖部门口,视线大致逡巡一周,推开有点松垮的玻璃木门,稍微跟坐在收银柜台里头钩拖鞋的大姐点了下头,俯身凑近了摆得凌乱的面包货架,瞄了眼保质期拎着就走:“该睡睡你的。” “别只买面包,牛奶什么的也买一盒。” “哦对,刚Eden哭得停不下来,闹着给江女士打了个电话,本来是想撒娇的,结果正好江女士说他们行程提前结束,今天下午的飞机到盛安。估计你今天要忙,我等他们到家之后就直接回基地训练了。提前跟你说一声,晚上回来的时候要是没看到我的话——”邵桀大概是听见了窸窣塑料的动静,略微一顿,低声笑了笑:“不要太想我。” 江陌一心二用地抓了盒牛奶一并搁在柜台上结账,龇牙撕扯开面包口袋的时候没怎么听清邵桀那边儿故作深沉的动静,呆了两秒才咂么明白这小崽子刚说了点儿啥,没等接上话茬儿,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扭头瞥了一眼屏幕,电话那头的小屁孩儿已经撩完就跑地挂断了电话,彻底滚蛋之前,甚至还略显挑衅地在对话框里发来了一朵玫瑰花。 江陌被面包噎得在胸口捶了两下。她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歪头好奇地在正手指翻飞勾着线花的老板娘身上多瞧了两眼,目光顺势一错,略微眯起眼睛仔细确认了一下她身后模糊老旧的显示屏幕,卷着舌尖舔了舔后槽牙。 “姐,咱店里这个监控,就正对着门口的这个……”江陌三口就把面包囫囵塞进嘴里,鼓着脸颊亮明身份,含糊笃定地比划:“视频一般留存多少天?我能不能看一下。” ———— 凌晨五点四十八,黑漆漆昏沉沉的天际被急骤的冷空气卷了个干净,浅淡的晨光朦胧地掩住了残缺的月牙,影影绰绰得快看不清痕迹。 王嘉皓抓了抓刚洗净吹干的小发型,挤在交警支队食堂早餐口端了满满一铁盘的包子,翻过铁骑的头盔装了两杯豆浆,就近挤开已经光盘擦嘴的同事,屁股死沉地墩在固定餐椅上坐下。 “六点早会,你怎么才来吃饭?”邹睿归置完餐盘又绕回来,捞起塑料凳子上的头盔,哈气蹭了两下,他余光瞥着王嘉皓身上快拖地的肩咪,看见他耷拉在桌面上的黑眼圈,伸手帮他重新挂了挂:“一宿没睡?” “早上还执勤呢,睡了三个钟头吧。”王嘉皓咬着包子打了个哈欠,撕开豆浆的塑封闷头往杯里扎:“昨儿飙车肇事逃逸那个,找那破车找了大半宿,刚搁宿舍差点儿睡蒙了。” 邹睿端着胳膊看了眼时间,拎起快从王嘉皓裤子口袋里挤出来掉在地上的手机搁在他头盔旁边:“劳动湖那个?也不是你执勤那片儿啊?还是那车你之前查过?” “还记得刑侦江陌打电话骂到咱队里那次吧?就你女神值班哭鼻子那天——” 王嘉皓贱嗖嗖地挤了挤眼睛,被邹睿抡着头盔轻怼了一下,咧嘴翻开通话记录,扒拉着江大胆儿的号码拨过去:“先前就一直在市区里惹事儿按不住。昨天肇事逃逸的车也是那哥们儿个人名下的——盛城国际名义上的一把手,梁明。”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小偷-顶包(上) 案四小偷 十七顶包(上) 年节前后晕头转向地忙了几天,阖家团圆的春节假期却还没过半,早高峰时段的路面上车流零散,走亲访友专用的箱装礼盒已经从居民楼下的卖部门点嚣张地摆到了马路边沿。 江陌轰着油门畅通无阻地拐进市局大门,留意地在楼边那两台眼生的商务车上搭了几眼,抹了一把方向盘,一脚刹车斜插进主楼后面停放自行车的雨棚旁边,没太掌握好距离地顶在了耿秩刚架脚踹下车撑的自行车车胎上面。 耿秩被江陌这辆巨型铁皮蛤蟆拱了个趔趄,“啧”了挺大一声,回身拍了下车盖前脸:“又把你这大坦克往雨棚里挤,往后倒!你个下班儿没点儿的……到时候别的同事还得绕着你这大坦克把自行车扛出去。” “……怎么骑车过来了老耿?”江陌隔着车玻璃草率地敬了个礼,挪完车大步跨到耿秩身边,看见车把上挂了一盒土鸡蛋一盒纯牛奶,哈欠打到半路就干巴巴地停下来,“我听周小邈说你特意挪了一天假期,临时过来?” “赖谁?还不是赖你!还有你师父那个臭不要脸的……本来是请假去哄媳妇儿,结果顾形一个电话就给我拽回队里,准备好的东西都送进丈母娘家大门了,全给我扔出来,车钥匙还扣下了。”耿秩烦得嘴角直抽抽,剜着江陌没什么好气儿,“你师父那儿什么情况?就把你自己撵回来了?也就亏着是乐天儿惹得幺蛾子……心够肥的。” “那不是有咱耿副在嘛……劳动湖派出所那边查了半宿查出点儿线索,而且好像说缉毒设卡的地儿出事儿了,温晨得赶过去,我师父就留在那儿帮忙盯一盯,我这容易跟人闹矛盾,他不放心。”江陌溜须了一嘴就追在懒得搭理她的耿秩身后紧跟上去,听见他稍微受用的轻哼了一声,吸了吸冻得长淌的鼻涕:“看这架势,来的是大人物?” “何止。”耿秩忽地停住脚步,半侧过身盯着江陌看了两秒,闷闷地喘了口气:“……别再惹事儿,盯着点儿你师弟。” 江陌先还有点儿犯愣,一头雾水地跟跑去局长办公室的耿秩分道,着急忙慌地扎进审讯室隔壁,诧异地觑见墙边儿那两位站姿挺拔的警务督察,再扭头看见被交警兄弟稍微刻意地挡在犄角旮旯里的肖乐天,不着痕迹地狠抽了一口凉气。 肖乐天垮着一张沾了灰土血迹娃娃脸,没褪尽的婴儿肥被他用力抿紧的嘴角挤得突起。他本来有点儿丧气地缩在档案柜和电脑桌的角落里,委屈巴巴地刚跟江陌眨巴眨巴眼睛,余光正瞥见监控屏幕上那个抹了抹嘴角沁出的血迹就歪在椅子上翘起腿的身影,脑门上登时窜了火气,撸了把袖子就要冲出去。 江陌刚跟警务督察的同志寒暄了半句,只分神在肖乐天那张忿忿得几近扭曲的脸蛋上瞟了一眼,就眼疾手快地薅住这小子莽撞的衣领,抬脚在他膝窝上一蹬,囫囵个儿地把人踹进了桌底,扶着肩膀吃劲儿地“嘶”了一声,一把按住肖乐天冲劲儿上头的脑瓜顶。 “长能耐了你,还打架……受伤没有?”江陌捻掉干结在肖乐天头发上的灰泥,垂着视线看向他总算得了倚仗撇着嘴要哭的脸,语气平淡地压了压他绷紧的右肩:“早上去劳动湖派出所跟师父碰了一面,那边走不开,师父让我先回来看看。” 江陌小声宽慰了两句,勒令着眼眶里金豆子马上就要呼之欲出的肖乐天把丢人丢到督察跟前的眼泪憋回去,余光留意着警务督察那两尊大佛接了个电话就推门出去,略微卸了口气。她总算得空跟戳在旁边看戏的王嘉皓碰了下手臂,礼貌地看向他身侧另一位交警铁骑,颔首致意问了一句:“这位是?” “邹睿。江警官的事我听嘉皓提起过。”邹睿是大学生士兵复员从警,虚长江陌和王嘉皓几岁,阅历远超于这两个警校毕业的愣头青,看着沉稳干练又精明。他礼节性地虚握住江陌伸来的手,循着她稍微偏向监控屏幕的视线,笃定地反问了一句:“……这位梁明梁总,您好像认识?” “梁明——他就是盛城国际的那个梁明?” 江陌饶有兴味地抬了下眉毛,略一停顿,掏出手机逐帧找了找一大清早刚在湖畔新城小卖部翻拍的录像,调出一张还算清晰的图片,大致给两位交警同志瞧了一眼,扭身把手机扔给平复了情绪就梗着脖子凑过来的肖乐天:“……之前怀疑马旭宏的肇事逃逸可能涉及到故意杀人,我今儿早上在湖畔新城那边逛了一圈,在一家小卖部翻到的监控——这段录像是在案发前两天拍到的,感觉监控里的这台车跟车祸事故当时的跑车很相近,但是图像比较模糊,我也没见过这人,之前还不太敢确认身份。现在来看,应该就是这位梁总了。” “……虽然马旭宏习惯性避开了监控,但拍到的侧脸还算清楚,俩人在事故前肯定是见过面的。”江陌皱了下鼻子,把手机截图角落里侧对梁明的半张脸指给肖乐天,抬头看了搓吧着胡渣的王嘉皓一眼:“我看你给我打了个电话?马旭宏事故车辆确认了是吗?” “就是这哥们儿的车。”王嘉皓一扬下颏,点了点屏幕上那张满眼嚣张还浸着醉意的脸:“早上本来想给你打电话说这事儿来着,结果还没等接通就出警了。” “以梁明为首的这帮富二代昨晚应该是在会所里泡了一宿,大概五点左右上道飙车,有人报警已经是接近六点。”邹睿有点儿嫌王嘉皓嘴碎,快速地把这一清早乱七八糟的事情精简交待:“队里出车绕着环路追了一大圈,结果半道收费站那边设卡口出了事故,围堵拦截没成行就被迫分道,梁明醉驾,看铁骑没剩几台跟上就开始到处乱钻,也不知道怎么躲开监控拐到楼群里面,把路面维护的路障撞塌了,砸到了现场清理的维修工人和环卫……亏着肖警官正好在旁边的公交站台,撞见他耍酒疯甩钱想跑,这才找了点儿由头把人‘请’到刑侦这边。” 江陌大致料到了肖乐天这一身泥血是从哪儿滚来的,微微蹙起眉:“什么意思?” “这一早上真的是闹得乱糟糟一团。” 王嘉皓嘴快地接上话茬儿,有点儿烦躁地哀声一叹:“湖畔新城旁边肇事逃逸的案子,事故车辆可以确认就是梁明的私人用车。不过来这儿的路上我跟邹睿问了一嘴——梁明却始终坚持,肇事的那台车被人偷了,什么逃逸死人的事儿,他根本就听不明白。” 第一百七十章 小偷-顶包(下) 案四小偷 十七顶包(下) 江陌安静地眨了下眼,没急着搭话,只是转过身来,略微正经地审度着屏幕里那张纨绔跋扈得极其典型的脸。 眉尾飞扬眼似桃花,鼻尖点痣唇冒青芽。 梁明挑起一侧的眉峰,似乎对监控尽头的注目若有所感,定定地盯着摄像头看。隔了半晌,嘴边就勾了点儿笑意出来,整个人斜斜地倚着桌板,勾起脚尖晃了几晃,稍显刻意地扯拽着裹在西装里的花衬衫,锁骨胸口漏了白花花的一大片,长而卷翘的发尾扫在颈间。 梁少爷松开缠在指尖的发尾,风骚又张扬地抻了个懒腰,刻意挑衅地凑近收音的话筒,打着响指吹了口气,自娱自乐地扯嗓子试探:“真没劲……也不说找个警花妹妹过来陪我玩玩。等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人没啊?喂——说好的做笔录呢?没人管吗?倒杯咖啡给我醒醒酒总行吧——” “这哥们儿就穿着这花衣服过来的?真抗冻。” 江陌没什么波澜地“哼”了一声,看着梁明那件儿单薄又灌风的花衬衫抖了个寒颤:“他有没有详细交待过,肇事那台车具体什么时间被偷的?” 王嘉皓正咂么着梁明嘴里那两句出言不逊,余光瞥着显然不为所动的老同学,忿忿得有点走神:“啊?……哦,他说可能是事故当天,具体什么时间就不太清楚了。” “编瞎话没编利索。”邹睿伸手拍了下王嘉皓肩上的记录仪,努嘴示意他翻找问话时的录像递给江警官查看,“梁明说他从除夕那天开始就泡在酒吧夜店一条街,车钥匙也不知道随手扔在了哪家酒吧里面,宿醉之后回家倒头就睡,一直到事故当天下午,他才从家里晃荡出来,想找一找自己的车停在哪,绕着酒吧街找了一圈却发现车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坚决不承认自己跟什么肇事逃逸的事儿有关联,还说就知道我们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让我们大可以找人去酒吧街查调监控看一看。” “这位公子哥,就差把‘道貌岸然’几个字儿刻在脑门儿上了——前脚弃车逃跑挨了顿胖揍,后脚撅在警车车门上听见还有一辆肇事逃逸的车辆登记他名下,转脸又说愿意配合调查,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醉驾事故骂骂咧咧准备跑路的混账玩意儿跟他不是同一个人物……” 王嘉皓抱起胳膊冷哼了一声,看着梁明脸上那点儿虚头巴脑的城府怎么琢磨怎么牙碜,“梁明身边儿这帮富二代真就都是这个德行。就上次——你还记得你有个证人差点儿被车撞到那次?盯着监控查车查到的就是他,连撒谎的套路都没变过,事儿不大被拍到脸就认罚,小来小去的车祸就找人顶包,如果感觉不妙,就说车被偷了,反正找也找不到,我们手头上搜集不到确凿的证据,子虚乌有的谎话查不到由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今儿一清早要不是让小肖警官撞了个正着,他手里这台车八成也要被‘盗’,再这么折腾一遭……” “要不也是他动手在先,活该挨揍……” 肖乐天根正苗红教养良好地顺遂成长了二十来年,一朝被梁明这么一副知恶为恶见风使舵的“高贵”嘴脸冲昏了头脑。他被沉冬凝滞的寒气钻得脑仁儿疼,梁明甩着钞票把爬坐起来的环卫踢翻在血泊泥堆的场景扎得他心脏狂跳,怒火刹那间就燎到了眉毛,偏这位叫嚣的肇事施害者却在挨了拳头之后依旧事不关己的疯笑,甚至一把推开了赶来善后的公司法务,破罐子破摔地拽住了小警察的衣领,共沉沦似的就往施工路段挖开的深坑里跳。 “当时有点儿冲动……但眼看他撞了人还在那儿耀武扬威的样儿,反正我忍不了。” 肖乐天沮丧地耙了耙乱七八糟的发顶,嘴里咕哝了几声,偷偷抬眼往他师姐的脸上瞟:“本来是可以按照醉驾肇事逃逸和故意伤害处理的,结果——” “结果那个什么法务还是助理给他出主意让他认栽,接受处罚吊销执照,反过头来再扣你个知法犯法暴力执行的帽子。”江陌嗤声漏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敲了敲肖乐天的后脑勺儿:“……好的不学,就撸袖子学得那叫一个溜。昨儿刚挂了个检查汇报,扭头你就敢动手。” “这事儿本来不该闹……且不论梁明这号交警支队榜上有名的惯犯刺儿头已经偷奸耍滑逃脱几遭,单就一大清早折腾得交警支队几乎全员出动溜了个底儿掉,把人扣押待审给个警告也没什么逾规逾矩大不了,谁承想让他摆了这么一道。”邹睿敛着眉头也跟着犯愁,支棱着胳膊肘在旁边扎着翅膀掐着腰原地置气的王嘉皓身上一捅,“你跟这儿琢磨什么呢?” “琢磨这家伙出事儿的时间点怎么有点儿邪乎——”王嘉皓愣神儿似的一趔趄,抬手捏了捏鼻梁上的软肉,架起手臂搁在江陌的肩头:“缉毒设卡出车祸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早上在派出所那边跟温晨碰了个头,他接了电话着急忙慌地就走……”江陌缓滞地点了下头,略微不解地掀起眼皮看着王嘉皓翻找交警支队大群里的聊天记录,“我就知道是有车临检闯卡,好像有伤员,但温晨没跟师父细说。” “那台车撞的是张队。具体情况我们也还没收到队内通报。” 王嘉皓翻出了一张现场取证的侧拍照片,捏着手机放大图片左右拉扯,末了停在框定了厢货喷涂的企业标志上头,转身递给江陌。 “闯卡的车,是一台盛城际速城际物流的厢货。” 江陌登时一怔,垂着视线凝重地注视着照片上方损毁严重的车头前脸,停顿了几秒,转而敛起眉间,重新剐向了监控镜头里那位梁少爷漫不经心的颊侧。 “梁明手底下直接管辖的物流公司车辆,跟他这个老总,一起出了车祸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小偷-躲闪(上) 案四小偷 十八瘀痕(上) “货运公司的厢货车一头顶在了缉毒的设卡关口,但凡这车上发现点儿什么猫腻,身为公司的一把手,理该协助调查,哪怕查了个一问三不知,也不能彻底排除幕后指使的嫌疑——偏偏这位梁少爷撒泼打滚蹦跶到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惹事……倒是把自己择了个干净。” 邹睿捏了一把眉心,下意识偏头看向灵光乍现了半分钟就开始溜号的王嘉皓,见怪不怪地拍掉了他抠挠头盔上黑色刮痕的手指:“待会儿我们这边肯定是要走正常的取证流程……江警官,除了提供职责范围内的协助之外,有没有其他需要我跟嘉皓特殊留意的?” “厢货车上要是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才危险——” 江陌单手撑着桌面,屈指轻轻地在折了几折又抹平的交警处置单上叩了两下,略微晃了下脑袋正要说话,身后隔音的防盗门板上就沉重地砸了两响,门把手“嘎吱”一声上下一摆,小米录小心翼翼提前张望的脑袋瓜就跟被走廊里乱哄哄的嘈杂声一道闷头钻了进来。 小警察有点儿尴尬,对着几乎头一次碰面的邹睿、王嘉皓点了点头,箍紧了怀里的文件夹和笔记本电脑,不知道怎么称呼地含糊开口:“二位警官好,事故受伤的环卫家属找到这儿来了,也不知道听了什么话,以为人是肖警官撞的——我们副队问,二位能不能出来帮个忙,跟家属说明一下事故的情况……” “这都打哪儿论的……乐天儿连来队里的车都是蹭的,还开车撞人……哪儿来的车?” 小米录几句话说得温吞缓慢,江陌听了个动静就凑趣儿挪到门口,顺势探身去看。可刚朝着楼梯口撕拉扯拽的乌烟瘴气里眺了一眼,就被裹缠在一个中年精瘦男人身前的耿秩咬牙切齿地递了个饱含脏字儿的眼神过来——不该小屁孩出现的地方少来惹乱子,带着那个愣头愣脑的二傻子滚回监控室里面。 江陌缩着脖子被过堂风卷了个寒颤,她侧过肩膀给即将直面风雨的交警好兄弟让了半身的位置,转而在耿秩近乎开口骂人的目光注视下,一把薅住了肖乐天跟在王嘉皓身后傻呵呵歪着脑袋往走廊里张望的头发,压低了声音把人往里拽:“闹到这儿就是过来挠你的,你还想往跟前凑?” “那我又没真的撞到人……还替他们出气来着,没弄清楚情况就跑这儿来骂人……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么……”肖乐天稀里糊涂地被他师姐按在凳子上,怔了两秒,嘀嘀咕咕地委屈抱怨,他烦躁地瞄着关门落锁才松了口气的小米录,勾了勾手拽住了实习小警察的便服帽衫,准备欺负一下这个两眼冒懵毫无危机意识的食物链最底端:“刚听了一耳朵说好像人不行了——环卫大爷我记得没被撞到啊,就看见他躲那个路障的时候摔了一跤,脑袋擦破点儿皮,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也就模模糊糊地听了一点儿,好像是医院留守的同事来了个电话——” 小米录戳在熟人跟前说话还算利索,低头有点儿斗鸡眼地瞧了瞧肖乐天抽紧了帽衫挂绳勒在他脖子上的蝴蝶结,没解开,也就扯着领口稍微拽松了一点:“跟耿副和督查的领导汇报了一下医院的情况……那个路面维修工人就是小腿开放性骨折和一些皮外伤,虽然看着血糊连的,但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没伤到什么大血管和要害,手术之后观察一天应该就能转普通病房。不过环卫大爷好像有基础病,血压还是怎么的……反正到医院就脑出血了,听着还挺危险的,就是不知道外面那个家属赶过去签字的时候听到了点儿什么,医院说人刚推进手术室里家属就跑了,现在就一个刚做完透析的小女孩在守着……这不,就在外头吵着呢。” “但这种交通事故,闹事儿的首要对象也得是肇事方吧?怎么还听风就是雨的找到乐天儿头上?”江陌歪靠在桌板边,分神看向监控画面里借用审讯室落座敲打梁公子的老同学,“梁明那个什么法务的没安排人去医院盯着?” “就是安排了人才麻烦!”小米录捞了把椅子,搁下笔记本电脑扯了个插排才接上电源坐下,撇下嘴角有点儿郁闷:“听说那大爷应聘环卫瞒报年龄,好像是想给孙女儿攒钱治病,去那个修路的地方就是为了捡废铁卖钱,雇人的单位不想走什么工伤的程序,梁明那边又有个律师查了行车记录仪,说这大爷的伤情压根儿就不是车祸直接造成的,不想赔这份儿钱也不想行善积德帮忙垫付医药费……家属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找到市局来。不过耿副说等家属冷静冷静,队里也能帮忙想想办法,毕竟真要走程序处理这个梁明——” “盛城国际每年这个红十字那个援助基金的钱不少捐吧?今儿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儿,怎么把算盘珠子扒拉得这么响?”江陌冷哼了半声,余光瞥见肖乐天已经后悔嘴快身心消沉得快灵魂出窍的表情,清了下嗓子,搓了下他一拍就掉灰的头顶,含糊小声地问:“你真不给你爸打个电话?” “……” 肖乐天这小小的官二代还执拗地停留在不顾利弊只活朝夕的叛逆年纪,他窝火憋气地瞪了他师姐一眼,幽怨地盯得江陌略一抬手聊表冒犯之意才哼哼唧唧地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伸手捏住小米录还没练出厚度的肩颈折磨撒气:“你是过年过一半儿被提溜回来的?” “小米主动打的申请。本来没他这个实习的什么事儿,我今天早上四点多来队里打印证物清单的时候看见他拎个箱子戳门口,值班室差点儿没让他进。”江陌捻了捻手指尖上的灰泥,有点儿嫌弃地抹在肖乐天的衣襟,目光总算从监控屏幕上落下来,撬开文件夹翻了页余:“师父让你复原马旭宏的手机数据?” “嗯。顾队说信得过的人忙不开,就交给我处理。”小米录有点儿骄傲地拔直了身板,摆正笔记本电脑目不转睛地敲着键盘:“事故当时应该没撞到手机,摔在地上不是很严重,但时间有点紧,目前只恢复了一部分通话记录和短信息。这不是环卫大爷家属来了临时需要调解嘛,耿副就让我把小会议室挪出来,暂时过来跟着你们。” 江陌点头,掸开肖乐天顺势凑近从头顶飘落在纸面上的浮灰,偏头问了一句:“标亮的这两个手机号,是确认过机主了是吗?” “都是事故前三天马旭宏主动拨出的电话号码。2537的是劳动湖派出所的张警官。”小米录努嘴虚点了点屏幕上那张满是睥睨的脸,“另一个,就是梁明梁大老板。”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小偷-躲闪(下) 案四小偷 十八躲闪(下) 劳动湖派出所这栋三层小洋楼落成的年头相当久,据传是建||国|之前某位吃了半肚子洋墨水的土财主出逃海外之前兴建的私宅,土地转公之后就归了警务,内部修修改改得差不多看齐了现代办公,外立面和装饰物倒是维护了七八十年几乎原封没动,风景线一般地伫立在高密度居民区和劳动湖公园的交界处。 依托于这么个位置极佳的风格建筑,前两年市里文旅宣传还乘着自媒体的东风在派出所正对面的步行街搞了个网红打卡墙,春花秋叶夏虫冬雪地铺满了一整条路,逢年过节各类活动层出不穷,整个派出所差不多全年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高强度待命出警,神经紧绷地盯防着管片儿区域里丁点儿势头不妙的闹哄哄。 “成,我知道。梁明那边没有实在的证据能把人扣住,事故处理是事故处理,关于马旭宏的事儿你带着小米录能问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至于乐天儿那边……盛城国际大半的资产是靠搞开发起家的,甭管是几把手的老总,跟他那个姓秦的姐夫应该都挺熟,打架这事儿挨顿训肯定是跑不了,其他的我跟耿秩和老高商量……轮不着你犯愁,你可琢磨琢磨自己那点儿检查,抓紧写,一天天忙得像要拯救地球——” 顾形架着胳膊斜倚着派出所接警台,嘴碎地叮嘱了几句就被他满脑子趁机叛逆的孽徒挂断了电话,气得一龇牙,笑声骂了一句才想起腿上这个丁点儿高的幼崽型挂件,清了清嗓子,低头认真地看向紧抱住他大腿叫了快二十分钟“爸爸”的小屁孩,手欠地捏了捏他毛绒棉睡衣帽子上的熊猫耳朵,语重心长地试图说服他撒手。 “大爷不走啊乖,你这拽得我裤子卡裆……” 看着身高也就两岁出头的熊猫耳朵压根儿没听懂,只是看着顾形蹲下身来,迅速地把胳膊箍在了他的脖子上头,复读机似的含混开口:“爸爸。” “你亲爹要是知道你出门儿逮着谁叫谁‘爸爸’,估计得哭。”顾形被熊猫耳朵勒得满脸涨红,先抠开小短手松了口气,托着他的尿不湿搁在接警台上,歪着脑袋看了眼应付失物报案有点儿手忙脚乱的小民警:“家长联系到没有?” “啊……啊?啊还没有,他手背上盖的那个家长联系电话的戳儿有两个数字比较模糊,还在试。”小民警灵魂出窍地呆了两秒,整个人猛一激灵着从座位上弹起来,捏住手机憋闷地打了个哈欠:“目前也还没接到幼童丢失的报警,顾队要不你把他放在——” 小民警话说半道,被派出所门外突然传来的“咕咚”闷响吓得一激灵。她半口气还卡在嗓子眼儿,上身已经扒着接警台探出去,定定地看向趴在台阶上腿软磕绊得爬不起来的女人眨了眨眼睛,紧忙飞奔出去帮衬着单手抱着熊猫耳朵的顾形把人扶起:“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女士?咱们屋里慢慢说。” 女人哑声念叨了一句“失礼”,抹开挂了满脸的眼泪鼻涕才抬起头,目光上挑的瞬间看向了与记忆中的人隐约肖似的顾形和他怀抱里的幼童,拢着凌乱发型的之间忽地滞住,委屈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无声嚎啕地一巴掌狠拍在扭头叫“妈妈”的熊猫耳朵背上,再度脱力地跌倒在伸手搀扶的顾形前头:“祖一一!你要吓死我了你!” 核查确认母子身份关系的工作顾形没插手,哭喊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妈妈在听民警同志说明情况之后就对顾形莫名生出了点儿避之不及的愧疚——顾队长大致问了一嘴就识趣地晃着烟盒出门,缓步踱到正对着网红墙的吸烟区长椅,摸出打火机,给捏着烟卷发呆了好一阵的张警官点上烟:“累够呛吧,连轴转了差不多。你们这管片儿属实,事儿又多又碎。” “……也习惯了。”张警官思绪飘忽地慌了一瞬,觑见顾形如有实质的视线,堂皇地把手里富春山居的烟盒捏成一团,“那个就是小孩儿监护人?这妈当得可够呛,有两岁吗?就让他自己满大街溜达……亏着碰上执勤的给抱回来了,不然这大过年的。不过这孩子也是楞,抱着你就喊爸……” “孩子爸爸是燕滨的警察,咱民警同行,因公牺牲。孩子只见过他爸的照片,有事儿没事儿就跟着穿执勤服的人跑,他妈一个人实在是看不住,天天往孩子手背上盖戳记联系方式——这今年因为老人生病需要照顾回娘家过年,谁成想这小家伙趁他妈妈忙不开手的工夫,扒窗户看见警车,自己偷摸追出来了……我估么着我跟那位兄弟十有八九是长得有点儿像,孩子妈妈看见我像看见鬼一样,瞪俩眼睛就哭。” 顾形衔着滤嘴掸了掸落在裤子上的烟灰,斜睨着张警官有点儿尴尬的表情,笑声拍了拍他绷紧的大腿:“待会儿那个首饰回收店的方四,我估计得想办法把他带回队里。这一朝着急忙慌的自首麻烦可挺多,还涉及到缉毒蹲点儿的事儿……等马旭宏倒卖盗窃的赃物追回,张哥你跟我走一趟呗?” “啊……转到刑侦我们所里还得派人跟是吧……”张警官缓慢地拖出一句话,也没正经搭上话茬儿,只是莫名其妙地念叨起清早五六点钟那会儿派出所里的一团乱麻:“我看缉毒的小兄弟和江儿走得都挺急,是不局里有什么事儿啊?顾队你待会儿就得回去了是吧?我这手里还有别的活儿,所里人手捯不开,要不我看找个谁跟你跑一趟——” “我不急。”顾形没什么表情地往后一靠,“所里的事儿重要,等你忙完。” 张警官一怔,隐约揣测地躲开顾形的视线,捏着滤嘴的手略微抖了两下:“那我这不是耽误您工作……” “张哥。”顾形碾了烟,少侧过身架着长椅背:“你知道我为什么把江陌赶回队里吗?” 张警官眉梢一跳,刻意曲解地笑了笑,“嗨……我之前是就事论事,也不是真想跟江儿闹什么矛盾,要不赶明儿,我去给江儿赔个理道个歉?怪就怪这马旭宏车祸闹得不清不楚。” “……这样啊。”顾形挠了下干燥起皮的嘴角,没劲地撇了一下,放弃了留有面子的顾左右而言他,脸色沉得突兀。 “保护费怎么个价位啊张警官?”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偷-瘀痕(上) 案四小偷 十九瘀痕(上) 张警官脸上的笑容一僵,尴尬地抬手按住了抽搐的唇角,凌乱地匀了口气,抖动了一瞬的视线状似无心地朝着步行街对面的网红墙上飘,不置可否地哼笑。 “因为方四是吧?” 张警官甩开烫手的烟蒂,揣着袖口憋出了一个漫长又刻意的哈欠,佝偻着在棉袄袖口蹭了蹭鼻头:“顾队,这我可能还得倚老卖老一下,虽说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啊……但方四这小子嘴可挺油,说什么话干什么事儿看着可不太靠谱儿,保不准他背地里扒拉的是哪门子的算盘珠。” 顾形扬了下右侧眉毛,敛住浮于言表的审度,慢条斯理地后仰抬头,话音上挑像是在搭茬闲聊:“……照张哥的意思,那会儿我正问他怎么早不自首晚不自首,偏偏马旭宏一死,他就蹦出来跳脚——方四本来话都到了嘴边,看见张哥抽了根儿烟推门进来就开始胡诌,是在故意放烟雾弹,压根儿没有托关系交保护费这么一说?是吧?” “这……这我说了也不一定保准……”张警官听见顾形明确引导的措词,不太明显地皱了下眉头:“反正这类屁股后面一堆羊粪蛋儿的滑头,嘴里真就没几句实话。咱这是私底下说,方四为什么今儿一大清早就跑过来自首?还一口咬定他店里倒腾的货是马旭宏托他卖的——你想想啊顾队,散货的利润那可是几倍几倍地翻,有这赚钱的路子,马旭宏还鼓捣那些个偷鸡摸狗的事儿干嘛?隔三岔五还进去蹲几天,不值当啊。” “你是觉得……方四纯粹是想把屎盆子都扣在马旭宏身上是吧?”顾形稍有猜测地搓了搓熬夜顶出下颏的胡茬儿,费解地歪过脑袋盯着张警官不动:“但我还是想不太明白啊张哥,缉毒盯着方四这个散货点也不是一天两天,马旭宏一直以来也没漏出过什么破绽,一般来讲,这时候咱们抓人都不会打草惊蛇,甚至方四哪怕连夜卷铺盖卷儿跑路,可能也不会急于抓捕,而是以观望为主,先把人和店的社会关系人际脉络摸排清楚。你说这方四到底为什么着急跑到派出所里自首呢?即便是发现家门口蹲了警察突然怕死,那要坑个垫背的,怎么也得抓个大人物,毕竟拖长查证周期对他而言没什么坏处——” 顾形停顿两秒,似笑非笑地看着张警官又重新垮下的嘴角:“但就在他试图搅混水的空当,却还是指向性相当明显的把这些矛头指向了张哥你,这一点,我还真就没搞懂。” 张警官先提了口气,明显还打算负隅顽抗地争辩几句。他怔愣地蜷缩在顾形的视线里,喉咙滚了一滚,却忽地卸下力气,自嘲地晃了晃这颗班门弄斧的脑袋,反问了一句:“顾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怀疑?因为我把事故责任推到江陌身上吗?” 顾形属实没料到张警官放弃得如此突然且彻底。 他呆愣愣地摇了摇头,莫名心酸沮丧地叹了口长气,摸着兜里干瘪的烟盒,乏累地向后一倚:“是那会儿江陌说,你在马旭宏家搜查的时候,出去打了个电话。” “她其实没怎么听见谈话内容,但是多少有点儿直觉不好。今天一大清早梁明醉驾事故殴打警察到队里接受调查,配合取证的时候,那两个小崽子在梁明的通话记录里翻看到了张警官的名字——偏偏这通电话就是在车祸事故之前打出去的,而且撞死马旭宏的那台车,也是梁明名下的私人用车。” “说实在的,方四交代的事儿也好,使给我的眼神儿也好,我还真就没什么信或者不信的……耗在这儿单纯就是好奇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自首。马旭宏这个货源是死是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还是说在没人在乎的地方,比如今早上新闻播报里出现的那台车对于他而言是个什么危险的信号——”顾形自说自话地捞出口袋里的手铐,余光正瞥到那只趴在他妈妈怀里抠鼻涕的小熊猫耳朵。他略一偏头,安静地看着张警官松垮了几秒却陡然凝住的神色,想了一会儿,又“哗啦哗啦”地把手铐揣好:“张哥,你这警号我记得也是重启的对吧?” “嗯?啊……老爷子老警察了。”张警官恍惚怔忪地点了点头,“早个十年还以为我这警号能留给我儿子,那小兔崽子从小就说想当警察,天天巴不得我英勇就义,把这身儿衣服让给他……也不知道该说他是争气还是不争气,仗着自己是警察世家出来的,就敢赤手空拳地跑出去救被一群小混混拿刀欺负的同学,结果见义勇为把命搭上了,连披上这身儿衣服的机会都没有。” 十年前校园霸凌致死的案子顾形没经办,但个中的唏嘘往事他多少听说过。那时候张警官的儿子还在读初中,某天放学途中意外撞见学校里“小有名气”的几个高年级混混耍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管制刀具欺负一个家境不错脾气却软弱的男生,讨要财物之余还在大街上恶意猥亵嘲讽——张警官的儿子少年热血怒而上前,却不知道其中有一个小混混的父亲就是被张警官逮捕审判吃了牢饭,略带私心的争执之下,那柄上下翻飞的假军刀就这么意外地被捅向了张警官儿子的颈侧,鲜血如柱喷涌,当场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那小崽子一死,我这警察干得也没劲。”张警官搓了搓干涸却通红的眼角,轻轻喷了口浊气:“以前那点儿劝人放下给个机会的劲头落在自己身上真啥也不是——我儿子让人捅死了,结果因为拿刀那个没成年,一帮小屁孩儿也不知道刀是开了刃的,到头来只能认栽,而且因为我是警察,得维护形象作出表率给人一个改过自新重新融入社会的机会,后来怎么处理的来着……好像开了个悼念会?忘了……” 警察世家的荣誉在生命消逝的同时动摇了根基。顾形不敢论定张警官心境的变换是否从此而起,只是时过境迁再听见这些旧事重提,难免揣了几分惋惜的情绪。 “方四交了手机,马旭宏事故当时损坏的手机数据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派出所这边估计瞒不了太久——”顾形没接张警官的话茬儿,看着时间委婉地提了个醒:“你们所里管技术和整理电子设备相关证据这些的民警刚出去,说是有个大爷家机顶盒坏了,大过年值班维修的人手不够,让他临时帮忙出了个警。” 张警官有点儿诧异地看向顾形,沉默地停顿半晌,缓慢地撤回视线,感激地吸了吸鼻子。他抽出插在袖口里的胳膊,使劲儿抓了抓有点儿趴窝的头发,无意地漏出从发根挤出头皮的白茬儿,犹豫地咂巴了两下。 “这么说吧顾队,钱……肯定是收过,算不上保护费,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但这个钱不是马旭宏和方四给的,他们俩充其量就是俩小喽啰,花钱保平安的人——是那位热衷于找刺激的梁总,梁明。”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偷-瘀痕(下) 案四小偷 十九瘀痕(下) “我跟梁明认识那会儿,他应该是刚接手盛城际速……当时货运仓储的办公楼还没搬出市区,就在湖畔新城那条路的尽头,烈士山公园的路口。”张警官端正了上身遥遥一指,虚点着坠在彻亮天幕下端的山头,“知道马旭宏跟梁明认识,而且来往挺多,也是在那时候。” 顾队长近来几乎成天整宿地泡在程烨自杀身亡的诡秘之中,对马旭宏背后那点儿幺蛾子零零散散了解不多,他皱了下眉头,语气里仍旧掺杂着观望的态度:“他们俩是怎么撺掇到一块儿去的——我记得马旭宏在盛城际速闯过大祸?” “这里头的猫腻,就不得不提当年盛城国际培养接班人的事儿了。” 张警官托着下颏搓了搓胡茬儿,一知半解地抽了口凉气,端着肩膀抖了两抖:“好像是梁家哥儿俩刚开始分别主管房地产开发和仓储物流吧……一个是管奉南那几条老街的拆迁招标,一个是管公路货运啊、海运啊这些,拓展客户,算是老梁总重病退居二线之前的考量选用。奉南那片儿的事儿顾队应该知道,盛城国际最开始竞标没成,别地儿的开发商风风火火的过来,结果拆迁违规砸死了老头儿老太太,乌央乌央的都跑路了,乱七八糟地拖到去年,盛城国际才正式接手。梁明就是趁着房地产开发吃瘪的时候,签了几个货运客户的大单子,盛城国际一把手的位置这才交给他坐,另外那个梁家的少爷好像还挺受挫,出国呆了几年,现在应该是回来做二把手吧,总监还是什么的,我记得在哪儿听过一耳朵……” 顾形稍一思索,恍然抬了下眉毛:“梁明签的大单子有问题。” “马旭宏之前在盛城际速跑车的时候在仓库偷过东西,还带着客户想偷偷走私的古董悄么声地避开了千八百里地的各处临检,塞在犄角旮旯里夹带到南边卖了个相当不错的价钱。梁明八成就是因为这事儿,觉得马旭宏这家伙是个‘人才’。他手里那几个大单子能签订,估计跟这个小插曲也有点儿关系。” 张警官话说半道,朝着顾形伸手掂了掂,讨了根儿他兜里所剩无几的烟:“唔……反正前情提要也就这些。因为马旭宏经常往劳动湖这边溜达,梁明算是替他买个平安,至于具体的情况……他们不想说,我实在没必要自己找不痛快——十三一盒那个?” 顾形把他兜里皱巴巴的硬质烟盒捏平整,抠出一颗递给张警官:“啧,瞧不起谁呢,这可十四块!平时都抽六块的……这两天到处跑才买的十四这个。” “反正偶尔晚上货车能进市区的时候,看见过马旭宏半夜爬上盛城际速的厢货。但我其实不怎么想跟他打照面——方四那地儿的问题基本上打眼一看就猜得出来藏了多少麻烦,我没那个充当保护伞的余力,收的这点儿钱,无非是当值的时候含糊一点。” 张警官捻着烟没点,捏了捏滤嘴就夹在耳朵上面:“方四这人是真的挺油,据我观察,他手里应该不止马旭宏这么一个货源,但他却借着死了人的契机,把马旭宏这一条线上的事儿都抖落出来——我不太敢保准,这小子是为了寻求自保,还是得了什么指使丢卒保帅。虽然可能有点儿马后炮,不过仔细想想,打从沣西那边查彻了一个重大团伙开始,马旭宏出狱以来属实有点儿……躁动,那天我没等拖开小江就着急给梁明打电话就是有点儿不踏实,想探探他的口风。现在来看,应该也是有那么丁点儿的关联。” “跟梁明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事情吗?”顾形安静地听着张警官辗转又矛盾的叙述,沉吟了几秒钟,直白地开口:“马旭宏出事当天,你跟梁明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没有?……比如灭口什么的?” “梁明看着像个街溜子似的,但花钱是花钱,人命是人命,当着我的面,说话的底线他还是知道的。毕竟我只是收钱行方便,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金钱往来摆在那儿,他对我的信任有限。” 张警官抠了抠执勤裤子上不知道从哪儿飞溅烫出的烟花火药斑痕,快速刮动的指甲忽然一顿:“……马旭宏出事故之前,梁明好像挺生气。接上电话那会儿应该是正在跟人吵架,提了一嘴他在酒吧街找车的事儿。但他对于马旭宏因为小偷小摸被抓这事儿反应不大,他说‘那废物也不是没蹲过号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自己清楚,你不用管他,别露怯就行了。’我还以为梁明是真的不在乎马旭宏这人手里的那点儿破事儿,谁成想出了小区就看见他那台车撞了过来,呵……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 “是!我是认识张警官,也认识马旭宏,但这有什么问题吗?我正常交朋友也不行?谁规定做个生意就不能认识警察?打个电话怎么了!那马旭宏跟我面前也不敢偷东西啊!我管他是不是贼呢?!就是赶巧车被偷了还撞了人……怎么就成我蓄谋已久了?!有证据吗?!撞死他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刑侦可真逗……早上打人的事儿处理完了吗?这会儿换个漂亮小姐就想栽赃是吧?” 梁明燥着脾气扯了下本来就大敞的衬衫领口,抖搂着刚刚一时冲动招惹不成被“吭啷”上锁的手铐,扇了扇涨红的脖颈,挑衅地扑腾了一会儿又偷摸朝着桌子对面正打哈欠的江陌脸上一瞟,别别扭扭地清了下嗓子,侧身躲过若有似无地扎在他身上的视线,端起纸杯小小地抿了一口,稍微压下拔高的声调。 “以前盛城际速的办公楼就在劳动湖那边,做生意跟管片儿派出所的警察打交道很正常……至于那个马旭宏,你们警察不是随便一查就知道,马旭宏以前在我们公司跑过车,虽然出了点儿事情,但他人机灵,也一直有联络,在湖畔新城那儿纯属巧合,就……碰到了,打个招呼。” 江陌并没有反驳这点儿快被梁明翻来覆去嚼碎说烂的借口,只是抹了下困得涌出泪水的眼角,若有所思地看向梁明撇开碎发翻开领口露出的后颈,扬了扬下颏,好奇地开口。 “你脖子后头的瘀青是怎么弄的?不像是今天打架的痕迹……看着可挺严重。” 第一百七十五章 小偷-掌控(上) 案四小偷 二十掌控(上) 梁明起初像是没怎么听清江陌说的话,拧着眉间上身稍往前探。 这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话就这么没什么声息地晾在那儿,换气扇轰隆隆地转了两三秒的光景,也不知道是牵动脖颈的动作拉扯了瘀痕伤处,还是隐约蜂鸣的耳朵忽然灵光起来,梁明猛一激灵地掀起两条被铐得活动不便的胳膊,按住贴在后颈上的碎发,用力地搓散遮掩。 “……前两天喝多了摔的,不严重。”梁明舔了下嘴角,目光里转瞬即逝的堂皇早就消失得没什么影踪,懒散又轻佻地拎起江陌审度的视线,“江警官这算是……关心我吗?” “算是吧。不过我这个关心……梁总好像不太习惯?”江陌并不躲闪,甚至饶有兴致地捏住了梁明用意不明的试探,觑着他喉咙一滚的细微动作,迅速地捡起刚被半道打断扯开的追问:“所以丢车那天,张警官给你打电话,是因为马旭宏最近跟梁总之间有什么约定在先?怕我这横插一脚进去——” “我不太记得了。那天打电话说了什么事儿我不太记得了。”梁明两手交握捏得不紧,也没有绷紧坐姿摆出什么下意识抵抗的动作,只是反驳的语气有点过分的敏感尖锐,整个人的状态显然已经从被苛刻对待的狂躁状态平滑过渡到厌烦却妥协的阶段,生怕江陌再七拐八转地忽悠他说点儿什么,犹豫地停顿了一瞬,压抑地轻叹:“我那天真的是被灌酒灌得太多,睡得头昏脑涨的,一点儿正经生意的事儿都他妈没谈。张警官知道马旭宏经常来货运顶缺赚个快钱,那小子跑货的路子熟,有的大单子大客户属实得有个老手帮忙盯几眼。往年春节前后缺人的时候基本他都会过来帮忙,我估计张警官应该是知道这情况,所以电话问问……谁承想马旭宏这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居然撞枪口上了……” 江陌正一心二用地扒拉着手头上这点儿盘不成证据链的零碎疑点,闻言猛一抬眼,眉毛都攒成一团:“什么枪口?” “就……就偷东西偷到你们刑侦的人眼皮子底下……怎么了?” 梁明怔了一怔,磕绊地咀嚼着自己这话音的指向有什么偏颇,嗔怪似的开口:“不是……江警官,你能不能别总一惊一乍的?就这么两个半人,赶巧的事儿多了,要是都像你这么疑神疑鬼的,哪儿还有好人?” 江陌冷哼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地深吸一口气。 她被这种分明已经逼近临门一脚,却又鬼打墙似的兜转回原处的反复对峙折磨得耐心全无,窝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疯狂弹窗的手机屏幕,抢在嘴碎敲打她见好就收的耿秩砸门而入之前转了转僵硬的肩颈站起身,随口吩咐小米录和书记员简明告知警方结束讯问后的相关事宜,慢吞吞地翻着口袋里的钥匙,侧身挡住了直拍梁明的镜头,按住了监听的麦克风,极轻地刮蹭了一下,单手捞住梁明无意识瑟缩闪躲的手腕,近乎气声地贴在他耳畔。 “那块表不见了。” “……你说什么呢?” 梁明甩开铐子转了转略微发滞的手腕,歪着上身对着那两个端坐在桌子对面明显不具有任何威胁的小警察挑起了眉眼,踹了下固定的桌脚站起身,动作夸张地整理着身上那件儿花式骚包的衬衫,余光留意地看向已经被严防江陌打人事件再度上演的耿秩扯开的门板,大步流星地就要往明亮的走廊里蹿。 可他前脚刚跨过门槛,后脚的皮鞋就“咯噔”一声踢在了门框边沿。梁明像是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满脸疑惑不解地盯着江陌那张平静的脸,却不知道从何追问似的,只微微张了下嘴就死死地抿住唇线,狠狠地抠住了从他身侧掠出门外的手臂,凝重地敛起视线。 “马旭宏是不是跟你说了什——” “梁明。” 梁公子难得正儿八经的问话被一声沉重得近乎呵斥的呼喊原地打断。 江陌皱了下眉头,循声看向窸窣停驻了三五个人的楼梯口,偏着脑袋却正眺见适才憋憋屈屈的肖乐天有点儿局促地戳在那位西装笔挺呵声喊话的男人身侧两步远——小警察别扭地把手背在身后,极力躲避着一切稍有不慎就会挂上讨好标签的肢体接触,很是不情愿地接受了男人握手和解的提议,挂着一脸快哭的表情看向了被梁明箍住手臂的江陌,哼哼唧唧地小声喊了一嘴:“师姐……” 手臂上颇有几分魄力的钳制忽地一松。 被江陌梗着脖子硬生生拖拽到走廊当中的梁明只朝着走廊尽头匆匆瞥了一眼,就像见了鬼一样地佝偻成一团缩在她身后面,顶着耿秩莫名其妙的视线老实规矩地把领口大敞的花衬衫扯紧扣严才敢探身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江陌一眼。 耿秩隐约觉得气氛不太对,抬手压住了显然不知道正琢磨什么的江陌示意她别再上前,清了清嗓子和事佬似的隔在她和梁明中间,顺势在那位花花少爷背上一推,把人晃晃悠悠地托带到急于寻找个依靠的肖乐天跟前。 “耿秩耿副队是吧?刚刚到市局的时候您好像一直在忙,咱们就电话沟通过,这都要走了才得空碰面。” 男人熟稔客套地握住了耿秩本意礼貌指引他们离开执法办公区域的右手,却并不过分拉扯,诚挚的笑容堆了满脸:“还没正式介绍,我是梁明的哥哥,单名一个‘霁’字,就是清风霁月的那个‘霁’。不瞒您说,小明年幼的时候是在国外长大,性子有点儿过分的恣意跳脱。不过这么多年虽然总闯祸,但大乱子他肯定是不敢惹的,这次醉驾飙车的事儿也是意外——身为他的哥哥,我还是相当认可我们交警同志和支队的处理处罚的,也希望这次之后他能好好反省一下。您放心,医院那边我们肯定会负责到底,动手打架也是小明挑衅在先,给队里造成了挺大的困扰,跟您道个歉,给您和高局添了不少麻烦——” 梁霁话说至此,稍微俯身颔首聊以致歉,视线偏转的瞬间却像是总算留意到停留在审讯室门口并未上前的江陌,友善地提起嘴角微微一笑,转而拍了拍肖乐天拘谨得要命的小臂:“……这次实在有点儿突然。上次我们见面得是五六年前了,那会儿你姐姐姐夫结婚的时候,咱们在婚宴上……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居然进了刑侦。日后有机会跟你姐姐姐夫再聚,到时候得请肖警官也赏个脸,一起吃顿便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小偷-掌控(下) 案四小偷 二十掌控(下) 顾形晃荡着两条饿得打飘的长腿拱开小会议室的玻璃门板,江陌刚挑着筷子撅了口已经凉透的盖饭,就着一杯烫嘴的泡面汤囫囵着往下咽。 “这怎么堆了一摞盒饭?全没吃?铁打的西兰花流水的胡萝贝……耿秩就不能换一家外卖?他人呢?回家跟嫂子‘负荆请罪’去了?也不说等我回来碰个面——”顾形最近有点儿更年期提前的嘴碎,揉了揉敲锣打鼓震得他胃疼的肚子,保命要紧地挑了一盒碗底还温乎的卤肉饭,翻腾着饮水机旁边快被撕扯零碎的泡面箱子,拣出一盒挤得皱巴巴的老坛酸菜:“我刚听外头小米录说,乐天儿被他姐带走了?” “大过年的还能开门做团餐,有的吃就不错了。本来这都是给三组定的,结果刚下单经侦就找过来要外勤支援……好像是清早上那个闯卡的厢货车上发现夹带了不少伪造的票据,怀疑是跟经侦之前调查的跨省案子有关,涉案金额比较大,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咳——”江陌吸溜着泡面汤呛了一口,推开手边的卷宗抿着嘴闷声地咳了几下,“跟老耿联系的是乐天儿她姐,但接他去医院的应该是他姐夫……两口子以为他打架伤得挺严重,着急忙慌地开着公家车就过来了,乐天儿本来就嫌他脑袋顶上扣着一顶官二代的帽子,站在楼下停车场瞪着那车牌看了半天愣是没坐,差点儿吵起来,自己打了个出租气呼呼地就跑了。” “他姐夫叫……秦肇平是吧?规划局住建办公室那个。”顾形端着泡面碗坐下,翘着脚尖儿挪开凳子旁边落了几层灰的红色塑料箱子,被贴合不严的碗边晃溢出来的热气呲得缩了缩手,捏着江陌手边儿的卷宗瞄了一眼:“着不着急不一定,来这儿示威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还研究梁明那点儿破事儿呢?环卫和路面工人的医药费不是说盛城国际给解决了吗?捐款箱子怎么又拿出来了?” “车祸事故引发的治疗费用倒是解决了,但也就是场面话说得好看,那个什么律师法务还是财务的,账算得那叫一个清楚明白。环卫大爷家里的小孙女在治病,短了一个劳动力家里吃饭都困难,老耿说跟高局说了一声,准备组织几天自愿捐款,或多或少能帮忙缓解一点。” 江陌略微有点儿在意她师父对于肖乐天那位神通广大的姐夫的评价,但只是兴趣有限地咬着筷子尖儿挑了下眉毛,然后盯着盒饭上面的胡萝卜花,嫌弃地挑到旁边,瞥着笔录脑袋犯轴:“梁明这一清早没少叫嚣胡闹,可话说到关键的时候,偏偏一点儿苗头不对的口风都没漏——师父,你不是说张警官那边主动交代收了不少梁明给的好处费吗?白收?就一点儿确切指证的线索都没有?” 顾形淡定地耸了下肩膀,支着筷子把他亲徒弟那点儿挑食的胡萝卜捡到自己的饭盒里,“那可是个老油子了,好处递到他跟前他就大概能猜得出是个什么事儿,不留证据就是不想掺和,如果不是今天那个散货点的小老板跑过来自首,他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条让他找机会灭口的试探消息,他恐怕也不会撂得这么痛快。不过具体怎么处理,还得看他们所里怎么往上报……毕竟算是主动交代,也没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估计不会把事情闹大,但这身儿衣服肯定是要脱。有点儿可惜,警察世家的名誉就这么没了。” 十来年前在警属圈子里闹得轰动的事儿江陌并不知情,满脸茫然地啃了口裹着一层厚油的鸡腿,听完他师父极其粗略的回忆,恍然又惋惜地呼扇了下眼睛:“我说之前怎么张警官说什么话派出所恨不得回护到天上去,渊源在这儿呢……那他既然没直接接触过,继续装一问三不知不就得了?” “这次给他发消息想弄死方四的人,不是梁明。”顾形翻出手机翻拍的那一串虚拟号码,磨着门牙跟嘴里那块老得嚼不动的西兰花柄僵持不下,“反打无法接通。” “这种虚拟号码锁定拨号IP的可能性不太大。”江陌歪着上身瞧了瞧那一堆明显不属于几大运营商的数字排列,微微吸溜了一下,余光觑见顾形稍微停驻在她侧脸上的视线,干巴巴地补了句话:“……魏祺盛出事之前接到的电话就是虚拟号码打来的,我当时就查过。” “……张警官也是觉得这消息来得时间点有点儿微妙,就说自己堕落可以,但不能害别的兄弟白白搅合进去。毕竟方四自首的动机还模糊不清,马旭宏一死,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都首当其冲的成了主谋,小命牵扯在里面,任谁打退堂鼓都不算稀奇。” 顾形压了下唇角,彻底放弃了跟西兰花的争斗,沉默了几秒,单手在有点走神的江陌眼前打了个响指:“关上门说话,撇开证据不证据、逻辑不逻辑这些,闺女,今天正儿八经地跟梁明碰过这一遭,你觉得……马旭宏意外车祸这事儿,究竟是不是他干的?” “不是。” “说句实在的,我甚至觉得他可能只是真正幕后指使想要借机拖下水的倒霉蛋而已。”江陌放下手里的鸡腿和筷子,扯了张纸巾攥成一团,缓慢地梳理着只将将成型的思绪:“……如果我是梁明,因为某些原因决定除掉马旭宏以确保手里这点儿见不得人的猫腻不被警方过分留意,那么他在肇事逃逸并处理掉事故车辆佯装被盗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是尽快整理掉所有跟马旭宏有关联的证据,比如出车记录或者钱物往来。总而言之是要尽可能地消除掉两个人之间留有隐患的东西。但是——” “但是他却恨不得跳到警察跟前抖搂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却又点到为止地把自己从矛盾中心择了出去,刻意让警方注意到,几个巧合性案件发生前后的时间节点他都有充分的不在场不参与证据……就像是被迫陷进了无法掌控的境地,却又想从咱们手里,翻腾出丁点儿足以自保的生机。” 顾形一目十行地扫过摊开的卷宗记录,瞟了眼桌板上突然来电亮起的手机屏幕,迅速地扒了几口饭才滑动了接通,伏着上身凑到懒得拿起来的手机上方,侧耳贴近听筒:“高局?啊刚回来,怎么了?我吃口饭就上去汇报——” 高局的声音很沉,吐息急促地喷在了话筒上面,嘶嘶啦啦地扫在顾形的耳畔。 “医院那边来消息,张一白情况突然不太好……我跟李书记先赶去医院陪家属。他徒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小子手里有枪,千万把人逮住。”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小偷-逞强(上) 案四小偷 二十一配合(上) 春节周还没正式收假,DRG基地里外上下的人气儿实在有限,维持着最低功耗运行了三两天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呼隆隆地烘响了半天,冷清了几天光景的训练室里也不见室温转暖,阴沉沉地裹得邵桀哆哆嗦嗦地抖了好几个寒颤。 训练室落地窗外忽然“啪嗒”一声传来巨响。 邵桀自顾自调整直播摄像头的手指瞬时一顿。他瞟了一眼刚挤进直播间就被麦克风收到的声音惊得疯狂刷屏的滚动弹幕,缓慢地扯开耳机,拎起羽绒服趿拉着挪蹭到露台上探了探究竟。 刚跨进园区大门的温夕正晃荡着垮大的背包,兴冲冲地跟在刮飞了棉帽子的保安兄弟身侧,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追赶着被骤起的急风掀得满地飘移的装饰灯笼和“春节期间严禁外车驶入”的禁停警示。 邵桀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兔子拖鞋,没什么费力帮忙的兴致,扭身慢悠悠地蹭回电竞椅,面无表情地挂上耳机。 “园区停车场的指示牌掀飞了,离训练室挺近。不锈钢的牌子,砸在地上特别响。盛安今天……天气不太好。” 邵桀一心二用地登上游戏,切屏看了几眼直播间,礼节性地谢过年节假期一众有钱有闲还热衷于送礼物刷屏的粉丝,捡着挂了牌子十分眼熟的ID,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桀哥过年好!!!!怎么又在基地?没回家过年嘛?] “回了一趟。”邵桀敷衍地搭上话,排队等待组局的空当才终于留意到直播画面里自己脸上那点儿波澜不惊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下意识地搓了搓鼻尖,含混地补充说明:“反正现在基地和家都在盛安,也没什么事。” [桀哥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吧……吃啥好吃的了吗??去年春节留守直播的时候不是说想包饺子(笑哭] “饺子?包了。包了但是——”邵桀抬起视线瞥了眼排队计时不停跳动的读秒,选择性忽视掉了“回家与否”这类人之常情的话题,只提溜着“饺子”这么个关键词,歪着脑袋用心地回想了几秒。 江警官吭哧瘪肚捏出来的那一坨又一坨“艺术品”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无比奇妙。 邵桀大概是无意识地翘起了嘴角,只不过眼尾眉梢上堪堪算得上温柔的表情几不可察地被直播系统自带的一层滤镜悉数模糊掉,“成品稍微有点儿惨不忍睹。” “桀哥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温夕忙完好人好事就风风火火地钻进训练室,炮仗似的嗓门和他手里那箱砂糖橘一并叽里呱啦地砸在墙角。他甩上门,搓了搓被风吹刮得快上冻的耳朵,也没怎么留意邵桀摘了耳机回身小声跟他喊了句什么话,瞪着溜圆但没神的眼睛朝没挪窝的邵桀身上瞟,摸摸索索地从背包里掏出两只真空密封的烧鸡凑到他跟前,这才定睛瞧见直播画面里自己毫无形象的乱七八糟。 “……播着呢?我这……家里亲戚送了八只烧鸡,带回来五只,待会儿吃吗桀哥?” “饿了吗?阿姨还放假呢,今天估计就咱俩……我定点儿别的外卖一起。”邵桀拍了拍温夕的手臂权当打了个招呼,关了麦克风才把后半句寒暄询问出口:“怎么回这么早?不是说你哥——” 温夕深吸了一口气,瞥见邵桀关掉麦克风才晃出画面噘嘴哼唧:“我哥就是个大骗子,他根本没回家过年,就把他们发的过年礼托人送家来了,我还不敢把东西留在家里,怕爸妈猜来猜去……特意准备了好多菜,人都联系不上……没劲。” 温夕嘟嘟囔囔地绕着训练室乱晃,抱怨了两句也就抿着嘴巴摔进椅子里,按开电脑挂上加速器,随手摆弄了个“是男人就上一百层”的单机小游戏。 邵桀对于“警察家属”的心境将将勉勉强强能感同身受,却也只能安静地多看他一眼聊表关心予以慰藉,极轻地叹了口气的空当,耷拉着视线正瞧见手机屏幕一亮,居然是江警官难得主动的一条消息。 “邵桀,你单位徐经理的男朋友,是不是叫梁霁?” 邵桀看了眼排位组局被秒的弹框,趁着重新排队的间隙低头拎起手机,也没琢磨江陌这没头没脑的问句从何而起:“好像是,我们一般都叫他梁总监或者梁总。怎么啦?” 江陌八成是把他一早胡闹耍赖归队训练的话听进去,对他秒回的速度有点诧异:“没训练?没什么事,梁霁的弟弟飙车闹事被逮到队里,今天正好在市局碰到了。我就记得之前好像碰过一面,打招呼的时候一时没想起。问题不大,估计晚间新闻都能看见,忙你的去。” 江警官一如既往地没什么闲话,目的性极强地说上三两句就结束话题。邵桀低低地笑了一声,态度端正地接受了江警官原地解散的示意,撇下手机锁定了总算重新排上队伍的组局。 隔壁心烦意乱蹦跶一百层未果的温夕正巧跟邵桀撞在了对局,伙同猫在家直播补时长的李泽川,横冲直撞地恨不得把邵桀捶死在自家的泉水里。 消沉了个把钟头的温夕在敲掉敌方水晶的瞬间快乐地从椅子上弹身而起,他回头瞥了眼邵桀惨遭队友坑害几乎全程黑白的屏幕,欢天喜地的扭到门口抠出两颗砂糖橘,咧嘴没等说话,差点儿就被猛一掀开门板的徐沐扬随手嵌进墙面里,细伶伶地躲闪不及。 乍一瞧见徐经理耳朵边上被紧攥得手背青筋都绷起来的手机,邵桀先眼疾手快地掐掉了直播间,凑到偷听了一耳朵就快速躲回电脑跟前避免无差别牵连的温夕跟前,面面相觑地眨了眨眼。 “八成是又吵架了。”温夕嗓门压低得不太明显:“老霍在劝。” 徐经理跟梁总监的都市爱情故事缘起于国外进修相互依偎的那些年,但回国后各自忙于工作之余,按部就班的相处和发展进程却似乎闹出了点儿微妙的偏移,各自忠于野心事业的矛盾渐渐暴露无遗,以至于求婚之后本该两家商定碰面的第一个春节,却因为梁霁碍于工作上的突发事件临时推却,吵得几近分崩离析。 霍柯打着哈欠在电话那头游刃有余地把这位脾气急躁容易上头的徐大经理劝消了气,徒留着训练室里两个莫名其妙被迫听了个前因后果的小崽子跟后知后觉地扯掉厚脸皮的徐沐扬两相无语地眨了眨眼睛,长吁短叹地喘气。 徐沐扬尴尬地捡起适才被她泄愤似的抠得掉落了一地的美甲甲片,直面风雨地清了清急火攻心哑成鸭子的嗓子,挥了挥举手机举得酸滞的小臂:“不用管我,我不是回来找地方撒气,年后俱乐部申请落地冠名,待会儿有工作要提前处理。” 温夕开窍开得有点儿潦草,撇了下嘴角就拽着屁股下的椅子转身逃跑,倒是邵桀沉吟半晌挑了下眉毛,慢吞吞地挪到电脑桌旁,拎着手机点开几乎没怎么有过往来的对话框,抬手在徐经理的头像上敲了两敲。 “江警官说,今天在警队见到了梁总监,好像是他弟弟闯祸了。这是我跟温夕点的晚饭外卖,麻烦老板报销^^[付款截图.jpg]”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小偷-逞强(下) 案四小偷 二十一逞强(下) 从凌晨时分就开始猖狂叫嚣的冷风不见休止地刮到了黯淡的余晖即将落尽。 新一轮提前抵达的寒流横冲直撞地闯进了盛安商务中心区如同刀锋丛立的大厦楼群,混乱不堪地缠裹着冷风困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濒临崩溃地钻来绕去。 肖乐天因伤准假回家,刚消沉赌气了个把钟头就接到江陌的电话,顶着乱七八糟的风,呵斥带喘地蹬着共享单车赶到了离家三条马路之隔的盛城国际大厦。 落成了四五年光景的盛安市新地标被外侧路旁浩浩荡荡的警车停靠围堵得水泄不通。 管片儿派出所的同事显然是稀里糊涂地就被调过来维持秩序,面面相觑一问三不知地散了散绕着大厦门前的文化广场遛弯儿闲逛看热闹的人群,无从制止地听着几位大爷零零散散地交流了几句漫无边际的猜疑。 “好家伙这大过年的,听说没?他们公司也不谁开车把警察撞死了呐!!” “故意的还是意外事故啊?意外事故整这么大阵仗?” “……谁知道了,估计死的是个领导呗,过来兴师问罪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多警察吧?该不会是有什么别的事儿过来抓人?这大过年的也没几个领导头头在吧?头年不是这个企业被查那个企业被查的……” “但这警察都来了挺长时间了吧,陆陆续续的,也没见往外带人啊?” “要我说还是那车祸……” 肖乐天把蹬到腿软的共享单车撂在路旁绿化的干巴树下,扫了几眼斜停在跟前的这几辆警车,直觉不妙地挠了下头发,离得老远先抻长了脖子看见站在近乎空旷的文化广场中央金属雕塑旁边迎风凌乱的江陌,这才晃在人群外沿,蹦高地举着警官证,磨磨蹭蹭地挤进警戒线里头,挨着江陌停下。 “师姐,什么情况这么急着叫我过来?怎么——” 肖乐天抓挠着颈侧创可贴边缘的动作忽地顿住,大喇喇询问的声音也在循着江陌视线看向雕塑背后的刹那随风散得什么都没剩下。 顾形死死地扣住了从温晨手里卸下来的枪,掐着他后颈的手背青筋暴起,膝盖用力地抵在温晨的大腿后侧,恨不得把人嵌进这个造型奇特的金属雕塑的背光缝隙里,齿关磨得狠切,呵斥的声音沉沉地滚进哀嚎得刺耳的风声里,听不大清楚在叮嘱着什么东西。 “张队牺牲了。” 江陌定定地看着温晨颤抖得近乎抽搐的肩头,攥了攥被风刺得麻木泛疼的手指关节,扯紧领口拢住晾在外头的后颈皮肤,胡乱地捻掉了粘挂在通红眼尾上的睫毛,搭住了肖乐天震惊得直接垮下来的肩膀:“早上张队事故之后经侦不是在那台厢货车里发现了一批跨省案子的造假票据?三组协同处理事故搬运清点车厢货物的时候,发现随车携带的备用轮胎重量有问题,拆开之后看到轮毂做了空心,里面塞了五公斤左右的毒|||品。现在盛城际速里纵向横向所有接触和审批过那辆车货运清单的人,甚至盛城际速的全线货运物流都要筛查厘清。车场那边是二组协查支援,张队不在……师父得顶个场面,叫你过来应个急。” “那……张……不是……温——” 肖乐天脑袋有点儿发蒙,宕机似的压根儿不知道怎么消化处理这寥寥几句话里含量超标的信息。他刚一开口喉咙就瞬间哽住,咕哝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怔愣地傻在原处,无助地晃了晃江陌垂下的手臂。 “医院那边虽然不太清楚,但王嘉皓说好像是因为满装厢货踩着油门闯卡,伤势远比想象得要重,只不过送急诊路上人还清醒,大伙儿都以为不算太大问题……缉毒支队打从知道轮毂的事儿之后……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情绪多少都有点儿激动。温晨带着枪就去找那个闯卡的货车司机去了,师父好不容易把人逮到随身拴到这儿,结果他又忽然想起梁明这个街溜子……想冲上去严刑逼供。师父刚把人按住。” 江陌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捂住了隐约颤抖的喉咙,尽可能平静地把这一团哄闹又悲戚的混乱言简意赅地说明清楚。她抬头看了看还在满眼荒芜的肖乐天,转而接住了顾形递给她的眼神,脚软磕绊地快速上前几步,使劲儿捞住顾形快提溜不动的高个子,抢在温晨失了压制就要脱力瘫坐在地之前,搀着他倚向雕塑。 顾形下颏的胡茬儿疯长,衔着烟搓了半天的火,咬着滤嘴急促地喘了半晌才平复呼吸。他挎着稻草人似的竖在那儿的肖乐天,拖着他走出几步又回过身,复杂地看向摇摆在崩溃边缘的温晨,没再强硬灌输什么劝慰或是苛责清醒的说辞,只对着咬紧后槽牙撑着这么个大个子的江陌打了个发蔫的响指:“枪我暂时拿走。让他在外头吹风清醒清醒,甭管是盛城际速还是盛城国际,楼里楼外的人真要有什么问题,一个都跑不了,稳得住气了再带他进去。” “……我没事儿了顾队。” 温晨借力压着身前单薄的肩膀,用劲儿捏住眉心提了口气,屏着呼吸挥散了眼前斑驳的光点,恶狠狠地揉开了肿成鱼泡的眼睛,生硬地挤出一丝苦笑,嗤声挣脱了江陌快抠进他骨头里的托扶,吃力地试图跟在根本没打算等上一时片刻的顾形身后,大步追上去。 “没事个屁。”江陌声音一颤,带着丁点儿哭腔骂得没什么底气,说服不听就干脆薅住他的衣领,举着手机对着他那张丢人的脸拍了张照片递过去:“哭得跟猪头一样,这么冲过去像什么样子。” 温晨隐约觉出自己仿佛滞空了一瞬,被江陌这久违的手劲儿勒得眼珠子差点儿飞出去。 他捏着差点儿被领口箍紧嵌进气管里的喉结,咳得眼泪都飙出去。他眨了眨肿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没再执拗地跟她较劲,只是摸出烟盒呆呆地站在那儿,沉默良久,压抑无声地把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叹进了呼喊不停的风声里。 “闯卡的这起车祸,很可能跟梁明没有直接关系。” 温晨点上烟,镇痛似的吸了几口凉气,强迫着自己动了动被仇恨泡透的脑子,缓慢地转移着注意。他叼着烟看了会儿江陌拧成一团的表情,却倏地躲开了江陌抬头探究着望进他眼睛的视线,犹豫地扬起下颏,虚点着这栋过分明亮的建筑,轻声提醒:“因为马旭宏的案子和今早的车祸,梁明刻意在刑侦留了个足以核查行踪通讯的底。说句实在的,不太可能拿得到能把他直接送进号子里的证据。” 温晨这点儿逞强其实并不高明。江陌抿着嘴先没接话,凝重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放弃了酝酿了半晌的开解语气,眉头敛得死紧:“嗯……包括马旭宏的车祸,梁明不见得是主谋,但总觉得,他十有八九是知道点儿什么消息。” “如果我猜的没错——”温晨耙了耙不知道被他怎么揉搓得毫无形象的头发,使劲儿睁大了还有点儿干涩的眼睛,竖起歪趴的领口抖了两下,“这次基本算得上自爆的闯卡事故,查到最后很可能会论定为厢货司机的个人案件,梁明主动跳出来让你们核查他的动线和通讯往来,就是为了撇清他和他手底下的盛城际速跟这起车祸的直接关系。” “而他试图摆脱控制的那个人——”江陌咬住嘴唇干翘的死皮:“大概就是这两起车祸命案真正的幕后黑手。” “……冲着缉毒来的。” 温晨总算能恢复几分面无表情的凶狠,伸手碾熄了几乎烧到尽头的烟。 “沣西的事儿,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小偷-配合(上) 案四小偷 二十二配合(上) 混杂着强势寒流的北风实在太冷,刀子似的剐着沉闷落下的夜色,怆然地笼住了薄幕后璀璨柔和的温暖灯火。 傍晚时分还簇拥徘徊在文化广场外沿的围观人群早就张望无果探听不成地散了个干净,途经停驻的零星身影也大多被冷风裹挟着快步溜向背风的楼群里,没什么兴致在冻成冰棍儿的破天气里等着一探什么究竟。 江陌站在顶楼两层架空的空中花园环廊中央,沉默地注视着正在跟收获寥寥准备撤退的警察同僚真挚表达配合诚意和歉意的梁霁,背身倚向镂空高悬在一层波纹水幕上方的扶手,隐约眩晕地朝着玻璃幕墙外侧分神一瞟。 平日里闻风而动扑在新闻第一线的各路媒体直到夜幕下落的时分才消极怠工似的堆挤在路口,应付了事地拽走了负责主理盛城国际企业宣传的哪个部长,恨不得笼统偏颇地给这么个省市级优秀企业挂上个绝不姑息一切犯罪的正义名头。 顾形十分懒得搭理这些优秀有为的年轻企业家们嘴里那些个虚头巴脑半真不假的扯淡,老早就薅着直面仇恨亢奋了半个钟头不到就消沉得像是会随时随地天崩地裂直挺挺倒下的温晨回了市局,临走之前顺带着拐跑了始终介怀于“官商往来”的肖乐天,拍了拍江陌被迫坚守站班的后脑勺儿:“枪给你留下?” “这会儿没什么用。”江陌没躲过她师父的毒手,晃了晃脑袋,目光擦过顾形的肩头,留意着几乎全程陪同警方到处闲溜的梁霁,“还不如给我留个人。” “这个烧得快咽气了,那个站在梁霁跟前就窝气哑巴,给你留哪个都是累赘。” 顾形使劲儿搓了搓干瘪的烟盒,余光瞥见殷勤候在“室内禁止吸烟”贴牌跟前时刻准备恭送带路的小秘书,把快衔在嘴边的烟揣回裤兜,虚点着并排靠在防火门左右的温晨和肖乐天,抓了抓被风刮得油乎乎的头:“……刚劳动湖派出所给温晨来了电话,方四交代了几个以贩养吸的‘散户’,张——张队的事儿又乱又麻烦,我得带着他去高局那儿谈一谈。” 顾形没什么表情地抿住嘴唇,时刻绷紧的法令纹疲倦地垮着,喉咙滚动得不怎么明显,“至于盛城际速这边,等会儿,看看能不能跟那个回了公司就像王八一样缩着脑袋不出来的梁明,再见上一面。” 自打进到这栋建筑物顶楼,梁明就像是渴求着人间蒸发一般,竭尽全力地把自己蜷缩在了无人闯入的角落暗处,任谁来敲他那扇厚重的门板也拒不接见。 不太像是躲着警察,否则这位二世祖也不会嚣张跋扈地抡着拳头把自己送进了刑侦支队的审讯室里面。 那就意味着—— 江陌敛回思绪飘散的视线,稍显郑重地琢磨着游刃有余地行走在交际场面里的梁总监,略微直接剖白的目光正跟送客离开转身回来的梁霁碰在一块——江陌缓慢地眨眼,恍惚捕捉到了他脸上几乎转瞬即逝的不耐,稍微挑起眉梢迎了几步上前,却听见环廊尽头紧闭已久的办公室大门猛地被掀了开来,几乎两人高的红木门板“咣当”一声重重地砸向大理石墙面,酒瓶碎裂的声响一并沉闷地砸在羊毛地毯上,迎风鼓涌出一股强烈刺鼻的烟酒臭味,合着一声啜泣似的低喊。 “……实在抱歉江警官。” 梁霁先是被这一声巨响震得僵立了半晌,迎着从梁明办公室里穿流涌出的冷风抖了个寒颤,随即紧忙小步跑到办公室里的沙发跟前,低声呵斥着被酒瓶碎片划伤了手背局促不安的助理抓紧去医院,侧身对着门口,看不清表情地盯着沙发上大闹了一通就呼呼大睡的梁明,舔了舔唇边,良久,扭头朝着江警官赔上一张哀怨无奈的笑脸:“刚说好的,忙完盛城际速的事儿,陪着江警官再跟小明聊一聊,但这现在实在是……” 梁霁语气里逆来顺受的怨怼不算明显,揣着人之常情的疲倦看了江陌一眼。江陌抱着胳膊倚在门板跟前,闻言为难地蹙了下眉间,转而又歪着脑袋看向半睁半闭着眼睛要死不活地瘫在沙发扶手上的梁明,聊表关切理解地挥了挥胳膊,颔首顺从地跟在梁霁的旁边,被他颇为重视地一路送到了大厦一楼对外营业的咖啡厅跟前,好意地婉拒了梁总监特地提前准备的伴手礼甜点。 “梁总监客气了。调查取证是我们分内的职责,没什么耽误时间的说法。真要说起来,还得我跟您道个歉——”江陌揣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尽量圆润地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弯起眉眼视线稍错,似有所指地看向了咖啡厅门店里面:“好像……耽误您跟徐经理约会了。” 梁霁这次倒像是确无所知地怔了一瞬,他循着江陌的目光回头,看着放下咖啡杯顺势起身徐沐扬,躲闪地蹙了下眉间,似乎对这么个找上门来的意外惊喜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可控制的惶恐不安,直到徐沐扬踩着高跟鞋温柔妥帖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才极轻地卸了口气,抬手遮掩住徐经理抠得光秃秃的指尖。 徐沐扬嗔怪似的笑了笑,轻轻地碰了下梁霁的肩:“什么表情嘛?嫌弃我?怕我过来丢你的脸?我这不是担心么……听说你弟弟早上出了车祸,要不是我特意过来看,你是不是打算继续瞒?” “怕你担心。”梁霁温和地翘起嘴边,有点儿羞赧地瞥了江陌一眼:“不是嫌弃,因为之前你们碰面的时候不怎么愉快……我怕你跟江警官再——” “之前都是误会。”江陌略微回想了下医院急诊跟徐沐扬碰头伊始的那点儿针锋相对,失笑地抬手一挥:“梁总监差不多一整天都在陪着警队到处折腾,徐经理等挺久了吧?” “肯定是配合警方调查比较重要。”梁霁搭在徐沐扬手背上的指尖轻轻一压,并不明显地截住了她试图迎合江陌的话头,“盛城际速是梁明这么多年的心血,现在出的这些事还涉及到经侦和缉毒方面,他压力比较大,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请江警官多担待一些。” “各是各码。”江陌点到即止地把即将深入的场面话拦在这么个有所托求的阶段,搭眼看着徐沐扬无名指上的戒环,有点儿刻意地扯了句闲话:“二位这是好事将近?过年这几天挺忙的吧?” 徐沐扬有点儿不明所以,不解地掀起眼睫看向依旧不打算明确俩人即将步入婚姻关系的梁霁,只是觑着他霎时沉下的脸色,无意识地缩躲着贴在他身侧的右肩。她敏锐地觉出氛围骤冷,打圆场似的干笑了一声正准备搭茬儿,却在开口的同时听见一声压抑的鼻息喷在她的发顶——梁霁一把握紧了准备从他手臂上撤下的单薄腕子,无可回避地哑声反问:“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吧江警官。” “那我就直接一点。”江陌抬着眉毛笑了一下,问得稍微委婉:“梁明声称跑车被偷的当天下午一直在家休息,半夜才重新开了一辆新车跑到常去的会所里面。调取监控倒没什么问题,不过保险起见,为了彻底排除掉梁明的嫌疑,梁总监能否提供一些人证物证的线索,确切证明一下,梁明在那段时间,确实没有离开过别墅区里面?” 梁霁沉默地垂着视线,无意识地摩挲着徐沐扬圈着戒指的指节,答非所问地抬眼。 “别墅区里安保隐私比较好,一般都是梁明自己在住。倒是有几个经常飙车的狐朋狗友,但我……不太敢确定。” 第一百八十章 小偷-配合(下) 案四小偷 二十二配合(下) “烂出这么大个窟窿你也没看一眼,换一个啃,我办公室里这果盘放了得有小一个月。之前搁在会客室,放时间太长,扔了怕浪费,老耿就撺掇宋叔挪我这儿来了。” 顾形撂下搭在办公桌上的长腿,探身把江陌随手抓起来就要啃的苹果抢过来,扔到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抖了抖手边的卷宗继续翻:“不过梁霁这个‘不确定’的话一说出来,感觉就像是——” “分明知道那个花花公子没干什么好事儿,但又碍于兄弟关系……不好明讲。”江陌坐在茶几一角,歪着上身又捡了个摸起来果皮有点儿干巴发皱的苹果,随手搓了搓就往嘴里塞:“犹犹豫豫地说了这么句话,就相当于囫囵个儿地把决断权扔给警察,他自己倒落了个无功无过。反正再问就是个小总监,什么事儿都不沾边。” “我就说那家伙阳奉阴违虚头巴脑的,刚是你遍地逮梁明那会儿没看见,温晨跟他说几句话,听他兜来绕去脑袋上烧得都冒烟……”顾形瞥了眼手表上的钟点,看着江陌手里那个糠萝卜一样的苹果,可怜得有点儿想乐:“你要是饿的话就回家吃口热的,这都快半夜了,待会儿老祝过来看见又得说我虐待。你弟那小豆子不是还在家等着你吗?他自己能行?哦对,差点儿忘了——还有个‘金屋藏娇’呢……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在我这儿混个屁。” “邵桀回去训练了。周南一他爸他妈今天回来,没打电话没发消息估计没什么事儿。”江陌拎着她师父阴阳怪气的词儿皱了下鼻子,懒得掰扯地摸出手机,翻了翻通知栏里未读的消息,忽然回过神:“对了师父,温晨呢?怎么样?” “……不怎么样。回来听老高训完话,咽了两片退烧药就出去逮方四供出来的那几个散户去了,忙完之后还得直接赶去他师娘那边。他们支队现在……一把手被查,二把手车祸,新提上来的副队刚勉勉强强能担责,老高的意思是,想把温晨硬拔上来,姑且把他师父手头的事儿交给他一部分。但是吧……这小子归队时间太短,不太好办。盛城际速这点儿眉目听老高说好像还是张一白和温晨师徒俩不知道怎么鼓捣出来的,现在又爆出来个隐隐约约关联不浅的梁明——” “沣西之后,估计又是一轮持久战,在他彻底认清这么个残忍的现状之前……”顾形稍微把脑袋从卷宗里拔起来,掀起眼皮搭着江陌手机上正在犹豫拨通与否的页面,沉默了几秒,摇头轻声一叹:“你要是不急着回家,梁明的情况,我得提前跟你说一下。” 虽说经侦缉毒轮番上阵初步搜查无果,但马旭宏“上通下行”的事儿得了张警官和方四零零碎碎的佐证,即便抛开把责任全部推诿到死人身上的猜测,盛城际速公司名下厢货车辆夹带私货也几乎已是不争的事实。 “早些时候盛城际速的这些猫腻都藏掖在沣西的风头下面,现在沣西和坝庄颇具规模的走货渠道被查,在还没清撤的这些小矬子里,盛城际速实在太显眼。按照时间上来看,在缉毒开始设卡筛查之后,梁明单独找到了马旭宏,但不知道沟通了什么事情,这之后没过两天,马旭宏就摊上了肇事逃逸的车祸,成了个彻底一命呜呼的倒霉蛋。” 顾形伸手拆了档案夹,按照时间顺序把几个相关节点的纸张依次铺在了茶几上面:“马旭宏死亡第二天,盛城际速的这台厢货闯卡,司机中了示警枪,而且车祸伤得挺重,还能不能活着被问话,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负责货运的司机车祸,中间人马旭宏身亡,散货点的方四八成就是得到消息,所以才主动去到劳动湖派出所自首以求保命——或者,他干脆就是跑去跟大概知道来龙去脉的张警官互相制约,最好彼此都能把嘴闭严实,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江陌捏起梁明的照片,看着他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衬衫眉头嫌弃得皱了一下:“如果梁明没有刻意蹦跶出这么一起车祸借着没有通讯往来和犯罪时间的由头暂时脱身,估计他也会被这么个死无对证的情况牵连拿下。” “梁明肯定知道有人在搞他。但带货这条渠道扔了也就扔了,看这架势,他是想把他耗费心血折腾的盛城际速给保下。毕竟他手头上的‘大客户’不少,不能丢了西瓜保芝麻。” 顾形略一停顿,翻腾着摞成小山的资料,抽出一张勾抹得乱七八糟的复印件:“现在缉毒和经侦都只能暂时先从这个名单上使劲——齐家村搞物流跑货的车场其实注册了几家小公司,注册资金不多,但合伙人不少……看啊,这个什么科技公司的赵旭,就是之前弃婴案,给酒吧投钱的哥们儿,那个什么投资公司,是程立放高利贷的皮包公司。还有——” 顾形抻长脖子抬手一弹,点着那个快被划烂的名字指给江陌看。 “刘水?” 江陌一怔,稍微回忆了一下,眼睛倏地瞪得溜圆:“那次付乐枫在酒店陪着她男朋友惹事儿的时候,温晨跟我提起过,说他是一直在重点盯防的嫌疑人,有前科但没现行……这咨询工作室是?” “盛城国际投资板块的子公司,据说是梁老爷子丢给梁明练手玩儿的。但经侦那边大概查了一下,挂着刘水名字的这个工作室转让变更过,给齐家村货运场站投钱的时候,法人代表是个卧床瘫痪了挺多年的大爷——打听一问,大爷坟头草都老高了。” 顾形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刮了一下,“不过现在工作室已经是停业状态,经营期间也没出过什么问题,所以目前姑且只是推测,齐家村那边的货运场站,早几年很可能也跟梁明有那么点儿关联。” 江陌呼吸微微滞了半秒:“那也就意味着,梁明手头上这点儿散货,极有可能是沣西那边余出来对不上数量的部分,沣西坝庄清查后,方四马旭宏这边才会缺货又缺钱——合着那位梁总监这么配合,让缉毒和经侦介入,与其说是犹豫要不要帮梁明洗清嫌疑,倒不如说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把梁明摆上案板。” “盛城国际可是块大肥肉啊,这当哥哥的,就这么拱手相让看得开?早些年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没少来,要不是奉南开发盛城国际没拿下来,这四五年估计更精彩。” 顾形嗤声一哼,又翘起二郎腿把脚搭起来。 “人命关天的事儿不好说,但那个梁霁,可不像是盘儿单纯顾虑着仁义两全的好菜。”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小偷-逼停(上) 案四小偷 二十三逼停(上) 凌晨零点四十三,撕扯着夜幕烟霾的北风隐约停息了哀嚎,凝滞的冷意却阴恻恻地钻进了窗门缝隙,悄无声息地在桌椅设备之间攀爬缠绕。 邵桀弯腰掰住了被凉气蹿得抽筋儿的大脚趾头,歪着脑袋朝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一瞟,再三确认攒够了十个钟头的有效直播时长,当即毫不拖泥带水地致谢拜拜快乐下播一条龙,手速超绝地把摄像头关掉,打着哈欠在电竞椅上摊成长长的一条,抻了个漫长的懒腰。 邵桀揉了揉盯紧屏幕干涩得睁不太开的眼睛,满脸胃疼地婉拒了温夕拖着凳子递到他嘴边的辣条,端着早就凉透的水杯慢悠悠地晃起身,顺手耙了耙小AD排位排到爆炸的头毛。 “散财童子,给你充的欢乐豆还剩多少?” “快功德无量了。”温夕仰着脑袋嘬了嘬手指:“要回去吗桀哥?刚说下播双排帮我晋级赛……” “没有,训练室饮水机没插电,我去餐厅接点儿热水喝,几分钟,等我。” 假期未结人气稀少,凌晨时分的基地走廊里只开了尽头那两盏昏昏沉沉的灯泡。 邵桀趿拉着兔子拖鞋踱进餐厅拐角,伸手摸向墙边开关的时候无意识地往乌漆嘛黑的餐桌方向一瞧,眯着眼睛刚描出了个黑咕隆咚的轮廓,就被桌边儿冤魂一样忽地一晃的阴沉身影吓了一跳。 “哇靠——谁?……徐经理?”邵桀长手长脚地一哆嗦,退后半步踩住了兔子拖鞋的耳朵,凌乱地赶在把自己系成死结之前攀住门框站好,觑着她低落的神色感觉不太妙:“你不是……去找梁总监了吗?” “嗯?啊……邵桀……还没休息呢?”徐沐扬佝偻着上身耷拉着脑袋,不太想动弹地拢起垂散得女鬼似的头发,强打精神地攥起拳头,在盘得发麻的腿上使劲儿敲了几敲:“去了他公司一趟,也大概搞清楚了他连着放我鸽子的原因。但我去那会儿他们公司挺多警察,在楼下面的咖啡厅等到挺晚才见到人,拢共没说上几句话——哦对,我还碰到江警官来着,之前梁霁他弟弟丢车的案子好像是江警官负责……大概是听她这么说……” 江陌这几天忙得不见人影的案子好像确实牵扯着一台没了下落的肇事跑车。 邵桀先没吭声,沉默地观望着徐沐扬周身的这点儿失魂落魄,不确定在他们两个算不上亲近的前提之下,徐沐扬这突然的掏心示弱用意几何,随手把马克杯里的落了灰尘杂质的冷水朝着餐厅角落的发财树花盆里一泼,安安静静地不太想掺和,“挺晚了徐经理,早点休息——” “梁霁跟我说,他弟弟那台跑车被偷走之后就出了重大事故……但我其实有点儿不太明白,肇事逃逸应该调查的是事故发生当时偷车害人的罪犯还是嫌疑人什么的对吧?为什么移交刑警调查接管之后,江警官他们要抓着梁霁的弟弟不放呢?难道是……跟他丢车的时候没报警有关?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徐沐扬费解地抬眼,自顾自地拖住了邵桀试图躲避追问的打算。她解锁按亮了手机画面,调转方向把一张铺满了模糊马赛克的新闻截图递到邵桀跟前,虚点着角落里一晃而过却被疏漏拍到的侧脸,莫名执着地想从邵桀口中探听点儿什么:“当时你在车祸现场,对吧邵桀?” “……” 邵桀胃疼地皱了下眉头,嫌麻烦地躲开了徐沐扬意图从他的回答里论定出个是非黑白的视线。他没什么落座下来答疑解惑的意思,只是托着热乎乎的马克杯站在那儿,考量似的看了看徐沐扬蜿蜒着干涸泪痕的脸,隐约觉得她似乎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无声地思忖了半晌才避重就轻地开口,含含糊糊地轻描淡写了几句:“好像被撞死的那个人是在网逃名单上,当时事故挺严重的,现场的警察都挺紧张,乱哄哄闹了半天,江警官那会儿也在……别的我就没问了,毕竟还在调查期间。怎么了?” “没……没怎么。之前不是在跟梁霁商量正式订婚的事儿,现在出了这么个情况,估计家里肯定会过问,毕竟订婚结婚不是小事。就……打听打听,你不是跟江警官挺熟。” 徐沐扬大抵是留意到邵桀逡巡在她脸上的目光,躲闪着眼神使劲儿把脸上哭得泾渭分明的妆搓得乱乎乎一团,“倒是没什么,可能之前跟江警官打交道的时候觉得刑警掺和的事儿非死即伤的,心里总犯嘀咕——今天陪着梁霁送江警官离开盛城国际大厦那会儿,听见他们俩说几句话就瞎琢磨……也是赶巧,肇事事故那天,我本来正跟梁霁商量今天见家长的事,结果他半道接了个电话说他弟弟喝多惹事就走了,定在今天的碰面也被放了鸽子,没想到就两天没见,闹出这么多麻烦来,听江警官问他知不知道他弟弟事故发生当时的行踪,感觉这事儿好像不是单纯的事故这么简单……” 徐沐扬脑子里浆糊似的搅和在一块,甚至一度混淆不清,江警官当时的问话,究竟是在怀疑梁明,还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为什么警方这么执着于似乎本该被排除在外的偷车案件“受害者”之一的梁明?为什么分明以弟弟可能会惹事为由争吵离开的梁霁,却对江警官说,无法确定梁明在事故发生当时的确切行迹? 如果梁霁是在跟徐沐扬撒谎,那么他的刻意逃避,会不会是因为她顺其自然地将订婚事件提上日程,在无意间把梁霁逼得太紧? 如果梁霁没有跟徐沐扬撒谎,那么他跟警方的交代说明,又到底是在隐瞒什么不能言说的猫腻…… 她抬手抹了一把敏感泛疼又僵硬得快要崩裂的脸颊,翘起嘴角苦笑了一下:“……没事儿,就是事关梁霁的弟弟,我就多嘴问几句。跟小夕要定夜宵的话,截图发给我就行。” ———— 深更半夜的路面上实在太过冷清。大风掀了漫天的零碎垃圾还没到时间清理,乱七八糟的烟花纸片塑料破瓶骨碌碌地溜在马路上,时不时地腾空飞起,再打旋转圈地卷进路边违停的车底。 江陌被反复间断地响了五分钟有余的车载电话烦得要命,单手撑着方向盘自我唾弃着就不该手欠回那么一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到底还是缓了缓车速,忍无可忍地滑动了外放接听。 “喂,什么——” 江陌开口刚轻飘飘地说了半句,付晰强压着怒火的声音就立体环绕地震得她猛一激灵。 “你是不是要害得你妹妹去死你才甘心?!”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偷-逼停(下) ,月下低语时 案四小偷 二十三逼停 “你是不是要害得你妹妹去死你才甘心?!” 江陌扶着方向盘的手上一颤,拽得车身也跟着差点儿在空荡的路面上漂移出去。她眯起右眼避开了离得挺远的后车突然抽疯闪向右侧后视镜的远光灯,神经绷紧地稳了口气,迟钝地咂么着付晰气势磅礴的怒意,没什么起伏地反问回去:“付乐枫又怎么了?” 江陌过分平静的语气似乎狠狠刺痛了付晰的神经,他粗重的喘息沉沉地呲向话筒,咀嚼着电话这头略带不耐的“又”字,咬着后槽牙的“嘎吱”声都清晰地传到江陌的耳朵里:“……小枫男朋友进拘留所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个人渣他有前科你——” “首先,我是警察,不跟无关人员透露在押犯罪嫌疑人信息是职责所在,这属于警务工作保密,接受改造之余,我需要给予他们最起码的人权尊重。” 江陌使劲儿眨了下被右侧闪烁的强光晃得隐约斑驳发花的眼睛,听见电话那头突然迸发的啜泣,拧着眉头无语地叹了口气:“再者,付乐枫因为男朋友被扣押的事儿找我求情不成,跑到我家门口欺负我弟弟周南一,几次三番打电话过来威胁我闭嘴,一个字都不能跟你们提。出于对家人人身安全的考虑,我好像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况且,把孩子教育得嚣张跋扈不分是非黑白,该检讨的应该是你……和姚阿姨。” 付晰闻言先怔,显然是并不知道事情闹开之前还有这么个小插曲,喉咙里咕哝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音:“既……既然你知道小枫男朋友的事,也知道她那个脾气……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坐视不理……她也是你的妹妹,你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跳回火坑里——” “她不是我妹妹。而且这跟你发消息告诉我付乐枫买机票回盛安根本就没关系。” 江陌被付晰没什么逻辑道理单纯泄愤似的责备气得想笑,一心二用地躲开车屁股后头深更半夜在大马路上找茬儿的远光灯,打转方向盘绕远拐上了外环新建刚通的车道:“我已经明确回了短信告诉你,我在忙,也不是你们家的奴隶,没时间管你们家的问题,更没有义务去接机。她回盛安接她男朋友出狱这事儿警察没有直接干预的道理,你们想劝分阻拦那就自己订机票定高铁过来,闹成民事纠纷的时候自然有派出所的民警管你……” 外环新路段上的围挡满打满算也就刚拆开一周左右的时间,正式通车的新闻公告八成要拖到正月十五过完,路口的信号灯刚架上没几天时间,防风防水的塑料薄膜迎风挂住了哪颗螺丝钉,抖搂着挡在了还没接线的超速监控摄像头上面。 路面上空旷得一马平川。 江陌烦躁地把软磨硬泡不识好歹的电话挂断,沉默地眺着前方晦暗空荡得像是要通往虚无的路面,略微分神地松了油门车速放慢。 她其实有点儿犹豫,自我欺骗着大概率是职业习惯作祟,哪怕被气得吐血也忍不住顾及着付乐枫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抓心挠肝地愣了会儿神,琢磨着要不要给下午还在朋友圈屏蔽领导小声抱怨在拘留所留守值班的许厘去个电话,托他帮忙留意一下付乐枫独自前往拘留所的行踪安全。 然而没等江陌把扔在杯架上的手机拎起来,将将安静了三两分钟光景的手机就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寻常的铃声和振动的频率却莫名其妙地震得她头皮一紧,猛一脚刹车正停在了路口当间,看了一眼骤然亮起的手机—— 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江陌几乎是下意识地关掉了隐约轰隆作响的暖风,手指痉挛似的抖了一瞬,划动接听按下了录音键,迫切地把手机听筒贴在耳边,抿着嘴唇微微屏住呼吸。 “嘶嘶”的笑声游蛇一般地钻进了江陌的耳朵里。 电话那边一如既往的沉默,背景音寂静得只勉强能捕捉到噪点似的极其微弱的电流声响,吐息的气音遮掩在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里,蛛网一样轻飘飘又令人生厌地笼在了江陌的头顶,然后,决绝挂断得没有留下半分讯息。 江陌头皮一阵发麻,绷紧的指尖酸软地撇开手机,怔忪地回忆着这通难以名状的电话,指甲用力地抠在方向盘缝线处的缝隙。 江陌始终觉得,未知号码一而再再而三的联系背后,隐藏着某些带有示威挑衅意味的关联信息。但个中的线索或是警告太过晦涩隐秘,除了追查虚假的来电ip,江陌连最基本的筛查嫌疑都无从做起。 她郁闷地沉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倒霉的晦气,缓慢地攥了攥恢复如常不再麻痹的掌心,瞥着路口左右起步轰了一脚油门,晃神地打算清清脑子缕缕思绪。 就在这时,适才甩了挺远的远光灯却突然神出鬼没地蹿了上来,目测超速地瞄着江陌这台铁皮蛤蟆的车屁股就要怼上去。 江陌先快速反应地抹了一把方向盘,瞪圆了眼睛看向那台几乎从她左侧后视镜边沿逆行剐蹭飞飙过去的黑武士,呆愣了半晌才把嘴边的惊叹咽了回去,被迫加班地翻出随车携带的警灯,鸣笛示意着追了上去:“外环路段不能飙车!车速放下来!旁边靠停——” 车上没扬声器,并排行驶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的话音都被轿跑的发动机轰鸣声卷进车底——江陌被灌进车窗里的尾气呛得冒火,兀自捯了几口混着汽油味道的粗气就脑子一热地把油门狠狠一踩到底,超车飚到了下个路口刚刷了白漆的人行横道前方几十米,拉紧手刹打转方向甩尾漂移,随即不作犹豫地迎着那台似乎反应不及的黑武士轰响油门,面无表情地把手刹放了下去。 黑武士车速不减,大有一副要恐吓到底迎面撞上去的架势,却不料车距逼近百米有余,对面挂着警灯的铁皮蛤蟆却像是示警无果准备同归于尽——黑武士连人带车懵了半秒,轮胎制动刹停也没抓住地上的砂砾,方向盘急打一圈,车身就打着滑地甩了出去,刹车一踩到底,闷头就扎进了绿化带还没扎稳根系的灌木丛里。 江陌平静地缓了缓快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脏,调转车头靠边停稳,电话喊了交警医护才按亮双闪跳下车去,吸溜着被冷风刺激得涌流而出的鼻涕,不慌不忙地叩了叩黑武士的车玻璃。 “受伤没有?年纪轻轻的爱找刺激是吧,这几天交警这么纠查还敢在这玩儿什么速度与激情……没翻车都算你们运气。” 江陌伸手压住驾驶位缓慢落下的车窗,先大致检查了一下被安全气囊弹得流鼻血眼发晕的年轻司机,晃着手指头确定神志清醒,这才俯着上身掀起眼皮,朝着副驾驶里那位正叽里咕噜地拽着卡死的安全带伺机跑路的身影好奇地张望过去。 “看这架势,你是主谋啊小兄弟。”江陌缓步绕到轿跑另一侧,一把拽住了猛地掀开的车门,屈膝格住了副驾驶里这位始终低着头不敢抬眼的小年轻,模糊眼熟地钳住他的手腕,擒拿着压下去,然后看着他那张疼得皱巴巴的脸,拧住眉头抽了口凉气。 “……怎么是你?” ***友情提示:遵守交通规则,注意行车安全哟~***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偷-截断(上) 案四小偷 二十四截断(上) 主任办公室的窗帘薄得透亮,被风散退了烟霾遮掩的月光朦胧地纠缠在市局后院停车场上方高悬的强光照明里,影绰地钻过针织布料的缝隙,清冷地洒在佝偻浅眠的祝思来身上。 祝思来半梦半醒地嗅到了一股混着淡淡烟味的灰土腥气。 他无意识地循着窸窣的响动吸了吸鼻子,挣扎了半天也没睁开困倦得黏在一起的眼皮,翻身埋头昏昏沉沉地放弃了确认推门而入的来人的念头,恍惚间刚要坠入云梦雾中,承重有限的折叠小床突然“嘎吱”一响,冰凉又沉重的一坨就毫不见外地贴在祝思来的背后,撅着屁股准备鸠占鹊巢地把他从被窝里拱出去。 祝思来还不及反应,半个身子就已经悬在了折叠床外头,整个人失重似的一抖,被身旁凉涔涔的冷气裹得彻底清醒。 顾形揣着胳膊没动,歪着脑袋强占了祝大主任干干净净喷香喷香的小枕头,看见他呆坐在折叠床尾快把眼睛揉成兔子,伸手在枕头下面摩挲着捞了半天:“不睡了?挤挤能睡下……你那个辣眼睛的眼药水呢?” “……白天小罗发现我那瓶眼药水过期半年多,帮我扔了。”祝思来打着哈欠挥了挥手,踩着拖鞋绕到折叠床头上方的办公桌,侧身绕过顾队长四仰八叉欠嗖嗖张开的怀抱,拎起眼镜挂上鼻梁,又揉了揉红通通的眼尾,沉默地注视着顾形缩在阴影下看不清楚的侧脸,慢条斯理地一语道破。 “我还以为你忙完能去张一白那儿看看。” “等遗体告别的时候再去吧……刚下楼正好碰见李书记,深更半夜地跑回来亲自处理烈士申报的材料,估计要尽快报上去……她说那边儿暂时不缺人,他们支队慌了半天之后重新安排了人手,我去也是纯粹添乱。”顾形极轻地叹了一声,语气里倒是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你们明天过去?” 祝思来端起桌边凉透的半杯美式速溶,晃到饮水机旁边扫了眼已经迈过零点的挂钟,不怎么讲究浓度口感地掺了半杯热水小口地抿:“准确来说是今天。我跟耿秩带刑侦内勤的孩子先去一趟,再也就告别仪式那天了——定在后天是吧?” “嗯……听老高说,好像排场不会小,毕竟张一白那个老丈人算是个桃李满天下的退休老领导。”顾形抬起胳膊枕在脑后,茫然地看着棚顶灯管上反射着窗外的微弱光亮,“老高和李书记其实都有点儿……不太满意有人插手这件事情,但家属那边的情况毕竟得优先考虑,虽然我也觉得把排场搞起来不太好,张一白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警种特殊,尤其查办大案之后幕后黑手还没拔除彻底,引人注目其实——容易出问题……” 祝思来慢吞吞地挪蹭回来,无力地倚在办公桌沿上,定定地看着睁圆了眼睛毫无睡意的顾形,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张队调到盛安市那年,正好你也刚到市局刑侦吧?我记得比我早。”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顾形像是被回忆里初次碰面时俩人脏兮兮的笑容刺得心脏抽痛了一瞬,搓了搓胸口干巴巴地苦笑,“那会儿一个赛一个的楞,老高升官儿之前就看我俩烦,现在都是带了徒弟的老油子了……” “带出来的徒弟不也是一个德行?”祝思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疼惜又附和地跟着压下嘴边,“我听高局说,温晨差点儿持枪冲到医院把那个厢货车司机崩了。” “……后来还要找梁明算账呢,小广场遍地都是人,他就愣是敢把枪往外掏。那小子有点儿冲动,不计后果……跟他师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真的,我都有点儿后怕,哪怕晚个半分钟,没把人按住,这小子保不齐就真把枪子儿崩出去了……老高那儿我都没敢照实了汇报。”顾形皱巴着脸皮抖了个寒颤,抽进嘴里的凉气刺痛着牙齿神经:“而且现在说得直白一点,温晨归队时间太短,缉毒那得是背靠背过命的交情。现在不止有人信不住这么个在犯罪团伙里泡了几年的小年轻,对于温晨而言,除了他师父,其他人基本也没放在眼里。” 祝思来盯着顾形身上那件儿动一下都能扬出尘土烟雾的外衣,一言难尽地凑过去把试图蹭进被子里的人拽着衣领拎起:“那小陌呢?小陌也信不过?你这种纯粹靠武力职称的约束不是长久之计……你要正经睡觉的话就把外裤和鞋都脱了,这衣服几天没洗……” “问题是江陌没法时时刻刻盯着他。而且信与不信的,再怎么互相知根知底,心境终归是不一样了……咱闺女自我牺牲意识太重,不然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离缉毒那片儿远一点。” 顾形不是没留意过温晨的心思,甚至于比江陌本人都要敏锐几分,只不过他并不看好这两个“亡命徒”之间很可能单方面变质过的友情——顾形不太正经地挑了下眉梢,被祝思来摆弄着胳膊袖子翻来覆去,又把思绪抽离出去:“我睡不了多长时间,就躺一会儿——你不是没脱外衣吗?白大褂还套着呢。” “白大褂是在室内穿的工作服。你这一身土还跟我比,不知道都是从哪带回来的……”祝思来被扬起的土腥味呛得咳了一嗓子,挥手散了散几不可见的烟气:“脱衣服,还是到时候被子脏了你帮我洗?” “不想动,脏了我洗。”顾形放肆地把鞋一甩,鼓涌着把脑袋闷进被里:“……能不能用洗衣机?” “你看我像不像洗衣机?”祝思来抬脚把顾形飞出去的鞋子踢正,忽然来劲地扶了下镜框,精明地眨了眨眼睛:“……要不,伟大的顾支自掏腰包给我们后楼添置一台洗衣机也行。那几个孩子出现场回来,执勤服和医师袍天天全是泥,现在那个洗衣机隔三差五就歇菜,他们自己休息室里的衣物都没法洗,天冷,女孩子可不行……” “在这儿等着坑我呢是吧你个小猪崽子?”顾形抓起小枕头往祝思来身上一丢,扑腾着坐起来,审判似的眯了下眼睛:“最多一千块以里。” “成交。您老人家随意。” 祝思来掸了掸小枕头摆回去,伺候到位地扶着顾大队长躺好盖被,后撤几步坐到沙发上,捏着眉心脑子清醒地翻了翻手机。 隔了约莫三五分钟的光景,祝思来侧耳听着房间里逐渐平稳的呼吸,余光悄么声地瞥向了半晌没动静的顾形,却不料扭头正撞进一双睁到呆滞的眼睛,阴恻恻地盯得祝思来骨头缝里都猛一激灵。 “……睡不着?” 顾形假模假式地泫然欲泣:“我感觉我可能更年期。” “睡不着的话……”祝思来撑着膝盖起身开灯,眯起眼睛缓了缓强光的刺激,转头把手机递给了正抖落着被子盖住脑袋嚷嚷着快晃瞎的顾形。 “还没出正式的鉴定报告,但研究所那边提前给我说了一下大概的情况——关于……顾影那枚红色宝石的耳钉。”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偷-截断(下) 案四小偷 二十四截断(下) 顾形把手机屏幕拿开了点儿,调整焦距似的找了个清晰的位置:“木炭粉?” “嗯,木炭粉的粉末。应该是附着在镶嵌底托和宝石的缝隙里,微量很容易被专业人士忽略掉的程度。不枉我拿两罐奶粉把陪媳妇儿坐月子的研究所副主任请出马,查验得要多仔细有多仔细。” 祝思来站在折叠床边居高临下地伸出手,翘着指尖快速划过手机屏幕上一堆密密麻麻的化学成分名称,笼统地概括了一下:“这些……都是洗手液的常见成分,不用细看。但根据这些判断,耳钉在收藏之前肯定是被清洗过的,单肉眼来看,并没有留下明显的血迹或是其他。不过估计程烨是直接把洗手液什么的挤在了耳钉上面,但洗得却比较粗糙,应该是简单冲涮之后擦了擦就封存起来了……镶嵌缝隙里没有冲刷干净的洗手液增稠剂包裹住了一部分极其微量的木炭粉粉末,还有——这儿,这丁点儿已经没有任何比对价值的结缔组织。” “结缔组织?——哦,血迹……”顾形先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抬头迷茫地眨了下眼睛,转瞬恍惚地抿了下嘴唇,呆呆地低下脑袋,循着祝思来的指点把这份还不完善的翻拍报告快速浏览了一遍,无声地屏了几秒呼吸:“……木炭粉什么的,就是很普通的成分是吗?” “只能说根据目前这丁点儿的成分和杂质判断,炭笔、碳棒、绘画铅笔都有可能,就是很普通常见的美术类耗材。就像当年那把根据目击证词和模拟复原确认的油画刀一样……”祝思来其实不太喜欢这种被挑衅了专业水准的无力感,无处施展地把一口气叹了三次:“太过随处可见了……用料成分品牌都是大海捞针一样,也没发现什么连环凶犯那些带有标记行为的特殊变态的偏好或者疑点。没地儿使劲。” “归根结底,刑侦这头当初闹翻天了连个大致的范围都无法锁定,你们手头上这些仅有的物证哪怕翻出花来也没什么用武之地。”顾形后仰着上身撑住单薄的折叠床沿,看见祝思来较劲似的咬住嘴唇上干翘的死皮磨着齿关,无奈地笑叹着单手在他胯上一拍:“一个三年熬过去,也不怕再熬个三年……就是觉得程烨这条好不容易出现的线索,断掉有点儿可惜。” “对了……你之前说那个负责给抢救室取药送药的护士。”祝思来揣好手机顺势坐下,拽出顾形屁股下面已经滚成一团的薄被,漫不经心地摸索着边缘码齐:“交代了吗?” “协查的派出所回了信儿,基本可以确定,应该是跟之前倒卖药品的王馥那帮人有点儿关系……后续立兴街八成能伸手,毕竟他们还剩下点儿关联的尾巴没处理。大概就是那手术室护士想挣外快,就找机会偷偷把医院的药倒卖掉,反正郊区医院用到的时候很少,除了红处方的不敢动,其他的放过期了也是浪费。”顾形略一点头,试探着倚向了跟折叠床之间留有距离的墙面,别扭地挪蹭了半天:“你这床怎么不靠着墙支开,中间还留一块……也不怕一翻身摔下去。” 祝思来没抬头,摆弄着手里逐渐成型的被子豆腐块:“新买的这个折叠床比之前的那个稍微长了一点,推到里面就卡在办公桌里侧桌腿那儿了,撑不开躺不稳。” “之前的那个呢?” “被贵人多忘事的师哥您老人家撒气的时候把床腿的钢管踹折了。”祝思来把豆腐块搁在床尾,扭身后知后觉地拍了下顾形的大腿,又被他这一身灰埋汰得起身挪开:“赔钱。” “我下个月工资不是帮你置办洗衣机吗?” “那就下下个月。” “……你要是惦记着等我死了之后继承我的工资卡你就直说。”顾形伸手在祝思来的后脖颈上一揪,把人提溜老实才松手:“那护士交待得挺含糊,就说她既然知道这个药的事儿,肯定不敢犯糊涂,拿的都是她没动过手脚的药瓶,也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派出所那边还说她强调了很多次她把倒卖造假的药瓶记得很清楚,就是怕万一出事会担责任,甚至交待说偷摸折腾安瓿瓶的时间就在程烨出事两天前,根本没道理出错。” “这个时间很微妙啊……立兴街假药案还没判呢,这会儿还敢顶风作案,总觉得没那么简单。”祝思来用力搓了搓被揪得生疼的后脖颈,心疼地捻掉了几根遭了无妄之灾的碎头发,“监狱那边给消息了吗?” “冠冕堂皇的那一套词儿呗。说基本可以判定程烨自杀的契机是因为被欺负,自尊心过剩忍无可忍决定自杀,吞的美工刀片第一次带他们去生产劳动车间参观的时候偷偷掰下来的,监控溯源没什么问题,内部疏漏也在处理,大概就这些,翻来覆去。” 顾形撇了撇嘴,没什么劲儿尥蹶子撒气,“但这个自杀动机有点儿……太随意。程烨这小子,贪生怕死还能作妖,分明刚跟我做完口头交易没几天,这一出闹得根本没道理。还是得看看能不能找机会亲自过一遍程烨出事那天的监控视频……赶巧是陈海滨值班,要是没什么处理——” 顾形嘀嘀咕咕的话刚说半道,拖着长音的工夫正被祝思来医师袍口袋里突然的振铃打断叫停,祝思来抱歉地抬手示意,先瞄了眼来电显示,有点儿迷糊地看向顾形,随手开了免提。 “耿副,怎么了这大半夜的?” 耿秩八成是猫在家里带回声的洗手间,使劲儿捏着嗓子才没炮仗似的炸出去:“顾形在你那儿没有?那兔崽子手机又没电了打不通。” 祝思来紧张地瞥了眼正在努力回想着今天什么地方招惹过耿秩的顾形,摸着鼻尖勉强没笑出声音:“正好在,你说,我开着免提。” “江小陌又惹事儿了,不知道是受伤还是怕我骂人一直没接电话,你俩赶紧找人联系,说是逆行逼停出了个车祸,交警那边让找个家长问问怎么处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小偷-挨骂(上) 案四小偷 二十五挨骂(上) “邹睿,拖车那边回了个电话,路上耽搁了,估计还得五分钟。我待会儿先去趟医院?那俩小子倒没什么事儿,就是轻微挫伤,然后擦破点儿皮,但顾队不太放心,怕找茬儿再找到江陌头上,让咱们牵头带他们俩去做个系统的身体检查。领导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坑刑侦那窝铁公鸡一回——” 王嘉皓抱着头盔,扯下袖子蹭了蹭挡风镜上附着的灰土,迈开长腿大喇喇地跨过被黑武士顶撞得惨不忍睹的灌木丛,歪着上身看见邹睿捏着罚单神情紧绷地从车尾绕到前保险杠,搭手帮他把有点儿卡住的前引擎盖子掀开,仰头躲开了呛人涌出的烟气,抡着头盔扇了两扇:“怎么了这是——嚯……温度这么高,哥儿俩命够大的……引擎这几个零部件跑成这德行,要是没截停,保不齐什么时候发动机就要出大问题,爆缸都是轻的……那俩小崽子还找茬儿呢,都应该去给江哥磕一个。” “这车的证照登记在一家租车行,刚我看了一下,车漆、后导流翼、排气管、前保险杠,全都私自改装过,而且并没有申请过变更登记。这租车行咱打过交道,之前就有私改处理的记录,除了常规处理,批评整改为主。”邹睿掏出手机探着身子仔细拍了几张照片,屏着呼吸略微皱了下眉,试探着照亮了发动机上衔接的零部件:“……这也是私改的。看着刚换上没多长时间。” “报废翻新啊?车上那俩半瓶子晃荡的,估么着压根儿就没听出来发动机有异常响动。” 王嘉皓凑过去扒拉着照片仔细看了半天,直觉不妙地“啧”了挺大一声。 “这得算蓄谋了吧?” “就是不知道是针对车上那两个,还是针对江警官——刚我听说副驾驶长得挺凶的那小子好像跟江警官还有点儿什么过节?……明天咱俩最好还是去车行跑一趟。单纯租了个违规改造的车被江警官凑巧撞到还没事儿,万一真有点儿什么猫腻,还是得提个醒——” 邹睿搓了搓粘挂在袖口上的机油,随手往王嘉皓肩上一抹,嘴边儿的话音还没落,视线先循着五米远开外突然叽里咕噜闹腾起来的动静张望出去,随即定定地凝滞在正忙着秦王绕柱逃避制裁的江陌身上,心情复杂地被涌进鼻子里黑烟呛得一咳:“虽然顾队护犊子这事儿远近闻名,一般不动真格的,而且亲师徒内部矛盾得内部解决……但说真的,你同学抗揍吗?不用帮忙劝个架?” “啊……不用。” 王嘉皓抓了抓被头盔压得造型奇特的头发,转身看了一眼被她师父撵得绕车嗷嗷跑还有空跟他挥手致意再见安好的江陌,习以为常地握拳在邹睿的肩头上一戳:“真要打起来江哥都兴许能跟顾队拉个平手。纯粹是这事儿办得欠揍,她不敢还手。走了,你这边拍照取证完没什么事儿的话来个信儿,队里碰头。” ———— 顾形猛呛了两口带烟儿的北风,牙碜地憋了个嗝出来。他抬脚蹬住江陌这辆铁皮蛤蟆的前保险杠,被扒在后视镜旁边观望逃跑路线的兔崽子绕得眼晕地捏住眉头,犯恶心地吞咽了一下,最后通牒似的把手一勾:“不抽你后脑勺了,过来!有话问你!” “我不信。”江陌对自己这次莽撞的程度多少有点儿自知之明,知错不改地把脑袋一缩:“你发誓!不能抽后脑勺不能过肩摔不能弹脑门儿不能掐脸。” “发誓,发誓。不抽后脑勺不过肩摔不弹脑门儿不掐脸,不然我在队里抽一回烟被老耿罚一次款。行了吧?过来,有正事儿问你。” 顾形不耐烦地竖起三指朝天晃了几晃,无害地招了招手,把明显还在迟疑会不会挨揍的江陌哄骗到臂展范围里面,勾手一捞就薅住了见势不妙扭头要跑的江陌,扥着她的衣领气急败坏地揪住她的耳朵:“玩儿花样是吧江小陌?还想跑?深更半夜下班不回家绕到外环来截停飙车党是吧?能耐啊?交警的活儿你也想干是吧?要不给你转交警支队去得了?啊?” “疼——疼疼……师父我错了真的……疼——!” 江陌隐约觉得头皮都快被她师父揪着从头骨上掀开,前拱后撅地挣开她师父的拿捏折磨躲出快两米远,捂住通红得像是淤血的耳朵一瞪眼睛,目光却正对上顾形皱巴着眉头强忍住没冲上去抡拳头的视线,迅速见风使舵地耷拉下脑袋小声打蔫:“……先他开着远光灯满大街乱晃,我就是不想起冲突才绕远开上外环。谁知道那破车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还差点儿踩着油门把我车给刮了……” “然后你就来劲了是吧?正义凛然了是吧?你怎么那么能耐啊?单枪匹马一个支援的电话都没打就要冲上去正义执法?开车的要是个亡命徒怎么办?逆行截停那个车速但凡撞在一块儿,你这张脸都找不见!哪怕退一步讲……万一车里俩人手上有管制刀具呢?车门一开就能捅你肚子上!最近出事儿还少吗江陌?那张一白——” 顾形其实对这个倒霉徒弟身上那点儿臭不要脸的小心思见怪不怪,捱不过脾气上头脱口一喊,喉咙里登时哽得发不出声音来,他沉默地停顿了半晌,缓慢敛起眉间:“……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车跟上来的?之前有没有发现尾随的事件?” “……没太注意。差不多刚从队里出来付晰就一直在给我打电话,一直在烦电话的事儿,没怎么留神。” 江陌怔忪地看着她师父骤然泛红的眼眶,无措地停顿了几秒,按着被揪得肿胀发烫的耳朵搓了两下:“好像市局出来从辅路拐上主干道那会儿还没在。半路跟上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师父……” “嗯?” 江陌抿着嘴唇咕哝了一声,恍惚回忆了一瞬,隐约记起副驾驶上的那个问题少年,他在看清楚江陌的一刹那,脸上一闪即逝的惊愕诧异并不像是假装演戏使然:“就我说副驾驶上那个小子——虽然之前我意外撞见过他带一个女孩玩儿仙人跳,也出面警告过一次,但当时并没有走正规立案处理,刚才开车截停的时候……他好像也并不知道,他们挑衅的这台车,上面的人是我。” “你是在怀疑,很可能,开车这两个倒霉催的不是在报复挑衅,而是受人教唆。” 顾形脑子发昏地衔了颗烟,掏出打火机背身拢住风快速点燃,缓慢地低声一叹:“真没受伤是吧?没受伤今天先回家去……这路段没正式通车,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外加开车的司机之前有飙车事故的前科,你惹的乱子交警那边正常处理,不会过多追究,明天再去一趟,说明情况赔礼道歉。” 他说着话,扭身瞥见江陌咬得紧绷犹犹豫豫有话开口的侧脸,好笑地摇了摇头,两指并拢勾住,轻轻在她快绷出青筋的太阳穴上一弹。 “跟我就免了,下个月我要给老祝买洗衣机,一个月早餐宵夜孝敬你师父不过分吧?至于这边的事儿……等事故调查处理完,再去找你同学帮忙——毕竟连着两次犯在你手里,也算是跟他有缘。”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小偷-挨骂(下) 案四小偷 二十五挨骂(下) 训练室墙面上的挂钟时针将将划过了一格表盘刻度,惊险翻盘熬过晋级赛的温夕就随手推开了艰难完成战斗任务的键鼠,端着僵硬的胳膊腿儿从电竞椅上弹起来,抻长展平地在训练室正中间的沙发上打了几个滚儿,朝着关了电脑还窝在电竞椅里没动的邵桀探了个脑袋。 “桀哥,不睡吗?还胃疼?早知道不拽着你陪我晋级赛了……” “没事儿,反正也是待着。” 邵桀捏着手机翻了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外卖,挑了几个深更半夜配送时长最短的商家,耷拉着眼皮飞快地滑动着订餐页面——他对于反复横跳在油辣呛香或是清汤寡水两个极端的餐单实在兴趣寥寥,犹犹豫豫的空当反手勾住晃到他椅背上趴着凑趣儿的温夕,在他忙着晋级赛期间也不忘胡吃海塞填得溜圆的薄肚皮上一敲,好笑地把趁着排位间隙独自消灭了一整个儿六寸奶油蛋糕还试跟着邵桀蹭一顿咸口夜宵的温夕小朋友哄去睡觉,然后兀自歪在电脑跟前沉默了两分钟不到,打着哈欠揣起手机捞上外套,迈开被他自己压得快失去知觉的长腿,一瘸一拐地准备去餐厅翻一翻还有没有什么能快速填饱肚子的泡面或是面包。 训练室的门板刚嵌开一道缝隙,邵桀发麻泛痒的脚踝处就毛茸茸地缠上来一条身材宽厚的橘猫。 看毛色花纹应该就是基地那只流浪收编散养的大橘,但好像这几天没见,已经不知道在哪儿混吃蹭喝地从胖胖的一条猫迅速膨胀成了肥硕的一摊猫。 邵桀抬了抬脚,还没来得及躲开,大橘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心满意足地赖在他跟前,彻底放松地就地躺倒。 小胖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楼梯间的防火门挤进来又挤过去的,看着墙脚标记地盘似的痕迹,八成这家伙已经悠哉优雅地在训练室楼层闲逛了一圈,原路折返试图挠门离开未果,又错失了寻求快步溜回宿舍楼层的温夕帮助的机会,这才嗅着空气里熟悉的味道,乖巧地守在训练室的门口,安安静静地等着免费的人类搬运工出面拯救,再恩赐似的撒一个娇。 邵桀低头弯腰揪了揪粘黏缠绕在深色运动裤脚的猫毛,单手捞住躺在他兔子拖鞋上就不挪窝的橘猫,托着它随时能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的肉乎乎的肚子,犹豫地扫了一眼身上的深色棉服,到底还是顺势蹲下,把这颇有分量的小胖家伙捧在怀里,一步两晃地送下楼。 大厅的顶灯老早就关了,也就被迫长时间跨年待机的圣诞树上挂的财神小彩灯氛围十足地闪烁着,喜庆又诡异地泼洒了遍地的红色。 邵桀缺乏锻炼地把这胖猫撂在沙发上,饿得眼冒金星脑袋空空,顺手在拱进掌心的猫猫头顶搓了两圈,掏出手机盯着没什么动静的信息栏看了一会儿,裹紧外套踩实了拖鞋,哆哆嗦嗦地钻进了漆黑彻冷的夜色之中。 问询江警官安好与否下班没有的消息还没收到回复,已读忘回和忙到起飞无心查看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分明一周之前,邵桀还能对这种相当常见的情况接受得无比坦然。 然而在试探着打破维系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保守距离之后,邵桀这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肚子里那点儿凌驾在好奇心之上的关切,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地得寸进尺起来,恍惚间贪得无厌地失去了试探伊始目的使然的主动权。 邵桀站在泡面货架跟前叹了口气,两眼放空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胃,发呆了三两分钟的光景才回过神来,抓起一盒勉强能咽得下去的口味结账添水,无念无想地把泡面碗端到了正对马路的玻璃窗前。 扎穿泡面盖子的塑料叉“啵”地弹了起来,朦胧凝在玻璃上的水汽也凑巧聚成一小团,粘挂的水珠折射着夜间路面缓慢行驶停靠在对面车位的车灯光亮,忽然,水珠毫无征兆的滚动滑落,砸进了餐桌边沿的小小水滩,然后缓慢地渗进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邵桀耷拉着眼皮躲开几乎直戳过来的车灯光线,扯拽着无意识垂下的目光,在掀起泡面盖子的时候顺势抬眼,这才确认似的眯缝着眼睛看清了对面将将停稳的车牌,和那张绷着力道甩上车门,缩起肩膀左右扫视着快步穿过马路的侧脸。 江陌凝重的眉眼之间几乎被疲惫的戾气堆叠遮掩。 她始终半低着脑袋,稍显灰暗的路灯在她发顶笼出小小的光圈,抬脚踩上马路沿的时候才留意到松散拖地滚了泥水灰尘的鞋带,但似乎并没有弯腰系紧的想法,只是单纯地盯着黑色鞋带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邵桀估么着他这会儿一动不动得直勾勾出神的表情可能有点儿呆傻,呆傻到江警官在视线焦点锁定他的一刹那,沉重的表情都松动了一下,杀气蒸腾的眼角极轻微地弯了弯。 倒是没笑,只是逆着光源看向邵桀脸上氤氲的一团傻气,微微眯了下眼。 “巧啊,邵桀。” ———— “徐经理去盛城国际的事儿我差不多都清楚……” 江陌捧着刚添了热水的泡面桶在邵桀左手边坐下,听见邵桀一边帮她拆开牛奶吸管一边小声提及徐沐扬的事儿,略微思忖着晃了晃脑袋,咬住叉子掏出手机压在泡面桶上,这才点开邵桀早先十分详尽地发过来那一串徐经理莫名问及肇事逃逸案相关的消息,“真要说起来,梁明算是她准小叔子,这些事儿她一点儿都不好奇才怪。只不过……” 只不过江陌总觉得,徐沐扬兜兜转转地找到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的邵桀来刨根问底的良苦用心,似乎有那么丁点儿……多此一举的意味。 “徐经理的联系方式你应该有吧,方便吗?方便的话发一个给我,我直接跟她联系。”江陌没什么耐心地扯掉泡面盖子,挑了两下还脆硬的面饼,等了半晌没听见回音,县莫名奇妙地瞄了眼氤氲着水汽朦胧反光的玻璃,随即迟钝地转过头,朝着已经一声不吭盯了她好半晌的邵桀看过去,有点儿凌乱地眨了眨眼睛。 “……邵桀?”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偷-敌情(上) 案四小偷 二十六敌情(上) “……邵桀?” 江陌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晃在货架后头清点临期产品等待三四点钟补货的夜班店员,又被视野范围里存在感太过强烈的邵桀拽偏了视线——这小子八成是在愣神,估么着江陌适才叽里咕噜嘟囔的几句话他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见,目光深沉专注地黏在江陌侧脸的位置,剖白露骨地戳得江陌后脊梁一紧,不自觉地抖了个寒颤。 ……恍惚间像是一种被犬科动物嗅到了血腥生骨肉的压迫感。 江陌对这狗崽子闻到荤腥一样的眼神忽然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招架的难堪,她抬起胳膊在邵桀眼前打了个响指,试图挥手隔断这簇起始不明的视线,却不料手臂将将架在半空就被邵桀轻轻拨开——小孩儿没说话,抿着嘴唇略微蹙了下眉,指尖掀带着一小股沾着泡面酱料包的味道,凉涔涔地贴在了江陌滚烫的耳尖。 “江警官,你耳朵好红好烫啊……是冻伤了吗?” “……啊?啊……” 江陌一怔,心口难以名状地紧巴巴揪成一团又骤然松开,刺痛似的躲了一下,尴尬地侧过身来:“没有,就……闯了点儿祸,被我师父揪的,差点儿没给我把耳朵拽掉。” 邵桀先没动弹,压着嘴角看见江陌耳朵上淤血似的浓重红色悄么声地向下蔓延,后知后觉地缩回指尖,眼神晃动着把过分执着的目光收敛回来,有点儿想笑,可笑着笑着又别扭地瞥了江陌一眼,挑着泡发的面饼酸溜溜地小声反问:“闯什么祸……怎么还被师父抓到了?” “差点儿出车祸。”江陌多少也有点儿后怕,缩着脖子看着眼前笼起水汽的玻璃上反射映照着邵桀模糊的眉眼,解释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其实没怎么样,但接警处理事故的是我同学,他就联系他们支队领导,找家长告状去了。” 鉴于邵桀上学那会儿并不是什么乖顺省油的灯,在他印象当中,值得告状找家长——甚至于能让家长气急败坏原地制裁的事端纷争,大多都能够跟人身生命安全挂上点儿直接或是间接的关联。邵桀紧张又迅速地打量了江陌几眼,兀自忧虑无从分担地对上了江警官吃得太急噎得快翻白眼儿的视线,心情复杂地帮她在背上敲了两下,轻声一叹:“车祸的事儿也敢惹,我要是顾队我都恨不得揪你脑袋……” “……咳咳——咳……”邵桀那点儿沮丧和关切并无遮掩地挂了满脸,江陌大概听见了他嘀嘀咕咕的半句话,但隐约觉得听之任之地顺着话茬儿发展下去可能会有点儿麻烦,呛咳了两嗓子嘬了口牛奶,清了清嗓子,勉强一本正经地拔直上身坐起来:“正好提起这茬儿……有个正事儿要问你。” “还记得带着一个女学生,想在这便利店里坑你玩儿‘仙人跳’那个小子吗?”江陌划拉着手机,找了张王嘉皓为了吐槽她防止车祸当事人逃跑下手太黑翻拍发送的证件真人对比照片,顺势推到邵桀跟前去:“叫李嘉——刚在大马路上跟我玩儿生死时速的就是这小子。我记得当时你说过,他是受了蒋唯礼还有谁的指使……” “蒋唯礼和冯东。蒋唯礼花钱办事,冯东负责安排人动手。”邵桀头皮一炸,神色沉郁地垮下来:“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他去找——” “别想太多……泡面不吃了?长胳膊长腿儿瘦得跟螳螂似的,不是晚上没吃吗?就挑了这么几口。你要是嫌泡软了不好吃,这个饭团给你,加热过的。”江陌摆了摆手,三两口解决战斗之后珍惜粮食地瞧着邵桀没怎么动过的泡面桶,把当暖手宝的饭团搁在了邵桀的手心里头:“不像是报仇找茬,我估么着要不是我一时冲动把人逮住,他都不知道找茬儿找到的人是我……就是不确定他是不是受人指使。你最近没有再受到过什么骚扰威胁吧?或者——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邵桀看着撂在他手里的饭团愣了半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先前扮猪吃老虎未果还被江警官戳破的缘由经过,无声地笑了一下,剥开塑料包装慢条斯理地说:“李嘉的事,我打听过。” “之前跟蒋唯礼关系不错帮忙出主意的那个东哥,本名叫冯东,年纪不小了,好像已经有妻子和孩子——”邵桀回忆半道觑见江陌抬起眉毛审度的表情,保证似的把手举在耳侧:“就……之前有人上门找茬儿的时候,我就托人留意了一下,没别的。不过这个冯东前段时间出了个不小的车祸,听说他手底下那几个年纪不大挺听话的孩子差不多都托付给了蒋唯礼那帮人,干点儿混饭吃的活儿。” “一堆混子,托孤呢跟这儿。”江陌略一咋舌,“那也就是说……这个李嘉很可能是直接受蒋唯礼的委托?收钱惹祸?” 邵桀耸了下肩膀,无辜地摇了摇头:“具体的情况不太清楚,但蒋唯礼算是个面子上的人物,一般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刘水出面比较多。会不会是跟他有关系?他女朋友好像跟江警官你……” “刘水啊……这家伙今天应该刚出拘留所。”江陌托着下颏,滑溜溜地搓了搓:“不过如果是这帮人直接报复,你也逃不脱,直接找到我头上八成图点儿什么别的——那个什么蒋唯礼没再找你茬儿吧?我也是后来才听乐天说,你现在蹲的这个萝卜坑原来是他的?失业之后恶意打击报复?” “……在他来看算是我抢了他的饭碗。不过主要还是跟他开价年薪太高的原因。但蒋唯礼年节前后这段时间倒是挺安生,一来都有比赛,二来估计跟盛安市要搞什么电子竞技产业落地的项目有关联,他那个俱乐部应该也希望他最近赛场上下都能收敛一点。” 触及到知识盲区的事儿,江陌反应有点儿慢:“蒋唯礼没失业啊?人还在盛安?这地儿这么多搞电竞的?” “嗯,LM电子竞技俱乐部——听徐经理说跟他们竞争挂靠政府落地还挺麻烦。”邵桀咬了一口饭团,点头点得不以为然:“毕竟他们俱乐部园区背后的主投企业,就是盛城国际。”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偷-敌情(下) 案四小偷 二十六敌情(下) “盛城国际可真是够家大业大的……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哪都能掺和一点儿。” 江陌这两天对“盛城国际”这四个字儿有点儿应激敏感,两句话咀嚼得后槽牙都隐隐抽痛了一瞬。她端起泡面碗喝了口热汤,又嫌弃地把几度试图趁乱混进齿关的胡萝卜蔬菜干吹到一边,余光瞥着仍旧过分在意地盯着她手机上李嘉照片的邵桀,眼睫随着他猛然回神又拧紧的表情微微抖动,下意识地循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 “缉毒……温晨……” 江陌一怔,不太确定喃喃念叨着她手机上来电显示的邵桀脸上微妙松动了刹那的表情是真实还是恍惚,用力眨了下一时怔忪被溅起的热汤油点沁到睫毛里的右眼,辛辣刺激得眼眶泛红,翕动着连锁反应莫名酸痛的鼻子,拎起电话滑动接通:“温晨?” 电话那头开口一顿:“江……哭了?” “没,泡面汤崩眼睛里了。” 江陌满兜划拉着她衣服口袋里搓吧成一团的手纸未果,正准备扯着袖口揉住眼角擦一擦,身旁的小孩儿却像是猜中了江陌这极其凑合式的活法,拆了包纸巾递给她,又抬手压住了她准备道谢的话,略微自觉地避开了可能跟正事相关的电话,转身去收银台结账扫码。 “……”江陌定定地盯着邵桀耙得有点儿凌乱的后脑勺儿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轻轻一叹:“方四那边的事忙完了?” “嗯,估计顾队跟你提了一嘴,方四交代的那几个散客基本没什么正在跟进的上线下线,一人一个坑,接下来得看一轮预审的结果。我这会儿在我师娘这边——”电话那头的周遭环境寂静得温晨带着点儿鼻音的声线刺耳的嘶哑,他话说半道像是濒临哽咽得变了声调,闷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师父家小女儿有点儿发烧,应该是突然折腾的,师娘刚带孩子回家了,说看看天亮之后的情况,如果孩子还烧的话得去趟医院……也是有点儿赶忙,师娘家里就她弟妹一个还在坐月子的女性家属,我们队里一水儿的和尚庙,女性家属吧……我师父这种恶意报复的情况有点儿特殊,李书记不太敢让无关人员出面,也在帮忙协调,但其实我能说得上话信得过去的……你明天一早——” “别明天一早了,我待会儿就过去。把你师娘的地址和电话发给我……”江陌很少——甚至于几乎从没听见过温晨用这种近乎恳切的语气跟任何人求讨些什么,他这人自以为是的时候居多,连顾忌和慌措也很少表露示弱。江陌大概猜得到顾形不许她主动联络是担心她跟温晨这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老朋友牵扯过多,但事到临头,江陌实在不忍心就这么看着,“你先跟你师娘打个招呼,如果不太方便的话我就不上楼,把车停在你师父家楼下,不管是需要去医院还是临时帮忙跑个腿什么的,也比你们忙得脚打后脑勺儿硬抽调人手还没办法直接照顾得好。” 江陌抬手用指甲刮了刮眼尾,将将恢复正常的眼眶又刺痛得酸涩,“温晨,安慰的话可能也没什么用处……不过现在一切以处理在办案件和你师父家里的情况为主,报仇这事儿,务必等到一切稳妥。” 江陌捏着忙音挂断的手机没动弹,目光紧紧追随着落地玻璃上凝结攒聚的水珠迅速滚落,小小的细碎飞溅合着贴在她脸侧的热饮罐子一并刺在她绷紧的神经,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邵桀八成是怕她歪着肩膀挪蹭着从高脚蹬子上滑落摔倒,递出热饮易拉罐之后伸手在江陌的左肩上轻轻一托:“温警官是……有什么事要找你吗?我就听见一点儿……说,待会儿就过去。” “嗯,私事。也算是公事。待会儿等他消息我再走,你先把饭吃了。”江陌捧着热饮罐子稍微道谢颔首,无语地跟拉环较劲未果,攥着易拉罐烦躁地抠手指头:“我估么着你们徐经理心里犯嘀咕的原因也跟这事儿有关……今天一早盛城际速有一辆物流厢货车闯卡事故,车祸事故司机和截停警察双双重伤入院,现在司机昏迷不醒,警察不治身亡——殉职牺牲的警察就是温晨的师父。” “梁总监弟弟的公司……”邵桀恍然地张了张嘴,瞬时拧紧眉间:“温警官是缉毒的。” 江陌托着下颏摩挲着热饮罐子的罐口边缘,“和尚庙缺人,这期间家属需要陪同保护,总不能让内勤文职的女警一直跟着。更何况难得,温晨还能主动求人……一别不见好几年,我还以为他真不把我当老同学看了呢。” 邵桀温吞地把剩下的半口饭团噎进嘴里,翘起指尖把江陌的热饮罐子拉环勾开又递回到她手边,自顾自含混地问:“……他不是你前男友吗?” 江陌端起罐子刚抿了一口,疑惑地顿了一下,好一阵呛咳:“咳咳——你听谁说的?” 邵桀看着江陌这种近乎自爆似的反应,莫名委屈地耷拉下眉眼:“Eden。我就随口一问……” “那小屁孩从哪儿听说的——”江陌缓慢地回想了一下,恍然地弯了下眉眼:“估计是我住院那几天,江女士在医院食堂碰见温晨了,正好他们缉毒带嫌疑人检查,趁着我偷跑出去那会儿还一起吃了个饭,后来跟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周南一也在。” “那就是真的……?” “算是吧。高中那会儿比较合得来,同学朋友起哄撺掇,再加上闹出点儿乌龙,然后就顺水推舟,高二的时候在一起差不多半年……”单纯的青葱岁月实在是令人怀念不舍,乍一提起这茬儿,江陌就想起她被烦得一时头脑发热的温晨拎去当告白挡箭牌的时候,哥儿俩好地同进同出了一阵子,回过神来才发现流言蜚语已经热热闹闹地在校园里传得风风火火,彼时还无比清白地被教导主任喊去训过话,俩人何其无辜地在走廊里面面相觑地举了半天的拖布,“——只不过战友情还没机会正经升华一下就到了高三,学习为重就算了。考警校考到一块儿纯粹是偶然,外加上后来执行任务什么的,也就没再见过。” 江陌瞥了眼还没动静的手机消息,掀起眼皮看向已经快把自己憋闷成一只河豚的邵桀,好笑地叩了叩大理石餐桌:“怎么了?” 邵桀抿着唇角,扭头故意不去看江陌那副过分坦然到忽然来了兴致想起用年龄经历差距劝他知难而退的嘴脸,忿忿得快鼻孔朝天。 “了解敌情……提前规避一切可能发生的麻烦。”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小偷-笔迹(上) 案四小偷 二十七笔迹(上) “星期五上午,盛安市社会各界到场送别因公殉职缉毒警张一白,市民群众自发手持鲜花沿路悼念,表达沉痛哀思——” 江陌扯松了常服领带,一拳砸在车载收音机的开关键上,捧起副驾驶座位上适才跟张队妻子黎粒一并收拾妥当,顺道托付江陌帮忙带回警局的工作相关物品,拎起翻檐帽扣在头顶,余光瞄了眼前院停车场边上那台知名媒体的采访车,沉默地停顿了几秒,还是稍微检查整理了一遍着装,这才扭身下车把车门上锁。 市局主楼的暖气管道貌似是经受了连续两天的寒潮降温冻出了点儿问题,宋叔和崔谅常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就裹着执勤棉大衣拎着钳子晃出去,离得老远看见江陌只套着一件单衣在停车场边上晃荡,挥手的招呼都变成了驱赶似的扇动着手臂,隔空催促她快跑去勉强攒了点儿热乎人气的楼层里,别再赶着正忙的时候吹了冷风染上感冒的毛病。 整栋楼里都涔涔地渗着寒气。 江陌掀开侧门大步踱进走廊,踩着脚垫蹭了蹭鞋底,隐约听见一楼正厅的客梯响音提醒,抬眼正眺见郑司羿礼节性地抬手扶住电梯门,指引示意着几位还扛着设备明显没关机的媒体工作人员从正门出去——李书记大抵是顾忌着这帮介乎于主流非主流之间的官方媒体不懂得适度克制的道理,还特意在这一行人的末尾安排了个一本正经写了满脸厌恶的林宇垫底,时刻准备着把这几位几度尝试着在市局楼里遍地溜达的媒体哥们儿打包扔到车里。 “那哪是请过来做采访啊……根本就是提溜过来约谈的。那几个记者绝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李书记亲自找过来谈话,李书记身边最得力干将小郑老师亲自送出大门,高局有意向提拔调去缉毒支队的林组长全程陪同……啧,要不是看在张队老丈人的面子上,就得直接给他们扭送派出所反省去。” 肖乐天扒着窗户往楼下眺了两眼,照着玻璃上模糊的反光捏着碘伏棉棒擦了擦脸颊上戗破的油皮儿,疼得嘶嘶哈哈地抽了几口凉气,“让他们进场拍照报道,那镜头都快怼在俩孩子脸上了——什么毛病……这也就亏着咱师父眼睛尖,而且这家伙没直播权,万一画面照片流出去……可真是……上哪儿对得起张队去。” “你不是要回趟家吗?这怎么摔的?肩章的圆扣都坏了……”江陌撂下捧在怀里的纸袋子,搓了搓冻得青紫一片的手背,拣起快滚在她凳子底下的常服上衣,歪着脑袋瞥了一眼窗外楼下还站在大门口死守着媒体车拐上主干道的郑司羿和林宇,随手把衣服扔到肖乐天的桌面上去:“我记得老耿说过,一般重大场合都是盛安晚报和市级以上的台里派人,这回多的这家媒体是谁安排的?” “听我姐夫说……好像是张队老丈人以前的一个学生,本意估计不坏——毕竟涉及到荣誉追授什么的,能多换点儿抚恤金总是好的,但事儿没办好,找的这家媒体也不正不经的,看这架势,那哥们儿八成是升迁无望了——我姐夫你看见没?之前都不知道,他居然也是黎维金老爷子的学生。” 肖乐天撇下嘴角哼了一声,翻起衬衫袖子检查了一下还在沙楞楞泛疼的胳膊肘:“本来是想回,但我姐夫让我等他一起,结果在公交站那条路碰上俩小年轻骑摩托车吓唬小孩子,喊话不听,那会儿人还挺多呢,怕有危险,就跟维持秩序的邹睿强制截停了,没成想让骑车那小子拽了个跟头,脸戗地上了……虽然不严重,但摔的是脸,怕我姐看见又跟着着急上火,就干脆回队里了。” 住建办退休老主任桃李满天下的事儿江陌也就偶尔能在顾形和祝思来闲聊扯淡的话音里听上一耳朵,秦肇平的从师经历倒是头一回听说——她有点儿晃神地咳了一嗓子,被刚接的半杯热水烫了舌头,眉头瞬时紧皱:“骑摩托车那俩审了吗?殡仪馆告别厅外面几条路全是执勤的,什么胆子敢跑警察眼皮子底下惹祸?” “之前涉毒被抓过,看见新闻报道出来就跑过去撒欢儿,但警察堆儿里又扎不进去,就只敢在外侧马路上幸灾乐祸地胡闹,还以为开着摩托车机动性强,想闹完就跑,结果被逮了个正着……不过林组长说这俩小年轻之前的案底其实不算大,最多也就因为妨碍公共安全或者恶意诋毁给几天拘留。但……怎么说呢,挺来气的。” 肖乐天愤懑又压抑地长叹了一声,跌进椅子里烦躁地张望着窗外晦暗的天际,无意识地捶了捶憋闷着一团浊气的胸口,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沉闷的办公室里扫了一遭,末了定在了江陌办公桌的纸袋子上面,略微出神地盯着上面印刷的保险广告。 约莫三五分钟的光景不到,江陌已经快速地溜了一圈儿休息室回来,甩掉了身上那套板正又束缚的常服套装,兜里揣了两个从内勤顺过来的香水梨,随便挑了一个就往肖乐天的脸上丢。 “周小邈的,说买了不好吃,分担一下。” “这保险公司一年到头肯定不少赚——这是从张队家带过来的吧?我家里也有这个纸袋子,好几个,我姐说好像是有朋友在保险公司做产品经理,给我们家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搞了这个保险,包括做饭阿姨。人身财产都有,赔付挺高,不过据说可不便宜……” 肖乐天抬手接住了差点儿砸在他鼻梁上的梨,搓了下果皮感觉没洗,看见他师姐擦了两下就塞进嘴里,皱巴着脸有点儿嫌弃:“下班还去吗?张队家里?” “不过去了,黎粒姐说下葬之后的事儿有队里局里张罗,这段时间她先带着孩子住到她爸家里。这都是张队说跟工作有关的东西,黎粒姐怕放在家里不安全,就让我帮着拿回来,待会儿打算送到温晨那儿去。”江陌啃了啃不当季水果厚得有点儿剌嗓子的果皮,伸手捞正斜放的纸袋,撑着桌子刚念叨了两句印刷的广告语,“怎么没带你的份儿?私企的保险公司,警察不给保人身意外是吧——” 纸袋的底部大概是没抻平,虚立在江陌这满桌凌乱的杂物上头,撑住桌板的轻微晃动瞬时挪偏了纸袋杂物的重心,没等举着香水梨啃果皮的江陌分神伸手去捞,袋子已经彻底大头朝下地从桌面上栽了下去,零散掉页的笔记本和零七碎八的物件儿稀里哗啦地飘了遍地。 肖乐天唉声叹了一句“职业歧视”,扭头就拖起椅子追着一根儿弹飞了老远的圆珠笔溜了出去。江陌先扔了手里的垃圾,随便在衣服上蹭了两把湿乎乎的掌心,弯腰先捡起快翻腾零碎的笔记本,吹了口气掸掉沾在封面上的浮灰渣子,捏住本子的力道稍微松了寸余,适才就摇摇欲坠的单页纸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映着室内的白炽灯光,模模糊糊地投下一点浅到几不可见的阴影。 看着像是被不怎么下油的圆珠笔用力刻划过,透压到后页上的笔迹。 “这怎么……有点儿熟悉。” 江陌吸了吸鼻子,隐约揣测着摸出兜里的手机,快速地在聊天记录里翻查了一遭,随即整个人连带着呼吸都倏地滞了一瞬,缓慢地眨了下莫名斑驳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无意识骤然拧紧的眉心。 “乐天儿,师父呢?” 肖乐天举着圆珠笔晃回江陌跟前没心没肺地邀功,搭眼看见他师姐凝重的表情,也跟着后颈一紧:“跟耿副在楼上高局那儿,怎——” 小警察乍一紧张有点溜号儿,一心二用地循着走廊里逐渐靠近的焦躁跑步声响瞥向办公室门口,话音刚说半道,顾形就说曹操曹操到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用力握拳在门板上一敲。 “正好你俩在。江陌,去后院把老祝拐走,肖乐天常服换掉。中心医院走一趟,闯卡的那个厢货司机死了。” 第一百九十章 小偷-笔迹(下) 案四小偷 二十七笔迹(下) 急诊大厅直通综合ICU的通廊拐角处躁动地簇拥着不小一撮儿情绪激动的患者家属。 江陌举着手机捂住另一侧的耳朵,窸窣断续地听着电话里头喻洛言简意赅的前因后果和紧急求助,勉强七钻八扭地拱到了沸腾的事件中心的时候,院方保安刚被冲动的病患家属胡抓乱撅地掀了帽子,英勇献身地捂住了他不知道第几次抡向温晨的拳头。 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揍的温晨靠坐在墙脚,先没抬头,要死不活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深重平稳地起伏着,吐息之间抽吸着衔在嘴角的烟蒂,直等到江陌站定在他跟前,才勉为其难似的仰头,逆着棚顶频闪刺眼的白炽灯管,轻哼了一声,权当跟江陌打了声招呼。 江陌复杂地叹了口气,极轻地蹙了下眉头。 “别给医生护士保安大哥添乱。” 她掏出今儿一早从黎粒家开封喝了半瓶就斜在口袋里揣了快一整天的水瓶,伸手捏住被温晨死死咬在齿关的烟头,踹了他一脚示意松口,烫手地扔进了水瓶里,拧紧瓶盖朝他身上一丢,虚点着他嘴角皮肤的淤肿:“瓶子挺凉的,冷敷一会儿。” 争执事件的开端虽说不是温晨主动挑拨,但这家伙却是个实打实的罪魁祸首。 “这夫妻俩的孩子在ICU病房里……好像是过年的时候熬夜学习突发脑出血,因为这夫妻俩不想打扰孩子休息,发现太晚情况一再恶化,刚下脑死亡通知,让家属考虑要不要放弃——且不说医院规定禁止室内吸烟,人两口子抱头痛哭的时候你站在旁边儿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看你不顺眼也不奇怪。” 江陌远远地跟搀扶着缺氧晕厥家属去急诊休息的喻洛挥了挥手,感谢地朝着解决完矛盾就捶着老腰捡起帽子重新扣正的保安大叔示意颔首,倚靠在温晨左手边的塑料长椅上,一拳敲在他肩头:“虽然说妥了不追究……不过你没还手吧?” 温晨没什么表情地看向江陌,略微挑了下眉毛:“我可不像你,我不想写检查。” “……说得跟我隔三差五写检查是我乐意一样。”江陌一时语塞,咋舌起身阖上适才通风掀开的走廊窗户,“厢货司机尸体都拖走了,你跑这儿来蹲着干什么?” “确认一下医院再三强调不会有闲杂人等随便混进重症病区这个说辞是不是唬人的。”温晨撂下手里已经被他搓得温热的塑料瓶子,起身拍了拍屁股,晃到长凳跟前挨着江陌坐下:“顾队还在会客室那边跟ICU主任和急诊主任了解情况?我看好像把祝主任带过来了……这家伙死得有蹊跷?” 江陌含糊的“嗯”了挺长一声,没直截了当地把那点儿并不省心的陈年旧案说清楚:“前段时间刑侦这边有个污点证人自杀,抢救的时候发现被人动过手脚,折腾了挺长时间落了个死无对证的结果……谨慎一点总没坏处,毕竟车上带了那么一堆东西,不能马虎。这司机的相关信息了解到什么程度?” “李旭,四十七岁,外来务工,从三十五岁来盛安就在跑物流,根据盛城际速提供的工资账户信息查到了三个多月前到上个月期间,有过几笔数额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的资金进出,经侦那边协助追查锁定了一个博彩网站。我们在李旭租住的房间里翻到了欠下赌债和几次高利贷的收据字据,也在李旭的手机里恢复出了两三条赚快钱抵债的建议短信——并且在最近的一则消息里,大概一周前,两方沟通确定了交接碰头的时间地点。反正就是基本能佐证偷偷夹带私货的事儿发生在他身上有因有果,设卡拦截纯属意外,被枪击重伤导致车祸也是不可抗力的结果。” 温晨摸出烟盒,刚磕出一根烟就抖着寒颤忽地怔住,视线一飘,正被江陌勾脚踢在小腿迎面骨,吃疼地猛搓了几下,妥协地把烟盒揣回原处:“尸体拖走……还验吗?家属好像联系不上吧?” “刑事案件相关,常规流程还是要走的。不过听老祝跟两位主任聊了一下,死因推断都是大差不差。”江陌乜着温晨堆了满脸的苦相,抱住胳膊憋闷地沉了口气,“这哥们儿现在死光棍一个,离婚在老家的妻子已经很久没联系过,而且现在可查的钱款进出也就之前那几笔几万几十万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得上受人唆使搭上条命的数。诶对了……盛城国际那边儿联系你们没有?今儿中午我跟老顾一人接了一通电话……上来就问问涉案的事情有没有进展,说什么厢货车交通事故和其他正规货物运输的保险现在因为警察大惊小怪一直在拖延不予理赔,调查取证其他的证物又不归还,害得他们赔了不少钱。” “联系我也不知道,这两天没什么时间搭理这些有的没的。”温晨稍一停顿思忖,忽然确认似的扭头看向江陌:“李旭的死因,确认是中枪后迅速恶化导致的?” “明确详细的分析,最好还是等尸检报告。但刚在会客室稀里糊涂地听了两位医院大拿和咱们祝大主任给出的初步推断,基本确认没有什么外在诱因的干扰,主要还是张队截停开枪击中的位置不太妙——”江陌捏了捏手机边缘,抿着嘴唇舔了下干翘起皮的嘴角:“……胸部一枪,头部一枪。全部实弹,没有鸣枪示警啊……” “……高局倒是没另作追究。” 温晨其实或多或少也能察觉到,张一白这连续的两枪开得隐约有些莫名其妙——李旭闯卡虽说来得突然,但并非没有其他常规应对的截停办法,而且明显在第一颗子弹已经近乎击毙性质的给予警示之后,张一白本该有机会躲闪避开车辆冲撞,但他仍旧执着地站在原处,以分毫之别就能当场夺命的偏差,补枪击中了司机李旭的头部,自己却躺在了失控车辆骤然加速撞击的血泊之中…… “会不会……”江陌敛住眉头,后槽牙“咯噔”一声重重咬住,抠着手机边缘犹豫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反问开口:“张队之前,会不会跟这个李旭有什么交集?比如知道他有特殊的危险身份,所以才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击毙的决定?” 温晨一怔,呼吸骤然憋闷地滞住,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几乎迁怒一般狠狠地揪住了江陌的领口,眉间烦躁地紧蹙:“江陌!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江陌扯了下勒得她呛咳出声的胳膊,但力道不太够用,末了两手一抬,妥协着偏过脑袋扒拉着手机,翻出一张拍摄角度很诡异的纸张照片,抵着温晨绷不住狰狞的脸把人挣推开:“……纸上有字,是什么你应该比我记得更清楚。” 温晨抵触执拗地躲了一下,没松开揪着江陌衣服的手,厌烦地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眯着眼睛端详了半晌才拧巴着眉头松开江陌,脑袋里“嗡”的一响,忽地就听不清看不见地撑住江陌的肩头。 “……闯卡厢货车的车牌号和半截手机号。哪来的?” “张队在连续开展设卡临检任务之前,留在家里的笔记本上的。我问过黎粒姐,她说本子写了字的前一页被拽掉了,圆珠笔和记事本就摊在桌子上。她本来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工作用途,还发消息确认过,结果被张队告知收在家里就行,任务结束之后他再回去拿走——也就是,至少一周前,张队就了解过这台厢货车的具体消息。” 江陌瞥了眼通廊窗户上折射映照着藏在走廊拐角处的顾形,垂在身侧的手臂轻微抬起又压下,示意她师父再稍等个片刻左右。 “温晨,还是刚才的问题。你印象当中,张队之前,究竟跟这个李旭或是其他什么人,有没有过什么你们队里不太清楚的交集联络?”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朋友-绑架(上) 案五朋友 一赎金(上) “啪嗒!” 数九天最凌冽的两轮寒潮来得刺骨去得匆匆,日光暖烘烘地照耀得楼沿角落的冰凌融化松动,零散稀落地砸在深色的柏油石板上,粉身碎骨地飞溅成一滩冰雪残片,再融融地渗入泛着寒气的地面,渐而消失不见。 小罗法医吸溜着飘了整个后院的包子香味儿,裹着白大褂就一溜小跑地往食堂冲。她缩着脖子躲开了检验科顶层楼沿不时滑落的冰溜,又被食堂门口雨搭边缘滴落的雪水砸了个正着,搓着钻进后脖颈凉丝丝的水渍抖出个哆嗦,踩着一路垫到打饭窗口的废旧纸壳蹭了蹭沾了冰碴儿踩上瓷砖油膜就开始打滑的鞋底,挥手跟刚从操作间里端着满满一盘热乎包子出来的老刘打了个招呼。 “刘师傅~菜单上酸菜肉的包子还有没有?” “有,这屉韭菜鸡蛋,下一屉都是酸菜肉。你那老三样都有,土豆丝红烧肉,多放瘦的包子管够——”老刘接过小罗法医递进出餐口的饭盒,随手把摆在台面深处的薄荷糖罐推到前头,探出脑袋拎着铁勺,远远地虚点了点食堂尽头的餐桌:“给江儿也抓两颗,新出锅的包子再等个……八分钟。先打碗汤占个座儿,肉和菜提前给你装好,待会儿过来一起拿走。” 难得早早出现在食堂安稳吃顿中饭的江陌十分少见地孤零零坐在了边边沿沿不怎么显眼的角落,背对着或成伍或零散的人群,细伶地蜷缩在临靠着洗手池的这一排餐桌。 她像是没怎么听见细碎吵嚷的堂厅里蹑手蹑脚悄么声靠近的脚步,表情没什么起伏地凝重注视着手机屏幕,咬在嘴里的包子也没嚼,后脑勺儿都冒着心事重重的烟气,安静可怜得本来试图偷袭个脑瓜崩的小罗法医都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鸟窝似的发顶,然后掏出口袋里的两个薄荷糖和一块巧克力,随手丢进她餐盘空着的圆格里。 “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小罗法医扯开袖子看了眼钟点,稀奇地在周遭扫了一圈:“……好像也不算太早。上午看见食堂菜谱的时候还想着早点儿过来呢,忙到这个时间食堂居然没满员,连刘师傅拿手的红烧肉都没光盘。” “……啊?嗨……今天队里头忙得乱七八糟的,八成没几个有时间过来安稳吃顿饭的,你没看老刘操作间那个台子上,摆了一堆打包拿走的包子盒饭?经侦缉毒外勤全外出,刑侦四组五组外借协查,三组忙叨着蹲守抓捕手头上愁了好久的那个入室盗窃性侵案,嫌疑人总算冒了个头……二组昨天晚上接了个绑架案的警,好像到现在还没消息呢,老顾让我待命,正好这会儿有时间就抓紧把饭吃了,省得临时有事。”江陌先还有点儿恍神,眨了眨眼睛勉强聚焦,这才挑起眉梢跟挨着她落座的小罗法医打了个招呼,“你那小花饭盒呢?” “在亲爱的刘师傅那儿等着我最爱的酸菜肉包子呢。”小罗法医搓了搓手指尖儿,掐了掐江陌过了年节好像还掉了点儿肉的后脖颈:“你那小跟屁虫师弟呢?” “肖乐天儿?过两天会展中心不是通报要办个什么电竞比赛文化周?备案之后内勤那边得协调联动安保的排班,还有什么安排来着……反正那小家伙儿不是挺懂这些的么,前两天就跟老耿组团公出去了。” 江陌撂下无谓等待了好一阵还没动静的手机,回握住小罗法医十分热衷于腻歪的胳膊捏了两下,抻着脖子研究了一下扔在她餐盘上的糖果:“……唔,这外国巧克力不带酒心吧?下午郑司羿要跑一趟张队的申报材料,行政缺人,没被我师父召唤的话我得出去给她当司机。最近跟交警总犯冲——上次逆行的汇报检查还没写完呢……” “那你就没这个福气了,好像真有酒心。我家太后老佛爷不知道大过年的从哪搞回来的,一整箱,吃了几颗就说怕胖,直接打包同城闪送到我这儿。亏着你问一嘴,不然我这遍地分出去,给那帮给啥塞啥还出去开车的兄弟吃了可就糟心了……”小罗法医捞起全是外国字儿的巧克力包装仔细检查了一圈,有点儿可惜地敲了敲江陌的肩膀,歪着脑袋在她乌七八糟的黑眼圈上瞧了瞧:“……黑眼圈儿都快成国宝了。我还以为你也跟着缉毒协查去了呢,这几天就没怎么见人,看见你的时候好像都跟着那个温警官。”她话说半道还锁了下肩膀,皱巴着脸的表情跟先前肖乐天吐槽温晨的时候简直如出一辙:“虽然打交道不多,但每次跟他说话他总沉着脸,看起来凶凶的……” “还不是他们支队那些个张队在的时候粉饰太平混过去的历史遗留问题——倒谈不上凶不凶,主要他就长那样……而且好像打从我高中认识温晨开始这哥们儿就是这个脾气,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偏偏这位有点儿本事但还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爷归队时间太短,张队又出了事,队里头磨合得马马虎虎,没剩什么人能治得住他那点儿毛病。” 江陌耷拉着视线稍一停顿,嘴里的包子嚼到一半先打了个哈欠,空出一只手稀里哗啦地揉搓着薄荷糖的塑料糖纸,捏成一团握在掌心,又虚虚地叩了下桌板:“这也就是沣西坝庄那会儿老顾在他眼前露了个脸,要不然更麻烦。但信得过归信得过,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张嘴使唤刑侦支队的队长,也就看我这一两天在队里晃悠……纯粹是撞枪口上了。” “张队之后大家都有点儿……紧张兮兮的,虽然具体的情况咱们后楼不太清楚……不过今早上帮主任带早饭的时候也听他跟顾队聊起这事儿来着。” 小罗法医托着下巴颏歪扭地倚着塑料餐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贴靠着江陌:“顾队好像跟缉毒新提上来的那个兼理队长职务的副队打电话吵了一架,气得顾队捂着话筒跟主任骂那副队没眼力见还偏心眼儿——本来松口放个林宇组长过去顶缺就够大方了,现在又因为温晨不服管的事儿想把他转调到刑侦去,还说什么……‘哪怕换两个年轻的也比整天对着个撂着脸色的温晨强,什么能力还不知道,脾气倒是不小’。后来好像还点名让顾队以身作则配合兄弟队伍,干脆把俩徒弟借调过去呢,那个意思反正现在你也一直在给温警官帮忙,留着温晨也行,但总得给他个能听使唤的……烦得顾队好悬没把手机摔了。” “然后我师父就跑去高局办公室喝了小半天的茶才回来,扯嗓子通知说林组长从‘即将调任’变成了‘临时借调’。而且二组不是手上有个绑架案吗?估计案子收尾之前,缉毒连林宇这个人都找不着。” 江陌想起他师父那副小学生得势的表情嗤声笑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老贺队出事,张队牺牲,这才几个月?一个正儿八经的主心骨都没剩下,老顾说全局给面子协查配合到这种程度,到现在连个能正儿八经顺下去的线索都没锁定,查人人死、查车车祸、查公司没证据……照这个状态来看,就是借一百个人过去也不够用,费时费力地遍地撒网蹲守,没个头。” 小罗法医皱巴着鼻子略一咋舌:“倒也是……马旭宏车祸的案子好像也悬着挂通缉了?事故车辆人间蒸发,尸检发现有疑点的那块手表也没什么苗头,现在又因为怀疑事故原车主梁明手底下的盛城际速有涉毒嫌疑,还得紧赶慢赶地收尾给隔壁让道……这新副队可真是,惦记案子也就罢了,现在连人都惦记。借调借调,那就是先借后调,顾队可就你这么个亲生一样的宝贝疙瘩,不骂他才怪——” 小罗法医一撇嘴,瞄了眼江陌常亮着摆在旁边的手机屏幕,恍然敲了下大腿,浑身上下挨个口袋摸了个一溜十三招才从屁股兜里掏出碎了背板的手机,朝着江陌伸手一挑:“……李旭的尸检报告。电子版的我给你发一下,纸质版的主任直接拎着午饭给顾队送过去了。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结果……张队那两枪太要命了,胸部中枪肋骨断掉直接插进肺动脉,颅骨骨折脑干都碎掉,哪个贯穿伤来点儿并发症都是直接一命呜呼的程度,能抢救回来纯粹是急诊那位主任扁鹊重生华佗在世,说到底,也没什么蓄意谋害耍猫腻的余地——诶我包子好了,我去拿一下,你先吃着。” 江陌摆摆手,听见小罗法医匆忙又简要的概括略微皱了下眉头,囫囵个儿地把手上的包子咬住,捡起桌面上的手机正打算查收文件的空当,静候良久的微信页面就突然弹出了一则通过好友请求的系统消息—— “徐沐扬-DRG俱乐部经理”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 江陌叼着包子噎了一下,盯着对话框上端徐经理一本正经商务做派的微信昵称怔了两秒,捶了捶有点儿积食的胸口,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跟这位几面之缘彼此印象都极其一般的都市女强人寒暄几句的工夫,对面的徐沐扬倒是意外沉不住气地先拨来了一通语音邀请,然后大抵是忽然幡然醒悟顾忌起打扰警察同志多少有失优雅偏颇,在局促挂断之余,迅速地补了条文字消息过来,冒昧又耐心地等待着江陌的回话查收。 “江警官,抱歉打扰,有件事想找你确认一下,请问,现在方便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朋友-绑架(下) 案五朋友 一绑架(下) 年节假期将过,短暂恣意了三两天光景的日头就被去而复返的北风缠裹在沉重的云层之后,水汽粘黏着细微烟尘的味道混杂在阴湿的空气里,层叠晦暗地压在头顶,直到把最后一缕惨淡的阳光掩盖遮尽。 不过已经临近立春节气,温度跌降得不怎么决绝彻底,雨水黏着雪粒乱七八糟的窸窣落地,冰碴流淌堆积地粘拽着打湿的鞋底,冰水刺骨地沁进皮鞋掌线钉连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啃噬着顾形呆坐在花坛边缘冻透麻木的神经,徒劳无功地传递着浅薄的寒意。 顾形碾熄了烟头,仰头盯着像是笼在厚厚一层磨砂玻璃后头的月亮,漫长地打了个哈欠。 “又雨又雪的,明天路面一上冻,清又清不干净,这车开出去可真要命。” 林宇嘴里衔着烟,“咔嚓”一声打火点燃,刚晃出楼门就看见顶着雨雪不嫌返潮地端坐在花坛边沿上的顾形,还离得挺远,先跟他扬起下颏招呼了一声,溜达了几步挨着花坛边缘站定,转身又拧巴着眉头,怎么眼看怎么心烦地伸手扫开跟前这台警车挡风玻璃上还没凝结挂住的冰碴,甩着袖子在夹克外套上蹭掉了冻手的水迹,这才搭眼扫向顾形手边烟区垃圾盒上面成堆的烟蒂,垂下视线沉默了半晌,憋闷地压了口气:“我听江陌说,马旭宏的案子按肇事逃逸挂通缉……那他在程烨家偷走盗卖的那个红宝石耳钉……也就没什么后续?” “这俩人一个比一个死得稀烂,能从他俩身上扒出什么后续,除非是闹鬼。” 顾形掀起眼皮看着林宇,有点意外于这号素来勇往直前的人物居然也在对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案牵连耿耿于怀,短暂停顿了几秒,不慌不忙地帮他定了定心:“虽说马旭宏这起车祸的始作俑者可能纠缠着这个那个的各方势力,但程烨自杀的事儿十有八九是跟他手里的那枚耳钉有关系,甭管能查到什么地步,最起码能证明并非是无迹可寻。而且凶手在此之前沉寂了三年有余,程烨突然跳出来闹腾这么一通,但凡当年了解过这个案子的人都会留意——不算什么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顾形眯起眼睛看着林宇本来就苦闷的表情凝重地垮在脸上,微微抿了下嘴边,“你吭哧半天就想问这个?绑架案有信儿吗?” “啊……也不是……就……没有。” 林宇嘴上一磕绊,整张脸拧巴得有点儿难看:“这家人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七十二小时就快过去了,到现在警方介入,除了一张收到了一小段孩子被绑架的视频以外没有任何线索,绑匪没再联系,也始终没提出赎回人质的要求,我们暂时只能在孩子失踪地点附近取证搜查,但……基本没什么进展,怎么说呢——有点儿难办……” 被绑儿童姓陈名磬,五周岁,父亲陈悟清是盛安市一家省内外都小有名气的私立国际幼儿园创始人,家境优渥,生意往来上也没什么交恶。陈家夫妇两人年节期间为了业务商谈和关系攀附应酬颇多,大概一周前家中常年负责小少爷衣食起居的住家保姆又因为闺女生育请假回去照顾,被迫独自留在别墅的小少爷因为几天磨合下来跟临时雇佣的阿姨实在相处不妥,就突发奇想地在某天清早父母出门之后,一边指使着阿姨帮他准备早餐零食,一边心血来潮地偷偷溜出别墅区跟阿姨躲迷藏,却不料在脱离别墅区安全监控范围之后,本来极易哭闹的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影踪。 “那个被绑架的孩子爹叫什么来着……陈——陈悟清?他的社会关系查过没有?绑匪既然没提出要赎金,九成往上是有什么恩怨牵扯。而且那哥们儿在绑架失踪的黄金时间坚决不报警,这事儿怎么琢磨都是有问题,保不齐他背地里揣了什么不能见光的窝囊事儿,否则亲儿子失踪这么长时间没有明确的消息,当爹的不配合到这程度,可是够稀奇。” 顾形皱着眉头冷哼了一声,抬眼看着林宇提神似的又续上一颗烟:“留了几个人在他家里等电话?” “柳晖和韩成毅留在那儿了,还有派出所的同志在。我让这小哥儿俩找机会分别跟这两口子单独谈谈,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能被隐瞒的线索——这夫妻俩凑一块的时候,说话都有那么点儿……道貌岸然的作风。” “主要现在翻看监控四处走访也全部都是盲查,一则因为报案延迟,陈磬脱离监控被绑架失踪的具体位点和时间都不明确,二则安河那个别墅区是闹中取静的地界儿,东门出去过条马路就是市府公园,车流人流都不小……而且常年负责照顾小孩的保姆不在,这一大家子连个能说明白孩子失踪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外套的人都没有,只能一点一点筛。”林宇两口烟抽得有点儿急,呛咳了一声,郁闷地揉了揉眼睛,“咱讲说万一……万一这不要赎金的绑架犯跟姓陈的有仇,那孩子几天没个动静……” “这话搁我这儿说说也就得了啊,你都犯愁,手底下那几个孩子不得更慌……” 顾形呆坐了一会儿,恍然想起点儿什么,使劲儿拽出卡在裤子口袋的手机,瞥了眼三两分钟之前江陌发来确认他和二组林宇在队与否的消息,略微好奇地掀起眼皮,“这正团圆的日子……连着丢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林宇这会儿已经长吁短叹地不知道捯了几口气:“三组接警失踪报案的好像是个女孩?下午那会儿我看江陌跟车出去了。” “嗯……好像十岁左右吧,年前不是有一伙外地逃窜过来的人贩子在咱们这儿落网吗?女孩儿的年纪稍微有点儿危险,老高让我盯一下,别是什么余孽——”顾形慢吞吞地抹掉屏幕上的雪水,有点儿老花地把手机举得挺远:“就三组黄星骏这大老粗,带着他那几个小老粗,我可是怕他再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好心办坏事儿,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先前性侵那案子不就是,前脚刚抓到嫌疑人,后脚投诉就撂在我办公桌上。正好老高惦记,再加上黄星骏惹事在先,让江陌跟着我也能省心一点。” 林宇咬住滤嘴歪了下脑袋,定定地看着顾队长费劲地举着手机敲了几下就没什么耐心,转而捏住话筒回了句“都在,有什么事?”的语音,吸溜着鼻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了一句:“顾队,你是不是不太想让江陌跟着温晨走得——” “这话让你问得怎么这么别扭呢——嘘!” 顾形倏地蹙起眉头,显然听懂了林宇的言外之意。他大概是想打断反驳,刻意曲解用心的话音都抿在嘴里,却不料刚搪塞了半句,江陌万分紧急的电话就炸响了他的手机,深沉的声音憋闷在车厢里,略微沙哑得听不分明。 “师父,情况有变,二组的绑架和三组的失踪,可能需要并案。”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朋友-起伏(上) 案五朋友 二起伏(上) 奉南老城区新一轮的整改搬迁从去年年底就煞有介事地宣讲个没完,可眼瞧着本地新闻里报道莘宁东路沿道老旧小区的拆迁安置已经热火朝天地步入了扫尾阶段,安南社区这一溜层数不高的老白楼才紧赶慢赶地在年节放假前正式公示下发了一份开发公司拟定的拆迁补偿相关文件,算是给老早就寄希望于凭靠着拆迁款实现小幅度阶级跃层的旧房住户们稀里糊涂地喂上一颗虚头巴脑的定心丸。 黄星骏弯腰点上烟,胳膊肘用力压住隐约松动的把手拱开锁舌滞涩的门板,晃到走廊背手虚掩,又把刚刚楼上邻居搬抬老旧沙发凌乱掉落抵在门后的杂物勾脚踢开,这才拧巴着眉间倚靠在楼梯扶手上,歪着脑袋瞥向缓步台上方的塑钢窗户,透过缩胀变形濒临脱落的窗框漫不经心地往楼下看。 细密的雨雪薄纱帷幕一般地遮掩住了大半声嘶力竭的扯皮呐喊。 居委会平房上了锁的防盗门被一个大娘用他老伴儿的拐棍儿敲得“铛铛”响。社区工作人员忍无可忍地拽开了那扇焊了铁栅栏的防盗窗,拎着扩音喇叭吐字不清地嚷嚷了两嗓子“意见反馈已经上报剩下的回家等通知”,然后八成是挨了一顿措词相当低俗的臭骂,面红耳赤地隔着铁栅栏撸起了袖子。 关于拆迁补偿前后矛盾的争执实在无果,试图把安置的具体细节追问个清楚明白的一众街坊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早先没来得及躲进居委会的年轻志愿者,伸手够拽着小年轻胳膊上的红袖箍,七嘴八舌地不见消停。 尝试维持秩序的派出所同事扯着嗓子干巴巴地喊了两声,威慑似的用警棍敲在了板房的铁皮墙面上,但动静不太大,转瞬就被推推搡搡地错身挤到人堆外面,顶着一脑袋的雪水,半句话都没插上。 “哇靠……这大姐手够黑的……嘶——” 江陌踩着台阶的脚步声有点儿沉重,骂骂咧咧的动静混在湿乎乎的寒气里,灌进楼门盘旋而上。 她捂着颈侧的几个血道子停在缓步台,皱巴着脸嘶嘶哈哈地摸索着被挠破了一层油皮儿的伤口,先抬头跟黄星骏招呼了一声,随即又循着三组组长的视线往楼下张望,托着脖颈脑袋轻轻晃了晃:“还吵着呢。说是年前开发商给的文件上的赔付安置补偿标准是莘宁东路那片儿学区房的标准,但今天社区这边下来的正式文件跟原来夜市街那儿差了挺多钱,基本上从早上吵到了现在,雨夹雪也没耽误,一批一批地来。闹得倒不算太厉害,也没动粗什么的,就是这一扎堆,附近也就基本没什么人注意到孩子跑来跑去的事儿……社区那边暂时没什么具有参考价值的监控,不过以防万一也仔细翻了翻。” 江陌倒腾出手机翻拍的视频递过去,大概比划了两个方位:“安南社区这儿也是快拆迁,本来老小区就没什么监控,目前只有东西门进出收停车费的那两个监控还开着,我暂且翻了三天的停车记录,没有发现小区内有陌生车辆进出……而且走失的女孩曹晏,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如果是在小区内被人强硬拖走,不太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所以单就光天化日之下失踪这个事儿,我个人更倾向于她主动脱离安南社区这个几乎敞开式的活动范围,或者,诱导她离开这里的可疑人员很可能是跟她有过交集来往的熟脸。” 黄星骏仔细审视着倍速翻录的监控视频,没急着应声,眯起眼睛分神想了一下:“发现曹晏电话手表掉落的位点附近不是有两台私家车?联系到车主了吗?” “其中一台老式桑塔纳没有行车记录仪。另外一台车还在联系。”江陌又无意识地搓了搓脖子上沙疼的伤口,决定搁置不管地抽了口凉气,“联系拖车不接电话,在让社区那边查登记的车主,但楼下乱七八糟的……派出所的同事催着呢。” “闹事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警车都开到跟前了还当是摆设。”黄星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把手机丢回到江陌怀里面,这会儿才顺势定睛瞧见她脖子上那三道红得扎眼的抓痕,隔空指着她的颈侧点了点:“咋搞的?上回搭伙儿抓程烨你就挨了刀子,你师父回去好悬没把我耳朵揪掉喽,这又打哪儿伤的?” “啊……没事儿,我看有三个六七岁的孩子撑着雨伞在小区里玩儿,就琢磨着问问他们见没见过曹晏,被家长抓的。”江陌总觉得这一下挨得有点儿丢脸,不好意思地弯了下眉眼:“我没穿执勤服,估计把我当危险分子了,警惕性还挺高。问题不大,就破了个皮。” “照理来说,就今儿居委会活动广场从早到晚的这个盛况,一个十岁的女孩就这么悄么声地失踪了,怎么也说不太过去……”黄星骏撇了猛吸几口就快烧到滤嘴的烟头,闷闷地叹了口气:“那几个小孩儿有什么发现没有?” “据说好像是跟曹晏玩儿不到一起去。有一个小男孩倒是说看见曹晏小姐姐下楼坐在楼门口附近,不过她好像拿着书在学习,还嫌他们叽叽喳喳的很烦,小来小去地对吵了几句就分开没见了。再后来就是曹晏父母在午饭时间下楼找人,却发现曹晏丢失的电话手表,在附近和曹晏常去的地点寻找未果,选择报案失踪。小男孩的家长还担心孩子跟这事儿有牵扯,一直在拦着,后来还是小男孩儿趴在他们家窗台上跟我说的。” 穿堂的冷风一动,虚掩在黄星骏身后的门板就“吱呀”一声掀开了大半。 小客厅里的胡旭王浩正尴尬地撑着膝盖,呆愣地面对着耷拉脑袋一言不发的曹晏父亲,端着几无收获的记录本,不知所措得快咧嘴哭出来。 江陌有点儿不合时宜地想笑,摸了摸鼻尖儿才勉强忍住,清了下嗓子,压低了声音踩着台阶上前几步:“怎么聊成这样了?” “我哪知道怎么了……问问话两口子自己吵起来了。估么着上午孩子从家跑出去就是因为他俩吵架。一个赖媳妇儿照顾孩子照顾不好,小小年纪检查出抑郁症;一个赖男人什么都不管还埋怨孩子生病花钱——” 黄星骏刻意地瞥了眼屋里垂头丧气呆坐无声的男人,念叨着这点儿零碎的推脱说辞就烦得牙根儿疼,抬脚一踹把门带上,“咔嚓咔嚓”地又点了根烟续上:“屋里那个当妈的已经捏着电话手表哭得快抽抽了,我不好劝,你进去看看能问出点儿什么有用的没有。比如孩子最近有没有什么行动上的异常,常去的地方还有没有其他疏漏的关键地点没有找过,有没有离家出走的征兆什么的……而且你刚提到的,因为失踪得太过安静,还要考虑有熟人作案的可能……我这刚因为先前说话嘴臭的事儿让你师父好一顿骂,要不是最近缺人手,我这会儿关小黑屋里停职写检查都保不齐。你出面也能稳妥点。” 重案三组组长当着投诉其言语不当造成二次伤害的受害者本人及其家属的面,被刑侦支队正副队长一唱一和骂得气壮山河的事儿,十有八九会成为刑侦支队——乃至整个市局上下,新一年茶余饭后绝不会被放过的“深刻话题”。 黄组长虽然喊冤,不过所谓的“言语不当二次伤害”,也属实是他一时莽撞失策造成的艰难局面。 性侵案件属性特殊,受害人因为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以致彻底崩溃放弃的事其实时有发生,警方处理类似案件大多也会优先考虑受害人的承受能力以及配合程度,尽量避免用词不当或是过分催促,无意间使得受害者更深地陷入痛苦的情绪当中。 但生理上的差异注定导致了情绪上永远无法确切的感同身受。 协同取证调查的派出所女民警因为顾及到受害女性几次濒临崩溃的痛哭一再地打断了黄星骏关于回忆嫌疑人身体形象特征的问话。黄组长起初表示理解,也没生出什么厌烦情绪,可架不住三番五次因为哭泣而被迫中断的取证谈话——更何况重案组这边同时接到了两起可能关联的尾随骚扰报案,正在焦头烂额地根据受害人多方证词考虑是否需要并案调查。 年节当前顶着要案必破的重压,堆在三组桌面上的案子愁得黄星骏一个头两个大,估计也是那天情绪不佳,在受害人迸发新一轮的痛哭当场,黄组长就被她哭得头皮发麻,一拳头砸在桌板上,破口喊骂:“哭有什么用!你哭成这德行那犯事儿的不还在外面逍遥法外吗?!你得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才能帮你抓人啊?什么都不说你报什么警?!” “老顾是就事论事。总要给受了伤害的姑娘和家属一点儿心理上的安抚……” 归根究底,这事儿站在警方的立场来看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顾形当着受害者家属骂人的时候,快炸出会客室的喊话也大多是批评黄组长处理不当,批评教育引以为戒之余,认错态度和实质性的精神补偿得双管齐下。 “虽然我这嘴也没比你好哪儿去——” 江陌不太好评价,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抬手在黄星骏的胳膊上轻轻一搪。 “先试试问几句。”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朋友-起伏(下) 案五朋友 二起伏(下) 江陌临出门前得了顾形从旁协助的特意叮嘱,打从抵达报案人住处就始终晃荡在住宅楼外铺天盖地的雨雪薄雾当中,这会儿才算正儿八经地准备进屋叨扰,趁着短短几步从走廊跨进房门的工夫,迅速打量着这一室一厅略显拥挤的局促。 老式的储物壁柜几乎环绕着整间客厅压在棚顶,木料表层的清漆已经黯淡得连木板花纹都看不太清晰。白炽灯明亮地隔绝了窗外阴沉落下的夜幕,冷色调的灯光笼罩着整个客厅的空间,惨白得有点儿刺眼头晕。 房间装潢稍显老旧,但整洁得相当规矩。 江陌搭眼一扫还有点儿不太好意思进门,站在勉强可以称之为玄关的地垫上蹭了蹭湿泞了雪水的鞋底,抬手耙掉头发上沾挂融化的雪粒冰碴,顺带着掸了掸袖口,尽可能地把还没彻底浸透衣服的水汽抖到门槛外头的水泥地。 就在这时,兀自痛苦沉默地坐在客厅角落木架床沿上的男人却像是被衣料磨蹭的窸窣噪音刺痛了神经,虚握着拳头的手臂忽地攥出声响,呼吸都骤然一抖——大抵是因为反省到半道被细微的响动扰乱了心境,低落的情绪倏地顶到了阈值,男人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来瞥向门口,恍惚间呆滞了一瞬,随即扭曲夸张地瞪圆了那双藏在镜片后面颓倦细长的眼睛,视线凝重又偏执地刺在江陌的身上,仿佛适才跟妻子面红耳赤争吵之后勉强恢复平稳的情绪霎时间重新喷发了一般,整个人涨红着脸就从床板上弹了起来,力道重得把身底下的木架震得“嘎吱”一响,略微张了下嘴,却一个字都没吭出声,只是目光死死地咬住江陌不放,气息粗重病态地抽吸着鼻腔。 江陌一怔,脑子里先飞快回溯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么一号似曾相识的仇家,然后有点儿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端坐在男人跟前有点儿溜号的胡旭和王浩也跟着一惊一乍地猛一激灵,俩人的脑门儿上还茫然地泛着着呆滞的油光,胳膊已经下意识地伸到男人旁边试图隔挡,脑袋迟滞地反应了一下,没等出声喝住对面意味不明的躁动,站在门口玄关处的江陌却先一步扥住了敏锐察觉到男人颓唐皮相底下情绪起伏不太正常就当机立断莽撞上前的黄组长,以一种平静寻常的语气开口搭了腔。 “不好意思啊曹先生……刚在楼下身上都是雪水,实在抱歉,把门口弄得有点儿脏。” 江陌这话题转移得略显刻意,虚头巴脑地把男人正汹涌澎湃的情绪拦腰截下。曹桦先没搭茬,疑惑审度地在江陌的脸上多看了几眼,又恍然回神地觑见面如黑煞似的伫立在她身后的黄组长,尴尬地咳了两声,托扶着镜框重新坐下:“不好意思这位警官,我听到噪音会耳鸣,而且稍微有点洁癖,不希望泥水流得到处都是,麻烦小心。” “当然当然,抱歉啊。” 甭管用意何为,曹桦显然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表里不一。江陌闻言稍稍卸了口气,松开了被她钳得直皱眉头的黄星骏,很是抱歉地快步掠过被餐桌陈设堆砌得转不开身的客厅,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房间虚掩的门板,下意识逡巡扫视着房间布置的视线一顿,有些诧异地钉在门框旁边,没急着上前。 卧室不大,大概是为了给孩子学习读书留出一个相对封闭安静的空间。掀开门板进屋正对着一个相当大的书架,书脊紧凑地堆得挺满,书架里侧一格被当成了衣柜,竖挂着一套校服遮掩。进门左手边是一面光荣照片墙,层叠贴挂着掉了色的和崭新的奖状证书,顶灯开关的位置是两排照片,上面一排是曹桦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合影留念,下面一排是留给曹晏的,姑且还有待填满。 房间顶灯没开,荣誉墙下面书桌上的护眼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辅导书教科书和作业本分学科整齐地码在桌面——只有英语的辅导读物没压在松散的笔记本纸页上面,大抵是被曹晏带到了小区花园。 卧室正中是一张双人床,不过床头只摆了单套床品,床铺平整得几乎没什么压痕,单靠窗一侧的边缘有一块褶皱凹陷,应该是孩子母亲刚刚坐在了床沿——但现在,她却紧紧攥着女孩的电话手表,蜷缩在床头柜和靠窗墙面的角落里,强忍着哭泣的颤抖,一动不敢动弹。 江陌偏过脑袋看向甩掉烟头踱进客厅的黄星骏,略微颔首示意了一下,轻轻地背手阖紧门板。 “赵……小卉。”江陌把手伸到了已经哭得一团混乱的女人跟前,托扶着她的臂弯,轻声地寒暄规劝:“我姓江,江陌,外面有黄组长他们看着,方便的话,咱们两个人谈一谈。” ———— “……江警官,刚我也听见了……曹桦他可能……情绪不太好。” 大抵是有了个性别处境相通的倚靠,赵小卉撞在江陌怀里啜泣了几分钟不到就稍微平复下来,她靠坐在床头,仔细地把被泪水粘黏在脸上的凌乱发丝悉数抿好,勉强地掩饰着明显尚未彻底消解的惊惧惶恐,小声得体地替曹桦找补道:“他以前受过重伤,脑袋磕过,骨折得也挺严重,好像就是下雨天摔到的,直到现在雨雪天气身上都会疼,就很容易脾气暴躁,一到这个天气就一点儿噪音或者土腥的味道都受不了。” “也是我没注意到。”江陌拖拽开书桌跟前的椅子,挤着曹晏的书包坐下,“他平时也这样?” “……”赵小卉愣了几秒,含糊地摇头:“他平时很好,今天主要是因为孩子的事……有点着急。” 江陌抬了下眉毛,未置可否地架起胳膊,歪着上身仔细认读着荣誉墙上的奖状,撑住椅背书包,“好多优秀评选啊,十佳、三好、主持比赛优胜……她在学校跟同学关系怎么样?” 赵小卉听着江陌的夸奖很是骄傲地挑了下眉梢,却不料这位警官话说半路就陡然偏离了轨道,用力地攥了攥手里的电话手表,尴尬地笑了笑:“江警官,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啊?没有,我就随便问问,主要是现在的学生心思都重,万一存在排挤讲究背后说道这种情况……儿童走失的多方面可能性我们都要考虑到——”江陌回头掠了一眼赵小卉莫名紧绷的表情,稍微弯下腰,在桌下晦暗的一角拎出来一板白色片状的药,“毕竟孩子的状态已经到了吃药的程度,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这是……上午跟曹桦吵架的时候被他摔到地上的,收拾的时候没看到……” 赵小卉似乎没料到一再粉饰的平静遮掩在警察的眼里脆弱低劣得像是一戳就破的气泡,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无声压抑地叹出来,似乎察觉到了闲聊几句的话题走向,放弃似的吸了吸鼻涕:“有没有人欺负其实不太清楚,不过老师确实说过,曹晏有点孤僻,而且状态明显影响到了学习。确诊抑郁症之前我没太注意,是有两次体育课头晕摔倒之后,校医做了一个粗略的评估,打电话提了建议,说最好去医院精神科看一下,以防万一。” 江陌轻轻点了点头:“医生那边怎么说?诱因什么的?” “小晏不怎么配合……她只是比较听话,能按时吃药。”赵小卉开口又带上哭腔,使劲儿吞咽了两下,忍得嘴唇发抖:“她爸爸生气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小晏很容易被吓到,再加上因为生病的事我们经常会吵……所以我才会让她出去找个地方待着就好,可没想到……” 江陌看着赵小卉一忍再忍的眼泪“啪嗒”地砸在手背上,捏了捏口袋里攒成一团的手纸,没好意思往外掏:“她平时会去什么地方?” “学校图书馆,或者在小区里找个亭子坐着。”赵小卉哽咽出声,低头揉了揉眼角:“以前街道有个图书学习室,离莘宁东路挺近的,后来快要拆迁就关门了,这两三个月连带着放寒假基本都在小区附近,一般都会带着这个,去什么地方我都能知道……” 江陌觑着已经被赵小卉揉搓得不剩什么痕迹的电话手表,把已经捏在手上的手套顺势塞回腰包,起身半蹲在赵小卉身侧朝她伸手讨要:“她有没有提起过平时跟什么人来往比较多,同学啊朋友啊什么的?” “没有。她什么都不跟我说……”赵小卉终于忍不住再度崩溃地哭出声,她把手表搁在江陌的掌心,上半身就顺势往她的颈窝里一倒:“以前明明也会问我的……都怪我有一次跟她爸爸吵架之后,回到房间里她跟我说话安慰我——我却跟她吼说……说要不是她,我根本就不会留在这破地方……” 女人哭喊的声调逐渐拔高,哀嚎声沿着门缝漫溢到客厅,扬起了遍地的焦躁。江陌隐约听见曹桦奋力砸动床板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黄组长憋了挺久气如洪钟地喝道。 “砸什么呢你?!当着警察的面你还要动手?!” 空气短暂地凝滞了几秒,眨眼,又被一声尖锐到刺耳的消息提醒瞬间掀动得叫嚣。 江陌龇牙感受着眼泪咸水蹭在破皮颈侧的刺痛,试图把赵小卉从她身上扒拉开来未果,黄星骏就毫无风度地扔开卧室房门,先拽着赵小卉的衣领把这凄苦的泪人儿摆端正,然后伸手拎起蹲得腿麻的江陌,从裤兜里抠出个证物袋,示意她装好那块电话手表。 “情况有变,咱俩得回趟队里,车上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朋友-赎金(上) 案五朋友 三赎金(上) “这点儿雨夹雪下的,江陌那胆子是真的大,路面上锃亮的,她连脚刹车都不带,开得都要飞起来——”湿乎乎砸进头发里的雨雪冰碴融融地化了黄星骏一脑袋,他扬手接住林宇扔给他的毛巾先在脸上盘了两下,搭眼瞥见他胳膊底下的文件夹,“诶林林,顾队不是说跟高局也碰一下,我看老爷子的车还没回啊?” “林你大爷的林……让你叫得这么恶心呢。”林宇打从警校搭伙那会儿就听不得黄星骏腻腻歪歪地叫他小名儿,反手抽出一份儿卷宗复印件甩在他脸上,一脸牙疼地侧身躲开:“顾队刚接了个电话,高局返程路上车子打滑卷进连环追尾的事故里了,不知道是脖子还是腰闪了一下,好像动弹都费劲,救护车直接把人拉医院去做检查,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咱们先开,到时候看看视频或者电话。” “你们组现在……基本情况都梳理完了是吧?到现在还没收到赎金或者什么乱七八糟条件的电话?” 黄星骏不痛不痒地挨了句骂,抖着刚装订上还热乎的复印纸页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转身撅开会议室的玻璃门板,跟翘着二郎腿恭候与会人员大驾的顾形招呼了一声,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规整写得潦草的纸篇,使了点儿力气砸到正专注汇总两起案件细节准备紧急会议投屏的小米录手边,搓吧着发茬原地咂么两下,还是捞开有点儿碍事的椅子,大步凑到小警察跟前坐下:“写的有点儿乱,你拍个照能投屏就行——勒索短信的号码、内容、照片都收到了吧?能追到IP地址什么的吗?” “……啊……”小米录稍微抬了下眼皮,察觉到魁梧身形带来的威压,能耐见长地没再磕巴,只是习惯性紧张地哆嗦了一下:“虚拟号码的IP地址追查的实际意义不大,单就发来勒索消息的这个号码,IP定在了苏门答腊……” 黄星骏把头发搓得“沙啦沙啦”地响,“那是在哪?” “你管他在哪,真要拿个电话号码就能把绑匪按住还要你干嘛……这几笔狗爬字儿让你写的——”顾形拖着椅子滑到小米录身边,抖开纸片皱巴着一张脸仔仔细细地捋头查看,“这个……曹晏,走失位点附近的行车记录仪拿到了吗?” “——在这儿!”江陌耳朵尖,隔着门板就搭上顾形的话茬,推门掀开就绊住脚尖磕绊了一下,随手把手机扔在会议桌面往前一滑:“内存卡和拷贝的U盘还得一会儿才能送过来,这是派出所那边怕急用,翻拍发过来的——师父你先递给小米。” “我就看一眼……”顾形一撇嘴,抬手打了个响指示意最后挤进会议室旁听的小罗法医关门坐下,伸手拎起林宇撂在他眼皮下边的卷宗文件,卷成一卷在桌面上轻轻一砸:“二组这个陈磬的儿童绑架案已经大概梳理出了纸质版,抛开孩子爹陈悟清、孩子妈——也是还没见过孩子妈王怡嵘,延迟报警且不配合调查以外,目前疑点主要集中在……陈磬走失当时没有目击和监控的线索,实地走访也没有留意到发生过异常叫喊争执或者异常停车的情况。而且绑匪虽然发来了孩子的视频和照片,但并没有提出赎金或者特殊的要求——其它细节大伙儿看卷宗。老三呢?你这边火急火燎地提出要并案调查,先把情况具体说一下。”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接到的走失报案,女孩儿叫曹晏,十岁,中度抑郁症,失踪时间不明确,暂时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目击线索。接到报案时父母声明,孩子经常因为性格孤僻家庭不太和睦的原因自己跑下楼呆着不回家,但今天午饭时间本该回家休息吃饭的孩子却一直联系不到,家长下楼寻找的时候才发现,这块女孩儿随身携带的电话手表被人丢在了小区遮阳亭子旁边的停车位上。物品上没有生硬扯拽的痕迹,上面的灰啊、油啊、指纹啊什么的,基本都被孩子她妈用眼泪抹干净了。” 黄星骏接住江陌丢过来的证物袋晃了两晃,左右示意给正坐在会议桌对角线的小罗法医和技术员,“这个还有点儿用,稍等啊——江陌,记录仪的视频好了吗?” “……这个视频我也是第一次看。路上只是听派出所的同事在电话里粗略描述了一下,但大差不差。画面记录显示,首先,手表是这个——曹晏主动摘下来的,而且有意识避开周围人的关注,把它搁在了桑塔纳的车轮底下。再者,女孩在脱离画面范围时,没有明显受到胁迫的表现,这期间她一直拿着的这本英语辅导书也并没有掉落在现场以及平常活动范围附近……所以最初我们更倾向于认为,曹晏主动脱离——也就是待不下去离家出走的可能性,要比失踪绑架或是遭到拐骗的可能性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毕竟这孩子家里情况属实有点儿混乱,孩子都被折磨出抑郁症了,父母到现在还在为她生病的事儿时不时地吵一架。而且今天安南社区楼前楼后的街坊邻居不少,不少孩子在外面闲逛,家长的警惕性都比较高,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没什么动静,绑架拐骗的难度都不小。”黄星骏撤了半步,抬手把话茬丢给江陌就靠在会议室饮水机旁边拎了一瓶冰红茶:“……顾及到如果主动离家需要根据孩子的具体情况进行后续追查,所以我让江陌跟孩子母亲深入了解了一下。” “孩子还没机会接触……但单就跟孩子父亲曹桦和孩子母亲赵小卉的沟通来看,家庭的问题属实比较大。曹桦和赵小卉都是情绪极其不稳定那一挂的,而且很明显在警察到达之前,把先前房间里发生过的一些状况全部清理了一下,估计家庭矛盾不止是争吵那么简单——”江陌略一点头,歪着身子虚点着小米录的笔记本屏幕,手指分开示意帮忙放大:“记录仪上的画面稍微有点模糊,考虑到提前确认过孩子身上没有胎记,而且近期寒假的主要活动范围都是在家……从手腕和脖子上这两处淤青来看,不排除有家长施虐的情况存在。不过赵小卉说平时曹桦对她们母女俩还不错,所以无法认可孩子失踪跟他们有直接关联的说法。还有这块电话手表——” 江陌稍微停顿了两秒,余光瞥见无声旁听了好一阵子的顾队长伸手一勾,当即顺势把电话手表的证物袋捯手转交递给他:“这种儿童电话手表型号不一功能相通,曹晏这个是装了电话卡的,跟赵小卉的手机APP有绑定,通话记录存储会自动覆盖,这块电话手表是最多可以留存二十条记录。但现在除了赵小卉催她回家的时候最新的三通电话以外,所有的通话记录和通讯录号码都被清理掉了。所以——” “抱歉打断。目前就你们给出的这些案情描述,三组这个案子很明显要往离家出走后再遇到失踪或绑架险情的方向上靠过去吧?你们不是收了明码标价的勒索短信吗?这跟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吧?”林宇瞥了眼时间,指尖快节奏地在桌面上点了几下:“说重点,并案总要有关联吧?不是连着发生失踪案,家里亲子关系都畸形,就是同一伙犯罪嫌疑人……” “你看,还急了。这不按照接警出警了解情况的顺序跟你交代清楚嘛。” 黄星骏拎着饮料瓶晃悠到林宇的椅背后头,讨人嫌地伸手在他头顶一划拉,扬着下颏点了点投影幕布上曹桦收到的那则勒索短信,余光瞥着眯起眼睛仔细琢磨了一下照片内容就抬起眉毛嚼了下后槽牙的顾形,翻出手机里保存的照片把下端的角落放大。 “曹晏被绑的这张照片拍得挺草率的,不像陈磬这张,规规矩矩的一张绑架格式照,但也亏着角度不怎么着调——这儿,右下角伸出来一双红色的小棉鞋,侧面还有手绘小老虎的图案,跟你们二组收到的陈磬这张勒索照片上的棉鞋一模一样。好像还是,有钱人家搞的私人定制,对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朋友-赎金(下) 案五朋友 三赎金(下) 安河区那桩焦头烂额的绑架案牵扯着林宇脑袋里那根半分松懈不得的弦。他听见黄星骏提点的特征信息,脑子里一瞬间的恍惚先于恍然,被黄星骏扒拉得把嫌弃写了满脸,抬手搪开身后那位壮汉无意识作恶的嘴脸,视线却钉在投影的图像上,胳膊架在半空的刹那用力拧紧了眉间。 “……确实是陈磬走失的时候穿的那双鞋。” 林宇使劲儿揉了揉蹙得僵硬酸疼的眉心,对着歪过脑袋投来确认一瞥的顾形颔首眨眼:“那孩子家里一整个房间的衣服都快翻乱套了,爹妈保姆没一个知道他出门穿了什么衣裳,查别墅区监控的时候就这么个因为颜色挺显眼,被临时住家保姆认出来,算是唯一能准确提供描述和照片的服饰特点。” “要是这么来看的话,这张照片与其说拍得草率,倒不如说,刻意得有点儿危险——”安稳地把屁股搁在椅子上的顾形总算规矩放下了翘得老高的二郎腿,抻长胳膊在仔细翻阅陈磬绑架案卷宗的江陌耳朵边打了个响指,留意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皱起眉来:“琢磨什么呢?溜号儿?” “啊?……嗯——”江陌无意识拨弄着纸页边缘的食指一顿,捻搓着被她蹂躏出的纸屑毛边,缓慢地在因为应对绑架行为举动十分可疑而被调阅了履历的陈悟清照片上点了两下,不太确定地小声搭上顾形质问的话茬:“就是在想刚才林组提到的……两起报案之间共通点的事儿。” “在确认照片实拍的前提下,如果是同一伙绑匪的话……很明显,他们对于两个家庭给出的威胁条件是不同的。”江陌还没那个随便在紧急碰头会上随便插嘴的资历本事,压低声音说到半道,余光看见顾形单手上挑示意她放开音量,这才稍微拔直了身板,“首先很直观的是,绑匪跟家境相对一般的曹晏父母提出了相当高额的赎金,可对于分明家境相当优渥的陈磬,却始终没有提出明确的勒索条件——那也就意味着,很可能这帮人的目的压根儿就不是赎金本身……而是变相的威胁。” “其实我们起初也有在怀疑,陈磬这边的勒索条件可能跟延迟报警有关。” 林宇沉重地叹了口气,忍无可忍地拽开身旁的椅子,眼神示意黄星骏松开压着他椅背的胳膊移动尊驾到旁边坐下:“……怎么说呢,陈家这家庭关系多少有点儿奇葩——在意识到延迟报警的当下我们组就先了解了一下他们家的具体情况。这个陈磬,并不是王怡嵘,也就是户口簿上正经陈夫人的亲生儿子,而是外面的女人生下来之后为了换钱‘卖’给陈悟清的。虽说做了亲子鉴定,但碍于陈悟清从最初开始就跟给他创业提供资本的老丈人一家保证这个孩子是遭人算计一夜风流的产物,所以始终只维持着表面上十分微妙的融洽,说白了,如果不是邻居察觉异常在先,外加上临时住家的保姆糊弄不过去的话,陈磬是死是活,对于陈悟清而言,意义不太大……基于这么一个客观事实,这才把延迟报警的一系列猜测姑且放下。” “被牵着鼻子走了啊……”顾形斜着上身倚靠在会议桌沿,耷拉着视线看向江陌用拇指抵住的纸页:“话又说回来——除了被绑架儿童主动脱离监护人视线以及家庭关系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裂痕以外,你刚琢磨出什么其他的共通点?” “安河中学。我好像拍了张照片……小米帮个忙——能不能把这两张合并在一块儿?”江陌掏出手机翻了翻,扶着小米录的椅背指尖朝着笔记本的屏幕上一点,仰头在切换的投影图像上确认地看了一眼:“正好曹晏家墙上有曹桦初中毕业的照片。再参考陈悟清的履历来看,这二位是安河中学的同级毕业生,不过不是同班——黄组,胡旭电话!” 江陌话说半道,留意地瞟向桌面插排旁边闪烁的屏幕画面,动作迅速地扯掉了黄星骏电池老化电量刚充到六十不到的手机充电线。 “……喂胡旭?怎么了?” 案件事态紧急,黄星骏坐在原地没回避,对着顾形略一颔首侧身,得了肯定之后,音量控制得不怎么自觉。不过胡旭大概是在背着人,电话里的声音沙哑地压抑着,黄星骏听完汇报神色一凛,低声叮嘱了句“安抚好等消息先控制住”就回过头来,捏着手机咬了下牙根,定定地注视着林宇思忖了两秒,稍微捋了捋嘴里这点儿措词细碎。 “共通点或是联系什么的,八成是用不着咱们哥儿俩费劲找了。刚胡旭说,曹桦跟赵小卉打配合,借口不舒服支开了他们俩,曹桦趁机偷偷顺走了王浩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借着短暂的空隙跑到厕所里找人打电话,应该是等不及咱们提供解决办法,想自己借钱交付赎金。但显然沟通不太顺利,在厕所里跟对方破口大骂不说,还把王浩这倒霉催的手机摔了。” 林宇捏着饮料瓶刚喝半口就呛了一下:“用王浩的手机打电话借钱?这多此一举是折腾个什么劲?” “那俩小子也觉得不对劲,就想让我帮忙确认一下这个号码。但好像也不用查——” 黄星骏瞥着短信里的一串号码,挑起下颏点了点投影画面上陈悟清履历表上方标注的联系电话:“那位对于曹桦而言,明显抗拒互相联系,但却因为赎金的事情被迫主动搭话的人,就是他。” “……看来单纯按照绑架案处理是不行了啊。” 顾形挥手散开会议室里的一片寂静,站起身来抻了个胳膊腿儿,使劲儿在坐得酸疼的腰上敲了两下疼痛疗法,“江陌,曹晏案绑匪提出交付赎金的时间地点。” “后天晚上九点半。会展中心直通萬枫商场的步行隧道附近,具体位置会再发消息。”江陌快速反应,又为难地停顿了半秒:“但……会展中心最近在办大型赛事文化周,我跟乐天儿确认了一下时间,后天晚上九点半好像有比赛,这个时间……差不多就是观众散场和商厦准备清散关闭的时间段。” “还挺会挑地方。” 顾形抬起胳膊压住了江陌紧绷微耸的肩,回身在腾然跃起时刻准备的林宇和黄星骏脸上深沉地看了一眼。 “把这两个爹请过来聊聊,需要追加技术支持的话找米录小罗。我去慰问一下进医院那个小老头,接下来的事儿得找他好好谈一谈。”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朋友-碰面(上) 案五朋友 四碰面(上) 窸窣淌了半天半宿的雨夹雪悄无声息地停了有些时候,八成是临近立春的暖流和还没刮起来的北风误打误撞地碰了个头,天气预报里断崖式的降温也才将将跌到了零度左右,日头刚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深夜破晓时分路面上冻得锃亮打滑的冰盖就融出了一滩又一滩湿黏软烂的泞土,随着车轮和脚步的碾踩,恣意地飞溅甩挂到别处。 邻近城郊的空气被将融的水河雨雪浸得湿漉漉的。 几十年前从市区当间风风火火地搬迁到奉南安河邻郊地界的盛安化工厂这一半年又因为排放不达标的条框被列进了改造转产的企业名单里面,去年年底紧赶慢赶地举家迁徙进了规范园区运营试点,这一小片有了点儿年纪的厂区厂房就搁置在这么个乍一看稍显偏远,却又半只脚踩在两个行政区划交界边缘的城乡接合点,百无聊赖地煎熬着正式下派文件拆除前的唏嘘岁月。 曹晏捧着英语辅导书坐在结了冰碴又化得淌水的窗台旁边,虚虚地攥着纸页没看,目光涣散地透过上了锈挂了霜的窗户看着外面,定定地注视着视野尽头那几幢似乎触手可及的高楼大厦,始终没怎么眨眼。 撤了大半设备的底层库房空旷得极轻的脚步声都能回荡着传到墙壁单薄的楼上值班室,锁舌“咔嗒”的声响弹动着卡簧,两道肖似又迥然的身影顺势一前一后地晃了进来,又随意地把门板虚掩。 “曹晏,起这么早。”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搭住曹晏的肩膀。她低头偏了下脑袋,沉默地看着那只手的手背上磕碰的淤青已经蔓延得像是崩裂了一大片的毛细血管。 “没事儿。不严重,就是可能比你们好得慢一点。吃饭去吧——”男人温和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抬头看了一眼栽在值班室下铺木板床上“呼哧呼哧”睡得正香的陈磬,有点儿意外地对上了女孩儿平静又直白的视线,“你还真就这么捆着他一宿没放?这小家伙儿没闹吗?” “是他耍赖挑食打了你犯了错在先。”曹晏不以为然地折好辅导书,头也不回地坐到沙发上,莫名别扭地看着坐在电视跟前另外这张没那么惨白的脸庞,伸手接过已经倒进杯子里的袋装熟豆浆,“……绳子系得那么松,根本就算不上惩罚,他自己懒得挣,又不认错……我为什么要管?” “……早间新闻继续为您播报。” “本台记者邱岚报道,今日凌晨,双山墓园发生一起严重恶劣的破坏公物事件。双山墓园树葬区开设于2016年11月……据悉,遭到破坏的树葬墓碑是本市已故教育专家,原安河中学名誉校长王岸——” “……你昨天晚上出去就是为了这个?”轻手轻脚踱到下铺床边坐下的男人扯拽着陈磬胳膊上的绳结,听见新闻稿件里的说辞指尖顿了一顿,眯起眼睛朝着电视的方向投去一瞥,转而揉了揉小男孩还没彻底清醒凌乱炸毛的头发:“再怎么说毕竟也是绑架,条件肯定比不上你家……能乖乖吃饭不挑食不打人不耍赖吗?” “那个拦扣你工伤补偿,害得咱们两个落成现在这样的领导昨天下葬,就在双山墓园。据说好像是掉进检修的废水池里了,找到的时候人已经烂掉了。之前没跟你提起……本来是想去确认一下的,没想到会碰到这个校长。墓碑上那张照片实在太惹眼。” 电视机前的男人没回头,只是听见曹晏被他描述的关键词害得隐约犯恶心地咕哝了一声,视线稍微一偏,察觉到那个纤细的身影慢悠悠地靠坐在自己的身旁,无意识地佝偻着肩膀:“还说之前想找他怎么找不到,居然三年多以前就死了……砸了墓碑都是便宜他,要不是监控安保有巡逻,我就应该把他骨灰挖出来扬了。” 曹晏躲开了四五郎当岁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讨人嫌味道的陈磬,回手用一张油乎乎的糖饼堵住了他聒噪的嘴,认真地盯着电视新闻看了一会儿,视线留意地落在了沙发尽头光影相偎的两个人身上。 双生的模样实在太过相像,眉眼高低甚至耳廓的形状。但温柔的那个瘦得快要形销骨立一样,小口匀着有点儿烫嘴的豆浆,脸颊微微凹陷着,脸色惨白得泛着青色的光亮。 他跟沉默得偏颇阴暗的那个人似乎不太一样,敏锐地捕捉到女孩儿悄然的余光,却只是温柔地回望,淤青了一大片的手还摩挲在身旁人的背上:“怎么了?” “……咳咳——没怎么。”曹晏被逮了个正着,窘迫地呛了一下,“就是……那天明明看到家里已经报警了,为什么一直没出现在新闻上?” “绑架案公开报道,你们俩的小命不早就没了?”男人撂下手里的杯子,无意识地用温热的掌心在膝盖和腿上敷了两下,小声嘶了口凉气:“不过今天之后,肯定会有人关注到的。” “腿还疼吗?我昨天出门之前给你准备的药——”好不容易被捋顺了脾气的男人“腾”地站起身,回过头来皱紧了眉头却对上一张无辜的笑脸,苛责的话在嘴边忽然就拐了弯儿变了味儿:“哥……你现在不吃药真的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吃完早饭我就吃药,你别当着两个小朋友的面哭鼻子啊……”男人依旧在笑,落空的胳膊朝着垂头丧气的人伸手一捞:“你几点出去?” “马上。本来也就是过来送个早餐。”耷拉着脑袋的男人躲开了他哥故作平静的安慰,耍小性子似的抬起手腕看了眼电子表,吸了吸鼻子就转过身去,凌乱地拍了拍搁在一旁就没动过的书包:“今天会展中心不是有比赛吗?李哥说缺人,本来今天是夜班保安,白天去的话能按加班多结一天的钱。” “说真的,要不就跟李哥干到转正,我也就这样了,但你还有反——” “闭嘴!这件事决定了也吵过了,我不想再说第二次!”把背包拍得“啪啪”作响的动作戛然止住,男人猛地回过头,爬满了血丝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得他哥那点儿勉强的笑容都僵在脸上,半晌才回过神,抿着嘴唇没再继续,沉默了两三秒的光景,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出一盒消瘀止痛的药膏,随手丢进沙发,伸手把门阖上。 “……哥,听我一次,算我求你。”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朋友-碰面(下) 案五朋友 四碰面(下) 江陌揣着胳膊一步三晃地从会展中心西广场贵宾停车位上轰隆作响的转播车和备用发电车旁经过,被混着汽油味道的尾气热浪喷得发懵,哈欠打到半路又迎面呛了口凉风,一口气儿捯得头昏脑涨,凌乱地咳了半晌。 她耷拉着脑袋踢碎了石板上雪水半融半化后堆成一坨的冰碴,转身挑了个能晒到阳光的缝隙角落,就地在场馆外檐的台阶上坐下。 赎金交付当日下午14:35,从指挥室推门出来之前刚校对过钟点。 会场大规模赛事活动联动安保刚完成了第一轮升级部署,协商了一天有余的赎金交付抓捕行动总算从口头红头落到批复实处,现场调度极其正式地给全权负责并案调查的顾形挪了几个统揽全局的萝卜坑出来,交由重案组的人全程介入跟踪。 江陌拽掉单侧的对讲耳机,安静地看向西广场环岛停车场入口的保安亭,捻搓着硅胶帽的动作略微停顿,转而在隐约蜂鸣的耳后用力地揉了揉。 占据了安河区会展路黄金位置却规划疏忽了步行进出路口的盛安国际展览中心早几年前其实还算不上什么游览闲逛的好去处,环岛式的道路规划像是在这么个交通枢纽的地段上砸出了一个不便通行的天坑。直到最近两年周边几座商城商厦牵头修建的步行天桥和地下商铺隧道正式搭上地铁新站的便利落成开通,会展中心广场旁边全靠环岛绕行的零星客流维持收支的服务区美食广场才趁势扩建引商,连带着高消水准摆着格调的萬枫商场也沾了展览馆外场内场全年不休的热闹,花样翻新地在隧道当中布置引流揽客的各类广告活动。 “……师姐!”肖乐天还挂着那身儿常规巡视以免打草惊蛇的执勤服,端着两个盒饭在停车场快绕场一周才瞄见蜷在犄角旮旯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晒太阳的江陌,挥舞着方便筷子快步往她身边跑,“就剩狮子头地三鲜的了,这两盒都一样。刚你是没看到,耿副说二组三组一个赛一个的壮实还能吃,强占后勤资源经费,正跟师父这一通好吵。” “本来还以为场馆这边协同配合的文件得下午才能批下来呢,外场的指挥车都备好了。没想到能赶上午饭之前到场就位……就老顾那一肚子蹭吃蹭喝的算盘,扒拉得‘哗啦哗啦’的动静在这儿都能听见,这便宜耿副能让他白占?不吵才怪。”江陌缩着脖子抖了个寒颤,接过盒饭不怎么讲究地把筷子掰成一大一小的两半:“你今儿也不进场馆?” “师父说我穿着警服在外面来回晃悠得都快成标志物,但凡嫌疑人提前踩过点……临时调到场馆里太显眼,还不如馆外机动,反正我跟外头的保安大哥们混的也熟。” 肖乐天没多少冲锋陷阵的英雄主义情结,只是有点儿执着地皱了下眉头,纠结了几秒钟轻声一叹也就作罢,咬着筷子尖儿看着他师姐顶着北风锲而不舍地扒拉着不爱吃的胡萝卜,吸溜着鼻涕自顾自地哼哼:“这次电竞文化周一共就三场比赛,我估计一个现场都看不见。” “我跟三组长在外场别馆晃了半圈儿不到就听见有几个小姑娘念叨你来着,执勤巡逻的警察里有个长得既可爱还帅气的小伙儿……就是可惜,怎么搭茬儿都不告诉人家你叫什么。”江陌嗤声一笑,屈起胳膊肘在肖乐天手臂上轻轻一拱:“不过这一个礼拜阵仗弄得这么热闹,就三场比赛?邵桀之前打电话跟我说的时候我听得稀里糊涂的,还以为这一周天天都有。” “单循环赛制嘛,主场比赛不可能都堆在这一周。我记得蒋唯礼在LM得到比赛是周一和周六两场,桀哥就今天一场,本来韩律还打算给我带一张票一起看来着,没想到都堆在一块了……要么说呢,能一切顺利就好了。” 肖乐天话音落地才觉得这FLAG立得飞起,紧忙啐了一口往回找补:“这次在会展中心这儿主要是办的展销会和电竞文化展,比赛从江北挪到这儿来纯粹是造势,场子基本都是现搭的,而且还有什么官方主办的周年展馆,其他有竞技比赛的游戏也过来凑了个联动的热闹,外加上别馆那个国风文化展延期……反正人多得一团乱。那个什么绑匪……八成也是看准了人多杂乱警方不好控制现场这一点。” 江陌一筷子戳中了狮子头,若有所思地啃了一口:“……师父这两天愁得一根接着一根儿地抽烟。这家伙选的这个地界儿,保不齐纯粹就是来闹场子裹乱。” “怀疑赎金是幌子?”肖乐天反应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因为师父说,两家的孩子父亲好像一直在隐瞒什么纠葛?” 江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低声轻叹:“嫌疑人刻意让曹桦跑到一个遍地监控的地方交付赎金本来就不太对劲。萬枫商场的地下隧道几乎没有分流的路口,来往的人虽然多,但相对集中,哪怕照着监控一帧一帧地筛查,也总会有锁定嫌疑的范围或是线索。即便担心嫌疑人破罐子破摔搞挟持那一套,两边路口不设卡筛查,撂两个老手在那儿,其实也不好躲。” 肖乐天怔了一瞬,恍然地用筷子屁股挠了挠脸颊肉,仰着脑袋在周遭一扫:“所以师父才说,但凡场馆里外,人流多的地方绝对要留人手。” “比赛场馆、周边商厦、离得不远就是个大的地铁换乘站,出了站地面上还有个客运。就怕乱中出错。”江陌嚼的狮子头里莫名其妙混进去的一小团姜沫,辣得她整张脸都皱巴着,“……陈悟清和曹桦俩人说一句话半句都在藏着掖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全都是猜测,摸不清来龙去脉,真没辙,只能姑且按着绑架案的处置流程被动地往前跟进——这安河中学也是邪了门儿了,迁了校址换了校长之后,留在本市的毕业生都没什么人了,打听以前的情况都没处下手……” “我看新闻里还报了来着,说退休挺久的那个安河校长,前两天雨夹雪的夜里,墓地都让人撅了,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大的仇——” 肖乐天含含糊糊地扒了口饭,眼瞧他师姐生咽了一坨姜沫,也跟着龇牙咧嘴地一哆嗦,余光随意地往江陌翻查消息抽空回复的手机屏幕上匆匆一瞟,又忽地愣住,呆了两秒不到,凑趣儿地挑起单侧的眉毛:“桀哥?” “嗯。他问我是不是在会展中心这儿,好像在南广场外的临时车位看见我停的车——” 江陌觑见肖乐天贱嗖嗖的表情,没来由地心虚了一瞬,皱着眉头打算咋舌带过,手指却悬在屏幕上方虚点徘徊着,稍稍犹豫的空当,先被塞得两颊鼓鼓囊囊仓鼠一样的肖乐天碰了碰胳膊,随口应声的工夫,无意识地循着他手里方便筷子的指向抬起头,却正眺见一台拐进西侧车场门口,略显眼熟的大巴车。 肖乐天师从顾形保媒拉纤的贼心死而复生,忙里偷“嫌”地嘿嘿一乐。 “师姐,巧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朋友-招呼(上) 案五朋友 五招呼(上) 空调大巴的暖风开得挺足,噪声和热浪燥烘烘地从头顶喷下来,干巴巴地搔动着韩律落了睫毛揉了半天的眼尾。 窝在大巴车最后一排的韩律不怎么犯困,歪着上身看了两眼靠在后排窗边揣住胳膊压下帽子似乎小憩得气息平稳的邵桀,转身捞起从DRG基地宿舍连吃带拿搜刮了满满一书包的零食窸窸窣窣地翻,嘴里嘬了几口葡萄味儿的吸吸果冻,又翻了一桶焦糖味的爆米花出来,“咔嚓咔嚓”、“吧嗒吧嗒”地嚼个没完。 有了点儿资历年份的选手和工作人员大多都养成了在前往赛场的路上养精蓄锐的习惯——前方第一排拽着还未公示的副教练熬了整夜的霍柯已经因为惊天劈地的呼噜声被徐经理薅着头发硬性制裁强制唤醒了不知道第几遍。但头一遭前往会展中心新场馆参加比赛和官方推广活动的两个小不点儿就差把“兴奋”俩字儿写了满脸,两颗脑袋毛茸茸地挤在一块儿,听见声响又齐刷刷地抬头回身朝着韩律看过来,水汪汪眼巴巴地坑走了一整盒米花红糖蛋卷,还有两个真空的卤鸭脖和乡巴佬鸡蛋。 “卤制品比赛之后再吃啊,省得肠胃消化不下。” 韩律撑着椅背小声地叮嘱了两句,恍惚地坐在那儿呆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身上这点儿甜腻得掉渣的父爱,实在忍不住逗趣讨嫌地把魔爪朝着安静得无声无息的邵桀伸过去,指尖将将挑起了扣在他脸上的帽檐,短促清晰的啧舌声合着斜睨过来阴恻恻的视线就一并毫不留情地戳中了韩律试图犯贱未果的笑脸,吓得人直接原地从座椅上弹起来:“哇靠你没睡?!” “……小学生春游都没你这么能闹腾。” 邵桀答非所问地哼了一声,掀开帽檐稍微坐正了上身,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探着脑袋扫见韩律手边儿鼓鼓囊囊的斜挎口袋:“蹭车也不见你消停半点……你到底在我那儿翻了多少吃的?” “看到的都拿了点儿……虽然咱俩是有那么点儿父子情份在先,但我今儿可是代表——创投公司的先遣人员前来参观的啊,要不是正赶上车送去保养,你哪有这荣幸?蹭你点儿零食而已,还挺小气……”韩律招惹了两句龇牙一乐,觑着邵桀没什么起伏的表情就得寸进尺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心情不太美丽?是不是跟江警官不太顺利?” 韩律嘴边儿这话题陡然转得毫无预警,几乎照着邵桀的肺管子就戳了过去,轻飘飘的话音兜头砸得他快翻眼睛,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哼哼出点儿动静。 “也……没什么顺利不顺利的。最近江警官好像都住在队里,偶尔有时间能回消息。” “哦~那就是不顺利。” 韩律这号徘徊在深情和渣滓交界边缘的“情圣”幸灾乐祸了半秒有余,一本正经的“咯嘣”一声咬住一颗炸了一半的玉米粒,“……最近肖警官也提过一嘴,好像是跟之前电视新闻里报的那个缉毒牺牲的警察有关系吧?再加上你们这年后就搞比赛搞活动临时调配警力——听说江警官忙得都不怎么见得着人影,肖警官还是因为抽调到活动现场执勤才稍微有点儿空闲休息,但也没什么能正经说上几句话的时间,不然还想着说跟他搭伙儿一起看个比赛呢……” 市局警队的任务布置、工作安排能说出来的部分基本也就只剩下忙碌和笼统,邵桀听着韩律稀里糊涂的转述,沉默了几秒钟,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你……可别误人子弟。” 韩律先没怎么反应过来,有点儿噎得慌地拧开了第二个吸吸果冻,这才呆滞迟缓地咂么出他那些个阴阳怪气,朝着邵桀隔空一蹬:“……合着在你眼里我就跟正经人不沾边儿是吧?我就是前阵子约着小警官一块儿打游戏,熟了之后最近有时间找他,抽空聊了几句。我对杨糖果那可是一片忠心,想哪儿去了你……虽然这一个年过完回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到现在还这么大的脾气。” 邵桀一挑眉梢,托着下颏扭过脑袋往窗外瞟:“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自知之明……听着就不怎么着调。” “我说不过你。” 韩律大概也听出了这小子想转移话题的言外之意,嗤声一哼有点儿想笑:“都知道江警官忙到飞起,你还郁闷个什么劲,警察家属还没转正就先攒了一肚子怨气?天天比赛排位不够你忙活的,还耐不住寂寞了你?” “……闭嘴吧你。” 邵桀被他这两句话戳得脑仁儿疼,余光瞥见座位最前方瞄了眼路牌就开始疯狂摇晃霍柯的徐经理,稍微卸了口气:“就是觉得说不上话帮不上忙,尤其——” 江陌最近似乎一直在她师父的授意准允之下,协助着温晨在忙些什么查案相关的事情。大概是因为跟邵桀也偶有交集,江陌虽然始终避免着谈及案情隐密,但对于温晨这么个老战友却几乎没什么“往日旧情”的顾忌。 邵桀老早就明确意识到自己这点儿心思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儿极端偏激,话说半道就理亏地抿住嘴唇,隐约听见徐沐扬举着手机一边联系场内调度一边指挥司机径直绕过南广场到环岛西侧的停车位去,顺势就把自我逃避的目光漫无目的地丢进了一条非机动车道相隔的停车场里。 商圈中央全天候的展览活动老早就把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车场占得遍地拥挤,黑白两色的各式车型乌泱泱地摆得像免费的车展,连邵桀自己都有点儿恍然,他这双有点儿模糊近视的眼睛,居然离得老远就瞧见了江警官那辆几天几夜没在基地对面车位露过脸的吉普,安静地停在南广场来往不息的车流人群里。 邵桀莫名地怔忪,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捏着手机给江陌发了条消息。他执着地等了两分钟没收到回信也就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没什么表情地拨开了韩律晃在他眼前提醒他到地儿收拾的手,缓步跟在队友和工作人员后面晃下车去。 提早到场参观展览的战队粉丝还算礼貌地拥簇在适当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身边,此起彼伏地喊着“比赛加油”或是“注意身体”,邵桀捧住了一束伸到自己眼前的花,点头道谢的空当正瞧见混迹在队伍末尾的韩律兴高采烈地甩着他的零食兜子先一步溜到场馆台阶下面,挽住了一个穿着执勤服的小警察的胳膊,又被顾及着工作期间,站直了身板推开挺远。 然后邵桀才定睛瞧见了警帽帽檐下肖乐天那团熟悉的脸。 小警察乐呵呵地侧过身,刻意招徕视线似的对着邵桀挥了挥手臂——邵桀先远远地颔首示意,觑见他的动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隔了半晌才无意识地循着一旁韩律忽然打怵僵硬的视线歪头看了过去。 江陌就捧着盒饭有点儿凌乱地站在纷杂的人声噪音尽头,大概是留意到人群当间那么个鹤立鸡群的出挑存在,举着筷子挥了挥胳膊,又飞快地把筷子上剩下的半个狮子头塞进嘴里。 安静躺在手心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两下,是江陌趁着吃饭时间回复的消息。 “今天和同事务必听从场馆安排,注意安全。” “比赛加油。” 第二百章 朋友-招呼(下) 案五朋友 五招呼(下) 邵桀那一瞬间几乎来不及牵动表情,只有空洞的视线仿佛在跟江陌目光交错的刹那久旱逢甘拨云见日似的迸发了一丝堪乎热烈的生机出来,细碎的波光流转飘忽,跌跌撞撞地翻过暂且无法恣意靠近的距离,搭乘着微凉的风,盘旋着落在江陌的发顶,像是奋力地想把她的思绪和发梢都杂乱地纠缠在一块。 “嚯……哟~咳咳——” 韩律窝在大巴车上琢磨了一路邵桀选手这点儿不合时宜不为言说的欲语还休,眨了眨眼睛忽地就恍然大悟,原来那位道貌岸然伤春悲秋的问题小青年十有八九是被起因不明却意图单纯的占有渴求冲昏了头——很难及时的沟通交流和职责所在的话题保守几乎囫囵个儿地把邵桀远远地甩在了江警官触不可及的身后。 江警官工作之余的生活琐碎被挤压得寥寥,在他们这些寻常人的眼中,那些案情相关避而不谈的话题之中,但凡那些交托背后生死过命的战友偶然擦碰出点儿什么苗头…… 然而面子上云淡风轻的问题小青年满脑袋鸡零狗碎的假想揣测还没机会妄然地发展成什么偏执的念头,肚子里那点儿无法形容的暗流汹涌就在远远地觑见江陌的一刹,稀里糊涂地付诸东流。 韩律长腔短调地想起哄,被江陌极其平淡的一瞥威慑得不怎么敢动,哈腰敬礼十分狗腿地竭力缩在肖乐天挂着执法记录仪的肩膀后头,小声地往小警察的耳朵边儿上凑:“江警官也在场馆这边执勤?之前不是说在忙别的?” “啊师姐她……算……临时调动。”肖乐天先没什么意识地搭上话茬,听见别在口袋上的对讲机“嘶啦”响了一下才抿住后半句话,七拐八拐地搪住话头:“今天场馆里的活动多人也多,进出估计都要严管,没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尽量别到处乱窜。昨天你就跟我说了,本来还以为今天忙起来碰不到面呢。”韩律脑子灵光眼力上乘,几乎在肖乐天刚一磕绊的工夫就猜到了这两位近来各自奋斗在不同地点的大忙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往一块儿凑。他含糊地帮着有点支吾的肖警官把话题轻飘带过,匆匆寒暄了两句就赶在完成“护送”任务原地解散的粉丝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前挥手把人推回到转播车后头,临走之前还不忘尊敬又肝儿颤地对着已经坐回到台阶上继续扒饭的江警官行个注目礼,转身撒丫子跑到了负责清点留门的工作人员身后。 “差点儿说漏嘴。” 对讲的音量不够大,肖乐天端起肩膀歪着脑袋听了半晌也没怎么听懂。他一心二用地觑着江陌瞥向在场馆入口的视线,咧开嘴刚动了点儿插科打诨的念头,对讲通话里就先断断续续嘶嘶啦啦地捋顺了哪个场馆地点有什么特殊的突发行动——肖乐天敛住神色,快速扒空了盒饭含糊地对讲应答,着急忙慌得筷子尖“咯嘣”一声弹响犬齿硌破了嘴角,血珠肉眼可见地往外冒:“我去……嘶——别馆有个什么展会直播,刚说发现有变态在后台偷拍模特换衣服,我得过去,撤了师姐!” 远距离小范围不明所以的尖叫喧哗已经兜转越过了遍地热闹的嘈杂声砸在了西侧广场这么个犄角旮旯的角落。江陌蹙了下眉头,伸手接过肖乐天随手撇开的空饭盒,速战速决地解决完手里已经被凉风刮得泞了一层荤油的饭菜,钻进场馆找了半天的垃圾桶,然后咂么着嘴里咸得发苦的味道,安静地站在垃圾桶旁边的自动贩卖机跟前,溜号儿地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没头没脑地回想起适才视线相触时徘徊在头顶的风。 严格意义上来讲,邵桀其实算不上一盏乖巧听话又省油的灯。 他最初的亲昵百分之两百地掺杂了几分别有用意的猎奇心理,甚至依仗着那张温顺无害的面皮有意压抑着骨子里隐约狡黠的天性,拿捏着于江陌而言恰如其分的距离和分寸,步步为营地摸索着彼此的底细。 江陌直到最近才迟钝地有所察觉,在邵桀所处的那个看起来纷繁到可以用花团锦簇这种庸俗但贴切的词语形容的世界里,她或许充其量也就是一朵偶然又奇葩的点缀而已。与其说是她始终在包容着所谓的胡闹试探,倒不如说,邵桀全凭着兴趣使然拿捏在手里的,才是维系这段还含糊躲闪的关系,正儿八经的主动权。 张队的意外牺牲和紧急得不分昼夜的混乱作息搅扰得江陌的脑子里一团混乱。她总算意识到邵桀时常没头没尾的关切居然彻底变成了她短暂逃离疲惫的慰藉,却也在仿若醍醐灌顶厘清思绪的瞬间,察觉到最近几天——大抵是打从便利店匆忙分开的那个夜晚开始,邵桀逐渐降低闲聊频率的……疏离。 可能是因为永远无法及时的回应,也可能是因为字里行间撇不开的压抑疲倦。 ……又或者,可能单纯只是因为消耗殆尽的耐心。 江陌捡着所剩无几的休息时间面无波澜地说服自己干干脆脆地顺其自然,却不成想在视线触及的几乎瞬息之间,那点儿维持着成年人自尊心的计划就被邵桀那双执着得纯粹的眼睛扰乱得分崩离析。 江陌打着哈欠揉了揉鼻尖,忽然感觉这几天感怀矫情得属实有点儿丢脸,兀自叹了口气出来,忖度着有的话还是要当面说明,吸溜着鼻子正准备随便扫码买一瓶功能饮料揣进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弹了一堆消息留言的手机就十分兴奋地振动起来,不安分地在她掌心里蹦跶个不停。 江陌先还以为是顾形催她抓紧回萝卜坑里站位待命,拎起电话划动接听才想起瞥一眼来电显示,对着贩卖机的玻璃面板略微诧异地眨了眨眼:“江老师?急事儿吗?怎么还打电话——” 她话说半道,听筒里窸窣的喘气声合着脚步的动静就立体环绕地敲在了江陌的后脑勺儿上。 江禾像是飞扑到半道忽然想起这位警察小同志本能格挡的夺命绝招,胳膊刚搭上江陌的肩膀,整个人就先轻快有技巧地后撤了一个大跳,隔得老远看见江陌垮着一张脸回过头来,幸灾乐祸得快笑成一张挑衅讨嫌的表情包。 “嘿~打不着~” “……你这都哪儿学的老来俏?” “啧,你才老来俏,你全家都老来俏。” 第二百零一章 朋友-眼熟(上) 案五朋友 六眼熟(上) “前两天给你送换洗衣服的时候,正赶上周南一这小子吃积食,像个小王八似的趴着不能动,就因为那天没见到面,想见你想得天天念叨个没完……刚才下了高架往环岛这儿开,也不知道他怎么睡了一路突然就来了精神,眼睛还有一只没睁开呢,扒着车窗非说看见你的车停在那儿了……脑袋瓜顶上跟装了探照雷达似的,遍地的黑车不知道他打哪儿瞧见的。我发的那一堆消息看见没?那小文盲一直催着我问问你今天在哪儿都忙点儿啥。不过一直没回信儿,我们俩都以为是他看错了呢,这一通教育说让他老实点儿别添乱……” “结果没想到拐到北边停车场的时候能撞见顾队——你师父跟你周叔叔差不多大吧?眉头皱得那么老高,严肃得我都没敢摇车窗跟他搭话……周怀豫一看这阵仗,怕到时候周南一又唧歪,就说趁着他停车这会儿让我先过来找找看,要是你们真出任务什么的——就躲着点儿,别周南一瞧见你,兴奋起来‘嗷’一嗓子再添乱。” 江禾十分贴合年龄地絮叨了一长篇,抽空乜了正无意识侧身跟她保持距离的江陌一眼,瞄着周围没什么留意的视线,乐得耍赖地挽住她的胳膊凑近贴在她旁边,转头瞥向身边这位警察小同志瞪着眼睛呆了半天还没选定付款的贩售机,先随手按了一瓶石榴蓝莓口味的维他命水,又托着下颏挑了一听百事可乐,囫囵个儿地把舞台剧院里那一派清风优雅的面皮攒吧攒吧往口袋里一塞,理直气壮地用肩膀拱了江陌一下:“我没带手机,你请我。” “……我可几天没换衣服了,你这米色的小套装离我远点儿,蹭得全是灰。” 江陌盯着江禾手机壳上那几颗亮晶晶的装饰钻被晃了下眼,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动了动手腕把踩着小高跟的江禾不情不愿地推开半步远,有点儿意外于凡事马虎的江禾居然误打误撞地挑中了她喜欢的口味,挑起眉毛眨了眨眼,弯腰把饮料瓶子抠出来,“你巡演快开始了吧?不挑个无糖的?” “无糖的可乐没有灵魂。再者说,我也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常青树,今年开始也就以编导带队为主了……我可不想听年轻的首席背后念叨我是没能耐还不退位的老妖婆。” 江禾一挥手,“吨吨”地灌了一大口可乐打了个嗝儿,歪着脑袋四下张望的视线跟走廊尽头执勤困得快撅过去的警犬撞了个正着,噗嗤一声有点想乐,“我还是头一次赶上活动期间来这边当游客呢,这么多警察?之前说来会展中心没听你提起过?” “临时的例行安排。”江陌言简意赅地随口带过,“不过没想到你们还真来看比赛了,我看你发消息说,票是邵桀给周南一的?” “邵桀?呦呵~就邵桀是吧江小陌?” 江禾抿着易拉罐口的碳酸气泡,眼睛“啵”地一声像亮起了灯泡,“我说了那么多你周叔叔的事儿,都被你选择性忽略过去了是吧?就只认识‘邵桀’这俩字儿?” 江禾觑着江陌熬夜熬得阴沉沉的脸上“噌”地蹿上一抹暖色,调笑审度上下打量的神色都快挂到眉梢,带劲儿地啧了啧舌,“……虽然小邵同学呢,也揣着美好的祈盼对我们发出了邀请,但今天主要还是因为你周叔叔的工作。” “他那个黄毛大胡子的老板不是想在国内试水发展搞投资嘛,正巧这边有两个合伙人最近对电竞娱乐和衍生产业比较感兴趣,就琢磨着趁着这次展会的场面比较大,一起过来调研商谈。不过因为合伙人里有一位女士比较讲究这种……‘家庭和睦的氛围’?这才捎带着周南一和我,估计待会儿还要去后台参观,保不齐能跟小邵同学见上一面。”江禾一本正经地整理了下仪态,见好就收地敛住了调戏亲生闺女的话头,“要不要帮你跟小邵同学捎个话?” “那倒用不着,话从你这儿捯一遍,指不定添油加醋成什么黏黏糊糊的味儿。”江陌扛不住她亲妈的逗趣拉扯,一口气闷了半瓶饮料,烦躁得不怎么解渴:“而且刚也算碰了个头,吃饭那会儿他们俱乐部的车就停在西侧。” “切~没意思。哦对了,趁这两分钟,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因为不知道那孙子会不会什么时候又跑到你跟前去招惹……”江禾拎着易拉罐晃了晃,声音陡然沉着,“不算什么,但你知道总是好的。” “付晰昨天来了一趟,晚上八九点多。” 江陌抬起手腕确认时间的动作猛地一滞,眉间已经无意识地拧成一团,指节微微抖动着:“他怎么敢找过来的?” “好像是因为他跟那女的生的孩子的事儿,估计是想找我示威来着。”江禾掀起眼皮搭着江陌手上愤怒到颤抖的动作,撇开易拉罐伸手一握:“不过我抡圆了胳膊扇了他一嘴巴,直接把他和那女的原地打蒙了。” 江陌为了回护江禾难得平静的生活跟付晰打交道太多,她分明猜得出那个男人会口无遮拦地喷出些什么,可却又被江禾清浅带过的描述噎得有点儿不知所措:“那——” “当时你周叔叔在家,哄周南一睡觉来着,虽然我跟他说不让他出面,但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江禾瞬间就从江陌的支吾里论定了心里的猜测,可她不太想质问江陌隐瞒着付晰一再不知廉耻的裹挟是为了什么,也几乎可以确认,她安稳了十数年的生活大抵是江陌代替背负了太多的晦暗和污浊。她抿着嘴唇想了又想,几乎快吃尽了口红的颜色,“那人渣家里的事,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这个是最重要的,也是我想问的。” “具体的情况我师父大概清楚。毕竟是从警考核之后的事,倒没什么。”江陌被江禾掌心的温度熨帖得想躲,可却莫名地挣不开她的拉扯,吸了吸鼻子,缓慢地说:“付乐枫的情况有点特殊,她家里能干预教育是最好的,毕竟她男朋友的底细到现在还不好说,让他们有事过来找我。之前周南一被——” 江陌耷拉着脑袋,本能地回想着自己的疏漏过错,可解释的话音将将脱口就被江禾用力地捏住了胳膊。她稍微吃疼地抬起头,却不太敢看着江禾的表情,目光飘忽地在走廊里逡巡了一遭,恍惚了半秒不到,忽然就定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遥遥地在大步掠过人群周遭的身影上凝眉一眺。 理该协同林宇守着那两只拒不交代有何往来的死鸭子,并陪同安排曹桦交付赎金任务的黄星骏抬手抹开了脑袋顶上的燥汗,勉强压着格外惹眼的魁梧步速,独自横冲直撞脚下生风地从三两嬉闹的人堆儿旁边绕行而过。 “黄组长?……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烦闷的话在嘴边儿上一磕,江陌屏了口气,当即转换了角色,反手在江禾肩上用力一握,“其他的事我这边忙完回去再说。今天场馆里人多,可能会比较杂乱,务必注意安全,尤其周南一,千万要让他时刻在你们身边呆着。” 第二百零二章 朋友-眼熟(下) 案五朋友 六眼熟(下) 展览中心主场馆建筑的监控调度室里燥得人嗓子里刺刺痒痒。 机房散热的空调时隔近三个月才重新开启了全功率运转,囤积在通风管道一整个冬天的烟尘淤臭顺着出风口满屋子游走乱翻,鼓涌的热浪左一下右一下地掀动着防渗防漏无窗可开的空间里唯一敞开无阻的门板。 江陌侧身挤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跨着步子正跟刚拆了包红塔捻出一根烟别在耳朵后头的顾形撞在一块——顾形抬手敲了下江陌闷头赶路硬得跟秤砣一样的脑袋,招呼到半路先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从她口袋里飞出来的饮料瓶,扭头却瞥见虚挂在耳朵上的烟卷“咻”地掉在走廊当间,咂咂嘴的工夫,被没刹住车的江陌一脚踩得稀烂。 顾形这几天全靠这么个世界公认有害健康的玩意儿提神醒脑强打精神,低头在“壮烈”的头根烟上瞟了一眼,略感惋惜地照着江陌的后脑勺儿屈指一弹:“……你脚后跟没长眼?” “……脚后跟本来也不长眼,要长也是长鸡眼。” 江陌接过饮料瓶子往外套兜里一揣,嘴快地搭了句茬儿就抬脚钻进调度室的机房,敏捷地躲开顾形照着她小腿位置训诫似的一卷,架起胳膊扇了扇迎面扑来混着盒饭油香的热浪,循着味道先看了眼嘴里还嚼着午饭的小米录,又挥了挥手,跟站在满头热汗的小警察身后的压力源头打了声招呼:“黄组。” “诶江儿——顾队也到了。正好趁着离交付赎金还有段时间……这事儿可能三言两语的电话里说不清楚。” 黄星骏用力把小米录的椅背压成了几近夸张的弧度,佝偻着上身确认了小警察手边电脑上的投屏内容,起身急吼吼地跟在门口踱着方步的顾形一勾手,弹得屁股没坐稳凳子的小米录直晃悠,“陈悟清和曹桦那俩孙子一天天跟那儿藏着掖着有屁不放,总算被我跟林林撞见点儿苗头。” “陈悟清八成是琢磨着警方今天把警力和关注都放在了曹桦交付赎金这件事儿上,刚才躲着二组那俩小不点儿出去抽烟,摸出个备用手机,给这个人打了个电话——” 黄星骏压了压抽空扒了口米饭的小米录肩头,扬起下颏虚点着投放到监控室备用屏幕上的档案大头照:“赵晋景。虽然这通电话的前因后果还有待商榷,但目前从能够调阅到的内容来看,这哥儿们也是安河的那个初中……跟陈悟清和曹桦是正儿八经的同级校友。” “有权限?” 顾形搓了搓手里的烟盒,余光瞥见耿秩藏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眼神,又若无其事地两手一背,一本正经地盯着档案上的两寸照片仔仔细细地多看了几眼,“……诶?这哥儿们有点儿眼熟啊?” “市文旅下属市场管理办公室的主任……虽说不是直属管宣传口的,但搁在那堆坐办公室的男同志里头也算牌儿亮条儿顺,露脸的新闻什么的总能瞧见他。”耿秩乜了顾形那两团黑眼圈一眼也就不再计较,适时地开口帮他捋了捋公务脉络盘根错节的一团乱糟糟,停顿了两秒,略微蹙着眉头补充道:“不过比起赵晋景,倒是他的夫人更出名一点,财经杂志都登了不老少,叶筝——这个你肯定听过。” “啊……早些年申宁那边房地产龙头的千金是吧?”顾形搭眼看见耿秩皱皱巴巴的表情还有点儿纳闷,听他把话说完才苦笑恍然,这居然还是一号跟早些年奉南那一堆破破烂烂开发项目有关的关键人物,“本来姓叶那个老头儿想搞下奉南那块地皮留给他外孙,那会儿还以为最后竞标不是盛城国际就是他们,结果叶筝这个奇女子也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直接牵头把钱投到了安河区这边……后来奉南出了事故,开发荒了多久?倒是安河这几年,出了不少风头——” 顾形略一抬眉毛,若有所思地瞟了似无知觉的江陌一眼,却只是咂么着奉南旧案的那些琐碎,浮于表面地一带而过,“扯远了,陈悟清给姓赵的打电话干什么?” “啊……哦,刚开始就是闲聊,说什么校友会啊,好久不见这个那个的,后来吭哧瘪肚地八成是被赵晋景这小领导训了一通,陈悟清就犹犹豫豫地试探了一句,‘孩子是在国际学校吧,最近开学了没有?’” 黄星骏脑子刚被这些个人脉旧事缠得弯弯绕,张嘴先磕巴了一下,耙了耙在出风口底下吹得干痒的耳朵:“不过赵晋景好像在忙,一分钟不到电话就挂断了——可惜陈悟清手里的是一台没有监听的备用机,林林和柳晖韩成毅听也听得一知半解的,感觉不对劲儿再三追问之后才有机会查了一下陈悟清备用机里的通话记录,结果却发现,在陈磬那小不点儿失踪当晚,也就是陈悟清还没有报警的时间段,他就给赵晋景连续打过几次电话,有一次通话二十九秒,其余的都没有接听。” “这里头有事儿啊……” 顾形咀嚼着这点儿乍一看似乎无关紧要的线索磨了磨齿关,垂下的视线正扫过争分夺秒填饱肚子的小米录蹭了满嘴的大油。他朝着江陌的方向打了个响指,眼神示意她给这吃相凶猛得有损警队形象威风的小米录捞几张纸抽,却不料江陌还迟钝地反应着,僵坐在中控台前不知所措的场馆安保先一步会意点头,回手递出纸巾的空当顺势就磕掉了悬在江陌口袋外缘的饮料瓶,“叮咣”、“骨碌碌”地闹腾得整个调度室都齐齐地蹙起了眉头。 江陌猛一激灵,被顾形一记眼刀瞪得头皮紧皱,点头哈腰地追着寻找自由的饮料瓶一路奔到集成监控的主屏幕前头,扭身正准备把这屡屡惹事的饮料瓶扭送进垃圾桶,抬起腰杆的半路却忽地定住,眯缝着眼睛在屏幕角落一个的画面跟前凑近又拉远,没回头,朝着小米录的方向勾了勾手。 “后台西南2号的监控放大——赵晋景……是不是这个大背头?” 第二百零三章 朋友-叮嘱(上) 案五朋友 七叮嘱(上) “我姓赵——赵晋景。” 会客室的空间不小,等待着最后一位堵在路上的合伙人到达现场正式谈及合作事宜之前的寒暄无所依托地在这间几乎听得到回响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飘荡游走。 大概是考虑到非正式的商务会晤场面,赵晋景多少有意识收敛了些他自己平日里政务公务往来时挂着头衔有里有面的作风习惯,顶着一脑袋油光锃亮的背头发胶,堆了满脸温润谦逊的微笑,整个人体面又割裂地努力践行着所谓的“夫人外交”,跟在叶筝身后侧半步不到,余光留意着叶筝的动静,礼节性地朝着周怀豫伸出了右手。 “周怀豫。之前区域会议的时候就听叶总提起过您,在盛安这儿还得有劳赵科。” “周总客气了,我们这搞文旅口的,文化产业招商引资那得是我们仰仗着周总……” 赵晋景几乎算得上肌肉记忆似的随口应和着。他觑着叶筝端正的微笑心思飘忽,隐隐约约记起了,叶筝似乎在结婚前的哪个无关紧要的场合里跟他提起过,她年轻上学不怎么懂事的阶段曾经跟徐家这么个医疗药械的家族式企业在生意场外的交情匪浅,只可惜机缘巧合造化弄人,学业事业连着家业立业,饭局酒桌上再碰面已经是时隔多年——叶筝于他相敬如宾各自安好的时候占了大半,相当稀罕地在年前参加出席过一场什么年会活动之后,久违地在翌日清早的餐桌前随口提起了这些陈年往事,十分坦然地跟他互通有无起来,说什么以免日后跟徐家那位天高任鸟飞的千金大小姐重新交识,众目睽睽之下再跌了谁的颜面。 当时在饭桌上赵晋景倒是当着孩子的面毫不遮掩地摔了一套盘子杯碗,不过这会儿充其量也就是弯着眉眼,辗转地把视线从偶然有过几面之缘的徐沐扬身上扯下来,转而专注地看向稍微敛起眉间的周怀豫,略微怔忪了两秒,迟疑地把公式化搭在周怀豫指节处的掌心实打实地捏紧,觑着他眼尾一闪即过的冷淡,正琢磨着找补两句寒暄,抬起左手刚要往他手肘的位置上攀。 “这话说得可能有点儿冒昧啊周总……咱们是不是,老以前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 “梁总。好久不见。” 距离赵晋景半步之遥的叶筝这会儿刚刚相当分寸疏远地朝着头顶陪同出席商务会谈准家属标签的梁霁伸手搭了下指尖,态度显而易见地不怎么待见,甚至有些刻意地在梁霁开口附和的前一秒,意有所指地抬了下眉眼:“……上次,还是奉南招标的那段时间。” 叶筝摆明了不想在梁霁身上浪费时间,开口就一改适才跟徐经理谈及往事的热络,简短搭了两句话目光就浮于表面地撇开,侧身抬手在身后压根儿没意识到动作问话都有些不合时宜的冒犯的赵晋景背上托了一下,顺势隔开他试图拉近距离的手臂,转而礼貌又少觉怠慢地对着按住了周南一脑袋瓜以防他遍地乱跑的江禾略一颔首,温柔地垂下眼帘,然后惊喜地换来了小不点儿熟稔于心的绅士礼节。 几秒钟之前短暂的僵局也就自此被顺势打断。 江禾没有巡演行程的时候偶尔也会陪同周怀豫出席生意场上的各式交际会谈,但这么个关系往来影影绰绰,不知道各自藏了什么不可言说,却还勉强维系着一团和气的情形,倒是稀奇得难得一见。 她略微掀起眼皮瞄着鲜少在工作生活中直接表露出不悦神情的周怀豫,又悄么声地瞥了适才试图亲近示好碰壁吃瘪的梁霁一眼,抿着嘴角正准备借着周南一突然来劲的表演欲望圆场个一句半句的空当,这小不点儿就借机扭了几下上身,快速挣脱了江禾揪着他后颈的控制,兴高采烈地蹿到了会客室门口,原地乱蹦地抡起胳膊,对着从走廊里晃身而过的邵桀挥了挥。 抱着设备跟队友闲聊的邵桀正巧偏过脸,看见摇头晃屁股的周南一,缓着步子停在了会客室半敞的门前。 江禾简直像是看见了救星下凡。 会客室里暗流汹涌的氛围周南一几乎毫无知觉,偏这小不点儿豁牙漏风的嘴实在太快,提前叮嘱好的礼节礼数已经快把他待机时间不长的安稳老实消磨殆尽,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眼力”十足地瞄见了谁的欲言又止眼神遮掩,再童言无忌地扯烂这满屋子建立在友好合作获取利益基础上的粉饰平淡。 江禾回过头,先征询地看向还托着下颏琢磨叶筝对于梁霁态度陡变缘由的徐沐扬,得了认可就当即理齐了外套上的褶皱,捞起周南一的衣领就把人送到了紧忙递出设备腾出手的邵桀跟前,郑而重之地把小不点儿捏着糖纸的拳头塞进了邵桀手里,嘱咐了句“别让他乱跑”就缩回房间背手阖门,轻飘飘地给看起来情绪恢复如初的周怀豫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转过身来顺从地依照着叶筝的指引,落座在她左手侧的身边。 “本来赵安昶——哦对还没机会介绍,我儿子叫赵安昶,比周南一大几岁,上学了已经。人都已经跟我们过来了,要是他在这儿的话,还能带着弟弟玩儿一会儿。”叶筝有点儿惋惜无奈,似乎是受到了周南一蹦高儿逃跑的影响,总算没那么生疏地笑了一下,“男孩子上学之后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多,刚都快到门口了,他忽然就想起来对面萬枫商场那个三层悬顶的书店挺有名的,进去转了一圈就拽不过来……没辙,只能等忙完这边,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过去接他。” “爱看书多好啊~我倒是指望着周南一什么时候能突发奇想去看看书,刚也看见了,老实了十分钟算是极限,要是端端正正拿着书不睡觉能超过半个小时,我跟他爸都要烧高香。以后有机会,让他亲眼见证一下榜样的力量……”没了周南一这么个学啥说啥的定时炸弹在身边,江禾稍微松了松肩膀,语气也活络起来,话音将落时忽然又想起了她们家那位警察同志意味深长的叮嘱,略微晃神地问了一嘴:“孩子现在自己在书店?” “没,找了个朋友陪着他。毕竟不知道忙到几点。春节前那会儿不是说在盛安抓了两个外地逃过来的人贩子?虽然嫌疑人已经抓到了,但还是得注意安全。”叶筝轻轻拢了拢耳边的鬓发,越过搭不上亲子话题单纯陪笑的徐沐扬,正对上梁霁若有似无地瞟过来的视线。 “你说是吧,梁总监?” 第二百零四章 朋友-叮嘱(下) 案五朋友 七叮嘱(下) “怎么感觉聊得不太顺呢……” 霍柯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扶手上打了个哈欠,探身朝走廊尽头阖紧的门板上眺了一眼,耷拉着视线看着徐沐扬阴阳怪气地甩过来的一溜儿微笑表情包,无奈又好笑地耙了耙在车上睡得乱翘的后脑勺儿,先手指翻飞地回了消息,起身顺势把手机滑进了裤子口袋,搭住了刚跑去拖了一箱矿泉水回来的领队飞扬得如出一辙的头毛:“徐沐扬发消息说有个合伙人迟到堵路上了,看这架势光聊天闲扯一时半会儿没个准信儿,反正已经提前预留了一个小时给他们参观考察,咱们这边正常安排,先订餐,别耽误选手吃饭做准备。哦对了,化妆造型的老师因为咱们这边有客户,提前打了招呼,今天到的早,待会儿除了午饭什么的,奶茶咖啡也记得给报——” 霍柯摸出兜里的钥匙串帮忙把箱装水拆了包,拎了一瓶矿泉水灌了一大口,略微俯身打量着屁颠儿屁颠儿地游走在人群里头友好交流绕场一周的小不点儿,全程围观了一下他相当热络地徘徊在跟他精神层面年龄相仿的温夕程梓身边好奇学习了几分钟的妆造步骤,又忽然听见了什么细微声响似的扭头飞奔回来,不吵不嚷地站定在守着箱装水的霍柯跟前,眨巴着眼睛,礼貌地碰了碰他的右手。 “我可以拿一瓶水喝吗哥哥?” “……哥哥都叫了,那肯定随便拿啊。” 霍柯先还只当这是个碍于合作伙伴被迫接手带回来的小麻烦,可审度一圈终归是挨不住这小不点儿活泛的嘴甜,低头瞧着他不知道从哪儿忽悠到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周边,有点儿好笑地在俱乐部派发礼品的行李口袋里摸出一枚限量徽章,扬手丢给单手拧开瓶盖的邵桀,瞄着旁边看热闹的韩律使坏地捞手抢走了周南一捧在怀里的桶装饼干,有点儿担心小朋友嚎啕翻脸地咋舌上前,“给你小迷弟点儿福利。韩律和小朋友也在这儿蹭饭?……上学那会儿就不消停,你不是过来做投资考察吗?还在这儿撩闲?人家都开会,你怎么这么闲?” 邵桀还在二队摸爬滚打的年岁时,韩律这么个存在感极其强烈的“狐朋狗友”就经常跑到邵桀跟前“坑蒙拐骗”,不出俩礼拜就在一众工作人员跟前刷成了熟脸。霍柯深知这家伙惹是生非不嫌事儿大的倒霉习惯,摸出兜里的金币巧克力准备帮忙哄劝,弯腰递出去之前却看见小不点儿淡定地对着韩律眨眼,徒留着讨嫌的大人不上不下地兀自僵持了半天。 “我就是单纯走个过场啊,咱们这交情,还有什么可考察的是吧~” 韩律招惹小朋友未果,反倒莫名其妙地从周南一团乎乎的脸蛋上瞄见了点儿肖似江警官的深沉,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原地一钻。他把饼干递还到小不点儿手里,余光觑着目不斜视幸灾乐祸地帮周南一拧开水瓶别好徽章的邵桀清了清喉咙,“……再者说,人家那一帮大佬碰头,我这小喽啰过去,谁还能分神顾得上我。不露脸的事儿我可不干。” “听他扯那些冠冕堂皇的皮。这人单纯就是没哄好女朋友跑这来打发时间,带饭就行,他不挑食。”邵桀歪着上身看了眼讨嫌未果又试图用他的零食兜子重新讨好小朋友的韩律,伸手扥平了小不点儿皱巴巴的袖口,“Eden你吃什么?咱们定的炒饭炒面都有点儿咸……我单独给你点一个?” “我来之前在家吃了饭的。”周南一小朋友快把脑袋摇成了烟花,相当郑重且嫌弃地推开了韩律递过来的虎皮鸡爪,并为了试图表达不满情绪,扭头“哼”了一声,趁着邵桀帮忙整理衣服的空当,叽里咕噜地就往他的腿上爬,乖巧地往他怀里一窝:“……我就在这儿待一下,一小会儿就行。” “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啊……” 抓耳挠腮地讨好江警官亲弟弟的韩律总算用一盒酸奶换来了小不点儿的亲近认可,他抱着零食口袋有求必应了一会儿,托着下颏打量着重新适应了几分钟休息室哄乱氛围就自顾自坐到沙发另一头跟化妆师姐姐进行沟通交流的周南一,侧身拱了拱邵桀刚换完肌贴的胳膊:“看这架势,你可不止见了家长,还熟成这样,碰个面就能把孩子托付给你的程度……今儿不得好好表现一下?未来老丈人老丈母娘小舅子都在,正是有机会英勇的地方啊……就是不知道江警官能不能来内场。” 韩律稍微压低了说话的声响,乐不滋儿打趣地观望着邵桀绷不住淡定的眉毛,视线稍偏,又跟“呼哒哒”一溜小跑赶回来接手插好吸管的酸奶盒,正准备坐回到邵桀身旁的周南一撞上了目光——小不点儿八成是听见了话茬尾音,忽闪着睫毛趴挂在邵桀支出沙发的长腿上:“你们刚见到Momo了吗?” “馍馍?”韩律被这横插一嘴问得有点儿迷茫,“馍馍谁啊?” “江警官——”邵桀回手在韩律的肋巴扇儿上一磕,顺带着剥夺了他直呼江警官谐音昵称的权利,在周南一裹着外套连跑带颠儿得冒汗打绺的头发上搓了搓,“刚到场馆的时候看见了,不过没机会说上话,怎么了?你跟江老师他们没碰到江警官吗?” “我看到姐姐的车了!但没看到Momo……”周南一使劲儿嘬着吸管,有点儿含糊地说:“妈妈倒是说看见姐姐了,但是因为有很重要的工作,所以还没机会见面呢……她都好久没回家了,不过Momo有跟妈妈说今天这里人特别多,还专门叮嘱我要听话,千——万——不能到处乱走。” 周南一似乎相当得意于自己在江陌心里占据了值得特别提点嘱咐的地位,仰着脸蛋想了一下,稍微挺直身板,对着邵桀勾了勾手,抹开嘴角的酸奶揪住了邵桀的耳朵。 “悄悄跟你说喔,今天如果碰到了认识的警察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也要假装不认识,绝对不可以打扰他们工作,有困难的时候也只可以去找穿着警察衣服或者保安衣服的人寻求帮助——虽然我知道你也很想姐姐,但今天一定要乖哦~” 第二百零五章 朋友-走散(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八走散 “哈喽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2023mob职业联盟春季赛的盛安主场,马上将要在这里进行的是drg对阵vic的比赛,也是今天这个比赛日里的重头戏。与此同时呢hrg跟one的比赛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接下来大家也可以期待一下我们今天盛安主场的这场比赛。” “是的没错,drg和vic这两支队伍在这个赛季都大胆启用了下路新人组合,而drg中路的jie_s在重新回到中路位置上之后,也将在今天再次跟曾经青训时期被称为‘宿敌’的老对手对阵交锋。” “两支队伍对于今天这场比赛肯定是要做足打满bo3的准备的,而且‘新人’和‘旧人’的搭档组合,对于双方的教练和选手来说,重新磨合的挑战也是相当大的,特别是drg的jie_s选手,因为曾经有过下路的比赛经验,vic的教练在bp方面就要考虑得更多。尤其春节假期之前,drg的比赛虽然暴露出不少配合上的短板,但相应的,打出冲劲的同时也一改上一个赛季以沉稳运营为主的风格,两边十足的冲劲相信一定能为今天带来一场相当激烈精彩的对决。” “而且经过了春节前两周的赛事洗礼,drg和vic的两个全新下路组合的表现也都相当的亮眼,这个cola选手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常规版本辅助之外,ad辅助也相当拿得出手,春节前的最后一场bo3,第二局的时候双ad选出来,观众包括我们解说席都以为是要中路下路摇摆,结果没想到居然是双ad走下,推线期优势直接滚雪球滚起来……” 邵桀听着场内实况的解说直播搓了搓耳朵尖儿,安静地晃在候场入口歪七扭八的drg选手队列当间,揣着口袋打了个哈欠。 解说开场的转播画面正好切到预录的后台花絮,拍摄那会好像恰巧赶上霍柯开会扯皮越讲越远,邵桀嘴里叼着周南一小朋友临走之前分享的牛奶棒棒糖,两手托腮撑着桌面,放空发呆的镜头拖了一秒多半。 霍柯背手拎着笔记本,靠着入场口固定给现场主持人休息的支架桌板,张望着听了一耳朵观众席上的热闹哗然,离得老远先瞟了一眼主持人的备用台本,傻乐呵地踱到邵桀跟前:“那小不点儿太逗了,在vip座位上蹦得老高,快赶上气氛组了——趁这机会,好好表现。” “黎明盛放,英雄降临,接下来我们欢迎双方战队选手入场!首先,让我们欢迎drmmegaming!……” ———— “选手入场之后先给邵桀一个单独的镜头吧,现场这谁家小粉丝这么给力。” 看台楼上的导播室“嗝楞楞”地碾起一片拖拽椅子滚轮的声响。 直播画面跟随最后一位选手入场落座,比赛现场正式进入最终调试的赛前准备,主控的导播算是熬过了第一个精神高度紧张集中的阶段。他稍微松了松撑扶着导播台的肩,嘬着可乐含糊地凑到二号导播跟前交代了两句话就转过身,伸手想去捡起刚才开场前快速啃了半拉的热狗,懒散扭头的视线一扬,却正正好好地跟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场内拍摄画面的警察同志尴尬地撞在一块,小声呛咳了一嗓子才勉强把被莫名施压威慑得发飘的眼神挪开,规规矩矩地双手交握站起身,绕过警花同志不动如山的身姿,小心翼翼地把扔在她身后垃圾堆一样的桌板上的热狗捧回来,拽着内通话筒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把审度来审度去就钉在他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奋力撇开:“三号和八号机位准备,焦定好别切飞。” 江陌其实对那些个导播专业术语听得一知半解,只是稍微介意地关注着那位似有隐瞒的“赵晋景”在观众席里的动静,没来由地紧张得过分。她没怎么听清导播老师的话,单纯是无意识地循着他喊出的机位号码扫了一眼切换画面的屏幕,然后忽地怔住,几乎被邵桀恣意如朝阳的笑容晃花了眼。 邵桀平日里乖顺柔软的头发被发胶抓得发尾卷翘,飞扬的眉眼轻轻上挑。 像是……透过镜头看着她在笑。 然而正恍惚间思绪缥缈,中控室里的顾形八成是闲极无聊,没头没尾地砸了下话筒,“嗒嗒”的声响混着大功率通风的噪声嘶嘶啦啦地从对讲耳机里往外敲。 “注意点儿别溜号。” “咳——咳咳……” 江陌被这乍一听就意有所指的“点名批评”戳得一激灵,心虚地扯开还无知无觉流连不舍的目光站直立正,捏着嗓子眼儿回了一声“收到。” “你这个导播室里的还挺有自知之明。”顾形在公频对讲里“遍地撒网”,却没成想捞着条意料之外的大鱼,又气又乐地一咋舌:“没说你啊——唔……负一层隧道口那个,紧张过头了你!怎么不站在路中间一个盯着一个看呢?往后撤几步——” 距离赎金交付的时间还剩不到两个钟头,躲在家里痛苦抱头了大半天的曹桦已经在折返回去伪装成出租车司机的黄星骏护送下拎着装满赎金的行李箱赶在半路,场馆里头老早布置就位的重案组已经有几个小年轻快按捺不住。 “这个陈悟清啊……不知道他到底耍的什么花招……就这么一个电话的事儿,扯着我一个主力不敢松。” 顾形掐着话筒轮番敲打提醒了一遭,又调到江陌的单独频道,估么着是在中控室的监控大屏幕上瞧见江陌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儿,手指在话筒上又规律地敲了敲:“赵晋景有动静吗?” “没有,非常老实地坐在观众席,连手机都没掏。” 江陌稍微侧脸仰头,认真地瞥了一眼挂在导播室右上角的镜头,视线顺势回扫,重新落回到主办方为了配合警方布控安保特意同步了观众席镜头和场内监控的固定导播屏幕,直觉不佳地盯着那位看起来“无懈可击”的赵晋景瞧。 场内比赛正式开始之后就没什么人流进出,二十来分钟过得紧张地发飘,伴随着几阵急促又热烈的喧哗惊呼,江陌才听着导播的扯皮闲话里听出什么“drg要以相当悬殊的优势一边倒式的胜出”的预告。 观赛现场的形势既定,观众席上就开始有粉丝零星结伴地离席出门透气放松。江陌留意地看向有网络传输画面延迟的出口画面,转头正觑见接起电话绕出观众席的赵晋景已经提步快要晃出场内监控。 “师父,赵晋景接了通电话出去了,内场西侧二号门,我这边监控跟不到。没走远,门外有咱们的人。” 江陌扯了扯别住领口的话筒,没收到及时回复。她跨了几步晃到导播室透亮的玻璃窗前,抻长了脖子朝着监控死角的西侧门口张望,再三确认有门外的同事盯守跟上才卸了口气缩回到监控屏幕跟前,余光扫了一眼屏幕上的vip观众席,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临近赵晋景的位置侧旁,周南一和江禾的座位已经空空荡荡。 顶着商务洽谈名头的周怀豫倒是抱着江禾的时装包坐得稳当——八成是周南一这小子尿急,江禾抓着他去卫生间清空膀胱。 中场休息的时间不长,三五分钟的光景过去观赛席位就重新坐得满满当当。江陌皱着眉头看向越过明显有些焦躁的周怀豫重新入座的赵晋景,有点纳闷儿地循着周怀豫回头张望的方向注视着内场阖紧的液压门,咬着下唇翻出手机敲了敲边框,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就看见江禾手忙脚乱地从通道出入口拨开不认识的保安挤身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了迎着她走过去的周怀豫身上。 公频的对讲突然又响,但好像是耿秩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在耳机里回荡。 “内场西侧二号出入口往环廊去的洗手间附近有家长报警说跟孩子走散了,各部门各点位注意,接下来同步一下走失男童的体貌特征。” 第二百零六章 朋友-走散(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八走散 周南一“踢踢踏踏”地踩着碎步,涨红着脸蛋尿急地拽住江禾的米色大衣一角,攥起拳头极力忍耐地等着江禾回手把场内热烈的喧嚣叫好掩在液压门后,这才得了门口工作人员好笑地指点方向,不撒手地捏紧了江禾的衣角,朝着环廊西侧的厕所飞步小跑。 然而将将溜到了洗手间门口,周南一却对于小小男子汉即将被江禾拎去女厕所速战速决的提议有点儿犯愁,再三抗争拒绝之后,江禾才在小不点儿即将尿裤子之前撒了手,追着他后脑勺儿叮嘱了两句“不要乱跑”、“尿完洗手”,目送着周南一拽着裤腰带往男厕所里闷头就冲。 场馆里瞬息间战况落定,中场休息的人流逐渐在环廊里推挤簇拥。 身高这东西真的是到了用时才方恨少。周南一提着裤子快绕场一周,实在没找见儿童专用的小便池高度,有点儿执拗地垫着脚艰难地完成了放水大业,转头扒着依旧从不顾及少年儿童身高问题的男厕洗手台蹦跶跳脚,扑腾了半晌才算勉勉强强地把手指尖沾水打潮——周南一低头瞥了眼衣服前襟上洗手未成先蹭上的一片水渍泡沫,郁闷地撇下嘴角,扬起脑袋刚憋屈地“吭叽”出声,上挑着寻求帮助的目光就跟镜子里在他身后观望了几秒钟的保安哥哥碰了个恰巧。 俩人隔着镜子怔愣了片刻不到,周南一就被身后的人捞起了胳肢窝,温柔地落进了一个有点儿吃力的拥抱。 保安哥哥的身体实在太瘦,箍住周南一的胳膊硌得他肉疼。周南一对自己几斤几两的分量没什么概念,只是看着他咬牙吃劲的表情羞赧得红了耳朵,瞄见保安手背上不知道在哪儿磕出的一大片淤青心上一揪,快速地冲了冲手心手背就挣脱着跳出松垮的环抱,礼貌道谢正准备搭话的工夫,人却已经摸了摸他的脑袋,扭身消失在门口的转角。 周南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莫名地被这点儿不好名状的善意搅和得一团糊涂。他呆呆地望向门口,又晃了晃仿佛掉了零件儿脑袋,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了看衣服上晕得深沉一片的水痕,扯着衣襟站到烘干机跟前,皱巴巴地歪着上身躲开味道干燥刺痒的热风,探着头看见徘徊在男厕门口不远处的江禾,完成重大任务似的热烈地跟她挥了挥手。 江禾这会儿八成已经在男厕门口经历了无数视线的打量洗礼,一言难尽堆了满脸,催促着翘起指尖朝他勾了勾。 不过周南一小朋友显然还没成长到能察言观色地切身体会到蹲守男厕所有什么尴尬的程度,只是觑着有些急促流动的人群,掸了掸衣襟就往外走。但他还是有点儿在意衣服沾蹭了台面上洗手液的泡沫痕迹,始终耷拉着脑袋低着头,朝着门口江禾的方向挪蹭了几步就顺手揪住了米白色的大衣一角,嘀嘀咕咕地小声念叨了好半晌新衣服还没来得及给momo看一眼就先沾了泡沫脏掉,跌跌撞撞地拽着衣服小跑了半分多钟,实在跟不上身旁人的步调时才忿忿地抬起脑袋,准备义正辞严地告知江禾,他需要点儿时间消化他小小的郁闷烦恼。 却不料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得无从分辨特征的女性面孔,和一声周南一难以分辨情绪的刺耳哼笑:“哟小朋友,看见漂亮姐姐就跟着走啊?你妈妈呢?怎么让你自己到处乱跑啊?” 周南一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无意间落在巨人丛林里的小蚂蚁,猛地回过头来却连一个熟悉的身影都遍寻不到,脑子里陡然一片空白,忽然就在压抑得透不过气的巨人中间崩溃得乱了阵脚。 站在他身旁的米色大衣大抵是意识到他情绪不妙,伸手想要安抚着顺一顺他快走几步飞起凌乱的头毛,可装饰着缤纷色彩和流光碎钻的长长指甲落在周南一怅惘惊慌的眼睛里简直像是妖魔鬼怪的利爪,他瞪圆了眼睛后撤想躲,磕绊着搪开了眼前纤长的手,几乎听不见声音地挤出一声道歉,扭过身去毫无方向地撒丫子就跑。 视线所及的高度像是高墙一样逼迫得他无处下脚。 周南一慌不择路地跑了几步又懊恼地折返,想要询问一下适才闷头跟随了一道的方向应该怎么找,可仅仅几秒的间隔过去,那个跟江禾衣服颜色相似的女人居然就这么消失得连影子都看不到。 周南一无措又局促地贴着靠近内场墙边的垃圾桶呆愣着站好,吸溜着憋在眼眶里从鼻孔奔涌而出的眼泪,踮起脚尖琢磨着哪怕张望寻找到一件熟悉的警察或是保安制服也好——小不点儿总觉得自己得替他姐姐揣着点儿警察的包袱和荣耀,坚决不能当个只会咧嘴哭嚎的小草包,泪眼朦胧地使劲儿搓红了眼角,一边委屈一边准备趁着人流逐渐零星稀少,在环形场馆里分辨着模糊的方向再四处找找。 他匀了口气,鼓劲儿似的敲了敲害怕慌张得发软的腿脚,可没等抬头,小小一撮就先被一道稍微眼熟的身影笼在了墙脚。 来人大概是意识到悬殊身高带来的莫名威慑,半蹲下身亲切地搓了搓周南一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地轻轻提起了嘴角。 “怎么了,找不到你爸妈了吗?” ———— “我在洗手间门口看到eden……周南一好像衣服打湿了,在烘干机前面吹热风,当时听到有人说好像第二场比赛快开始了,门口的人来来往往挺急的,就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过来。” 江禾整个人绷紧瑟缩着坐在中控室椅子上,抿着无知无觉间龟裂的嘴唇,指尖冰冷地扣抓着周怀豫捏得死紧的掌心,勉强维持着体面轻声详细地回忆着:“也就转身的工夫,有一个女孩儿快步跑过的时候背包上的挂件勾住了我外套上的口袋,刚低头之前还看见周南一往我这边儿过来,但……等到解开挂件再一抬头,人就不见了。” 江禾哽咽地看向正留神关注着帮忙协调调取场馆监控的顾形,小声对递了杯热水给她的米录道了声谢,缓声继续道:“我当时怕是看错了,还让一个保安帮忙进去确认了一下,之后赶紧在西侧出口和洗手间附近绕着找。本来他要是带着电话手表也没事……但刚看比赛的时候一热闹他就把手表扯掉了,保险起见才给他带的,结果根本没用到……” 顾形面无表情地略一点头,侧身压着中控室工作人员的椅背,掀起眼皮对上了周怀豫凝重的眸子,眉间拧得深重。他余光瞥见导播室监控镜头底下急得原地打转的江陌,撤回视线,搭手捏住了也不知道推出来的哪个场馆部门经理的后脖颈,指节上敛着力度:“这跟咱们事先确认过的好像不太一样啊?哪儿来的监控死角呢?” “环形走廊四个出口中间的路段没有门窗能够进出,也就南北两侧有两个防火通道,但——”场馆经理端着被压制得酸疼的肩膀,哆嗦着解释得一磕绊:“所有的出口都按照报备的要求架设了监控,环廊就那么一点儿没接上,因为所有环形路段都是这样衔接的,就两边儿监控衔接的那一小段拍不到,如果加镜头的话,单一层楼少说就得加四个设备,运维的成本很高所以……” “所以看见环廊拍出来都差不多,就揣着侥幸心理干脆瞒着不报是吧?” 顾形松开钳制着场馆经理的胳膊,凝眉看向悄声掀开的中控室铁门,扬头示意缩着手脚挤进来的耿秩上前:“在这儿坐镇好几天没发现有这么个疏漏的事儿回去再跟你掰扯……比赛场馆那边什么情况?” “……根据能调取的监控来看,孩子一开始是跟错人走错了方向,所以联系内场帮忙,先内部确认一下有没有看到孩子大概跑动方向的观众。另外——”耿秩脸上青青白白得不太好看,抬手搓了搓僵滞的后颈,耷拉着视线看向顾形手机屏幕上不断闪动着“江陌”的来电显示,凑近了几步,哑着嗓子沉声:“黄星骏说打你电话一直不接——刚……曹桦那边收到联系,交付赎金时间提前到九点,交付地点临时改变……说让把行李箱,扔在环廊靠近内场北侧的垃圾桶旁边。” 顾形一愣,半晌,嗤声冷笑。 “那不就是藏着掖着到刚刚才发现的这个监控盲点嘛?这么巧。” 第二百零七章 朋友-优先(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九优先 时间:晚上二十点十七分三十九秒。 第二局比赛开场三分钟不到,双方打野心有灵犀似的蹲守在中路河道两边的草丛,安静地等待着对方中路试探换血交换技能的时候莽撞上前,乘势追击地替中路打一波消耗,压一压对线期的补刀——当然,能拿个首杀的人头最好。 “倒扫一眼人家打野的位置啊,看对面血量有点儿玄乎就琢磨往上莽……姜赫宇也是听他的话,还给他当保安,这不耽误时间。” 霍柯捏着场上bp的小本子翘腿儿往电竞椅里一歪,咂么着刚刚敲打完就被这几个小崽子撇在脑袋后面的叮嘱,人形弹幕似的气急败坏地嘟囔个没完:“谁拿鞭子抽他了是怎么的?这么急躁——”他嘴里没个消停,抻着栽出椅子的上半身,越过备采后台反应镜头的摄像机朝休息室门口一探,打量的视线正被倚在门框边沿留意着房间里实时直播屏幕的徐沐扬捡起来,捻手搓吧成一团扔回到镜头跟前,随即侧身掩住了门板。 徐沐扬拽着门沿眼神警告着霍柯稳妥一点,转过身来又看向有些介怀于乍一跟合伙人谈妥分别就对他转瞬疏远的梁霁,无奈的轻声一叹。 “本来今天有工作有比赛我不想跟你纠结这件事,怎么这会儿反倒是你跑回来质问我有什么不满?……既然你问,那我就再说得明白一点。我过年那段时间生气的点不在于你因为你弟弟的事情怠慢了我们两个说好的见家长的安排,而是你分明清楚只要跟我说一下梁明的情况,我肯定会给予理解,但是你却选择了隐瞒,甚至后面如果不是我去盛城国际看到了江警官他们,我连你们公司出了什么事情都要在新闻上面才能看见。” 徐沐扬抿了下嘴唇,踩稳了今天为了会见投资合伙人刻意搭配的高跟鞋,压着门把手躲开梁霁递过来借力依靠的手腕,再度借着距离的拉近把声音压低得一步开外就几乎听不见。 “之前的事姑且可以算是……咱们俩订婚结婚的事儿还没琢磨明白,家丑不能外扬这我也能理解,梁明做生意的门路怎么个情况我大概猜得出来,你们梁家的事只要你自己处理干净我可以不再过问直接翻篇……但今天我这边找投资人碰面,我记得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跟你提前沟通过到场的这些人,而且也说了几位合伙人都比较注重投资对象和家庭的情况,你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你跟叶筝姐认识的事呢?不合适碰面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今天的会面很可能会影响到接下来招商的安排,处理不好的话我真的很为难。” 梁霁平静地抬手捋过徐沐扬迎着过堂风飞扬而起的发丝,垂下目光看着她因为竭力保持着情绪语气的稳妥泛着红色的后颈,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为自己辩驳的意思,只是顺着她的质问轻声地答了一句:“当初奉南区开发招标,盛城国际的项目负责人是我这件事从来就没瞒过你。” “……又来。”徐沐扬跟梁霁吵架争执的次数不多,对面这位家教优越的精英人士也很擅长寻常人家“二十四孝”那一套男友准则,无关紧要的事基本都是听之任之,可但凡涉及到观点态度相悖的话题,徐沐扬简直能被他这副油盐不进装痴卖傻的架势压抑得捯不过气:“是,我是知道你是当时的负责人,还知道叶筝姐当初也跟进过开发老城区招标的项目案子,可叶筝姐不是因为一两次的竞争关系就会在明面上态度不善的人,你们之间如果有过别的什——” “你跟叶筝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啊?”徐沐扬被梁霁陡然打断的反问唬得一愣,憋在胸口的郁闷有点泄气,她眨了眨眼睛吸了下鼻子,缓慢地平复着呼吸:“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叶筝姐以前跟我哥是同学,我小的时候叶筝姐经常去我家里。不过已经挺久没联系,还是之前年会……” “就因为你们认识的时间久远,你才更愿意相信叶筝表露出来的敌意,是因为我有什么问题?徐沐扬,你好好想想,招标的时候肯定会有竞价情况,当时我有点……愣头青,保不齐是做事手段或是说了什么话不太高明,触过叶总的霉头也不一定。你总不能因为前些日子我弟弟的事情,就要依凭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我的态度,来质疑我对你的感情……” 梁霁微微蹙了下眉,像是总算能从他脸上看见点儿不为触动以外的其他情绪,抬手叩了叩徐沐扬也紧紧皱巴在一块儿的眉心:“我之所以一定要这会儿过来把事情说开掰清——” 徐沐扬被梁霁抢占了主动权的话音堵得一时支吾,逐字逐句地反省了一遭又隐约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她无意识地想倚着门板捋清思路,迟滞地想起争执之初好像并不是有什么感情方面的质疑,脚底下却被细长的鞋跟晃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后撤了半步才勉强稳住重心,拽着门把手稳妥站住,轻声地松了口气。 然而就这么无知无觉地闪躲,偏偏恰巧避开了梁霁指尖轻拂的亲昵,似乎连蹙紧眉头的搪塞,都成了有些苛刻的抗拒不理。 梁霁脸上尚且温顺的柔和几乎霎时间就悉数僵住,没有缩回手,只顺势地扣住了徐沐扬靠向门沿的左肩,指节骤然绷紧,迎着徐沐扬不解上扬的注视,脸色似水如墨地沉了下去。 正这时,挂着场内通讯对讲的陈朵从走廊尽头快步跑到了徐沐扬身后。 小姑娘胳膊上挂着连跑带颠儿得闷出一身汗的官方标志羽绒服,瞟见drg休息室标牌拽开耳机的刹那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一声痛呼,随即确认似的又朝着徐沐扬的侧方提了几步。 “徐……经理?” 陈朵协助赛事带队的时候多,对梁霁这么一号任劳任怨偶尔露面陪同上下班的五好男友印象还算深刻。她先礼貌地颔首示意,搭眼看见徐沐扬肩上的手才觉出氛围微妙,又狐疑地抬起头,有点儿刻意地揽着徐沐扬的手臂撤开两步:“事发紧急跟您说一下徐经理,刚场子里的警察过来通知我们内部工作人员配合,说好像是有个小朋友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跟父母走散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下落,想问一下咱们后台休息室这边有没有什么线索……孩子一家都坐在drg的vip票区,我想着你们应该认识,就先过来问着,孩子有没有跑到你们这儿?” “后台通道往舞台去一直都有赛训组的人,孩子——”徐沐扬难以置信的目光还徘徊在梁霁的脸侧,职责所在本能地接过赛事工作人员的话茬儿,怔了几秒,恍然惊讶得一哆嗦,“……周南一?跟家长走散了吗?” “警察那边的情况也没跟我们详细说,说是后台监控已经调过了,估计没发现什么……反正有什么消息的话随时联系我们,或者找哪个路过的警察也行——” 陈朵总觉得梁霁居高临下的视线盯得她不太自在,抓耙着鬓角汗湿打绺的头发,“咳……另外内场比赛直播不能中断,如果比赛顺利结束之后孩子暂时还没有消息的话,可能观众散场什么的要往后延迟一点。到时候听内场通知,先别急着撤。” “周南一……是在什么位置失踪的?”梁霁略一停顿,抬手拦住了口头通知完就准备转身离开的陈朵,耷拉着视线在她的工牌上瞥了一眼,“小陈……劳驾你问一下警察同志,如果是在北侧防火门附近的话,中场休息那会儿,周南一小朋友失踪前,我应该见过他。” 第二百零八章 朋友-优先(下) 案五朋友 九优先(下) 时间:晚上二十点二十九分四十三秒。 “大概……就是北侧防火门旁边的垃圾桶那个位置。对,监控里正好拍到了,我从北门进来这里——” 梁霁端正地坐在中控室长桌靠近门口一侧的角落,抻长了脖子稍稍眯起眼睛,微微颔首确认了警方截取播放的监控画面,目光逡巡着在这间被机箱运转噪声充斥得烦闷压抑的屋子里扫视到底。 场馆安保监控的工作人员僵硬地坐在监控屏幕前,几个人的脸上都沁着反光的油汗,紧张兮兮地留意着每一处LED方格画面里的动静;刑侦支队的正副队长难得一见的并肩站着,双双抱着手臂,旗帜一般伫立在几乎整个空间的正中心,揣着考量和怀疑不作声息;江禾大抵是详尽说明了孩子消失不见的所有信息之后就被彻底抽离了力气,视线朦胧呆滞地看向监控大屏,眼神涣散得没什么焦距,呼吸凌乱地靠在沉稳拔直了身姿的周怀豫旁侧,安静地等待着警方的处理。 ……只是稍微有些可惜,那位分明归在家属范畴,却坚守岗位的江警官居然不在这里,着实是有点儿出乎意料的扫兴。 梁霁对于身后颇具压制地将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椅子上的两位警察同志似乎并不在意,唯独目光深沉地在几度摇摆不定,末了靠在长桌中间近墙一侧排柜跟前的徐沐扬身上徘徊了几瞬,撤回视线的刹那眉间稍稍敛紧,抬起脑袋重新提起一副担忧的神情看向顾形:“当时看到他的时候,确实只有他自己。” “……那也就是说,周南一走错方向之后最初这段时间并没有——” 耿秩余光瞄着顾形几无浮动的表情,捏着指腹掂量着屋子里空落落的寂静,正准备唱着红脸抿出一字半句温和引导的说辞,身边儿的顾形却明显不太想跟这位近来交集不少,却始终摸不清楚锋芒尖刺的“熟人”兜圈饶舌,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截口质问到底:“刚来提供线索的时候不是说你们之间是同行合作的朋友?即便只是认识,看见合作伙伴的孩子自己呆在垃圾桶旁边,你就没打个电话帮忙联系?” “出去抽根烟,手机放在休息室里没拿。”梁霁对于顾队长咄咄逼人的态度并不介怀,却十分在意地瞥了眼脸色不善的徐沐扬,抬手轻轻地在颧骨的位置搔刮了一下,“小朋友有点儿害怕,我就问他,是陪他在原地等一会儿,还是直接带着他去找他爸妈……他说比赛马上要开始了,就让我送他到内场西侧入口的走廊那儿。” 顾形瞟了眼跳动读秒的时间,听见他挤牙膏似的叙述交待不怎么耐烦:“但是监控里,并没有出现你带着周南一从北绕回到西侧的画面。” “因为我打算带着小朋友抄近路,从防火门下到半地下的停车场去。” 梁霁顺从地点了点头,很是体贴地理解了在场所有人犯着嘀咕的顾虑,“防火门下到半地下一层是内部的车库。我是打算回南边的后台休息区,但一层南侧后台需要员工证件才能进,比赛快开始,时间比较紧,徐沐扬没办法跑来跑去——她今天穿的还是高跟鞋。我也跟她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就从地下穿行。当时没想那么多,走廊里正赶上观众入场逆行,我就打算直接带着他从车库穿过半程,送他到西侧的通道,我再回到南侧过去。但是在车库走到半路,小朋友估计是觉得黑漆漆的不放心,甩开我就跑没了影儿,我在车库绕着找了一会儿,看见西侧防火门的方向有动静,还以为他已经跑回去——” 梁霁话说半道,走廊里忽然人声脚步窸窣细碎地响了遍地。 他略一偏头,眉眼间被无关紧要打断的厌恶跟收到消息赶来问候陪同的叶筝撞了个恰巧。梁霁尴尬地眨了下眼睛,视线将将收回到半道,却挺远地看见江陌拨开了同事之间层层的关切和问候,呼哧带喘地稳住脚步站到门口,诧异茫然地盯住了他的后脑勺儿。 “……而且当时西侧防火门附近一晃而过,好像有场馆保安的身形,我也就没追上去。” 江陌总算得了顾形发消息安排其他人接替导播室观察位点的准许,狂奔的几步路跑得有点儿眼晕。 她戳在中控室门口,含糊听着梁霁不疾不徐收尾作结的话音,恍然回过神来似的,扭头觑着明显也是刚得了消息赶来陪同慰问的叶筝赵晋景,怔愣了几秒的光景,转身掀起眼皮,眺着视线交汇的刹那就绷不住眼泪的江禾和她身旁情绪松动了一瞬的周怀豫,抿住嘴唇吞咽了一下,压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粗气,攥着拳头走向顾形:“师父。” “……曹桦那边时间不多了,指挥室不能占着,先给家属安排个休息室——赵晋景和梁霁也请过去,别让他们裹乱,找机灵的盯着,别太明显。” 顾形没什么表情地压了口气,先别过脑袋小声凑到耿秩耳朵旁,咬着牙根儿磨了几句,转身扬起嗓门儿催促着门口走廊里因为突发的走失事件扎堆儿堂皇的警察恢复就位,这才绕了一圈儿回来,沉默地等着屋子里烦躁惶然的情绪散了大半有余,踌躇地抓了抓发顶,抬手压住了江陌不知所措到微微颤抖的手臂。 “刚才单人频段开着,这边的情况你也听了个大概。”顾形余光还挂在走廊里晃身而过的梁霁身上,直觉厌烦地把后槽牙咬得“咯嘣”响,“……怎么想?” “……赎金交付时间地点的变化,很明显,绑匪能准确了解到场馆内部的情况,我觉得可以找一找有没有外部能接收监控信号的发射装置。”江陌神经还是绷得死紧,反应迟滞的开口,声音都快飘到天花板上,“另外,如果是在确切得知场馆内安保部署的前提下还要在这儿交付赎金,那也就意味着,绑匪根本不在乎咱们的安排部署……就怕他要搞幺蛾子。” “还有就是周南一。” “虽说我总觉得那个梁霁嘴里没憋几句好屁,但听他的话茬儿,孩子走失的事跟他没太大关系。其实我有点儿怀疑,周南一的事儿很可能不是临时的意外,而是绑匪故意促成,伺机试探警方布控的人力。”顾形瞥了眼江陌难看得根本藏不住的表情,于心不忍地快把整张脸皱在一起。 “现在出口已经控制下去……但江陌我得提前跟你提个醒,场馆里的事一旦躁动起来,恐怕得考虑一个优先级。” 第二百零九章 朋友-失联(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失联 时间:晚上二十点四十三分三十九秒。 盛运联营的出租车挂着专属喷装的王八绿绕着中心环岛兜了一大圈,一脚刹车一脚油门地晃过了北广场外圈的临时乘降站,斜斜地插停在北侧停车场入口的道闸栏杆跟前。 黄星骏甩开了公司运营特意配备要求的白手套,扒着方向盘蹭掉了掌心的手汗,无视了保安亭里不耐烦地示意他这台运营车辆往后挪而奋力挥动的胳膊,摇下副驾驶的车窗,探着脑袋嬉皮笑脸地吆喝出声:“哥们儿?抬个杆儿呗?我这乘客他让我把他撂在场馆门前,不然投诉……来个方便?” “里边儿没剩几个停车位,你开进去就得兜圈子,要我说你就跟车上那哥们儿商量一下,在门口下车得了,人进人出都扎堆,别待会儿你车开进来再出不去!这边儿过十五分钟就要收停车费,到时候你们又他妈讲什么一走一过的规矩,而且你没看那一堆警——诶李哥?” 保安亭里的小胖子看着像是跟黄星骏一般大的年纪,但青春痘还稀零地在脸上扎根,眉毛疙疙瘩瘩地簇在一起。他见这出租车司机怎么劝都没动静,拽开窗户嚷嚷了两句,正来劲地扒着窗玻璃,栽歪着上身就看见一个人到中年略微发福的身形,从老远的地方溜着腿儿跑过来,挥挥手问了一句:“仪容仪表?!要换班就不管了是吧?……师傅你这车什么情况?” 李哥一身保安制服穿戴得相当整齐,衣领袖口都系得挺紧,颠了几步路闷出的热汗顺着帽檐儿往下淌,也就只用手背抿了抿。 他先停在出租车跟前确认了一下车牌号,抓着鬓角的头发使劲儿挠了挠,绕身过来稍微搭住出租车副驾驶摇下的玻璃,扫了眼后排座位上死死抓着行李箱的眼镜男士,转头看向不停地用手指尖敲着方向盘的出租车司机:“拿着重物倒是挺不方便的哈……不过师傅,车场这边系统现在有点儿问题,进来倒是行,但算不出停车费,车都出不去,现在都人工查呢,挺费劲,估计得等半个小时起,刚南边儿也是这个毛病……要是能等的话,您就开车往里进。” “几块钱停车费还是投诉一回几百块钱的罚款——哪多哪少咱得拎得清不是?本来跑一天车交了份子钱撑死了也就能留个三头二百的富裕。” 黄星骏略一挑眉梢,对着这位十有八九是配合警方部署的知情人士扬手一招,道闸刚掀起来就抹了把方向盘在油门上给了一脚,拽着后视镜调整了下角度,余光朝着曹桦瘪嘴闷声得涨红一片的脸上飞速一瞟。 曹桦在这一两天的光景里愁郁得脸上一片黯淡的灰色,偏又碍于绑架案调查,身边有警察时刻盯守跟进,肚子里憋胀的火气窜到嘴角,挤了一串儿的燎泡出去。他单手托了下镜框,声音沙哑得像是声带被人用矬子剐了几道:“赎金的事,保安他们不知道?” “什么好事儿吗?他们还得知道?这边的保安一半以上是临时工,嘴没把门儿的,孩子的命还要不要?名头上都是配合警方的活动安保部署……现在会展中心开始管控进出车辆,看样子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了。手机箱子拿稳咯,如果接到电话或者消息,尽量稳住,一切以你闺女的安全为首要,其他的事儿,我们给你做全程的担保——” 黄星骏缓慢地扫视着车身行进的周遭,沉重地吁了口气,翻出领口藏好的对讲话筒,摩挲着指腹敲了两敲:“顾队,北门,‘赎金’马上到。” ———— 说是安排个临时安置休息的地方,可这间房门大敞还挂着会客室牌子的屋子怎么看都像是一间闲置已久堆放桌椅的库房。 会客配置的沙发倒还敞亮,茶几却压在一摞折叠摞起的塑料凳子底下,跟几张板桌一起堆挤在墙角下方。地面上灰尘不算重,但不知道怎么黏了不少粘胶的痕迹,一走一过黏得鞋底“咂哒”地响。 徐沐扬或多或少揣着点儿半个东道主愧疚的尽责不当,搭手帮着周怀豫把几乎没什么力气站起身的江禾搀扶到一把可以半躺倚着靠背的沙发上,背身躲过梁霁亦步亦趋的目光,趿拉着磨脚磨得生疼的高跟鞋,挪蹭到刚刚挂断电话的叶筝身旁。 “叶筝姐,合伙人那边没受影响吧?” “他们应该是正赶上限制停车场出口前两分钟,没耽误去机场。”叶筝略微抬头,看见徐沐扬心里头那点儿思绪繁杂都挂在脸上,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了两句就推她去到江禾身旁,转过身来虚握起拳头,用力砸在了举着手机在门口走廊晃了几圈回来的赵晋景身上:“孩子还联系不上?那个安保公司的人呢?电话也打不通吗?” “打不通啊,手机绑定的位置刚也看了?还在对面萬枫商场……估计没听见?” 赵晋景起先压根儿就没把别人家丢孩子的事放在心上,单纯觑着警方大动干戈的动静,咂么着这所谓陪同合作伙伴的慰问一时半会儿见不着收尾的亮光,琢磨着自家宝贝疙瘩还等在对面商场,晃在人群边缘大喇喇地拨了通电话打算问问情况。 却不成想,等待接通的声响在耳朵边回荡得赵晋景心里发慌。 他忽然就想起那几通近乎骚扰地拨到他手机上的电话,撇开了那点装模作样的眼力见,扭身越过眼前人的肩膀,扬头刚点在安静地掏出创口贴半跪在徐沐扬脚边的梁霁身上—— 叶筝手里仍旧在尝试拨打的手机将将“嘟”了两下就被突然接通提起,可听筒对面传来的却是有些陌生的声响。 “喂您好,请问是机主的妈妈是吗?我们这边书店今天理新货提早半小时清场,刚整理书架的时候发现这部手机屏幕一直在亮,应该是机主把手机压在了书下面忘了,您那边方便现在过来取一下吗?” 第二百一十章 朋友-失联(下) 案五朋友 十失联(下) 时间:晚上二十点五十四分零一秒。 曹桦恐慌踯躅地站在场馆北门入口,浑身上下缠裹着不安惶恐,回头看向还没来得及挪窝的出租,半晌没敢往前迈步,八成是被黄星骏催促低骂了一嗓子,这才转过身来没根儿杂草似的拖着行李箱慢吞吞地蹭开脚步,眼神发飘地瞄着棚顶角落的摄像头,捏着手机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顾形抱着胳膊冷眼睨着中控室的监控大屏,听见黄星骏细碎嘀咕地骂人,摘下耳机抠了抠耳朵,提醒似的“哼”了一声。 “外场倒是过个安检就行,但内场要往环廊去,得检票吧?那曹桦得怎么——”江陌神思不宁地被顾形拴在中控室,手里的纸杯快被她烦躁得捏成一朵烂纸花。她直勾勾地盯着监控,极缓慢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才定住焦点,凝眉打量着小方框里曹桦同样烦躁地徘徊在内场工作人员跟前的背影,忽然抬手在桌板上轻叩:“师父,‘赎金’的手机。” “曹桦接电话了。米录,联系技术定位信号。”顾形歪了下脑袋,余光觑着江陌总算彻彻底底灵魂归窍,抬手半笼住话筒刮了下嘴角,“脑袋瓜能正常转就把耳机对讲戴好,待会儿要把你放出去。米录,把曹桦手机监听的频道接进来。” 小米录略一开口想要应声答话,声音还没来得及从嗓子眼儿挤出来就闭上了嘴,看着像是没声儿地打了个磕巴,闷头抱着电脑敲了几下,对讲耳机的频段里就集体被一声粗重的喘息喷麦喷到一片忙音。 场馆里嘈杂喧闹的声潮震颤得监听的信号“嘶嘶啦啦”地在耳朵里钻爬,电话那头的绑匪大抵是也被曹桦这一声闹腾的大喘气喷得脑仁儿疼,咋舌的声响清晰地敲了过来,但说话的动静却瓮声瓮气得七扭八歪,听起来像是刻意假装了什么搞怪的变声软件。 “不要吵。说找人也没用,没有票没有证件你进不来的。还是说……你想干脆在这闹大,再让警察过来给你行个方便?” “我没……你别……那——”曹桦堂皇地背过身,拖拽着行李箱的手背上青筋都爆起来,“那我怎么去你说的那个交钱的地方……” “外场存包区,找122号柜,密码条就在这个柜门正上方的柜顶,柜子里面是我留给你的票。马上要散场了,他们不会查实名。” “……我……我拿到了。” “……” “……你在听吗?我拿到票了。”曹桦急切地追问了一句,耷拉着脑袋避开了工作人员好奇探究的视线,有点儿不分方向地在缓步台的位置左右张望了一圈,“我马上就能到垃圾桶的位置——” “居然真的没什么人啊……你往右手边走吧,一直走,别停。垃圾桶那儿没意思。” “怎么……怎么没意思?赎金我一分钱都不少借来了,不在垃圾桶那儿——我怎么把钱给你?” “我叫你一直往前走!你还真以为我在跟你好说好商量吗?!别他妈到处张望!防火门那儿有警察是吧——” “不是!没有!我没报警!”曹桦整个人猛一激灵,戳在走廊当间手足无措地捧住了差点儿脱手摔下的电话,拽着行李箱快步挪动:“兄弟你别激动,钱我一定送到……往前走,我往前走……” “到西门,找内场直通地铁站和萬枫隧道的楼梯……” “老顾,内场比赛结束了,目前还有什么粉丝互动环节,但是已经开始有人零星离场。场馆的人过来问,待会儿大规模散场的时候咱们这边有没有什么安排。停车场卡扣超过半个小时容易出乱子,让巡逻的警力过去协助筛一筛?”耿秩没什么动静地掀开虚掩的门板,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话音落下的空当,余光正瞥见举起胳膊试图插嘴的小米录,扬起下颏示意:“小米?” “信号位置找到了,就在主场馆偏西,主叫方的电话信号来源大概是在地铁站和萬枫隧道的展馆侧附近。”小米录得了准允就掀起眼皮看向顾形,“腾”地从凳子上窜起:“但这一片区域人流量比较大,同时通话的信号比较多,地下分三层,很难再缩小确认具体位置。” “……停车场闸机出问题,安保巡逻维持秩序正常安排就行。比赛散场那边——让现场工作人员尽量分批分流,后台所有工作和参赛人员暂时留一下,尤其熟悉馆内结构布置的。黄星骏!带着你的行动组注意,往信号位置靠过去,别贴太近。场馆里的人流最多也就再限制几分钟,人流涨起来之前锁定绑匪位置,嫌疑人可能意识到馆内环廊在控制内场北门附近的人流量,再加上丢孩子的事遍地溜达便衣,只有扎在人堆儿里才能隐藏踪迹——” 顾形稍一思忖,话说半道就抿着嘴唇敛住话音。他压住对讲话筒侧过身,颔首示意耿秩把场馆内部的安排布置下去,转而看向衔住指节磨着齿关的江陌,目光凝重地触到一起。 “这孙子想牵制警力。” 如果说周南一走失真的只是单纯的意外促成,那么先踩着警方绷紧的神经变动赎金交付位置,依凭着多米诺骨牌式的发展将赛事场馆的警力部署死死钉在出入口的几处关键位点,再借着一通绑匪通话提溜着机动的警察遍地乱窜,才极有可能是绑匪罪犯的真正目的。 顾形始终觉得这罪犯的行事作风不太对劲。 “赎金”行动事先筹备过几套抓捕预案,高局躺在医院爬不起炕歪着脖子审批签字的时候也始终强调,利用赎金跟踪锁定人质囚禁地点再实施救援抓捕才是确保两个孩子生命安全的关键——可毕竟并案之余,还有个从未收到过任何赎回条件的陈悟清。万一……绑匪想要的压根儿就不是赎金呢? “既然这小子对场馆里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那也就意味着他可能早就知道曹桦,还有那个陈悟清,已经报了警……听绑匪电话里说的,他根本就心知肚明,今儿这几车几车的警察就是奔着他来的,都已经明牌亮底了,他还折腾个什么劲?”顾形抓住脑袋上耙抓得乱糟糟的鸡窝,使劲提神似的把头皮扥得溜紧,拧着眉头盯紧监控屏:“如果真是来搅局闹事?他想砸的是哪个场子……” “……周南一。”江陌自言自语似的嘀咕出声,恍然握拳砸向桌沿,几乎瞬间就寸劲儿磕得红肿泛青,“现在因为走失事件场馆内处于半封闭状态,他要的就是主动暴露目标让本来几分钟就可以清散的人群为警方部署让步,因为只有人流受限,才更容易制造混乱。” “顾队,通话信号断了。主叫方信号消失的位置好像还在会展中心。” “黄星骏,行动一组二组继续向信号位置靠拢,隧道附近观察岗哨注意配合。其他机动人员归位,耿——”顾形沉默片刻,视线掠过冷不丁插了一句话的小米,当机立断地挪开压着对讲话筒的掌心,可后半句话音还衔在嘴里,中控室的正上方就传来一阵沉闷又尖锐到几乎掀翻棚顶的哗然叫喊,回荡的噪声针刺一般地戳在鼓膜上,刺激得耳朵里一线蜂鸣。 通讯对讲里骤然一寂。 江陌耷拉着视线瞥向手机待机画面上的整点归零,头皮炸开似的一激灵,猛地抬眼看向顾形。 “靠。真他妈出事儿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朋友-投屏(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一投屏 “看ad!看ad!看ad!” “拉一下拉一下!打团打团!慢点慢点!” “他没e了没e了!” “谁抗一下抗一下!” “a塔a塔a塔……nice!” “二换五——那俩被塔点死的谁?” “小夕姜赫宇呗,我这战死沙场的……事先说好了啊,今儿送塔的请奶茶……温夕你得给橙子点杯加料的,刚探着脖子等人给你来一刀,那生薅都薅不住你——” “小橙子,胜利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 莽进敌方泉水里以一控四圆满完成任务之后就壮烈“牺牲”倒地的邵桀拽着麦克风向后一躺,好笑地看向一团乱战尸横遍野的画面里唯一戏剧性幸存下来的庞然大物,余光瞄着程梓有点儿无语地敲击鼠标挥动着沉重的钩子烦躁地打击敌方刚刚复活负隅顽抗的水晶,端起水杯轻轻一抿,眯缝着眼睛眺向光线昏暗的vip观众席。 选手入场那会儿掀动满场热烈的一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归为了一团寂静。 挂了一身周边手幅彩灯发箍的周南一似乎早就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穿着执勤服的警察同志陡转穿行绕过观众区域,有些刻意地停驻在vip坐席,凑在靠近西侧通道门口的位置小声低语。 光线逆差之下的人脸模糊不清地藏在昏暗的角落里,看不太清楚表情,单瞄着肢体的动作隐约有点儿绷紧。 邵桀脸上的笑意还挂着,纳闷地挑了下眉。他无意识地垂下眼睫扫了眼时间,咂么着特意提前说好捧场到底的江禾和周怀豫十有八九是考虑到周南一小朋友平时的入睡时间提前离席,起身绕场去握手致意的动作迟钝了些许,磨磨蹭蹭地拖在队伍最后,拆下键鼠设备抱在怀里,钻进后台之前留意地回头扫了眼观众席场地,蹙起眉头拎住了似乎也后知后觉出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的温夕。 “内场的北侧出口通道好像拦了一米线?我看好像就剩两个警察在东西两侧的出口。” “出口入口几个警察什么的我还真就没注意——”温夕闪身躲开挂着内场对讲碎步快跑着穿过后台长廊的工作人员,皱巴着脸没怎么分辨清楚转瞬从晃身而过的对讲耳机里穿出来的窸窣声音,“不过听这话音好像真有点儿什么问题……怎么了桀哥?还看见啥了?” 温夕搓了搓发凉的指尖,稍微偏过脑袋,余光觑见邵桀先他一步搭手掀开休息室的门板,当即略一点头致意准备抬脚溜进屋里,可半个身子刚挤过门框,就看见比赛开场之前打着修身养性的旗号跟化妆造型师的漂亮姐姐们笑闹在一起的韩律“腾”地站起身,捏着手机严肃地朝着邵桀迎了过去。 邵桀先是一愣,抬手在被韩律风风火火的动静唬得怔在原地的温夕背上轻轻一托:“你不是说今儿晚上杨糖果舞团演出,要去接她下班表忠心吗?怎么还在——” “走廊里见了吧?工作人员到处跑……警方联系赛事场馆下了通知,说是中场休息的时间有个孩子走失。”韩律扬手搪开邵桀的调笑,拧住眉心侧身示意正举着电话沉重地晃在摄像机背后的霍柯,停顿了须臾,深深地吸了口气。 “听说,失踪的孩子是周南一。” “……谁?” 邵桀怔忪地眨了眨眼睛,呼吸忽地一滞。他吞咽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拦住韩律重复的话音,“警察那边在限制人员进出?看见江陌了吗?” “应该是正在找,内场外场人员车辆的,所以现在后台这边暂时都得原地待命。”韩律接过邵桀的外设,顺带把他的手机递了过去,“刚我大概跟负责场馆秩序的经理问了一嘴,听说是小不点儿上厕所出来跑错方向跟他妈走岔劈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跑没影儿,不过在这儿听了几耳朵,好像找人找得挺憋屈……江警官还真就一直没露面,连肖乐天都没见着人。一个熟人都没见着,没地儿详细打听。” “徐沐扬跟那个梁霁去配合警方了解情况去了,这事儿咱们都是干着急。”霍柯斜着眼睛看向邵桀,瞥着他脸上沉下来的表情,伸手朝他绷得僵硬的肩膀上按下去,“今儿赛后采访用不着你,但粉丝互动环节别掉链子,具体怎么个情况还没个一定,知道你跟小不点儿一家关系亲近,但甭管是帮忙还是怎么样,现在场子里有警察安排,一切就都等着外头直播的事儿忙完了回来再议。” 邵桀一怔,面无表情地攥着手机垂下手臂,眼神一暗,权当默许了霍柯工作为重的提议。 他有点儿恍惚地听着领队的指引,眼神呆滞地踩住舞台上的定位胶布,抿着嘴唇松了松脸上有点儿僵硬的肌肉,妥帖地提起了点儿公式化的微笑,留意地屈起胳膊碰了下打从得知后台情况就挂了一脸忧心的温夕,温和地配合着上台领奖的粉丝弯腰合影,再有点儿刻意地撤回无意识瞥向观众席角落的视线,抬手揉了揉眼睛。 周南一并不是为人处世温吞胆怯的孩子,或者形容得更准确一点,这小不点儿的心思可能远比寻常普通的大人还要机敏透彻一些也说不定。 然而这却正是周南一在这重重安保巡视之下的偌大场馆里莫名失去踪迹的消息尤为让人胆战心惊的原因之一。 邵桀忽然觉得江陌下午特意嘱咐给周南一的提醒或许并非按部就班的多此一举。 他拖沓着脚步歪头看向似乎得了什么再次通知暂时限制离场的观众席,耳边晃荡着赛场主持落落大方的结束语,余光瞄见老熟人面对镜头最后摆出的营业pose,鬼使神差地抖了个寒颤,掏着口袋瞥了眼手机。 时间:二十一点整,应该是刚跳过整点读秒,模糊像是还能看见分钟位置上数字“59”的残影。 比赛的进程时长难得这么顺利。 邵桀皱巴着眉头短短一顿,听见内场导播录制结束的打板声,提起步子半个身子刚掩进后台的阴影里。 “吱呀——!!” 场内的音响骤然拉出了长长一声信号干扰的刺耳噪音。 观众席上烦躁排队等候离场的嘈杂声戛然一停,内场高悬关闭的比赛转播大屏忽然毫无征兆地“滋啦”出声,“腾”地砸出一段分辨率太低以至于放大到有些失真的视频,画面里年幼稚嫩的脸上飞溅掩盖着淤肿的血迹蓦地刺痛了全场焦躁的神经。 孩子额角上的血珠殷红地滚进了眼底,啜泣的呼救低低地在音箱里呻吟。 “对——对嗝不起……救命……”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朋友-投屏(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一投屏 “啊!!!” 沾染了血腥味道的视频蓦地掀沸了场馆里近乎凝滞的空气。 尖叫惊叹的声响浪潮一般鼓涌着撞向死死阖紧的通道液压门,一再被阻拦推迟着离场时间的观众紧张崩溃地放弃了无法维系的体面情绪,相互推挤着寸步不挪堵在过道的人群,抵触抗拒了任何交口传递到耳边变了腔调语气的安抚或是等候通知的措辞用语,挥臂探头地搡开周边无法保持稳妥直立的矮小女性,钻拱到警察跟前,满脸油汗地提着质问的语气。 “你们怎么当的警察?!有危险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这一句称得上声如洪钟字正腔圆的叫板瞬间把原先纷繁杂乱的问询激得愤懑肆起,秩序扰乱的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就是啊!刚就看你们嘀嘀咕咕的!离场还查身份证,这又把门关上了什么意思啊?” “中场休息那会儿就有什么事儿?!又不说清楚,通知这个通知那个到底要干嘛?!” “刚说有孩子丢了,这又发了个孩子满脸血的视频——你关着门要真出人命怎么办?” “问你话呢!你们抓人就抓人,管着我们干什么?别在那儿拽你那个破对讲!” “光支着嘴皮子说让配合,什么都不知道怎么配合?!场子里到底有没有危险啊?” “遍地溜达警察,走廊里抽根儿烟都能冒出来俩人让你掐咯,这会儿又没人能说个明白话了?都什么事儿啊?添堵么这不是……” …… 通道附近因为被拦截筛查的事儿围堵着联络支援申请采取强制措施的警察理论得正盛,但其实没什么人能听清民警同志据理力争的嗓音。场内配合布控的几位便衣大概是得了表明身份的准予,踩着座椅扶手厉喝着还在瞪着眼睛犯懵的实习导播掐断了转播大屏里还游丝般钻爬在人群缝隙里的啜泣呻吟。 然而乱成一锅粥的场地里总有人揣着点儿猎奇拎不清的心思,手快地举着手机对准屏幕拍了照片翻录了视频,更有甚者瞄着便衣的正脸怼了一张五官扭曲的画面,然后扭身就把这一连串儿的炸弹丢到了人流翻涌不息的网络上去。 通道场边的民警和内场里安保布控的零星三两个便衣配合分流管控人群平复情绪的效果相当有限,躁动的年轻人大多不太能容忍话不明说自行体会的委婉搪塞,偏又适逢人流将将顾忌着警方疏散警惕着避免踩踏的焦急喊话略微松动的空当,恰巧暴露了借着人流鼓涌贴挤偷偷摸摸地在一个女生背后腰间蹭来揩去的变态,观众席正中央的争执冲突登时就义愤填膺地爆发起来—— 拖沓了几步呆滞站停在舞台边沿的邵桀被同样惶然不知所以了好半晌的后台工作人员从台口台阶上伸手拽了下来,连搂带推地护送着他拐向了返回休息室的走廊,一行人刚乱七八糟地慌张绕过楼道拐角,迎面就被一窝蜂涌上来的黑蓝制服冲散开来,躲闪让步着贴在了走廊两侧沁着寒气的墙面上。 原地封控的内场大门被人群堆挤得满满当当,馆内巡查布控的增援总算是从后台取道,准备赶往即将失控的赛场中央。 邵桀耳朵里夹杂着啜泣的谩骂叫喊声还在嗡嗡作响。 他本能地缩躲在墙角,偏着脑袋嗅着缠绕在鼻尖儿的灰土烟尘的味道,不舒服地捣腾着自己凌乱过头的呼吸。 邵桀感觉自己八成是捯气儿捯得缺氧,抬起胳膊揉了揉冒着斑驳星点的眼睛,后背虚虚地抵靠在走廊的墙壁,腿脚发软得毫无征兆,眨了眨眼睛的工夫差点儿就顺着墙面出溜着滑跌在地——就在这时,警察队伍着急忙慌得没剩多少队列秩序的人堆儿里倏地伸出了一只熟悉纤瘦的手,用力地钳住了邵桀垂在身侧的小臂。 “腿软的老毛病又犯了你?” 江陌向旁挪了一步,但也只是稍微靠近了邵桀那张柔弱关切的脸,缓了两步就抬脚掠了过去。她将一确认把人扶稳就轻轻搭住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朝着似乎又短暂闹起了什么吵闹争执的方向冲了过去,“乖乖回去听安排……视频里被绑的孩子不是周南一。” 挨着江陌溜了一路的管片儿派出所所长提正了裤腰带就气势夺人地冲了上去,他一手握住两支扩音话筒,踩着舞台上的音箱占领了主导场内秩序的高地。 江陌在昏暗后台的犄角旮旯里抠出一个缩头缩脑不挪窝的工作人员,扭身疏散之前搭眼瞥见他晃荡在胸前的工作牌,又掐住他堆起两层厚肉的后脖颈,觑见这实习导播的小胖子满眼的惊恐,一边嘀咕了一声“不好意思借用一下”,一边直接把他缠在手腕上的内场对讲扯到嘴边,借着他来不及解开绳子的势,弯腰对着楼上的导播室一嗓子喊出去。 “内场大屏都是你们直接控制是吧?能不能查到是谁搞的这个视频?” “……诶江……江警官?”导播室估么着也在关着门板原地待命,听见有点儿耳熟的动静磕磕巴巴地答话出声:“靠近观众席这几台悬挂的屏幕有线无线都能连,我们这边线路都核查了,不是我们这边切过去的……亏着现场转播结束了,要不这真成重大事故了,别说你们警方,就我们赛事技术支持的领导——” 江陌敲了下小胖子紧张得哆哆嗦嗦的肩膀,喝声打断了导播室里没完没了地讲情:“……少废话,就问你能不能找到是谁投的屏?” “无线局域网范围内其实谁都能连……”导播室拖拖拉拉地抻了个长音,话说半道八成是听见了江陌咬牙切齿的咋舌声,又快速清了个嗓儿,补充了一句:“不过这边转播画面刚切掉就能跳转,信号挺好,估计离得距离应该不太远。” “离得不远……内部场馆没楼上,半地下的区域刚查过……那也就是说,这人很可能就在内场里——” 绑架儿童施暴后再利用观赛人员数以千计的赛事现场把这桩恶性案件的影响扩大做强激起千层浪——无论是绑架团伙示威警方,还是单人作战煽动情绪,甚至不需要考虑到几分钟之前扰乱警方布控的电话诱饵是否与其有关,只要在视频投放的地点第一时间进行封控,与嫌疑人密切关联的目标对象就一定会被迫藏匿在有待疏散的混乱人群里面。 而与现场临时观赛的观众群体相比较而言,能够直接接触到现场设备线路的相关工作人员,显然占据了更为便利的作案客观条件。 江陌捏着对讲耷拉着视线,无声沉吟着略一停顿,拔直上身又在实习导播的小胖子肩上拍了一下,正准备掀起眼皮开口问他一嘴,能不能帮忙跑腿要一份场内工作人员的核实名单。 下一秒,江陌就一把揪紧缠猪蹄似的挂在小胖子手臂上的对讲绳,胳膊肘架得老高,重重地朝着小胖子的后颈砸了下来。 “哥们儿,你慌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朋友-躺倒(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二躺倒 江陌这一记肘击其实没敢下狠手。 毕竟她只是瞄见小胖子眼神飘忽地按熄了隐约晃着什么消息页面的手机,撤了半步背手藏掖在屁股兜里面,直觉这位看似慌张躲掩在阴暗角落,实则扒着舞美脚架的缝隙偷偷摸摸观望全场的所谓实习导播,八成也是个热衷于在无法直接触及的网络世界里标榜正义搅扰审判的某位“专业评论”或是“知情人士”,打算借着这抡出去的一膀子,用意十分单纯地“友情”提醒,封控现场警方有权干预围观拍摄,以避免不法分子借机扰乱秩序,或是恶意传播编造的事实真相,影响查办案件的后续。 然而没等江陌掏出警官证说教二三,那小胖子就前撅后拱地一趔趄,捂着后脖颈龇牙一哼,奋力拽断了对讲挂绳上的卡扣,扯开步子豕突狼奔地撒腿撩远,跑两步又猛地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剜了江陌一眼。 挨不着细想,单就恶虎獠牙扫过来的视线,这小胖子保底也是个肚子里揣了点儿什么猫腻的经验人员。 “站住!警察!……都躲开!” 厉声喝停的话音刚蹦出嘴边儿,屏幕舞台后头好不容易归于平静的工作人员霎时间被这尥蹶子就跑的小胖子横冲直撞得一团乱。 后台的灯光零星又昏暗,江陌迈开长腿撸起袖子追了不出五米远就被固定在地板上的线槽绊了个倒栽,杵着胳膊伸手抵住地面滚了半圈,抬脚直接踹在了小胖子负担不小的脚踝——他颠着肚子上的几两肥肉略一磕绊,栽歪着上身撑扶了一把舞台大屏背后支撑的脚架,整个人极富弹性地晃了两下就重新站稳,拔腿又跑了几步,忽然就心气儿不顺地放慢了皮球弹跳的行进速度,扭身觑着江陌探向他肩膀的胳膊,报复性地闷了一脚回来。 “还袭警是吧?” 江陌嗤声啐了一口,被这小胖子灵活的反击气得想乐。她一把捞住送上门来的蹄髈,照着麻筋儿一拳头砸了上去,却不料这小胖子肉皮棉裤武装得太厚,只闷哼吃疼地鼓涌了一下,见一时挣脱不开,两只手铆着劲儿地朝着她胸前狠力地搡了过去——江陌神经一紧,咂么着这小胖子的吨位,当机立断地卸了一半儿力气后仰躲开。小胖子却看这一番使坏不成,勉强放弃了得寸进尺之举,趁着这几乎半秒的空隙,当即活鱼似的反身一扑腾,又蹦哒着朝前蹿了出去。 “站住!杜仁宇!” 江陌稍微回想了一下工作牌上的名字,提腿追了两步喝止无效,甩开肩膀就冲着他的手臂抄了过去——杜仁宇折腾这两个来回已经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全凭着这身灵活的肥肉闪转挪移,他眼睛滴溜一转,忽地弯腰撑住膝盖,就势箍住了江陌刹车不住一时失衡探向他的胳膊,撅着屁股使劲儿一拱,囫囵个儿地就把最近忙叨得体重飘轻的江陌扔砸到地上,扭头转身,一步三晃地朝着走廊的另一侧奔逃过去。 江陌这背摔的高度有限,但架不住后脑勺儿先着地,后背八成是硌在了线槽的瓦楞,疼得她呼吸的声音从嗓子眼儿里变了调的往外挤。 “嘶……疼疼……” 她眼冒金星地托着伤愈了没多久的肩膀,龇牙咧嘴地搓了几下,翻过身来挥退了走廊通道口探头出来的工作人员,撑着地面咬紧了后槽牙刚爬起来,眯缝起眼睛远远地就看见后台昏暗通道的另一端,早先被护送前往休息室的漂亮女主持不知道什么时候循声掉转了方向,嘴里骂骂咧咧地嘀咕着“刚才还遍地的老爷们儿这会儿一个都不见影”,趿拉着拖鞋弯腰提起礼服裙摆,抡起搁在台口的备用麦克风,紧张地挡在了杜仁宇逃跑的通道跟前。 “滚啊贱人!跟你没关!” 杜仁宇眼神一晃,似乎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愤恨不满,闪身躲开了砸在他胳膊上的一棒子,反手就拽住了主持姑娘细伶伶只手一握的手腕,脸上的肉膘一抖,脚踩住礼服的一角,横眉立眼地揪住裙摆用力一拽—— “杜仁宇!住手!” 江陌高声的叫喊在一屏之隔乱糟糟的场子里实在不太明显,她倒没指望着满心恶意滋事的杜仁宇能突然立地成佛地听她一句劝,只趁着他侧耳分神的毫厘空当,抢了几步冲到主持身前,反手甩掉外套拢住了她的上身,然后扶着她的肩膀几乎腾空起来,抬脚正踹在为了惹事使坏拖延了两步的杜仁宇后心当间,挥着拳头就把头晕眼花的人砸进了屏后的支架下面。 “跑你大爷啊跑……全场封控你以为跑得出后台还能跑得出场馆?” 江陌费了挺大的力气才把这一跟头差点儿摔背过气,歪着脖子就瘫倒在原地势不动弹的死猪背手上铐拖拽着薅出来,抓耙着在地上滚了一层灰的头发,看见屏幕后头呲出了星点电火花就气若游丝地飘出一缕烟,回身仰起脑袋,对着见义勇为不成差点儿自我奉献出去的女主持缓慢地眨了眨眼:“雨飞主持人——是吧?刚谢谢你啊,不然这哥们儿又有劲又灵巧的,我一个人还真就按不住他。能不能帮忙问一下……这个屏幕好像是被他一头撞坏了,是不是得赔钱啊?” “赔你妈的钱啊!老子淌血了你没看见啊?!暴力执法!我他妈要举报!话都不问就追着打——” 叶雨飞被这挂着工作证的小胖子缭乱的一遭惊吓得眼前发花,垂着视线呆滞了好半晌才捂着裹在身上的外套检查了一下卡得挺紧的礼服,腿软地蹲下。她没怎么听清这位女警察的安慰和问话,倒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杜仁宇嘶哑恶劣的叫骂,哼声捡起刚甩在一边儿的拖鞋,使劲儿在他的腿上抽了几下,“你不跑谁追你干嘛,袭警我可是看见了,你敢举报我就敢去当目击证人,谁怕你啊!” 杜仁宇估么着觉出身上不痛不痒地挨了两下,胖头鱼打挺似的抬起上身想翻身坐起来,可刚一扑腾就被江陌用膝盖抵着腰间盘,只敢气急败坏地找茬儿:“诶你警察看见了吧,她打人!怎么这就不管了?徇私枉法——” “哟,有文化啊……还知道徇私枉法。你抬头瞅一眼,这儿可没有监控啊。” 江陌照着这胖头鱼的后脑勺儿上一扇,搭眼看见叶雨飞手腕上的红肿淤痕,勾手招来了通道尽头悄么声地张望情况的工作人员,一边翻出证件托付着两个胆儿小的倒霉蛋找人要一份赛事主办的人员名单,一边示意着他们抓紧带着主持人去处理看看,直等稳妥地目送着一行三人拐进休息室所在的通道,江陌这才把趴着喘了半天气儿的杜仁宇翻身捞起来,抽出他屁股兜里的手机,对着他这张胖脸敲下了解锁按键。 “偷偷摸摸鼓捣半天——哪儿来的,投屏的视频文件?”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朋友-躺倒(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二躺倒 “抓绑匪抓得整个会展中心封控戒严你还有理是吧?!脑子被驴踢了吧顾形?!当着你们的面儿连着丢俩孩子?!” “没当着面儿……而且就丢一个……另外那个是——” “丢一个就长脸是吧?!能耐啊顾形!我一快退休的老头子,刚才被市里头年轻一辈骂了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啊……” 高局这一通兴师问罪的电话炮仗似的从顾形漏音呲声的手机听筒“叮叮铛铛”地往外炸,网上眨眼间铺天盖地喧沸肆起的探听虚实一字一句地戳得人肝儿颤。江陌支俩耳朵陪她师父一同挨骂,尴尬地捏搓着手里的赛事工作人员名单,从屋子当间晃在中控室门口,朝着门外挥了下攥得死紧的文件纸卷,示意着协助扣押杜仁宇的两位小辅警把人带开几步,离得大敞的门板稍远一点。 顾形脸色凝重地伫立在小米录身后,垂眼睨着小警察单独调取观察交付赎金现场附近的监控画面,顶嘴无效异常乖顺地听闪了老腰的高局在电话那头骂了一分过半就快血压冲天,总算压低了声音开口担保打断,但没敢直接挑明几天之内把绑匪罪犯抓捕归案,忽忽悠悠地趁着电话那头伺机扒着轮椅逃离医院未果反被护士站抓包的老高拉着李书记说明情况的空当,扭身把电话挂断,摸出烟盒衔了根儿烟,搓吧着打火机擦了半天火星,抬头瞄了眼烟雾探测器,到底是没点。 “黄星骏,盯好‘赎金’,我看这孙子模模糊糊的眼神儿不太对,这家伙别是想拖着钱跑路——”顾形含混地捏着滤嘴别在耳朵边,关了对讲话筒,乜着江陌看了一眼,“你接着说,观众席那边。” “观众……内场观众目前还在配合留证审查疏散,已经提醒删除拍摄投屏内容和警方的照片,但……收效一般——现场寻衅滋事暂扣三人,趁乱猥亵两人,还有一个‘冰妹’,已经先一步联系缉毒的同事带回派出所盘查,管片儿的所长说等都安排妥了再下来一趟汇报具体情况。至于怀疑和绑架投屏滋事有关的——” 江陌先一磕绊,晃悠几步上了前,把攥得打卷儿的名单文件递到顾形手边。 “也就误打误撞逮住这一个愤青小胖子。他们那边得了警方消息之后应该是内部自查了一圈儿,除了有个猥亵男员工案底的男领导以外,赛事承办和技术支持这一块的正式员工和设备外包公司都可查可溯源。至于挂着实习、助理工作牌的基本都是临时工——这一批人员来路不定,大学生实习占多,也有一小部分是捡了什么内推的名额,赛事方觉得这茬儿让咱们搅和得稀烂,核对身份的事,待会儿我带个人过去看看,应该……十多分钟就能完。” 顾形一目十行地扫视着文件,循着江陌虚点着特殊用荧光笔标亮的临时工签名登记表,些微地蹙了下眉:“手写签字的单子就这么扔过来了,说到底就是不想管。绑匪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傻缺,一堆人里估计不会放两个引人瞩目的定时炸弹。门口那小胖子交没交代?” “实习导播杜仁宇,搞婚庆拍摄出身,因为设备线路这一块的技术在盛安这儿小有名气,所以得了本地的器材公司推荐,会展中心这几天的比赛活动都是他跟进现场对接。今天之前都挺老实,所以场内大屏的控制调试基本全部归他负责,导播室那边第一时间也没怀疑是他裹的乱。” 江陌单拎出来一张折皱又抹平的简历纸,屈指示意着顾形弹了弹纸背,“至于跟绑匪的关系,杜仁宇没说明白。” “没说明白还是没编明白?” “说到半路想起来俩人认识地由头不太对,现编又太明显,所以含含糊糊的没说明白。”江陌耸了下肩,歪着脑袋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紧盯监控的小米录,掏出口袋里卸下来的手机交给顾形看了一下:“……听着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是在哪个看片儿交友的网站或者app上认识的朋友,挺聊得来但没见过面,俩人抱怨天道不公的时候突发奇想琢磨一起干点儿报复社会的大事,真动刀子见血的提议杜仁宇没干,后来聊起工作要忙一阵子,杜仁宇才主动提起投屏个限制级的片子哗众取宠地让警方打脸一下……那位网友估计还欲擒故纵了几天,最后决定,投屏惹事儿可以,但投什么视频几点投屏那位网友说了算。” “具体交流的内容还得小米帮忙查一下,他们聊天儿的网站还是软件的我在他手机上没找见。”江陌抬眼搭见顾形颔首准允,转身拎着手机晃到小米录眼跟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哦对了师父,曹桦进场的那个票,也是杜仁宇提供的,本来还以为今天能网友见面共商大计,结果他看给票的位置一直空着,还以为被放了鸽子,没想到发视频的事儿倒是一点儿没拖——” “……冤枉,我真冤枉啊警官!你们说的那个曹什么的,我真不认识啊领导!听我说啊领导!” 蹲在走廊墙脚抱头反省的杜仁宇瞄见个穿着打扮神似领导头头的警察就撅着腚跟在他屁股后,挣扎甩开了按不动他的两个小辅警,追着刚半只脚踏进中控室门槛的耿秩冒了个头,言之凿凿情真意切地对着正经穿着执勤服的耿副仰头挤了两颗金豆:“我真不知道那视频里的小孩儿是被绑架的!真的!我就以为是网上扒的片段呢!不然我肯定发现不对劲儿立马就关了呀!因为早就说好了放出来就是单纯想唬人,看……看警察抓瞎被嘲的热闹……那要是真知道他是罪犯绑匪,我也不能跟他——” “扰乱公共秩序已经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没有私底下撺掇收钱惹事在先,哪儿来今天这么大的乱子?!真当自己是块好饼呢?”江陌瞥着杜仁宇死死扒住耿秩裤腿的指尖,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提了一下没提动,顺势把人向后一推,趁着他王八蹬腿儿的空当把善文不能武的耿副让进中控室里面,“耿副,休息室那边……” 尖叫呐喊声掀翻整座场馆的同一刻,安置周南一失踪相关家属及陪同人员的休息室也差点儿被一声尖锐的叫喊厉声刺破了天。 男孩惨遭绑架的啜泣求救声几乎霎时间把叶筝身为人母唯一的脆弱戳了个碗大的窟窿,血淋淋地剜走了她的魂魄,连哭都哭不出来——休息室里乌烟瘴气的吵了半天,扑上去四五个警察才勉强把即将从内部矛盾上升到肢体冲突的混乱情况彻底控制住,耿秩将将半拉身子挤进屋,叶筝就瞪俩眼睛直挺挺地砸进人堆儿当中,一声不吭地翻着白眼。 “周南一暂时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江老师情绪勉强能稳定下来,就是头晕躺了一会儿,本来是想让她去医院看看,但她坚持要等着场馆这边正式搜查的结果,我也就没再劝。” 耿秩轻轻搭住江陌的肩,平复情绪似的压了一下,转头跨了两步,对着顾形晃了晃脑袋,“……叶筝因为看见孩子被绑架的视频躺倒之后就没醒,刚送上救护车了,那个徐经理和管片执勤的女警跟着,赵晋景还留在这儿……那哥们儿慌得很,问他什么他都支支吾吾的,话都让梁霁说了,也不知道哪几句话是真的,哪几句话是假的,不过看赵晋景的反应,属实有点儿什么毛病。” 顾形和江陌这师徒俩最近听见姓梁的脑瓜子就嗡嗡,眉头如出一辙的蹙在一块,皱巴得能夹死苍蝇。 “梁霁?怎么哪儿都有他?”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朋友-私事(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三私事 绑架视频闹得遍地鸡飞狗跳之前,休息室里就已经先一步吵得一团稀烂。 赵安昶丢了手机就地失联的消息搅扰得叶筝心烦意乱,她有点儿绷不住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捏着手机抿住了有些发干的深色唇彩,清了清略微有些发紧的喉咙,安排工作任务似的推了下赵晋景一时恍惚僵硬的肩:“再联系一下那个保镖公司的人,还没消息的话就去对面萬枫商场看一眼,我在这边,等周总儿子有消息……算了——你去我不太放心,还是我过去找一下——” “……”赵晋景先是晃神地瞥了眼糊堵得黑漆漆的窗口,犹豫地咕哝了一声,没敢反抗地点了点头,只微微皱着眉头看向已经快步迈向门口征询警方协助配合的叶筝,拎着手机锲而不舍地拨打着保镖预先留存的工作电话,余光却凑巧瞥见了似乎始终在冷眼旁观的梁霁,迁怒的邪火“噌”地蹿上了眉眼:“梁霁,安安失联这事儿……到底跟你有没有关?!” ———— “赵晋景雇的保镖有问题?”顾形搓吧着别在耳朵上的烟,突然抬了下眉,“又是那个什么斯威安保公司的?” “对,盛城国际投资的那个什么子公司。上次高坠案,严密把控严董安全,跑到老高办公室门前吆五喝六的,就他们。” 耿秩一言难尽地理齐了适才一团混乱当间不知道被谁扯歪的领口,顾及着身后江陌小米录这两根儿刚长起茬儿的警界小苗苗,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没把话说得太难听深远:“……这公司吧,主业活动及私人安保,副业‘顺风耳’,严董那会儿正赶上银行股东变更,盛城国际正好有笔项目款的审批捏在他手里,那简直恨不得在他们家人身上插俩眼睛。这回是正赶上叶筝回来做什么文创电竞产业的投资,就跟早些年奉南开发差不多,明面儿上没说,但跟盛城国际之间算是正经竞争对手,撂个保镖在赵安昶身边,主要是为了拿捏他们家光鲜亮丽背后的污点。” “玩得不怎么干净啊……把手伸到孩子跟前。”顾形不齿地冷哼出声,忽然咂么着赵晋景的质问稍一抬眼,“叶筝和赵晋景既然知道斯威安保背后有这么层关系,还放心把孩子单独交给他们?” “斯威是他们宣传部门搞文旅活动经常合作的公司,年前配合省外抓拐卖犯的时候,赵晋景稀里糊涂地卖了个人情,刚签的半年合同,叶筝纯粹是顾虑到赵晋景工作方面才没换人。不过打着私人安保的旗号窥视私生活的事儿……”耿秩被休息室里左一言右一语的扯皮拽得脑仁儿疼,略一沉吟,总算能捋一捋乱七八糟的毛线团,“吵归吵,这个安保公司的人配合绑匪的可能性其实很小。毕竟有了点儿资历摆在那儿,该有的备案都有,而且牵扯的目标太大,耍心眼儿归耍心眼儿,还真没觉出他们两家闹出什么除了商业竞争以外的矛盾信息。” “充其量就是个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儿的由头。”顾形瞥了眼听下巴嗑听得快把整张脸皱巴到一块儿的江陌,点名道姓地朝着她的方向打了个响指,“琢磨什么呢这个表情?” “……我怎么觉得听赵晋景那句话,赵安昶——是叫这个名字吧?”江陌猛一抬头,征询意见似的看了耿秩一眼,搓了搓燥得直冒汗的后颈,“孩子这次出来不跟家长同行的事儿,是跟那个斯威安保有关联吧?” “赵晋景刚开始心虚得很,支支吾吾什么话不敢说,就是单纯拽着梁霁较劲。” “后来梁霁这个,照他的话来说是‘迫于无奈配合调查才交代事关隐私的事实’啊……听那个意思说,孩子今天闹脾气,可能和之前汇报到公司那边的一个情况有关。大概上周三,赵安昶去小提琴的老师家上课,回来的时候,在他们家小区侧门门口附近看到赵晋景钻进了一台不认识的车里,跟一位衣着清凉的女人贴身鬼混,随行的保镖大哥没拦住,赵安昶就暴着脾气抡着小提琴盒砸了车窗,那女人没认出来砸车的小子是他情人的亲儿子,下车就先扇了孩子一巴掌,回过味儿来想道歉,谁成想又被赵安昶拿砸碎的小提琴划伤了脸,好像……现在还在医院。”耿秩略一颔首,捡起工作台上的茶杯,呼噜着凉透的茶水灌了一半,“梁霁说,他知道这事儿纯属是凑巧,鉴于可能引起了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所以得自证一下清白——他能得知事情的经过,是因为事发导致争执双方和雇主受伤,当值人员需要提交汇报和检查,他那天去聊斯威安保审计年检的时候,隐私入库之前,误打误撞在安保公司总经理的办公桌上看到的。” “冠冕堂皇地变相搜集雇主甲方的隐私信息呗……不过这事儿纯粹是赵晋景自己作风不正惹出的乱子吧——”顾形听见这些个不着调的私事就硌得牙疼,“他找梁霁的茬儿是打哪儿论的?” “赵晋景主张的是,孩子撞见出轨现场是保镖有意为之。”耿秩一耸肩,“因为平时孩子下课回来从来不走侧门的方向,那天突发奇想地去逛新开的书店走侧门回家,是那保镖大哥蓄意引导,害得他们家关系紧张,以致于导致孩子被绑架的局面。听说叶筝今天本来是要带着赵安昶一道参加商务会谈的,算是家庭局,但是因为之前碰见的事儿觉得他爸太恶心,一直很抗拒跟始终在粉饰太平的父母待在一块儿,所以才闹脾气,为了打发时间去了对面商场的书店……却没想到,碰到了绑架案。” “陪同的保镖呢——”顾形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瞟了眼监控屏幕上忽然消沉着跌坐在地上的曹桦,眉头骤紧地拎起对讲话筒,“黄星骏!曹桦收到什么消息?找人过去看一眼!” “……”耿秩啐了口嚼碎剌嗓子的茶叶渣,循着顾形的视线看向曹桦那张灵魂出窍的脸,等了黄星骏的即时应答才继续:“陪同保镖……梁霁联系安保公司那边帮忙做了定位,还在萬枫商场里面,少说也得有一个多小时没移动过,势头不太好,行动组的人和场外巡逻带人过去了,目前还没找——” 耿秩一脸愁苦的话说半道,公频线路的对讲忽然穿出来一声刻意压抑着情绪的粗喘,问询的话音带着气声轻轻地喷在对讲上面。 “那个……直接说话就行是吗?江警官能听见?” 顾形听着这轻声细语的动静有点儿耳生,下意识地好奇望向对讲里轻飘飘提及的江陌,想问问她听没听出来是哪位业务不熟的警务基层小年轻,扭头搭眼却瞧见江陌猛一激灵着拔直了身板,拽住别在领口的麦克风,惊诧一闪而过的脸色紧张又深沉。 “邵桀?” “你跟江警官说你……哇啊啊啊啊——mo姐姐……”公频对讲的某一端猛然爆发的哭声被窸窸窣窣地拉远,对讲机的持有人小声地笑了一下,被迫地接着这一声响彻所有线路的嚎啕把话接着说完。 “顾队,江警官,周南一小朋友找到了,被锁在一个工具间。需不需要带人过来看看?”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朋友-私事(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三私事 周南一疑似走失的震惊担忧尚未消减,舞台上方高悬的啜泣淌血简直霎时间把整个后台的鼓动燥热扯拽得跌落冰点,无所适从的寂静幕布一般密不透风地笼罩着战队休息室,压抑得只剩下空调躁动的鼓风声左突右冲地在头顶盘旋,“沙楞楞”地掀动着被分析师随手扔撇在桌面上的笔记纸页。 场内不住声掀高的喧沸总算在警察同志迟来一步的疏散沟通下趋于平复安稳,缓和不少的噪声兜转绕过后台通道走廊,窸窸窣窣地搔刮着邵桀酸涩揪紧的心坎。 江陌那副神经绷紧到近乎苍白的表情始终影绰地晃在他眼前。 他捧着手机垂着胳膊,僵坐在休息室门口的沙发上唾弃着自己的无能为力,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机壳上的拼图滑块,无意识地捏住手机边框敲了敲,翻转避开了韩律刚靠着门板张望了一圈儿就贴过来的视线,被他强掖着打趣地犯贱,屈起胳膊在腰间戳了两戳,“刚碰一面怎么还失魂落魄了?那视频的事儿江警官不是说跟周南一没什么关系吗?” 邵桀点了点头,又慢吞吞地晃了晃脑袋,搪塞糊弄的话还踌躇着,余光就先瞥见一条乱蓬蓬的裙摆支棱到drg休息室的门边,人脸未见,声音先跟满屋子的死气沉沉打了个照面。 “老霍——哦打电话呢……诶桀哥,你们带队医来了没?管跌打的药借一瓶呗——” 叶雨飞挂着一身皱皱巴巴的布料侧身跨过门槛,提溜着长裙闪亮登场地晃了一圈儿,这才收了大喇喇的神通,瞄着遍地的沉闷,谢过队医递到她手边儿的药喷,看着平日里最没心没肺的李泽川,没忍住喷涌而出的好奇嘴欠。 “我看老霍在走廊里电话打得也一脸郁闷,你们这怎么都这副表情?要是担心场子里那个视频的事儿……刚我看见有一个漂亮女警察已经抓到人了,诶?叫什么我忘了问……反正身手特别帅,我还帮忙了呢~这就刚才磕的。” 叶雨飞抬眼瞟见窝在椅子里的几个小朋友“噌”地投来几瞥好奇的视线,挥手对着勉强也算半个熟人的韩律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地抡着药瓶摇晃起来,“好像投屏的就是设备技术那边的一个临时工,挂了一对儿银手镯带走了。前面内场观众已经在登记散场,我刚看vic那边的经理都在沟通能不能登记先撤了,你们这边……刚我就发现,徐经理开场之前还碰面来着,这会儿怎么没在?” “……有点儿什么事儿吧估计。”韩律十分绅士地起身拖了把椅子过来,搭手帮忙捏住药瓶:“那不老霍打电话在联系?vic是申宁过来的,还有俩外援俩外国教练分析师,肯定优先处理。咱们就等警察同志安排——大主持人你这怎么磕的,这是让人抓了一把?就这一块儿淤了?” “这可是跟歹徒斗争的徽章,可不是单纯的淤伤。虽然差点儿给那个警察姐姐添个大乱——”叶雨飞举着胳膊端详着手腕上的淤肿,又凉又胀地嘶了口气,“不过好像场中休息走失的小朋友还没信儿呢,限制出口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这事儿,我听说——诶桀哥?” 叶雨飞神秘兮兮地拽着一脸高深莫测的韩律挑起话头,声音压低了三秒不到,沙发跟前不屑参与这些鸡零狗碎的邵桀就攥着手机晃到门口,毫无征兆地吓得叶雨飞差点儿跳起来。她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顺势转身,追问的话音刚要从嘴边儿往外飘,邵桀就朝着后脑勺丢了句“去趟洗手间”,扭身跟门口的辅警小同志征询了一声许可,几步迈开,晃得影子都看不见。 “……” 叶雨飞眨了眨忽闪的长睫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嘴没把门儿的,摸不着头脑一团混乱。 “那孩子……该不会是桀哥——” “哪壶不开,你拎起哪壶往外倒。你桀哥倒没赶上生孩子这个进度……”韩律投递眼神未果,撂下药喷揣起胳膊,琢磨了一会儿,八卦地把眉毛挑起来,“不过你刚碰见的女警察,在咱桀哥这儿,来头可没那么简单。” ———— 南侧后台的工作区和休息室半数是临时搭建,洗手间藏在了一条直通舞台,却离得站队待机室遥不可及错综复杂的死胡同里面,几乎随时在通道里晃来逛去引导待命的工作人员八成是刚被紧急集合协查配合的消息统一召集到会议室里面,挤挤攘攘地敞着门,瞄着警方往来经过的动静交头接耳地抱怨。 叽叽喳喳窸窸窣窣的声响耳鸣一般盘旋在耳廓旁边。 邵桀慢吞吞地循着乱七八糟的指示箭头撞进了两个死胡同,原路返回再兜兜转转了几圈,这才总算绕到了一堵眼熟的钢筋水泥的环形墙面。 洗手间的标志灯光忽明忽暗地闪个没完。邵桀不紧不慢地停在洗手间门口,稍微后仰着上身,有点儿介意地歪着脑袋,看着几步之隔就能通往半地下方向的那扇液压防火门,缓慢地抬了下眉眼。 液压防火门的门板阖得严实,两个灭火器的喷嘴朝向不一地抵在墙脚,隐约还能看见清扫不彻底的砂砾灰痕。 邵桀分明记得,开场之前厕所打卡以防赛场三急的时候,他恍惚留意地瞥了一眼抵开了液压门板的红色灭火器,半地下通道鼓涌而出的凉风丝丝缕缕地流动在脚底下面。 他没来由地察觉不太对劲,撤回已经迈向洗手间的步子,调转方向停在了防火门跟前,蓄着力道伸手一扯,逆着瞬时间钻爬找到了缝隙出口的穿堂风,略微眯起眼,探着脑袋钻进了通往半地下的通道楼梯间。 南侧楼梯间的灯泡实在太过昏暗。大抵是集中设置了几间电路控制室的缘故,通往半地下的楼梯坐落在起码五步开外的右手边,几间挂着电工锁的控制室沿墙罗列在左侧,延伸的尽头是一件杂物间,大门紧闭地正对着液压门板。 邵桀停顿了几秒,鬼使神差地钻进楼梯间,直直地踩着地板瓷砖,刚挪了两步远,一声嘤咛的微弱叫喊就混着鞋底碾过光滑地面的动静,“硌楞楞”地钻进了耳朵里面。 “呜……”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朋友-角落(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四角落 “杂物间的门是锁着的。当时——” “啊不好意思我这个笔没油了,胡哥!笔有多余的吗,借一支——” 南侧直通半地下的楼梯间并不算窄小,杂物间跟前十来米的走廊通道堆挤着几撮负责走失事件搜查的警察安保,吵吵嚷嚷地试图还原出周南一小朋友被锁在杂物间却直至刚才无人发现的事实原貌。 邵桀略微垂下视线,看着负责问询情况现场记录的派出所民警顺从地眨眼,目光先盯紧了抬起胳膊举到他眼前示意稍等的指尖,停顿了三两秒的光景,到底还是心不在焉地飘忽绕远,越过了仰着脖子戳在他身前的小警察,终得归属似的攀挂在了江警官俯身弯腰时无意勾挽掖在耳后的发间。 得了通话对讲里嚎啕大哭的报信,江陌几乎第一时间冲到了挡着灭火器的液压门跟前——狂奔的脚步声沉重得离奇,紧急刹停的动作都快把她自己甩飞起来,整个人“咣当”一声就撞在了通道的铁门上面,手腕和小臂的侧面到现在还能看到泛红一片。 但她却仿佛揣着些莫名执拗的怯怯,在亲眼确认趴在邵桀怀里的周南一平安无恙之后,愣是咬着后槽牙无视了周南一哭喊求抱着伸过来的小手,只定定地盯着小不点儿指甲上抠抓破皮渗血的痕迹,直到迟来一步的江禾和周怀豫慌张忙乱地擦过她的左肩,接手揽住了再度爆发哭喊的周南一,喜极而泣地拥作一团。 江陌似乎是嘶声压抑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胳膊腿哪儿被磕得钝痛难捱,还是单纯神经紧张僵立在原地站得脚下抽筋,绵软地踩了几步,趁着到场民警规劝安慰的空当,目不斜视地绕定到邵桀旁边,掌心打颤地压了下他的肩。 当时江陌的表情被散落的碎发遮挡得看不完全,邵桀只能恍惚瞥见她眼尾的水色,潋滟地掠过他眼前。 “杂物间里放了一堆长时间没人认领的遗落手机和年前文创展会剩下一堆没人要的毛绒玩具,如果他当时是自己跑进这间屋子里的,这两样东西足够吸引他钻进来。找安抚物,或者是用手机联系父母……结果却不知道怎么、被谁,锁在了杂物间里面,并且内场的警察巡视了几圈儿了都没发现——” 江陌谨慎地钻进杂物间里审视了一遭侧身出来,站在刚用备用钥匙打不开只能硬撬的门板旁边,举起手电筒弯腰打量着已经敲打剜别得稀烂的门锁,大抵是察觉到邵桀游魂似的飘过来的视线,调转了手电光束的方向,朝着他肚脐眼儿的位置晃了个来回,“收收你那个一脸便秘的表情。除了不知道为什么门上了锁,还留意到其他什么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 “……呃……嗯……”邵桀撇着嘴咕哝了一声,稍微拽住了脑子里对江警官脆弱伤感的自由发散,搭眼正对上坚定不移地挡在他身前,以确保江陌跟他始终保持一人之隔的小警官,抓挠着后脑勺儿有点儿无奈地轻叹。 “地面很干净。通道往杂物间这一段的地面瓷砖很干净,踩着都有‘嘎吱嘎吱’的声音,这个算吗?”邵桀回身朝着通道口液压门的方向点了点,余光瞥见江禾和周怀豫抱着周南一挤在通道门前吭哧瘪肚地回顾着被反锁在杂物间的经过所以然,犹豫地看了江陌一眼:“再者就是那道门被人关上了,旁边就是厕所,为了通风散味儿,到今晚开赛前,这道门应该都是用灭火器挡着的,地面上的灰痕能看见。” 小警察闻言一蹙眉,循着邵桀的视线给缓步踱回来的江陌让了半个身子的位置,有点儿懊恼地不敢直视她的侧脸,“我们场内巡视得了那位目击证人提供的线索之后主要都把警力放在了西侧和北门,东南这两边都是找了两圈没发现明显异常就……恢复了常规的巡逻频次。这边算是在后台工作区域里面,一直都有人流动来往,而且半地下通道也没问题,是我们疏忽了师姐,万幸孩子没什么——” “做笔录又没让你写检查。更何况照邵桀说的,锁了门还清理了走廊通道,转移警方注意的可能性还不能完全排除。”江陌摆了摆手,掀起眼皮瞥见邵桀好奇又纠结压了下嘴角,失笑着摇了摇脑袋,补充说明道:“警校大比武的时候我俩一个带教,他小我一年,就一直这么叫。” “哦……”邵桀先没指望着江陌能主动解释个四五六,有点儿惊喜地抬了下眉毛,清了清嗓子停顿了两秒,瞄见江警官蓄势待发的眼刀,十分乖巧地收敛了试图趁势反击的不着调,缓声反问道:“……有目击证人?梁霁?” “嗯。照他的话来,周南一是被他带着走了半地下通道之后吓跑的,他也没看见周南一具体跑到了什么位置,目击的证词反倒引发了没必要的误导……”江陌稍微拧了下眉,适可而止地收住了点名道姓的吐槽,“小不点儿被你找到的时候有没有提到?” “大概提了一嘴梁总监的事儿,不过应该是真的被吓到了,东一句西一句地讲得不怎么连贯。” 邵桀稍微回想了一下,勉强把周南一缺词短句的哭诉拼凑出个囫囵不清的场景:“……周南一说他是在一个垃圾桶旁边见到的梁霁——他本来还记不太清楚什么名字,比划之后看了照片才确认。当时应该就是刚跟江老师走散,周南一不想在原地等着,就接受了梁霁的提议带他去西侧观众席,但没想到梁霁却带着他钻进了半地下通道,内部停车场分不清方向,照明还少,他看着到处都黑压压的有点儿害怕,梁霁又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就害怕跑开了。可是因为找不到方向,所以看见南侧通道口的‘南’字,就琢磨着先跑个没人能忽悠他的地方再说。” 江陌确认似的抬手打断,反问了一句:“周南一跟你说的是,直接跑到南侧通道口,没往其他方向跑是吗?” “他说他害怕挣扎的时候,拽着梁霁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就彻底分不清方向了,只敢往认识的字的方向跑。”邵桀笃定地点头,随即又不太确定地皱了下鼻子,“说是这么说,但周南一说得其实挺乱,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后来他沿着楼梯跑上来,正好撞见有个胖胖的男的在通道口抽烟骂人,说什么给警察好看的……他就害怕地往后躲,正好杂物间门敞开着,就这么闷头往里钻,没想到那胖子还追过去踹了几下门,让他闭嘴……这一下子彻底把他唬得不敢动弹,一直到我听见细微的哭声,凑过去敲门试探。” “所以他才始终不敢出声喊人,门什么时候锁上的都没听见——”江陌沉吟片刻,又回过头看了敞开门的杂物间一眼,“我刚在里面看见毛绒玩具堆的小山塌了一块儿,估计他就是刨了个坑猫在里面。” 邵桀垂着视线一目十行地扫了眼民警同志递给他的现场记录,听话确认地签字署名,又利落地顺应着小警察期待的注视,在他递过来的记事簿扉页写了个“to签”,转而总算逮住了小警察提步前去汇报的空当,凑得离江陌近了些,“上锁这事儿,有没有可能是意外?” “杂物间的门锁被拆换过,应该是不久之前——但场馆方却没有备用钥匙,也就意味着没有预先登记交接。如果是馆内保洁或是值班人员私自更换占用,一则不会在无人看管的时候敞着门离开,二则即便一时遗忘,返回锁门之前一般都会进到里面大致巡视清点。可偏偏可能出现的条件一个都不占,甚至锁了门之后,还有人贴心地清洁过地面……顺带着关上了通风的液压门板。” “巧合多到这个地步,还能算是偶然吗?”江陌皱起眉,托着被她咬紧后槽牙硌得发酸的腮帮子搓了两下,拎起手电筒在邵桀肩上轻轻一点,“还有印象吗?梁霁回到休息室的大概时间?”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朋友-角落(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四角落 “第二局比赛候场之前肯定是没回来。但其他的……” 场间休整的时间不算充裕,霍柯捏着教练手册唾沫横飞的工夫就占用了大半,邵桀当时正专注地拉着语言壁垒若隐若现的姜赫宇琢磨着不同阵容的“帮扶政策”,着实没分出什么闲暇去关注梁霁这么号不算熟悉的编外闲杂人等的下落。他晃了晃脑袋,看着江陌抬眉了然的动作,犹豫地咂么着心里的直觉揣测,“你怀疑,是梁霁……故意把周南一关起来的?” “……不至于。这么个费力不讨好、单纯搅混水的小动作对于那位身家过亿的成功人士来说,压根儿没有任何好处,包括场馆里其他的情况,他似乎也只是在根据到场警察的级别、警方大大小小的动作稍有猜测……频道线路里太乱,小米,帮忙确认一下南侧内场楼梯间附近的监控,以比赛场间休息的时间为中心,前后先各捯半个钟头,要是有问题直接跟老顾汇报,他手机这会儿打不通——” 江陌扬起脖子在楼梯间通道仔细扫视了一遭,捏着遍地琐碎煎熬的对讲插不进嘴,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直接拨了通电话,交代了两句才回过头来续上前言,可话到嘴边又陡然一滞,缓慢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她似乎始终在无意识回避的推断,“倒不如说,梁霁更像是个单纯又刻意的旁观者,十有八九还惦记着前段时间我跟着老顾温晨在盛城国际翻箱倒柜找的那些辙……想趁着这么个‘天赐良机’的‘巧合’,给警方一丁点儿别有用心的威慑……” 江陌不自觉地扭头,安静地看向已经在民警劝说下,依偎着周怀豫紧拥着周南一,安心前往休息室的江禾。她没来由地想起下午凑巧碰面时,江禾将将提及了付晰登门挑衅一事的经过,目光紧追着那三个人逐渐模糊地没入明亮光线的背影,迟滞地怔了片刻。 即便千百个借口摆在前头,周南一再而三地陷入危险之中,万般的缘由都跟她有所牵扯。 江陌勉强维持在脸上的平和像是被自我否认的稻草轰然压垮,坍塌得遍地怯懦,她脑子里的神经被名为“苛责”的刀刃一丝又一丝地剐蹭切割,一线之间地岌岌可危着—— 邵桀就这么悄然朝前跨了一步,颀长的身形挡住了江陌泡透了愧疚快拧出水的视线,一脚踩碎了拉扯着她无法挣脱的漩涡。 “江陌……” 邵桀大概猜得出这会儿正在自我唾弃的沼泽里泥足深陷的江警官八成是听不进去半句宽慰或是规劝,只能稍微瞄齐了她的视线的高度,眨巴着清澈的眼睛,半知不解地扯开话头:“如果eden的证词和梁霁的目击证词有出入,会有追责吗?” “……关键是梁霁并没有说谎。充其量只能算是有些细节描述短缺,搜查判断产生疏漏,更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场馆赛事和其他警力的分配安排。”江陌毫无准备地对上了邵桀忽地持平专注的视线,承担不来的眼睫一颤,迟钝又本能地接住话茬,这才意识回笼地反应过来,猛地低下脑袋,抬手在泛红的眼眶周围用力揉了几下,硬着头皮接受了邵桀并不打算挑明的贴己,几句话说得唉声叹气,“况且周南一的年龄太小,这个事实摆在前头,证词本身就不具备完整的指证能力,即便真发觉梁霁有什么误导性的举动……后续处理也很难规避客观上的先决问题。这个人有点儿难说。” “其他的警力安排……”邵桀见好就收地站直了身板,目光垂落在江警官藏躲在一片阴影里隐约泛红的耳朵尖,随即又状似漫不经心地撇开视线,“跟内场投屏的视频有关?” “还没有确切的佐证,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可能,但不止。” 江陌抿了下嘴唇,轻轻地叹了口长气出来,准备劝返的胳膊刚搭上邵桀的肩,那位没什么眼力见儿的带教小师弟就扒着防火门探了个脑袋过来,抻长了脖子瞄见半躲在邵桀身影后头的江警官,没心没肺地吆喝:“江哥!你弟弟和爸妈在找你,刚问我来着,你那儿还忙吗?” “……估计没时间,我得回师父那边。”江陌先一怔,仿佛被这去而又返的一记闷棍敲得后枕钝痛发紧,喉咙一抖,压低了声音刻意遮掩着无法彻底抑止控制到天衣无缝的情绪,全凭着脸上面无表情的掩饰搪塞过去,“帮我说一声就行,有事电话联系。” 小警察挥手比了个“ok”,定定地看了江陌两眼才撤了视线,晃出几步远又“噌”地扭头回去:“江哥,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江陌嫌烦地蹙起眉头,抡着拳头虚虚地把人撵走,转而略微提了口气,好模好样地抬起头,正准备继续哄骗跟前这位全然没有主动离开留给她歇气念头的邵大选手——却不料乍一搭眼就撞进了邵桀眼睛里那一片深不见底,整个人无意识地颤了一下,张开嘴停顿了一瞬又抿紧,实在不知道继续对他言不由衷还有没有什么意义,只能一动不动地沉默,直等着对面的人影先她一步叹了口气,轻轻地弯起眼睛。 江陌对于同时处理执行任务和周南一走失事件的惶恐畏惧已经肉眼可见地刻在了她凄惨到苍白的脸色里。 邵桀不太想踩着她的自尊心,美其名曰地拥抱不堪拉近距离,思来想去,还是人畜无害地让出了足够江陌游刃的余地,“江警官,今天……算不算我又帮了你一个忙?” 江陌脑袋瓜里正飞速跑转着琢磨怎么应付眼跟前这位只是外表看似纯良好骗的电线杆,听见他这句问话,连晃动的眼神都呆滞地一停,缓慢地松了口气。 “确实,还没正经跟你道谢,杂物间的空间不大,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拖久了恐怕真的会有危险,真得谢谢你,哦对,你比赛赢了是吧?我估么着再过半个小时你们就能撤了……回去好好休息——” “场面话讲多了没意思。”邵桀眼色一暗,伸手握住了江陌哥俩儿好似的拍在他肩背上的胳膊,没太用力,但甩开挣脱也没那么容易,“实在一点的感谢,没有吗?” “锦旗你又不要……”江陌稍微后撤着上身有点儿想躲,可稍微一晃没能挣开这小子的拉扯,抬眼觑着他又挂在眉眼间的委屈,实在没好意思铆着劲儿甩开他的胳膊,“要不欠的饭加一顿?” “再这么欠下去,拖到明年都不够你还的。” 邵桀得寸进尺地环着江陌的手腕轻轻一扯,顺势向前挪了半步,略一低头,轻伏着贴近了江警官的耳朵。“下周比赛结束之后我想见你一面,不管多晚,我都等着。可以吗?” 江陌先没说话,只是后仰着脑袋用余光瞥向小孩儿紧绷的颊侧,咂么着这么个显而易见的邀请究竟是该正色还是依旧许个含糊的搪塞再一带而过,挂在她耳边的对讲耳麦就突然十分聒噪地“呲拉”一响,随即字正腔圆地传来一声顾队长逗趣讨嫌的轻咳。 “咳咳……正站在监控摄像头底下呢,差不多得了啊江小陌。抓紧回来一趟,你让小米录调取的监控,已经查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朋友-限期(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五限期 顾形抬脚别住楼梯间防火门的边沿,架起胳膊使劲儿搓了搓不自觉间又皱皱巴巴爬了满脸的沟沟坎坎,反手撇掉已经快着到滤嘴的烟头,目送着刚轮换回来汇报了两分钟不到就得了指令前往萬枫商场出警的一小撮黑蓝制服勒紧腰带快步跑走,稍微捂住手机话筒,拎着愁得两眼放空的管片儿所长小声叮嘱:“常规流程你熟,我刚把祝思来叫过去了,需要配合协调尽管开口,但有一点,重中之重——” “监控筛查嫌疑人线索特征。这事儿你放心顾队,虽说这会儿表忠心拍胸脯也没什么用……”管片儿所长理正帽檐抹了把油汗,就着执勤服蹭了蹭手,“但这一晚上,绝对不能让这孙子就这么牵着鼻子走。” 管片儿所长年长了他这个刑侦队长快十个年头,顾形没摆起架子搞什么恩威并重,就只正儿八经地稍一颔首,随即继续点头哈腰地附和着手机听筒里的批评指导,倚着楼梯间的门板刮了刮糟心的眉头,对着大步跑过来的江陌招了招手。 江陌跟一水儿的黑蓝色走了个碰头,离得老远就看见他师父一脸严肃得像个跟高局年纪相仿的小老头,穿过走廊里回荡散尽的脚步声,瞄了眼无比平静的手机听筒,紧张得头发丝儿都抖了几抖。 “李书记?” 静水流深的稳重可远比即点即着的火药桶难应付,顾形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脑细胞疼得快集体跳楼,举着电话面壁反省了几句才得了插嘴的机会挂断,转过头来看了表情总算没那么一团死灰的江陌一眼,欠嗖嗖地提了下嘴角,但挨骂挨得没什么劲头嘴贱,只幽怨地叹了口气出来,“李书记这做思想工作的功底是真厉害,老高我还能对付两句,书记训人从来不上头,拿捏着条条框框利害关系跟这儿摆事实讲道理,一句又一句地直戳肋巴扇儿。” 江陌也跟着牙疼地眨了眨眼,“赵晋景告状告得挺快啊?” “人家好歹也算个机关红人,怎么能叫告状呢?得叫汇报情况。”顾形还没怎么琢磨明白李书记隐约提点的话头,只是直觉敏锐地意识到赵晋景身上这点儿关系可能是跟领导的某位家属有点儿什么苗头,“主要是叶筝有面子,结果人落在咱们手里又吓又气地晕过去了。李书记听了个来龙去脉差点儿没骂人,还说什么给个三天限期……我估计也有老高在那儿撺掇呢,不然李书记哪能想出‘提头来见’的词儿……也说不准,李书记真来脾气,太行山都抖三抖……” 江陌快步跟在顾形身后,还没机会见识见识传说中“笑面阎王”的威力,探着脑袋有点儿跑题,“刚派出所跑出去是有线索?” “视频里被绑走的那个赵安昶的保镖,被发现倒在了商场顶楼犄角旮旯的一个洗手间里。听第一批到的哥们儿说,那兄弟脑袋挨了一下,一脑袋血,但没伤到要害,闻着味儿应该是被抹布捂晕的,叫不醒,送医院了——” “警察叔叔——!” “谁是你叔叔?你跟我差几岁你管我叫叔叔?” 顾形支着长腿踱进中控室,一把薅住在墙脚蹲得七摇八晃还不忘奇袭警察的杜仁宇,面无表情地抬了下眉毛。他随手把这满头大汗的胖子扔回到墙脚蹲着,掀起眼皮看向还不明所以的江陌,打了个响指,虚虚地点在杜仁宇上头:“管片儿的所长过去验伤取证调查一条龙,今儿晚上得把孩子怎么从遍地是人的地界儿走丢的弄清楚。暂时留着他,主要事关内场南侧楼梯间的监控。” 南侧内场的楼梯间离得南侧外场出口挺远,平时没什么人闲的没事儿跑过来绕远,但碍于防火通道空间宽敞,烟雾报警器不怎么敏感,扎堆儿抽烟的情况屡禁不止,场馆方又顾及到几间配电室的生产安全,封门吃了消防的几个罚单,索性把防火通道外的摄像头方向调转,巡视监控的同时监督抽烟罚款,这才算勉强解决了这么个不痛不痒了多年但又十分困扰的“老大难”。 “这次举办赛事,南侧内场楼梯间被圈在工作区里面,所以场馆的例行巡视就取消了,场间休息的时候,杜仁宇就在这儿靠着防火门打电话抽烟。”小米录敲了下暂停键,指着屏幕画面的上沿,稍微放大了一点勾手示意江陌仔细看,“这监控设置的时候不是为了拍楼梯间,所以角度有点儿偏,右手边沿墙一侧、包括杂物间的方向拍不完全……只能看见小朋友的鞋底确实出现在墙边的位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墙根儿跑去了杂物间。” “也就是……”顾形拽开椅子坐下,哗啦哗啦地翻开临时的笔录,抬头看了江陌一眼,“小不点儿说他被打电话骂骂咧咧的胖子吓到不敢靠近门口只能跑开的时间。” “这会儿防火门还是敞开的……”江陌略一点头,屈指叩了叩小米录跟前的桌面,“接着放小米。” “接下来,就是这个杜仁宇发现小朋友的身影,一路追到杂物间的门口,停留了半分钟左右才折返——”小米录稍微停顿了一瞬,脸上也堆起了对于杜仁宇的所作所为相当不齿的厌烦,“按照笔录上说的,杜仁宇可能是因为担心电话谈话内容被听到,所以威胁小朋友闭嘴待着,然后扔烟头吐痰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被打扫的保洁看见,两个人在通道附近起了争执,最后以杜仁宇摔了手里的咖啡杯离开作结……随后杜仁宇回到了内场馆内,没有在南侧通道再出现。” 顾形撇下手里拢共没几行有效信息的笔录,转头瞥着蹲得两腿打颤的杜仁宇,“你个三十大几的老爷们儿,跟一个几岁孩子较什么劲?火气够旺的啊……” 杜仁宇正倚着墙面眼冒金星,抬头哼哼了一声,咂么着刚才听下巴嗑理顺的人物关系,有点儿心慌地瞟了一眼江陌——威胁恐吓唬到了大领导亲徒弟的亲弟弟身上,属实是摊上了个大问题。 但江陌没抬头,沉默地盯紧了监控画面里保洁大姐的清理动作,无视了杜仁宇犹犹豫豫试图辩解的表情,眉间稍稍拧紧:“保洁收拾妥当离开的时候防火门也是敞开的……那也就是说,莫名其妙关上防火门,彻底把杂物间隔绝在监控视野意外的人——” “就是那位主动为咱们提供目击线索,相当坦荡的……” 顾形冲着屏幕一扬下颏,没怎么故弄玄虚。 “梁霁。” 第二百二十章 朋友-限期(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五限期 “……这哥们儿到底想干什么?师父我——” 江陌大概有所预料地抬了下眉毛,只是觑着监控画面上梁霁优哉游哉的神色,揣起胳膊一言难尽地咋舌。她稍微侧过身子脚步一挪,没等话音落地,顾形就轻轻叩响桌板,轻描淡写地拦住了江陌的动作,“梁霁这人直接挂着‘审问’的名头容易适得其反,所以刚才确认过监控画面之后,我就趁着他去厕所的工夫,随口那么一闲扯……” “没问之前是一个字儿没说,问了呢,倒是也一丁点儿都不瞒着。但照梁霁的话来讲,他不主动提及,纯粹是没觉得他的行动跟小不点儿失去下落的事儿有什么关联或者牵扯。” 顾形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暂停画面上那张似乎刻意朝着监控方向张望过来的笑脸,牙根儿痒痒地一“啧”。 梁霁这人似乎很乐得由里到外地营造出一种平易近人的氛围,即便他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精明神色。他对于顾形前后脚跟进厕所的举动显然有所猜测,甚至在顾形还略微思忖揣度地准备跟他对上眼神儿打个招呼的空当,就先敏锐地站在洗手台前,微笑地看着镜子里的顾队长,耐心等待着他状似无意地挑起的闲嗑。 “当时我要是多留意一下就好了。”梁霁抬手凑近了感应水龙头,不慌不忙地把细而柔弱的水流握在掌心,“找了半天没找到周南一,看见西侧防火门一动,我就没想那么多……琢磨着反正到处都是警察同志,走丢这事儿总不至于。没想到他居然会被误打误撞锁在南侧的杂物间里。” “……”顾形提溜着裤子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听不太出情绪,大步流星地踱到梁霁身旁的洗手池,水花四溅地搓了几下,“可不,要是赶早几步往后台走,兴许还能碰见那小不点儿被人吓得钻杂物间里。那哥们儿也是愁人,挺大岁数了跟小孩儿较劲……不过刚查监控的时候,我看梁总过了挺长时间才从南侧的门出去?不是着急在比赛开场前回后台吗?” “嗯,正好往南侧走的时候在内部车场里碰到了会展中心的负责人,以前盛城国际承办家装展会的时候打过交道,就随便聊了几句。临时耽误了。”梁霁小幅度地甩了甩手,抽了张纸折了两折才擦拭掉手上的水滴,关切地反问了一句:“顾队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哪儿那么多阴谋诡计,这不就是监控拍的不全,也不知道是谁把小不点儿锁在屋子里。”顾形使劲儿抡了抡胳膊,随手把水蹭上衣襟,“主要吧,这孩子是江陌的亲弟弟,我这不能白占着‘师父’的名儿啊,出了事儿总得上点儿心。我记得你从南侧防火门出来之前在楼梯间停了一会儿是吧?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没有。准确点儿说是没留意。” 梁霁眼皮微微耷下,仔细揩净了手指缝隙里的丁点儿水渍,慢条斯理地回忆,“我就记得楼梯间里挺大的烟味儿,保洁大姐刚打扫完,情绪可能——不太好,站在门外大声喊说让我别到处踩,我就等了一会儿才出的门……抽烟那位也是挺没公德心,南侧楼梯间一出来,左手边就是母婴室,我怕烟味吹进场馆,就顺手挪了灭火器,把防火门关上了。现在想想,真是……不好意思啊顾队长,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没想到无意间会耽误正常搜查,连孩子的情况都发现得不及时。” 顾形咂么着梁霁那副自我反省痛彻心扉的隐忍表情,抽了口凉气,总觉得牙碜得很。 “听听,有理有据有善心,顺带着还把咱们搜查的疏漏损了一顿。梁霁在内部车场搭话的人联系到了,描述的情况也没什么出入。保洁大姐暂时还没消息,在封管场馆之前人就已经交接下班……他们经理前段时间欠了工钱没给,现在下班时间根本联系不到人,还在想办法确认。”顾形掏出手机瞥了两眼汇报的消息,拎住手机壳背后磨损掉漆快脱扣的指环,快速转了两圈,轻声点了江陌两句:“在没有任何明确指证的前提下,咱爷儿俩所有的怀疑,都是建立在偏见之上的扯淡。上心可以,钻牛角尖儿可不行。” “南侧楼梯间外的监控角度有点儿刁钻,杂物间的情况根本拍不见。外加上防火门一关,有没有人经过很难确认。”江陌闷声附和地叹了口气,抬手又揉了揉泛红酸涩的眼睛,“要不我把跟楼梯间关联的各个出口的监控全部过一遍……” “那个太耗时间,毕竟还有曹桦和赵晋景。咱先就近打听打听。”顾形漫不经心地一歪脑袋,总算得空挪了几分注意给墙边儿挣扎得像是“体罚”一样的杜仁宇,吹了声跑调的口哨出去,“杜仁宇,跟这儿听了这么半天,听没听出个因为所以?” 杜仁宇蹲靠在墙边,腿抖得像筛糠,咬着牙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声,“我……我真就是一时思想滑坡,没想到这祸能惹到这……我哪儿知道什么因为所以……投屏的来龙去脉我都说了,那孩子……我吓唬人不对,但锁门囚禁真跟我没关系,我要有那个胆子,我也不能——” “你在楼梯间抽烟骂人那会儿打的那通电话,现在是无法接通的状态,根本拨不回去。” 顾形远远地勾了勾手指,示意小米录把杜仁宇那台已经装进证物袋的手机递给他徒弟,转过头来托着下巴颏乜着竭尽全力挤出点儿无辜眼泪的杜仁宇,“那通电话,就是跟你合谋搞什么投屏的网友是吧?” 杜仁宇脸上肉眼可见地震颤了一下:“那个……也是……网友,我不认识,但不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行。”顾形见怪不怪地翘起二郎腿,继续扬着鼻孔对着杜仁宇瞧,“不知道更好——既然你不清楚你那网友是个什么来路,那也就没必要再替他隐瞒什么子丑寅卯……把你们俩在网上聊这聊那的内容全部交待出来,我还可以帮你争取争取——” “师父!” 顾形话没说完,捏着杜仁宇的手机摆弄了几个来回的江陌就突然抬起头。她提步开口打断了她师父没边儿没沿儿的威逼利诱,举着手机凑到顾形跟前,差点儿被他翘得老远的腿绊了个跟头。 “年早过完了,这会儿想着给你师父磕头?” 顾形端了端坐姿,掀起眼皮看着江陌霎时绷紧的表情,立刻伸手接过证物袋,低头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发件人显示未知的消息框,缓慢地拧紧了眉头。 “想要孩子活命,给你们三天时间。我想要的东西,他们知道答案。”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朋友-冒名(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六案底 大型赛事活动安保协同配合赎金行动前后共布置出动各方警力三百余人,场馆范围内管控观众、群众及工作人员两千四百余人,外广场群众商贩临时限制进出三十余分钟,会展中心主路辅路进出口管制临检车辆逾八百台,核查发现车辆套牌及其他证照年检异常十九台,因临时封控混乱紧急调用救护车六台,市长热线接报投诉——整二百五十件。 在警方安保的恢恢网下,撇开几只因为证件核查网逃案底暴露被迫落网的幺蛾子,行动组几十上百号精锐愣是大眼瞪小眼地荒度了利用“赎金”钓鱼的黄金时间段,惶然紧张筹备了大半天,到头来却连绑架案嫌疑人及关联人员的影子都没撞见。 直到那则充满挑衅意味的威胁短信同时送抵每一台正在接受警方监控的手机上面,参与行动的每一位警务人员都仿佛后脑勺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闷棍,耻辱感瞬时间爆发冲至顶点。 突发恶劣事件临时管控后的疏散安抚工作持续到深夜十点过半,彻底清场后,刑侦支队配合技术人员上下里外地把会展中心翻腾了个底儿朝天,总算在凌晨一点左右初步确认了警方行动被悉数窥视掌握的原因症结,并最终锁定了场馆名单上的一位失联人员。 名单上的失联人员叫李万,场馆工作登记的姓名、联系方式及身份信息经核实全部为冒用作假——此人打着跟保安队李哥同姓同宗的旗号接触各项临时安保工作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期间工作稳妥认真,为人正直和善,性格内向话不多,乖巧温顺得不怎么起眼。 “警官……” 场馆安保队长捏着签字笔的指尖一个劲儿地打颤。他犹豫地在确认笔录无误的陈述末端画上了一个句点,稍微把规矩的领口扯得凌乱,抬头征询意见似的看了江陌一眼:“我这个笔录,签了之后,是不是就证明小李万……是你们要抓的坏蛋?要是这样的话,我……我不能签……” 江陌正哗啦哗啦地整理文件,掖着点儿怨气的动作被这位一老本实的保安队长突如其来的“语出惊人”原地打断,整个人愣了一瞬,随即缓慢地码齐纸边,留意着措词平静回问:“目前主要是针对冒用身份的疑点,后续还需要调查……是觉得记录内容不准确吗?如果哪个段落需要校准——” “不是的警官,记录倒是没什么问题。”李哥有点儿堂皇地摆了摆手,捏着笔的手腕在桌沿轻轻磕了两下。他不太好意思地抬起头,盯着江陌熬得通红的眼睛看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伏在桌案,嘀咕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地用力写完:“……就是吧,虽然知道李万——也不能叫李万了,反正这小子身份作假,但……怎么说呢,这孩子跟我挺处得来,看面相也不像是那种无恶不赦的大坏蛋……” 李哥签字落笔按了个红指印,恭恭敬敬地抵还文件夹的工夫,托付似的恳切地看了江陌一眼:“有劳警官,一定把真相查明白,这孩子过得苦哈哈的,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让他这么乱来。” 苦衷纠葛或是恩怨情仇在刑事案件的案由因果里占了大半,但在温度容情之前,犯罪事实大多没有什么借口可言。江陌耷拉着眼皮对上李哥过分恭谦的视线,略一停顿,到底是把见怪不怪的说教抿在了嘴边,只是接过文件夹稍微颔首点头,拎着展览馆场内初步勘察的汇总卷宗,快步跑到顾形的办公室门前,抬手凿了两下鼓着风声的门板。 江陌跟赶过来找顾形确认联合协查通报的郑司羿走了个顶头碰,站在队长办公室门口被在场几位组长手里头掐着的几种品类不一的平价烟熏烤得睁不开眼。 “开门散一会儿吧,深更半夜的,走廊也没人,光开窗户烟味儿就跟屋子里打旋儿——你站风口这儿。”顾形使劲把“咔啦啦”犯滞的塑钢窗窗缝拽到最大,拢住办公桌上被吹得烟灰四起的半拉易拉罐,摆手示意着江陌把手里的卷宗先递给沙发茶几上一脸死相的两位重案组组长翻看一圈,顺带着把刚刚接通电话的管片儿所长供在了茶缸子上面,言简意赅地问:“老高已经坐着轮椅被请过去汇报喝茶了,咱们得赶在他回来下任务之前把目前的情况都碰个明白。绑架案的大前提略过——先说场馆和冒名失联人员那边。” “冒名失联人员的假身份叫李万,登记的身份信息归属本市,联系到是一家工地小吃部的老板,身份证件未丢失,经派出所协助核查得知是被作假掉包了,但因为店面摊位经营是妻子主管,所以除了驾照,近一年都有没用过证件,辅助调查的难度比较大,也无从了解证件具体被掉包的时间段。冒名人员在保安队登记留用的照片是合成的,其他录入的人像都比较模糊,除了追查动线以外,真实的身份信息暂时没办法获取确认,只能说,这张脸在此之前既没留过案底,也没上过网逃名单。” 江陌刚在询问室里蒸了一头的汗,戳在窗台风口底下抖了个寒颤,瞄了眼林宇和黄星骏翻看卷宗的进度,往翘着二郎腿仰头盯着天花板瞎琢磨的顾形身上看了一眼,“这个假李万是在半年前跟保安队的李哥认识的,当时是场馆里举办大型的家居家私展览,因为样品的大型建材样板需要二十四小时巡逻人员,招过一批项目制的保安,假李万就这么跟李哥套了个近乎,也就此在保安队的圈子里挂了个名,临时用人的场合他经常出现。因为性格正直不怕吃苦,所以李哥曾经希望他签个正式点儿的劳务合同带在身边,后来被假李万以考学进修为由拒绝掉,直到这次会展中心缺人手,假李万主动找到李哥,问询最近有没有工作可以干——顺便提一嘴,在保安队长的本地工作群里,两周前赵晋景现场督办的公园灯会活动周,斯威安保的一个小工头接私活,吆喝过找人值夜班的事儿。至于当时找没找过这个假李万,确认的结果还没回来。” 顾形扬着脖子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依旧瞪俩眼睛较劲似的盯着天花板,“假李万在场馆里的工作活动范围和动线捋清了吗?人是什么时候跑的?” “周南一走失报警之前。” 江陌稍微皱了下眉,佯装着停顿回想似的撇了下视线,“……假李万之前就跟李哥商量好了,这两天连轴转想回家休息,今天只待到到晚上八点,因为住的地方太远,赶不上公交回家的话明天一早很难准时到班。根据打卡记录和监控调查来看,假李万在八点十五分左右从靠近地铁站的馆内出口离开,买了到末站的临时票,但直到曹桦拎着行李箱到达隧道指定地点之前,假李万都停留在地铁站里面——也就是当时技术人员定位的信号地点,范围始终在会展中心的边缘。” “还真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把‘赎金’放在眼里。”顾形抓了抓脑袋自嘲地嗤了一声,撂下架在办公桌上的长腿,鞋跟轻轻磕在桌脚边沿,“监控泄露的事儿呢?” “场馆安保执勤的地点不固定,昨晚正好是假李万在主场馆巡逻值班。根据李哥的证词,当时中控室值班经理在打盹儿,让假李万帮着盯到五点,后来李哥凌晨三四点钟过来轮班的时候才把人叫起来,还提醒假李万,如果期间出了什么问题,值班经理容易拿他开涮——” 江陌压了下嘴角,忿忿地把玩忽职守的骂人囫囵个儿地往下咽,“假李万就在这期间利用备份电脑安装上载了窥屏窃听的病毒软件,技术那边还在研究,看看能不能把接收信号的ip地址破解出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朋友-冒名(下) 案五朋友 十六冒名(下) “合着还是个动了点儿脑子的技术型人才。” 顾形拎着衣领稍微坐正了身子,伸手接过传阅一遭的卷宗,停顿了半秒忽然抬头:“拨给曹桦的那通电话,主叫方信号位置基本就框定在会展中心往地铁站的这个范围内是吧?” “没错。”江陌搭眼对上顾形的视线,笃定地点了点头,“包括赵晋景儿子赵安昶在萬枫商场里失去联络后被绑架的这段时间。” “同伙肯定是没跑了,声东击西的同时还能绑票拍照煽动舆论一条龙,不可能单靠这个什么假李万,更何况赵安昶还有一个保镖跟在身边儿。”顾形拖着凳子往前,抬手对着茶缸上头的手机话筒敲了两下,“所长,萬枫商场那边的情况摸得怎么样了?” “……顾队——我这儿……风大……信号——等我两秒……” 萬枫商场里的情况好赖还算有迹可循,犄角旮旯的突发事件被商场安保捂得平静,也没人干扰发酵得蒸腾起来。 派出所主管行动的干警辅警追着绑架案嫌疑人的蛛丝马迹快撩到城郊以外,管片儿所长风风火火地跟着外勤的小年轻一路折腾到后半夜,远程参会听得还有点儿含糊,得了顾形的吆喝就抓紧松开捂得挺紧的话筒,站在呼号叫嚣的风声里拢不住收音,磕磕绊绊地缩回到警车里面,拽上车门吞咽着捯了两口气出来:“……萬枫商场那边基本的情况已经摸排清楚了,拷贝的监控视频小胡待会儿就能送到,技术取证的报告可能得等祝主任那边。” “根据商场和书店内部的监控来看,赵安昶在抵达萬枫商场最初,跟保镖在书店外就餐区发生过争执冲突。”管片儿所长稍一沉吟,大抵是半道摇下车窗对着外面喝声叮嘱,声音闷了几个字才恢复清楚,“……因为保镖和赵安昶的衣着特征比较显眼,所以商场内的工作人员印象比较深,具体争吵的内容记不太清,但大概是关于‘隐私’和‘父母’,此后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交流,连在书店的时候,保镖都站在跟赵安昶隔了两排书架远的位置,没有靠近过,直到晚上七点五十分左右,赵安昶略过保镖,从书店的侧门晃进了商场的防火通道——也就是赵安昶失踪、保镖被开了瓢的那个洗手间所在的通道口。” “这地儿有点儿偏啊,基本是在商场的最角落,楼上电影院把这侧的洗手间封在了影院内部,营业时间门是常闭的;楼下这侧是商场的办公和仓储区域,电梯间走货运和垃圾清运,非特殊情况也不对外开放。”顾形拎出一张翻印之后被他折搓得皱巴巴的商场布局图,抻长了脖子扫了两眼就递给江陌,“保镖就没跟着?” “跟了两步,但被赵安昶喝止了。这打着电话能发照片儿视频么……”管片儿所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八成是拽着派出所的小年轻帮忙摆弄着手机,声音忽远忽近的,“我截拍了一小段视频发过去了,顾队你看一下。我们初步推断,实施绑架伤害的应该是这个在赵安昶之后抵达洗手间的保洁工。” “被冒用领取了保洁车的保洁叫高宏,因事假晚上七点打卡下班,保洁车和工具归位后又被人偷偷拿走,在此期间一直在书店所在楼层做正常的保洁工作,按照高宏的清扫区域,留意着赵安昶的动向围着书店在绕。赵安昶前往洗手间之后,保洁车就立刻推进了男厕,并且在门口摆上了正在清洁的牌子,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保镖察觉不对,赶去洗手间发现假的保洁刚要撤掉正在清洁的牌子,闯进之后没找到人,此时被假保洁趁其不备打伤,又捂了麻醉多加一层保障,藏在了最角落的隔间里,再推着保洁车离开。” 顾形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管片儿所长对着监控翻拍得一团老花的照片,皱巴着眉头往办公桌上一推:“赵安昶在保洁车的垃圾袋里。” “萬枫商场餐饮区停止营业的时间一般在晚上九点半到十点,商场为了餐饮清运不耽误打烊时间,允许垃圾清运车分两班到达商场地下,套着赵安昶的垃圾袋就是被八点十五分这班清运车拖走的。我们联系清运车的所在单位进行追踪,发现车辆偏离了正常的运输路线后没有准时就位,交警协查后锁定了车辆位置——这台清运车被开进了一个往安河区城郊去的农田壕沟里,驾驶员被击晕捆在后排,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之后已经送往医院。” 江陌瞄着手机上糊成一团的照片,咕哝着一抬眉:“安河城郊离会展中心这市区里头可挺远,绑人带走再找到一个固定地点拍摄视频,这个时间可够紧张的,车程来得及吗?” 顾形听见他徒弟的小声哼哼,搓吧着下颏的胡茬儿,抬起头来,“行车记录仪和车载监控有拍到什么吗?原来的驾驶员被袭击之前有没有什么发现?比如车辆被遗弃的时间?” “清运车驾驶员被袭击的时候在车上正听着收音机闭目养神,脸上搭着的毛巾都没机会掀开就已经晕得神志不清。车载监控拍到的嫌疑人带着帽子口罩,基本没露出什么明显特征。车辆遗弃的时间大概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从商场抄最近的路往安河区城郊走,这个车程勉勉强强有点儿赶,但不是不能实现。不过弃车的地方附近没什么建筑物和遮挡,连人影都少见,所以赵安昶到底是怎么被转移走的,暂时还存在疑点——” 管片儿所长八成是听见江陌嘟囔出来的疑问,搭茬儿解释了一句,又开始扒拉不太明白手机上的照片,停顿了两秒,闷声一叹,“……不过记录仪拍摄到,嫌疑人撤离的半路上在化工路的地铁站附近停靠了一下,副驾驶又上来了一个人,虽说也看不见脸,但最起码可以佐证,绑架案的嫌疑人,绝对不止一个‘李万’。”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朋友-记录(上) 案五朋友 十七记录(上) 顾形面无表情地抓了抓后脑勺儿硬刺的发茬,有点烦躁地攥着烟盒捻了根儿烟。 无论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别墅区监控死角无人介怀的私生子陈磬,还是早就试图脱离高压家庭趁乱得逞的曹晏,甚至于因为“一时兴起”撞破父辈丑事而主动摆脱安全环境意外落单的赵安昶——仿佛案情发展的每一颗棋子都悉数落在了嫌疑人预先准备的棋盘之上,朝着不畏外力干预的死局,按部就班地推进。 这伙身份成谜的绑匪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开了常规警匪追逐的路数,显然不是为了达成贪财图利这样的浅薄目的。 然而声东击西的诱骗套路得逞在前,趁警方不备早早地逃离追踪在后,绑匪身上的谜团已然系成了难以轻易拆解的死结,那么始终挣扎抗拒不愿配合的三位被绑儿童监护人,就成了破解困局的关键。 甭管是什么仇什么怨,三个孩子的生死拿捏在一伙不择手段的罪犯手中,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旁生枝节,惹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更何况,还有个被绑匪偷听了墙角的“三日之期”摆在跟前。 顾形深吸了一口气,又粗重地喘出来,嘬了嘬牙花子正准备把停滞不前的碰头进程推进一下,躺在办公桌上滋啦啦外放的手机音响突然“轰隆隆”地鼓进了一阵呼号喧嚣的风。 管片儿所长八成是拽开车门歪歪扭扭地没站稳,叽里咕噜地往下一摔,冒着烟儿的干草土灰“砂楞楞”地从手机听筒扬出来,老胳膊老腿儿磕磕碰碰了一下就疼得声音发飘,断断续续嘶嘶哈哈个没完。 “诶哟……顾队——清运车的行车记录仪刚查了一下……发现往大地里拐的一个路口,离弃车的地儿不远……有几台——这叫什么车来的……哦对,冷藏的厢货停在那儿,但现在却少了一辆。所里的干警发现,清运车周围乱七八糟的土地上有几个不怎么明显的踩踏脚印,正好是往厢货的方向——刚才有老乡过来看热闹,就跟他们了解了一下情况,说是大地里头有一家个体经营的养猪场,土路上那几台冷藏的厢货是常年停在这儿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那辆常规厢货,以前从来没见过。” 管片儿所长略一停顿,拢住话筒闷了两秒,清了清嗓子,掂量着临近退休手头上捧不住挑不起的重责,委婉地哼哼了一声,“是这样啊顾队,安河区往城郊这片儿,已经不在我们所辖区了,要是直接大张旗鼓这么折腾肯定是不太好,但这案子到这个程度,协查跑不了——市局要不跟安北镇分局联系一下,还是……” “可疑车辆继续往下捋,协查的事儿我联系。”顾形脸色一沉,也听出几个钟头之前刚信誓旦旦拍了胸脯的管片儿所长那点儿不合年纪阅历的义愤填膺八成是被城郊的野风吹得稀烂,划拉着手机举到嘴边,语气没什么波澜地叮嘱了几句就直接挂断,扬起下颏点了点拘在茶几小沙发跟前的黄星骏和林宇,“那三个当爹的,问没问出什么东西?” 黄星骏鲁莽的从警生涯里曾经有一段被“下放”到安河城郊附近的光荣履历,听着管片儿所长的下巴嗑有点儿溜号,正咂么着安河城郊的大致地形,搭着沙发边沿的半拉屁股就被顾形一句话吓得往下一溜,墩在地上才架起胳膊撑住上身,尴尬地抬手在鼻尖儿上搓了搓。 “刚汇报的时候江陌没在,我跟老黄就捡重点的说。”林宇知道顾形这话是在明知故问,但没怎么琢磨清楚顾队揪着这么个除了死磕别无他法的既定结果不放是为了什么,余光乜了眼涨红着脸将将坐稳当的黄星骏,轻轻叹了一声,“……重点就是,哪怕到了现在这个状况,三个当爹的依旧完全没想着配合——问到那几次交互有无的电话就说是工作上的互相联系,借钱拉关系;问到以前的仇家就干脆各说各的,提及安河中学这么个唯一的交集的话,就说可能是以前跟同学打过架,但也算不上是什么深仇大恨的程度,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这起离奇的绑架案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也就反驳的口径出奇的一致,说什么‘绝对是有人在恶意构陷,你们警方不查绑架犯,反倒在受害监护人身上找麻烦,简直就是无能至极……’”黄星骏提起这话茬就来气,虎着脸从鼻孔往外喷粗气,喉结上下一滚,“不过跟林林负责的那俩衣冠禽兽一比,曹桦那些个挂在脸上的臭脾气,还真算不上不漏声色到没半点儿痕迹。那哥们儿慌张的时候说他进过一次局子,不过是在未成年时期。” 江陌悄么声地听到半路,恍然想起赵小卉哭哭唧唧替她男人求情那会儿说起关于曹桦年轻时的伤病隐情,敛眉插了一嘴进去,“他挨打受伤落下毛病那次?” 黄星骏一愣,眉毛抬得老高:“诶你怎么……啊跟赵小卉聊天的时候她提到过是吗?” “提过挨打,但其他的没提。”江陌稍微回忆了一下,“详细的情况赵小卉好像确实不知情。” “……毕竟有的老爷们儿裤腰松得快挂不住,嘴可够紧,更何况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过因为是未成年时期的问询调解记录,而且好像是轻伤判定后达成赔偿谅解协议,没有最终立案,所以没留过正式案底。曹桦自己交代的……感觉说的话也就,真假掺半吧。”黄星骏打岔了一嘴,没好气儿地咋舌,“曹桦说,他在初中的时候在校外跟人发生过矛盾,打伤了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在这之后双方家长介入,鉴于轻伤的情况,派出所协助调解,达成谅解赔偿协议之后,就按照治安事件做了处理——后续警方回访还正巧碰见曹桦因为这事儿被亲爹打折了腿好一通教育,休学在家整躺了半年有余。” 顾形先没吭声,闭目养神地吸了吸鼻子,磨着后槽牙咀嚼着这唯一可溯的疑点,忽然问了一句。 “只有他自己?” “对。”黄星骏钢筋混凝土的粗粝神经快速反应蓦地一紧,“只有他自己。”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朋友-记录(下) 案五朋友 十七记录(下) 凌晨三点过半,江陌拎着一袋刚从小区对面便利店冷藏柜里抠出来的奶酪棒,一步一顿地晃到楼下,缓慢地吁了口气。 塑料包装袋被她攥得哗啦啦地响,窸窣的动静卷进刮得乱七八糟的西北风里,又高高地挂在躁动的树梢儿,扯动着枝条叫嚣摇摆个不停。 月亮黯淡地躲在夜色里。只一盏灯突兀地亮着,像是一只从漆黑夜幕的缝隙里窥视露出的眼睛。 碰头会速战速决,那三位自顾不暇的亲爹藏掖遮掩的苗头将将被捏住丁点儿有待深挖的端倪,趁热打铁正值关键。黄星骏得了指示派活儿就拽着林宇撩腿往审讯室跑,江陌拾掇着摊散在顾形办公桌上翻卷折页的文件,抬眼瞧见她师父不知道歪着脑袋琢磨了多久,伸手用力碾熄了烟头。 “你回家一趟吧,回家点个卯,问一问家里,其他的明早再说——没让你踩点儿上班啊,案子急,提前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也行。” 江陌脚步沉沉地趿上台阶,一步一步心不在焉地乱数到二百五,掏出钥匙戳在家门口,停顿了几秒,反手叩了叩。 顾队“大敌当前”居然还能突发奇想强制她回家的用意江陌当然心知肚明。 周南一的走失事件因为警方的“赎金行动”在解救的时机上或多或少稍有延误,虽说已经有耿副队主动出面公事公办地陪同就医,江陌却自始至终都没得到什么正儿八经的机会,对饱受惊吓折磨的周南一和父母,聊表什么感同身受的关切。 这种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意外的走失事件还没发展得一发不可收拾,可警察眼中迫于轻重缓急的抉择无奈,太容易成为家属们横亘在心头,需得漫长时间才能自我消解的指摘和埋怨。 门开得挺快。 八成是在医院检查了一圈儿回来也始终难以从又惊又吓的情绪中走出来,周怀豫身上缠着一股浓重苦涩的茶味,看见江陌的瞬间恍惚地怔忪了半秒,没等开口说话,就先被探着脑袋扑过来的江禾冲撞得一个趔趄,侧身躲开。 江陌其实一直都不太能掂量出他们这对年龄悬殊的姐弟在江禾心里真实的分量地位,只是在瞥见江禾抬起胳膊的刹那,凭空以为她打算为了幼子受惊遇险一事抡一巴掌过来,本能地咬住了后槽牙,稍微把眼睛眯了起来。 也算是成全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江禾压根儿没打算“成全”江陌最坏地心理准备。掌心的热度贴住了江陌的脸颊,在场馆后台跟杜仁宇厮打扯拽时擦破了一层油皮的刺痛蛰得她嘶声躲了一下,堂皇地把眼睛溜圆地睁开。 “……妈?” “妈你个头。”江禾红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见江陌手里的零食口袋,撇着嘴差点儿又哭出来。 “这么好看的脸,破相了可怎么办?” 江陌在花洒底下过水涮了一圈儿出来,江禾刚在周怀豫的贴身指导下煮好了一锅半硬不软的泡面。 半辈子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江女士偷偷瞄着江陌震惊到呆滞的眼神还有点儿羞赧,直勾勾眼巴巴地看着小江警官吃啥都香地填满了两腮,屈起胳膊杵了杵刚又端起茶杯的周怀豫,指使着他拿碗拿筷,也跟着挑了小半碗泡面出来。 “所以那个赵晋景儿子被绑架,真不是图财?”江禾直言口快,大喇喇地把这个容易积郁生怨的话题挑起散开,呼呼地对着筷子尖儿吹了口气,“那周南一被锁在杂物间的时候,你们在执行的任务也跟这个有关?” “我的妈诶你小点儿声,不是说小不点儿刚睡着没多长时间?”江陌下意识地瞥了眼卧室的方向,扭头正撞上靠在桌旁的周怀豫示意她安心的视线,嚼着泡面垂下眼,没再回避,捡着无关紧要的情况含糊地删繁就简,“差不多吧……反正折腾来折腾去的,还在场馆里头放孩子被绑的视频,惹这么多乱子纯粹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开,要不是关系到重要人物的重大案件,明早上头版头条都能占满,视频照片根本删不过来……就是还不清楚绑匪的真实目的究竟是出于哪方面。” “肯定是有仇呗。跟孩子不至于,但那个赵晋景,看着心眼子就贼。”江禾到底是没那个拿方便食品填肚子的习惯,吃了两口就把饭碗推到周怀豫跟前,咂咂嘴搭上了他的左肩,“诶那赵晋景之前是不是还跟你套近乎说认识来着?我记得下午碰面的时候好像提了一嘴,后来被谁打断了来着?” “叶筝。估计是看见我不太想接茬儿,直接就把话题搪开。”周怀豫顺从地捏住筷子捧住碗,随手把茶杯往江禾的手心里一塞,抬眼跟江陌单纯听热闹的目光触在一块儿,停顿了几秒,又状似无意地落下来,“我初中以前还没跟我父母去国外,跟你说过应该。” “嗯,你以前老家也在盛安。咱俩在国外不就是因为这个认识的嘛~”江禾捂着茶杯正打量着江陌脸上脖子上那些个浅得几不可见的剐蹭伤痕,没怎么留心地搭了句话,余光觑见周怀豫耷拉着眼,怔了一瞬,忽地歪过头来,“……你跟赵晋景真认识?” “二十多年前了。”周怀豫稍微回忆了一下,轻轻蹙起眉,“就在安河区和奉水河那儿的中学,同校,那会儿我应该是……初三。” 江陌嚼着泡面烫得一激灵:“安河中学?是同级还是?” “应该不是同级……因为当时留过同级的毕业照片。”周怀豫略一停顿,速度解决完江禾的剩饭,“但我对他其实印象不浅,因为各年级优秀代表开会的时候,正好在校长办公室碰过面。” 江禾脑袋更歪了一点,“好学生有什么稀奇的?他长得……人山人海的没什么特点。” “中规中矩的好学生可能没什么特别。”周怀豫抿着嘴唇踌躇了一下措词,“但抽烟打架收保护费还不背人的好学生,实在是很难不多看他几眼。” 第二百二十五章 朋友-工地(上) 案五朋友 十八工地(上) 早二十来年前,盛安城几乎半数以上的家庭都被迫裹挟在工业城市滑向下坡的洪流里,战战兢兢地举步维艰。大伙儿在无声中委屈又默契地达成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事原则,如履薄冰地维系着表面亮丽的稳定生活,就连校园霸凌的名头也大多被拎挂成了子虚乌有的友好“互殴”,“平稳升学、再创新高”的准绳大喇喇地摆在了校内规范守则的最上头。 “……二十多年前啊,那不正是安河区第一批拆迁改造的时候?别说现在风风光光的别墅区,那条商业街和立交桥连影儿都没见着……安河往奉水河那一整块地皮到处都是工地,安河中学落在正当间那几年可是不太好,学生一放学撒丫子的阵仗,作妖都算省心的,看着简直像是要现原形。” 江禾也不知道学着外国哪部侦探片子的主人公,架起胳膊搓了搓没毛的下颏,皱巴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安河中学那会儿好像还是公立中学呢?哪像现在,搬了校址还转了民办双语,校牌儿上多了一行外国字儿,一年学费就涨到几万还是十几万的。” “差不多就是小禾提起的那段时间,我初三的时候学校旁边的工地施工乱圈,把学校正门外的那条路都挡上了,上学放学绕路的话起码得多走半个钟头,后来有人带头翘了铁皮,大家都在工地里头钻。” 周怀豫没打断江禾逐渐发散的闲谈,抽空接上话茬儿,拽了张纸巾轻轻在江禾的嘴角上蘸了蘸,“学校早先也觉得不安全,找各个年级的老师轮班看管,但后来因为确实不方便,基本只要没平白无故丢个学生,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是在工地里撞见过几回,赵晋景带头跟校外人员茬架,回过头来再以保护费的名义跟同级的孩子收钱……从来没见他担心影响不好,稍微背着点儿下班的老师,带人往犄角旮旯里钻。” 江禾乖巧地顺着周怀豫的动作转过脸,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再倏地瞪得溜圆:“等一下!安河中学门口搭工地那会儿你才初三?!” “那会儿我都发现——”江禾嘴快地拔高了声音,又尴尬地半道压下来,“追随真爱那个狗渣男跟别人搞上了。他早先不是什么几级工程师来着,在建筑工地做过工程嘛,就是在安河区那片儿……那狗男人为了跟那包工头的女儿往一块儿凑,天天找各种理由说要深更半夜的坚守工作岗位,撂着我和‘指甲盖儿’那么大的江陌在家,听他放屁——忍无可忍我就无需再忍,有一次电话里气得我拎着菜刀就奔着工地找过去了,想着要不干脆跟他同归于尽算了——” 江禾磨着后槽牙抬手凿了下桌板,余光正瞥见江陌溢出眼眶的震惊,清了清嗓子,勉强找补了一下身为人母的颜面,“没真闹到工地办公室里……他有家有业出去泡妞不嫌丢人,我登台亮相的还嫌丢人呢。估么着也是老天爷想成全我这点儿放不下的脸,在工地里走到半路就开始下大暴雨,我那会儿虚得不行,跑又跑不动,就就近钻进了一个路边上刚起了三层就没再见有人施工的破楼里,等着雨停的工夫忽然就醍醐灌顶不想再跟他置气。” “好像还碰见几个初中生聚在一块儿不知道抽烟还是干什么坏事儿呢……几个孩子吵吵嚷嚷的,看我凶神恶煞地拿着菜刀,呼啦啦都跑了。有一个小眼镜好像还被我吓得尿裤子——但我光记着有这么个事儿,我自己都干了点儿啥还真就没什么印象……保不齐那会儿我撞见的初中生里也有赵晋景呢,看着都是安河区的校服,那个屎黄色的校徽特别显眼。” 江禾有声有色地拐着弯儿骂了付晰一通,解气地抚了抚胸口,抬头先瞄了眼似乎头一次听说这段往事稍一挑眉的周怀豫,隐约感觉不妙地把视线投向了刚划拉泡面碗底把自己塞成一只仓鼠的江陌,使了个大事不妙的眼神儿,在桌子底下蹬了她亲闺女一脚。 江陌对这两口子之间的情感推拉眼神传递有点儿不明所以,嚼着泡面没什么感觉地挨了一踢,沉吟了两秒,忽然咂么着“小眼镜尿裤子”的只言片语,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当时那几个人还有没有印象?拿照片能认出来吗?” “我这记性可不行,一孕傻三年没听过么?我也就能记得那么个小眼镜儿,还是因为他当着我的面尿裤子这么个极其丢脸的特点才记住的,具体几个孩子我都没印象了。而且一面之缘还下着大雨,到处都是水汽,雾蒙蒙的……现在想一想……脸都是糊的。” 江禾皱巴着一张脸想了半晌,托着脸颊轻轻晃了两下,“难得你回家一趟,闲聊的事儿怎么让你问得像是盘查一样——” “赵晋景应该就是暴雨天里欺负人的那伙初中生之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周怀豫难得截口打断了江禾不想纠结于此的对话,他握住了江禾诧异到勾挽过来的手,安抚似的压了压,“虽说学习好的校外‘霸权’属实让人很难不留意,但说到底,我对赵晋景印象差到记忆深刻,大概也就是那天下暴雨的时候开始的,算是……误打误撞了。” “我到那栋三层停工楼的时候比小禾早挺多……打雷闪电眼瞧着就快下雨,我估么着没伞的话肯定是要被拍在半路,就提早跟着两只流浪猫跑到二层视野挺好的小平台上待着……那伙学生是在我之后,带着人跑到二楼去的。至于江老师带着菜刀过去避雨,应该已经是那伙人快要离开的时候了——”周怀豫犹豫地停顿了一下,取闹的语气,眉头却拧得紧巴巴的,“虽然这会儿提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点奇怪,不过既然警方已经初步认定赵晋景儿子被绑可能关系到以前和他有关,但没什么人知情的真相……那就当是,讲个故事。”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朋友-工地(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八工地 刑侦支队办公室楼层靠着西北旮旯的那间审讯室闲置了少说得有两三个年头,平日里都是后勤内勤当储物间在用,墙角堆了高高几整箱没拆封的打印纸和三个裹着塑料袋的新拖布,乍一开门掀进一股气流,干燥得像是能卷起遍地的纸屑尘土。 赵晋景单手笼住审讯桌上的纸杯,抬手挥扇着从走廊里扑涌进来的泡面味道,勉强在昏暗的光线遮掩下,不满地蹙了下眉毛。 审讯室棚顶上正当间的灯管憋坏了一个,整间屋子里除了固定焊死的审讯桌椅以外,连个常规取证录音录像的设备都没有,也就书记员抱着笔记本越过顾形挤进门缝的时候随手拎了一个执法仪,无念无想地瞄着赵晋景端坐的位置,直不愣登地对着他摆在了正前头。 “这一晚上闹得乱七八糟的,派出所那边地方不够用,市局这楼里就那么几个会客室和审讯室,让缉毒经侦占了一大半……实在没地儿了,这才把你请到这儿来。别介意啊。” 顾形撑着门板先接了个电话,回过头来揣起手机扫了赵晋景一眼,落座之前状似无意地把拍摄角度多少有些冒犯的执法仪稍微拽偏了一点,挪蹭着屁股略一欠身,好说好话地道了个招待不周的歉,“这屋子现在就是一个小单间,虽然有点儿乱,但也总比我们那个四下漏音的办公室强一点,毕竟……万一聊起什么事关隐私的事儿,一走一过都能听见的话属实不太方便。” 赵晋景先没搭茬儿,权当是用短暂的沉默聊表备受轻视怠慢的不满,捏起面前的纸杯,抿了一口浓重苦涩的茶水:“……我听说李书记和高局最近都挺忙呢,这事儿属实也是给你们添麻烦……开年工作任务紧,都挺不容易,咱们搞文旅宣传口的看着像是跟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但赶上大型活动审批演出什么的,其实都忙活在一块儿。” 脱离了叶筝控制的赵晋景似乎也一并舍弃了浮于表面稍显生疏的堂皇敷衍。顾形咂么着他这几句场面话,平静又快速地意识到这位神人嘴里关切领导忙碌与否的话根本就是意有所指的寒暄,“听说”这两个字儿才是关乎他亮明了自己人脉层级的关键。 “可不,展览馆那儿这礼拜电竞文化周撑过去,隔一周就是加盟展会和外贸展会,市里头重视,高局和李书记肯定跟着操心啊,再加上局里前阵子遗属安置和申报的事儿,那都是李书记亲力亲为呐……老高更别提,受了伤还趴在医院里‘日理万机’呢,要不都应该请你去局长办公室坐坐,他那儿可有好茶——就是老高不在,还得委屈你。” “可不讲究那些啊,闲聊嘛,在哪儿都是聊,单位的茶叶,在哪都是一样泡着喝,你可别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啊……”赵晋景抬了下眉毛,八成是觉出顾形这老狐狸多少有点儿油盐不进,停顿了半秒,摆了摆手臂,“刚那俩小兄弟跟我客气着呢,工作嘛,都能理解。” 赵晋景这拐着弯儿告状的语气明显得就差直接言语,顾形再怎么搪塞也不能佯装没听出端倪,他咋舌一拍桌板,“他俩以往经办恶劣的案子多,都是跟那帮瘪犊子打交道拉扯的,净长毛病耍嘴皮子了,该好好说话的时候也犯驴,且得教育教育——不过也亏着你体谅,没跟他们较劲,这绑匪一拖二、二拖三的,谁也拿不准接下来的情况,他们哥儿俩是真着急。” “这么多年我们对赵安昶实在太娇纵了,一闹别扭就非要跟父母断绝关系,谁成想这次居然被绑匪逮住了契机……”赵晋景愁苦又无奈地抹了把脸,强打精神似的摆出一副信任提点的架势,“我肯定是相信咱们刑侦的同事啊……不过叶筝的状态属实……她拿孩子为重,如果有些话不太中听,也希望顾队跟小兄弟们说说,理解理解。” “都是绑匪拍的那个视频闹的,当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着急?”顾形低头翻了翻手底下的卷宗,老光棍皱了皱眉头浅表一下感同身受,“后来还发了那么一条意味不明的短信,挑拨得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赵主任你还淡定点儿,那两位可是,就差把屋顶掀了。” 赵晋景有点儿惊讶,“怎么还闹起来了?” “怕孩子出事儿呗,打从头一起绑架案到现在,都好长时间了。”顾形捻着纸页的动作没停,轻轻叹了口气,“曹桦那还是个闺女——” “头一个不是陈——” “哦……对,瞧我这脑子。”顾形纯粹是试探性地打了个岔,掂量出点儿含糊的隐情就没再继续,拖长了一嗓子,妥帖地搪住了赵晋景好为人师随口矫正到半路却戛然止住的话音,他依旧没抬头,一脑门子官司地抓了抓发顶,“陈悟清孩子刚出事儿的时候就给你打过电话,那会儿赵主任就知道有绑架案这事儿了是吧?” 赵晋景未置肯否,清了下嗓子,像是全然不在乎几秒钟之前唐突的疏漏,“属实是好久没联系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诈骗电话呢。” 顾形翘着食指挡住了斯威安保的合同复印件,指腹轻轻在纸页边缘摩挲了两下:“安排保镖也是因为陈悟清那通电话?” “保镖是因为年前市里头抓逃犯的事儿,叶筝一直不太放心……赵安昶隔三差五就一个人到处跑,我们实在是盯不住,有个人总要安心一点——虽然真的事到临头,也没什么用。”赵晋景敛眉啧了一声,粗重的叹了一声,不慌不忙地隔空点了点卷宗纸页上端的斯威安保的logo,“安排人的具体日子我还真就记不清,那上面应该有。” “斯威安保合同和报告书做得可挺细。”顾形吸着鼻子点点头,拎起卷宗指着附件补充,“从出行陪同护送更改到贴身保护的时间也标得挺清楚。我估么着是他们公司领导怕担责,连你什么时间联系他的通话记录都附在了上头。” “在你接了陈悟清陈总电话过后大概三个钟头,也就是陈磬被绑次日凌晨两点三十五,赵主任把电话拨到斯威安保客户经理的手机上,总不能是指导工作吧?”顾形琢磨着附和恭维的火候烧得差不多,不咸不淡地看着赵晋景几无起伏,却也挂不住那些个虚头巴脑佯装为难的脸色,卷起舌尖在后槽牙上一嘬。 “陈悟清那通电话意味着什么,赵主任其实老早之前就心知肚明,我说的对吗?”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朋友-失控(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九失控 赵晋景微微蹙起眉,几不可闻地嗤声冷笑了一下。 他先是本能抗拒地扬起下颏靠向椅背,已经架在胸前的手臂虚晃了一圈又放下,略一低头在鼻尖上刮着指节擦了擦,转眼就挂上一副诚恳迫切的神色,十分积极配合地抵住桌面,无视了顾队长惯用的那套“恩威并施”,轻轻哀叹着开口说话。 “是……陈悟清那会儿属实,你说挺久不联系的——连老熟人都算不上,莫名其妙地打来一通电话,上来就哆哆嗦嗦地跟我说起孩子被绑架的事儿,前言不搭后语的,压根儿搞不懂他是怎么个打算,就说什么让我也小心一点——”赵晋景这会儿没了顺水推舟临场发挥的闲情逸致,几乎是在自顾自地铺陈一桩笃定的事实,“但毕竟陈悟清也不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时旁另人,我们家两口子又都拿孩子为重,干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算是合情合理,这好像没什么不妥吧顾队?” 这话逐字逐句地扔出来听着问题不大,语气里却似有若无地勾着几缕意味不明的挑衅。顾形咂么着赵晋景压抑在皮囊底下起伏不定的情绪,顺着他的话茬儿戗毛问了一句:“陈悟清有没有跟你提起,他没有第一时间报警的具体原因?比如受到威胁或是其他——” “不清楚,这种问题倒不如直接问陈悟清……不过说句公道的,陈总混迹商场也有了点儿年头,从他嘴里讲出来的话,水分不少,撑死也就能信三分。”赵晋景其实没太明白顾形这句话的用意,狐疑地看向他,停顿了半晌,翘起嘴角讽刺了一句,“或者顾队长也可以反省一下,你们为什么这么没有公信力。” “反省,赵主任都提出来了,我们必须反省。”顾形拨动卷宗纸页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嬉皮笑脸地一耸肩,“就应该把陈总骂我们的话都录下来,赶明儿放我们例会上,集体学习学习。” 赵晋景听着顾形好赖不分的附和怔了一瞬,遇神挡神的应对打了个磕巴。他直觉顾队长这话茬儿接得牵强又刻意,可“录音”这么个关键词突兀地亮了个相,真真假假地翻摊在台面上就是个会被牵着鼻子走的大忌。赵晋景先前还试图牵制顾形的视线陡然一偏,干巴巴地想扯开话题:“顾队长应该清楚,不是所有的录音都具有法律效益——” 顾形抬了下眉毛,总算找到了切入要害的契机,截口打断得毫不留情,说话间眼尾都挤出一丝目睹到自投罗网的笑意。 “受害者家属之间的录音,要什么法律效益呢?” “……”赵晋景用力地抿了下嘴唇,喉咙上下一滚,状似不以为意地抬了下眉毛,大抵是快速地剖析了利弊,深吸了一口气:“咱们本来就是开诚布公地聊,顾队这话怎么听着……我这么信任你们——这话说的未免,太让人寒心。” “赵主任言重了……人之常情我们还能不懂嘛?但这个绑架案嘛,无非就是切入绑匪的需求或是痛点,这伙绑匪既不图钱又不图利,莫名其妙地扔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要求出来,身份信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难办啊。”赵晋景拖拽着谈话节奏的目的昭然若揭,顾形懒得拆穿,温吞地打了几句马虎眼,拎着卷宗里冲洗的副本照片,一张一张地码在桌面,“赵主任,你要不再仔——细——想一想,曹桦、陈悟清这两个人,除了曾经是安河中学的同校校友以外,还有没有什么,比较特殊的交集……毕竟三天的期限,总要考虑考虑孩子。” 赵晋景隐约觉出顾队长的多此一举绝非是在意图唤醒什么莫须有的共情和良知,甚至刻意威胁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但三张视频截图冲印的照片平静地摊在他的眼前,哪怕只是为了推托搪塞,赵晋景也不得不留意地顺着顾形的指尖,敛起眉间,郑而重之地朝着照片上三张稚嫩的脸上瞧上几眼。 较之于陈磬的茫然和曹晏写在脸上的麻木,赵安昶糊着血色的满眼惊恐,简直就像是一枚无从估计分量的巨石,重重地砸向了原本还算得上平静流深的水面。 ……眨眼之间就掀起了混沌的波澜。 赵安昶拒不配合的脾气秉性就像是一颗揣着自作主张不懂折中的炸弹,很可能会随时打破绑匪长久以来和人质之间各取所需的微妙平衡,将事态的发展彻底推向无可转圜的终点。 无论是绑匪索求的真相昭然,还是三个孩子的性命攸关。 “赵主任。”顾形视线直白地注视着直至此时此刻仍旧在权衡着什么的赵晋景,无声停顿了几秒,觑着他凝重思忖的表情,抬起手腕轻轻叩了叩桌沿。 “详细长远的要是记不起来的话,那咱就还是先就近说说录音的事儿吧。” 赵晋景像是没听清的茫然了一瞬,脸色倏地惨白一片。 顾形没再浪费时间,轻轻点了点手腕上的表盘。 “毕竟二十多年前了,没立案没卷宗的,跟我们闲聊几句,不妨事的,对吧?” —————— “刚给你发消息没动静,啥时候回这层来了?……江陌拽坏的水龙头还没修?” 凌晨两点四十六分,提溜着陈悟清软磨硬泡刨根问底的林宇搓吧着下颏愁得冒青茬儿的胡渣,迷迷瞪瞪地剐过黄星骏佝偻在厕所洗手台跟前的肩膀,先瞄了眼他正在置气的后脑勺,又觑着这五大三粗从不讲究的黄组长竟然捏着一块香皂快把自己的手洗秃噜皮,有点儿好笑地晃身凑过来,“过个开水烫一烫更干净……诶不对啊——你发疯怎么还拿我香皂使?!” “那我又没有!不用你的用谁的……曹桦刚上吐下泻地嚯嚯一屋子,收拾得我鼻子里都是屎味儿……”黄星骏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昏暗的灯管,叹了口气,冲着龇牙嫌弃的林宇就伸手过去,“刚就顾着给他媳妇儿打电话送衣服来着,手机可能找香皂的时候让我随手放休息室柜子里了……我真服了这哥们儿,平时脾气冲得像要上天,还以为是个硬骨头,结果这心理素质,喊两嗓子给他紧张成这个德行!” “心理素质什么样不知道,人倒是够豁得出去。十有八九是找辙不跟你玩儿正经的呢。” 林宇一把拍开黄星骏那双不怀好意的手,眉头也跟着蹙在一起,“碰面了就直接跟你提一句,待会儿继续跟他套话的时候兴许能用上,旁敲侧击。” “两个事儿,老顾那边我早就打电话过去。陈悟清家别墅区那边查了物业保安的名单,确定了假李万之前去踩过点儿。但这哥们儿在警方介入之后还正常出过勤,所以最初并没有引起怀疑。”林宇从外套口袋里抠出一包揣得皱皱巴巴的面纸,抽了两张纸巾给冲了凉水就甩着胳膊试图风干的黄星骏递了过去,“另外,陈悟清的正牌夫人王怡嵘主动找到柳晖和韩成毅,以检举和配合警方调查的名义,给咱们提供了几条录音。” 黄星骏点头哈腰地接过林宇的好意,听见林宇的话音眉头一紧。 “陈悟清和赵晋景?” “嗯。王怡嵘说是本来打算搜集陈悟清在外面养女人的证据准备离婚,但翻查藏在他书房和阳台的录音笔的时候发觉对话内容不太对劲,考虑到如果陈悟清犯法蹲局子可以直接让他净身出户,所以才把录音文件提供给我们,看看有没有机会给陈悟清挂个案底。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私自录音,而且提供的录音文件有很明显卡顿剪切过的痕迹,内容方面还需要技术再做确认……但至少能明确一点,二十多年前,赵晋景曾经牵头,带着陈悟清和曹桦,在校外干过一件缺德带冒烟儿的大事情。”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朋友-失控(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十九失控 江陌撂下碗筷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微微一动,犹豫再三,还是先捡了个恶劣但不至于歹毒的用词忖度试探。 “霸凌?” “……唔……我觉得实际情况应该比霸凌来得严重——”周怀豫大概还是有点纠结于跟江陌半路父女的尴尬关系,咕哝为难地停顿了两秒,下定决心似的咬了下齿关,“用‘猥|亵’或是‘侵|犯’……可能更准确一点。” 江陌倏地蹙起眉,“事件发生地点就在工地那栋三层的停工楼里?被赵晋景那伙人欺负的孩子……你还有印象吗?关于长相或者身份信息什么的” “二十多年前……施工场地附近除了安河中学以外好像没有其他的中小学校,看那两个孩子——女孩儿麻花辫梳的挺特别的,看起来最多是上小学的年纪,男孩儿看着小一点,恐怕也就四五岁的光景,估么着应该是工地工人务工带过来的。” 周怀豫点头点到半道,又缓慢地晃了晃脑袋,“时间隔得挺久,细节什么的属实是记不太清……我猜啊,应该是以什么跑腿或者帮忙的理由把小女孩儿和她弟弟从挺远的地方骗过来的,赵晋景好像带了三四个人?他们以前骗同级的学生交保护费不成,基本都是这个套路,把人忽悠到犄角旮旯里打一顿。” “大概是想干什么的时候……虽说正面冲突肯定是不行,但我总不能就那么看着,所以就大着胆子把那两只流浪猫的破铁碗扔到人堆儿里——赵晋景那帮人本来就乱糟糟的,被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说,再加上又听见打雷下雨有人过来,没多久就哄散跑走了,之后他们八成是在一楼又碰到了拿着菜刀的江老师,那我就……”周怀豫觑见江禾惊诧睁圆的眼睛,伸手轻轻压住她的肩,“女孩儿和她弟弟应该没事,她可能是看到我了,趁着雨声离得老远跟我说了几句话,当时没怎么听清,大概也就记得,让我别告诉别人和她父母,怕惹祸上身。” “这种事……”江陌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这几位隐藏了二十多年的道貌岸然,“不止这一次?” “说真的,我最开始没想那么多,总觉得初中生再怎么好奇心旺盛,也不至于真的跨过那条道德的标准——”周怀豫沉重地阖上双眼,轻轻一叹,“没想到赵晋景居然还吸取了停工楼那次的‘教训’,甚至顾及到对小女孩下手可能更难推脱责任,所以……隔了挺久吧,大概一个多月两个月的时间?我才知道,赵晋景居然还在带着他那几个小喽啰,在那片工地哪一侧已经完工待拆除的铁皮房里,继续着那些出格犯法的取乐事情。” 江陌眉头皱起就没松开过,她抻长胳膊捞了一张纸巾递给了单听着笼统讲述就红着眼眶揪心哀恸的江禾,抿起嘴唇沉默片刻,回想了一下碰头会上提及曹桦调解记录的时间,言简意赅地引导猜测:“这次的受害儿童是什么情况?赵晋景身边的人还记不记得清?当时有没有看到谁报过警?” “我报的警。一对双胞胎,男孩儿,当时约么着……快上学的年纪。” 周怀豫敏锐地察觉到江陌这话音里似乎揣着点儿事出有因,不过碍于案情相关不方便明面提醒,他略微抬起眉毛,稍作思忖,郑重严肃地点了点头,笃定地直视着江陌凝重的眼睛,“虽然赵晋景的‘号召力’还在,但动真格的时候可能挺多人都害怕了,在铁皮房子附近撞见的那次,好像……也就剩下两个人,轮番在门口放风。” ……曹桦和陈悟清。 起先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模糊的臆测总算从云里雾里之间显露出八九成的影绰轮廓——江陌握着拳头砸向了餐桌一角,后槽牙咬得用力,勉强嚼碎了呼之欲出的急切情绪:“那两个人的身份,能提供……呃……能想起来什么特征吗?或者有没有印象,名字什么的?” “要不是赵晋景以优秀学生代表的名义跟我碰过头,隔了二十多年,连他这么个人我也不见能记得这么清。” 周怀豫没怎么留意着江陌刻意撇开的那些个不合时宜辈分的咄咄,只是无奈地摇头,“铁皮房那次是周末,我去学校取出国申请的成绩单和手续什么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打从暴雨那天之后,抄近路拆下来的铁皮周末都会有人挡上看守,我本来是打算绕远去坐车,在小路旁边的杂草丛里撞见了那对双胞胎里的其中一个。胳膊腿上都是淤青,从路旁蹿出来的时候就摔在我跟前……本来想扶起来看一看,结果却被他挣开来还咬了一口——当时已经走开了,可后来看着那小孩儿不知道从哪儿拎了把上锈的铁锹跑回来,我就……什么都没想,就跟上去了。” 周怀豫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提及这段并不算真正亲历的过往,喉咙里仍然会难以自抑地鼓涌酸涩,“……我刚伸手把他拦在杂草丛里,抬头却正看见另一张一模一样稚嫩的脸,被赵晋景按在了完工待拆的铁皮房砂地上——看着像是……已经哭晕过去了。” 江陌这会儿甚至不敢分神,竭力压抑着快脱口而出的愤懑咒骂:“……报了警,但最终受罚又接受调解的畜生,却并不是赵晋景,对吗?” “那会儿还没有手机,我带着双胞胎弟弟跑过去报案再带着警方赶到的时候,除了一个小眼镜以外,另外两个人都跑没了影——小眼镜儿恐怕也就是个被推出来的倒霉鬼。” 周怀豫心情复杂地捞起浓茶灌进肚子里,压了压烧在胸口的火气,“后续调查的事情,我也问过当时派出所的警察同志,好像是监护人觉得这个情况太恶心,不想闹大,所以干脆就接受调解收钱了事……双胞胎有一次在放学路上堵过我,问能不能帮帮他们,但那会儿我一个快出国的初中生,也属实是爱莫能助——” “报了警……那个赵晋景要是报复怎么办?”江禾急迫地拍了拍周怀豫的胳膊,陡然插了一句话进去,“父母都不管,之后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派出所那边有一个警察说会做定期回访,后来还介绍了一个什么法学院在读学生的志愿者给我,说是如果有需要咨询的话,可以联系她帮忙,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尽最大努力去确保两个孩子正常学习生活的权益。”周怀豫安抚似的握了握江禾冰凉的手,“我出国之后联系过志愿者两次,据说双胞胎没再出过什么问题,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没了后续……” 江陌隐约觉得调解事件的始末只怕没这么简单容易,妥善处理之后时隔二十来年仇恨再度发酵膨胀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并不符合常理。 她揉了揉皱得酸疼的眉心,忽地动作一滞,突然问了一句:“周叔,你还记得吗?双胞胎的名字?”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朋友-畏罪(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二十背离 “当时那对双胞胎及其监护人在调解记录上留署的姓名和联络方式基本等同于无效。” 黄星骏拽开小会议室的门板挂断电话,撇开手机的工夫捻起刚被他残忍抛弃在一摞文件上头的半根儿油条,屁股黏上椅子的前一秒,耷拉着眼睛瞄见了“油花锦簇”的纸页上顾形龙飞凤舞带着签名的乱画草稿,脑子里头不着调地转了一遭,当机立断地蹬着地面远离是非地溜到了桌子对面,连哄带骗连人带椅地把翻了一宿监控刚吃了两口早饭就眯瞪得睁不开眼睛的小米录挪到了污毁刑侦队长传世佳作的“案发现场”跟前,然后咬着油条大事不妙地对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小警察虔诚又含糊地祷告:“阎王爷保佑。” “……你还不如直接把他送走。” 江陌刚接替小米警官翻了不到半个钟头的监控,无语地瞥了眼“栽赃坑害”的“罪魁祸首”,趁着打哈欠的空当囫囵个儿地往嘴里塞了个茶叶蛋,“身份无效是什么情况?” “事发当时没有户籍登记,身份无法核准。” 黄星骏一口气啃完半根油条,噎得直瞪眼睛,伸手捞过就剩了个底的稀豆浆,糖没化透,齁得他整张脸都往一块儿皱,“李方李圆——这俩名儿真是听着就糊弄……” “曹桦身上那个二十来年前调解留底的都是纸质文件,派出所那边说要是咱们用的话最好是派个人过去自己翻……现在能调出来的,都是后来搞的什么电子档备份,录入的内容就剩下调解案由、调解双方及监护人的名字,还有当时留下的那些早就没影的地址和固定电话。确认双方详细情况的事儿还是我找当时负责协商调解的警察死乞白赖问的——我这一大清早五点来钟就把人安北镇区分局的二把手一个电话叫起来了,那老头儿气呼呼的,哗啦哗啦地翻降压药呢还,回头铁定得把状告到老顾那儿去。” 江陌盯着监控屏幕,一抬眉毛,“区副局了都?写检查的模板要不要黄组?” “啧,我这经验,轮得着你个小毛孩子出手。”黄星骏四处扫了一眼,拆了桌子尽头那一大兜子还没人动过的小笼包,拎了一小笼肉包子,抠出两张粗糙的餐巾纸擦了擦手,“……调解这事儿吧,听区副局那小老头儿说话,当时派出所里也挺犯愁,眼瞅着那俩孩子就是被侵犯过,但孩子爹妈想留在工地干活,直接就说收调解费不追究……这监护人一表态,他们所里也没招儿,而且属实是得考虑到那个年头出这种事儿的影响不好——就现在也不是大家伙儿都同仇敌忾都能接受,好心嘴欠一句都能闹别扭呢……” 黄星骏话说半道就想起来自己这张没把门儿的嘴惹出来的祸,停顿了半秒清了清喉咙,“嗑——反正吧,既然监护人做了决定,派出所就只能尊重,最多最多,也就是尽可能帮忙争取一个好的结果。但这中间出了点儿什么岔子呢……那对双胞胎父母啊,是外来打工的,俩孩子都是农村家里炕头上落生的,在老家那会儿孩子还没办户籍呢,两口子就着急忙慌地进城打工,可能也是想找机会让孩子在城里头落户,手续不全一拖再拖的,都快上学了这登记也没补,基本上就是俩小黑户。” 江陌视线一偏,嚼了半天的茶叶蛋糊在喉咙口,又干又噎地皱起眉头,“……出了事儿跑到派出所调解之后也没补?当时立案立在谁上头?户籍没过问吗?” “都是留的监护人信息做登记。”黄星骏举着包子叹了口气,“户籍的同事八成是催过,不过吧,那会儿工地啊,下岗啊,天天都闹腾,这个案子既然调解落定,所里哪儿还有闲人能为了两个小瓜蛋子的事儿跟在后屁股死磕?没多久也就翻篇儿揭过。” 江陌敲下了一心二用倍速查看监控的暂停按钮,“不是说回访过吗?” “真就亏着你带回来这么个话茬儿,要不然根本问不出来这事儿还有那些个后头……那位区副局先可不愿意说呢,估么着也是觉得当年的案子办得吭哧瘪肚的,还想搪过去——”黄星骏忿忿地一敲桌子,挺大的动静震得睡迷糊的小米录“腾”地一激灵,顺毛捋着哄了哄,“没事啊乖你再睡会儿……派出所那边一共牵头回访过三次,前两回倒是除了催办孩子户籍手续的事儿以外风平浪静,可没等到第三次回访的日子呢,工地里头就出事了。” “孩子父亲酒后上脚架出工,掉下来摔死了。孩子妈在工地食堂嘛,本来是为了孩子留在城里想硬撑,找工地负责人协商赔偿未果,泼油点火把自己烧了……据说俩孩子被工地负责人联系送回了他们父母老家所在地的福利机构,但后续转交出去之后,派出所那边也不太清楚,我估么着可能压根儿就没人跟进,连送去哪个福利机构的名称都记不清楚——” 黄星骏听见这遭遇当时心里就咯噔,转述一遍都愁得牙疼,他余光瞄见小会议室的门板呼扇掀动,扬起下颏跟闻着早饭味儿就两眼放光钻进来的林宇点了点头,“问完了?” “会展中心那个跟杜仁宇吵起来的保洁大姐。” 林组长进门先直奔包子小米粥,瞄见江陌抬头递过来的视线,抽空往手表上一瞟,“嚯六点钟不到……你回家这一趟压根儿也没睡觉吧?怎么回这么早?” “曹桦那个调解留底的事儿,她正好带了点儿线索回来,老顾去找高局之前刚碰了个头,跟肖乐天带着那大姐回来差不多前后脚。江陌的那个后爹好像跟赵晋景他们是校友,碰见过那哥儿仨犯事——”黄星骏心直口快地秃噜了几句,抬眼瞥见林宇倒抽了一口凉气的牙碜表情才迟钝地咂么出他这个“后爹”的用词像是掺了点阴阳怪气的不着调,心虚偷瞄了一眼面无波澜专心翻看监控的小江警官,生拉硬拽地把话茬儿扔到林宇前头,“大姐什么情况啊?我怎么听说,肖乐天找她问情况的时候,保洁大姐差点儿‘畏罪潜逃’?” 第二百三十章 朋友-畏罪(下)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二十畏罪 “那保洁大姐着急上班打卡,骑着小电驴还没停稳呢,就被肖乐天儿堵在大门口,赶巧跟前有个保安嘴欠提了一句‘昨晚上杂物间出了事’,大姐听见直接就毛了,油门儿拧到底就顶着乐天儿冲出去——” 林宇一口咬了半个肉包,瞄了眼偷工减料还没半拉肉丸子大的馅料,揪心地皱了下眉毛,“这也就亏着大姐骑的是个快下岗的小电驴,肖乐天稀里糊涂地趴在车头上绕场晃了两百多米就落了地,但凡要是台摩托车,油门一拧那小子还不得直接飞出去……这茬儿闹的,耿副吓得瞪圆了眼睛都不会骂人了,抡起一巴掌就搂他脖子上,刚回来看那脖颈肉皮儿上还有手指印呢——可得让他长长记性。” “前些日子拦飙车的摩托,今儿拦小电驴,也不知道他跟哪儿学的这见人就冲的毛病,再过段时间还不得拦架飞机——”这等“勇猛”的能耐江陌其实不遑多让,落在她自己身上的时候从来不惦记,替她师弟牙疼后怕地嘀咕了两句半,这才觑着黄星骏挑高了眉毛的表情反应过来,她好像把自己也连头带尾地损了个彻底,“……保洁是有案底?” “刚开始也怀疑呢,这莫名其妙闹腾这么大动静。”林宇呼噜呼噜地嘬了一圈儿小米粥,“但查了下身份证——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一个好市民。本来吧,打听明白锁门的事儿就应该原地放人,结果就因为怀疑不配合警方这事可能揣了点儿什么猫腻,这才把人带回来……大姐腿都吓软了,刚下楼接人那会儿,我跟肖乐天儿俩人架着胳膊才把大姐拖进审讯室里。” “没案底,那就是犯了点儿什么无关紧要的错误,觉得不会有人报警。不然昨晚上热闹成那样儿,今天根本不会照常出勤。”黄星骏总算打了个饱嗝儿,不太想浪费再拆一盒米粥,伸手琢磨着捞过林宇的粥碗溜缝儿填个底,“偷东西?那杂物间里有什么值得偷,但又没那么值钱的东西?” “杂物间门口置物架上那堆遗失挺久没人认领的手机,拿了六台,还没来得及出手呢,原封不动地装在包里。念在是初犯,折价没多少钱,而且遗失物品没人追究,估么着也就是个批评教育。” “锁门的情况倒是没有什么争议,保洁跟杜仁宇大吵一通之后,打扫走廊的时候发现杂物间门上挂了把钥匙,因为看到置物架上一堆手机,所以就顺手拿了几台,再顺手锁上门把钥匙揣了回去,说是打算今早上班再交给后勤经理。不过保洁大姐还主动交代说她看见警察就害怕,除了偷拿手机这事儿以外,还有别的原因——”林宇躲开黄星骏抻了挺长的胳膊,话说半道就瞧见正盯着监控画面的江陌忽然就把眉头攒在一起。 他侧身躲开黄星骏那双魔爪,顺势绕到江陌身后,单手撑着椅子不太敢确认地凑近屏幕,眨了眨眼睛怔了半晌,也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哥们儿什么情况?没少藏东西啊杜仁宇。” —————— 审讯室新换的顶灯有点儿晃眼,暖气燥得人喉咙发紧。 杜仁宇耷拉着脑袋瞥了眼刚被他掀翻在地的早餐残局,挪动着上身把堆卡在手铐桌板当间的肚子安置到挡板下面去,不耐烦地搓抹开脸上的油汗,点按住右眼狂跳不止的眼皮,对着坐在正对面那位打过交道的江警官厌恶又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江陌拎着档案夹自顾自翻篇查看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盯着他那张油得反光的圆脸看了一会儿,“右眼皮跳啊,用不用给你找张白纸贴上?” “看见你就跟看见瘟神一样,你怎么不干脆给我画个符贴上呢?”杜仁宇一宿没睡困得激恼,两句话说完,僵坐了半宿吃瘪受罪的情绪就冲上头顶,鼻孔粗重地往外喷气,“不是我说江警官,还没完了是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挨了你一顿揍还在墙边蹲了半宿,回来又补笔录签这签那的,啥身体顶得住你们这么折腾,变相地‘刑讯逼供’?……要是你们真查不明白那小崽子被谁锁在杂物间里的,栽给我也行,我都认,行吧?拘留还是判刑的我都听天由命,能不能消停消停?” “刚在审讯室里睡得呼噜震天响的人不是你?还是嫌咱们后勤同事送早饭打扰你睡觉,直接掀了一碗热粥烫得我们后勤姑娘手背伤了一大片的人不是你?这会儿你倒是想起来喊冤叫屈……掀你两个跟头就算打人?那你可真是小瞧我了杜仁宇。” 江陌阖上档案文件,从旁提起一个捏撮得皱巴巴的证物袋,轻轻摇晃示意,“把小朋友锁在杂物间的事不劳你费心。昨晚上跟你吵了一架还得帮你收拾烂摊子的保洁大姐找到了,她承认当时是她锁的门,理由是没有看到小朋友在房间里,而且杂物间门口的柜子上全是挺久没人追讨的贵重遗失物品,她担心丢东西,而且——” 金属钥匙隔着证物袋磕碰在桌面上的清脆声音震得杜仁宇脸上松垮的表情骤然一紧。 他不明所以地吸了下鼻子,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打诨插嘴道:“合着你费这么大事就说这个?我还得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是吗?帮我洗清一个嫌疑。” 江陌倒没被他这横插一嘴扰乱步调,只是搭眼看着杜仁宇脸上起伏不定的神色,轻轻抬了下眉毛,囫囵个儿地把保洁大姐“顺手牵羊”的闹剧剔除摘掉,缓慢继续道:“而且平时这扇门都是上锁的,甚至之前十天半个月也没见人开过这扇公共区域的杂物间——只有昨天晚上,不仅门没关,还有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地,挂了一把钥匙在上面。” “所以呢?”杜仁宇交手握攥成拳,指甲轻轻抠着手背指节上干涸的碘伏痕迹,哼笑了一声,回避开江陌专注的视线,“跟我有什么关联?江警官要是想空手套白狼,起码也得有点儿诚意。” “诚意……嗯,看来你对自己动的手脚还挺有自信。” 杜仁宇的挑衅来得足够直白,江陌反倒松了松时刻准备斗智斗勇绷紧不懈的弦,撂下证物袋往前一推,抱着双臂轻声笑出来,“不过杜仁宇,该说不说,你惹的这个人不太对劲。” 杜仁宇一愣,撇开的脑袋稍微往江陌的方向转了一转,老高地蹙起眉:“你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保洁大姐拿走钥匙这件事儿,警方对你的审讯盘问,大概也就停留在接受教唆扰乱公共秩序恶意投屏这个层面——毕竟南侧防火门位置的监控有死角,经常有人偷偷过去楼道抽烟解瘾,有人进进出出,或者防火门偶尔关上个一分半分的,基本没什么人留意。” 江陌撑着桌面微微向前,目光在证物袋的钥匙上轻轻虚点,随即紧紧盯住杜仁宇执着撇开的眼睛,“但实在是不巧,你前几天拿着这个钥匙开门锁门的时候,保洁大姐就在附近。”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朋友-直播(上) 案五朋友 二十一回信(上) 杜仁宇喉咙里挤压咕哝了一声,偏着脑袋从脸抹擦到头顶,捻了捻粘在掌心的油汗。 烦躁的右眼皮跳动得半张脸都在无意识地抽动缩紧,拙劣的遮掩回避眼瞧着就要硬撑不下去。杜仁宇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沉默地调整着自己急促又粗重的呼吸,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腾”地坐直了上身,一贯而终地抬起了那双刻意挑衅的眼睛。 “既然你们早都认准了我就是个丧良心的杂碎,那还不是随便什么人模狗样儿的来咬一口都行。” 杜仁宇稍微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抓耙过头发的两手又紧紧地攥在一起,“你们是不是真以为那保洁大姐是什么善茬儿啊?那就是个为了抢你手里一个塑料瓶子能把你家祖坟骂得冒黑烟的老泼妇,跟我对骂完正愁没机会报复呢,这可倒好,说两句有的没的你们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来了——” “诶,你们怎么不直接说那破钥匙就是我换的呢——别说,江警官,我那天好像还真就碰过那把钥匙,挂门上随便摸了一下。这可真是巧了,连指纹都有,直接杀个数罪归一……理由——说我心理扭曲报复社会?既然我人已经坐在这儿了,肯定是任你们处置。”杜仁宇缓慢地捋顺了思绪,以一种不出其外的眼神眺视着正对面的江陌,翘起嘴角轻蔑地瞄着她脸上不为所动的表情,“……看来还真是打算就这么敲我一笔。” 江陌先没吭声,余光留意着书记员敲动键盘记录时无意识趋于沉重的动作和声响,缓慢地拧开了一瓶矿泉水,轻轻地搁在她手腕旁。 杜仁宇似乎这会儿才被江陌似乎在有意掩饰情绪的举动提点清明,迟滞地察觉到跟前两位警察的尴尬沉默,自以为占据先机,洋洋自得地从鼻子里哼声出气。 江陌低头拎起档案夹,并不慌忙地掀动着还没来得及装订的文件纸页,轻轻抽出几张,慢条斯理地码在桌面。 杜仁宇应付警察审讯盘问的套路连招其实很好懂,他始终揣着一副轻浮挑衅的态度,真假掺半地暴露破绽试探预判着警方的下一步行动,以虚掩实,万变不离其宗。 然而抛开投屏事件的故意隐瞒,犄角旮旯的杂物间牵连出的藏躲失踪,与其说是临时起意后的堂皇遮掩,倒不如说是一起彻头彻尾的意外事件——最起码对于杜仁宇而言。 周南一的慌不择路大抵是缘起于不甘受制于人的梁总监对江陌——或是顾形前段时间穷追不舍一事别有用心的警示威胁,却不料小不点儿惊惧乱窜的半路上,又阴差阳错地跟杜仁宇的满腔激愤正撞在一块,好巧不巧地撒丫子闯进了这么个看似无关紧要,甚至本不应该落进警方视线的杂物间。 倘若杜仁宇隔着一扇门的恐吓威胁不是作假,那么极有可能,他狂轰乱炸的吼叫本意是想赶走这么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可意图达成之前偏偏又冒出了个互相看不过眼的保洁大姐,争执之余不好张扬行事,却不成想就这么暂且离开的空当,保洁大姐争吵过后报复心起,咂么着无意间撞见过杜仁宇偷摸晃进杂物间的事儿,满肚子盘算地把不敢露头的周南一锁在了这么个本来无关紧要的杂物间里面,彻彻底底地在这道门锁之上,缠上了重重的疑团。 “搭建场地布设线路那几天,保洁大姐先就只看见你拿着点儿灯啊、线啊、支架什么的,放到了杂物间。她起初还以为是举办活动临时存放,毕竟这杂物间经常被占用,换没换过锁或者钥匙在谁手里都不奇怪——直到昨天她瞧见门开,好奇心使然进去这么一看,这才发现那些被你拽着板车拉进去的东西,根本就不在里面……今儿早上咱们同事过去问的时候,她还以为杂物间里少东西的事儿被栽到了她身上面。” 江陌捻起两张监控截图的照片,单手弹了下纸页背面,“虽然南侧防火门外的监控角度有点儿刁钻,基本拍不全,但小板车上掩耳盗铃摆的这些个东西是多一件还是少一件……这个角度看着,是不是还挺明显。你这点儿手脚动的,倒是挺浪费时间。” “这就跟保洁那大姐抢瓶子卖废品差不多。” 杜仁宇对于这么个亮明的证据并不意外,甚至像是早就知道该怎么应对,松垮勾在一块的手指彻底摊开,“倒腾点儿不贵的消耗品,这种东西坏多坏少临时替换备用都在正常范围,本来就是出个劳务的工作……顺便赚点儿外快而已。” 江陌点了点头:“那也就是说,杂物间的钥匙确实是你换的。” “呃……” “既然是偷配钥匙准备据点再私自倒手转卖直播线路设备,那么因为设备公司发现物品失窃提出报警立案,并且预估报价已经超过五千元,我们在调查会展中心案件的同时需要另行立案,追查一下失窃物品的情况——鉴于是立案初期,我建议你……为自己打算打算。” 杜仁宇忽然一哽,试图辩解的话音都抿在了嘴边,然而没等他脱口蹦出两个字,江陌就迅速提起另外两张监控截图和一张立案的纸页,“在这个基础上,我们翻查了差不多所有内部进出口的监控,发现了你的一位‘疑似’同伙,转移赃物的动线。西侧通地下的出口和内部停车场拍到的这个人,杜仁宇,你眼熟吗?” 杜仁宇怔了怔,弯腰抬手按住了跳动的眼皮,顺势遮住了快速偏转晃动的视线,压抑地吐息了半晌,佯装坦然:“这身儿衣服不明摆着吗?场馆保安。但他不算是同伙,就是……我花了两百块钱雇的,帮我把东西运出场馆。” “李万的假身份已经暴露了。这个情况昨晚上乱哄哄的,我估计你应该早都听见。” 江陌稍微眯起眼睛,眉间蹙成一团,似乎有些无奈愤恨于杜仁宇不识时务地放弃了早一步坦白从宽的机会,歪着上身在外套里抠拽了半天,扯出杜仁宇那台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轻轻地推在桌前。 杜仁宇先还无知无觉地眨了下眼,视线不明所以地在手机和江陌之间上下摇摆,半晌,“腾”地向上一蹿,前倾着上身挣扎探向手机的方向,又被挡板和手铐扥在原地,重重地跌坐下来,冷汗爆了满脸。 江陌轻轻一叹。 “杜仁宇,这个帮凶,你真的当得心甘情愿?”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朋友-直播(下) 案五朋友 二十一直播(下) 江陌有点儿吃劲地推开了审讯室锁舌卡滞的铁门,顺着体重分量的惯性拱身出来,搭眼先招呼了一声“师父”,脑袋瓜分神溜号的空当,脚底下就磕绊住门槛,正跟溜达着腿儿去找高局交了几个小时底才回来的顾形撞了个满怀。 “慢点——再烫着你脸……”顾形手里刚点上烟,捏着火苗向后挪躲了半步,身后被人轻轻一搪,抬脚结结实实地踩住了身后不知道打哪个审讯室里游过来冒了个脑袋的肖乐天,“……就这么一天一宿连轴转,待会儿开会的时候你抓紧眯一眼,开完会估计就得撒出去,叶筝那边儿也不知道联系谁了,老高都被人找了麻烦——保洁大姐不是派出所那边带回去批评教育了吗?你怎么还跟这儿呢?会展中心今天不缺人?” 肖乐天嘿嘿地抓了抓帽子底下翘出来的发茬:“昨天刚出了事,今天人流量眼见着下来。耿副说怕队里人手不够,让问问你有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就一直等在这边。” 顾形八成是又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整张脸像是压了一层黑黢黢的薄灰。他越过江陌的发顶,对着杵在楼梯口那位安北镇区分局刑警大队的老哥们儿挥了挥手,扯着嗓子吆喝住二组的韩成毅帮忙把人带去大会议室等候高局统一安排,转头把快着了一半的烟衔在嘴边,视线朝着还没关紧地审讯室门缝往里一探。 “杜仁宇这回说了几句实话?” “问的倒是说了个七七八八,至于还瞒没瞒别的什么……”江陌勾脚在没阖紧的门板上一踹,打着哈欠停顿了两秒,垂着视线看见肖乐天执勤的裤子上还蹭着拦车堵截被电动车卷的一大片泥灰,抬手理解安慰似的拍了拍她师弟的后背。 “杜仁宇帮助假‘李万’投屏扰乱现场的原因,并不是他一直强调的什么报复社会啊,或者寻求刺激收钱办事什么的,而是因为杜仁宇在大概三年多以前,曾经跟赵晋景,结下过一桩……不小的梁子。” 顾形抬起眉毛想了一会儿,侧身往走廊墙边一靠,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杜仁宇以前创业开过公司,我记得大概就是工作室关门的那段时间,那小胖子有过两次酗酒闹事的留底,不过治安事件事儿不大,调解之后也没立案……这么说的话,倒闭的事儿跟赵晋景有关?” “杜仁宇创业开的影视工作室成立初期主要承接各种活动现场的拍摄直播,也出剧照啊活动照片这些物料的活儿,正赶上那年云山办梨花节,杜仁宇的工作室受雇去拍摄活动图,就这么跟宣传办的赵晋景打上的照面。” 江陌稍一停顿,琢磨着把这么个前因说得再简略直白一点,“当时杜仁宇的女朋友负责跟拍一些纪录照片,跟到一众嘉宾休息准备的酒店里的时候,出席活动的赵晋景相中了杜仁宇的女友,并且实施了性骚扰,未遂。但杜仁宇得知此事之后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工作室的兄弟去找赵晋景理论,期间发生了相当激烈的争执,杜仁宇工作室的几个员工也就此被驱逐出了活动现场,并且在混乱推搡期间,赵晋景指使现场保安摔坏了工作室租赁的高价设备。” 顾形“嗯”了一声,轻轻叹了口气:“索要赔偿估计困难,搭钱又得罪人……工作室估计也开不下去了。” “除此之外,因为赔偿高价设备,还有工作室项目受影响的事儿。杜仁宇的女朋友觉得起因是出在她身上,就单独去找过赵晋景,结果那姑娘把自己搭进去不说,赔偿的钱也没要过来。后来她又搞网贷,帮着杜仁宇填堵工作室开支的窟窿,最后越陷越深,自杀去世了。” 江陌觉得这事儿实在唏嘘难堪,微微皱起眉来,“那个假‘李万’应该是针对赵晋景私自调查的时候顺藤摸瓜找到的杜仁宇,以家里人也曾经受到过赵晋景的侵犯为由,撺掇他配合实施了这次声东击西的绑架事件……不过杜仁宇说整个策划的沟通都在那个APP里面,场馆里他们几乎不怎么碰头,甚至于‘李万’这个身份的真假,也是他在咱们这儿才听见。” 顾形碾了烟头眨了眨眼,“杜仁宇删掉的数据恢复了?没听技术那边说啊?” 江陌一耸肩:“哪儿啊……也不知道杜仁宇怎么删除卸载的,小米录说得联系软件开发公司还是后台什么人,帮忙调服务器备份,还没到人家上班儿时间呢。” “哦,明白了。”顾形挑起眼角,抬手在肖乐天努力跟上探讨进程的脑袋瓜上盘了一把,“纯忽悠。” “……另外,有一件事儿我觉得需要留意一下。”江陌懒得打岔,背手接过书记员推门递过来的纸质文件。 “杜仁宇公借私用,利用杂物间这么个中转地点,偷摸挪了一堆直播相关的设备,给到那个假李万——相关的部分监控和失窃物品的清单都已经核对出来了。杜仁宇拿了假李万偷换的钥匙,负责把准备好的东西放在杂物间,假李万再趁着晚上值班的时间,利用南侧楼梯间和半地下,尽量避开显眼的监控和巡逻的保安,把东西倒腾出场馆。昨晚赢该是最后一次交接,杜仁宇把钥匙挂在门上等着假李万回收,结果没想到,阴差阳错被保洁大姐意外拿到,还把周南一锁在了杂物间里头,让这么个秘密地点暴露了不说,还把本来可以掩饰过去的企图搅和的一团乱。” 只一步之遥就差点儿把绑架视频投屏全国直播出去的余韵还没消散,顾形听见“直播”俩字儿头皮就发紧,嘴里都跟着磕绊,“直……什么?搞什么直播?” “杜仁宇说,假李万想要搞一次杀人直播。” 江陌觑见肖乐天快掉在地上的下巴,牙疼地叹了口气,犹豫地晃了晃脑袋,“杜仁宇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含糊……他说假李万答应过他,报复归报复,但孩子是无辜的。绑架赵安昶也好,杀人直播也罢,都不过是个逼迫赵晋景露出真面目彻底完蛋的由头,只要能做个假,吓唬吓唬人就行。杜仁宇为此还特意准备了一堆道具血包给假李万,采购的支出和物品签收都确认过了——所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师父,有点儿难办。”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朋友-回信(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二十二回信 三日之期的金箍刚晴天霹雳似的勒紧了整个刑侦支队的脑壳,迎面又兜头砸下来一枚疑似准备“杀人直播”的重磅炸弹,点灯熬了整宿挣扎摸索到的线索实质上等同于一无所获,那么个所谓的“真相”仍旧混淆难辨地拿捏着三个孩子的死活。 “毕竟是奔着报复来的。” 顾形垂下视线搭了一眼江陌手里的卷宗纸篇,沉默思忖了几秒,眉心一团都被搓捏得泛起了暗红色。他倒抽了口凉气,又沉缓地叹出来,掏手去摸揣在裤兜里的烟盒。 “要是按照以往人质遭绑的情况来看,理论上讲,人质存活,两到四天,时间上其实早就过了撕票的极限……现在这案子被这伙绑匪留着三个孩子不动,还在场馆比赛最热闹的时间点费尽心思地闹得人尽皆知,如果‘三日之期’过后警方调查公示结果不尽人意,或是调查期间采取的措施不利于绑匪设下的这个连环局——” “三天期限刚过一晚上,怎么也能找到吧?甭管是查出绑匪想要追讨的真相,还是查明那个假李万的真实身份……”肖乐天探着脑袋抱着手臂听了会儿咬牙叹气,觑见他师父愁得快印堂发黑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小声插了一嘴进去,“既然锁定了嫌疑人和方向,也不像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纯粹瞎扑腾——” 顾形偏过脑袋,倒没急着反驳这位警龄刚半年多一点的愣头青,只是抬手在他越说话越哼哼的徒弟脑门上弹了个响,“我问你,绑架案到现在这个程度,你觉得应该从哪儿切入着手比较稳妥合适?” “……呃,根据犯罪人员在场馆任职保安时录入的面部特征,以及,跟三个被绑儿童监护人关联的画像信息去筛查……还有——”肖乐天被这突然戳在自己身上的矛头怼得一愣,捂住被顾形弹出指印的脑门儿,眨巴着眼睛无助地瞥向正半掩着嘴小声提醒他的江陌,喉结尴尬地滑过喉咙,“还有嫌疑人及从犯露面后,挟持着赵安昶的逃窜路线……?” 江陌替她师弟解围的眼色刚递到半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顾队长就抬脚在她小腿肚子上轻轻一卷,抻长了脖子一心二用地跟楼梯口灰头土脸晃身进来的管片儿所长打了个照面,咂着舌尖琢磨了两三秒钟的光景,搭手按住了江陌的右肩。 “……虽然我们目前可以根据保安队那边录入提供的人脸画面进行筛查,但本市的身份信息没有匹配,在没有留过案底的前提下,全网摸排的难度很大。而且绑匪从接触三个家庭到实施犯罪的时间起码得有半年以上——也就是大概从挪用身份开始,犯罪人员就已经在筹划这次绑架,甚至联系曹桦交付赎金时一次都没有出现……现在这么个风声紧迫的时间段,绑匪基本不太可能主动露面——小罗法医说看视频上赵安昶的伤势不算严重,即便不送医也能自行消毒处理,甭管追着哪一条线索往下捋,走访排查的工作量,都是只增不减。” 管片儿所长指哪打哪地在外面折腾了整宿,顾形把解释说明的重任交给江陌,几个大步就跨到老哥跟前抵肩握手的亲切慰问,如沐春风地拉着人往大会议室的方向消失得一溜烟。 “至于逃窜路线……安北镇分局联合交警大队查了一宿被假李万开走的那台厢货车的行车路线和周边能通车的地界,筛查路面监控确认车牌后得知厢货车是失窃车辆,今儿早上五点钟左右,失窃车辆在安北镇一个已经拆迁的村子附近的鱼塘旁边被发现,行车记录仪早就没了,车载的整个中控台也都被砸烂——你皱着眉头研究什么呢?” 江陌留意地朝着早就没了顾形人影的楼梯口扫了一眼,回过头来一个响指打在了肖乐天眼前——小警察打从绑架案焦头烂额开始就被耿秩带去了场馆执勤,脑袋瓜里还没太多着急忙慌的实感。他分神打量着走廊楼梯口电梯间人流来往不断,被跟前突然凑近的脆响吓得整个人往后一弹。 “区分局和管片儿派出所协查,开会能来这么多人?”肖乐天抬手拦住了他师姐瞄着他肚子虚张声势挥过来的一拳,使劲儿吸了口凉气,用力地眨了眨眼:“那现在,合着就剩下那三个爹主动坦白情况这么个办法最快?” “陈悟清算本市企业家里小有名头的存在,赵晋景在宣传办本来就是个香饽饽,再加上叶筝这层关系,案件恶劣到这程度,上头肯定要派人过来表示一下关切。师父没撵你回去估计就是一会儿要用人,你大概搂一眼。”江陌并不意外地一耸肩,摸出外套口袋里振动了几个来回的手机,顺势把手里的档案夹往肖乐天怀里一拍,“不过指着那三个爹把话说明白没那么简单,还是得利用曹桦那个调解案件作为切入点……” 邵桀热火朝天的消息正不见消停地蹦跶在消息栏和弹窗的最上面。 江陌悬在屏幕上方的拇指犹豫地动了一动,还是点在了那个异常活跃的头像上,匆匆地过了一遍邵桀选手狂轰乱炸的留言。 三两句话就能概括清楚明白的情况被邵桀极其生动的描写和匹配的表情包拆解得细碎,大概就是周怀豫和江禾趁着他还窝在宿舍里呼呼大睡的工夫,做好事不留名只留下监控画面地往俱乐部前台堆了几箱子还装在空运盒里的车厘子和大草莓,吓得基地的工作人员还以为进了什么新意识形态的贼。 江陌有点儿想笑,随手在他领心领情并申请江警官百忙之中代为传达表示感谢的留言底下回了个“ok”。 不过江警官八成是表情舒展得太过明显,明显得捧着档案夹快速浏览翻过几页的肖乐天都瞥了个完全,挑起眉毛就凑了过来——江陌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抢在肖乐天把脑袋探过来之前,自以为毫无破绽地退出对话框,顺手就点上了下一栏未读消息的红点。 对话框里铺了一封漫长的信件。 “周——怀——豫?谁?我偶像情敌?” 江陌一巴掌糊住了肖乐天凑到跟前的脸,蓄了点儿力气把他推得一趔趄。 “差辈儿了。我后爹。” 第二百三十四章 朋友-回信(下) 案五朋友 二十二回信(下) 肖乐天一愣,迟钝地反应了两秒钟,自觉僭越地抬起档案夹在嘴上一抽,铁夹子寸劲儿磕在了门牙上,疼得他整张脸紧巴巴地往一块儿皱。 “嘶——不是,啥事儿后爹叔叔给你发了这么长一条消息?” 肖乐天先捂着嘴含糊了一句,恍惚琢磨起他师姐往日里对于提及重组家庭一事坦率却并不热络的情景,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兀自脑补了什么再婚家庭因为幼子“失踪遇险”一朝崩盘对峙的狗血剧情,不明所以但坚定不移地站在他师姐至高无上的道德高地,语气里已经揣上了点儿代为冲锋陷阵的义愤填膺:“我听林组说,昨晚上师父就特意让你回家一趟……这消息不会是后爹叔……瞒着江老师找你兴师问罪吧?” “属实是瞒着江老师,但跟兴师问罪没什么关系。” 江陌抬手挥散了肖乐天拧巴在眉头了的纠结疑虑,耷拉着眼睛一目十行地把这一条堆了千八百字的消息从头翻到底,“赵晋景那伙人在安河中学惹事的时候,周叔可能是有过目击经历的证人之一,这茬儿听说了吧?我托他帮忙查了点儿东西。” 这话音落得轻巧又正经,江陌瞟了眼肖乐天一根筋跟着跑偏的思绪,停顿了一下,干脆避而不提地把关乎隐私的另外一半消息内容悉数咽回到肚子里。 周怀豫在凌晨时分踌躇提起的故事讲得笼统,时隔二十余年的细节也无从考究,江陌拎着这么个笼着偏见滤镜的回忆有点儿犯犹豫。她联系了顾形说清了来龙去脉之余,又从她师父口中大致了解到曹桦案底可能有所佐证的确凿讯息,裹着被子在家里的床上不怎么踏实地翻来覆去,留意着客厅里逐渐归于沉寂的窸窣响动,到底还是等不及顾形提前给她定下的归队限期,匆匆忙忙地挂着外套,轰了一脚油门就钻进了黎明前的漆黑夜色里。 然而一路绿灯畅通地走到半路,江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被她师父敦促着回家一趟的真正目的,拍亮了双闪往路边一停,吭哧瘪肚地给周怀豫发了条消息。 江陌始终不太想把江禾眼里心中地孰轻孰重分辨得太过清明,对她剖白心迹或是表明歉意实在违心,有些话说出口难免显得刻意又矫情。但对于周怀豫这么一位半路上任的“父亲”,她倒是能勉强揣着点儿置身事外的坦诚,就事论事地把哽在喉咙里的道歉囫囵个儿地说出口去。 倒是没想到,江陌为了没能第一时间寻找周南一下落一事抓耳挠腮敲出来的百八十字的歉词,居然换回了周怀豫洋洋洒洒上千字逐一回应的宽慰和重视。 “周叔帮忙查了什么东西?”既然无关苦衷隐情,肖乐天就百折不挠凑趣讨嫌地又把脑袋瓜探向他师姐的手机,“卷宗上曹桦调解留底的事儿,除了可能隐瞒了赵晋景、陈悟清参与其中,还有别的什么猫腻?” “当时受害双胞胎的身份信息无法确定,所以只能先找一找当年参与过这桩调解案件的人员,多方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派出所那边黄组问过了,得到的回复不理想,所以我就发消息问了问周叔,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当年帮两个孩子做过咨询的志愿者,问一问回访之后的事情。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已经二十年过去——” 江陌先架起胳膊在肖乐天肚子跟前虚晃一招,歪着脑袋乜了他一眼,瞄着他耳朵旁边呲出来的碎发一把扥住,直接把手机贴了过去,“没想到还真找到了当时那位志愿者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虽然年头有点儿久远,留的都是学校宿舍里座机转接的电话号码,但起码有地方可以联系确认,实在不行就——” “那帮忙咨询的志愿者叫……沈——韵?” 肖乐天龇牙咧嘴地搓了搓被拽得生疼的鬓角,呼扇着眼睛想了一下:“二十来年前刚上大学,那也就是说,现在四十多,还学法——” 江陌话说半道,闻言有点儿意外地抬了下眉毛:“认识?” “沈悦你还记得吧?弃婴案被你和我偶像救下来的那个孕妇。” 肖乐天捏着没毛的下巴颏搓了两下,“我记得她小姨就叫沈韵,带着的孩子年纪还不大,说是现在在安河区法院民事庭工作,之前替沈悦来办手续的时候,我见过她。不知道……是不是真就这么巧。” —————— 邻郊的水河八成是要开化,清早的日头刚刚挂起,冰层断裂推挤的轰隆声响就一阵接着一阵地传进了盛安化工厂的废弃厂区。 男人脱了身上的保洁制服,抖开衣服卷了几下,扬手扔进了厂房一楼犄角旮旯还没熄灭的烧火桶里——衣服口袋还裹着一个塑料壳的打火机,烧炸得半人高的铁桶里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他盯着燎过打火机油忽然蹿起来的火苗有点儿出神,一层薄薄铁板之隔的二楼宿舍区就硌楞楞地刺破了空旷厂房里的片刻平静,嘶喊摔砸的动静嚣张地踩过头顶。 男人猛一激灵,捞起挂在旁边生锈铁窗上的早餐口袋就跨步迈上楼梯,指尖泛白地捏着钥匙拽开锁头,单手捞住了堵在门口小声解释劝阻的双生兄弟,抬腿一脚蹬在了张牙舞爪着扑向门缝的赵安昶胸口,红着眼睛愤恨地瞪视着还没伸展四肢的男孩惊恐地摔跌在一堆支翘着棱角的杂物堆里,半晌才捯顺了哽在喉头的这口气。 “咚!!哗啦……!” 捧着英语辅导书坐在窗台旁边显然冷眼旁观了一段时间的曹晏“腾”地站起来。 她瞥了一眼老早就猫在被子里缩裹成一团的小陈磬,折好书页提了半步上前,可还没等她搭把手搀扶着赵安昶从遍地混乱里站起身来,狰狞着一张脸的男人就把早餐口袋交托给抱着手臂嘶声忍疼的哥哥手里,径直站到浑身钝痛挣扎在杂物堆里赵安昶跟前,居高临下地睨视着那张稚嫩却蛮横的脸,恶狠狠地抓着他的头顶,磨咬着后槽牙把人囫囵提起。 “你刚才喊的什么?再喊一遍试试。” “呸!”赵安昶齿关里沁出血腥,他两腿在打颤,嘴里却啐了一口,不知好歹文绉绉地挑衅,“我说你们就是下水道里的老鼠,暗渠里的虫蚁!受过什么屁大点儿的委屈就想报复?你们算什么东西?!我劝你最好放我出去,不然我爸妈不会放过你!” “他说的话是难听,但你们把我们绑在这儿有段时间了……” 曹晏搭眼看见赵安昶手臂上刮划得正在滴血的伤口,皱着眉毛抿着嘴唇,到底还是没忍住横插了一嘴进去,“你们要查什么真相、需要我们怎么配合,都可以,但你们一直不把话说清楚,现在又动手打人,他受伤——” “他动手打我哥的时候呢!眼睁睁看着的人是你!” 男人愤恨地反驳,可话说出口却觉得无力,鼻腔里泛着酸气。他冷笑了一声,抢在赵安昶有力气挣脱踢踹之前抡着胳膊把人摔砸出去,抬脚在赵安昶的肚子上用力一踢,随即睁圆了通红的眼睛转身逼向曹晏,蔑视着女孩儿厌恶抗拒的表情,忽地抬起胳膊,死死地掐住了女孩的脖颈,指甲几乎嵌进她颈侧的皮肤里。 “果然,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东西。” 曹晏喉咙里挤出一声“咯呀”的呻吟,求生似的在男人手腕上抓挠了几下就无力地垂落向地,眼睛蓄满了眼泪,无助地看向男人暴起的青筋。 “救……不……求——” 男人忽然一怔,像是被往日不堪的记忆刺痛了神经,手腕上的力道瞬时松懈下去。 “……当初我们也是这么求的……哭得比你们还要凄厉……但,谁留我们一条命?”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朋友-哄骗(上) ,月下低语时 案五朋友 二十三姓名 自打十来年前闹中取静的别墅区交付落地,安河区划几乎一夜之间跻身成为新晋的“富人聚集地”,开放规整的老破小半数往上都被拆迁取缔,几经规划改造还能保留着原样外立的矮层小区屈指可数,陈年珠蚌似的割裂又和谐地盘踞在光幕大厦的丛林一隅。 肖乐天晃在步行通道通往居民楼的台阶下面,撤步躲开了几乎贴地飞行的小电驴,抬手抹了把像是被听筒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水淋淋洗了一遍的脸,歪着脑袋把手机举得老远,掂量着电话那端占理骂人的势头逐渐消散,紧忙凑到话筒跟前和声细语地保证再三,规矩又老实地捧着已经被半道挂断的电话,撇着嘴抚了抚挂得有点儿歪扭的帽檐。 “……怎么样啊师姐?” 小警察挖了挖刚被音量可观的训话声震得刺挠的耳朵,径直凑到江陌跟前,傻站了一会儿又退后半步扬起脖子确认了一下楼栋号码楼宇门牌,转头看着他师姐举了半天依旧在等待对方接听的手机,“没人接?” “沈悦给的这个地址门牌号应该是没找错,但家里没人,电话不接……法院那边说是请假调休,他们也联系不来。”江陌晃了下手机,抬手又在楼宇门禁上拍了一拍,“师父刚怎么说?” 肖乐天薄薄的面皮厚度见长,半分钟不到就把他师父连珠放炮的话七七八八地扔到脑袋瓜后面:“就……当着高局的面儿骂咱俩无组织无纪律呗,说局长牵头的案情研讨会都敢溜,让他这个做师父的颜面扫地丢了大脸。然后估么着是把高局送大会议室里了,大概撂了个底,说如果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让咱俩在外头写好检查再回来。” “那就是连带着高局那份儿一起默许了,最不济分你一个检查模板,回去那顿骂我挨。” 江陌抬手在小警察被臭骂一通之后无意识佝偻的身板上一拍,正琢磨着要不要叨扰邻居稍做打探,适才拨了得有十几二十通没人接听的号码就突然反打过来——江陌一夜没合眼的脑袋有点儿没转过来,堂皇错乱地迅速接通电话搁在耳边,自报家门确认身份的话音将将脱口落地,电话另一端的应答就从身后不远,先于通话线路半秒,清晰地传递过来。 “对,我是沈韵。” 沈韵站在步行通道对过的路沿石跟前,远远地对着挤在楼宇门前猛回过身来的两道身影略一颔首,平静地揽住了身旁女儿的肩。 “刑侦支队的警察同志……是吧?有什么事情的话,咱们楼上谈。” —————— 沈韵的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疲态,缺觉犯困的乏累无法遮掩地堆在眉宇之间,浅淡地掩饰着她对于不打招呼就公事公办上门查问的叨扰,人之常情的不快。 南北通透的房间方正又明亮,就是会客的沙发上乱糟糟地摆着小朋友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睡衣和临时在客厅过夜摊铺开来的棉被。沈韵把还在困倦打蔫儿的孩子送回房间,轻手轻脚地阖上卧室的门板,叉着腰捋顺头发的空当才留意到这满屋子的烦躁怠慢,抱歉地对着始终晃在玄关门口的两位年轻警察挥了挥手,动作迅速地把遍地的睡衣袜子扔在棉被里卷成一团,囫囵个儿地堆在了阳台上那把彻底沦为游乐场所的木制摇椅上面。 “昨晚上孩子发烧,折腾了一宿没睡,家里有点儿乱。” 沈韵语速刻意放得很慢,端着两杯水递到得了认可指引才落座沙发的小警察跟前,从这么个几乎会被忽略的尊重举动里勉强拾掇起年长位高的几分体面,“我家就我自己带孩子,早上陪她去医院的时候,法院那边工作的电话就没断,调成静音之后也一直没怎么看,这快到家才发现你们打了这么多通电话过来。” “事发突然,也是我们唐突上门。” 沈法官的解释不算热络,却也不致敷衍。江陌觑着她眼角眉梢不易察觉的松缓,不着痕迹地稍一挑眉,正忖度着沈韵似乎对于警方上门拜访惊讶却不意外的态度,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见山地把话题挑明坦白,拖了把椅子坐在茶几对面的沈韵却先一步开口,两腿一搭,轻轻地勾起脚尖。 “你们来找我,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个绑架视频的事,对吧?” “这视频网上传得漫天,拦不住地拦。”江陌打量了一下沈韵的表情,随即耷下眼皮,拎着杯沿轻轻一转,“你认识那个孩子?” “不算认识吧。但孩子被绑架的事儿,在家长这么个圈子里转上几个来回,差不多都能打听出来。尤其孩子的父母还都是备受关注的人脉。”沈韵微妙地抿了下嘴角,似乎也在同步观望着江陌的反应,“也是赶巧,我带着女儿在医院候诊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位叶筝叶总,从vip病栋出来——她们这种大企业的老板投资人,民事这一块都脸熟……一来二去,就大致那么一猜。” “既然你对于被绑儿童的家庭情况大概了解,那我们也就不绕弯子了。” 江陌抬手放开了搭着指腹的杯沿,屈起胳膊肘碰了碰正捏着纸笔无从提取要点一脸犯难的肖乐天,提醒地在他肩上挂着执法仪的位置稍稍一点。 “绑架视频不多赘述,网上连那孩子的伤情分析都快扒出来了。基于这桩绑架案,我们综合了各方的调查证词,初步推断绑匪出于报复的作案动机可能与多年前没能得到妥善处理的旧案有关。不过截至目前,可查明的留底,只有二十多年前安河区处理过的一对双胞胎受到侵害后接受调解的案子初步符合条件。当时两个孩子的身份信息现在基本不可查,出于了解情况排除嫌疑的目的,我们这才找到当时以咨询志愿者身份参与其中的沈法官——” “且不论你刚提到的那个案子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沈韵轻微晃动的脚尖抵住了茶几,抬起手腕叩响了茶几桌面,轻描淡写地拦断。 “既然你们找到我这儿来,那也就意味着,无论是派出所的记录,还是当时参与事件的其他人,都没有把这桩‘侵害调解’事件的前因后果彻彻底底地交代明白……在当事人、经办人都含糊其辞的前提之下,我觉得我有必要提前了解,你们不管不顾地找到我这儿来,究竟是揣着什么样的想法和意愿?” 第二百三十六章 朋友-哄骗(下) 案五朋友 二十三哄骗(下) “你们不管不顾地找到我这儿来,究竟是揣着什么样的想法和意愿?” 一心二用地记挂着执勤裤子上灰土一片,只勉强在沙发边沿搭了半拉屁股的肖乐天被这么几句过分直白的试探唬得脑瓜子差点儿不会转,他略显呆滞地偷瞥了江陌一眼,觑着她皱得老高的眉头,端坐的重心跟着乱颤的心肝儿一并跑偏,整个人直接顺着软暄的沙发溜下来,一屁股墩在地面。 “既然请你们上来,也是我把诚意摆在最先。” 沈韵周身的淡定险些被肖乐天这突如其来的屁股墩彻底震散,她抿着嘴唇吞咽了一下,抬手蹭了蹭鼻尖儿,“真要算起来,大家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如果你们只是来走个过场……我也不想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互相理解,对吧?” 江陌一怔,适才伸出去给卡在茶几和沙发当间儿的肖乐天借力的胳膊稍微撤了一下,“怕麻烦的话,走这个过场根本就没必要,不是吗?” 沈韵听出江陌无意打太极的话音,眉眼不大明显的微微弯起来:“当时联系咨询的事儿,谁告诉你们的?派出所经办的那个警察?他现在好像已经是区分局二把手了是吧?” “调解时有第三方介入的事儿经办的领导没提,给我们提供这个线索的人,不知道沈法官还能不能记得起。”江陌揪住肖乐天的衣领,把这么个还可怜巴巴挣扎在缝隙里的小警察扽到沙发上坐稳,直接明牌亮了底:“当时的报案人,姓周,周怀豫。” “你们从哪儿找的关系?我记得当时报案的记录没有留底——” 沈韵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回想了几秒钟有余,恍然懂了这小丫头的言外之意。她没再执着这么个撂在半道的话题,端正到有些僵直的坐姿稍稍松了些许,卸了负担似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们现在是在怀疑,当年调解的案子,是昨晚绑架视频的诱因?” “……?”江陌先没怎么反应过来,拧着眉心无声复述了一遍这么一句被沈韵重新提及的面谈前提,咂么着她的着重放在“调解案子”的咬字重音,上身“腾”地拔起。 “赵晋景那伙人,还隐瞒了别的实情?” 沈韵接住了江陌凝重的视线,抱着胳膊未置肯否,犹豫了半晌,起身踱到了电视柜跟前,在抽屉深处抠出了一本小而方正的笔记。 “看在你们救过悦悦的份儿上。”沈韵扬手把本子扔向茶几,又眼疾手快地抢在肖乐天伸手过去之前按住了笔记本的封底,“不过既然问到这儿——我觉得,作为提供线索的知情人士,我还是想得到一个明确的回应……对于这桩明显另有前因的绑架案,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沈韵略一停顿,似有隐情的目光沉重地盯紧了江陌的眼睛:“你们想抓人?” 江陌听见这么一句几乎等同于废话的追问,缓慢地喘了口粗气。她没急着答话,只是状似无意地偏头看向卧室的方向,翻出手机里三个孩子被绑威胁的照片,轻轻地撂上茶几。 呆滞、悲伤、惊惧的三双眼睛,像是泡在了绝望的深潭里,直直地戳得人不能呼吸。 “我们想救命。” 沈韵喉咙一哽,也大概清楚这一套别有用意的心理博弈,然而理智剐蹭着母亲的本能,她到底是没忍住顺着江陌的视线看向卧室,呼吸随之一滞,顿时红了一双眼睛。 “……我不太清楚现如今的那位副局都说了什么,我就……从姓周那个孩子托人找到我之后说起。”沈韵兀自苦笑了一声,摇头轻叹了口气,“先说明一件事,这起调解未立案事件的处理,在我看来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在当时的情况和生活背景下,不把事情闹大,是对还跟随父母生活在工地这么个大集体里的双胞胎,最妥当的处理方式。而且虽说调解记录上只写了其中一个被迫担负了全责的初中生的名字,但是另外两个孩子也因为回家之后的异常反应,被家长得知了大概的实情,并且在事情处理结束之后,那两个学生的家长私底下找到过我,说是知道我给那对双胞胎提供法律咨询,托我给孩子父母转交过补偿,并表示歉意。” 沈韵拎起了已经褪色黯淡得看不出原貌的笔记本,捻搓着纸页边缘的泛黄痕迹,缓缓地沉进那段纠结又无力的回忆里,微微半阖上眼睛。 “问题是在第一次回访之后,开始初见端倪。” 起初本是揣着单纯积累实习经验念头的沈韵,在得知侵害调解全部实情并提供免费咨询之余,闷了一肚子无从消解的燥郁。她私底下研究了好一阵子,如何将那三个证据不足有势力有背景的未成年绳之以法的不切实际。 大抵是出于相当愤懑的首因效应,沈韵在事件咨询结束后依旧跟那对双胞胎的父母走得很近,偶尔课余休息,甚至会自掏腰包,给两个受了不少折磨打击的孩子,送些不起眼的汽水零食小玩意。孩子父母性子淳朴,得知情况之后简直受宠若惊,隔三差五地带些老家的蔬果给她,权当是聊表感激之情。 “一来二去,也算是挺熟悉,我私底下留过电话给孩子父母,本意是如果还有麻烦可以找我咨询,但到头来,孩子妈妈可能也就打过那么一两次。” 沈韵抿着嘴,似乎是想把二十来年前的事情捋得更仔细,“……第一次回访之后也就大概一周?反正时间离得很近,孩子妈妈辗转联系到我,说是有事情想咨询。我这才知道,孩子爸爸大概是听信了谁的哄骗,拿两个孩子的赔偿金去赌,被别的管片儿派出所抓了个正着,拘了三天才放出去。” 江陌小心地翻动笔记的纸页,看见了一个被划了四五道重点下划线的名字,碰了碰探着脖子的肖乐天,眉头紧紧蹙起:“王有金——蟒子本名是不是这个?不就是个老混子?” “熟人是吧?但那会儿他也就是个刚开始混社会的小虾米。”沈韵环抱住手臂,颔首肯定了江陌的怀疑,“说句实在的,‘赌’这事儿我其实不太想管,自己做的孽,找借口的话谁都能编。但孩子父亲始终坚持说他是被人忽悠的,而且念在他是初犯,我就带着他们两口子去了趟派出所,想着问一问真实的情况再谈……结果没成想,刚到门口就看见赵晋景和陈悟清两个初中生,跟王有金这么个提供条件的始作俑者混在一块,缴完罚金出来,一群人还刻意骑着摩托绕到我们跟前,挥手好一通显摆。” 江陌顿时了然。 “抓赌的事,根本就不是意外。”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朋友-再犯(上) 案五朋友 二十四再犯(上) “跟王有金来往勾结的——” 江陌吞咽犹豫了一瞬,随即几乎彻底放弃了对于几个初中生揣着一种嘲讽炫耀的姿态,对弱势于自身的群体实施近乎赶尽杀绝的施害或报复举措合理与否的思忖,憋闷地喘了口气,抬眼追问:“只有赵晋景和陈悟清两个人?” “抓赌那次碰面的时候,确实只有赵晋景和陈悟清。”沈韵抱着手臂,稍微回想了几秒钟的光景,点头笃定,“曹桦——那个小眼镜是叫曹桦对吧?他那段时间因为独自顶包接受处理处分,被他爸打折了腿,警察第一次回访的时候,还躺在床上哼哼。” “这么多年……这几个人名儿记得比我还清——” 肖乐天捏着笔尖速记乱划,嘀嘀咕咕地就把肚子里兀自吐槽的闲话嘟囔出嘴巴。他耷拉着脑袋隐约觉出霎时的沉寂,这才后知后觉恍然尴尬地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话,五雷轰顶地恨不得佝偻成一只熟透的虾,顶着沈韵显然不满打岔的苛责注视,硬着头皮小声干咳了一下。 “……?” 江陌被他幽怨求助摆脱冷场的眼神瞧得思绪一断,强忍住踹他几脚来个擒拿的冲动,怒其不争地咬住了后槽牙。她捻着手里暗沉泛黄的封皮纸页轻轻搓了搓,无声沉吟了半晌,看向沈韵的眉尾忽然轻挑了一下:“本子没什么灰尘,折页痕迹也比较新……在我们找到沈法官之前,你就有过一些猜测,对吧?” “……这么多年过去,对这事儿有印象是真的,但根据我所知情的事实,唏嘘归唏嘘,倒还没到念念不忘的程度。”沈韵稍微眯起眼睛觑着沙发上的大虾米,兀自忖度了两秒,无意跟这么个半大小青年继续计较地轻叹了一下,“前阵子,安河中学名誉校长的墓碑被砸的事儿,在我们这个工作的圈子里传得挺大。不了了之的事情不少,所以……难免关注八卦。” 沈韵解释了只言片语就抿住了不该继续的话,抬手托住发干的喉咙,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放了半宿半天的冷茶,“校长是之后的事了。反正设局抓赌也不过是基于那两个初中生表现的猜测,双胞胎父亲是受到诱骗也好,还是主动好奇也罢,理该接受涉赌的处罚。只不过……他这一时的过错,直接把赔偿款搭进去一大半,孩子母亲因为这件事跟他闹了不小的矛盾,两口子大吵一架之后,孩子父亲羞愤之余醉酒发泄,第二天没等醒酒又被包工头催着上工,结果迷迷瞪瞪地违规操作……就这么搭进去一条命。” “没人举证,撺掇组局的罪名很难成立;违规操作,工地那边也不会主张赔偿慰问金。” 江陌紧绷得头皮发麻,指甲轻划过沈韵一笔带过孩子父亲死亡的日期记事,“这才只是悲剧的开始。” 沈韵沉重地点头,“双胞胎的父亲意外去世之后……我估计可能是忙于工地食堂工作和追讨补偿款的原因,双胞胎的母亲对他们也疏于照顾,在这期间,赵晋景这伙人,再次找到了那对双胞胎兄弟,并且实施了恶劣程度远超过之前的威胁和侵害。” 沙发上的两个小年轻齐齐地呼吸一滞,“这次没人报警?” “没有。” 沈韵无力地晃了晃脑袋,“那哥儿仨‘吃一堑长一智’,好像是赵晋景和陈悟清找了个,破移动板房?把还拄着拐的曹桦找过来放风——先是把被人发现的风险降到最低,然后还拿着双胞胎父亲意外坠亡的事编故事威胁,具体怎么恐吓的不清楚,反正大概的意思就是,如果两兄弟敢把被侵犯的情况说出去,他们的母亲,就会像他们已经去世的父亲一样,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彻底失去生命,灰都剩不下。” “两个孩子真的瞒着没说?” “身上有伤,当妈的怎么可能看不见?费了挺大的劲才把两个孩子的嘴撬开。” 沈韵声音一哽,感同身受似的匀了口气,“所以孩子母亲找到我,想问问,能不能在不影响孩子的情况下立案。派出所那边……因为孩子父亲被牵连涉赌,警方不认同解释的事儿发生在先,所以她没有第一时间找到警察。” 江陌眼色一沉,想起新闻里雨夜断裂的墓碑,心口紧了一下:“你找了学校那边?” “找了,但没什么意义。” “赵晋景、陈悟清、曹桦,这三个人当时在学校成绩不错,尤其是赵晋景,光荣榜上的照片贴得快赶上一张脸那么大。校方沟通的结果只是联系家长,但……告状的事儿被那三个人知道之后,没有警察介入,事情的发展也越来越可怕。”沈韵拎起茶杯,杯底“咔啦啦”地蹭过茶几台面转了一下,“后来已经不止言语逼迫和身体侵害,好像还拍了照片,威胁的筹码也更大。” 步步紧逼的精神摧毁和身体上难以言说的痛苦足以彻底摧毁一个本就飘摇零落的家。 江陌一时没说话,良久才吞咽了一下,“那孩子母亲自杀是……”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我那天本来是想过去劝她报警的,结果刚下公交就听说出了事,工地挺混乱的,警戒线都拉到整个施工区域的最外面。双胞胎那会儿才多大,没有监护人又还没来得及彻底落户,被查办自杀案的警方临时带到一个福利机构里,连探访都没办法。” 沈韵稍微探身,勾起指尖示意江陌翻到笔记本的最末,“后来隔了得有两三年的时间,我才打听到两个孩子的下落。双胞胎已经被当时在工地食堂当小学徒的老乡送回老家,好像是一个民办的福利机构接收的吧。当时的院长以个人名义收养了两个孩子,那个什么李方李圆的名字也改掉了,如果没有其他情况的话,现在应该姓于。可惜福利院有一年春节的时候烟花爆燃失火,于院长为了救孩子烧伤去世。据说后来于院长的妻子负责管理了一段时间,但没撑下去,等到其他孩子陆续送走之后,干脆就带着落在户籍上的双胞胎离开了老家,去处不明。” “——直到……你们今天来找我了解情况,我也再没有了解到其他什么关于这件旧事的消息。” 江陌点点头,抬手擀开皱得发木的眉心,“送双胞胎回去的小老乡,还记得名字吗?” “姓李。”沈韵伸手讨来还没被江陌翻到最末的笔记本,直接抖落着掀到了封底。 “叫——李万,我还记过他的联系方式,工地的电话,现在八成已经作废了,在这里。孩子安顿的情况我都是听他说起——”沈韵递还本子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觉出江陌脸上霎时惊诧的情绪,“怎么了?” “……没,就是——有点儿不太敢相信。” 江陌抓了抓发顶,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绑匪,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窃用过的,就是李万的身份信息。” 第二百三十八章 朋友-再犯(下) 案五朋友 二十四再犯(下) “安河区出了会展中心那个商圈,挨着老奉南的区划往城郊去的这一道,早些年遍地都是成片的老厂区。虽说二十几年前乌泱乌泱的职工下岗,倒闭关门了一大批,但能活到现在的轻工厂子也不少,职工的生活和工作圈子跑不出方圆五里地。好巧不巧的是,这十来年沿河厂房从规划产业园区到分批次拆改再建,新老厂区和回迁建筑群就这么落在了以凌晨发现的那个弃车位点为中心,向外活动半径不超过两公里的区域里——单就安北镇下辖的地界,那叫一个地域辽阔,人口密集。” 顾形打了个漫长又憋屈的哈欠,把手里耙划得龙飞凤舞的会议记录朝江陌和肖乐天跟前一推,抱着胳膊倚坐在大会议室的长桌边沿,缩脚躲开了会议结束忙着清场撤桌的小崔。 “受害家属不配合,咱们总不能只抓着那些藏着掖着的证据,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地毯式人海战术,老高一出面就是大手笔,虽然看着是老办法,但其实是撇开那些个碰运气之谈,最以策万全的紧急预案。” “弃车位点附近一公里就有主路,带着赵安昶那么个挺有主意的小子,利用交通工具返回据点的可能性很大;但同时考虑到绑匪是个至少两人行动的团伙作案,所以也不能排除舍弃更容易被临检盘查的交通工具,步行钻巷子走小路的可能性——那个破鱼塘和废村附近有个私营的洗沙场,前阵子因为噪声还是污水什么的,被举报整改,好像到现在还没恢复开业,只要是过了晚上八点,人影都没鬼影容易碰见。” 顾形扬起下颏对着跟前白板上的纸质区划地图,含糊地在几个方位虚虚一点,又囫囵地比划了个圈。 “安北镇的大队长和林宇黄星骏他们按主路辅路岔道和几个划开的区域拢共分了十五个行动小组,基本上是沿着厢货弃车位点呈放射线状四散摸排,交警支队那边也申请了交管局协助,正在逐一核查弃车位点附近主路区间的路面监控,打算把近三天经过的车辆一个不落地走访一遍。” 江陌从先一步拜读了顾队长大作的肖乐天手里接过那几篇破马张飞的会议记录,几乎凑到了区划地图上面,抬手揉了揉犯困干涩的右眼,忽然想起一大清早撞见技术组哥儿几个的愁眉苦脸,“视频照片技术分析没什么线索吗?就这么纯溜腿?” “意义不大。”顾形直截了当地晃了晃脑袋,眯着眼睛盯紧了白板上那张没什么生气可言的地图纸:“摆拍的照片除了人脸就只有一堵背墙,光线全部是后打的——估计就是杜仁宇偷的那些灯具灯架,基本无法推断拍摄方位,也就赵安昶那段视频的背景音还有那么点儿值得分析的信息——但……厢货被弃车发现之后,行车路线和背景音里鸣笛转向的声音也就成了既定证据链里的一环,这会儿基本没什么用武之地。” 江陌可惜地撇了下嘴,回头看了眼话音收止的顾形,有点儿费解地眨了下眼睛:“……会议精神……就这些?赵晋景那伙人的事儿,一个字儿没提?” 江陌这么一句掖了点儿抗争精神的话音将将落地,敞开了大门的会议室门口就背手踱进来一道身影——高局清了清嗓子,先审度着看了眼悄摸碰了碰他师姐肩膀的肖乐天,转而对着僵硬地转头敬礼的江陌没什么表情地抬起眉毛颔首回应,余光瞥着两个一激灵恨不得躲得老远的小年轻,伸手捞过适才落在会议桌面上的茶缸子,冲着顾形乜了一眼过去。 “让你当指挥,没让你家里蹲。交流完情况抓紧滚出去。” 顾形端着点儿架势,没当着他宝贝徒弟的面儿对着他师父没脸没皮,好整以暇地站直身板敬了个礼,目送端着茶缸四平八稳的高局晃没了影儿,这才捯了口粗气,重新倚着桌沿坐下去,“老高在会上没提这茬儿……不过与其说是力保那三个货,倒不如说,是不想让参会的其他领导们,捏着这个话题施加压力搞事情。” 江陌抿着嘴想了一会儿,锃亮地抬起眼睛:“如果绑架案的前因查明,高局根本就没打算压下去?” “在这间屋子里,绑匪身上有什么故事并不重要,提起受害者家属身上的老底,会有被绑匪牵着鼻子走的嫌疑。不过三条人命三天时间,老高不能把筹码全压在一个庄家身上——”顾形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所以他才默许我,把你们哥儿俩放出去,还留我在这儿等你们的消息。” 肖乐天脑子慢吞吞地转,扭头循着满走廊踢踢踏踏的响动看了一眼:“那……双胞胎兄弟的事儿,就这么揭过去?” “揭过去干嘛,揭过去我还能在这站着?”顾形抬手在肖乐天迷茫的后脑勺上一呼噜,冲着几次三番转圈儿掠过会议室门口的小米录吹了声口哨,“根据弃车位点的摸排方向没大问题,估么着今晚多少也能翻腾出点儿动静,在此之前,那个什么翻拍记事本的照片发给我,我去诈一诈那个赵晋景。小米——” 顾形勾了勾手指,摸出裤兜里振动了好一会儿的手机,一边示意着徘徊在门口等待召唤的小米录上前站定,一边对着江陌晃了晃手机,慢条斯理地踱到会议室的窗边滑动了接听。 “李万的户籍信息查到了,他是盛安本市没有变更……这个没什么问题。”小米录抹平了被他卷得翘起的文件纸页,手忙脚乱地朝着江陌递过去,“但他父母有过变更的记录,原来的户籍所在地是抚北,跟这个……于明亮院长注册的民营福利院所在地——” 他话说半道,捏着手机几乎逛到会议室尽头的顾形忽地大跨了几步逛回去,本来就拧紧的眉心重重一凛。 “民营福利院的事儿,沈法官都是从哪儿打听的?” 江陌先有点儿莫名,抬眼对上肖乐天同样不明所以的表情,怔愣半秒,神色倏地敛住,声音也跟着沉下去。 “李万。怎么了?” 顾形呼吸稍微一滞,用力地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发顶。 “我托抚北的老哥们儿帮忙查到的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朋友-盒饭(上) 案五朋友 二十五盒饭(上) “滋啦啦——” 架着小锅盖的台式电视机信号不太好,画面斑驳卡顿得访谈节目开场报幕的主持人像是缺了两个门牙。 李万晃晃悠悠地把开了快十年的拉门小面包停在铁皮板房后头,卸下刚从农贸市场捎回来的几袋子面粉,对着房间里正在择菜备菜的妻子知会了一声权当安全返回的报备,转头就挂上围裙捞起套袖,快步迈到支着几个棚子的工地食堂露天档口,前砸后敲地修妥了糊成一片马赛克的电视频道,觑了眼窝在桌板跟前搂着她弟当取暖小火炉的闺女,伸手把两个孩子的帽子扣了扣。 “这边儿工地熟人多,都按周算钱,赶上散客过来,自觉不自觉的,也不差这一顿半顿,我要是去市场还是干嘛的,最多也就出门个把小时,跟你妈轮班儿忙得过来。你学习最重要,忙这忙那还得带着他。这摊子上也没大值钱的物件,晚上风硬,在外面手冻坏了怎么办?” “我功课预完了没事干。”女孩盘了一把弟弟的脑袋,晃了晃笔尖,“我妈可说了,带他可是有偿陪伴,别耽误我赚钱。” 已经过了晚上的饭点儿,支着摊子的工地移动小食堂拢共也没剩几口热乎菜。李万拎起铁勺刮了刮几个已经连垫底配菜都一干二净的铁菜盆,抻着脖子扫了眼压在闺女竞赛卷子边沿上的遥控器,四下撒么了一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替换了过去,顺手把挂在棚子上的灯泡朝着卷子的方向转了转。 正这时,一阵沉而不拖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站定在李万的身后不远。 “……这是忙工作刚得空吃口饭吧?”李万没急着回头,自顾自地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了一点,扭身继续抄起铁勺刮擦着菜盆,研究了一下这三口两口的残羹剩菜,慢吞吞地回过头来:“这菜凉倒是能回个锅,就是都剩个底子,收你五块钱一位都坑得慌,要不你们就等两分钟,我们晚上待会儿自己弄两个家常菜,还熥了点儿菜饽饽,三块五块的看着给,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点儿——” 定睛觑见一道细高挑的身影,李万先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直等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一身执勤的警服紧促地赶了过来,他才恍然地蹙起眉心,瞥着卡在棚子铁架当间泞了一层油污灰尘的挂钟,不知道盘算什么似的抿住嘴唇耷下视线,横跨了一大步,把好奇地抬起脑袋的闺女儿子挡在了身后面。 “李万,单留出来的那份今晚上先备好还是——”没声没响地在屋子里择洗了好半天的老板娘站到门口锤了锤腰杆,目光几乎下意识警惕地戳在了那身执勤警服上面,脱口的话戛然止在了半路,征询似的看了李万一眼,随即动作慌乱地用围裙擦了擦手,快步走了过去,如临大敌地把刚隐约意识到气氛不太对的一双儿女捞回铁皮房里面。 李万怔了几秒,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两口子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分的敏感,尴尬地抬起胳膊蹭了蹭鼻尖,磨蹭了半晌,到底还是迎着亮出来的警官证件缓步上前:“二位警官……来吃饭?” “不吃饭的话,来这儿找你,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 江陌先没正面答话,只是盯紧了李万登时局促绷紧的脸,良久,抬手刮了下眉间,轻声哼笑起来。 “两个人,随便吃一口,不用麻烦。” 收了两份原价盒饭钱的李万一开始躲得挺远,叮叮咣咣地围着撤下来的菜盆转,时不时心绪不安地朝着正闷头挑了几筷子冷菜的警察同志看上几眼,吭哧瘪肚地蹲在接了露天管子的水龙头跟前,烦躁地晃了好半晌,甩开胳膊跑进屋子,端了一盘菜饽饽一盘热酱菜,尴尬地递上桌板。 他没再烫手烫脚似的立刻蹿躲到旁边,甚至踌躇着原地踩了几步,拖了个塑料凳子,一屁股坐在江陌对面:“你们……其实还是为了那个冒用身份的事儿,对吧?” 肖乐天捧着菜饽饽刚啃一口,被掉渣的菜馅儿呛得快把肺子咳上天。他瞄了眼他师姐显然也有点儿意外的表情,不太淡定地碰了碰江陌的肩。江陌抬起眉毛,目光定了半晌,想了一会儿,压下了筷子尖。 “我们要说不是,你估计也不能信。而且网上短视频新闻什么的传得那么快,案子影响恶劣,没确认到底的事情,我们也不好随随便便地搁置不管……还是想尽量明确偷盗证件的具体时间。”江陌仿佛被挑明了话题不再遮掩,径直地往移动铁皮房的方向轻轻一点,“店门口的监控,一般留几个月的底?” “半年前肯定是没有了——之前派出所来人问的时候也说过,半年多前就发现有别人用过我的身份了。”李万抓了抓迎风吹得皴裂的脸,解释得倒是挺诚恳,“而且我这铁板房都是拖车带着挪的,跟着工地走,一般没偷没抢的,换地儿也就把监控清掉了,买内存不是也得花钱?” “不是说有一个小吃部?你们两口子都在工地的话,小吃部谁管?”江陌没纠结追问,没什么情绪起伏地扯起了闲篇,“两个孩子一直带在身边,父母没帮衬帮衬?” “没活儿才开小吃部。俩人能忙得开。”李万摇了摇头:“而且父母在抚北老家种地,也没什么时间。” 呛了个好歹的肖乐天边咳边心领神会,噎了口面糊的酱土豆,也跟着掺和了一嘴,“诶,我记得你是盛安本地的户籍啊?老家怎么在抚北?” “跟着父母过来的好像,抚北老煤厂早先在盛安这儿有个分厂,他们俩原来都是工人。二十来年前厂子没了他俩下岗,这才回老家那边,承包了几亩地赚钱。我那会儿不是进不去厂子嘛,又没别的本事,跟他们俩还闹得挺不愉快,就没跟着回老家,跑到一个工地食堂做学徒——” 李万温吞地回忆了一会儿往昔岁月,几近收尾才猛地咂么过味儿来,“这跟窃用身份的事有什么关联?” “哪儿那么多关联,就闲扯淡。”江陌笑了笑,端起已经凉透的蛋花汤一口顺了半碗,“听你这架势,挺久没回老家了吧?” 李万眼角一抖,迟疑地点下脑袋,“早些年孩子没上学的时候偶尔回去看看,最近这几年小本买卖也步入正轨,打从孩子上学开始也就——” “也就是……从于明亮福利院失火案重审改判纵火案那年?” 江陌嘴角翘了一下,提醒警戒地碰了碰正扒拉热酱菜的肖乐天,随后,一把按住了李万搭在桌板上震颤缩躲的手腕,“孩子媳妇儿都在呢,别紧张,就当是正常聊聊天。” “于仲于季这对双胞胎的事儿,你要不要好好回想一下,咱们再接着谈。” 第二百四十章 朋友-盒饭(下) 案五朋友 二十五盒饭(下) 李万沉默地注视着那只按压按压得他掌心肿胀跳动的手,没挣扎,甚至一动不动得像是在心无旁骛地熬过无意识的躁动,良久,沉重又挣扎地把一声叹息挤出喉咙。 “……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李万稍稍转动腕子,扯脱了江陌的控制,撑着桌板疲惫地交替揉搓着两只手的虎口,“既然都打听到了于明亮福利院的事儿,那你们内部查一查不就知道了?两个孩子命已经够苦,咱们在这儿马后炮聊些有的没的,除了浪费你们查案子抓坏人的时间,还能有什么用?” “纵火案二审的时候,你出过庭。”江陌撤回胳膊,仔细打量着李万脸上的愁容,停顿了半秒不到,随即状似无睹地捞起筷子,又稳又准地戳中了一颗圆滚滚的酱土豆,“于仲于季两兄弟和于明亮的妻子孙怡芳被家暴的事实,你撞见过。” “其实自打于明亮院长烧伤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去找过他们兄弟两个。时隔这么多年,他们俩找到我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会是因为有人闲的没事儿去重查当年失火——” 李万辗转的话说半道,忽然察觉不妥地抬起头来。他觑着跟前两个小年轻的表情,含糊地躲过这个话柄,“孙怡芳的辩护律师说,只是需要我来作证,身为把两个孩子送往福利院的代理人,曾经在探访两个孩子的时候,撞见过几次家暴现场的事实,帮忙争取一个纵火其实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的判决结果……详细的情况他们没细说,我就没开口,毕竟真要说起来,于仲于季在福利院受的这些苦,也不能说跟我没有半点儿瓜葛。” “也就是说,在于明亮死亡之前,你就明确知道,于仲于季遭受过暴力对待的事情。” 江陌未置肯否,觑着李万留意地落在手机屏幕待机数字钟表上的视线,忽然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沈韵?” “沈……谁——沈韵?”李万先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嘴,随即不过眨眼的光景,眉头里“噌”地擦出一团火气,交握的手指几乎抠进皴裂的皮肤里,“你知道她有多麻烦?!” “哥儿俩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工地因为接连出事,警察带着什么安全组下来调查,两个孩子那会儿又没户口,整个工地里所有的抚北老乡都被扣上了麻烦的帽子受到牵连,偏偏这个沈韵不依不饶地要去打听情况,没那个伸张正义的本事,还蹦着高地来工地找工头叫板,结果呢?结果就是本来说好遵照两个孩子母亲遗愿补偿落户在本市的安置全他妈的泡汤了,因为怕那个女的再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趁着没声没响的时候,抓紧把孩子送得远远的。” 李万喉咙一抖,费劲吞咽了一下,耙抓着冒油稀疏的头顶,沉痛地晃了晃脑袋:“那段时间根本没工可出,抚北的老乡撵走了一大半,工程老板知道我在孩子母亲手底下学徒,就跟我说,想留下来的话,就帮他们把两个孩子偷偷地送回老家的福利院,但最好别送到公家的地盘——我照做了,以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到此也就算完,可谁承想那个姓于的院长是个有虐待家暴案底的惯犯?!我……我怕再惹麻烦,也怕那个女的再不依不饶地闹得于仲于季没人接管……所以才,没把事实真相告诉她,毕竟她找到我了解情况的时候,失火的事情都已经快处理完。” “既然这么怕惹麻烦——”江陌撂下筷子,定定地看着李万:“案子重查改判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出面?” 李万匀了口气,轻轻一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之后,可能心态有变化了吧。而且……即便是我把他们送到于明亮福利院,两个孩子也从来没找我抱怨……隔了这么多年,他们想救那个唯一善待他们的养母,我实在不能不管。” 江陌点了点头:“亏欠?” “算是吧。” 李万并不否认,踌躇了一会儿,用“愧疚”代替了“亏欠”,“毕竟是我把他们两个送过去的——不过恶人自有天来收,那个姓于的死了,就算是桩好事,哪怕隔了这么多年翻案,于仲于季的养母也酌情减了刑,总能等到……” 李万没把话说完,愈渐放轻的声音堵在喉间。他舔了下嘴唇,不着痕迹地瞥了跟前两个小警察几眼。 肖乐天疑惑地搪住了对面的视线,余光看向微微眯起眼睛的江陌,缓慢地摸向挂在后腰上的手铐,严阵以待地绷紧身板。 “孙怡芳死了,死在监狱里。”江陌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李万霎时青白一片的脸,指尖轻轻点在垫着塑料布的桌板上面。 “大概就是……有人冒用‘李万’这个身份记录的,一个多月以前。” —————— “啧……嘶——” 肖乐天放平了副驾驶的椅背,撅着屁股匍匐着在江陌这台铁皮蛤蟆里爬了一圈,认真眨巴着眼睛扫视着埋伏蹲点的路口周遭的动静,瞪得两眼干涩才吭哧瘪肚地缩回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面。他觑着歪在驾驶座位上合眼小憩准备盯梢下半夜的江陌,脑袋瓜里紧张焦虑地翻江倒海了好半天,喘着粗气安静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忽地就灵光一现地摸了摸挂在肩膀的执法仪,在翻出回放音量失控炸响的刹那,差点儿被江陌抡着膀子把后脑勺儿拍得稀扁。 “长虱子了你?能不能消停点儿?” 肖乐天疼得抽了口凉气,没等闹别扭说委屈,先拧着脖子朝着车窗外撒么了一圈,小声埋怨:“咱们蹲点儿这地界,是不是离李万那个铁皮房子太远了点?我这不是担心万一啥都没看见……” “工地这片儿是环路,甭管怎么绕都得绕到这条主路上。这条路往南走到底就是以前的老矿山,再走就是隔壁的市县,但凡这位可能知情的可疑人员想去安河奉南逛上一圈,矿山街这个路口基本就是必经的路线。除非……他想支着两条腿,从矿山顶上爬过去——那咱俩就只能认栽。” 江陌歪着脑袋扫了眼车窗外,转而看了看肖乐天,“有想法?” 肖乐天捏着下巴颏想了一会儿,不太灵光地晃了晃脑袋:“就是觉得,李万好像真不知道孙怡芳已经死了。” “理由?” “……直觉。感觉他好像一下子慌了。再问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万不确切了解完整情况的可能性,比咱们来之前猜测的要大——虽然打从一开始,咱俩跟老顾赌的就是这潭水太深,于仲于季不会随便把曾经对他们予以帮助的人,彻彻底底地拉进来。比如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的杜仁宇。” 江陌轻哼了一声,撑着方向盘扯了扯僵硬的肩,“但看这架势,李万对这兄弟俩顺水推舟的帮衬,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在恍然意识到冒用身份一举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的第一时间,江陌就征得了总指挥顾形的许可,带着肖乐天,借来了小米录,事无巨细地把李万全家老小的各方信息记录翻了个底朝天。 “李万的通话记录咱们查过。频繁联络的号码都已经确认过身份,其余近半个月的号码我们都确认过信号位置。好巧不巧的就在陈磬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李万接到了一通从会展中心值班室的座机打来的电话,偏偏,当天晚上代替值班的人,就是冒用他身份的假李万——”江陌敲了敲手表表盘,“通话时间四十七秒,此后,再也没有任何无法追溯的可疑来电。” “打错电话确认身份一般不会超过十五秒。如果是详细沟通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四十七秒又有点太短,达成简短约定的可能更大一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通话记录,也就意味着,要么这段时间确实没有其他交集往来,要么,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在线上或者电话联系,而极有可能是,有一个碰头的据点——就像会展中心,杜仁宇倒腾物件儿的那个杂物间。” “今儿这么一碰面,没有往来的猜测基本能原地推翻——师姐,要不干脆把人扭回去审得了?”肖乐天抱着胳膊忿忿,“通话往来有了,钱款往来差不多也能确认个七七八八——双胞胎里的弟弟于季除了工资储蓄没有其他流水,但哥哥于仲的个人明细记录得很清楚,去年他有过一笔八万的款项入账一直没动,半年多以前突然就提了现,隔天,李万这边就入账了五万。” “不是直接转账,你怎么确定这笔钱就一定来自于仲的账户?况且,虽说现在于仲于季的身份几乎已经锁定明确,但除了能证实李万和那双胞胎之间近来确实有所联络,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跟绑架案关联的指证。万一把人扭回去,李万矢口否认呢?或者他压根儿就不清楚,连个帮凶都算不上数?逼得太紧没用,倒不如露一面再留个模棱两可的余份——李万这么个可能压根没有深度参与其中,却对绑匪们无比关切的知情者,才有可以发挥的用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江陌打了个哈欠,心情复杂地托着下颏看向窗外光秃秃的山顶,沉默了半晌,使劲儿揉掉了粘在睫毛上的水汽。 “等吧,最晚等到明天一早,看看李万所谓的愧疚之情,足不足以支撑他顶着被人抓包的风险,跑出去给绑匪们通个风,报个信。”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朋友-小区(上) 案五朋友 二十六小区(上) 凌晨两点十三,肖乐天夹着双腿踮着脚尖,一脸尿急地踩过硌楞楞的石子路面,顶着漆黑夜色里打旋儿扑脸的干燥冷风闷头钻进了十几米开外的秃树丛,哆哆嗦嗦地解决了一下三急问题。 背过城海大道主干道的一望十几里地,从矿山街这么个石子铺路的小道口拐下去就是早就没剩几台开采车的老矿山,山底下这座开发了但基本等于原样不动的开放式地质公园中间夹着一条土路,没人修剪的灌木和乱七八糟的废矿石山零七碎八地堆在旁边,遍地乱蓬蓬的一片。 肖乐天吸了下被凉风刮得长淌的鼻水,抖了几个寒颤钻回到副驾驶上面,小心翼翼地拽上车门打了个哈欠,叽里咕噜地鼓涌了几圈,在江陌烦躁地一脚蹬过来之前,规规矩矩地把椅背抬起来,抻长了脖子往江陌堆在中控台上的文件扫了一遭,扭头揉了揉被眼屎糊得睁不太开得眼睛,又朝着她手里拎的那本子流水明细瞅了几瞅。 “怎么又把通话记录和进出明细翻出来了?”肖乐天抬手点了点中控台上摊开的文件卷宗,得了江陌抽空的颔首就慢吞吞地往一块儿归拢,瞄着他师姐严肃的神色,到底是没抿住咕哝在嗓子眼儿里的嘴欠,“是不是李万这边一直没动静,你心里烦——” “你要是不惦记,能在这躺了不到俩小时,烙饼就烙了一个半?好在三天期限刚过了一天一宿,正经搜查的路子还在开展,起码有师父那边保底……但,人命关天。” 江陌皱着鼻子乜了他一眼,架起胳膊虚晃地隔空给了他一记,咂着舌尖轻声叹了口气,“李万和于仲于季在这谋划绑架案的半年多时间里,有所往来基本板上钉钉,我就是琢磨着如果案件暴露,查明白这笔钱款往来的用途,其实足以给李万挂上个帮凶的名头——那大哥老婆孩子热炕头,大女儿学习挺好,小儿子又刚恢复了健康,日子过得正舒服,他收了这个钱也没能搭上什么手,凭着‘愧疚’俩字儿,这封口费也给得有点儿说不清由头,总觉得李万除了身份冒用的事儿还干了点儿什么别的——对于于仲于季兄弟两个来说非常必要,但却并不至于构成帮凶罪名的用处。” 肖乐天眨巴着还有点儿犯黏的眼皮,码齐了文件纸篇,恍然点了点头:“所以……你是觉得,唯一有可能佐证两者之间有密切往来的钱款明细,里面或许藏着李万能够合情合理摆脱怀疑猜测的线索?” “从有过一笔五万现金入账至今,唯一不太好说的,就是这个——李万基本每个月都有一笔南矿医院的支出。”江陌掏出圆珠笔在已经划得一团乱的流水单子上圈了几下,抬手递到肖乐天跟前,“不走医保付的全款,而且只是开药,没有其他的就诊付费,感觉不太对劲。” “他们家小儿子先心病手术之后吃的药?孩子在中心医院那边术后出院好像……差不多也就是半年多以前。”肖乐天捏着流水单子看得有点儿花眼,“在工地那儿,我看移动板房的窗户边都是小药瓶来着。” “他们家这种条件,中心医院那边会帮忙报儿童重大疾病救助,我在派出所的时候碰到过这种。而且据我所知,南矿医院这边自打老矿山快干不下去开始,除了跟社区医院差不多的功能,也就只剩下早些年为了职业病工伤救治报销的两三个科室……过了下午五点,连个值班的都不留。”江陌挠了挠头,耷下视线瞥了眼手表,“医院几点来人?李万要是没动静,天儿亮了咱俩去医院碰一碰。” “七点半,保安说早点儿的话七点差不多财务和——”肖乐天扒着座椅靠背伸手去捞扔在后排的牛皮纸袋,话说半道指尖一抬,眼皮还没等掀起来,余光先瞥见了一道黯色银光从城海大道“倏”地掠过路旁灯柱下的光圈。他愣了一瞬,整个人还歪在前排座位中间的空当,身旁这位已经打火挂挡,一脚油门蹬出几十米开外。 肖乐天一脑袋磕在了车厢棚顶上面。 “——师姐!李万!” “凌晨两点二十不到半,农贸市场的早集都还没到时间——”江陌随手把文件夹撇到中控台上面,薅住肖乐天差点儿倒栽进后排的衣领,吃了点儿力道才把人扥回来,“还挺沉——车牌号确认没有?看没看见驾驶座位上的脸” “车牌号没问题,车里只有驾驶座位一个人,短头发打卷的后脑勺,应该就是李万。”肖乐天稳了稳被石子路颠硌得磕磕绊绊的口条,越过他师姐的侧脸,往城海大道的方向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转头感受了一下干巴枝条迎着挡风玻璃铺面一扫,皱着眉头抓了下江陌的右肩:“师姐,怎么往地质公园这边的土路走?不上城海大道?” “主路上面就那么一辆两辆的车,放眼一看几里地出去,直接开在小面包屁股后头,跟拉着警笛护送一个效果。”江陌稍微提了下嘴角,余光确认着分开两路之后已经横向被公园树丛和假山石块隔开三五百米开外的小面包,“刚就跟你说了,这附近都是方方正正的环形路线,绕一圈开快点,兴许咱俩能抢一步别在小面包的前头。” 临靠在市区边缘一角的山坳周遭,老旧住宅区规划落在背靠矿山的小土包,几条窄道挤在方方正正的街道住宅楼中间,沿着厂区建筑的外墙直接通向城海大道往市区方向最大的十字路口——肖乐天对这附近不太熟,端着手机地图没看明白那些个东西南北小岔道,头昏晕车地看着他师姐一鼓作气地冲出矿山住宅区的几排小白楼,径直朝着压根儿就不通车的步行台阶虎噔噔地往下冲,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临近十字路口的西段主路,到底是抢在了似乎因为留意着身后周遭动静而慢吞吞地停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北路段,等待向南直行绿灯的小面包车前头,先一步拐过了零星只有几台大车轰声驶过的路口,把车开上了通往安河奉南方向的宽阔马路。 “……这地界儿离弃车那个破鱼塘真就没多远。” 江陌放缓了车速,抬头盯着后视镜里显然正一心二用开得飘飘忽忽的小面包看了半晌,忽地留意着瞥了眼掠过车顶的指示牌,直觉不妥地皱起眉间,支起胳膊碰了碰弯腰佝偻在副驾驶角落里缓解天旋地转晕车体感的肖乐天,“队里的频道你那边还挂着吧?确认一下行动组摸排的几个区域和路线——前面永新街道往里,整个儿一大片住宅区,大概的位置应该是正卡在弃车位点附近摸排的边缘……李万一直在这片儿慢悠悠地晃不是什么好事。” 城海大道往北直通老郊区临市县,往南进市区之前挺长一个路段都卡在改建开发新老交替的正当间,一整片地界除了老楼区就是等待交付的新楼盘,生活圈子相对集中,前两年道路两盘搭挡板评卫生城市之后正赶上一波台风天掀起铁皮出过事,现如今四下临街拆得没遮没挡,一眼望得到边。 “好像是黄组他们,从弃车位点往西北方向的住宅区摸排嫌疑或者流动人员。师父他们好像说有发现,刚赶过——” 肖乐天眨了眨眼睛,觑着江陌瞬时绷紧的侧脸,捏起对讲时脑子后知后觉地转了几转,随即猛地扭头回身,瞪圆了眼睛盯着后方不远的小面包,眼睁睁地看着银色面包车猛地打转方向盘,然后顺着剪子路口的单向车道扭进了永新街道的聚集地盘,直楞楞地往零星挂着店面灯光的高层建筑的方向,踩了一脚冒着黑烟的油门。 “警方摸排的水花再小也有波纹,通风报信没有那个,这哥儿们就是来替于仲于季淌底搅浑的——” 江陌抬脚抵住刹车,快速抹了一把方向盘,原地调头轰上了车速,追着小面包屁股后头的黑烟,快速地往永新街道的方向赶,“打电话给师父,快!”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朋友-小区(下) 案五朋友 二十六小区(下) 永新街道的高层楼群正儿八经有了规整的街道规划都是最近六七年的事,早些年间连带着周边还没施工建设完毕的整块地皮都是零零散散自家圈地的棚户区,打从第一批楼房落地垒砌至今,也就不过十来年的光景。 回迁楼的楼距不算大,几乎贴着老矿山的货运铁路线从东往西堆了四期的楼盘,全凭着几条交叉纵横的双向车道划开区域。不过大抵是周边学区合理交通便利,永新街道人群远比沿着城海大道一线其他新老小区的住户来得稠密,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楼前楼后的健身器材零散但自发保养得干净,没什么人照管的绿化带半数被低层的大爷大妈们圈成了小菜地,打蔫儿干巴的白菜萝卜小葱根左一丛右一簇地被冷风吹得招摇着手臂。 路边店铺的门脸灯牌几乎彻夜不见消停,其中三两家营业到凌晨两点的烧烤店在收拾火炭打烊关板的时段,似乎隐约嗅到了楼前楼后的紧迫味道,服务员收撤炉子拽下卷帘门的响动都戛然停在半道,也不知道扭身随口朝着大堂里吆喝了两句什么话,就连后厨满脸油光锃亮的大哥都朝外面探了个歪戴着厨师帽的脑袋,回头扫了一圈,端了盘儿毛豆花生米,靠坐在店面落地玻璃跟前张望四遭。 “永新街道是属于先回迁入住后补的配套设施,早些时候好像只有定时定点的巡逻车,但临街的店铺多,又不是封闭式的小区,社区街道那边儿担心安全问题,所以就联合着这些店主雇了几个轮班儿打更的,顺带着帮他们这些饭店超市看看小库房什么的。” 顾形的车还没停稳,黄星骏就已经撒开腿大步迎上去,拽着车门简单说了一下永新街道附近的情况,声音大得快把嘴边儿的逐字逐句具象化地塞进顾大指挥的脑子里。 顾形缺觉不是一天两天,被黄星骏这不见疲态中气十足的动静震得耳鸣,皱着眉头支起胳膊肘抵住他的肩膀,反身在车里摸了个软包的好烟,扬起下颏示意他带路过去,“打更的举报的是吧?街道派出所下通知了?” “没下通知,派出所这边说是一直在等市里头统一安排,就在路口安排了一辆警车盯着,别的什么都没干。”黄星骏耙了耙脑袋,总算意识到自己这深更半夜里有点儿突兀的嗓门,提了几步往前,“我听打更的大爷说,他们周边几个街道社区管保安志愿者和值夜的老兄弟之间有个什么‘治安你我他,安全靠大家’的群聊,白天有人提了一嘴说好像不太平,晚上闲聊天才知道好像有警察在摸排什么可疑人员,也不知道他琢磨来琢磨去的,凌晨一点多突发奇想地就找到了派出所说是提供举报线索,本意是打算碰个运气换几根烟,没想到指认的时候还真瞎猫碰上死耗子,就是这大爷有点儿滑,非要等着领导,不知道这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甭管是不是瞎猫,能逮住耗子的就是好猫。这点儿经费我掏。” 顾形顺着黄星骏抬手指引的方向上前,应和着街道派出所值班民警有点紧张的招呼声回了个礼,递了根儿烟过去,“你们所长呢?” 小警察说话有点儿干巴,看着递到手边的烟没敢接,有点儿打怵地顶着顾形的视线,扬手朝远处划了一大圈,“黄组说要先对整个永新街道进行控制,刚换了便衣带着行动组沿着街道在……了解路况路线。” 顾形略一点头,把没送出去的烟衔在嘴边,转身往路沿台阶的方向一瞧,循着黄星骏脾气急躁的勾手动作,注意力将将落在那位一身懒散的打更大爷身上,半分钟之前还在喊累嫌烦的人就闻着点烟的味道两眼炯炯地凑到近前。 “这位是……领导是吧?”大爷咧开嘴搭上话,没等握手套个近乎,揣得鼓鼓囊囊的软包烟就先一步递到他手边。大爷一怔,高挑着眉毛停顿了几秒,顺水推舟地接过烟盒往怀里一抄,上道地龇牙笑了笑,“领导关心,我这就不推了。不过说句实在的啊领导,我刚也没藏着什么不说,那所里小同志他不信我——” “我举报那会儿吧,真不知道是个双胞胎。就是在那个群里听说警察同志在查什么人,说是有可疑的可以举报,我就想起来之前咂么着不太对劲的事儿,想着到街道派出所问问——但一对双儿什么还真就不敢咬准,那要是俩人长一个样子,每次只出现一个,我属实也分不清。” 顾形觑着打更大爷生怕领导反悔裹紧了棉大衣的动作,挠了挠眉峰抓住重点:“是只出现一个,还是你只见过一个?” “……呃……?”大爷显然没把事情想得那么深远,接不上话茬儿就又开始翻来覆去地念叨先前没什么营养的那些词儿,“之前是真没怎么注意过,你说就是临时搬过来个租户,没孩子没车的,唯一可疑的点就是这人总深更半夜地折腾来,天还没亮就折腾去的,倒是留意过一段时间,可附近治安没啥问题,也没听说谁家丢过东西——” 大爷拧巴着一张脸为难地嘴碎到半路,忽地抬起松弛的眼皮,回忆起什么似的,脑袋用力一点,“我明白了领导!是每回只出现一个。” “咱三期的这片儿有个大姐家里闺女是特警呢,家里养了条退役的大狼狗,怕吓着人,经常半夜或者清早四点来钟放出来撒欢儿,是不是的就能碰见那个觉得挺可疑的小子。那个大狼狗吧,有的时候能凑过去贴一贴,像是挺喜欢,有时候就站在那儿看着,但也没叫唤。”打更大爷学着大狼狗的姿势动了动脖子,抚掌一拍,“别说,还真是。还得是警犬,反应都不一样,比咱这老头子灵敏。” 顾形快速吸了几口提神烟,转头看向绷直了身板的小警官:“可疑人员的具体位置能查得到吗?” “这边没有统一的居住登记手续,街道那边只留了房主的信息。”小警察摇了摇头,“……而且大爷值夜的位置,在永新街道这条双向车道旁边,他只能看到人是在三期区域里进出,具体是哪栋楼哪个单元都很难说,而且三期的房子里租出去的少说也有大一百户,逐个确认的话,时间上……不敢保证。” “动静别闹太大,把封锁范围控制一下,往里收。派出所催一下街道那边,租户的名单给不出来就要全部的登记名单,常驻的人员总该知道吧?租出去,还有常年没人对接打理的,都要留意……”顾形示意着看了黄星骏一眼,摸出口袋里来电振动的手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时间,一心二用地划动接通搁在耳朵边,“乐天儿?说话。”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 肖乐天的声音有点儿慌乱。 “师父,李万,跑到永新街道这儿来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朋友-转移(上) 案五朋友 二十七转移(上) 黯银色的面包车一头扎进了警方即将合围的封锁线,就像一颗甲虫堂皇地缠进了蛛网,左摇右摆高度紧张地逛了半晌,将将松懈地打转方向准备停靠在路旁,没来得及关掉的大灯就正晃在了蹲在路边准备抽根烟提个神的打更大爷身上。 李万抓了抓卷翘疏短的发尾,关灯熄火卸掉安全带,远远地跟着被他晃花了眼睛的大爷抬手一招呼聊表歉意之情,扭身准备拽开车门时却模模糊糊地察觉不太对劲,拧着眉头又往路边一望,搭眼觑见大爷攥在手里的软包香烟怔了两秒,随即扬头朝死寂的四遭一扫,缓慢地坐正了身子打火给油,握住方向盘就要把车往三期的楼群里挑—— 沉闷地扑了好半天粗重喘息声响的通讯线路里忽然被人在对讲话筒上敲了一记,顾形的声音随即兜着一股冷风窸窸窣窣地灌进了江陌的耳朵里。 “虚晃一枪,李万可能要跑。硬闯的话行动组直接封住……路口的,江陌,堵住。” 临靠货运铁路线的生活圈几乎都是环形路段,适才被安排着当做最后一道封锁线的江陌把趴在路口等待下一步指示的越野车往前提了半米不到,迎面就跟那辆骤然闪了几个来回远光灯的小面包撞了个正着。 “靠!闪远光灯!缺了大德了他可!” 窝在副驾驶负责答话应声的肖乐天刚把对讲往下一撂,掀起眼皮被刺眼的强光灯戳得眼花跳脚,他晦气地啐了几句,揉了揉眼前斑驳花白的一片,差点儿把眼珠子揉掉,挣扎了几秒勉强睁开眼,余光觑着他师姐眯缝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前头,也循着她那双火眼金睛模模糊糊地跟着瞧,“怎么了师姐?” “好像有……” 江陌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使劲眨眼挤散了飘糊在眼前的白光,直愣愣地盯着不过十米之遥的小面包快速倒车调头试图重新扎进楼群的动向,正忖度的工夫,下意识提起车速跟了几十米不到,江陌的眉间忽然蹙紧直觉不妙。她当机立断地往刹车上蹬了一脚,卸开了安全带的卡扣,拎起肖乐天的衣领往驾驶座位上一薅,转身径直就往车下跳:“开车追人你来,我从荒地绕一圈再往里跑。” “啊?……啊……哦!” 肖乐天还稀里糊涂不明所以的空当就被他师姐拎着钻进了驾驶座,脑子没等转出个明白清楚,脚上已经听话地蹬住了油门,奋勇当先地追在小面包屁股后头撒丫子就往前冲,兜兜转转地被这么一辆陆地之光溜得整个行动组都冒头围堵,这才成功地在三期楼群当间一处退无可退的配电箱跟前把已经梗着脖子做好据理力争准备的李万彻底按住。 顾形从魁梧有力地压住李万胳膊就不撒手的黄星骏身后探了个脑袋,伸手把几乎倒栽葱撅跪在人堆儿里的肖乐天捞起来提溜到一旁站稳,抻着脖子扬头往四周瞅了瞅。 “江陌呢?弃车逃跑了?” “师姐钻到挨着主路路口的荒地里去了,说是从那边绕。”肖乐天耙了耙不知道打哪儿沾了一堆沙子枯叶的头,温吞地想了一下,稍微掩住嘴边,小声往顾形身边凑,“刚李万拿远光灯晃人,师姐感觉不太好……不过也怕是被晃得眼花,没来得及细说。不过这个李万一猛子扎进来再大动干戈地扑腾,动静这么大,我也觉得不太靠谱——” “……”顾形若有所思地搓了搓眉头,耷拉着视线觑了眼扑腾了好一阵子的行动组,捏着对讲正准备吩咐街道派出所的执勤民警继续带头封锁住,适才领路摸排未登记出租房屋的所长就不知道身在何处地喊了一声“顾队”,合着不远处黄星骏扯嗓子的吆喝,“呼噜噜”地吹了一口话筒。 “可疑人员租住的房间,找到了。” 永新街道三期二十栋三单元的顶楼一共三户,其中一户原房主办理回迁期间去世后无人接管,另一户老人搬进后半年内相继离世,就剩这么一间空屋,原本欢欢喜喜搞了基础装修的小年轻房主碍于晦气的缘故始终不愿意入住,考虑再三后就常年挂着超低价对外出租,线上沟通快递钥匙之余基本等同于不管不顾。 两室一厅的房屋空间还算充足,只不过单铺了一层地砖的屋子空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除了两张薄薄的木板床以外也就两把椅子一张餐桌,连柜子都是两个大号纸壳箱子堆在一块裹了几圈胶带纸,在堆放朝外的位置掏了两个洞。 “没有孩子的生活痕迹,楼下也没有邻居听到过孩子的声音。”黄星骏撑住了在门口犹豫着进不进去的肖乐天的肩膀,掏出口袋里剩下的鞋套塞到他手里示意他跟进去,站在小客厅当间再次扫视逡巡了一圈,视线落定到站在纸壳箱子跟前的顾形手里,“祝主任那边马上就能过来,他说技术出报告最晚中午之前,但如果现场没什么施害或者受害相关的痕迹的话,他能提供的线索会比较有限。这是……病历?” “于仲在抚北的就诊信息、处方单,还有南矿医院药房的回执。”顾形眯起他初现老花端倪疲劳干涩的眼睛,随手把捏在手里这一堆散落的纸篇递给黄星骏,单手撑着纸壳箱子往里捞了一把,攥住仅剩的两个没开封的止痛类药瓶,“多发的重金属慢性中毒,还有已经扩散到下了死亡通知书的癌症末期——按照医嘱上面写的用药量和药房回执来看,估么着这两瓶子是救命用的东西。李万在这儿兜了几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甭管是于仲还是于季,基本不会自投罗网地赶回来取。那嫌疑人兄弟俩八成比我们还要急。” “南矿?”肖乐天背着手不敢摸不敢碰地在屋子里一步一晃地转悠,实在没什么可勘可查地缩回脑袋,末了往黄星骏的手里眨巴着眼睛一探头。 “那不就是李万按月去开药的医院?刚还一直忽悠我跟师姐说他什么都不清楚。” “……这地儿既不是案发现场也不是绑架现场,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据点,但管命的药还在,就证明活动的区间范围不会太远。我联系老高重新划定封锁和摸排的地区,黄老二,带着你的人,我让安北镇分局配合你,以永新街道为基准,按照辐射状向外搜索,至于李万——” 顾形镇定缓慢地梳理了一下,话说半道听见了乱糟糟的通讯线路里江陌的声音,压住黄星骏的肩膀示意他稍作等待,快速地拨了一通电话过去,“江陌,说。” “师父,堆建筑垃圾的荒地和四期楼盘的铁皮围栏附近,发现了一串类似逃窜的脚印。”江陌的声音被风吹得干哑,话说一半吞咽了一下,咳了一嗓子才继续。 “大概……就在李万开车兜圈子,把埋伏在永新街往主干道方向封锁线的同事搅和得被迫露面的位置附近。”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朋友-转移(下) 案五朋友 二十七转移(下) “永新街道靠近城海大道这一侧的荒地外沿,除了一道灌木树丛的绿化带以外几乎没有遮挡,这块儿规划要做农贸市场的地皮上堆的都是些没人处理的建筑废料和杂草,从我跟乐天儿趴着的那个路口往里看,只要给点儿灯光过来,风吹草动其实非常明显。” 江陌举起强光手电,绕着堆满石砂砖块的荒地扫了一圈,随即在三五米不到的近前位置稳住手里的光束,锁定了一处比较明显的脚印,稍微单手搪开了顾形准备上前仔细查勘的脚步,逆着脚印深深浅浅的痕迹,一道延伸指向了永新街道四期楼盘墙根儿底下临时划分区域的蓝色铁板后面。 一簇已经被原地磨踩得稀烂的脚印正堆在墙体和铁板夹层尽头,几乎很难被发现。 “李万就是在这儿,放慢了逃窜的车速,突然晃了几下远光灯挑衅,直接把趴在外侧的警力捏着鼻子牵走——虽说唯一的环路出口被堵,跑路无门又兜回去发疯伺机冲卡的可能性也不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但我估么着,转移咱们的注意力,可能才是李万费尽力气扑腾出这么大动静的真实目的。人在派出所屋里坐着什么都没说?” “交代了不少有的没的,拿着车上打包的包子油条,说来这儿是给兄弟两个送早饭的,还说什么……他俩起早贪黑的打工,于仲身体还不好,如果需要的话,他偶尔也会帮忙跑腿买药,至于刚才开车要跑,单纯是想起来车上没装粥汤豆浆,抢着赶去农贸市场之前想抓紧回去一趟……编排得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使人信服,但其他什么关键问题却一概不清楚。” 顾形接过江陌手里的电筒,撑着膝盖原地蹲下,“嘶”了口凉气琢磨着这确切身份待定的可疑人员的逃窜线路,“李万最开始可能真就只是过来晃一晃,看看有没有警察盯上这里。结果刚松了口气就看见打更那大爷手里捏了个平时压根儿够不着的软包烟,估么着八成往上有人来打听过情况,怕有所牵扯打算扭头就走,却没想到绕来兜去到半路,看见了藏在这儿的人影,这才打定主意,主动暴露——街道派出所的人手不多,封锁线上都是黄星骏手底下的兄弟在管,对这一亩三分地根本不熟,刚才让他们探访情况的时候根本没人往这儿遛。” “只要能制造出一分多钟两分钟的混乱,就可以从这么个死角钻到荒地彻底逃脱。可惜我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建筑垃圾和一堆废料遍地都是,脚印痕迹断断续续并不清楚,也就四期路口的灯杆上挂着一个街道辖管的监控,刚派出所的小兄弟说去帮忙调一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拍到什么一二三四五。” 江陌稍微歪着身子,余光扫了一眼得了她的指示正晃悠在烧烤店门口试图找寻目击线索的肖乐天,停顿了几秒蹙起眉头,“不过既然李万都能从我们上门拜访咂么出警察可能已经摸到了他们之间的往来打算蹲点介入……那蹲在这儿的这个兄弟,干嘛还顶风作案,硬碰硬不成,差点儿把自己搭在这小区里头。” “房间里有救命的药,没法儿硬挺着,要是真挨进医院,他们算计了这么长时间的绑架布置就得全部落空——应该是为了那个于仲。” 顾形挂住江陌的肩膀站起身,随手把适才拍给祝思来帮忙确认的药瓶和诊断书递到她手中,头晕眼花地抹了把脸,听见他徒弟哑着嗓子在他耳朵边嗡嗡了一声:“他这个年纪……怎么病得这么重?” “多发的重金属慢性中毒,老祝猜测可能是比较严重的职业性工伤导致的。不过没查到就职哪个企业工厂的正式登记信息,很有可能是连名字都没录入的合同工,而且你跟肖乐天查过他名下的账户,没有过工资的转账记录,基本都是现金存取,所以现在只能找一找那笔八万的款项来处。” 江陌回想了一下,烦躁地挠了挠头,“不过好像那八万也是现金存入?” “存款的银行网点在盛安本地,大笔现金跨省市折腾的危险系数比较高,考虑到安全方面,这钱极有可能是在本市、甚至同一个地区附近的地点拿到手。” 顾形眯缝起还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往烧烤店的方向一瞥,远远地眺见肖乐天张牙舞爪地挥手招呼,指使着傻戳在身后半米远的派出所辅警上前盯住现场,转身托了一把江陌的右肩,“……如果是本市甚至临靠安河区和奉南区的厂子,可能会涉及到重金属超标导致工伤的,冶炼、化工、农药、电镀、仪表——大大小小占了个全,查问相关线索需要点儿时间,不过既然摸到这儿来,就证明已经离他不远——” 顾形盯着手表话说半道,隐约听见挂在肩头上的通讯耳机里突然窸窣吵嚷的喊叫。他挑起眉梢略一偏头,耷拉着眼皮瞥见江陌笼住耳机分辨内容时皱巴得老气横秋的眉头,略带疑惑地重新把耳机塞进耳朵:“刚谁喊我?” 通讯线路里左一言右一语地乱成了一团,顾形轻声一句落了个虚无缥缈,清了清嗓子铆劲儿一吼才捋清了缠在耳朵里的乱糟糟,“分局刑警大队的兄弟说什么?” “顾队。” 频道线路里陡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嗓音,声量不大,一字一句地碾过滋啦波动的信号。 “我是齐帆,我这边收到了一条消息,可能需要市局,帮忙追踪一下信号位置。” “齐副局……?”顾形怔了几秒,眨眼的空当立刻意识到这位安北镇分局的二把手也是当年调解案件的经办当事者之一,眉头霎时挤得老高,“您收到了什么消息?在什么位置,我通知技术的同事——” “我在往市局去的路上,这个你不用挂记。短信我也转发给你,因为考虑到可能跟绑架案的情况有关,所以才让分局协查的刑警直接联系。” “我收到的这条消息内容……是我女儿刚上大学的时候无意间参与校园贷,拍的照片。案件已经处理过了,这张图看画质像是翻拍之后流出去的——”齐帆略一停顿,良久,沉重地朝着通讯线路里喷了一口粗气,“照片之后又发了一条文字消息,说,‘如果你们继续在不必要的地方越界行事浪费时间,那么下一次,这张照片,还有那三个孩子的一切,都会在网上,被所有人看到’。”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朋友-追踪(上) 案五朋友 二十八追踪(上) 肖乐天捏住耳机断断续续地听见了通讯线路里强压着情绪的交流案情,招呼着顾形江陌赶过来确认情况的动作僵在半路,好半晌没动静。 懒得套件大衣棉袄的厨师大哥揣着胳膊抖了个哆嗦,盯着跟前这小警察捂着耳朵一脸傻眼的表情有点儿莫名其妙,余光往不远处忽然小范围喧哗了几秒的便衣堆儿里一扫,抬手挪正了从出油冒汗发茬矮小的头顶滑歪在一侧的厨师帽,顺带着往跟前这小警察举得老高的胳膊上一捞:“诶哥们儿?不是,你们……什么情况?我刚说这事儿到底有用没啊?” 肖乐天吞咽了一下,被那么一条威胁到安北镇分局副局长头上的消息震惊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咂么着这么点儿细枝末节的线索,也不清楚有没有为警察家属的安全隐私保障让步一二的必要。他嘴里打了个磕绊,求助似的看向了陡然停住脚步转身离开的顾形,眨了眨眼睛,扭身打算迎着江陌走过去,“师姐?” 江陌没多话,压下掌心示意他稳住,快步走过去,对着正一头雾水的厨师大哥颔首示意,在肖乐天挺不太直溜的后背上拍了一记,“有发现?” “哦……这位——” “江,叫我江陌就行。” “江警官,我姓赵,是这家烧烤店后厨管事儿的……是这样的江警官——” 厨师大哥稍微一顿,视线征询着跟眼前这位女警察互通了一下姓名,瞥着肖乐天的准许授意,搭茬儿唠嗑儿似的废话了几句,“刚就听见肖警官问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情况嘛,我这赶紧主动过来提供证据。” “我们这店里不是两点多关门嘛,正碰上你们前面那一波便衣同志过来打听什么消息,我就在店里那个大玻璃窗户前头看热闹——那会儿倒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赵大哥满怀热情地聊了两句半,自顾自地察觉到闲话的走向不太对劲,摆了摆手把前情铺垫都掀过去,“刚才不是清场了一会儿嘛,我就去后厨收拾泔水桶,那玩意儿味儿大,一般都拖到侧门外头,挨在那个街道的大铁皮垃圾箱放着,就这功夫,我往城海大道的方向瞅了一眼,看见灌木丛那边儿晃了个人影过去,不过那会儿没太上心——正赶上那小面包车嗷嗷跑,江警官你那会儿还在荒地那一堆又一堆的建筑垃圾里头兜呢,隔着两个小土堆过去,啥都看不着。” 江陌点头,沉吟半秒不到:“人影往哪个方向?” “往南跑了一段儿,然后好像窜到马路对面了……”赵大哥指着主路的方向,晃了晃脑袋,不敢确定地在耳朵后头挠了挠,“有树干和路灯挡着,离得太远,再就没怎么看见。” “我去开车。打电话找交管调路面监控。可能需要补个目击口供的签字,安排好。” 江陌循着厨师老赵指示的方向回身张望了一遭,点头谢过配合之后拍了拍肖乐天的肩膀扭头先走,肖乐天没来得及晃神,下意识地点头应声,拉着赵大哥简单沟通说明了一下补充笔录的情况,把人托付似的交到街道派出所同志的手里,举着手机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到了江陌还没在路边停稳的车旁,撑着车门大步跳上去,挂断电话扯着安全带捯气儿的空当,得空问道。 “齐副局那边怎么办?他是当时经办调解案件的警察,那个于仲于季该不会……?咱们还正常追?会不会对人质的人身安全有威胁?” “这案子到这个地步,就这么撂下才更危险。况且这则消息发送的时间点有点儿微妙,发送信息的手机号码好像可以查到地址位置,跟之前的情况处境完全不同……至于齐副局那边——既然绑匪已经把矛头戳了过去,哪怕为了自保,齐副或多或少也得透露一点无碍于他现如今这个职务的实情,具体怎么应对,又能问出多少可能隐藏的情况,还是得看老顾,咱俩操心不着。” 江陌缓慢地踩了一脚刹车,把车靠停在被人目击有人影出没的路边,探着脖子往宽阔的车道对过眺了眺,“路面监控有消息没有?” 深夜时分的城海大道车流零星稀少,路面监控上大多只能看到空旷道路两旁的枝条或是逃脱垃圾桶的包装塑料,合着北方城市夜晚的冷风,狂躁地掠过咆哮。 就在这时,一道瘦窄的身影从监控的一角,沿着框定的画面边缘,时隐时现地穿行而过,又游鱼一般斜斜地没入到道路对过光线晦暗的角落,再也察看不到。 身影消失的位置附近有一条将将能容过一台公交车的巷子,摸索着挤过这段几乎没有任何照明的水泥路,尽头就是个老站台改圈建造的免费停车场,早些时候是附近还没拆迁搬走的住户自发管辖,现如今年轻住户搬离了大半,空荡的地界几乎荒废下来,被过往的出租小货碾出了一条直通城际物流场站的近道,没有回头岔路地兜转一圈,正能眺见废弃鱼塘的背后,沿着这一块区域规划特点的环形道路重新绕回城海大道的主路上面,一路朝着安河奉南交界的位置飞窜奔跑。 肖乐天摇下车窗看了眼路灯灯杆上的编码,举着翻拍的监控视频,对照了一下画面上车辆打转消失的位置,抬手搓了搓被凉风灌得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的后脖颈。 “师姐,就是这儿。”肖乐天扬起下巴颏点了点垫在路缘石下面的几块板砖,拧着眉毛有点儿沮丧地犯愁:“马路里侧就垫了几块砖,绿化带这个下水井盖位置的豁口都被来来往往的大小货车碾秃了,道外那么大个落差,都是用废砖砂砾和水泥堆的斜坡,往里一钻……什么踪迹都没有。” “拐下这条路,可就快到安河奉南那片大大小小的厂区了。” 江陌松了松紧攥着方向盘的手,搭眼扫向腕子上的手表,指尖合着秒针的跳动,轻轻地敲了几敲。 “跟师父报个位置,下去碰碰运气。坐稳咯。”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朋友-追踪(下) 案五朋友 二十八追踪(下) 奉南安河邻郊的地界其实算不上落在城乡结合的最边缘,大小厂区住宅起建年头不短,然而掰着手指头数下来,距离规划老旧拆改始终差了那么几年,勉强维持了二十来年的原样未变,却到底是被风霜雨雪打磨浸泡了相当一段年岁,就连昏昏黄黄间距得老远的路灯都笼上了一层厚重的晦暗。 “厂区沿线应该是林组带人摸排,但这一片区域……打从废旧的鱼塘过来,几乎快沿着安河的水体蜿蜒进奉南的地界,离弃车的位置有点儿远,基本搭在了排查走访活动半径的最外缘——” 肖乐天撂下手机打了个哈欠,吸溜着鼻子昏昏沉沉地揉了揉往下耷拉的眼皮,稍微摇下车窗,放任戳刺着皮肉的冷风灌进袖口脖颈,提神醒脑地抖了个寒颤。 “林组那边现在好像还晃在安河临着安北镇那一片的厂房住宅区里面——因为在永新街道搜到了于仲慢性重金属中毒的诊断单子,摸排区域里农药化肥和仪表的小厂子需要重点筛查,按照原定的部署计划,起码要今儿天大亮的时候才能赶到这边来……师父说让咱们俩先找一找,至少明确一下,可疑车辆跟于仲于季那兄弟俩有什么直接关联。” “单凭疑似逃窜路线和凑巧符合的时间推断还不足以打乱目前为止的人员布置,卡着推断逃窜时间冒出来上了城海大道的那台厢轿车是不是套牌车辆还不能确认,会不会是有人在这儿声东击西故意误导,也很难直接下出定论。”江陌稳着方向盘缓慢驶过了常年被货车碾得大坑小洼的路面,挑高了视线扫视着窄路两旁不过六七层高的楼房,目光辗转下落到抵在人行通道跟前的底层门点,挑起眉梢朝着肖乐天拧得紧巴巴的眉头上匆匆一瞥,“你可别看黄星骏跟林宇俩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那俩人查案子的路数差不多得是完全相反……黄组倒是借过你两次,但林组规矩行事的风格你还没领教过几回,一般来讲,没有确切的证据指向,就不要妄想打乱他既定的调查安排,不能单靠直觉,得实打实的来。” “……我就是以为林组再怎么说也能看在师父的份儿上先借几个人过来。没想到,还真就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附近差不多就这一条小主街,门点黄铺了一大半,这个钟点连扫大街摆早市摊的动静都没有,估么着也没剩多少常驻的人家。”肖乐天被他师姐一语中的堵得小声咕哝了一嘴,抻长脖子观望了半晌风吹草动没什么收获,打了个哈欠的空当歪了歪脑袋,瞄见楼根儿底下灰突突一片的网吧招牌多瞧了一眼,觑着厚重门帘缝隙里影绰的光线,一把推在江陌的右肩,指着窗外使劲儿眨了眨眼。 掀开挂了厚厚一层脏污油垢的棉被门帘,顶头走在前面的肖乐天差点儿被老式网吧里复杂辣眼混着泡面香气的烟味呛得向后一翻,踉跄了半步,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江陌的脚面。 网吧里没开几台机子,靠近门口方便透气抽烟的半大小伙子扣着耳机瞥了肖乐天一眼,正好笑地翘高了二郎腿把手探向了袜筒准备抓挠一番,扭头却瞥见他身后晃进来一道相当出挑的身形,挪了挪屁股底下掉渣的电竞椅,尴尬地撤回胳膊,捋了捋油亮的刘海儿,朝着吧台后面龇牙咧嘴地喊。 “老哥!噗呲——呲——!来人了!醒醒!” 网吧老板盖着军大衣歪在吧台桌沿,一连串儿的呼噜响得震天,喊他起床的动静一个字儿没听见,被敲砸着吧台桌面的响动吵醒冒懵了好半天,这才配合着警方摸排走访的流程站起身来,搓了搓糊在眼角的眼屎,凑到警官证跟前仔细辨认了一下,提溜着没怎么听清找人还是找车问题的耳朵,憋着打了个哈欠。 “……不好意思啊二位警官,我这睡得迷迷瞪瞪的。” 网吧老板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清了清有点儿沙哑的嗓子,对着窝在门口的椅子里晃来晃去瞎张望的半大小子招了招手,“李赫,去,起两瓶汽水给两位警官。” “李东……李老板。感谢配合,这个时间就不麻烦,我们也不兜圈子——”江陌勾手捻起搁在吧台上的名片,探着身子示意似的看向网吧老板身后侧的监控显示屏,“这监控能拍到门口路面上吗?我们需要确认一下一个小时之内拍摄的监控画面。” “拍倒是能拍到……”李东抓了抓炸开了花的后脑勺儿,脑子还晕乎地把显示屏朝着江陌肖乐天的方向转了转,调出门口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就是这监控有年头了,门口那个摄像头上面架了个燕子窝,一年加固一次,现在被那个窝挡得差不多……再被鸟屎一糊——” “拍出来都是这种效果。”李东点着屏幕上被黄黄绿绿的屎色糊成一片的画面,不怎么好意思地把时间轴往前捯了一段,慢悠悠地接过李赫递来的汽水瓶子,使劲儿塞到二位警官的手边。 “咱们这个街道社区原来都是烧结厂的,现在烧结厂办的初中取缔了,学区一划开,基本就没什么人,不过这条道往别的厂区走都挺近,货车和老式厢轿什么的都挺常见。这半个小时,这种黑轿子来来回回跑了能有三四台,就是拍得埋汰……”李东搭了两句闲话,觑着两个年轻警官盯紧屏幕的表情,索性错身让了位置出来,捞起撇在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瞄了眼被反复拉扯的进度条撑着吧台好奇地往前探了个脑袋,按下了开机键,“咱们……这是抓什么人——?” 李东的话音还挂在嘴边,他捏在掌心里刚扯下充电线的手机来电响铃就合着警方通讯线路里嘶嘶啦啦的喊话声一道响在江陌耳边。 江陌略一抬眼,对上肖乐天的视线,起身把吧台椅子的位置让给她师弟继续翻查,颔首侧身躲过接了电话正满脸厌烦迷茫的李老板,晃到门口掀开门帘。 “小米?车牌还是齐副局的短信?” “遮挡的车牌还在查,齐副局收到威胁短信的发件号码查到了,因为担心可能是冒用,所以我们得了顾队批准之后,一直在尝试用虚拟号码拨打模拟诈骗电话试着找出号码的基站位置,刚那边开机接到来电,正好锁定了基站范围。”小米录略一停顿,稍微放慢了过于急促的语速,一字一顿地把关键信息清楚地咬出来。 “来信号码的机主是一家注册过营业许可的网吧老板,叫李东,三十二岁,信号位置——目前就在老烧结厂附近的住宅区附近,误差不会超过这个范围。”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朋友-危殆(上) 案五朋友 二十九危殆(上) “这哪个鬼地方的小骗子?深更半夜打了这么多电话——骗人也不看看时差……诶,警察同志,现在是能拿这诈骗电话举报是吧?” 李东撩开劳保棉袄,拽了拽当睡衣的半袖,揣好手机往推拉门的门框边一歪,余光扫了眼半拉身子钻到门外吹风的江警官,被溜进屋子里的凉气卷起一身鸡皮疙瘩,缩着脖子小幅度地抖了个寒颤,“压根儿没几个钱,还值得这帮人这么惦记。” 江陌原地不动地顿了几秒,撤身缩回掀动厚重门帘的胳膊,单手整理了一下垂挂在领口的对讲麦克风,淡定地迎上了肖乐天如有实质的视线,少安毋躁地眨了下眼,搭上李东的话茬儿,慢吞吞地背过手臂,悄么声地往腰后挂着手铐的位置稍一试探,“有钱骗钱,没钱坑你贷款,既然知道来电属地不明搞诈骗,就少听他在那边废话连篇。” 她话说半道,抬起眉毛,视线轻飘飘地往吧台角落一瞟,“还是……有时候这来处不明的电话,有点儿什么旁的门道?” “……不是……这——没有……哪儿说的这是……” 李东摇头晃脑的动作一滞,登时此地无银地睁圆了眼睛,局促干巴地笑了笑,循着江陌点到为止的提醒,迅速地把桌沿上搭着烟灰缸一角下注算赔的草稿字条攥进手心里,生硬地扯开话题,觑着抱着监控不撒手的肖乐天,转头耙了耙飞翘的鬓角,“警官,你们这是天儿还没亮就查案子?还是跑了一宿?灰头土脸可够辛苦的……是不是就那个什么,在会展中心搞绑架的事儿是吧?” 江陌抵靠在塑钢推拉门上,审度着李东的表情,未置肯否地附和一笑,“网上的消息都看到了?” “闹得那么热闹,我这要说没看见,那不是跟警察同志撒谎嘛……况且吧这事儿在网上传得可大发劲儿了,有的家长生怕自己家孩子出事儿,天儿还没黑呢,就来网吧抓——” 李东刚偷摸掀了江陌几眼,见她无意追究那些个小来小去的“消遣”,肩膀稍微懈了懈,转眼就脑子缺弦儿地把容留未成年的小“瑕疵”拱手捧到台面上来。他后半句话还卡在嗓子眼儿,眼神心虚地乱飞,闭上嘴喉咙一滚,又瞄见监控屏幕上被反复察看确认的人脸,凑到肖乐天背后,撑着椅背,开口问了个无辜又傻眼,“警官,于仲,你认识?” 肖乐天握紧了拖拽进度条的鼠标,先看了他师姐一眼,转而状似无意地抬起头来:“……挺熟啊?网吧常客?” “哪儿啊,我是他们兄弟俩常客还差不多。” 李东捞起烟盒四下一扫,勾手使唤着刚撅进电竞椅里的李赫把他的打火机扔过来,礼节性地往肖乐天手边递了根烟,“厂区这片儿自打那个中学搬走之后就没剩多少年轻的,机器升级换代挺没必要的,小来小去的问题能修就修能调就调,再严重点儿倒腾个零件儿重做回系统,就近找人修电脑的时候认识的。于季干活儿利索,主要收费还便宜,烧结厂这片儿谁家上门修电脑什么的,差不多都找他,兄弟俩还挺实在。不过你们这是在找于仲——?” “今儿怎么是于仲过来?”江陌截口搪住了李东鼻孔冒烟的反问,揣着胳膊跷起脚尖,“他也会修?” “哥哥肯定没他弟专业啊,他弟之前技校学的就是这个。不过于仲可能经常看着,也学会了点儿呗,问题不大的事儿,或者重装个系统什么的,他也能搞明白。” “今儿是赶巧于季不在,听于仲说好像是保安值夜班,我找于仲过来就是看看那台电脑,能修就修,不能修我就换新机……”李东隐约觉得这话头起得不太对劲,眼神犹疑地觑着仰起下颏听个热闹的李赫,收敛了点儿倒豆子似的闲谈,察言观色了一溜十三招,压低了嗓音,试探性地抬眼一问:“他们哥儿俩……是不是……犯事儿了?” “听你这问法,好像察觉不对劲?”江陌歪头张望着网吧里的布置,瞄了眼被几箱子汽水空瓶堆挡住的后门,依旧抵靠在正门没动弹,离得挺远虚点着监控画面,“他动过你手机,这事儿知道吗?” “……知道,倒是知道的。” 李东怔然地微张着嘴,缓慢咀嚼着当下警察登门拜访确有所图的现状,重重吞咽了一下,几乎可以听见口水咕哝的声响,“他……于仲忙完准备回去的时候说,忘带手机了,想问问弟弟什么时候能下夜班,就借了我的手机发条短信,但我那会儿正在打游戏,也就没管……他发完消息把手机递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顺手帮忙插上充电线放在旁边就走了……我主要该挂的号儿都在电脑上挂着,退了游戏就在这儿眯瞪着,也没注意他拿我手机干了什么。” “诶!哥!我说呢!” 正这时,窝在电竞椅里的李赫“腾”地拔直身板往上窜。他抬手一拍桌板,惊起网吧大厅里零星啐骂之后赶忙扭身赔礼,趿拉着脚底下踩歪的鞋跟凑到吧台跟前,“他修电脑那会儿我就记得我好像看见他拿出过手机,转头要走的时候非要跟你借电话,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真有问题!” 李东直楞楞地眨巴着眼睛,嘶声抽了口凉气:“你个马后炮早管干嘛去了?!” “那你不跟他们兄弟俩关系挺好吗?”李赫鼓了下嘴,“再说就借用个手机,我也想不到那儿去啊——” 江陌咂么着李赫这句一时嘴快,抬眼挑眉,“关系不错?” “别啊警官,听他瞎说——”李东掂量着事到临头的好赖,先紧忙把关系划开,“来往是多一点,但也算不上关系有多好,撑死了算是认识个三年两载。于仲以前好像是在这一片的厂子里打工,住的离烧结厂这附近不算太远,那会儿可能碰面多一点,但后来于仲好像身体不太好,于季就说让他哥搬个稍微生活方便点儿的地界——这一半年,算上找他们兄弟俩修机子,拢共也没碰过几次面。” 江陌定定地看向李东常年浑噩睡眠不足的眼袋,屏了口气,思忖片刻,缓慢叹出声来。 “怎么联系?” “电话!我有他们兄弟俩的电话!”李东捋了把浸透了头顶发根的燥汗,着急忙慌自告奋勇地翻出手机,脚底下一磕绊,恭恭敬敬地递到江陌跟前,“这个行吗?警官,你看!”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朋友-危殆(下) 案五朋友 二十九危殆(下) 过了凌晨五点,地处北方的盛安城就像是被骤然掀开了笼在穹顶的重纱遮掩,还等不及瞧见日出的光亮,泛白的冷色就已经几乎铺满了天边一线。 江陌从闷得严严实实的网吧门帘后头探出身,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先被放眼所及逐渐明朗的天色晃得有点儿眩晕,迎着林宇那台迟来一步风驰电掣的外勤车走了两步,挥手散了散老警车紧急刹停卷起来的灰土,皱巴着一张脸呛咳了几声,又磕绊地踩了一脚松动的路面砖,大步跨回到网吧门前的台阶。 “其他人先到了没有?韩成毅呢?” 林宇抡开副驾驶的车门,晕车犯恶心地吞咽了两下,摆手推开了把手动挡开成碰碰车还好意思一脸狗腿地掺住他胳膊的柳晖,微微佝偻着腰背捯了几口泛着酸水的气儿,“现在情况摸到哪儿?” “于仲的手机号码现在处于关机状态,暂时找不到准确的基站位置,没办法实时定位。屋里在补在场人员的目击口供,翻查监控存档。网吧老板李东对于仲借用手机的事坦白不讳,不过考虑到于仲于季这兄弟俩撺掇着不知情的人参与帮忙在先,有李万这么个前车之鉴摆在那儿,老顾说还是让韩成毅先带他回一趟局里,仔细问问看。” 江陌抬手指向网吧门框上方糊得脏污一片的监控摄像头,随即沿着行车道延伸的方向扬起下颏点了点:“于仲,还有那台可疑车辆,过了这个门都是往西南方向走。我跟乐天儿顺着这条道找到了两个派出所辖管的监控,但钻出烧结厂这片住宅区上了主路,交管交警那边还没给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帮兄弟也跟着熬了一大宿,正困得五迷三道的时候,等他们回信儿且得个把钟头——我跟柳晖绕了一趟,还是得亲自动手。” 林宇总算接过柳晖讨好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冰凉牙疼地顺了一口,“套牌车没跑儿。而且也不怪交管那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落,过烧结厂那个路口之后,车牌应该是被卸下来换了,于仲腿儿到半路就没了影踪,我估么着,很有可能是被那台疑似同伙的车顺道接走。” “柳晖,截的照片视频给江陌发一份儿……我找技术那边儿帮忙确认了一下,套牌换牌前后,锁定到了一台具有相同特征的车辆。就这儿——”林宇几口水喝得胃疼,屈起胳膊肘往柳晖的腰上一杵,提步凑过去虚虚地敲在了江陌放大细节的图片上面,“右侧尾灯打转时亮度偏暗,后排右侧车门有一块剐蹭补漆的痕迹——在烧结厂路口的这台车,还有这里……造纸厂附近。两台车特征一致,车牌不同。不过我猜啊,他们也是担心被抓住更多的细节,这辆车基本没挨着有监控的厂区附近转悠,都是在居民区里打转,但是吧,过了造纸厂具体往哪儿钻……” “造纸厂这片区域往外……差不多就是化工路附近了。” 江陌稍微回想着布置行动时会议室里那张详细的区域街道地图,不自觉地拧了下眉头,“套牌的话,失窃车辆?” “于仲、于季外加李万的名下都没有老式厢轿的黑色车辆,打哪儿偷过来占为己用的可能性,九成往上。我倒是找交警的兄弟查了一下失窃车辆报案,暂时没有发现。这种老式厢轿很常见,现在这么点儿模糊的特征用处不大,最好是能找到这台车仔细勘察一遍。” 林宇略一停顿,把喝了快半瓶的水塞给柳晖,提溜着他的衣领往副驾驶的位置抬脚一踹,“待会儿我开车带着柳晖先过去,实地摸排总好过抱着监控大眼瞪小眼。等这边忙完,你跟肖乐天——诶,你师弟那小跟屁虫呢?” “我留在这儿等你们过来碰一面,他惦记于仲深更半夜主动暴露身份之后还到处晃悠,很可能留下什么别的线索,这会儿……还在四周乱转。” 江陌简短地跟负责区域摸排的林宇碰了个头,敲定接下来走访碰头方向之后就地分开,在凌厉的晨风中吐了几口压了她心肺整宿的晦气,缩着爬上鸡皮的脖子重新钻进网吧味道浑浊的暖房里,揣起胳膊搭了眼吧台后头回放确认着监控画面的屏幕,沉默良久,忽地扭头,“于仲修的是哪台电脑?” 奉李老板之命留守网吧看好钱盒的李赫刚签完口供,这会儿正趴跪在电竞椅里往吧台的方向探头。他乍一听见江陌的问话还有点儿懵懂,指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得了江陌的颔首才扑腾着站起身,绕到两排之后的电脑前,认真地对着江陌点了点头。 后半夜才修好的机器没人开过,电竞椅都歪七扭八地摆着。江陌挨个儿口袋摸了个遍,拎出手套缓步越过李赫的肩头,扫视着并排的电脑桌,视线辗转落定在刚修好的显示器后面,伸手勾出显然被清理倾倒过的空烟灰缸,蹙着眉头看向李赫。 “你们收拾过?” “没有啊,我跟我哥一般两天收拾一回。”李赫不明所以地把头一歪,“可能是于仲吧?他身体好像真的不太行,就扑热息痛那种药,嚼着吃,苦得我都胃疼。我看他咳嗽几声吐了口唾沫,估计可能顺手收拾了一下,他这人还挺讲究的,喏……反正垃圾桶就在那——” 李赫本来只当难得跟女警察凑个热闹唠个闲嗑,目光循着江陌审度勘察的路子往垃圾桶里一扎,定睛瞧见那一团捂在纸巾里的深淤血色,整个人登时头皮发麻,恍惚地撤后了半步,趿拉着鞋跟脚底一滑,一屁股墩在了地下。 “哇靠!血?!” 江陌捧着这一团粘黏着垃圾瓜子皮的血纸,被李赫扭曲的一声惨叫震得一瞬怔愣,脑子迟滞地意识到于仲当前的情况可能远比三个被绑少年儿童的情况紧急危迫,抬眼看向闻声赶来的派出所同事正要说话,通讯线路里沉寂了有段时间的小米录就推挤开窸窸窣窣的嘈杂,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于仲的手机开机了!定位在——” “定位在烧结厂粮站旁边的铁皮垃圾桶里,绝对不超过半米的误差。” 没等着小米录的汇报情况掀起喧哗,在网吧周遭晃荡了半个多钟头的肖乐天就先端起一盆冷水,朝着霎时沸腾而起的通讯线路兜头一泼。 “于仲把手机扔在了这一片住户最多的粮站跟前,然后定了个开机闹钟,擎等着到钟点溜咱们玩儿呢。”肖乐天大抵是还扒在垃圾堆前头,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不过有件事儿得留意……” “这手机上,血印子都沁进了屏幕。”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朋友-计时(上) 案五朋友 三十计时(上) 监控室的防盗门板没关严,忽忽悠悠地被风掀鼓着,门轴嘎吱嘎吱地响个没完。 齐帆摘下警帽端正地搁在一旁,擦了擦闷在头顶快干透的热汗,捧起跟前那杯泡不透茶叶的温水轻轻晃了晃,抬头定定地看向屏幕上方审讯室里的身影,缓慢地抿了一口杯沿。 记忆当中那几张惹事嚣张的年轻脸庞早就混淆一片,这会儿哪怕手里捏着顾总指挥有意无心一时“疏忽”留在桌面上摊散的案件卷宗,也就勉勉强强能比照着这几张不戴老花镜看不太清楚模样轮廓的证件照片,对得上印象里的一团混乱。 “赵晋景,陈悟清……曹桦——还在审的这个……是小老乡那孩子,叫什么——李万。” 齐帆撂下茶杯眯缝起眼睛,并不打算辜负顾形选定这么个会面闲谈地点的有心之举,盯紧了屏幕仔细审度打量了一遭,视线兜转地落定到赵晋景那张偶有耳闻不见其人的脸面上,看着他已经混着油光浮挂在侧脸上的萎靡躁动,心情复杂地一叹。 打从齐帆提溜着高悬在心口的重石一肚子难安地跑到市局寻讨个商议支援到现在,把控着整个追查抓捕行动的高局却始终没露面,徒留他空等着忙得脚打后脑勺儿的顾形把他晾在这么个相当微妙的位置上,面壁反省似的跟屏幕上这几位绑架案关联人员大眼瞪小眼。 他抬起手腕,心情起伏不定地盯着秒针看了一圈,隔了半晌忽地听见走廊里响起一串急促迫近的脚步声,思绪回笼地朝着人影飘忽晃动的门缝瞟了一眼,松垮耷拉下来的眼皮使劲儿一掀,抬头先看见一根儿快戳在他鼻梁上的烟。 “戒了。戒了。”齐帆摆了摆手,俯身作势要起,被顾形搭住肩膀轻轻一压,理了理衣襟衣角就稳妥地坐下去,有意无意地反客为主拂手示意,“年前体检三高没跑,抽烟抽得肺也不怎么好,你嫂子倒是能理解咱们这行有压力,但架不住闺女闻着味儿地管。” “……那我这也不抽了。二手烟……是吧?”顾形刚把没递出去的烟衔进嘴里,咂么着齐副局这一句两句意有所指的提醒,尴尬地抬手把烟别到耳朵上面,“循着那条短信找到点儿线索,重新布置完行动组之后有了点儿人员宽裕,我跟咱们安北镇刑警大队的同事问了一嘴副局家里的位置情况,市局的人……估么着半个钟头以内,就能到位。” “我家这孩子现在大了,电话里那会儿我一时有点儿急,问过她的意思我这也能放下心,她自己多注意点儿安全就行……”齐帆冠冕堂皇地摆手,脸上却压着嘴角稍表称许,“还是抓人要紧,也不好一直牵扯着市里头的警力。我在这听走廊里的动静,发短信的手机,找到了是吗?” “基本上锁定是于仲于季这两兄弟。但这哥儿俩比较警惕,露面之后的蛛丝马迹基本都掐死了。手机的线索断在烧结厂附近……”顾形垂下视线,扫了一眼出门前被他铺散开来的桌面,搓吧着满脸的疲倦长吁短叹,“现在抛开重新布置摸排区域,能切入下手的,也就于仲那个要命的诊断单。我听老祝那个意思,于仲这毛病活不了几天,全靠药顶着。我估么着,发给你的那条威胁短信,十有八九吧,跟咱们横插一脚进去有关。” “要是处方药的话,倒是能让医院那边配合一下。”齐帆兀自低声念叨了一句,抬头搭上顾形的视线停顿了半秒有余,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兄弟俩个,从小命就不好,但……唉……咱们两个关着门不考虑这身衣服啊,要是说他们兄弟两个干出点儿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壮举’,我也佩服他们是个爷们儿,可这拿着孩子撒气……” “扰乱公共秩序、妨害公共安全、绑架、故意伤害,这些基本已经坐实的事儿影响恶劣,其实没多少商量人情的余地。不过这多年前的真相如果经查属实,上面这哥儿仨,也不是说有什么背景就能姑息——”顾形抱住手臂看向屏幕微微眯起眼睛,略一偏头,轻描淡写地觑着齐帆那副几乎情真意切痛心又慈悲的表情,“调解之后,也就是于仲于季父母相继去世的那段时间,两个孩子再次受到伤害的事,你知情多少?” “孩子母亲去世之后,两个孩子暂时交托到福利机构的时候,才大概知情。伤得太严重,机构接收一直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齐帆交握着双手,沉闷地“嗯”了一声,快速眨了两下眼睛,“不过……虽然现在听着可能是借口,但确实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些比较严重的事情。” 顾形掂算着齐帆话里话外提及的资历,扒拉着脑袋想了一下,嚼着后槽牙喷了股粗气。 “特大抢劫案是吧?主犯和被抢的钱款半年多才找到踪迹。” “那会儿这两个孩子的事儿基本已经没人管了,都在忙,大家伙儿那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当时还特意去找过他们校长了解情况——结果,也是不了了之。再之后,就是那个小老乡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他们父母的老家去……俩孩子连着遭受打击,我猜也是因为我当时没能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给这两个孩子造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这才让他们把这仇往我身上记。” 齐帆重重地咬着“特意”两个字,自说自话地摆出了一副感同身受的架势,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立地成佛”的说辞却像是囫囵个儿地把这起绑架案的祸水不留星点地引回到于仲于季的身上去,仁至义尽地吁了口长气。 顾形对他那些个看似大包大揽实则爱惜羽翼的忏悔苦痛懒得予以置评,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隐约直觉着这么个站在齐帆角度没多少实际意义的“狗咬吕洞宾”之举,似乎另有什么隐情。 顾形掏出手机瞟了眼时间,抬起眉毛正准备揭过这些个惯常套路的哑谜,身后虚掩的防盗门板就“咣咣咣”地被拳头狠砸了几记。他扭身刚应了一声,周小邈这么个内勤当全能用的小丫头就挂着一对儿国宝级别的黑眼圈,撑着门把手探头一挤。 “顾队,叶筝叶总来了,现在楼上呢。赵晋景能不能出市局大门,高局让我来问问你。” 第二百五十章 朋友-计时(下) 案五朋友 三十计时(下) 周小邈几天几宿没睡过踏实觉的声音哑得像旱鸭子叫,话说半道调门先跑,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抬高了眉毛等着顾队长的反应。 然而担责指挥的顾形将将敛起眉心稍作思虑,半遮掩在他身后的齐帆却恍惚无意识地嘶声抽了口凉气,抵靠在台面上的手腕轻轻一抖,拨动了安稳搁在手背旁边的茶杯,磨砂的杯底“咯啦啦”一声刮擦过桌面。 扒扶在门框边沿的周小邈这才猛一激灵探起头来,视线尴尬地跟齐帆碰在一块儿,眨巴着眼睛像是在反思着自己片刻之前的一时嘴快,稍微站直身板跨进屋来,客套地颔首示意:“齐副局也在。” 顾形掀起眼皮看了看周小邈,忖度意图的眉梢挑高了一瞬就放下来,压着嘴角深思熟虑了三五秒不到,缓慢地兜兜绕绕:“赵晋景的事儿恐怕还得往后放一放,于仲现在刚漏出点儿马脚,甭管是不是老套路在这儿转移警方注意,趁这机会找到孩子的下落才最重要。” “那我就明白了。不过,毕竟是家属,叶总那边如果啊……如果想过来探望一下呢?”周小邈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嘴,眼神跟顾形一触,没等他咋舌出声,当即了然点头:“一切听高局安排。” 大概互通了几句有无,顾形余光往始终把嘴禁闭成葫芦的齐帆脸上一瞟,忽然一副掂量着人情往来的表情,突兀地开口扥住了周小邈示意退出房间的脚步,“叶总现在……情况怎么样?” 这话要是换成耿秩,那估么着只是单纯关心绑架案受害者家属,但打从顾队长的嘴里问出来,那绝对实打实地是在试探“敌情”有无——周小邈跟在领导身边成长了几年,小人精儿的鼻子微微一皱,稍微歪头看了眼齐帆,果不其然听见了顾形扯着那副“称兄道弟”的脸皮开了口:“都是关上门的兄弟,直说。” “其实高局都是作陪,主要是书记在聊。”周小邈背手拽上防盗门板,把戏做了个全套,“叶总来这儿,主要是关心赵安昶安全与否,了解一下被绑的过程,毕竟还有那个什么安保公司的后续处理嘛。不过赵晋景被扣下的来龙去脉,我听着……好像是真的不知情,话里话外嘛——” 周小邈耸起肩膀摇了摇头,皱巴着脸话没说尽,留下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松开了拽在身后的门把手。 “花边儿新闻闹腾得太多,权衡利弊下来,也该是时候松一松手。” 顾形没挪屁股,摆手仰头就当是送了送通风报信的周小邈,不咸不淡地把擎等着案情发展至此才想起来有个家属被扣押在市局抬不起头的叶筝并未挑明的想法念头往外一抖,随即多嘴地叹了一口,扭身瞧了眼满脸凝滞沉重的齐帆,屈指探到他眼前轻轻一叩:“刚说到哪儿来着?双胞胎离开盛安之后,就没再跟你有过其他往来了是吧?” “……说句实在的,咱们当警察这么多年,且不论关于那些个陈年旧案赵晋景这伙人能不能承认,隔了这么长时间,关键人证物证都缺得不是一星半点,再想立案翻查,其实并不简单。” 齐帆稍微收敛住适才暗自推脱责任的架势,有些留意地看了眼屏幕里赵晋景那张焦躁蜡黄的侧脸,揣度着几无二致的处境,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语气脸色黯淡得快没进身后的阴影。 “……虽然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跟案子有关……赵晋景高考结束之后那年暑假吧,那会儿我还在派出所,他来找过我。” 这么个在各种意义上都处于分水岭的时间节点相当意外地打破了漫长僵持的局面——顾形将将松展开来的眉头再度蹙起,他喉咙一滚,略微把下颏收紧了一点:“找你办事?” “准确来说……咨询?”齐帆犹豫着措词,拇指轻轻刮过食指侧面,“再怎么拉关系,赵晋景在高考结束后决定走上这条——仕途之前,审核的流程肯定是要走一遭的,户籍所在地派出所的无犯罪证明,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所以,他选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以后,来派出所,其实是想问问我什么时候会调走,别在几年之后不合时宜的重要节点触他的眉头。” 顾形利落地截住他的话头:“威胁还是收买?” “没到收买的地步。他来问那会儿我已经快调到区分局去了,关于双胞胎的事儿我没主动提过,可架不住赵晋景始终惦记着。在得知我没兴趣给他添堵之后,他又问了问于仲于季的情况,不过倒也没说什么,我还以为他能真心悔过……结果——” “大概一周左右吧,赵晋景、陈悟清,还有曹桦,这三个人又聚到了派出所外头。告诉我潜在的麻烦不会出现的,接下来只要我安稳升迁就可以了。”齐帆略一停顿,视线仿佛隔着监控的镜头,难以捉摸地跟莫名抬头张望的赵晋景纠缠着,良久,扭头甩脱,“临走之前,他用烟点着了几张城际客车的票,扔在了台阶下面,带着那两个……已经不像初中的时候那么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就这么走了。打那之后,再也没见过。是真的,再也没机会见过。” 顾形一言不发地盯着齐帆看了片刻,捻起挂在耳朵上的烟,用力地搓亮了打火机的火苗:“他们去找过于仲于季。被烧过的车票还在吗——” 他话音还悬而未落,适才沉静阖紧的防盗门板又被人“咣咣咣”地狠凿了几下,门轴尖锐刺耳的“嘎吱”了长长一声,黄星骏那么个彪壮的身影就闯进了顾形的视野,横身堵住了走廊里小范围轰炸开来的喧哗吵声。 顾形肚子里这点儿淡定倏地攒成一团,摸出裤兜里的手机看了眼老高气势汹汹的来电,没等得空问一问黄星骏这是没走还是刚回,抬手散了散低血糖高血压齐上阵似的弥漫在眼前的花白星点。 “什么情况?” “网上有人发帖,公开了三个被绑孩子,还有……齐副局女儿的证件照片。”黄星骏抓了抓脑袋,别扭地扫了齐帆一眼,“发帖人公开叫嚣说,因为警方赎回孩子的意愿并不强烈,所以‘三日之期’就此取消,倒计时,只到今晚八点。” 第二百五十一章 朋友-工厂(上) 案五朋友 三十一工厂(上) 顾形捻着烟的动作一顿,扬手点上就衔到嘴边,甩了甩灼烤得发烫的打火机往兜里一揣,起身自己磕绊了半步,勾了勾指尖示意黄星骏把捏在掌心的手机递过来,拧起眉头举在眼前。 同时发帖的几个账号的头像用户名大概都是新注册的系统自带,倒计时的威胁连个强调的标点都没写,只有四个孩子红白蓝底的证件照片尺寸大小清晰程度各不相同的摆在了发布内容的最下端,吸引了无数致力于在键盘上指点江山的“侠义人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把发帖的热度推向最高点。 顾形快速把高局再度拨过来兴师问罪的电话静音挂断,眉头紧得沟沟坎坎。 已经删除掉的原贴和转载截图跑出去探讨情况的大量“懂哥”博文下方的评论内容最初只是单纯吵闹着寻求一个事实真相或是警方表态,可感慨唏嘘探究实情的热闹还没掀篇,自诩是前天会展中心事件的某位知情人员就突然蹦出来稍加拨弄提点,随即便有人附和着蜂拥而至,一传十、十传百地指明认出,这么一则倒计时的威胁发帖里面,那张穿着私立国际高中校服照片上的男孩,长着一张跟前天绑架事件受害者极其肖似的脸。 “本来删帖子出警情通告就能把热度压下去一点,结果这位‘大明白’一冒头,那叫一个什么来着——‘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点儿旧事提起来就没个完,会展中心那天围堵扑空的倒霉催刚消停,这又骂起来。现在帖子是删不完的删,带节奏那哥们我让小米查IP了,那一大南边的省份——他要是个亲历人员也就罢了,这不就纯搅浑?” 黄星骏忿忿地叉腰比划了一膀子,被顾形看了一眼,咬牙切齿地撂下胳膊,“盛城国际的官号还跟着横插一手,说什么警察抓坏人抓不到,就因为他们老板好心提供线索,结果被当成嫌疑人扣了大半宿,约好的出差行程全泡汤,还放了客户的鸽子什么的。吐槽完了转头就把这条评论删掉,五分钟之内连运营切错号影响不好的盖章道歉函都准备好了,纯胡闹。” “盛城国际被调查的事儿没公示,现在来搞这一套纯粹就是给他们自己造势头。这会儿抓着舆论风向不是咱们该干的活儿。”顾形打从在市局里头挂上名号就赶上了互联网日新月异的年头,挨过的风波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尽相同。他掏出快被高局催炸了的手机,压着抑不住的火儿安抚了一下眼跟前这位炮仗筒,扭头又憋不住地狠啐了一口,“这个梁霁真是到哪儿都有他……我去找老高,给齐副局安排个休息的地方,楼下车上打火等我。” 绑架案恶劣情况持续升级,偏偏事件漩涡当中举足轻重的受害者家属好巧不巧地在市局里头把这么个舆论发酵的全过程逐字逐句地瞧了个正着,顾形三步并作两步地闯到局长办公室,把“提头来见”的军令状往显然僵持住的会谈当间一搁,老高的颜面得保,叮嘱了几句“务必保证人质安全”的老生常谈,没等挥手示意,扒在门口时刻准备开蹽的顾形就扭身没进了走廊的视线死角,一溜烟儿地冲出市局大楼,跨步往黄星骏的车上一跳。 “抛开其他转载,最开始发帖的两个账号找到了。” 黄星骏把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打印纸张捞起来递给顾形,抢在顾队长吭哧瘪肚地扣紧安全带前一脚油门窜出了市局大院,余光觑着他领导差点儿闷头磕出个大包,尴尬地咳了一声,“两个账号的IP地址都是本市,发送时间差不超过三秒,其中一个是在烧结厂附近的那个网吧,本来还打算问问江陌的,结果网吧那边的派出所同事先来了个电话,说是在正常取证阶段,江陌盯见一个小子比较躁,问了几句就直接按下了。” 顾形抖落着文件刚看两眼,“收钱办事?” “嗯。于仲不是顶着维修的名头去的网吧嘛,那小子电脑卡顿比较严重,就找于仲帮着看一看,于仲趁他去厕所的工夫注册整理了要发送的内容,然后用一张面值两百块钱的网吧充值卡,收买他准时准点地把这则帖子发送到网上去。不过,八成是担心那小子不靠谱……” 黄星骏瞄了眼车顶上一掠而过的路牌,嘴上一顿,仔细想了想脑袋里的行车路线,抹了一把方向盘,“于仲在丢弃的手机上设置了定时发送,也就是第二个IP地址,烧结厂粮站旁边的垃圾桶跟前——肖乐天找到手机之后本来是打算翻查一下手机内容,但设置的密码搞不明白,刚让派出所带着手机证物往市局赶,看能不能第一时间查到什么线索关联。” “暴露完身份之后暴露位置,现在又把这么个很可能关系到取证的物件儿扔到警方的眼皮子底下……我怎么觉得,这手机像是他故意留给咱——” 顾形掏出快被江陌打电话催没电的手机接上车载电源,挂上耳机铆劲儿往对讲里一喊:“江陌,说!” “啊?哦——可疑套牌车辆的原车主身份已经确定,是盛安化工厂一个头衔挺大的主任。但这人前段时间因故去世,这台车因为购入有些年头,家里人还以为车辆已经报废或是二手转卖掉了。刚联系到人,虽然家属不在盛安,但在电话里表示,对于当前的情况愿意配合指认。” 江陌被对讲线路里嘶嘶啦啦的风声扰得思绪纷繁,咋舌停顿了一下,打算先把话说完:“车主家属并不清楚于仲于季的情况,不过因为车主去世前常年跟家属分隔两地,具体跟什么人有过往来并不清楚,所以除了偷盗以外,暂时不能排除赠与的可能……林组已经先带着柳晖去追查可疑车辆的下落——” 她话说半道,林宇的声音就窸窣断续地缀了进来,听着动静就是被冷风冲撞得凌乱。对讲的一端大抵是打算接上江陌汇报可疑车辆情况的话茬儿,可将将蹦出一声“顾队”,通讯线路里就被一声轰然发闷的巨响震得蜂鸣一线。 “嘭!!!” “咔啦啦……” 顾形下意识地甩开耳机,捂着耳朵怅然眨眼,屏住呼吸对上黄星骏隐约听见轰隆巨响后投来的视线,怔愣了一瞬,又掐着拳头把话筒贴在了嘴边。 “林宇?!说话!” “……” “林宇!什么情况?!” “……咳咳,顾队,没事儿——啊应该是有事儿。”短暂的一瞬寂静过后,林宇的声音依旧被电流信号的杂音干扰得失真,他呛咳了几声,似乎是在跟身边儿的柳晖确认安全,随即清了清嗓子,咂么着当下的情况,语气有点儿怅然。 “可疑车辆找到了,但车上没人,我们赶到的时候这台车应该是被泼油点着了一段时间,柳晖刚把车载灭火器拿出来……就在我们身后,彻底炸了个稀烂。”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朋友-工厂(下) 案五朋友 三十一工厂(下) 造纸厂区后方的水泥路面被路沿外侧的干涸沟坎和零散闲摊占得举步维艰,顾形探着脖子张望了一会儿道路尽头方向还没彻底压下的滚滚浓烟,摇下车窗亮出证件,规劝晃悠在窄道当间围观看热闹顺带着传几句流言蜚语的大爷大妈行个方便未果,先被指责他既不能救火也不是城管的唾沫星子喷了个满脸。 “我这不讲理的战斗力且得再磨炼几年。” 顾形搪住了黄星骏端着方向盘往前挪蹭了半米远就憋不住火儿准备砸响方向盘的动作,解开安全带勾了勾指尖,“停路边,咱俩往里钻。” 车辆失火爆炸的荒地几乎已经临靠在水河尽头的砂土岸边,干枯的杂草蓬松招展,消防扑救火情的行动已经临近收尾,可派出所管控围观的几个辅警小同志才刚勉强赶赴第一线,跟在顾形身后挤进了人群中间,拿着警戒线看向已经沿起火现场外侧簇到救护车旁边的围观人员,呆愣着有点儿犯难。 顾形脚下慢了两步,给一推一磕绊的小辅警指了几个固定警戒线的位点,侧个身的空当,黄星骏就已经先一步迈开腿脚一脑袋扎到救护车大敞着的后门跟前,伸手扒住林宇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 “怎么还受伤了?” “别提,弃车那兔崽子也不知道在后备箱里收了什么玩意儿,油箱炸完正烧着呢,后备箱里的罐子还是什么物件儿的又来了个二次爆燃,车灯和车玻璃碎片全飞出来了,我拽着柳晖躲了一下,没躲开……”林宇掀起眼皮皱巴着鼻子先跟黄星骏抱怨了一嘴,余光瞥见车门后头迟来一步的顾队身影,又清了清嗓子,冠冕堂皇地圆了一句话尾:“就是扎了几个口子,处理完没什么事儿,都不用缝针。消防那边打了个招呼,待会儿会协助给出个火情的起因发展起火点。出具报告的时候会尽量给细一点。” 顾形抓着耳朵蹭了蹭鞋底下的碎石子,隔了几步远先循着林宇的话音朝他那台被爆燃震裂了后玻璃还嵌了一车屁股铁片玻璃碴的外勤车看了一眼,没边没沿地拍着肩膀给他先画了个案子结束休假几天的饼,觑见黄星骏对着林宇那点儿好面子的臭毛病看不惯地怼了一拳,感慨又好笑地挥了挥有点儿冲鼻子的烟,“这消防车和救护车……动静闹得不小啊。” “这片儿附近都是老厂区,岁数大的住户居多,消防救护车一到,人立刻就围上来了,乱七八糟的,派出所主要的警力都被划出去搞摸排,就剩这么两个半外勤的辅警不敢动弹,还是江陌带着肖乐天先赶过来,跟柳晖兵分三路沿着这道河岸两边摸了一圈,啧,但估计有点儿晚了,没发现什么可疑人员。” 林宇坐在救护车后开门的踏板上被黄星骏蹂躏了几把,对着顾队长示意了一下他宝贝徒弟的位置,抬起胳膊扯着后背龇牙咧嘴地把他推到一边:“嘶——疼!别扒拉我!” 黄星骏撤回使坏的胳膊往胸前一揣,眨了眨眼,拧住了眉:“合着又搞会展中心声东击西那一套?在试探警力?” “试探咱们摸没摸到这条线索跟前——你这脑子还能转得再慢点儿吗?这消防救护压根儿就不是我叫来的……”林宇托着肩膀小心活动了几下,拍拍屁股站起身,抹掉额头上挂着烟灰的冷汗,“这片空地其实算是住户一个自发的活动广场,化工厂附近位置也比较敏感,我本来是琢磨着看看周遭反应再做打算,结果第一次油箱炸了之后不出两分钟,消防就到了,人也就这么三两分钟围上来的。” 突发的情形变动始终在搅扰着警方的布置安排。顾形略一点头,撤开半步给刚从消防救护那边了解完情况回来的江陌让了一身的空位:“报火警的电话,查到了吗?” “两通电话都是虚拟拨号,连归属地都摸不清楚。”江陌耙了耙落了一脑袋的灰,伸手向左把记录的详细内容递给林宇,向右把一张跟派出所小辅警讨要来的辖区图递到她师父的手边,“火警接报的时间是在我们通讯线路里听到爆炸声之前,急救的电话稍晚,倒推一下大概是在第二次爆燃之后。” “也就是说……基本能够确定,在围观人群乱成一团之前,可疑人员就在附近不远。”顾形抖开派出所提供的地图,“嘎啦嘎啦”地踩着石子路四下转了一圈——烧废扑灭的车辆往外五十来米就是一片干枯的河岸,大抵是为了枯水期抄近道方便,水系尽头的小水泡当间被附近居民堆出了个不高不矮的碎石路面,能拖过一台三轮车就算是宽度的极限。顾形端着图纸比照着站到了坑洼地势的最低点,眯起眼睛看向了正前方三五百米开外分隔在水河两岸的厂房车间,“图纸上光写那边儿是化工厂,什么化工厂?” “两个车间归属一家企业,都是准备拆迁新区的厂子。右侧——弃车这边,是一个污水处理车间,跟造纸厂有个什么管道连通着,因为合作关系搬迁的时间一直在拖延,沿河的区域已经关停了,只有靠近造纸厂的几个小车间还在维持,但是因为之前出过工伤事故,现在拢共也没剩几个人。”林宇抬手一招呼,迎着顾形的位置上前,扯动伤处的钝痛扽得脑子有点断弦:“左侧河对岸是一个什么……什么煤?” “煤焦油加工。”江陌迅速地接上话茬儿,“这边关停运营的时间久一点,基本上整个厂区的营运都已经搬迁到新址,旧厂房擎等着拆迁。考虑到这台烧废的厢轿原车主就是化工厂的一位领导——” “于仲于季,八成就带着咱们的小肉票,藏在这片厂区里面。” 顾形沉重地吁了口气,缓慢地把手里的图纸攒成纸卷,捏住对讲正要开口,小米录的动静就断断续续地跟不知何时落停在造纸厂围墙上的乌鸦啼鸣声一并炸响在当场,惊得众人霎时一抖,莫名地激起一身冷颤。 “顾队,倒计时的新帖出现了,是一张赵安昶受伤绑缚在墙角的照片。” 小米录干巴巴的声音紧张得磕绊,“咕咚”一声吞咽了一下,快速地把帖子相关的内容发送到每一组摸排人员的手机上面。 “……这孩子的脚边,好像摆着一枚自制的土炸弹。”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朋友-锁定(上) 案五朋友 三十二锁定(上) “……这照片发得可够及时的。” 顾形略微眯起眼睛,端着手机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仔细扒拉了个遍,架起胳膊扯掉耳机话筒往脖子上一甩,掀起眼皮在身边那三张稍显迟滞的脸上扫了一圈,干脆利落地关掉了频道通讯的设备电源。 黄星骏还有点儿犯懵,扭头看了林宇一眼,抬高了眉毛正准备发问,林宇却了然地对上了江陌的视线,稍一颔首,探手摸到了黄星骏挂在裤腰带上的设备,扯开掐断。 “老高……骂我的事儿不着急——我怀疑咱们这个行动组大范围摸排联络的通讯频段已经被窃听,接下来的安排,肯定有一些赌的成分,这会儿先在电话里跟你透个底,就当……提前请示。” 顾形刚一拨通电话就被高局声如洪钟地骂了一声“兔崽子”,他挪远了手机,有点儿跌面子地踱了两步半侧过身,“于仲于季这哥儿俩溜着会展中心的警力绑架赵安昶当天,我们查到的车辆行踪很有可能是刻意兜了个大圈子。今早李万主动暴露永新街道之后,江陌林宇他们追踪的可疑车辆在距离化工路没多远的化工厂和造纸厂附近被泼油点火销毁证据,车辆经查属于化工厂不久前去世的一位车间主任,综合考虑到于仲那些多发慢性中毒的工伤症状,以及考虑绑匪驻地需要满足绑架控制受害儿童不易被发现的条件,摸排范围现在已经缩得足够小——” 老高喘了口粗气,耐心即将告罄:“说人话。” “我怀疑,三个被绑的孩子,就在这座绝大部分厂区车间都已经停运待拆的化工厂里。” 顾形微微屏了口气,又尽力找回平稳镇静似的长吁出去,“请示一下,高局,我打算把行动组调过来,控制距离,上特警。” 抻长了脖子提溜着耳朵旁听学习高局“骂人语录”的林宇黄星骏忽地面面相觑,他俩齐齐扭头看向正对着亲师父挨骂现场眼观鼻鼻观心的江陌,盯着她显然并无异议的坦荡表情牙碜地抽了口凉气。 林宇瞄见顾形挂断电话,犹豫地捏着嗓子使劲儿一清,正琢磨着这点儿资历薄浅的质疑该不该说出口,身边儿按不住的黄星骏就已经嘴快地秃噜出去:“不是……顾队,自制炸药都摆在那儿了,咱们直接控制厂区往里搜?要是那仨孩子没在也就罢了,万一孩子在这儿,再刺激着于仲于季那兄弟俩,土炸药它也要命啊。” 顾形八成刚被高局骂得眼冒金星,无奈地搓了把脸,踌躇着措辞说明的工夫,江陌在旁边突然小小地“诶”了一下,嘀咕出丁点儿的动静:“太急了。” 林宇一怔,黄星骏稀里糊涂地拧起眉头:“这跟急不急有什么关系?” “于仲于季这兄弟俩打从绑架案最初就是在遵循着目的行事——希望扒开赵晋景这伙人的兽皮。而且他们准备的周期相当长,又擅长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归根结底就是想尽可能规避掉一切会带来麻烦的风险,揭出所谓的真相而已。不过……也许是因为我们很快就再度找到了明显了解一部分实情的李万,又可能是因为永新街道的据点提早暴露……他们本可以通过监听的频段随时再抛出什么转移注意的线索拖延时机,耗到‘三日之期’再拿三个孩子当筹码威胁我们去达成他们或公开或报复的目的——于仲却在这时候,引导警方发现了他的身份情况,并且在明明可以利用虚拟号码扰乱调查的前提之下,主动暴露了位置。甚至……留下了收买发帖的重要线索信息。” 江陌略微抬起眉梢,搭上了顾形肯定的眼神,颔首眨了下眼睛,“也就是说,在绑匪绑架赵安昶时我们锁定的多人协同作案,在掌握了一部分线索之后,全部的不利信息都指向了于仲自己,而这台追着从永新街道溜走的身影一路找寻到的老式厢轿,却被泼油烧了个彻底,几乎没办法提取可疑人员的关联证据。” 林宇恍然,沉闷地哼了一声:“于仲爆出齐副局女儿的照片,就是在掩饰那个从永新街道逃出去的人影,把自己囫囵个儿地挡在警方的视野里。他那个病,八成是等不起。” “这兄弟俩其实刚开始挺忌讳提到‘撕票’的字眼,刚刚的这张照片,几乎算是头一次表露出对于孩子性命的威胁性。鉴于另外两个孩子自投罗网式绑架的情况——”顾形揣好手机抬头一望,勾手把闷头扎在人堆儿里了解完情况刚一溜小跑颠回来的肖乐天揽在身前,捏住他领口的话筒,轻声叹了一句:“明明可以拖到咱们沉不住气,却偏偏突然就急不可耐起来,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三个孩子有了什么失控的特殊情况,要么,于仲于季已经撑不到‘三日之期’。” “把车放在这儿烧掉,销毁证据是一方面,故意引导是一方面。”江陌自言自语地抿了下被冷风吹得干裂的嘴唇,觑着她师父嚼紧的后槽牙,几不可闻地把后半句咕哝咽了回去。 顾形也在赌,于仲那么个深更半夜不顾危险也要回去取药的吐血重疾,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再继续玩儿什么转移注意的活计。 肖乐天老早就撇开通讯耳机,稀里糊涂地听了几句半,茫然地对着他师姐忽闪着眼睛,干巴巴地咽了两口唾沫,才被顾形推着后脑勺儿催了一下,想起自己火急火燎赶过来的原因。 “哦对对……刚通过造纸厂和管片儿派出所联系到了化工厂一位已经退休的领导,基本能够确定,于仲曾经就职于化工厂污水处理车间的实情。” 肖乐天捧着记了满篇狗爬字的记事簿,语速温吞地捋:“前段时间刚死的那个化工厂车间领导之前搞了个什么合同工,但其实根本没签合同,就是经人介绍来干活,到日子现金发工资,连正式登记都没有,只有一个手写纸质的用人名单,用来记录考勤。不过目前暂时没有确凿的取证,因为这东西他不合规不合法,名单都是他们人事自己藏起来。于仲的身份可以确定,还是因为之前工伤生病,为了找那个车间主任讨要赔偿款,在厂子里闹得挺出名。” “八九不离十。” 顾形满意地盘了盘肖乐天圆润脑壳上头蓬松柔软的鸡窝,掏出通讯对讲重新把电源接通,捏着话筒清嗓子似的重重一咳。 “找派出所和化工厂要厂区的图纸,厂区面积不小,盲找太耽搁,限他们半个钟头。” 黄星骏被反应机敏的林宇抬手一拨,挂上耳机点了点头:“要污水处理厂的?” “两个厂区都要。两边厂区差不多都得有三分之二往上的地界荒着,绑匪搞这么个土炸弹不是纯吓唬人的,他们得靠着易燃易爆的环境确保自己不会被随便崩开了瓢。” 顾形拎着耳机,被通讯线路里嘈杂到声音扭曲的问询怀疑吵得皱起眉,平地惊雷似的厉喝了一声,勉强压住了听筒里的窸窣声音,稍一偏头贴近领口的话筒,平静地喷了口热气。 “通讯频道被监听的具体情况我没时间搞清楚,但既然我们已经大概探清了你们的底,你们兄弟俩好像也没什么时间拖下去,那咱们不妨开诚布公一点,为了孩子的安全,别再跟这儿继续打什么哑谜。齐副的号码你都能知道,那我的手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题,这通电话打或者不打……我都等着你。”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朋友-锁定(下) 案五朋友 三十二锁定(下) 倒计时四小时四十三分,时间:十五点十七分,厂区布控准备进展过半。 “还说你缺人?!我干脆把内勤都交给你算了!” “支个嘴放什么罗圈儿屁!厂区外、路口卡点的人头我全给你安排得满打满算,都去给你做包围圈,市里头乱套才算?!” “你是不嫌我活得太长你看着眼烦?” 挂着丰厚诱饵诚意十足的鱼钩还没来得及砸出些微的波澜就悄无声息地沉下水面,顾形开放的“关怀热线”遇冷,各方领导憋着脏字儿的“慰问”电话倒是左一通右一通没完没了地“骚扰”着高局,气得年逾半百的准老头儿又翻腾出他的降压药瓶生咽了两片,咬牙切齿地捏着电话喷唾沫星子,心气儿不顺地抹了把绷紧发僵的老脸,余光示意着准备叩门上报的周小邈进屋,朝着她端举过来的平板瞄了一眼。 “闭嘴!……顾形,看到了吧?最新的照片。” 高立刚憋涨了好一会儿的脸颊几乎霎时间蒸出燥汗,使劲吞咽了一下才把准备后事的扯淡抿回嘴边。他稍微扯松了领带,抻长了胳膊把刚刚周小邈担心被他顺手砸出去而摆得老远的茶缸子捞到手边,吹了口茶叶:“算你小子蒙对一回,接下来的现场指挥一定要稳!三个孩子都得给我活着带回来!完不成任务回来你看我不抽了你的猴儿筋!” —————— “……发了一张曹晏被绑在炸弹旁边的照片,不过这次的倒计时有留言——” 肖乐天揉了揉被草尖儿骚动发痒的鼻子,拨开了眼前一米多高迎风摇摆的枯草,透过焊接锈蚀出细窄缝隙的铁板门往厂区里扫了一眼,扭身把手机递到刚跟管片儿派出所的小同志沟通完进厂人员站位安排的江陌跟前,吸了吸鼻子,无意识地搭手摸了摸挂着配枪的腰间。 经由各方专家的研判确认,掺杂着顾形这根老油条带着手底下几根小油条的坚持意见,搜捕绑架案嫌疑人解救三名人质的摸排范围缩小到分隔两岸的化工厂区,下午两点半之前分配好原定摸排地点关键路口的留守人员,召集行动组赶赴化工厂周围,带队各组长三点前抵达现场熟悉图纸地形,初步敲定布控方案,下午三点半疏散周边群众,行动组全部配枪就位,等待特警寻找合适的制高位点,以确保行动组不会过分惊扰厂区内部,再执行推进布控搜查预案。 碍于顾氏“小犊子”的称号远近闻名,没哪位行动组的半大领导敢随便眼瞧着顾支的宝贝疙瘩不顾危险地冲锋陷阵,到头来安排布置了一圈,江陌和肖乐天最终还是归属顾总指挥直接辖管,听话地堵住了煤焦油厂区东北角落比厂房荒废年头还久的小门,顺带手地控制了墙根儿底下一个颇具规模的狗洞,等待着进厂搜查的统一安排。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还真让师父猜对了,咱这对讲被盯上了。”肖乐天配枪检查的动静有点儿夸张,被江陌咋舌提醒,稍稍压低了声音,咂么着这句话里的威胁用意,嘶声嘀咕了一嘴:“这个‘我’,就有点儿灵性。” “于仲费了这么大的劲暴露身份,我估么着就是想自己揽下罪名。”江陌伸手把几乎半个身子探进门缝里的肖乐天往后扽了扽,稍微回想了一瞬,使劲儿在发紧的眉心上按了按,“或者说,这对兄弟俩可能最开始的打算,就是仗着一模一样却从不同时出现的脸,把所有的罪名,都压给其中一个人。” “那这不就相当于,已经做好了伏法被抓的准备?”肖乐天闲不下来四处乱窜的时候还没觉得乏,这会儿老老实实地窝在犄角旮旯,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照他们想要揭露的真相来看,本来是受害者,结果非得把自己折腾成绑架犯,现在咱们了解清楚情况,揣着点儿恻隐之心想跟他取得联系,他们反倒把递到跟前的台阶一脚踹开,这土炸弹撂在那儿,性质可就变了。就这么耗着,耗到时间这哥儿俩怎么办?该不会……真打算撕票吧?” 江陌被身边儿此起彼伏的哈欠传染得也眯了眯眼,“还记得杜仁宇说了什么吗?打从最开始策划这起绑架案,拿人命博取关注,就是他们退无可退的唯一打算。” “就杜仁宇倒腾的那堆设备……他们还真打算搞杀人直播?”肖乐天兀自发散想象了一瞬惊悚难堪的血腥场面,后脊梁“腾”地窜起股凉风,“那万一咱们逮错地方……” 江陌一耸肩,撇着嘴未置可否,顶着胡吹乱扬的风掖好鬓角的碎发,轻轻掀开了被灰尘迷糊住的眼皮,无意地眺了眼空旷荒废尽头繁华明亮的远方,心头稍颤地注视着那几幢看似触手可及,却近乎割裂如隔世的高楼大厦,心情复杂地捏了捏鼻梁。 “希望来得及吧。” “不过说真的,根据目前为止的所有线索推断,这片厂房是绑匪窝点的可能性我觉得少说也得八成起开。但是吧……”肖乐天捏着下巴颏,疑惑地晃了晃没转明白的脑袋,“厂区建的四四方方,包围成圈之后基本就是瓮里捉鳖,这哥儿俩……就没想跑?还是说干脆就是奔着杀人,想同归于尽——” “所以师父想通过电话直接跟于仲或是于季取得联系,其实就是想抢在他们破罐子破摔之前,把孩子,和他们两个的命,一道保下来。” “这兄弟俩虽然有苦衷,但受苦遭罪的年头太远,刑事案件的立案标准摆在那儿,单靠我们打听清楚他们想要公布于众的陈年往事根本没用,哪怕迫于舆论风波都不够论罪,赵晋景和陈悟清一类,有的是机会再起东山……犯罪行为无迹可寻、犯罪嫌疑人矢口否认、犯罪证据无法形成链条,现在只有那三个没嘴儿的葫芦坐在市局里面,于仲于季以命搏命之后呢,连当事人都没了,赵晋景一伙人,只怕连摘了他的帽子都难……” 江陌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手腕瞟了眼时间,抬手示意着身后的民警同事警戒待命,屈起胳膊肘戳了戳歪靠在铁门框沿上的肖乐天,轻巧地绕了一步,把他挡护在身后面。 “……时间差不多,特警那边应该马上就位,确保通讯,注意安全。” 第二百五十五章 朋友-红点(上) 案五朋友 三十三到位(上) 倒计时三小时五十九分,时间:十六点零一分,化工厂周边疏散完成,特警先遣小组进入污水处理厂区三号厂房,制高点就位。 “两个厂区都是大片的厂房建筑,遮蔽物多,单一制高位点无法确保视野,尤其煤焦油厂区这边。” “二组就位推进,污水处理厂东侧行车大门和一号厂房荒废明显,但车棚下有近期碾压过的轿车轮胎痕迹,位置已标记。” “……怎么还有人往停车场电动车桩这儿溜达的?从西边儿过来的,四组你们清人的时候丢了一个没看见啊?配着枪呢!他要乱窜几步误伤了怎么办?” “九组报告,污水处理和造纸厂邻近的墙头上坐着俩看热闹的大爷……扶一把别摔——安排两个组员往外送了,外头接一下。” “四组报告,少诬陷啊,工人都是拽着车间领导一个人头一个人头清点的,有那个叫嚣的工夫你把人按住,问出来要是厂子的人老子跟你姓。” “……厂区快拆迁了,好像经常有混进来偷废铁的。” “行动六组污水厂北侧进,压缩门报废,无明显车辙压痕——但溜进溜出的人好像不少,脚印好乱啊……” “学前班吵起来没完了是吧?!察觉嫌疑确认身份的事儿还要我在这儿开大班课是吗?黄星骏,详细说一下,脚印往哪个方向?” “北侧是煤焦油厂区的正门,厂区前空地有临时停车,车牌照片已经发回,顾队你找人确认一下有没有问题。进正门——办公楼前的活动区域八成是被半大孩子当成了小足球场,搭了两个简易的球门挂着破网。门房往西是辅助设施和福利设施,占地楼层可都不少,往东有路,那片是主要的几个车间厂房,但主路被拆过废铁的杂物堵上了,道路踏踩的痕迹……大部分都是往那个方向。我带人分组,尽量不遗漏,先把这几栋废楼过一遍吧……” “谨慎一点,生活区的楼房建筑物需要优先仔细确认。另外,煤焦油厂子这边制高点盲区太大,时刻注意观察——北门往东是……江陌,多长个心眼儿。” “收到,正在搜查推进,炼焦车间暂时没有异常。” 虽说煤焦油厂区占地面积远超污水处理车间,但相应的生产设施工程多,能够长时间安置人员留住的地界儿大多集中在北门入厂的主办公楼周边,被各类生产设施交叉堆占的厂房空荡寂静,几无藏身之处的机械设备笼了一层厚厚的黑灰,随着侧身掠起的细微气流轻轻地卷扬迷糊着眼睛。 江陌按着耳机应了一声,示意着身后两个眼瞧着厂房里的锅炉设备无处下脚的小组员跟上已经探到一片荒废深处的肖乐天,回过身缓慢地踩了踩有些松动的车间引道,小心谨慎地往备煤车间的方向探了一探。 就在脚下砂砾细微震颤时,视线尽头的带式传送机后方忽地晃过一道身影,“唰啦啦”地钻进了塑料门帘后面。 江陌怔了一瞬,抬手压住了被这空荡厂房里骤然放大如响雷似的动静惊得就差子弹上膛弹射出去的肖乐天,示意似的敲了敲领口的话筒,随即回身勾手,先一步带着两个眼睁睁看着意外突发钉在原地的小组员,大步轻缓地迈向了塑料门帘响动有待探查确认的空荡车间。 贮存配槽粉碎的机械设备能拆能卖的物件儿基本已经稀烂,遍地凌乱的报废零件上头撇撒着煤渣煤灰,叠盖着层层混淆的脚印和零食碎袋。 江陌吸了吸被煤灰呛得发痒的鼻子,耷下眼皮循着乱七八糟却方向统一的脚印绕到传送带后面,抬眼定定地看向被溜烟儿穿堂的风鼓动掀起的塑料布一角,托稳了握枪的手腕,挂住塑料边缘轻轻一掀—— “不许——动……” 江陌跨步举枪的动作一气呵成,可没等厉喝的话音悉数落地,搭眼却瞧见三张可怜巴巴挂着煤灰污痕的小脸,半大小伙子细瘦还没拔个儿的身形叽里咕噜地缩成一团,慌措不安地咕哝出变调的哭腔,怯怯又整齐地把双手都举起来。 “警察……姐姐……我们不是坏蛋……” 江陌赶忙撤了枪,被身后听不清喊话就一股脑涌进来的小警察撞得差点儿扑跪在地面,抬手抵着眼跟前的小孩儿肩膀扶了一下,扫了一眼塑料布遮掩的小天地,听见耳机里肖乐天将将明白他师姐比划示意迟钝喊话的大嗓门儿,提起话筒原地打断。 “师父,不是案件相关,三个来厂子里偷煤料和废铁的小孩儿,估么着在这儿驻扎了有一段时间,看年纪,撑死了初中过半。” 把破厂房当成扫荡变现、鬼混据点的小屁孩平均年龄刚满十三,爹不疼娘不爱地猫在厂房里扒拉着碎煤废铁换零花钱。江陌举着黑洞洞的枪口闯进来时直接把三个小屁孩齐刷刷地吓得腿软,没长骨头似的被行动组的小组员连拖带拽一路教育着送到车间门口,正准备托付交给赶过来协助善后的管片儿辅警,江陌却背手收枪,一心二用地咂么着适才快速盘问的几句话,越过正在大致交代车间内情况的肖乐天,朝着三个孩子的方向歪了下脑袋。 “等等。你们刚说你们一般什么时候来?” “……就今天和明天,周末,没人管。”单眼皮的小个子有点儿担当地挡在了另外两个瘦猴子身前,认真地接住了江陌的问话:“这片厂区还没有彻底拆改,之前我们偷——搬废品的时候撞见过保安,再加上处理厂那边跟这儿是一家,所以我们都等着周末才过来玩。” “煤焦油厂的保安?”江陌捏住对讲话筒稍一思忖,“什么时候碰到的?长什么样还记得吗?照片能不能认?” 小个子眨巴着眼皮一愣,回头跟好兄弟对视了一眼,晃了晃脑袋:“就前几天,碰见的时候正好……顺手拿了点儿东西,抓紧跑了,没敢看。” “妥……查到了。” 在通讯线路里听了个大概就迅速查问了一圈回来的顾形清了清嗓子,声音被呼啸的风扯得稀烂:“煤焦油厂在主要设备全部搬离之前确实雇过保安,但去年八九月份的时候值钱的物件儿基本都撤走了,之后就没再留人管,废铁废品有时候处理厂那边的工人也过来拿,大的挪不走,小来小去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就是这么巧啊——” “搬离之前雇的那个值夜的保安,登记姓名,是李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朋友-红点(下) 案五朋友 三十三红点(下) 通讯线路里秩序凌乱的报位戛然而止,短暂地寂静了两秒过半,又被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气堆叠铺满。 已经快速带队直插进污水处理厂核心车间摸排的林宇哑着嗓子轻咳了一声,嘶声扯开了这一瞬的不知所从:“顾队,污水处理厂这边撤吗?” “……不撤,快推,确保污水处理厂区内无遗漏。搜查之后位点留人的布置不动,其余人员报位听调度安排。姜庆,你们特警队还有狙击手没?煤焦油厂这边视野太差,还是得给我确保至少一个制高点。” 顾形稍微一顿,扯拽着对讲机的动作捏搓到了话筒,声音掺着嘶嘶啦啦的嘈杂,“江陌你现在还在炼焦一号车间吗?原定你们是往南侧二号厂房走,跟七组汇合是吧?现在基本能确定炼焦车间跟北侧正门这个区间有可疑情况,你从炼焦一号出来直接往三号去,沿着净化车间往北门走,务必跟黄星骏把这个区间卡住,处理厂那边下来人往你那儿补——黄星骏,办公区生活区什么情况?该说话的时候嘴缝上了?” “……在呢在呢。” 黄星骏抬脚拨开了滚在通道当间的酒瓶子,皱着鼻子轻轻喷了喷被流浪人员当成临时宿舍楼的食堂里的酸腐臭味,听见顾形仿佛混着喷麦口水的喊话下意识地歪了下脖子想躲,抬起肩膀托住挂得松垮的耳机,耷拉着视线四下逡巡的动作一滞,定定地眨了眨眼,弯腰拎起了墙脚落满杂物水泥灰的塑料布,瞪着底下手腕粗细的排线管,挑了下眉。 “顾队,生活区这边……稍微——有点儿发现。” 办公生活区的布控搜查照比厂房难度翻番。时间紧任务重,既怕打草惊蛇也怕疏漏麻烦,荒废年头还不算久远足以遮风避雨的楼层建筑里遍地都是被流浪人员占据蜗居的生活痕迹,相对宽敞透亮的空间里遗留的物件儿连灰尘都不落寸余,显然并不是个适合藏匿绑架受害者的完美场地。 黄星骏回身扫了一眼摆好了桌椅床被却空无一人的流浪闲散人员常驻地,狐疑地扭头觑向犄角旮旯里的排线管,示意着胡旭王浩提步跟上,循着隐蔽排线的走向缓慢踱到档口后厨,压住脚步正准备探身,跟在屁股后头的胡旭却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裤腰带,抢在他虎目怒视砸吧嘴骂人之前,竖起食指嘘声朝着备菜间尽头的方向点了点。 “头儿,有动静。” 顾形八成是支着耳朵等了半天的后续:“什么动静?” “呃……”胡旭搓着敏锐的耳朵看了眼直属领导,得了准允快速做出回应:“报告顾队,我们跟着组长发现的排线管找到了食堂后厨备菜间,刚听见半地下仓库方向好像有模模糊糊的哭声……不过不太敢确认。” 顾形沉默了两秒,把判断的权利交托给正在现场的人:“黄星骏?” “仓库半地下没挂锁,按照厂区的结构图来看下面空间不算小,藏人肯定是够用,但根据之前发过来的照片看,仨孩子呆的地方应该是有自然光的,总觉得这地儿不太对……而且这栋建筑里流浪人员的铺盖卷桌椅板都没落多少灰,这会儿却一个人都没在,明显就是挖个坑往这儿一摆。” 黄星骏突然灵光一现,“噌”地扭身往后方走廊门口地面上的馊饭盒啤酒瓶眺了一眼,掰着手指头捯了捯时间,忽然把垂在身侧的枪抬手架了起来,大跨几步站到地下仓库门前,朝着隐约有气流风声的门沿下方勾起脚尖—— “吱嘎——!!” “啊!!!!!”“啊——!”“啊!!” 门轴过分锈涩尖锐的“吱呀”响动和几声长短不一闷在嗓子眼儿里的惊惧嚎叫霎时间一并穿过了耳机的遮挡,轰然地在黄星骏的鼓膜上炸开。 黄星骏双手持握的枪黑洞洞地抵在了一颗凌乱脏污的脑袋瓜正当间,他响亮得在整个通讯线路里回荡绕梁的喊叫声在察觉到冰凉的枪口抵上眉心的瞬间抿成了无声的一线,两腿棉裤间登时蜿蜒成溜,咸骚地淌到了黄星骏的脚边。 “……外面床铺的主人找到了。” 黄星骏定定地看了会儿仓库里的乌漆嘛黑,收了枪,扬手推开了仓库隔温又沉重的门板,侧身给探头探脑的胡旭王浩让了位置,绕着备菜间晃了几步,从已经塌了的灶坑里拎起几块没能烧尽有浸湿灰痕的布巾,勾手招来两个小组员整理定点,提溜着领口离话筒稍微近了点:“仓库里拢共发现了三个受困人员,应该就是在楼里常驻的流浪汉,身份需要待会儿送出去确认——” 黄星骏一心二用地留意着仓库方向,继续琢磨着排线管的源头在废弃食堂里兜圈,“……吃的东西用的东西……这儿留了小票,看样子应该是绑匪带赵安昶回来那天被这帮人撞见,灭口不至于,就上了绑拷留了风口关在这儿,我看地上有包子什么的,应该是绑匪来给送过几回饭。刚其中一个倒霉催的挣开了绳子想跑,赶巧顶在枪口上。送出去之后给他检查检查,别回过头来再有什么问题往我身上赖……” 黄星骏艰难地撑了把膝盖,从这一堆垃圾里直起腰来,仰头打了个哈欠的空当,余光却影绰地察觉到几不可循的闪烁光点——他当即警觉地捏住话筒示意在场收声遮掩,逆着排线一路追到走廊尽头的窗沿,顺着窄得几乎看不分明的窗缝,掀起眼皮眺向窗外,怔然地看着摇曳枯枝中间的摄像头,重重地拧紧了眉间。 “江陌,排线是从车间那边扯过来的,有监控,估计是专门盯着这帮流浪汉,怎么样,你那边?” “……嗯……怎么说呢……” 江陌一把扽住了不死心准备往车间门缝探个脑袋再次查勘的肖乐天,背抵着一车间进出口厚重生锈的铁门,眯缝着眼睛看向宽阔空荡得遍地回响的厂房尽头,已经停摆的挂钟当间。 隐蔽的红色光点在余晖光线倾泻殆尽的昼夜交接时段,影绰又狡黠地显现。 “我这儿,可能暴露得比你们那边,更早一点。”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朋友-就位(上) 案五朋友 三十四就位 “啪嗒。” 于仲吸了吸被黏腻热流糊堵住的鼻腔,迟滞地恍了下神,缓慢地撤回了失焦的视线。 他抿住已经顺着干裂唇纹沾染到舌尖上的腥甜,屈起食指在鼻子下面用劲儿一揩,定定地盯着几乎已经成股涌出来滴落到桌面上的黯色猩红,半晌,试图止血地稍微捏了捏鼻梁,随意地把混着生理性泪水的血迹温吞地抹在袖口,重新把目光落回到屏幕中央。 食堂窗外枯枝干叶遮掩下的视线掺杂着几乎肉眼可见的审度批判;厂房外侧遮檐底下的枯草废料中间探出了几个黑洞洞的枪眼;二号车间角落里不起眼的窥视干脆直截了当地被砸了个稀烂,怒斥狡猾恶劣的音频稍有延迟地爬过数据线,不咸不淡地炸响了挂在肩膀上的劣质耳机,牵连激起了警方通讯线路里不小的愤慨波澜。 鼻血很难止住,于仲余光瞥见了抱着一整卷手纸,似乎在他身旁站了有一段时间的陈磬,没回头,只是伸手把这么个相处了几天就彻底沦为跟屁虫的小孩儿揽在怀里,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拍。 全权布置了这场抓捕沙盘的顾队长又开始在对讲机里喊话,行动暴露之下的摸排推进将变得更加举步维艰,时间逐渐迫近期限的终点,他模棱两可的缓兵之计快要山穷水绝,进退两难地圆说着警方威胁性十足的合围之势,再度抛出了一根好说好商量的橄榄枝,谨慎地踱到了煤焦油厂北侧门外临时停靠的车尾跟前,扯下了伪装成倒车影像摄像头的监控,迫近扭曲的面孔几乎占满了整幅画面。 “遍地警察耍猴儿戏看够了没有?这是我的手机号,咱们开诚布公一点,我们现在可以不动,但我要确认孩子的安全,你也具体说说,你到底想要警方怎么办。” 于仲搓好纸团堵住鼻孔,呼吸不畅地闷哼了一声出来。他使劲儿蹭了蹭指头上干涸凝住的鼻血痕迹,顺毛摸了摸陈磬的头顶就把人推到一边,侧身扫了眼捆缚住手脚口腔靠墙罚坐的曹晏赵安昶,转头回来时目光凑巧稍偏,正落在了顾队长隔壁的框定画面。他若有所思地对上了一号厂房尽头那道一动不动的复杂眼神,迟疑地捞起手机敲了几敲,停顿了三五秒钟的光景,拨通电话搁在耳边。 “喂,江警官。找到你,是不是有点儿突然?” —————— “……于仲?” 鉴于警方的推进布置悉数暴露在隐蔽的窥探之下,在暂且无从掌握视野主动前,各个行动小组当即原地叫停待命,只等着闪烁红点背后的罪恶源头幡然意识到警匪双方其实都被彼此堵到了退无可退的悬崖峭壁,主动踩住顾形状似被迫无奈心平气和地铺在他脚下的台阶,以退为进地把握住这么个最后的机会,为自己谋一条活路。 江陌无念无想地瞪着厂房尽头的红光闪烁,怎么也没琢磨清楚,这通交代有无的电话,会跟在一则表明身份的信息之后,毫无征兆地拨到了她的手机上头。 “厂区里的监控不止你们发现的这几个,南侧的那几个人再往前一步,发到网上的照片,就是赵安昶的头颅。” 江陌比划着让肖乐天联系顾形监听她通话内容的动作一顿,手腕无意识地颤抖,吞咽了一下,故作平静淡漠地开口:“你怎么证明,三个孩子现在还活着。” “……”于仲先没应声,只能听见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响动,良久,线路中传来了幼童的悄声催促,“……哥哥姐姐说句话。” “唔!!——唔!!” “好了。天黑了……”于仲重新拿回手机,声音沉闷虚浮:“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 “现在查找信号定位的技术要比以前快得多,只要锁定了你在煤焦油厂区的大致范围,当前这个警力,找到你甚至不需要两分钟。”江陌略一停顿,扬起脑袋继续眺望着厂房尽头的监控,声音含着丁点儿压制不住的怒意:“既然并不担心被警方锁定位置,那也就意味着,你拨打这通电话的本意,就是单纯地打算拖延时机。” “算是吧……”于仲丝毫不惮于江陌隐约揣着恩威并施的语气,甚至有些轻松地笑出了声音,游丝似的有气无力:“门窗都挂着炸药,虽然是土办法做的,但……烧成于明亮那个程度,应该不成问题。要是想全须全尾地把孩子救出去,最好管好你们的枪——尤其是狙击的那个,可得务必小心,别擦出什么火星。现在……六点多了吧,再等一个多小时就行。” “……等到一个多小时之后,眼睁睁地看着你打开杀人直播要了三个孩子的命?”江陌视线稍偏,觑见肖乐天晃着手机提醒她已经锁定了来电信号所处三号车间的位置,思忖片刻,沉重地叹了口气:“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不过你们费尽心思制造这起绑架,无非是想揭下赵晋景那伙人伪善的羊皮,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你愿意带着三个孩子主动走出去,赵晋景、陈悟清、曹桦这三个人身上的案底,包括于副局,我们都可以公开查办公开审理,让他们几个站在舆论中心——” “江警官,我们——我……没有证据。这么多年过去,你应该比我清楚,之所以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于仲苦笑着截断了江陌的担保,声音语速不自然地起伏了一瞬,咕哝着吞咽了什么东西。他仿佛突然就发不出声音,电话那头稀里哗啦地扑腾了半晌,桌椅“吱呀呀”地拖拽出尖锐的噪音,可没等到把后半句话音填补整齐,一声沉闷的钝响就合着手机摔向地面的“咔啦”声,突兀地砸向了江陌紧提在喉咙口的心底。 陈磬悄然怯怯的配合霎时间碎了一地。 “哇啊啊啊……你不要死啊!!我不调皮了……” “于仲?!于仲说话!……陈磬是吗?于仲怎么回事?” 江陌头皮一紧,攥紧了手机呼喊未果,提溜着领口哑声汇报了一句:“师父,于仲好像晕过去了。” “已经暴露的位点不动,其他人迅速抄上去!”顾形觑了眼信号定位的光点,果断地放弃了一切徒劳的细节剖析,沉声喷了一口粗气。 “狙击什么时候能到位?厂房内的情况,就等你那边了姜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朋友-就位(下) 案五朋友 三十四就位(下) “别催命了顾大胆儿!马上到位!再给我半分钟!” 姜庆的应答声被呼啸掠过颊侧的硬风扯拽得断续零散,吐息声节制地喷进通讯线路里。他脚下稍顿,扬起下颏凌锐地勘察了一下三号厂房周遭图纸落到实处的建筑分布,扭身背枪踩着厂区内设铁轨,拔腿冲向了材料仓外的钢筋爬梯,利落快速地攀上了厂房设备间外的空中连廊,半身悬在顶板塌陷的钢架之上,抵住肩膀架稳了狙击枪。 “姜庆到位,三号厂房是一处复合型材料仓,就近的制高点基本都暴露在厂房的窗外,我现在在二三厂房的空中连廊上——” 他话说半道有点儿喘气,顾形的动静就见缝插针地钻了进去:“特警队长亲自上?” “你嘟嘟囔囔催了半天不就这个意思?欺负我徒弟年轻……这也就是情况紧急,你等着我找老高攒局,非得跟你唠唠革命同志之间的信任问题。” 姜庆调整好快速移动就位时稍微凌乱的呼吸,长长地吁了口气,“厂房一层暂无异样,设备材料基本都已经撤空,视野范围内无明显危险品,可以推进,但要留意西侧大门上方的监控。二层东侧楼梯上去是一个封闭的房间,应该就是图纸上的办公区。我现在只能从南侧窗户确保一部分房间内的人员和布置,靠西那道不透风的板墙依旧是视野盲区。现在绑匪还躺倒在地面,一个小孩儿趴在他跟前哭着呢。另外,有两个人靠坐在西侧墙边,情况不明,只能看到脚是被绑着的。” “目标绑匪是否在狙击范围?” 姜庆补了块儿口香糖,余光瞥了眼扎根在钢筋灰尘缝隙里的杂草,咂么着枯杆干叶的摇晃频率,“那个问题不大,不过吧,现在小孩儿就趴在跟前,窗户和门板附近,确实都挂了像炸药一样的东西,五个窗户一个门。甭管是来真的还是吓唬人,还是得先确认引爆方式,省得万中有个一,那哥们儿临死之前再闹个同归于尽。” 顾形慎重地顿了一瞬,忽然确认似的反问:“等会儿?几个大人?” “我能看到的,就一个。”姜庆咬住还没咀嚼得发硬的口香糖,笃定地盯紧了瞄准镜,定睛瞧见了脏污的窗玻璃后头不大明显的人影晃动,眉头嘶声蹙紧。 “老顾,绑匪醒了。” —————— “……别动……” 于仲费力地吞咽了一下,抬手抹掉了从喉头齿间浸漫而出蘸红了惨白嘴唇的黏腥,含在口腔的训斥根本威慑不住曹晏压在胶布下惊惧啜泣的响动。他似有所感地扭头看了眼窗户,视线徘徊地盯着悬挂在窗户锁舌上随着风声鼓动微微颤抖的炸药,片刻,伸手拽住了曹晏瑟缩躲闪的脚踝,眼神示意着已经哭嚎得嗓子暗哑的小陈磬,轻轻在她脚腕的捆绳上拍了一拍,“陈磬有点儿害怕,你抱着他。” 拍拍屁股扶着于仲站起身来的陈磬有点儿不明所以地看了于仲一眼,上前帮忙扯掉了限制着曹晏的胶布,手忙脚乱地试图挡住她脱口而出的质问未果,又眼巴巴地重新扯住了于仲的衣袖。 “你到底给赵安昶灌了多少安眠药?!你知不知道那东西吃多了会——” “我试过,傻不了。”于仲甩掉捆着曹晏手腕的绳子扔在脚边,顺手把陈磬推到她的椅子旁边,弯腰捞起刚摔滑到桌子底下的手机,诧异地对着还在通话中的手机眨了眨眼,吹掉沾在屏幕上的杂灰附在耳边,脚步缓滞地站定到监控屏幕跟前,稍稍垂下眼帘。 “江警官,你现在在哪儿。” 于仲的语气并没有任何遮掩,他耷下的视线正跟隐蔽行踪时抬眼望向楼梯下方监控摄像头的江陌撞在一处,两厢沉默了半晌,各自压抑地呼声一叹。 “楼梯下面。” “二层举架支撑全是钢板,建的时候是怕托不住西侧墙面的预制板。你们要是想从下面突破,其实有点儿困难。” 于仲看了眼时间,似乎有点儿可惜地咋舌嘶了口凉气,“强行破拆不太好办,门窗上的土炸药是真的,煤焦油厂现成的原材料,顶棚的板材挺容易塌的,一整块砸下来没遮没挡,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不急这一刻。到时候我会把门打开的。” 厂房里的楼板隔音有限,空旷的细微回声似乎传得更远,江陌的声音混着耳鸣的刺痛环绕在他身边:“你没打算伤害孩子,对吗?” “把这三个孩子绑回来之前,跟杜仁宇闲聊着说起杀人直播的时候,那会儿是认真的。不过带他们回来之后我总能想起我小时候……但没办法,绑他们回来你们才会……破除万难地查清楚赵晋景那三个人身上到底做过什么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恶。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应该还有挺多你们没查到的……” 于仲没否认江陌直白的揣测,但也不屑于解释心存善念或是什么,忍住喉咙里上涌的腥甜味道,拖沓着踱到门口,“我不想让害得我们兄弟俩痛苦过活的人,就这么若无其事有滋有味的活着,总得让他们尝一尝被唾弃被网暴饱受苦难纠缠的味道吧……可是单翻查一桩没有证据的旧案根本不可能把那两个有头有脸的人拽到泥窝窝,只有让那些他们曾经做过的恶反噬到他们头上,他们才会知道,被他们拿捏了半辈子的人,也是不好招惹的。” 电话那头大抵是一瞬间动摇了,又或是忌惮这么个几十上百号人竖起耳朵的监听网络,沉默了两秒,缓慢地说:“为了实施报复,把自己搭进去,值吗?” “有那么点儿后悔,真的,但我活不久了,临死之前出口恶气,总好过化成灰也憋着。”于仲晃了晃门板上牵连着炸药引信的门锁,小心地拨弄着,“不过在跟赵安昶打交道的时候,我也算懂得了,出生即优越的人,对我们永远是无法共情的,我们讲感情的时候他们谈利益,我说报复解脱的时候他又觉得我是矫情下作。所以……虽然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能懂得多少,但,光出气没用,有些过错和耻辱,我想让他们替他们的父亲,一辈子记得。” “你——!” “我没碰他,就是把赵晋景那些令人作呕的照片和视频,让他看过几次罢了。里面被伤害欺负的男孩女孩都有,给他留下点儿阴影,足够了。” 于仲又确认了一下时间,松懈地笑了一声,不过大抵是没什么力气的缘故,自己都觉得苦哈哈的。他偏头听见监听到的警方通讯线路里忽然一阵骇然混乱,愉快地掏出钥匙抵在锁孔,迟疑又好奇地开了口:“江警官,你没听见吗?七点整了,曝光的帖子和赵晋景那些视频都已经定时发到网上去了。你守着我也没什么用。” “晚上八点杀人直播的期限,也是唬人的。声东击西的套路玩儿出花了。”江陌的声音没多大的起伏,甚至没多少被人戏弄的恼羞成怒,“你的目的达到了,孩子呢?” “兵不厌诈。”于仲扫兴地撇了下发麻的嘴角,这会儿才反应迟钝地摸到了已经淌到喉咙的鼻血喷涌。他觉得吞咽有点儿吃力,含糊地开口:“你说会公开查办,是真的吗?” “我保证——于仲,你怎么了?” 江陌听见于仲喉头咕哝的动静心里又是一抖。 “于仲!你身体还顶得住吗于仲?!” 电话那头依旧没有答话,却恍惚听见了近似轻哼的笑声,紧接着,空旷厂房的遍地寂静之中,锁舌咔哒弹动的声响成倍放大地敲向在场每一个警察的鼓膜—— 穿堂而过的冷风掀开了松动的门板,孩子的啜泣声柔弱蜿蜒地溜出了门缝。 于仲的手机被破门而入的特警冲撞得脱手,磕绊地从蜂拥而上的警察脚边弹跳了几个来回坠下二楼,几经踢踹踩踏,残破地滑到了江陌的鞋底旁侧。 江陌晃神了半秒,垫着袖口把手机扔到证物袋里头,偏过肩膀躲开了特警组长吆喝着救护车的怒吼,钻进这么个一眼望到头的简陋房间里,拎住了领口的话筒。 “师父,于季,确实不见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朋友-自首(上) 案五朋友 三十五死因(上) “……经公安机关初步调查,三起警情均构成刑事案件,随即立刻开展立案侦查,今日19时许,公安机关在安河区一处废弃厂房内将三名孩童成功解救,并抓获涉案犯罪嫌疑人。网传犯罪嫌疑人不满受害者家属报警追加千万赎金后撕票,及受害者家属支付千万赎金等信息均为失实。目前,此案仍在侦办当中。” “大夫!大夫!他怎么抽抽了他?!” “服务员!有没有人管啊!服务员!诶!他这肉都豁开了,用不用缝针啊?” “……不是你谁啊?在急诊里拍这个拍那个的?你有病吧!再拍我报警了啊!” “……你别——大夫等着听诊呢……” 扎堆儿守在急诊大厅门口等待受害者家属到场露面的几家本地新闻记者刚被耿秩连忽悠带骗地哄到了中心医院院办提供的休息区里头,拎着手机自拍杆遍地打游击的几个自媒体就趁着警局和官媒寒暄斡旋的工夫溜进了就诊区域,直播的画面从正在播报本市新闻的壁挂电视晃进了值班问诊的格子间里,在理论争执即将升级成为互联网骂战之前,被着急忙慌赶过来的保安和护士长堂皇地叫停带走。 江陌捏着两张签好的告知书穿过遍地躁动的人流,站在急诊手术室门口往里一眺,望了满眼的青绿蓝白无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后退了几步倚靠住冰凉的走廊扶手,对着攥了一堆垫付缴费单满脑门子燥汗的黄星骏颔首点头。 “我看警情通报还没发啊?这新闻就这么直接报了?”黄星骏八成也是躲着那三两位举着手机拍东拍西的漏网之鱼,佝偻着又高又膀的身形,从护士站兜到手术室处置区,回头瞟了眼已经播报下一条新闻快讯的壁挂电视机,皱巴着眉毛压低了声音,“林林还在外头追着这兄弟俩的小尾巴查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于季那么大个活人就这么不管了……” “打了个马虎眼说是‘仍在侦办中’,估计是抢报道,事儿不小,市局今晚怎么也得给个通报出来,明早再补一条。”虽说最近打交道的频次见长,不过时至今日,江陌还是觉得黄组长对那位行事作风谨慎端正的林组长的昵称听起来有点儿腻歪得牙碜,“家属那边儿还等着交代呢。” “我刚看耿副还在那儿糊弄那几个记者呢……还真让那几个监护人到急诊来领孩子?这不裹乱吗?送病房去再联系也成啊……”黄星骏仰着脖子四下扫了一眼钟点:“你师父没说什么时候过来?” “还在查曝光赵晋景那三个人丑闻的帖子,又是多个IP地址同时发布——再快也得到半夜。而且叶筝对孩子的事儿追得紧,要不是高局和李书记拦着,估计都能堵到工厂外面。待会儿耿副那儿可是场硬仗,师父刚电话里吩咐完,让乐天儿去帮着撑场面。那不是刚等信儿的时候,跟保安大哥找那几个偷摸搞直播的去了——” 江陌扬起下颏遥手一指,没点到半分钟之前还在人群当间儿钻来钻去的后脑勺儿,撤回胳膊眨了眨眼,视线循着黄星骏的来路扫了一圈,“师父不是说让你照顾孩子?赵安昶和曹晏在急诊病床,陈磬呢?” “哦对,乐天儿这点儿官二代的面子还是有的。”黄星骏后知后觉地恍然,不怎么在意地搓了搓冒茬儿的胡渣,“老顾纯粹就是想磨我脾气,陈磬那小子,这一会儿问了我快八百个问题,我实在顶不住就扔出去了。我妹今天不是夜班嘛,她有耐心。” 江陌先没过脑子地点了点头,缓慢地把急诊这些位老熟人过了一遍,“腾”地瞪圆眼睛:“小黄护士是你妹?” “怎么听着这么像骂人呢?”黄星骏咂吧着舌尖儿一挑眉,“小黄护士,大名黄星逸,不是我妹还能是你妹?” 江陌摆了摆手,掀起眼皮瞧见把陈磬夹在胳肢窝底下跑过去换药拔针的黄星逸,挑高了眉毛有点儿难以置信:“就是感觉小黄护士一直都瘦瘦小小的,从来没想到一块儿去。” “她打小就那样,一身小嘎达肉,看着瘦,一脚能给我踹一跟头。该吃饭的年纪不吃饭,个儿就那么一丢丢,到现在走哪儿兜里还揣着零食呢,跟陈磬心理年龄差不多。” 急会诊的被邀科室医师陆陆续续地拖着抢救治疗器械设备赶到,黄星骏侧身让道,抬眼往帮忙确保通道的小黄护士身上一眺——他扫了眼急诊里外的乱糟糟,正准备跨步上前把那个上了发条似的陈磬往回捞,八成刚跑到耿秩跟前晃了一遭的肖乐天就突然冒了个头,没什么眼力见儿地拦住了黄组长的道。 “黄组,师姐。三个孩子妈刚到了,耿副让问问,医院这边儿能不能尽快把孩子送到病房里头。他最多还能顶半个钟头。” “赵小卉和叶筝也就算了……”江陌伸手把挡路挡得毫无自觉的肖乐天往墙根儿一丢,目送着黄星骏快步过去把被关了几天就十分乐得凑热闹的陈磬扛上肩头,稍稍压低了声音,“陈磬……来的是哪个妈?” “户口本上那个。”肖乐天提起那位从不屑于当着警察的面遮掩“良苦用心”的王怡嵘,掂量着她的“坦荡”和刻薄,总有点儿难以言明的别扭,“那不是有记者在吗,一来是得知叶筝出面,她想趁机在这位著名投资人面前刷个脸熟,再者……就是想在记者面前做做样子——毕竟陈悟清过错在先,离婚的事儿提上日程之后,她想趁这机会找借口把孩子争取过来,花钱养个孩子可比被迫让出一部分公司股份划算多了……” “她是想让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江陌余光觑着紧急会诊的浩荡队伍,捏着手心里的告知书,心里没来由地一揪,凝重的注目正跟队伍末端负责联系一线医师就位的喻洛撞在一处。喻洛没空打招呼,只是一路小跑擦身过去的瞬间拽了下江陌,短促而沉重地压了下她的腕骨。 “患者晚期衰竭还受了外伤,肚子里已经烂了,心里有个谱,很可能保不住。” 第二百六十章 朋友-自首(下) 案五朋友 三十五自首(下) “外伤?特警的兄弟不是说,于仲看见警察‘嘎吧’就倒地上了吗?也没碰他吧?” 黄星骏扛着活蹦乱跳的陈磬回来,支棱着耳朵只来得及听见“外伤”俩字儿,稍微箍住了试图在他肩膀上鲤鱼打挺的小屁孩儿,侧身躲得离那些个万字打底的仪器设备远一点。 “这兄弟俩深更半夜惦记着回永新那边儿拿药被堵了个正着,估么着情况确实不太好,啧……不过外伤倒也不是说一点儿可能性没有……开门闯进去的时候确实撞了一下,挺重,把他手机都撞飞了,但好像是磕的肩膀,照理来说肚子——” 江陌咂吧着舌尖儿话说半道,莫名又无意地循着喻洛离开的方向大致瞥了一眼角,直觉不妙地往那位推着什么叫不上名字的仪器紧跟在喻洛后头的男护士身上瞧了瞧,蹙起眉头盯紧了那个似乎面生又恍惚熟悉的后脑勺儿,犹豫了半秒不到,正准备追上几步问个确保—— 半个身子都已经探进准备间的喻洛瞥了眼反光的门玻璃,忽地回过头去,单手抵住了几乎贴在她后腰的仪器推车扶手,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不是……干嘛呢?哪个科室下来的?添乱呢?让带仪器下来急会诊备手术,你往急诊手术室里推什么心电监护仪?怎么还嫌急诊的监护仪不够你用的是吗?” “……这还是咱们急诊的仪器?”喻洛先没抬头,耷拉着视线仔细确认了一下跟前这么个熟悉得亲如兄弟的监护仪,这才恍然又费解地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端详着被口罩遮掩住的半张脸,顿了一顿,视线稍微往他身后侧方偏了少许:“咱们医院男护士可是稀缺物种,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江陌!这人不是我们医院的,你来——!诶!” 喻洛呼喊帮忙的后半句话还卡在嗓子眼儿,死死攥紧了推车扶手想要强行闯入的假护士就警觉地发现了已然怀疑上前到只余三五步距离的江陌,随即恶狠狠地瞪向坚持职责所在的急诊医生,铆足了力气拖拽着仪器推车往后一扯,僵持了半秒,扬起胳膊就要把这两个物件儿一齐往身后警察的位置抛过去。 “啊!!!”“小心!——” 惊呼脱口的下一秒,死守“城门”的喻大夫就直接朝着仪器摔砸的方向跃身一扑,凌空伸手把监护仪揽在怀里。她脑袋瓜来不及飞转剖析出什么合适的落地姿势,紧闭起眼睛做好了“壮烈”的心理准备,却不料将将眨眼的一瞬,竟然一屁股坐靠在了一团单薄却柔软的肉垫子里,整个人失去平衡地翻身一骨碌,差点儿把快提一步护住她的江陌碾背过气。 “……咳咳……坐我胳膊上了你……” 江陌眼冒金星地听见走廊里迟了片刻的哗然惊呼,动了动好悬没被她压掉环儿的小臂,撤回了支到走廊当间的脚踝,给扔下陈磬就冲进手术室准备截停那位不速之客的黄星骏和肖乐天挪了个迈步的空地,搭着安顿好仪器才转身过来关怀慰问的喻洛借力站起,由着她快速确认了一下浑身上下有没有被砸出骨折或者内伤的痕迹。 “还行,没事儿。” 喻洛拍了拍江陌的后腰,眺了眼正在协同保安散开循声围上来的人群的小黄护士,捞起有点儿冒懵的陈磬,“你冲的倒挺快……我这分量再加一台仪器,砸这一下骨折了怎么办?哪儿多哪儿少?” “要不是你奔着这玩意儿就过来了,我至于使那么大劲接你?”江陌架起胳膊往监护仪上一拍,又听见喻洛心疼地嘶了口气,扭头扫了一眼设备上下里外的外国字儿,“进口的?还能比人都贵?” “医院里的设备还真就比我贵——小件儿里面这个最值钱,碰见医闹抱着它保安来的更快,咱们主任那见多识广的都拿它当宝贝。要不我也不至于……哦对!主任在里面!……诶你小心点儿!别在医院里给我搞出什么急诊收治的毛病来!” 准备间里手术器械摔砸的清脆声响“叮铃咣当”地钻出门外,江陌捂住重摔一记磕碰胀痛的胳膊腿儿搓了两下,安顿托付似的在顺嘴扯到半道又惦记起正事儿的喻洛肩头上一拍,拔腿就把喻大夫阴阳怪气的“谆谆教诲”甩在了手术室的门外,直奔着混乱的漩涡中心快步跑开。 提前准备的剪钳针筒从准备间一路摔进了手术间,负责主刀的邵主任被两个科室的主治医师护在了手术间门外,惊魂未定的眼睛循着门板开合的响动就朝着江陌看了过来。 “……” 他大概是说了什么,但江陌没怎么听清,只路过的时候分神颔首,轻声地叮嘱了一句:“呆在这儿或者出去,注意安全。” 手术室护士和麻醉师几乎都守在各自的仪器跟前,被冲撞掀翻了器械托盘的护士长死死地揪住了黄星骏的胳膊,生怕他抡着手铐就莽莽撞撞地把百十来万的屋子掀他个底儿朝天。 “假护士”八成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跪到了手术台前,护士服膝盖处的布料都被浸晕出血水的痕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扯下了口罩,牢牢地握住了无力搭垂在手术台边沿的手,那张跟于仲肖似到近乎一致的面孔轻轻地贴附在他的手背上,并不说话,甚至没有流泪,哪怕黄星骏凶神恶煞的呵斥行动禁止的声音震得整间手术室都躁动不安,他依旧连眼皮都没抬来,只是留恋地依偎在那儿,直到心电监测的仪器陡然响起了刺耳的蜂鸣警报,秉持着生命优先的邵主任眼神示意着手术护士和助手配合,冲开了江陌划定安全区域的胳膊,跨步奔向了手术台。 “室颤!快!” “想让他有机会活命就让开!” 江陌迟了半秒才上前试图把人拽离手术台。她余光瞥向还被护士长箍得死紧的黄星骏肖乐天,摸索着手铐准备把他控制带开,瘫坐在地面上的人却忽地松开手站起身,高高地把双手举过头顶,回头深深地看向那张青白得没了血色的脸,转而直楞又主动地冲着江陌走过来。 “江警官,我要自首,我是绑架案的从犯。”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朋友-死因(上) 案五朋友 三十六死因(上) 凛冽哀嚎了一整夜的西北风总算在地平线尽头朦胧发白的时候收起了神通。 顾形循着昨晚同时发布曝光了赵晋景一行三人陈年丑闻的IP地址奔走了整宿,天幕彻亮晨光招摇的工夫才蹭了一辆巡逻的警车赶回到市局门口,胳膊底下夹着一摞显然有所收获的文档卷宗,将一甩上车门,就被一众苦等了彻夜的记者朋友水泄不通地围堵了个无路可走。 “……警情通报马上就能发,剩下的调查也有流程要走,在这儿等着多冷啊。” 顾形浑身上下几乎被提神醒脑的烟草味道熏烤蒸透,黑眼圈明显得快糊了半张脸,听着耳朵边七嘴八舌没头没尾的问询搪了几句话就没剩多少耐心,耷拉着视线掏出手机,正琢磨着要不要拽个倒霉蛋出来陪他一起“共沉沦”,人群之外就忽地架了条胳膊上去,囫囵个儿地笼住了快戳进顾形鼻孔里的麦克风录音笔——八成也是在医院局里应付了一宿的耿秩清了清嗓子,主动把这一团混乱招揽到自己身上去,嫌弃地隔着人堆撇开了他那一脸半真不假地感激涕零。 “少假惺惺,案子结了再不批我休假,我就跟高局申请调到派出所当教导员去。” 求人在前能屈能伸,顾形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夹着卷宗溜着腿脚直奔审讯室隔壁监控房,铆劲儿掀开了嘎吱嘎吱的防盗门板,闷头就顶在了黄星骏听见走廊里的招呼声扭身上前打算开门迎接的宽阔胸膛上。 顾形对于黄星骏这一身天赋异禀的“铜墙铁壁”向来十分厌弃,讨嫌地在黄组长紧绷的胸肌上敲了一记,侧过视线扫了眼监控幕墙后头的单向玻璃,扬手把胳肢窝底下的卷宗递了出去,嘶声皱眉切入主题:“这……什么情况?你不过去审于季,在这儿待着等他自己良心发现呢?怎么还把郑司羿借过来当书记员?没从预审处借个人?” “预审处这会儿手头上没案子没活儿的就剩俩老铁棍,郑司羿还是江陌出面抓的壮丁——里头那混球现在纯赖,说看见我害怕,非得要女警官审他,不然就哆哆嗦嗦地玩自闭。” 黄星骏端起泡出咖啡色的浓茶抿了一口,龇牙咧嘴苦得皱起眉头,“搁这儿叽里咕噜闹了大半宿,不能凶不能碰的,我找谁说理去。” 顾形盯着于季那颗快耷拉到桌板平面上看不清表情的脑袋,牙疼地叹了口气:“啧……江陌呢?把郑司羿抓过来当记录员,她人呢?” “……于季想知道他哥的尸检结果。” 身后虚掩的防盗门板又嘎吱嘎吱地响起刺耳的噪音,江陌探身进屋插嘴捯了口气,连轴转得脚底下发虚绵软,举高了半页都是手写的报告纸踩着门槛一磕绊,差点儿没一脑袋顶闪了她师父的老腰杆,“总听他哼唧也不是办法,我就去找了趟小罗法医。” “尸检不是没带回来做吗?小罗法医没跟着祝思来一起?”顾形拎起快狗啃地的江陌,在这么个明显不是祝思来亲手笔迹的纸篇上扫了几眼,皱巴着眉头勉强认清了胖坨代为转达记录的签名:“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 —————— “简单来说,并发症状只能算是诱因,目前法医的推断,是外伤导致的肝脏脾脏破裂。虽说没有伤到要害的血管,但腹腔出血拖延的时间太长,根据于仲的身体状况来看,能挺到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算是极限。” 江陌的语速不快,目光沉静地看向于季捏攥着纸页平淡却死灰一片的脸——只在昨晚沉闷迸发过的情绪晦暗地掩住了五官,他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空洞的眼睛就这么虚无地盯着眼前寥寥的几行字,安安静静地耗磨着时间。 “正儿八经的结果还没拿到,这只是让检验科的同事在电话里问出来的。正式出报告的时候我也可以复印一份给你送过去,如果你想要。” 江陌不慌不忙地起身,凑到于季跟前抽离了那张牵扯着他全部注意力的纸篇,耷拉着眼皮往他指腹上被纸张边缘划破沁出的血珠上轻轻一瞥,又缓慢地撤回视线,“我听陈磬说,于仲身上的伤,都是赵安昶踢的。” “……” 于季一怔,涣散的眼睛总算重新聚焦。他摸索着手指上的划痕犹豫地咕哝了一声,迟钝地察觉到干涸了整夜的喉咙里挤不出一声成样的声调,刚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江陌就已经把水瓶搁在他手边拧好:“待会儿有的聊。” 于季勉强算是领情,捧着水瓶抿了两下,复杂地看了江陌一眼就把视线撇了开去,嗓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赵安昶呢?还有曹晏和陈磬。” “曹晏和陈磬没什么伤,接受了心理疏导之后,估计得住院观察两天。至于赵安昶……这会儿应该还在医院VIP病房里睡觉。” 江陌觑着他忽然微微皱眉的表情,背身落座时不着痕迹地抬了下眉毛,“于仲倒是没喂多少安眠药,不过你们搜集到的那些关于赵晋景的丑闻视频,八成是对他影响不小。赵安昶的伤最重,而且精神状态不太妙——也有可能是叶筝不太想让我们为了赵晋景的事儿在孩子面前争分夺秒太过招摇,所以让医院给他用了镇静的药,清醒的话,可能最快也要明早。” “赵晋景的那些事儿,叶筝大部分都知道。”于季冷眼哼笑,“只不过,赵晋景大多瞒得挺好,或者,可能她也觉得,处理得掉,又无碍于仕途联姻,着实无关紧要。” “叶筝花了不少钱打点赵晋景背后的风流债,不然你们也找不来这么多曝光的素材……可这人实在恶劣成性满嘴谎篇,带着他那三两个仗势欺人的狐朋狗友,早些年遮遮掩掩地留下了不少无从收买的祸患。” 江陌竖起文件夹板看向于季,指尖轻叩在夹子上沿。 “比如杜仁宇,比如萬枫商场里的保洁高宏,再比如,李赫和李东。” 第二百六十二章 朋友-死因(下) 案五朋友 三十六死因(下) “配合下来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看着警察被耍的团团转,是不是挺过瘾?” 于季的整张面皮似乎瞬时皱紧,连喘息声都沉下去。他听着江陌没什么遮掩的阴阳怪气,喉咙里滚了一滚,表情稍微松动了寸余,却到底是没发出声音。 “其实自打知道你们兄弟两个冒用李万的身份是事出有因,我们就对每一个跟你们有过确凿往来的人产生过帮从的怀疑——会展中心保安队的李哥,萬枫商场的保洁高宏,赵安昶身边那个被开了瓢保镖,网吧的李东李赫,哦对,甚至还有被偷了垃圾转运车的司机大哥。不过时间紧任务重,甭管是‘三日之期’还是‘截至八点’,我们根本没有验证猜想先手一步的余裕……直到,这几位不惜曝光自己的IP地址和真实身份,配合着于仲的声东击西,同时发布了曝光的帖子,哪怕警方已经站在房门外头喊话制止,还在锲而不舍地揭露着赵晋景一行的罪恶行径。” 江陌看着于季始终像是在忖度着什么欲言又止权衡利弊的犹豫表情,稍一停顿,捏紧文件夹提了下手腕,又重重地砸了下去,“发帖的这几个人你应该心里有数:杜仁宇女朋友的闺蜜、高宏,李东还在你隔壁,所以……借用他的电脑帮忙发帖的,是李赫自己。” “帮杜仁宇女朋友抱不平的女孩刚结婚,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杜仁宇那儿打听到的消息;高宏……他女儿最近情况不是很好,照顾病人都需要收入稳定;李赫也好不容易才从消极情绪走出去,听说李东给他报了技校,三月份就要去学习。” 于季缓慢地叹了口气,大抵是总算理清了思绪,缓慢陈述到半道,喉咙里哽咽出一声细微的呻吟,使劲吞咽了两下才把上涌到唇齿边沿的情绪噎了回去。 “其实按照原来的计划,根本没打算让他们真的参与进去。先前让杜仁宇透露说杀人直播的噱头明显更好用……可我哥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约定的日期,他又不想让我站到镜头前面去……所以最后还是决定把要曝光的内容发给他们,毕竟大家算是拥有一个共同的仇敌,至于是要泄愤揭露换取一个公平,还是选择安稳的生活,都在于他们自己。” “高宏的女儿,杜仁宇的女朋友,还有李赫——”江陌并不意外于季会打着感情牌投石探底,只是听见他真挚松散时跟于仲如出一辙的语气,恍惚复杂地嘶了口气,“根据初步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三个人遭受侵害时,你们兄弟两个没什么机会知情啊……于仲在污水厂,你那会儿压根就不在盛安吧?这种剜人伤疤的事儿一般不会随口遍地的招摇,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 “……倒也算不上凑到一块儿。他们互相之间都不认识,也就我跟我哥这么一个交集。这三个人撞上赵晋景的时间相去挺远,早先都是自认倒霉,恨不得把嘴缝起来——我跟我哥也是,他在盛安找到了污水处理厂的工作,我在老家学电脑维修当学徒补贴家用,安生地挨过了几个年头,一直到……孙阿姨念叨了一阵子当年于明亮福利院失火的事,然后趁着我出门上班的时候,自己跑到派出所自首去。” 于季的故事实在说来话长,江陌好一会儿没接话,视线搭在他抠住指节用力到泛白的指甲上,没有打断他的心路回溯,“你跟于仲知道孙怡芳去自首的原因吗?” “生病,不想拖累我们,也不想在有限的命数里,捧着这么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战战兢兢地活着,所以选择了坦白……没想到却被几家整天惦记着恶意挑衅警方公信力的小媒体上心盯紧,添油加醋地把结错了案的事情公布出去。” 于季八成是揣着对孙怡芳的愧疚思念,说话时无意识地憋涨着脸,压抑的愤恨勉强磨碎了挤出齿关。他粗重地捯了口气,声调持续地高亢而去,嗓音嘶哑凄厉地像是被撕扯破碎的玻璃:“可真相公布之后呢?传来传去三人成虎,什么难言的苦衷都变了……变成了是孙阿姨蛇蝎心肠谋财害命,说好的采访变成了质问,恨不得咒得她直接死在原地!有错在先的人呢?当年折磨自己的妻子和福利院的孩子却没人能管逍遥法外,现在又被那些丧良心的吹捧成大善人,他凭什么?!” “所以……你跟于仲才想不假他人之手地曝光当年不了了之的旧案往事。” 江陌绷紧了快三个昼夜的神经简直要被于季的怒吼震断了弦,她稍稍眯了下眼睛,架起胳膊按了下隐约蜂鸣的耳屏,“实施绑架搅活舆论,可不像是初犯的手笔。” “最开始,我跟我哥真的就是想揭露真相讨个公平而已。” 于季爆发一瞬之后有些怔然,捏攥着手里的塑料水瓶,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喘出去,试图收敛住已经溢浮在面皮之上的情绪,“可是年头太久了,别说重新报警,就连把事实发到网上都没人信,试过三次还是四次……但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指证就是个屁——不过也是因此凑巧,在隔天被审核删帖之后收到了私信,就这么认识了高宏和杜仁宇。” “杜仁宇的女朋友受到侵害之后自杀,他不甘心,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把赵晋景置于死地;高宏的女儿是在校兼职做礼仪小姐的时候被赵晋景带走侵犯,次日凌晨回家路上遇到意外车祸高位截瘫,高宏照顾孩子的时候才从她朋友那里得知了赵晋景的事,觉得有些可疑,所以至今为止都在各种地方留意着相关的消息……”江陌耷拉着视线确认着顾形带回来的笔录,眉头拧得死紧:“——确认了相似经历之后建立联系。李东李赫呢?” “李赫的情况,是去李东那个网吧修电脑的时候知道的。”于季视线略微一偏,咬了下嘴唇上的死皮:“听李东说好像是赵晋景那时候做什么地推的宣传活动,有个竞争招标承办的公司使了点儿手腕,偷拍到了赵晋景侵害李赫的视频。” “李赫本来是收钱办事,结果没想到赵晋景得知有诈之后干脆把这么个丑闻直接做实。视频后来被叶筝花钱买断,但李赫却揣了点贪财的心思留了一个备份,却不成想,差点落了个……跟高宏女儿一模一样的结局。” “跟这些人达成联系决定合作之后,你们兄弟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绑架报复的?”江陌听出了于季的委婉掩饰,剖明了实情掀起眼皮,不解地追着他偏移的目光看了过去,“——如果是从你们借用李万的证件开始布局,少说也有半年多筹划绑架并实施的周期……既然是要报复泄愤曝光丑闻,何必对那三个人的孩子下手,这不是多此一举?” “因为害怕。” 于季忽地从愤恨的情绪里跳了出来,平静了不过须臾,又被破碎窒息的恐惧笼住了眼睛。 “因为对于我跟于仲来说,那三个人,就是永远看不见天日的地狱。” 第二百六十三章 朋友-酌情(上) 案五朋友 三十七酌情(上) 市局整栋连续负荷彻亮了几个昼夜的照明线路亟待维护,审讯室棚顶的白炽灯管忽明忽暗地晃闪了几个来回,到底是熄瘪了一组。 于季稍低着头,表情遮掩在一团模糊的晦暗之中,一瞬哽咽后沉默良久才抬起头,半张脸像是被明暗交错的光影不大明显地掩了一层灰雾,绷紧又崩溃的表情始终看不大清楚。 “我们俩有时候也觉得挺可笑的……哪怕清楚的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可单站在他们面前腿脚不发软,就已经困难得离谱。小时候情况严重一点,连正常跟男的说话都打怵,生理性的呕吐。现在……倒是不耽搁日常生活工作……只不过还是得尽量避免独处。”于季苦笑,余光扫见自己挂着手铐的腕子不自觉地发抖,又别扭地攥拳抵住,“刚才也不是针对那个挺高挺壮的警察大哥,我看你们找人来还挺麻烦的,实在对不住。” 江陌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于季拉低到几乎抿不起来的唇角,嘴里也跟着泛起一丝难以说明的苦楚,她手腕一扬,幅度不大地摆了摆手,嘶声抽了口凉气再沉重地叹出去,使劲儿搓了两下紧皱得发僵的眉心,没循着于季铺张漫溢的情绪继续往下随波逐流:“你跟于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实施报复行动的?” “……我哥去医院检查生病的时候。” 于季掀起眼皮,目光正跟江陌审度的视线撞在一处,嗓子干痒地咳了一声,捞起水瓶缓慢地抿了一口,“我哥一直忍着疼忍着苦,实在坚持不住才去了医院,可头一回检查的结果就不太好,治疗需要挺大一笔费用……偏又赶上盛安化工厂两个厂区陆续迁离,像他这种合同工都算不上的苦力连个遣散的钱都没有——” “根本就不公平!……我哥说。”于季停顿了半秒,悲风苦雨的眼神悄无声息地冷下去,声音从后槽牙磨得粗砺,“我们俩在不见光的地方拼了命地活着,到头来却连好好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既然怎么努力都是要死,那倒不如把那些道貌岸然的畜生一起拖着,大家都别想好过。” 江陌隐约听出他这话音苗头有点儿生硬,压手打断反问道:“到底是谁提议的?你——还是于仲?” “于仲。”于季似乎没有半分混淆,笃定又决绝地咬准了始作俑者,指甲却用力地抠抓着塑料瓶凹陷的痕迹,声音有些发抖:“我们俩找到赵晋景、陈悟清和曹桦的最开始,其实也想过直接捅死他们了事,可如果没人知道他们那些龌龊到骨子里的事情,报复也没意义,几次三番地爆料发帖没什么动静之后,我跟我哥这才决定从长计议。” 江陌搭眼扫向文件夹里那一长串儿的银行流水明细:“工伤赔偿算是启动资金?” “有钱总要方便一些。不过那笔钱算不上是工伤赔偿,单纯是那个老主任嫌我们总去找麻烦,又怕把不正当雇佣苦力这事儿捅出去影响不好,个人层面的补偿而已。那台车也是,抵了两万块钱,说是白送我们的,但连手续都没办没交接,估么是还想着有朝一日反过来敲我们一笔,结果没等他有机会扒拉小账,人就掉进处理池子里去了。” 于季先一点头,觑见江陌微微抬高的眉毛,有点儿好笑地撇了下嘴角,“他的死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在火葬场的时候我还好心去看他来着,没成想到墓园凑巧看见安河中学校长的墓碑,那老东西算是那三个人道貌岸然的祖师爷,如果不是他包庇在先——反正被我撒气砸了,我看新闻还报了来着。” 江陌稍微回想了一下,“砸墓碑那天,曹晏和陈磬已经在你们那儿了是吧?” 于季点头:“本来是打算在会展中心前两天才动手的,但他们俩主动说,想跟我们去别的地方待着,不然即便是为了吓唬那三个,绑架勒索也不至于那么拖……不过你们肯定也会认定是绑架,倒也无所谓了。” “曹晏有抑郁症,被曹桦吓出来的——曹桦跟在赵晋景后头那几年没混出名堂,又忌惮酒鬼的爹,做事畏首畏尾的,一事无成不说,他还把他那些个不得志的本事都砸在曹晏身上。女孩儿那个年纪,我哥琢磨着她的喜好体贴几句就骗走了。陈磬更容易,冒用着李万的身份在别墅区干保安的时候混了个脸熟,逮着个监控死角忽悠他玩儿捉迷藏,他们家大人根本不会留意的。唯独这个赵晋景——” 于季停顿片刻,后槽牙咬嚼出“噶噔”的沉闷声音,“赵晋景和叶筝对孩子都很上心,赵安昶几乎不会有落单的情况出现,而且那夫妻俩在教育孩子方面的合作关系也始终一致,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爱,没什么能轻易哄骗的时机。” 江陌弹按着桌面上的圆珠笔,轻轻扇动着眼皮:“所以绑架赵安昶之前,先得下手挑拨赵安昶和他父母之间的关系。” “越是有头有脸越擅长粉饰太平,赵晋景从来就不是个行事周全的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叶筝在帮他处理,那么多漏洞摆在那儿,我们只是推了他一把而已。”于季难得轻松,表情嘲讽地耸了下肩膀:“赵安昶很聪明。赵晋景和叶筝的婚姻合作关系再亲密也会有畸形的蛛丝马迹,只不过叶筝把他保护的很好,他也没必要去费心……可不会轻易主动打破平衡,不代表不好奇。” “甭管是失望还是单纯揣着惩戒心理,只要丁点儿嫌隙被放大,就足够让赵安昶从这对夫妻的控制底下彻底脱离——好巧不巧的是,赵晋景找的那位保镖也是叶筝竞争对手派过来盯梢搅局的混子,赵安昶想要支开他获得片刻自由,只需要随便一个由头就可以。” 江陌揣着胳膊扬起下颏,自嘲地哼笑道:“光绑架还不够热闹,还得借着交付赎金牵扯住警方视线,在直播的场子里把性命攸关事出重大的势头造得老高。不过我挺好奇啊于季,会展中心的场馆监控,和萬枫商场的监控里,分别只出现过一个身影,也就是说,声东击西绑架赵安昶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始终是分隔两地同时推进,那你跟你哥——” 于季忽闪的睫毛一颤,表情僵了一瞬,挂着铐子的两只手靠近交握,佝偻着的上身有些刻意地舒展开来,重重地靠进椅子。 “我负责在会展中心转移警方注意,扒线路盯监控那些我哥不太会弄,所以,去萬枫商场借用高宏的保洁车去找赵安昶的人,是于仲。” 江陌被于季陡然拔高的语速恍了个措手不及,眨了眨眼睛,有点儿难以置信:“谁?” “打伤保镖绑架赵安昶的人,是我哥,我哥他自己。” 第二百六十四章 朋友-酌情(下) 案五朋友 三十七酌情(下) “你是没听见,于季这谎撒得都昧良心。” 黄星骏横身跨步掀开了小会议室的门板,撇下身后三五步差距的江陌顾形,迈开长腿就奔着捧了一口袋老式面包嚼得昏昏欲睡的林宇身边凑过去。 “你这边的协查汇报都交上来了?永新街道派出所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黄星骏一屁股坐进小会议室的办公椅,拖着滚轮凑趣儿地往林宇眼跟前的卷宗一伸手:“……咱就说于仲那碰一下都裂缝儿的身子骨,扛着个陈磬都费劲,于季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是他哥把那五大三粗的保镖敲晕,扛走了赵安昶。谁信?搁我我是不信。” “化工厂那片儿统一归到最后抓捕行动的案情总结里了,我这儿的协查汇报就只到李东李赫的那间网吧。”林宇一口面包一个哈欠,拍开了黄星骏单纯捣乱的胳膊,扬起下颏朝着顾形和江陌迟来一步的方向点了点头,“合着于季自首也是糊弄人脱罪的幌子?” “于仲一死,死无对证。”顾形胳膊底下夹着刚从老高办公室拎回来的报告笔录汇总,伸手讨了块面包,囫囵一口咬掉快一半,“这哥儿俩准备做得够足,私底下怎么个布置安排暂时还没有明确的线索支撑,说到底,现在也就只能靠猜。” “尤其陈磬和曹晏在被带离监护人和生活区域时都没有受到过强制措施,所以……究竟是谁打伤了保镖和赵安昶,是当前判断主犯从犯的关键证据。会展中心和萬枫商场的监控拍到正脸的视频都很少,偏偏这哥儿俩的脸上特征看不出多大区别,于仲虽说明显消瘦了点儿,但这季节,穿上厚衣服看着身量也都差不多。剩下的还得等着技术的鉴定报告,看看有没有什么直接间接的指向性线索——” 江陌估么是饿过了劲儿,看见递到跟前的大面包有点儿犯恶心,婉拒了林组长的好意,低头在会议桌上歪扭码放的证物文件翻捡了一圈,抠出卡在插排凹槽里还没来得及刻录归档的会展中心监控视频U盘:“永新街道的证物怎么都堆在这儿了?” “于仲于季在那个厂房二楼里跟摆摊儿卖货一样,遍地都是关联证物,我刚回来的时候正碰见小罗,听她说,初步勘察发现了一些被清理过的,两到三人之间冲突厮打的痕迹。” 林宇扬手一指,“唆使”着技术科抢占地盘堆了遍地证物的始作俑者就冲着他徒弟挥了挥手,“毕竟于仲的死,甭管能不能追究,总得有个明确的结果。” “大会议室都被占满了,技术那边儿取证录入忙得热火朝天的。我在那儿看个协查汇报都感觉像是偷懒。”林宇抬头瞄了眼江陌摆弄了半天的电脑,膝盖顶开噎了整个面包没吃饱,正准备对林宇捏着那半拉下手的黄星骏,指使着他把压在一摞文件底下的笔记本递给江陌,扭身又顺手从堆着棉服外套的椅子里抻出个带线的鼠标,“小会议室里就那么两台好用的电脑,都被技术搬走了,小米录刚用你手边儿那电脑导个于仲的手机记录都差点儿没把机器烧糊……亏着我藏了个笔记本,你要翻监控用这个。” “那监控……你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走丢的时候不就已经翻出花儿了,还翻?” 黄星骏端着笔记本一时嘴快,一句话戳得江陌无奈得差点儿笑出声来,他脚底下挨了林宇提醒似的狠劲儿一踩,顿了两秒才咂么着哪壶不开把话题往回拽:“……要我说啊,于仲自曝身份,又刻意把记录了所有相关人员往来的手机扔到明面上来,包括那台销毁证据炸飞的车,就足以证明这哥儿俩——起码于仲,打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要把于季往不相干的地界儿摘。但于季八成是知道硬扯什么与他无关反倒容易暴露马脚,倒不如自首,再把关键的罪证往他哥头上一扣,最不济也能争取个酌情。没有太多恶性伤害,该受的处罚他也躲不开。” “……嗯——”江陌对于黄星骏的推论未置肯否,也可能单纯是打听清楚了这对兄弟的遭遇之余,揣了丁点儿恻隐的心情,她翻查监控的动作一顿,咕哝出声时余光觑见顾形似乎擎等着她发表观点投过来的注视,犹豫了一瞬,点到为止地晃了下脑袋:“总觉得于季的表现和他要达成的目的有点儿错位,不太对劲。” 顾形一挑眉,没再把这么个揣测人心凉薄与否的话题继续进行下去,翘起二郎腿把手上的卷宗轻轻一搭,挑头回归了这次简短碰头的会议正轨:“林宇,让你带着齐帆去找那个十几年前的车票票根儿,找到了吗?” “找到了,跟齐副局交待的一致,确认有一些火烧的痕迹和部分残留的血迹。中午估计胖坨就能把检测报告交到队里。”林宇稍微呆滞了一瞬,恍然在大腿上拍了一记,拎起桌前的讯问笔录就朝着顾形扔过去:“哦对了,曹桦和陈悟清,分别松口了安河中学就读时期几次恶意侵害于仲于季兄弟两人的事实,但并没有承认高考之后那年的事情,这两个人像是背地里说好了似的,都说去双胞胎的老家是赵晋景提议,不过那时候福利院已经取缔,他们分头在小县城里转悠了两天就一起回去,期间对方的行踪都无法确切说明。至于赵晋景——还在装哑巴,问什么都是不知道,记不清。” “绑架案和曝光帖闹了个甚嚣尘上,赵晋景现在估计还是在赌咱们手里没什么足以支撑重新立案的实质性证据。这点儿事儿不好拿着,但又没法轻易放下去——”顾形伸手摸出个干瘪的烟盒,搓吧了两下没什么用武之地的打火机,“那个孙怡芳的监狱那边联系到没有?还有他们家管片儿的派出所,后续核实情况的事儿,提前招呼一声,省得临场磨叽。” “还真就联系了,不过是他们那边看见网上新闻了,主动打到我们局里……接电话的还是韩成毅。”林宇翻了翻手机消息,给在场几位截了张韩成毅汇报工作洋洋洒洒写出了个千字文的消息,“好像一个跟孙怡芳关系还不错的教导员,说当时兄弟俩得知孙怡芳去世之后没回去,就私底下发了条消息托付给监狱处理后事,但孙怡芳的遗物遗嘱一直联系不到人来取,打电话问咱们局里管不管这事儿,毕竟还有钥匙和家里。” “家里?”江陌忽地从电脑跟前拔直了身板,不解地嘶了口气:“后事都能处理,怎么还非得找人看一看家里?” 顾形分神揉捏着眉心的动作一顿,撂下卷宗,皱巴着脸看了江陌一眼,了然掀起眼皮。 “黄星骏林宇,手上的活儿安排妥,于仲于季的老家,你俩亲自过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朋友-印记(上) 案五朋友 三十八印记(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 《大刀进行曲》的手机闹铃高亢一响,刑侦支队大会议室里头铺摊收尾坚守了整夜才将将挤出个把小时打盹小憩的一众油头警官整齐划一地抖了个激灵,叽里咕噜地拽稳了差点儿掀了个人仰马翻的办公椅,迷迷瞪瞪地循着激愤的声响来源眯了一眼。 肖乐天脑袋趴在手机边,大合唱的威慑力震得他后脑勺发紧。他闭着眼睛“腾”地弹开,听见屋子里的窸窣响动就摸摸索索地把关掉闹钟的手机往怀里一揣,磕磕绊绊地扑腾到会议室门口才勉强把眼睛睁出一条缝儿来,又一拍脑门儿地折返回桌子跟前,捞起整理了大半宿的报告文件,抬腿蹽回支队办公室,抻着脖子在没什么动静人气儿的屋子里扫了一圈,献宝似的把档案袋捧到江陌的脑袋上面。 “老耿还没影儿呢,你不再睡会儿?” 江陌扯下盖在头顶当帽子的干毛巾,就着洗净吹干还捂着的热乎气伸手耙了两下,感恩戴德地接过她师弟辛勤一宿的劳动成果,拱手把刚托着小崔拎回来的外卖递过去,任君挑选地承个人情。 “真要是磨蹭到耿副亲自找人夺命连环催,我可遭不住。”肖乐天拎着外卖口袋翻了翻,在一堆凑满配送的煎饼果子里挑选出个幸运的捧着填肚子,屁股搭着他师姐办公桌的边沿,俯身往她抱着不撒手的屏幕上扫了几眼,“还翻监控呢?” “反正也是等着中午黄组林组从那哥儿俩老家回来再提审,找一找有没有机会把于季瞪眼睛说的瞎话给推翻。也就是翻一翻看看有没有遗漏,毕竟如果是于仲顶替着于季在场馆里外执勤,照理来说不至于一丁点儿马脚都不被别人瞧见……” 江陌耸了下肩,闻着肖乐天狼吞虎咽飘过来的煎饼味儿也有点儿懈怠,打着哈欠往椅背上一靠,有点儿眼花地拎了杯加糖加了厚厚一杯底的甜豆浆嘬起来,“前两天查绑架案调走一批之后会展中心人不是够用?怎么今天又得耿副带人过去补缺?” “今天是场馆主场的比赛日嘛,蒋唯礼在的那个俱乐部粉丝多着呢……外地来的那个队伍的粉丝也不少……再加上前几天刚出了小岔子,耿副紧张得不行,而且好像之前有过输了比赛战队粉丝在场外小撮闹事的前科,别说咱们补回去了,特警好像都多备了两台车。” 肖乐天嚼着果子通俗易懂地跟他师姐说明了一下电竞比赛的花花世界,没指望着勉强了解他偶像职业的江陌能接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扯,瞟着屏幕上突然放缓了播放速度的画面,眼熟地歪着身子往U盘上的标签一瞅,关切地往江陌蹙紧的眉头上看了一眼:“这不是……找周南一那会儿的走廊监控?” “嗯——捋着冒名李万的小保安在会展中心监控区域的动线找了半天快一宿,但凡跟人有接触往来的地方都过了几遍。”江陌掏出口袋里攥成一坨的手纸,不怎么讲究地蹭掉黏在指头上的油花,反反复复地拖拽着视频的进度条,稍微眯了下眼:“之前跟保安队李哥打听了一下在会展中心打零工的假李万有没有什么前后矛盾脾性不同的奇怪表现,他说一般除了安排活儿也不怎么长时间待在一起,什么都没发现……” “都熟到隔三差五值班儿带吃的了,人有没有变化能一丁点儿没发现?”肖乐天端着手腕瞄了眼时间,嚼着煎饼的速度也提快了点:“这李哥也是个亲友团吧?” “没线索,不好办……所以我才在翻这个保安跟其他现场人员打交道的监控画面。也不知道——”江陌省电下垂的眼皮猛地一掀,她停住了缓慢推进的视频,一帧一帧地敲着键盘,盯着画面愣了一瞬,屈起胳膊肘怼了下肖乐天:“我看时间长眼睛都点儿花——跟周南一前后脚出来的这个保安,就是那个假李万,对吧?” 肖乐天有点儿不明所以,佝偻着腰避开了屏幕反光的视角,凑得离显示屏近了一点。 “这不就……周南一进厕所——假李万进厕所——周南一出来走偏……假李万好像走了挺远还在回头盯着他——看?!” “但凡他不是个变态,就不至于从厕所里出来还平白无故地盯紧了一个擦肩而过的小孩儿不放。除非——” “周南一跟假李万在厕所里有过短暂的交谈。”江陌撂下煎饼果子,在身上的口袋里挨个儿掏了一遍,摸出手机犹豫地停顿了片刻,到底是拨通了电话贴在耳朵边。 “喂!!Momo!!你这会儿没在忙嘛?那你今天能不能下班?” “喂?周南一,这么早就睡醒了?……忙完的话差不多,不过下班也得挺晚,哦对——问你个事儿,你还记得去现场看比赛那天,你跟江老师中场去洗手间的时候,有没有,碰见过一个保安?” —————— 审讯室的门板关阖锁紧金属剐蹭的声响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兜了个圈。 江陌把截取打印的图片逐张摆在于季跟前,搭眼看了会儿他自虐似的挣扯得破皮瘀肿的手腕,松开了已经血糊连一片的单侧手铐,转而扣在了椅子的焊接扶手上面。 “悄么声地把自己折磨得这么惨?于心不安?” 没了冰凉金属的麻木压制,于季总算觉出手腕上沁出细密的疼来。他没抬头,只是盯着图片上那张不同角度的模糊侧脸痛苦又贪婪地看,摩挲着纸页上那人手腕手臂处遮掩不住的青紫瘢痕,良久,滞重哽咽地一叹。 “胳膊上和手上的淤青都是陈磬弄的。身上的伤才是赵安昶。” “我哥知道事情闹大根本搪不掉,所以才想尽办法琢磨着怎么把我的过错最大程度地缩减,起码不至于后半辈子都在监狱里捱。”于季像是这一口气彻底松懈了心结,连肩膀都幅度夸张地垮了下来,“……报复赵晋景这事儿我没听我哥的劝,所以他最后告诉我说让我听他的安排,我必须照办。” 江陌稍微抬了下眉毛:“听于仲的话自首,再把主犯的罪过都往你哥身上扣?你这听话倒是挺会找时间。” “联系这些人帮忙,确实是我哥在做。我没他那么灵活,主要负责动手。”于季大概听出了江陌的嘲讽,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没反驳,“毕竟我哥想要的是揭露恶行,我单纯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报复,让他们这辈子都难堪。” “联系了那么多的人帮你们推波助澜——”江陌没什么表情地绷住嘴角,半晌,恨不应该地沉声一叹:“孙怡芳呢?毕竟收养一场,你们兄弟俩实施计划之前,难道就一个字儿都没跟她谈?”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朋友-印记(下) 案五朋友 三十八印记(下)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警察该查的是绑匪,而不是听信加害者的一面之词跑到这儿来跟我一个受害者监护人对质。” 赵晋景已经被高局和李书记恩威并施地打着配合警方行动确保相关人员人身安全的旗号强行留在警队里几个昼夜,起初那丁点儿虚与委蛇面子上的应付早就掀翻了篇,勉为其难的体面只硬撑到了两个绑匪一死一落网的那天半夜,隔天清早就浮躁不安地指手画脚起来,掰扯着扣押时长的极限,无视了曹桦陈悟清半真不假的坦白牵连,故作矫情地提出了“指导警方工作”的前提条件。 赵主任显然并不满意刑侦支队淋浴间里的简陋装潢,对后勤保障统一分发的洗头膏也挑挑拣拣,清清爽爽地收拾妥当坐回审讯室里,形容倦怠地扒拉了几下沾挂了毛巾绒屑的湿发,抬起了疲乏得堆了几层的眼皮,闻了闻指尖上的廉价香气,“……人都是会为自己的过错找借口的。当初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拉帮结伙,也是没料到,曹桦和陈悟清这两个畜生居然做过那样的龌龊事——陈悟清现在居然还是一家幼儿机构的老总,真是讽刺。” 顾形先没吭声,蹙起眉心打量着赵晋景的厚脸皮,咕哝忖度着他趁着短暂的洗漱调整琢磨出指鹿为马转嫁注意的应对之意,无语至极地呵出一口浊气:“咱们姑且抛开曾经有过调解记录的那次侵害事件不谈,你的意思是,于仲于季另行指认的侵害事实,都是曹桦和陈悟清主使——” “不不不顾队,要说就说的清楚一点,不是主使不主使的问题,是这些犯法的事我根本就没参与。包括那位齐副局,提到的去过那对双胞胎老家的事,去肯定是去过了,可无非是因为之前的一些……误会,想说清楚而已。”赵晋景似乎分毫不介意顾形眼神里呼之欲出的讽刺,甚至反客为主地在眼尾堆出了丁点儿笑意,“需要举证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就是不知道单单出个证词,够不够那位双胞胎弟弟走什么……立案调查的程序。” 单凭闲言碎语根本无法指证赵晋景迄今为止藏掖得并不彻底的恶行——这是赵大主任时至当下,哪怕显然已经明了同一艘船上的叶筝沉默观望是为了察看形势随时准备一身清净地落井下石,也仍旧不怯于把自己当成个无辜局外人的关键前提。 “赵主任对于仲于季身上这桩陈年旧案倒是挺重视的,连立案的事儿都替我们考虑到了。也对,毕竟要是先前知道有机会立案调查,这命苦的哥儿俩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顾形眯了下眼睛,犹豫地摸索了一把口袋里的烟盒打火机,余光瞥见赵晋景似是厌恶的表情,愉快地衔了一根儿挂在嘴边,“不过赵主任怕是贵人多忘事……除了于仲于季,网上传的那些图片视频影响也挺远的,关乎公信力的事儿,一桩一件都需要核实,赵主任该不会想说,这些龌龊事儿,也都是你那两个狐朋狗友干的吧?” “……男人嘛,难免犯错,实事求是的说,该怎么处理都可以,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们要是想立案报警,根本不至于现在才闹到网上去。” “这些事情……承认并不难,不过要么是两厢情愿,要么事后也给出了补偿,单就我而言啊,实在是不想事情闹到大家都不好收场的程度。”赵晋景抿了下嘴角,眼尾那点儿笑意敛得彻底,深沉地压抑着斑驳星点的阴郁,“那对双胞胎兄弟不管不顾地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都掀出来,归根结底就是在博取眼球,对我的影响姑且忽略不计,可那些被揭露了隐私的孩子怎么办,用心何其可恶!” 顾形隔着眼跟前的一团烟气审视着赵晋景试图找回把控问询节奏的神情,意味不明地呵声笑起来:“赵主任以己度人深明大义,这么看,倒是我们这些欠儿巴登追究事实真相的警察欠考虑——不过,这些匿名公布的爆料事实虽然大多并不是直接关联人员提供的,但据说于仲和于季找到过那些直接受害者,愿意参与他们所谓‘复仇行动’的那几位都有名有姓地压在局里。至于其他人,职责所在,我们也大致地了解了一下这几位受害者的情况——” “他们算什么受害者?!”赵晋景一瞬间没绷住,单手奋力地砸在了桌板边沿,挑高的语气里揣着满满的愤恨轻蔑。他吃疼地攥起指节,眨眼间清醒了似的把气势放缓,粗重地喘出声来:“不好意思顾队,情绪有点儿激动。我就是单纯没想到啊,早先开口谈条件的时候都不少要价,为这些事,叶筝没少给我脸色看……谁成想,钱花了事儿办了,当时签了保密协议都挺感恩戴德的,结果隔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居然还有脸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跟那些个图谋不轨的人站在一条战线——” “赵晋景。强迫他人发生关系的人是你,后续威逼利诱掩盖事实的人也是你,少站在你自己的道德高地上审判别人的品行。”赵晋景死鸭子嘴硬的原理不难勘破,顾形跟他兜了几个圈子觉得没劲,低头碾熄了烟蒂,扬起脑袋对着监控的方向打了个响指,不慌不忙地叩了叩桌面,稍显刻意地唤起了赵晋景被损了一嘴还不及反应的注意,“赵主任,我再最后问你一次,毕竟上头领导多有关注,你也再慎重考虑考虑——于仲于季遭受恶劣侵害的一系列相关事件,你有没有什么打算主动坦白的实情,争取一下宽大处理?” 赵晋景烦躁地啧了一声,眉头敛得死紧。 他倒腾着肚子里那些翻来覆去的道貌岸然,耐心告罄地拍上桌子,可还没来得及指责开口,审讯室的门把手就“嘎吱嘎吱”地响动了两下,嵌开不大的门缝里挤进来两位制式挺拔的刑警,捏攥着冷光晃动的手铐,压迫地踱到赵晋景身旁站定。 江陌迟了一步探身进来,“哗啦哗啦”地揉搓了一下手里装着血衣的证物袋,并着一个行文简短的报告书递到了顾形手边,提醒似的在字号偏小的非正式报告纸页上轻轻一圈。 嚣张刻薄和惊诧不解的表情同时复杂地僵在了赵晋景的脸上。 “既然没什么要坦白的,那这个案件定性可就不一样了。赵主任为人坦荡,佩服佩服。”顾形眯起英年早花的眼睛搭扫了一眼报告结果,伸手抹平了被江陌抓得皱皱巴巴的证物袋,扬起下巴:“赵晋景,眼熟吗?在于仲于季老家实施伤害那天,那兄弟俩穿的就是这套校服——你们当时还刻意蹲守过,看看那兄弟俩是不是洗干净了衣服,帮你们销毁了证据。” 赵晋景两眼震颤,使劲儿眨了几眨,喉咙滚了一遭,良久,没发出声音。 “你在高考结束确认录取那年夏天,特意找到齐帆打听怎么给自己铺路的事儿——能找到他也是早几年调解事件的时候攀上的关系对吧?” 顾形冷声一哼,“从齐帆口中得知,如果想走仕途,你需要确保不会有任何案底隐患,在这之后,你就撺掇着曾经跟你一道犯下过错的曹桦和陈悟清,三人来到当年那对双胞胎的老家,原意恐吓收买,却意外撞破得知当初于明亮——也就是那个福利院院长的死因有异,你们三个自此起意,不仅放弃了好说好商量这么回事儿,反而变本加厉,在威胁闭嘴的同时,再次实施了轮番的侵犯,并要挟于仲于季,如果敢报警,就要把他们当前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生活全部掀翻过去——” “你的目的确实达到了。也正是当时的威胁落实,让你始终觉得,这件事已经时隔多年,你们之间现如今地位差距天壤之别,不会有任何物证足以对你产生任何不利——包括已经把这件事儿以曝光丑闻的形势捅出去的当下,你仍旧觉得,那时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任何的佐证可以威胁到你。” 顾形定定地看着赵晋景迅速抖动编排说辞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但你千算万算,却忘了算计那位能设下连环套把于明亮烧死在仓库里的孙怡芳啊。” 赵晋景试图反驳的眉头一皱,顿了顿,蓦地瞠目,吞咽了一下。 “她知道两个孩子的苦,但却没说出去,只是把两个孩子沾了血迹精斑的校服藏了起来,又偷偷从别人家买了两套旧的,连夜洗干净修整了细节,晾挂在阳台上,假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直到她因病命短,拿自己的死换回了兄弟俩迟来已久的勇气,留下了这么一个赵主任满心记挂的物证,总算给我们一次机会,彻彻底底地还原出这么一个从未被人放下的秘密。” “赵晋景,人呐,坏事做绝,早晚会有报应。”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朋友-等你(上) 案五朋友 三十九等你(上) 傍晚时分就灰蒙阴郁的云层低沉地压在头顶,夜半三更骤起的强风也没能吹散个彻底,卷了墨似的翻涌遮掩着漆黑的天际,像是憋闷了一场理该泼洒倾落的雨,潮湿得让人心悸。 江陌不太喜欢这股黏滞着灰尘微粒的湿气味道,摇上了透风提神的车窗玻璃,趁着红灯读秒,拨弄着车载收音机,放开了音量,调到了午夜新闻。 “昨日下午,盛安市首届电子竞技产业文化节于盛安市会展中心圆满落幕,此次活动由盛安市文化局、体育局、电竞产业发展委员会联合举办……” “盛安发布最新通报,盛安市宣传管理办公室原主任、盛城文广有限公司原副总经理,赵晋景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在接受盛城文广监察组、盛安市公安局调查审查……” “近日,盛安市安河区发生一起重大绑架案,案发后,盛安市局区分局高度重视,刑侦支队立刻成立专案组开展侦查工作,并于前日晚成功将全部犯罪嫌疑人缉拿归案,犯罪嫌疑人于某到案后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现案件正在进一步办理——” 江陌前前后后被这桩绑架案牵绊在市局一周多,循头至尾地踩着于仲于季痛苦泥泞的人生匆忙走过,听见新闻报道里笼统不详的公示概括,少见的有点儿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她停稳了车,一巴掌拍在车载中控的开关,跳下车前无意识地扫了眼零点过半的时间,转头眺向一条马路之隔的园区楼上,定定地看了半晌,吸溜了一下被凉风吹卷得长淌的鼻水,调转了原打算拖沓进小区大院的迈步方向。 “欢迎光临”的电子铃响在没见人影的便利店里晃荡。 蹲在冰柜跟前理货的夜班店员是个熟脸,探着脖子往门口的方向打量了一眼,礼节性地稍稍点头,不走心不出声地嘀咕了一嘴“随意挑选”,擦了擦手站起身,慢吞吞地挪蹭回收银台后面,抬手扶正了通话闲聊得快松滑掉落的耳机,打着哈欠等着帮忙结算。 “……刚打电话说早班的人临时请假,调班找人得晚来两个点儿……不知道时薪到时候怎么给我算……明天改个晚点儿的场次吧,到时候直接去电影院……” 江陌无心地听了句下巴嗑,稍微从饮料柜前直起身,抬起眉眼扫向贴挂在墙边的值班表,拎起一听可乐一盒旺仔牛奶,结账钻回铁皮蛤蟆上面,撑着方向盘难得有闲地跑到微博上游荡了一圈,挑挑捡捡地扒拉着遍地的明星八卦搞笑热梗,拎出个“JIE_S战胜老东家”的热搜话题,在当事人的头像上敲了个关注,又顺手给他几个钟头以前最新发出的微博点了个赞。 赛事结束航班准点的返程路上,小规模复盘会开得车厢里睡得七七八八。 窝在大巴车最后一排犄角旮旯里的当事人没怎么闭目养神,兀自无声翻腾着本地新闻的指尖一顿,鬼使神差地挑起视线觑了眼几乎已经归于平静的手机通知栏,搭上了那条突然弹出的新提醒,莫名好奇地盯着那个几秒之后就被缓慢挤下去的数字ID,眼熟又手欠地点进了ID主页。 系统自带的头像背景十分扎眼地铺在视线里,首页空得像是电脑注册的僵尸号,关注栏里躺了一堆微博关联的小助理,中间掺着几个警务运营,最上头的关注,是邵桀自己。 邵桀眨了下眼睛,忽然就猜出这么个身份不详的小粉丝究竟姓甚名谁年方有几。 然而没等他咧开了嘴角兴奋窃喜,邵桀余光一晃,揉着眼睛拽着窗帘仔仔细细地扒上了车玻璃,挂着座椅靠背撑起了快躺平的身体。 江陌的车正斜斜地停靠在那个他每天都会趴在窗台阳台留意地眺上几眼的车位上,车里像是还有人在,连火都没熄。 空气里水汽濡湿的味道如有实质地氤氲在路灯昏暗的光线里。 邵桀几乎是从将将在园区里停稳的大巴车里飞奔出去,没空扯上外套拉链,双肩包都只来得及挂在臂弯,隔了几步之遥的距离,视线先跟摇下了半扇车窗架着胳膊打哈欠的江陌堂皇地撞在一起—— 就好像,江警官是撇开了繁忙之后的疲惫乏累,刻意地等在这里。 邵桀有点儿飘飘然地受宠若惊,原本单纯揣了点儿确认试探的心思都快飞到天上去。他一心没能二用,乐不滋儿的工夫踩着马路沿脚下打滑,手忙脚乱地往吉普车的引擎盖上一趴,丢脸尴尬地眨了下眼睛。 “……江警官,晚上好啊。” “嗯,挺好。”江陌没怎么勘破邵桀这日常平地摔跟头的原理,手不可及地只帮忙拎住了他已经脱手扔出去的双肩背包,被这铁秤砣似的重量震惊得眉毛都挑高抬起。她连拖带拽地把背包从车窗拽进副驾驶,拎起一盒旺仔牛奶,朝着绕到副驾驶又屁颠儿屁颠儿凑过来的脸颊贴上去:“祝贺啊,跟原来老东家的比赛取得胜利。” “我就说这个人应该是你……”邵桀捧着旺仔牛奶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词尾字音卷进车内空调轰隆作响的噪声里,安静地看向摆弄空调热风档位的江警官,抿着嘴唇搓了搓有点儿发僵的后颈:“我还以为你不会看这些东西……” “模范情侣分道扬镳反目成仇,峡谷渣男历任辅助集体围观……热搜上可都挂着呢。”江陌拎起可乐碰了下邵桀插了吸管的奶盒,弯起眉眼嗤声一笑,“再者说,我是没时间没兴趣了解这些新鲜玩意儿,但我又不是老古董。” 邵桀忽地怔住,一时不知道是该震惊于自己那些个玩笑似的“风流韵事”被江陌当乐子看了个清楚分明,还是该暗自窃喜,自己好像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江警官划归在了挤时间、感兴趣的亲近关系里。他慢了半拍迎上江陌庆祝似的碰杯,晃过神来时才察觉到似乎错过了接续话茬先手反问的最佳时机,懊恼地捂住了打从跳上车来就始终滚烫的耳朵尖儿,状似无意地看向江陌,缓解紧张似的吸了吸鼻子。 “我看本地新闻上说绑架案结束了……这么晚,怎么在这儿坐着,没回家?” “嗯……” 江陌先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这幅明知故问却又怯怯懦懦生怕答案与心中所想相悖的纠结表情,深重地皱了下眉,隔了片刻有余,觑着他抽动下压快绷不住的嘴角,粲然地笑出声去。 “因为我在等你。”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朋友-等你(下) 案五朋友 三十九等你(下) 细密的烟雾水汽无声地攒聚成雪粒雨滴,混淆模糊地敲砸着车厢棚顶,还没来得及凝挂成冰碴就被空调烘高的温度融了个彻底,蜿蜒成股地顺着挡风玻璃滚落下去。 雨夹雪下得实在憋屈,但总好过四肢百骸都缠滞着黏腻的无能为力。江陌无意识地活动了一下伤愈未久又被湿气侵袭的肩膀,嘶声接住了邵桀盛满了愁苦关切的注视,一错不错地回望过去,然后眼瞧着规规矩矩双手撑膝的邵桀视线一飘,挺高的个子缓慢地佝偻成一只硕大的红虾米,故作笨拙地把那点儿欲盖弥彰的小马脚相当坦诚地露出去。 江陌有点儿好笑地呵了口气,长长地“嗯”了一声,勉强收敛住堪比审讯的语气,权当闲聊似的挑起了一个话题:“今天是会展中心场馆的最后一场比赛,现场的粉丝不少,还有电竞文化节闭幕的典礼,肖乐天昨——啊不对,应该算是前天,刚支援完绑架案的摸排行动,就被我们耿副风风火火地带回会展场馆执勤。” 邵桀稍微坐正身子,抬高了眉毛不吭声,就只何其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前几天场馆里闹出过那么大个幺蛾子,外加上今天活动闭幕有领导到场,安保执勤的压力属实不小,不过好在赛事活动都挺顺利,除了——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发生了一个……不算疑难问题的小插曲。” “事儿倒不大……就是有一个负责账号运营的小媒体记者在没有征得俱乐部和参赛选手同意的前提下,混到休息室里拍了几张独家的照片,溜走之前被一位叫做蒋唯礼的选手逮了个正着,双方发生冲突期间,这个小记者的家伙式儿被砸,推搡时摔裂的相机划伤了小记者的眉骨上沿,好像是缝了三针——不过考虑到记者是违反赛事规定私拍照片,俱乐部那边也跟他迅速协调了一下,最后达成了相机损毁互不追究,俱乐部负责赔付治疗费用后互不追责的一致约定,姑且算是翻篇过去。” 江陌稍稍眯起眼睛,打量着邵桀脸上挂不太住的懵懂表情,微微笑了一下:“这事儿,你知道吗?” 邵桀抿了下嘴角,撑着膝盖的手指抠了抠队服的布料,“我……应该是……不知道。” “不知道啊——那李复北的采访证,不是你帮他弄来的?” 江陌拎起可乐罐子晃了晃冲鼻子的碳酸汽,喝得有点儿急,打着嗝觑了眼邵桀那副正在转动脑筋琢磨什么的表情,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吭气,架起胳膊侧身往方向盘上一倚,搭了眼快被他抠出白毛的队服裤子,轻轻吁了口气。 “手,老实点儿,拿过来。” “……”邵桀茫然地掀起眼皮,思绪翻飞了一瞬,有点儿为难地摊开掌心把手递过去,还怕疼似的撇开眼睛,“轻点儿打……虽然这几天没有比赛,但是不能耽误训练——” “心虚?”江陌作势抬高了胳膊,挺唬人地铆着力度挥手落下,却连邵桀掌心里那块儿软肉都没碰,只是松开了适才就捏攥在一起的指尖,轻巧地把黏着温度湿润的内存卡扔在了邵桀的手上,提醒似的用食指点在他手心里:“清理后台的时候属于纷争物证,不过两边都决定不追究,警方也就基本按照作废处理。当时李复北被场馆的人着急忙慌送去医院,没来得及拿,肖乐天汇报了一下情况就打算物归原主,凑巧被我听见,知道我认识李复北之后就干脆丢到我这儿来了,我看这东西……属实也没什么用,劳驾,帮忙处理。” 邵桀恍惚地咂么着江警官这些个无人可背的场面话,怔愣地盯着手上的内存卡,迟钝地感受到江陌指尖的触感,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你……不问问我吗?” “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就摆在那儿,既然先前撞见过你跟李复北的关系,其实不难猜。”江陌耸耸肩,轻描淡写地乜了他一眼:“看你不想说,算了。” 空调出风口的噪声忽地喧嚣起来。 邵桀被莫名攀高了档位的热风吹糊得眯了下眼,干巴巴地怔了片刻,攥着硌人的内存卡使劲儿揉了揉干燥泛红的眼尾,随即执着地盯着江陌的侧脸,喉咙一滚,却到底是无话可说地垂下视线,深重地敛起眉间。 面子上故作纯良的戏码不是头一次被拆穿个彻底。 邵桀其实挺怕江陌这么个宁可正面拼刺刀也绝不背后放冷箭的刚直性子打从骨子里没办法接受他私底下耍的这些个不痛不痒的小手段,可偏偏屡次三番事发突然,试探有无的小伎俩一而再囫囵个儿地栽在她跟前——邵桀始终摸不太准,在确凿地撞见过他心里那些盘旋晦暗的藤蔓之后,江陌仍旧寻常得恰到好处的关注包容,究竟是不动声色的支持,还是单纯职责所在偶有提点的疏离感。 江陌捏了捏手里的易拉罐,留意着身边这位好半晌没吭哧出什么动静的邵大选手,扭头往他红通通的眼眶上瞟了一眼,恍然意识到这位小朋友八成是在赌气,可又一时没搞懂这脾气是从哪儿闹起来,只能敏锐地抓着他眼尾眉梢含带着的幽怨别扭,清了下嗓子,开了口连哄带试探:“你也不是未成年,做什么事儿还得牵带着个人给你监护……再者说,公正执法归公正执法,既然双方和解,这东西也合该物归原主。” 江警官这么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能补上这句不伦不类的解释已经算是善莫大焉。邵桀忽然笑了一下,放弃似的晃了晃脑袋,捻起内存卡用指腹轻搓了两下:“你就不怕我拿着这个做点儿什么?” “里面的内容我检查过。那些没有确凿证据就没办法界定性质的事儿我不多说,既然这东西能还到你手里,就证明姑且在我这儿,你还没触碰到什么碰不得的底线。” 江陌一口气闷掉了只剩小半听的可乐,侧耳听了听易拉罐里空荡荡的回响,攥拳捏住,忖度着邵桀那一汪透底的眸子里难得闪过的那丁点儿带着挑衅意味的狡黠,不慌不忙地抬起胳膊,竖起双指先在自己的眼前一晃,随即调转了腕子方向,隔空虚点在了他那双转瞬间又何其清澈单纯的眼睛上。 “放心,我会一直看着你。” 第二百六十九章 朋友-炒作(上) 案五朋友 四十炒作(上) 稀疏的雨雪没什么泼洒整宿的意愿,雨滴雪粒使劲儿砸了几下车顶就渐露疲软,没几分钟过去,眼瞧着只剩下几缕融了雪片的水汽。 邵桀耙了耙从路旁树杈枝桠上滚落滴下沾挂在发尾的冰碴,拢了几下打了发胶又被他搓盘得凌乱蓬松的头发,目送着江陌严词拒绝了他分享外套的请求之后哆哆嗦嗦钻进戚戚雨夜的背影,有点儿好笑回过身,一步一滑地踩着园区溜光的石板路面,后知后觉地循着打从刚才就戳在他后脑勺儿上的几道灼灼视线,扬头逮住了训练室阳台落地窗上那几颗并排张望的小脑袋瓜,一时失笑地抬手挥散。 慢吞吞地挪晃了几步路,邵桀低下头,拎出手机拨了通电话,眼瞧着接通读秒跳过“3”,这才缩着脖子躲开了试图钻进他衣领里的雪水,不慌不忙地把听筒贴在耳边。 李复北估么着还在医院,捂着话筒呜呜啦啦地说了句“稍等”,一溜小跑地钻进了回音不小的楼梯间:“桀哥?怎么了?蒋唯礼有动静了?” “没。”邵桀停顿了两秒,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话:“脑袋上的伤怎么样?” “……啊?伤?啊——”李复北显然没料到,交识至今关怀下属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的邵老板深更半夜主动打电话过来的开篇居然是一句聊表关心地废话。他咕哝了一声,把受宠若惊地吐槽着他老板搭错哪根儿筋的腹诽咽进肚子里,稍微清了下嗓子,含着笑意开口说话:“没事儿,就破皮缝了几针,医院让观察一晚上怕有什么轻微脑震荡……哦对了桀哥,起冲突那会儿走廊里的监控我托人拿到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过了没两个小时,转头就有人来花钱往回收。” “警察安保过去解决纠纷的时候虽然没提,但既然你问到了假赛传闻的事儿,蒋唯礼那边的人肯定是怕能有任何蛛丝马迹被人做文章捅出去——那视频监控你要是觉得留着没用,就干脆拿它换个精神损失费,顺带手地试一试对面的诚意。”谈及正事,邵桀才算是恢复了一如既往那副一本正经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你今天跟蒋唯礼起冲突的时候砸碎的相机内存卡在我这儿,给你寄过去?” “诶?不是被警察没收了?我还以为没收了要不回来的话挺可惜呢,里面有几张图拍到了蒋唯礼的手机,模模糊糊地应该能看见是谁在为了假赛下注的事儿跟他联系——” 李复北叽哩哇啦的话说半道,忽地怔住,随即飞快地从这只言片语里窥破了邵大选手今天实在不太寻常的行事缘由,揶揄笃定又百转千回地“啊”了长长一声。 “碰见江警官了。我说呢,这么好心。” —————— “阿嚏!” 江陌揉了揉被走廊里过堂凉风搔得发痒的鼻子,摸摸索索地从工装裤子侧边的口袋里抠出来一坨跟纸巾一道洗卷晾干抱团抱得难舍难分的钥匙,窸窸窣窣地刚把正门钥匙从干结的纸屑里搓扯着扒出来,眼跟前的防盗门就随着锁舌弹缩的响动应声而开——江陌觑了眼迎风掀开直奔着她的脸就拍过来的门板侧身躲开,掀起眼皮却正瞧见拽着门把手就趔趄着甩了半个身子出来的周怀豫,面面相觑地尴尬了一会儿,伸手把这位跟他师父年纪相仿的后爹扶了起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周叔?” “啊……还有点儿国外的工作需要对接,也忙得差不多了。”周怀豫常年在国外,其实一直没什么机会跟江陌单独相处闲谈,一句话的工夫戳在距离江陌三五步远的位置原地兜了一圈,先本能求助似的回头往主卧房门瞟了一眼,转而痛下决心地搓了搓手心里沁出来的汗,扭头就要往厨房里钻:“这么晚吃饭了没?我做点儿吧,炒饭还是煮面?馄饨也行,快。” “我晚上在队里食堂吃过了。”江陌没顺着他家长里短开头的闲嗑,扯开餐桌跟前的椅子轻声落座,大致扫了眼周怀豫还堆在桌面上的文件电脑,“……别耽误你工作。” “不饿的话就早点儿休息,忙了一周多。哦对……周南一白天的时候接了你一个电话,晚上就说什么也要等你回来,在你屋子里睡了,我去把他——” 嘴里说着不多打扰,人却已经自顾自地坐在了面对着周怀豫的位置,架起胳膊托着下颏,显然不急着挪窝。周怀豫话音一滞,若有所思地站在桌旁踌躇了几秒有余,末了还是深沉地叹了口气,退回到江陌正对面的位置坐稳,推开了跟前手边的电脑文件,慢条斯理地倒了杯温水,抻长胳膊推了过去。 “绑架案的事儿,是吧?” “新闻报道得其实不太全面,既然也算是知情人——”江陌最近跟那些个热衷于迂回往复的“聪明人”交道太多,难得利落地直切主题,“虽然我不太清楚这双胞胎兄弟俩是谁联系的你……不过于仲去世的消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透个底。” “于仲……是双胞胎里的哥哥是吧?”周怀豫稍微回想了一下,像是还不太熟悉那对兄弟俩的名字,“联系过我的事儿,是于季说出去的?” 江陌“嗯”了一声,视线略一偏移:“猜的。” “……”周怀豫抬高了眉毛反应了一会儿,失笑着眨了下眼睛,“需要我配合调查?” “绑架案姑且不会牵扯到那么远,至于赵晋景身上的陈年旧案,得一点儿一点儿翻。”江陌耸了耸肩,轻轻晃了下脑袋,“于季没提,于仲临死之前留下的证物里没什么关联线索,我只是确认一下猜测。你跟江老师回来的时间不长,他们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去会展中心之前吧,大概一周左右的时间。”周怀豫抿了口凉透的茶水,涩得皱起眉,“不过其实也就是意外碰见,在谈工作的写字楼附近的园区里见到了在当保安的于仲,应该是于仲——那会儿才知道叫于仲,之前的名字真的没印象了。” “说句实在的,没太敢认——毕竟我跟这对兄弟认识的时候,他们俩过得实在艰难。”周怀豫大抵是回想起十几二十年前的光影碎片,眉心蹙得死紧,“于仲主动上前打招呼那会儿我真的挺意外的……当时只是问了一下他们的近况,得知于仲身体不好,本来还打算留个联系方式,结果却被他拒绝了……也就临走之前,于仲突然没头没尾地拽着我说了几句话,记不太清,反正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的话,让我不要说起见过他。那会儿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在会展中心里,看见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赵晋景。” “于仲早就见过周南一。”江陌下意识地往周怀豫手机锁屏照片上瞥了一眼,略微一顿,恍然想起翻查监控时于仲始终回头关注着周南一动向的画面,沉默片刻,抬眼撞上周怀豫莫名探究的视线,摇头吁了口气,“想见见他吗?于季。” “看见我难免想起不好的事情。”周怀豫单手抵在桌面,轻轻地把这一杯茶水缓慢放下。 “这段折磨了他们小半辈子的噩梦既然醒了,那就这么过去吧。” 第二百七十章 朋友-炒作(下) 案五朋友 四十炒作(下) 东南风一过,零星落了小半宿的雨雪还没来得及凝成遍地的碎冰就被当空晴朗的日头融成细水长流,连掠过阳台窗缝的风声里都掺着几分平淡的暖意,和着明媚的阳光,轻柔地落在头顶。 邵桀熬夜复盘排位训练到快凌晨四点,迷迷瞪瞪地扒开还黏在一块儿的眼皮盯着手机上的电子时钟看,晃了晃脑袋才勉强校准了模模糊糊的焦点,瞧清了临近晌午的时间,扬起脖子摸索着没兜的裤子揣了半天口袋未遂,抬手撑住了阳台栏杆,远远地朝着园区对面大院门前的车位上眺了几眼。 早就过了清晨上班的钟点,江陌的车八成也已经不知疲倦地钻进了奔波往复于正义与安定的潮涌里,隔得不远瞧上一眼,单纯就是个近来养成的习惯。 邵桀被还隐约透着凉意的东风卷得一抖,缩着脖子钻回到训练室里。 温夕对着每天不厌其烦上班打卡似的跑到阳台上眺望一二伸展再三的邵桀揶揄地眨了眨眼睛,转头就欠嗖嗖地拖着电竞椅往身边半阖着眼睛安安静静啃着麦门的程梓身边一贴,再被他塞了一盒麦乐鸡块随手打发踹开,四下扫了一圈,没见着十分热衷于在餐桌跟前准时准点规矩吃饭的姜赫宇和李泽川,又翘着油渍麻花的手指头,鼓鼓涌涌地拱到了邵桀跟前。 “陶方和老霍被徐经理拽过去开小会了。”温夕觑了眼老早就扣上耳机排位上分的替补小队员,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然后搭见邵桀那一副还真就云里雾里的表情,一边把手里的鸡块友情分享出去,一边咋舌提醒了三分:“今天上午官博营业,发了一小段后台花絮的预告视频,有一个镜头,正好拍到了陶方的脸。” 邵桀怔了一瞬,味觉未醒没滋没味地咀嚼着嘴里的小食,缓慢地抬高了眉峰,迟钝地咂么出这么一件压根儿算不上失误错处的小事,究竟会在短短半日的光景里,牵连出什么利害关联暗流涌动。 凌晨时分还热闹地挂在热搜榜前头的话题词条这会儿已经被挤到了最后。 邵桀重归出道队伍讨伐昔日老东家的赛事话题热度居高不下,新赛季以来得罪了蒋唯礼以致招商引资始终进展不善的徐沐扬原意是打算乘着这股子势头不错的东风,抓紧利用这一切可以顺势之机,把DRG这么个稍显颓靡的老牌队伍迎风放飞而起——却不料官博照片、赛场语音、后台花絮视频将将三管齐下,一晃而过的几帧光影就这么被有心之人单拎出去,欲盖弥彰地抛出点儿隐晦的端倪。 当年DRG战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打野选手陶方跟随着邵桀的脚步再现“江湖”,DRG“十年老粉”还没来得及追忆往昔岁月,小小三剑客分道扬镳之初的那些个负面消息反倒先一步散了个铺天盖地。 “川哥消极比赛被换替补这事儿我跟橙子倒是听说过,好像是那个蒋唯礼撺掇的……”温夕盘腿窝在电竞椅,扒拉着手机翻来翻去,“不过说陶方不顾合同,因为状态起伏就突然宣布退役到底是怎么个前因?桀哥……还有个说你图钱自行离队的……” 温夕的玲珑心眼儿时灵时不灵,仗着混熟之后嘴上也就没什么把门的,嘀嘀咕咕地把话嘟囔出口,正瞄着邵桀捧着手机拧紧了眉头之后就没再波动起伏的表情,后脑勺儿就被程梓囫囵个儿地挥了一记,“这么大个脑袋还不如个摆设……这些事儿要是还没解决悬乎地挂在那儿,徐经理能让这三个人能凑到一起?这不是摆明的道理?既然已经不算是矛盾的问题,突然就因为陶方哥露面被揭出去,你说,这乱子到底是从哪儿论起?” —————— “又是蒋唯礼?” 徐沐扬办公室的玻璃门板“咔哒”一弹,走廊里渐远又渐近的高跟鞋声响总算是能消停止息,霍柯端着手机略一掀眼皮,扬手接住了这位暴脾气泄愤似的扔向会客沙发上的打火机,转头安抚似的压住了陶方的左膝,起身把这限量的火机壳子递还回去:“打从转会期就琢磨着整花活儿,这回倒好,趁着陶方这官宣手续没办下来的工夫,事儿先捅出去,这把咱们数落得那叫一个背信弃义。新招的剪辑那小姑娘有问题?” “听她的话,估么着是真不清楚陶方正式官宣之前被迫露脸抓住话题这事有多敏感。”徐沐扬换下高跟鞋,脱力地跌进沙发单人座位里,挪蹭几下摇了摇头,犯困厌烦的视线正跟陶方的撞在一起,哄劝似的弯了下眼睛:“……不过也不用担心,都是炒作而已,没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即便舆论闹起来,也就是个各取所需。” 霍柯捻了一撮徐经理几千一两的茶叶,悄么声地丢进陶方的茶杯里,扬起下颏继续跟徐沐扬扯皮:“你不是说找你那个朋友处理?” “这茶陶方喝行,你喝水跟饮驴一个德行——赵昭说,有人出面解决问题……就刚才三两分钟的事儿。”徐沐扬伸手一拍嘶了口气,翻了翻正在实况滚动着将将平息几瞬又如火如荼地闹腾起来的关联词条,顺势调转了屏幕方向,递到了霍柯和陶方的手边跟前去。 “先是有几个DRG超话等级挺高的潜水号发了几张三年多以前三剑客的照片合影——再然后,有个营销号单买了蒋唯礼的词条,然后发了一小段……相当有年头的视频。看画面上的时间……应该是蒋唯礼在陶方宣布退役之前的那场比赛中场,蒋唯礼在走廊里单方面推搡指责陶方的监控被人扒出来,发出去。” 徐沐扬垂着眼睫看向屏幕当间简短重复的动图画面,复杂地搓了搓眉心,有些担忧地看向了陶方紧促了片刻才松散释怀的脸,良久撤回视线,弹了个响指在抱着个胳膊苦大仇深的霍柯眼前。 “心里有谱吗?对付蒋唯礼,这算盘珠子扒拉了少说得有三年。” 霍柯先没应声,只是垮着一张脸,定定地看着徐沐扬沉默了几秒,随即偏过脑袋,瞧着陶方缓慢地眨了下眼,顿了好半晌,抬手屈指刮了刮眉间。 “我觉得,你可以找机会,问问邵桀。” 第二百七十一章 帮凶-卖画(上) 案六帮凶 一后勤(上) 黄昏夕照,融融柔软旁落向西的光线被玻璃幕墙折映得有点儿刺眼。 盛城国际顶楼架空的空中花园八成是打算大规模整修,脚手架隔板严丝合缝地挡在环廊边沿,只剩下镂空高悬的波纹水幕半遮半掩地流淌而下,粼粼地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徐沐扬被环廊当间长短晃动铺天盖地的光亮照得眩晕,头重脚轻地踩了几步路,还是抬手在眼眶上方笼了一小片阴影,稍微缓解似的眯了下眼。 红木巨门雍容奢华,但实在沉笨,徐沐扬其实不太喜欢。 总裁办公室里的硬软装潢大多都还是几年前梁老爷子的精心挑选。 梁明正式担职一把手的年头不长不短,顺承家族之志顺承得理所当然,有限的精力和无限的挥霍基本都浪费在了纵情犬马上面,没多少务必倾力于潜移默化改朝换代的心眼。 梁霁却不然。 “今后都搬到这儿来了?”徐沐扬轻叩了叩红木门板,看见梁霁正端着笔记本没空分神抬眼,索性缓了几步没刻意上前,转身在这间头一遭正大光明踏步进来的办公室里扫视逡巡了一圈,视线不自觉地落定在窗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套跟整间办公室格格不入,甚至款式造型无一不篆刻着梁总监海归而来承袭母亲艺术天分专属标签的真皮沙发,无意识地凝住眉间,“装修要大翻?” “梁明还在配合警方调查,董事会那边不太好骗——而且,集团事务是要对股东负责的,总不能一直没人主管拍板。至于装修这事儿……” 梁霁仍旧没抬眼,只是稍稍朝着徐沐扬声音的方向偏了下脑袋,扶着眼镜的动作滞了一瞬,似乎是读出了徐沐扬这一字半句里的探究意味,坦然地挑了下眉。 “盛城国际内部的装潢打从这栋楼盖起来就没变过,也是时候该换一换。” “冰箱里有甜品,你想吃的那家限定。本来是想中午给你送过去的,但那会儿你开会。”梁霁挪开电脑打算起身,抬头却看见徐沐扬勾手压下示意他不必麻烦,想了一想,索性靠回到办公椅背,双手交叉托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瞧着徐沐扬脱掉高跟鞋踮起脚尖跑到冰箱跟前,掀开柜门怔了一瞬,随即惊喜地对着冷藏柜门里的郁金香花束柔和了眉间,回过身来嗔怪又脉脉地看了他一眼。 “俱乐部那边的事,处理好了?” “算不上什么舆论风波,无非就是粉丝之间的立场问题。”徐沐扬轻轻点了点花束上的水珠,先端着甜品盒子坐回到茶几跟前,“蒋唯礼的粉丝基数比较大,之前改签其他俱乐部的时候……小有积怨,现在就是逮着点儿苗头就借题发挥刻意针对,哄好大老板就算翻篇。” 徐沐扬是个小有门道的商人,其实并不觉得网络上这些没多少营养的争吵谩骂是十成十的坏事,随口一提也就过去,倒是没想到梁霁听过半晌,也不知道从哪儿琢磨起这件事是从何平息:“我看网上曝光的那段蒋唯礼打人的监控视频,是不是那个叫……邵桀的手笔?” “那视频也就在网上挂了不到半个小时,你居然还刷到了?”徐沐扬端着甜品碟子慢条斯理地抿,顺手抽了张纸巾攥进手心,余光无意地朝垫在皮质纸巾盒下方没拆过封的两本新书瞥了过去:“他没承认,我也没追着问,事情解决万事大吉。至于这事儿跟邵桀有关的可能性,七三开吧……之前想要拉投资谈合作的那家出版社,又找到你了?” “嗯,毕竟是老爷子的关系。”梁霁掀起眼皮看了看被徐沐扬捏在手里的书籍,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不过出版这一块业务,跟盛城国际搭不上太多关系。” “搭不上关系最好。这家出版社的情况我听我嫂子说起过,吃相难看得很,公司里负责签约的编辑有两位路数不太正经,几年前就在警察跟前出过问题。”徐沐扬端详着这本新书上的“宋之温”的署名,眼熟地压了下嘴角,“盛城国际最近刚在市局里头挂上名,最好还是离这种合作伙伴远——” 徐沐扬话说至此忽地一顿,连尾音也随着突然停下的键盘响动一道戛然停止。她抬手在自己这张没把门儿的嘴上轻抽了一记,有点儿郁闷地往梁霁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主动又担忧地跟梁霁搭在一起,抓住了他正打算躲开的视线,轻声叹了口气。 梁霁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梁明身陷肇事逃逸涉毒待查几桩要案难以洗脱嫌疑,坦诚来讲,徐沐扬最初很难不心生嫌隙。 两个人不慌不忙约定的订婚仪式一拖再拖,梁霁被警方带人约谈一事又被徐沐扬撞了个清楚分明,哪怕徐沐扬自顾自地惦记着历来的相处心能撑船,也捱不过父母长辈的满怀芥蒂。 既定的婚约告吹,徐沐扬又背着梁霁偷偷联系过江陌互通有无,这接连的顺势而为似乎把梁霁推向了一处无从辩解的境地,偏偏这位曾一再趁着月色担保行端坐正的大少爷还总惦记着脸面上的霁月清明,事情说开之余从不见他生出几分迁怒情绪,佯装无事的石头就悬在两人之间——生气也好失望也罢,徐沐扬好歹得知道从何劝起。 她安静地看向已经兀自回避开视线端起咖啡的梁霁,总觉得不能再继续放任这么个迟早会越系越紧的结扣继续盘踞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里,舔了舔嘴角的奶油,光着脚凑上前去。 “我爸妈不找你商量沟通就单方面推掉咱们两个订婚的事,我得先跟你道个歉。” 徐沐扬微微抿了下嘴唇,眉头为难地簇成一团,“你也知道,我们家做的是跟公家有关的生意,从上到下都是一群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老顽固,尤其我爸……那段时间看见盛城国际接受调查的新闻就跟我闹脾气,我跟他解释这些事跟你没关系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吵了几次没完,我总不能看着他高血压把自己气到医院里去,只能先哄着他答应暂时不提结婚这茬儿,想着找些关系找些佐证,看看找找机会,怎么在他那儿给你正个名。” “所以……我确实找江警官了解过一些事情。” 第二百七十二章 帮凶-卖画(下) 案六帮凶 一卖画(下) 徐沐扬话说至此,梁霁也实在避无可避。 他抵着桌面轻轻把咖啡杯撂进瓷盘里,目光落在徐沐扬历来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脚踝上,微微叹了口气。他先伸手熨帖着她踝骨处冰凉的皮肤,顺势俯身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双提前备好的毛绒拖鞋送向徐沐扬的脚底,扶住膝盖犹豫了片刻有余,缓慢地抬起头,翻涌又压抑地看向了爱人的眼睛。 梁霁其实很清楚,徐沐扬的道歉坦白之举,与其说是愧疚珍惜,倒不如说是揣着最后一丁点儿无从自我开解的怀疑,试探这段注定有着各自立场的关系,还有没有互无隐瞒地维系下去的可能性。 “梁明利用盛城际速做的那些不清不楚的生意……我大概知情。”梁霁忖度再三,似乎有些不齿于将自己掺揉着可耻私心的行径不遮不掩地坦露给他的未婚妻,眉心无助地拧紧,“老爷子的家底不能让他继续祸害下去,但一把手的这个位置调整总得事出有因,我必须顾及着面子上的集团稳定,所以……我想借机在董事会那边抢占一个先机,在江警官那儿说的话做的事,多少有些刻意。” 徐沐扬未置肯否地抿了下嘴唇,垂下眉眼勾住了梁霁紧紧抓握着办公桌沿的小指,“……会展中心的事呢?” “真的是无心之举。” 话音落地,梁霁听见徐沐扬缓和地松了口气。 自顾盘算商人重利的说辞在徐沐扬心里并不算什么违法乱纪的原则性问题,她追问所求无非是为了这段开诚布公的亲密关系,既然梁霁所作所为只是顺水推舟,先前因为坠楼案打过交道,眼里分明揉不得沙子的江警官也没再锲而不舍地讨找麻烦,那也就意味着,她姑且可以不必再继续纠结那些个无端的猜忌。 徐沐扬低着头,表情看不太清,只是把梁霁的手指抓握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他的指节,得偿又有丁点儿懊恼地闷声哼唧:“我……” “吵架归吵架,事情总是要说清楚的。不然你心里一直惦记着,下次我再求婚的时候,你不答应就糟了。”梁霁抬头迎上了徐沐扬的视线,伸手帮她把垂落的碎发轻巧拨过:“……确实是我隐瞒在先,你别生气。” “谁让你前几天一直不回我消息,也不知道忙什么今天才——”徐沐扬这会儿才算卸了隔阂防备彻底放松,贴着男朋友正哼哼得娇纵,梁霁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就突然震动响起。 国外的号码,来电接通隐约能分辨出是西班牙语种——徐沐扬在留学期间没选修过,只能零星听懂个别的词组,好像是在商定什么物品的价格问题。 “最近因为梁明的事,集团内部也有波动,资金周转有点麻烦。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最快的办法就是先个人资金注入。在国外的房子里收藏的那几幅画正在托人找买家,别说,行情居然都还可以。” 梁霁放下手机轻描淡写地解释出口,徐沐扬却怔了一瞬,重新敛起了眉头,“资金流转这么严重?那个少女的画也要卖掉?你不是特别喜欢那副吗?而且是公益拍卖拿到的……直接转卖?” “先应急。以后有机会再收一幅也行。不过毕竟原作者把拍卖收益全部捐了出去,所以也跟中介的人提过,转卖之后也会捐赠一部分出去。”梁霁安抚似的捏了捏徐沐扬的掌心,“算了不说这个,公司这边着急的事情忙完,周末差不多也就能空闲下来——你们俱乐部是下周还有在盛安的比赛对吧?要不……我也过去?” —————— 混乱扼腕的绑架案在网络舆论场上声势不减地喧嚣了一周过半,各方督办的紧箍咒左一层右一圈地裹在了刑侦支队的脑袋上面,总算是紧赶慢赶地抢在江北接连承办演出赛事的前两天,特事特办地把这一桩关乎陈年旧案、政警关系深远的卷宗材料移送到检察院起诉审判。 “上礼拜会展中心才办完电竞文化展,这又轮到江北体育馆——饭卡借一下啊江哥。” 王嘉皓熟门熟路地挎着还有点儿挂不住脸的邹睿溜进市局后院食堂,接上肖乐天嗷嚎执勤犯困的话茬挥手一招呼,顺势就把头盔往江陌身边儿的塑料桌上一搁,拽着多少还顾及着点儿体面不熟的“同伙”直奔老刘的档口,就着老刘拿手的炖肉菜满满当当地端了半斤米饭一个馒头,捧着宝贝似的挪到了饭桌跟前跨步落座。 王嘉皓举着筷子戳了下馒头,循着邹睿归还饭卡的动作迟钝地往难得一整套执勤服装的江陌身上看了一眼,“你们刑侦最近可是够忙的,到处跑连轴转。” “缉毒经侦都缺人,绑架案一结,刑侦手头上暂时没有特大要案。况且还有会展中心的前车之鉴,临时抽调的事儿好像全是高局和李书记亲自督办,老顾都被缉毒那边儿借过去当孙子使唤。”江陌嘬着粉条没抬头,捞过饭卡往兜里一揣,“你们支队食堂今天中午不管饭?这一会儿我看得折腾了十多号人过来。” “老刘的炖菜香飘四海,你们食堂的菜单已经被咱们支队彻底破译了,趁着还没人管。”王嘉皓闷着脑袋口齿含糊地扒拉菜饭,嚼了口馒头噎得干瞪眼,讨过邹睿手边的蛋花汤顺了口气,这才对上他无语又好笑的视线,拍着大腿想起了他们哥儿俩刻意提前联络江陌,着急忙慌地兜了十里地赶回到刑侦支队的正事来:“哦对,进食堂闻着味儿就光想着吃饭。” “那台黑武士的改装车,没忘吧?” “……我逆行逼停那个?”江陌掀起眼皮稍微一怔,回想了一下深更半夜马路当间的那次挑衅未遂,扒拉配菜胡萝卜的筷子略一停顿,“改装车的店铺有问题还是零件有问题?” “我跟邹睿这个把礼拜把咱们支队参与勒令整改过的修车店铺摸了个遍,大大小小的问题暂时归不到刑侦辖管也就不跟你闲扯淡……这么说吧,这帮人采购的零部件半数往上是拆旧翻新,渠道也有好有赖,今天属实算是赶巧,有家店拆新货的时候正被我们俩巡逻撞见。” 王嘉皓稍微清了下嗓子,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纸质名片,递到江陌餐盘旁边轻轻一点:“这间叫做百星的修车店,最近刚好收了一批溯源标识全部磨损造假的跑车零件。” 第二百七十三章 帮凶-后勤(上) 案六帮凶 二后勤(上) 将一放缓车速拐进江北体育馆环形景观隔离带的辅路入口,一道灌木树障之隔的喧嚣沸反就盖地铺天地砸到了江陌的挡风玻璃跟前。 奉水北岸直冲天际的胜利之翼两端刚挂上几道百十余米的条幅长帆,色彩绚烂得头晕目眩的刀旗“扑棱棱”地迎风招展,主场馆正门外双方战队选手粉丝自发应援的遮雨棚红蓝两色各摆一边,排队领取手幅铭牌徽章纪念的人流长伍几乎浩浩荡荡地占了正门广场旁边停车位的小半地盘。 江陌撑着方向盘压下车速,先还没多想地慢悠悠兜在一辆大巴车的屁股后面,迎着明显碍于喷油器工作不良的小问题铺面吹过来的黑色尾气,无意识地眯起眼。她定定地看着车身上硕大的“LM”两个字母,缓慢地回想了一下几遭歪打正着撞破了邵桀的小心盘算之余,他瞒无可瞒无奈提及的那些个不为外人道的“不共戴天”,略微溜号地轻抹了一把方向盘,却不料片刻之前还规整有序的粉丝队伍在扭头确认了大巴车上LOGO标识的瞬间就原地哄然解散,鼓鼓涌涌地朝着大巴车勉强停稳的车门跟前围成一圈,捧着鲜花礼物挤挤搡搡地想要呈递到真心支持拥护的选手跟前。 江陌眼瞧着蜂拥而上得几乎要把她这台铁皮蛤蟆就地掀开的人群,索性一脚踩实刹车,指尖轻轻敲在方向盘,停车挂挡摇下车窗,探着脑袋先眺了眼DRG那台似乎老早就停在了场馆侧后方不太显眼的通道入口附近的通勤车,转头好奇地往主通道门前局部拥堵的尽头多看了几眼。 跟邵桀时常在人堆儿里无意识的端正教养举止拘谨相较而言,蒋唯礼这个人,张扬得有些招摇过分——粉丝的推举崇拜之于他更像是坚定虔诚的信徒拥趸,这种始终维持着高低位势的不对等关系,莫名地让江陌生出了丁点儿来路不明却相当微妙的不适感。 江陌略微蹙了下眉,目光兜转地在追随蒋唯礼一行人逐渐松散走远的粉丝人群里扫视了一圈,轻抬刹车撤身坐稳,缓慢地绕过人流外沿,倒车停在了场馆旁侧的员工通道门前。 肖乐天老早就接了他师姐的电话指示,拎着小板车乖巧地戳在了过堂风的正当间。 江陌打从派出所实习开始,脸上的职业素养就非常有限,不充当大尾巴狼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跟和善可亲毫不沾边,但架不住顶着一张堪比警队形象名片的脸蛋,在场馆里巡视了不到半天就被左一撮右一伙的围观群众扎堆拦下等着合影留念。 一场三馆两大活动的执勤工作任务本来就相当可观,再加上江陌这么一号英姿飒爽的刑侦门脸撂在外头,实在是惹事又碍眼——耿秩只考量了两个钟点就果断又坚决地把顾形的两个宝贝疙瘩拽回到后勤保障的队伍里面,不那么显眼地负责起采买订饭轮值支援的重担。 刚一拨开对讲机电源,耿秩担纲指挥调度之余气吼吼批评教育的声音就掺着沙哑滋啦的杂音,囫囵个儿地灌到了江陌的耳朵边。 “江陌!让你出去采买跑哪儿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副队!对讲呢?!纪律呢——” 江陌拽开后备箱的动作被耿秩一嗓子吼得一顿,肩上对讲机里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的动静震得她差点儿闪了脑袋,搓着耳根缓了半晌才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学着他师父那套对付耿秩时自成一派溜须拍马的话术好生奉承了几句,聊表改过自新的衷心,拍着胸脯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趁着采买补给的空当溜得太远,妥妥帖帖地恭送走了恨不得拿着警棍过来收拾她的“垂帘太后”,歇了口气转过身,冲着正偏着脑袋不知道张望着什么人的肖乐天打了个响指,吆喝出声来:“板车拖过来!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肖乐天半个身子还歪向场馆偏门跟前的停车场,一步三回头地拖着小板车凑到江陌身前,顺手把车板垫在了江陌从后备箱里抱下的箱装饮用水下面,舔了舔嘴角,还是嘶声犹豫地拽住他师姐的胳膊,扬起下颏朝着将将打火离开的车位方向遥遥一点:“刚上了那台车的事女孩儿……好像是韩律的女朋友杨糖果,我看他发过朋友圈。” 自打弃婴焦尸案牵连碰面,韩律倒是在江陌这儿混了个脸熟,但据说甜美可人美若天仙的杨糖果其人江陌还没什么机会一睹芳颜。她循着肖乐天的指点,回头往那消失得一溜烟的跑车上张望了一眼,“不是韩律的车?” “好像不是——车开进来没多长时间,接上那女孩儿就走了……也属实离得挺远。” 肖乐天稀里糊涂地晃了晃脑袋,踩下轮锁搭手接过塑封包装的瓶装水:“就是觉得吧,要是依照韩律那个性子,既然已经把车开到这儿了,怎么着也得进场馆跟我偶像碰一面——啧,算了……不过师姐,你这是跑哪儿买的水?刚你是不知道,老耿在对讲里喊不着人,都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说你携款潜逃了,让我抓紧找人把你捉拿归案。” “拿着二百四十块钱的经费能往哪儿跑?”江陌嗤声笑了一下,拎起饮用水的塑膜装扔给肖乐天:“我就是顺道……正好碰上遍地溜达的王嘉皓和邹睿,跟他俩跑了趟前天提起来的那个百星修车店,托着一个检车的兄弟帮忙验了一下那批新收的跑车零件。” 肖乐天弯腰伸手没捞住,差点儿被二十四瓶水的重量砸着脚趾尖:“真是梁明丢的那台跑车?” “型号对得上。但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手上没正经的调查令状,一问这进货是怎么个来源老板就开始扯淡。”江陌耸了耸肩,把这位干起活儿来稍微有点毛躁的官二代小少爷伸手推开,快速卸了补给,关门抬锁把板车往他手边一踹,“跑车零件明显没有到报废年限,这种进口高端的零配件核查起来得兜一大圈,如果提供拆解的回收场手续齐全,想弄清楚来龙去脉更难。目前来讲,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只有蹲点,起码得先摸清楚是谁在提供货源。” “……这刚被警察盯上,警惕起来,估计要难。” 肖乐天铆着劲儿拽着板车扶手拖过门槛,侧身看了眼说话间就半蹲下身使劲儿系紧作训靴鞋带的江陌,回过头来却正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形抱着背包忙叨慌乱地杵在走廊当间,脚底下没等停稳,先被身后的拖车惯性怼到那人身边,踉踉跄跄地把他环抱在身前。 肖乐天有点儿愣神,还没来得及撒开手,余光就觑见他师姐凑趣儿挑眉递过来的视线,对着他眼跟前这张显然也一脑门子意外茫然的脸,尴尬地眨了眨眼。 “呃……警官?” 李复北怔了半晌,扬头坚毅地从肖乐天的怀里挣脱出来,抬手挠了挠眉骨上沿刚长了肉芽拆了线的疤痕,目光不自觉地往江陌的方向稍微一偏。 “那个……我手机不见了,能不能找你们报个案?” 第二百七十四章 帮凶-后勤(下) 案六帮凶 二后勤(下) 江北体育场主场馆的占地规模虽说不比安河区那座接轨国际的中心会展,方正的建筑布置抛开玻璃钢体以外也没太多花哨复杂的装点,但毕竟是为常年承办各类中、大型赛事演出活动而建,场馆内部的隔间布局都相当宽敞规范,化妆间休息室待机区动线清晰一应俱全,美中不足的就只剩下打卡的系统还有待完善——闸机门口的签到识别没办法第一时间同步给赛事裁判。 霍柯拎着刚在工作人员那儿确认签字的选手教练登记到场回执单,慢悠悠地跨过休息室门槛,抻长了脖子在那两趟硬件儿摆设相当有排面的化妆镜和已经横躺了几条选手队员的环形沙发上扫视了一圈,搓盘着头顶上睡醒到现在还支棱得老高的发旋。 “邵桀呢?” 李泽川端着手机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视线掠过霍柯的侧脸往他身后一偏:“你后面。” “堵在门口不出声。”霍柯回过身,抬手轻拍了下他挂在身前的背包,无意瞥了眼邵桀还没按熄的手机屏幕,略一挑起眉眼:“……跑哪儿干嘛去了?” 邵桀先堵着门口没急着动弹:“洗手间。” “哦~”霍柯咧嘴一乐,拽着他的背包带子给工作人员让了条路出来:“……去找那位江警官。没找见?” “……刚问,外出,不知道回没回场馆。” 邵桀一言难尽地无视了这位连自己那点儿爱而不得都搞不透彻的草包情感指导员,捧着背包窝到了犄角旮旯的化妆台前,一心二用地听了一耳朵霍柯念叨说的什么化妆造型老师不熟路况先定午饭,单手搓动着手机壳背板的拼图滑块,打了个哈欠就垂下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眼神批阅着韩律在对话框里不住声地哀嚎着在公司开会开得简直生无可恋。 李复北的消息就在这时突兀地弹到了邵桀眼前。 “桀哥,我手机刚才好像是被人偷拿走了,这才找见,你那边没收到什么消息吧?我在东侧场馆这边刚发现了点儿事,可能跟蒋唯礼有关,我看LM已经登记到场,在这边太显眼,我去西侧通道口的停车场找你当面谈,靠近施工挡板这边。” 邵桀先没回复,嘴里细碎地把这条不长的短信嘀咕了两个来回,缓慢地拧起眉间,指腹稍微用力地点开那张另附上来的碰头地点实拍图片,略微回想了一下适才跳下大巴通勤抵达西侧入口时,匆匆往通道旁边充电桩停车位蓝色施工围挡上轻带而过的一瞥,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 单论短信内容,其实并不算有什么破绽,甚至于李复北落到纸笔文字上时惯用的称谓语气都与往常近乎一致—— 然而这条消息的发送者却并不知情,李复北在和邵桀取得联系时,日积月累地落成了一些不成文的习惯。比如在比赛日当天若无急事绝不主动联络;再比如,万中有一急事相商时,李复北这么个毛头小子从来就没那个耐心揣摩着字句提前发条消息过来。 不太对劲——就怕是蒋唯礼因为前阵子惨遭那段监控视频的背刺试图在私底下找茬儿,一如当年红楼巷口,随随便便地托付什么不三不四的混子,把不惮法律恶意报复的手,趁无防备地伸到无辜的人跟前。 手机壳背板上的拼图滑块被邵桀烦躁地搓拨得“咔哒咔哒”地响,霍柯正磨磨唧唧地统计着午餐到底是汉堡披萨还是炒饭,听见这角落里无从忽视的清脆噪音,伸手按在了邵桀的头顶上面:“你吃啥?——诶,上哪儿去?” “随便。”邵桀面无表情地把背包搁在一边,掀起眼皮拨开了脑袋上的胳膊,神色凝重又漠然地掠了似乎被他的目光刺戳得僵在原地的霍柯一眼,站起身来把队服外套脱下来甩在一边,犹豫了一瞬,趁着眼跟前的人还在晃神,伸手扯出霍教练浅浅插在屁股口袋里的工作人员门禁卡片,拽上棉服外套看了眼墙面上的钟点,沉默片刻,搭着霍柯莫名绷紧的肩膀,没头没脑地约定了个时间。 “我去买瓶水,十分钟……十分钟没回来的话,记得找人。” —————— “这位李——李……” 上次处理纠纷时闹得一团混乱,肖乐天定定地看着跟前这张眼熟又年轻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地使劲儿眨了眨眼,先垂下视线瞄了眼翻过背面的采访工作证,转而又把求助的目光投递给他万能的师姐,得了江陌的小声提醒,这才囫囵个儿地把话说完:“……李复北记者,是吧?报警没问题,但如果丢失的时间不长的话,你可以回想一下大概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先跟着你往回找一找,了解个大概的动线,需要调取监控的话也方便。” “哈……我还真就没去什么地方。” 李复北叹了口气,有点儿为难地抓了抓这片刻功夫就被他折磨得炸开了花的头发,余光觑了眼伸手捞过板车扶手跟在后头充当支援的江警官,一路拽着肖乐天从场馆侧后方的员工进出通道绕到了东侧走廊,抬手比划了个大致的区间。 “场馆往西是DRG休息室和工作人员休息室,东侧这边是媒体间和LM俱乐部的休息室。我是差不多跟桀——DRG那边前后脚到的,简单拍过一些他们的入场素材就从西边回到这,在屋子里等着LM俱乐部到场,刚还在屋子里拿手机玩儿消消乐来着。后来是坐不住出来,在贩卖机这儿买了瓶水——馆里就这台机器还收纸币钢镚,我正好前阵子给公司的车加油手头上有点儿零钱,就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然后正赶巧听到有工作人员对讲说LM俱乐部的车进停车场,我就背着这一大包设备往那儿赶,快到门口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我刚也找了,什么都没看见……手机倒没什么,就是里面电话什么的比较麻烦——” 李复北稍微扶了一把话没听完就已经“咕咚”一声趴伏在地上打算翻看一下手机是不是在无意间掉落在地被踢到贩卖机底下的肖乐天,看着他上蹿下跳查找未果,歪着脖子又开始琢磨起悬在走廊尽头上方的监控,有点儿过意不去地朝着拖了一板车箱装水始终跟在不远的江警官身上瞥了一眼。 “啊!”“呀啊——!”“啊~”“干嘛呀~” 就在这时,几步之隔的走廊洗手间里忽地传了几声高低起伏的尖叫出来。 李复北傻眼地扶住了仰着脑袋把自己仰得脖子抽筋的肖警官,转而呆滞地看向一脸蹊跷地从男厕所门帘底下缩回脑袋的江警官,然后脑子里转不太动地看着她指使了一个满脸通红的男学生,从洗手台的方向捻了个物件过来,转身递到了李复北的跟前。 “是你的手机吗?” “是……!是我的没错,但刚刚,我没去过这个洗手间——” 李复北喉咙一滚,不明所以地捞起手机解锁检查了一圈,然后搭眼觑见通知栏上方还未处理的消息回复,整个人僵了一瞬,头皮霎时间“轰”地炸开。 “江,江警官,好像有人用我的手机给桀哥发了短信,内容删了但……桀哥怎么办?” 第二百七十五章 帮凶-签名(上) 案六帮凶 三签名(上) 江北体育馆停车场西侧的大型户外充电车棚大抵是刚刚开挖土方,基础施工的材料堆得满满当当,依凭着场馆钢体外构的站柱光秃秃地抵在外立墙脚,粗糙又浑浊地散发着一股石灰沙砾烧灼腥气的味道。 砂土泥灰砸扬而起的细微尘粒有点儿辣眼睛。邵桀侧趴在一团污泞里闷闷地呛咳出声,不着痕迹地攥起拳头,稍微动了动眨眼间摔得天旋地转之前被人用力捏握扭拽的手腕胳膊,“嘶”地抽了口凉气。 此起彼伏的嘲讽讥笑遮掩在一道高耸铁板之隔的笼统噪声底下,毫不留情地兜转盘旋在邵桀的头顶。 邵桀还是睁不开眼睛。他只能觉出微阖的眼皮跟前有四五道人影在晃悠挑衅,横步掠过时掀动了沉寂凝滞了不过一瞬的空气,鼓怂着刺鼻的味道灌进邵桀的鼻腔和喉咙里——他忍不住又呛咳出声,试图挣扎地抵住身下粘黏的地面,可四肢却抖动得不听使唤,一次又一次软弱地任由他摔跌回原处,直到身体各处隐约的钝痛膨胀到了冲破麻木的程度,邵桀胡乱抓扶的掌心总算有所实感地撑住了砖墙犄角还没彻底用水泥灰抹平的缝隙,缩回了虚空踢踹了半晌的腿脚,吃力地抵靠着冰凉的墙面,吞咽下喉咙里牙碜的血腥气。 “……李复北呢?” 邵桀话问出口就有点儿后悔,喉咙里隐隐抽动了一瞬,被他使劲儿吞咽了几下,勉强把生理性的反胃噎了回去。事到如今,其实闭着眼睛也该琢磨清楚,当下的情形无非就是事出有因的报复提醒,在这么个遍地监控安保的地界里,李复北八成还在一无所知地忙于盯紧蒋唯礼,但凡察觉不对,依照他的性子,早该无所顾忌地拽来哪位眼熟的保安民警,动静不小地闹大了事情。 然而这笔账直接算在了邵桀头上,吵闹之前就得慎之又慎重之又重地谨慎些许。 “还有力气关心别人呐。”垮着外套上衣半蹲在邵桀眼前的人哧哧漏气地笑,伸手帮忙拍了拍挂在邵桀袖口的灰土,随即扬头一偏,示意着倚在墙根儿的帮手铆劲儿往邵桀的肚子上蹬了一脚,然后看着眼前的人痛苦地蜷成一团,撑着膝盖狂笑得腰都直不起。 “诶哟,邵大选手,光会动歪脑筋了不是?坐都坐不稳当,身子骨也太弱了……” 这人笑够了就重新蹲下,甚至还抬起胳膊装腔作势地喝止了跟风捧场嗤声啐骂不停的跟班帮手收敛一下那些个掖藏不住的讥讽笑意,挎起邵桀的胳膊,用力地把人推撞在背后墙面的钢体外饰上,听见他一声沉钝的闷哼,轻飘飘挥散了从他身上抖落的石灰烟尘,清了清嗓。 “邵大选手太火了,咱们哥儿几个呢,没买着票,也没法进场馆里支持一下,所以才想说在外头跟咱们心目当中的偶像见一面,这没毛病对吧?”这人话说半道,讲究地抿了下两鬓上头抹了发胶的头发,搭眼觑见邵桀总算掀起泛红的眼皮深不见底地朝他看过来,心里咯噔地沉了一下,后槽牙本能地嚼紧:“前段时间会展赛场上刚出过事,今天这点儿小麻烦要是闹出什么过分的动静,警察再掺和进去,我们倒是无所谓,但受影响的人——是你。” 邵桀缓慢地轻叹了一声,咂吧着嘴里分不清是灰尘还是血腥味的腥气,冷笑着弯了下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来蒋唯礼这次没少下手笔。” “这话说出来可没意思,多贱得慌啊……哥们儿就是来提个醒,不声不响地这事儿过去,咱们双赢。”这人不怎么能顶得住邵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视线稍微偏错过去,伸长了胳膊又打起了邵桀这双手的主意,见他缩躲着把拳头攥得死紧,咋舌示意着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二愣子往邵桀的肋骨下方补了一脚过去,一把扽住他吃疼松软的胳膊单膝跪压在地,摸索着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愉快地按动着笔尾的顶杆,稍微刻意地把笔尖对准了邵桀的眼睛。 “难得有机会碰见一回邵大选手,要不给咱们兄弟几个签个名吧,签个名就放你回去。” 这人哼声一笑,在邵桀颤栗的注视下,轻巧地调转了笔尖的方向,对准了邵桀的手腕,瞄准了筋肉绷紧战栗的位置,长长地呼了口热气。 “用血签,有诚意。” —————— 江陌一把薅住了李复北哆哆嗦嗦就要腿软滑坐在地的衣领,捞起几乎从这小子的掌心里脱手滑落的手机,快速地扫了一眼屏幕上对话框里邵桀在五分钟之前回复的“我去找你”,拧起眉头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跟上次后台拍照争执的事情有关系?”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跟桀哥从来不在比赛日结束之前联系——”李复北怔了一瞬,眼神躲闪着自我挣扎地磕巴了两句,后颈发凉地觉出江警官捏攥着他领口的力度重了些许,顿时放弃了遮遮掩掩的搪塞之举,抿了抿慌得发白的嘴皮子:“拍照片的事应该只是个引子,前几天网上在吵DRG排挤蒋唯礼的事,键盘口水战,又关系到俱乐部里其他的选手名誉……桀哥就让我找到三年前蒋唯礼在走廊打人的监控视频,发出去之后,蒋唯礼一直没动静,我们还以为他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谁成想——” “今儿这机会不就来了……乐天儿,带着他去找场馆安保,和老耿沟通一下,调监控,看是谁拿了他的手机动的手脚——记得务必去找人去通知他们俱乐部的领导。”江陌一脚蹬开走廊当间碍事的板车,拍了拍刚从这只言片语里咂么出门道的肖乐天,扭身就往场馆的西侧通道跑过去:“先别闹大,找两个靠谱的过来,对讲联系。” 蒋唯礼给邵桀找茬儿设局的倒霉事儿江陌撞见过正着,想要在这么个遍地长眼的场子里惹出什么见不得光亮上不得台面还无从单方面追究的乱子,必须得避开场馆里几无死角的监控和场馆外人群所及的喧嚣热闹—— 江陌眉头一紧,霎时就想起开车进场时,匆忙瞥过停车场西侧,遮掩在大巴车后头的施工挡板一角。 她快步跑到通道尽头的闸机口,撑住围栏翻身一跳,拐向右手边的缓坡道,径直擒住了蹲在蓝色钢板跟前嘬着烟头的小个子,掐着他的后脖颈挤过了被一张木板虚掩住了旮旯里的进出口,没听他咒骂又讨饶,大步流星地站在了正在起哄贱笑的人堆外头,只搭眼循着掩映的缝隙往里一瞧,当即甩握住腰间的警棍,朝着那根支撑着围栏挡板的木棍上重重一敲。 “站起来!放手!” 第二百七十六章 帮凶-签名(下) 案六帮凶 三签名(下) 厉喝声将一落地,哄笑吵闹的三五成群就蓦地循声扭过头去,几颗呛毛的刺儿头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几步之遥的执勤警服面面相觑沉寂了几秒,也不知道是哪位深藏不漏的“勇士”胆大妄为急中生智,居然从堆叠的土方施工材料上头抠破了一包石灰土,角度刁钻朝着那张貌美却像是能把他们几个囫囵个儿都嚼了的脸上“唰”地一扬,转过身去左拖右拽地划拉了几遭,乱七八糟地撒腿就跑。 “警察,站起来,东西放下,抱头——” 江陌摸索着警官证的动作陡然被迫打断。她下意识地挥臂格挡,却不料视线稍一遮掩,刚还鹌鹑似的缩在她手边的小混子也“噌”地扬起脑袋挣扎脱手,跨步窜逃前还忿忿回头,铆着势头往这位手劲颇大的女警察的短靴上报复性地狠踩一脚,嘴里不怎么干净地啐了一口,再歪歪扭扭地逃路遁走。 “嘶——咳——咳咳……” 江陌吃疼地抽了口凉气,一不留神就吸了满嘴还没来得及摇摇飘落的烟尘粉末,喉咙烧痛地呛咳了几口。 “老耿,西侧停车场充电桩车位施工场地往北出口,有一伙小混子——” 江陌先站在原地没动,只眯缝着眼睛眺着哄散开来七转八拐的那几颗人头,捏着对讲机烦躁地抖了抖沾挂在袖口肩头上的石灰土。她眼眶被灰尘灼得通红,话说半道略一垂眸,正觑见歪倒在墙根儿底下抖动良久才艰难撑起身来的人影一晃,捧着还在颤抖的手腕欲言又止地抬起头——江陌看着他的眼睛怔了一瞬,随即恍然地长叹了一声,挠了挠鼻尖儿,委婉地撇开了这位显然不打算在赛前把状况闹大的当事人,含混地改了个口。 “有几个小混混在施工场地里聚众,刚发现其中有两个人可能携带管制刀具,我一露脸全都跑了,看那个架势慌得很,感觉得管片儿路熟的同事过去留意一下,别有什么安全隐患,到时候麻烦……诶老耿,馆里的医务站有人吗?” 江陌一句话半个谎地糊弄完近来担纲带队有点儿草木皆兵的耿秩,余光瞥见抱着胳膊耷拉下脑袋抵靠在墙脚的邵桀又摇摇晃晃地要躺倒,当即心慌发毛地半蹲下身滑跪到他跟前,担忧地在他这一身脏污灰土上扫视了几遭,实在是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地托住他的肩头。 “搞得这么凄惨……真不用警方介入吗?” 江陌隔着已经蹭破刮烂的棉服外套捏了捏邵桀的肩膀和胳膊,听见他疼得蚊子哼哼就“腾”地弹开手,掀起帽子捋了一把慌措燥热的汗,又轻手轻脚地把邵桀藏在怀里的手腕捧起来,耷拉着视线抹开粘在他手背皮肤上的灰土和笔尖划过的戳刺勾画,死紧地拧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邵桀煞白的脸色,脸上的表情为难地一皱:“你动一下手腕试试呢?外伤肯定没跑,就是不知道骨头伤到没有……要我说,还是把救护车叫过来吧,我帮你跟你单位领导沟通一下,时间来得及的话最好还是先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 江陌打量着这张白净面皮的目光忽地一顿,循着他眼尾眉上已经遮掩不住淤青的红痕定定地看了半晌,咬着后槽牙粗重地喘了口气,“我给你们徐经理打电话——” “诶别!没伤筋动骨,我心里有数,就是挨了顿揍,肯定得疼上一段时间。” 忍着浑身上下的钝痛没劲儿开口说话的邵桀总算蓄了股力气,反手握住了江陌的掌心,噎下了喉咙里抖动的泫然欲泣,纠结又可怜地眯了下眼睛。 邵桀疼得一时恍惚,似是晃神间回到了三年前生死一线濒临绝望的雪夜。身前的人依旧顶着那副思绪复杂的表情,满心满眼都是想伸手把他拽离这道性命攸关的深渊。 “求求你,帮帮我。” 邵桀吞咽下喉咙间翻涌上来的腥甜,掀起眼皮看着江陌诧然怔住,低下眉眼轻轻笑起来,缓慢地掏出了藏在里怀口袋深处刚刚录音结束的手机,晃在江陌眼前,又极轻地重复了一遍。 “求你,帮帮我,江警官。” —————— 霍柯火急火燎地拽着刚跟赛事方沟通过选手赛前“摔跤轻伤”后处理办法的徐沐扬赶到事发地点,DRG的领队正并着三两个人高马大的工作人员,架起了一身凄惨的邵桀,得了肖乐天的指点,抄了个场馆设备进出专用的近道,避开了遍地的粉丝镜头,准备先把人送到馆内提前打点过的医务室里面。 江陌简短地跟徐沐扬说明了一下这一遭的事发突然,择前撇后地省略了偷窃手机的前情以及录音留存底证可能带来的后续——徐经理忖度着这件荒唐意外,大致听出了江陌有心的维护遮掩,沉默了片刻,没再刨根问底地打探什么来龙去脉,倒是霍柯有些急迫地想追问出几句四五六,可没等话音脱口,已经随着情绪挥动架起的胳膊就被徐沐扬重重地按了下来。 “虽说邵桀不打算追究,后续也不会影响选手和比赛……不过——”徐沐扬略一停顿,有些刻意地截住了江陌站在施工挡板跟前掐着腰四处张望打探的视线,笑得一派礼貌坦然:“如果江警官这边排查安全隐患的时候发现了什么问题的话,也麻烦您跟我联系一下,方便日后,俱乐部这边提前规避风险。” 江陌先没应声,咂么着徐经理这两句隐约掖藏了几分警告意味的提点,轻轻挑了下眉。 肖乐天安置好正蹲在犄角旮旯里懊恼痛悔的李复北,听见这只言片语就转过身来,偷摸瞄了会儿他师姐显然没心情好声细语的眼色,清了下嗓子就要上前,却不成想戳在对面的徐经理压根儿没给他这个当和事佬打圆场的机会,颔首微笑点到为止,转身就薅住了一脑门子浆糊的霍柯,风火利落地快步离开。 江陌觑见肖乐天这一脸不知其所以然的傻眼,揪住他的衣领调转一圈,扬手指向那台监控死角之外正对着蓝色施工挡板的厢轿,虚敲了两下挡风玻璃上的红色光点。 “行车记录仪。把车主找过来。” 第二百七十七章 帮凶-纠葛(上) 案六帮凶 四纠葛(上) “不方便?什么意思?” 肖乐天这一嗓子的音调拔得有点儿高,被听筒里头自己那句裹着信号源流噪声的回音刺了下耳朵,稍微偏头躲开听筒,觑着他师姐正半趴在车玻璃上专注研究着老式厢轿里那台行车记录仪的动作,干巴巴地咳了两声,指尖探进帽檐底下抠了又抠:“马先生,你是人不在场馆这边还是什么原因不方便呢?这个……警方调查,麻烦您配合——” 肖乐天话说一半稍一偏头,搭眼看见江陌打了个响指摆手示意他不必再浪费时间口舌,抬起眉毛怔了一怔,随即收敛了话锋,寒暄道谢再做联络,揣起手机晃到了江陌身侧:“……也不知道这大哥有什么事儿藏着掖着,说句话磕磕绊绊断断续续的——不查了吗师姐?” “我猜不是他要藏着,是没磕没碰就调取行车记录仪这事儿实在太过突然,他只能找茬儿搪塞。”江陌撑着厢轿的引擎盖子爬起身,掸了掸蹭在执勤服衣襟上的浮灰,提溜着抻长了脖子没看出什么门道的肖乐天,指使着他从显然是临时粘贴的防窥膜缝隙往记录仪的边缘后侧观察审度,“有个类似于联网信号发射的物件儿,局里的,我在小米录那儿见过,估计这车现在八成是正被哪个支队征用,当成一台行走的监控了。” “只不过吧,据我推断啊,这小不点儿的信号覆盖范围肯定有限——”江陌直起身来敲了敲腰杆,拖着十有八九被踩出瘀肿的腿脚退后几步,绕开了有点儿遮挡视野的通勤大巴车,放眼在这片已经堆积停满的车位上扫视一圈,嘶声皱眉无处着手地压了下唇角,稍一思索就当即转身绕回到厢轿车前,隔着挡风玻璃轻叩向那颗频率闪烁的红色光点。 “温晨,打个电话过来。” “……你这神叨叨的可怪吓人。” 肖乐天还在傻眼的空当,江陌的手机就已经在口袋里“嗡嗡”地响了起来。温晨难得开门见山地没打马虎眼,先知会了江陌一声截取的监控视频已经发送到肖乐天的手机上面,估么着这会儿正在接收转圈,然后停顿了两秒过半,大抵是在干扰的通话信道里听见了肖乐天点开视频音量外放的响动,吸了吸鼻子,缓声地问:“你早就猜到了是这个刘水在外撺掇?” “发现行车记录仪被你们动过手脚之前,七成把握。毕竟之前邵桀跟他在酒店里起争执的时候咱们俩都见过,外加上刘水这人在梁明手底下的子公司里挂过名——你们支队最近在忙活的事儿,梁明肯定跑不脱。” 江陌皱着眉头看见施工围挡跟前那道弹开烟蒂一晃而过的身形,稍微搭了眼画面翻拍右上角的时间记录,大致是在邵桀被拽进施工场地里半分钟之后。 “刘水刚放出来没几天,单看这些日子,属实是比之前老实了许多。但也就是看着安生——刘水出事蹲局子之前,梁明曾经辗转通过几个冤大头的账户,给他挪了笔不小的数目。可这钱究竟是单纯拉拢还是另有用处,暂时还没能摸查清楚,刘水最近面子上一老本分的,其实一直在找机会试探咱们到底在他身上押了多少‘赌注’,撺掇着手里这几个小混子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惹事,既是挑衅,也是在重新找人拉帮结伙——” 温晨言简意赅地提了几句当前蹲守摸排不便露面的缘由,点到为止地没再多说,转而把话题重新扯到了一道挡板之隔的后头:“刚你应该看到了,里面带头找事儿的小子就是刘水最近比较信任的小弟,名字叫——葛城。这家伙主意正得很,但一般不太会揽大麻烦上身,所以我们这边儿的兄弟也没出头。你也算是及时赶到……邵桀没事儿吧?” “合着你们有人在里头盯着也不管?够沉得住气的啊……”江陌撤回了搭在肖乐天手机上的视线,阴恻恻地乜了眼无辜的车载监控,“要是我晚来半分钟,他手都残废了!” “……这怎么说两句话就急眼了呢?我真一直盯着呢,但凡这帮小混子敢下死手把事闹大,他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温晨蹲守摸排袖手旁观在先,稍微有点儿理亏地清了清喉咙:“车场施工土方那儿的兄弟一直就在遮雨布后头,葛城那小子显然就是得了刘水的指使,奔着激怒邵桀去的,手挺黑,但都避开了要害,看那架势倒更像是想逼着邵桀还手——谁承想他还真就生扛着一动没动。” 温晨隔着一道实时监控的屏幕跟瞪着眼睛的江陌僵持了许久,末了还是觑着她微微愠怒上挑的眉毛妥协松口,“我们试探刘水挺久。他现在因为梁明受控的事不敢妄动,这两天好不容易动了点儿活泛的心思,万一打草惊蛇,之后再想等他出洞……那就不知道得拖到猴年马月去了。我师父那案子还挂在那儿呢……等不得,真等不得。” 温晨的声音在抖,喉音里极细微的颤动被信号转换过后,成倍放大地敲在了江陌的鼓膜。 江陌愣了片刻,眉间一松,也实在不好再借题发挥故作苛责。 张一白设卡截车意外身故的实情仍旧迷雾重重,温晨紧盯着分明与之关联深远的梁明却无处下手,整个缉毒支队都绷着那根冲破真相复仇解脱的紧弦,无暇顾及分神的事情太多。 “……当年你在警校实习蹲点盯梢差点儿被争地盘的两伙地头蛇牵连得揍了个半死那会儿我也光瞪俩眼睛看来着,扯平了。” 江陌全无自觉地把邵桀身上所承受的痛楚算在了自己头上,咬着下嘴唇干翘的死皮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脑袋想到了什么,“你们查过刘水账上的明细是吧?今天这事儿是跟一个叫蒋唯礼的人有关,能不能查到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来往纠葛?这仨人怎么认识的?” “盛城国际七八年前就划出了一块业务在做电竞和文化产业的投资。梁明打从那会儿就是主理,那都是还没正式接手集团事务的时候了——他早先当二世祖那会儿就跟那些混子头头交往密切,那会儿的账根本理不清楚,我估么着刘水还没退学的时候就跟梁明的势力扯上关系了,但太久的事儿不太好说……目前可以确认的是,总找茬儿的这个刘水,跟蒋唯礼有转账往来的开始,是在盛城国际第一次注资给老牌的DRG俱乐部那年,然后大概三年前,盛城国际跟DRG合同约定期限的资金链正式断开,梁明在盛城国际之外单独创立创建了一个叫什么什么来着……LM俱乐部,然后再由盛城注资开辟新的电竞版块。不过刘水跟蒋唯礼之间的联系却一直保持下来,直到蒋唯礼签到了盛城国际这边,往来也更加频繁。” 温晨刚咂么出江陌这沾着点儿私情的话音,没等名不正言不顺地揶揄拈酸,又被江陌这突然直切要害的追问噎得停顿,思忖了片刻,意有所指地沉声提点:“虽说这些什么电竞选手之间的纠葛我们不太明白,也不知道你那位小选手给你透过多少底,但话说至此,我得给你提个醒——给邵桀找茬儿的这几位背后……只怕没那么简单。” 第二百七十八章 帮凶-纠葛(下) 案六帮凶 四纠葛(下) 局间休息的现场DJ把新赛季的先行主题曲放得震天响,场内大屏同步投放线上直播的赛前采访都被嚣张得震耳欲聋的音量彻彻底底地掩过风头,含含糊糊地听不清楚内容。 “上一把没关系啊,接下来还是需要注意一下对面的上中野,尤其LM中野那套强势的打法,一级压制三级越塔这个套路,这个版本摆在这,如果上路抗压,下路也不主动,中间又在前期被压制住,经济差一滚雪球,后头想翻就很难受——” 霍柯翘起手指揉了揉被场间音乐吵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抬手按住了话里话外隐约有些助长他人威风的分析师曹利安的肩头,掀起眼皮瞥着歪在角落里任由队医帮忙放松补粘肌贴的邵桀,伸长了胳膊拨正了他眼瞧着就是在溜号晃神的椅子扶手。 “还不到你们迷茫的时候,训练赛不是没跟他们打过,而且同队了这么多年,蒋唯礼很擅长在六级前对线压制抢优这事儿大伙儿都知道,但与此同时,他们运营期的后劲明显不足,如果下一把开局对面还是野辅帮他创造机会,上路下路只要能压他一个头,死保蒋唯礼的套路就很可能行不通。这套路温夕和程梓不熟,川儿你跟姜赫宇还不清楚?” “换边优先之后还是争取BP拿到我们练得最多的那套强势阵容,打野找好节奏,千万别被对面抢占了野区之后就牵着鼻子走。” 霍柯扬起下颏对着负责入场计时的赛事工作人员略一点头,使劲儿打气地对着几颗悻悻的脑袋瓜鼓掌拍手,转头钻回到入场队伍的最后,稳重坚定地握住了邵桀的胳膊,轻声叮嘱,“不要急也不要慌,赛前的意外肯定会有影响,不用太在乎今天的比赛结果,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就算什么程度。” 霍柯的声音不大,甚至被局间场上此起彼伏的嘘声浪潮掩盖得模糊又朦胧。邵桀没怎么听清楚,神思飘忽地被不知何时晃回到他跟前的李泽川和温夕俩人一高一低地架上了登场的台阶入口,兀自坐回到赛场无声垂眸,强打精神地攥了攥还在隐约颤抖的拳头,良久倏地抬起头,耷拉在外设键盘上的视线忽然若有所感地迎上了对侧那道挑衅得如有实质的目光焦灼——蒋唯礼轻佻地抬起眉梢,握住嘴边的麦克风,佛口蛇心地转了转手腕,唇型清晰地开口。 不行的话,可以滚蛋认输。 邵桀先只是定定地看着蒋唯礼的方向一动未动,被一臂之隔的姜赫宇担忧地碰了碰胳膊肘,沉重地游走在躯壳以外的思绪这才蓦地回笼,细微地捯了几口气,扶稳了耳机麦克风。 “怎么办啊,不太想输。” 一度焦灼的赛事局面最终以鏖战三局时长拉满落定作结。LM险胜半招偷家成功,DRG惜败之余团战拉满,赛场观众的欢呼声绕梁许久,飘忽地乘着入夜凉风掠过长廊通道,细碎地钻进了江陌的耳中。 江陌抬手捋了捋临时调度前往露天体育场外疏散围堵占道粉丝时不知道被哪几位热切的迷妹迷弟抓耙得凌乱的头发,余光瞟向被挤丢了一侧肩章的肖乐天插着短暂空闲快速翻看的比赛回放结果,然后盯着正在画面之上舞台当中接受赛后采访的蒋唯礼看了片刻,在这小子骂骂咧咧这场比赛根本就胜之不武的肩上敲了一拳头。 “帮我跟老耿说一声,我绕个路,晚回去几分钟。” 竞技比赛的遗憾诸多,赛场之上的万般波折江陌充其量也就能看懂个结果。 主场馆几乎已经清撤,临近的停车场上抛开舞台搭建拆除的挂车大货,几乎只剩下DRG那台通勤大巴车孤零零地靠停在角落。 江陌翻过员工通道的闸门一路晃到了DRG的休息室外头,远远地眺着走廊尽头那几缕从没能阖紧的门板缝隙里钻逃溢出的明亮光线,歪着脑袋听了一耳朵复盘现场相当持久的争执不休,揣着胳膊靠在墙边打算等上几分钟,没太往前凑。 江陌这个人,其实对于感情的界定有些自知的执拗。 她是个警察,为守万家灯火惩奸除恶,注定要耗费相当多的精力在脆弱的地方掩饰伪装许多,也大抵是因为见过太多人性苛刻,她始终很难相信,那些来得炙热的爱意追求能在无意窥见过不堪之后依旧澎湃汹涌——大多时候尚且等不到江陌从兵荒马乱的工作中抽出精力去审视评判这一段关系究竟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这段将将萌芽冒头的关系本身就已经破败得分崩离析,无从回头。 无处善始也没地儿善终的结果实在消磨,江陌逐渐不再期待任何一段结局未知的关系,直到邵桀这么一号乍一看来人生轨迹注定与她平行或背离的公众人物,居然全凭着一时的好奇,兜兜转转地寻见了江陌惯于敷衍藏匿的真心,然后悄无声息地守在这小小一隅,锲而不舍地奔来闯去,乐此不疲。 江陌始终在困惑她是否应该收了这幅心如止水的神通,哪怕只是稍作试探地走出去……殊不知就在她考虑这件事的开始,她就已经分明无悔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既然已经到了痛他所痛的地步,自欺欺人实在是没什么用。 江陌兀自乱想了半晌,忽然开始认真地考虑起小朋友突然之间幡然醒悟半路放弃扭头就走的可能性,然后咂么着邵桀那么个稍显诡异别扭的脑回路,自觉无解地原地放弃,转头张望着似乎全然不见收尾散伙苗头的休息室,慢吞吞地把手揣进裤兜。 主场馆的安保支援即将收队。江陌稍微偏了下脑袋,大致听着对讲机里肖乐天捏起嗓子传达给她的工作总结和耿副累得懒于开会碰头原地解散的指示精神,搭了眼走廊那侧开复盘会开得火气冲天重重摔紧的休息室门板,抬起鞋跟在墙脚上轻轻磕了几磕。 她低下头利落地码齐了适才在体育场外挤得歪扭的单警装备腰带,一心二用地留意着骤然安静下来的走廊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响动,循声朝着来人抬起头,视线陡然勾住了他架在鼻梁上方的金丝眼镜,遮掩在暗处的眉心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皱。 “……好久不见啊,梁总。” 第二百七十九章 帮凶-讹人(上) 案六帮凶 五讹人(上) 江陌其实不大擅长跟梁霁这类状似平易却并不近人的社会精英生出些无故的交道交集。 她倒是自我反省过是不是识人断事难免依托着浅薄的人生经历有过一些偏见之心,然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许久还是不大能接受梁霁这人行事作风里若隐若现的别有居心——甭管是梁明疑似肇事逃逸案的重重疑云,抑或是周南一走失事件的诸多巧合未定,梁霁所谓的知无不言里藏掖着太多须得遮遮掩掩的深意,虚伪地遮掩着本可以正大光明的蓬勃野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有点儿肤浅的原因——梁霁戴着金丝眼镜时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肖似他那个狼心狗肺抛妻弃子追随情人而去的亲生父亲。 不过走廊里忽地循声定住了脚步的身影并没有从视野里的一片黯色当中捕捉到这片刻的飘忽思绪,梁霁脚下放缓,直等到江陌从一团乌漆嘛黑的走廊里抬步迎上站到了安全通道的绿色灯光跟前,这才稍微眯起眼睛,恍然看清了她的脸似的,托着小臂握手过去。 “诶哟江警官,你怎么在这儿?不好意思啊,走廊里光线不好,没看清。” “我这刚从体育场那边儿回来,拽着铁马护栏蹭了一手的锈和灰。”江陌稍微抬手示意,避开了梁霁递到跟前的掌心,聊表礼数不周地颔首示意,“梁总这是……刚赶过来?接徐经理下班?” “本来是打算比赛之前到场的,但公司那边临时有个会,实在走不开,刚从董事会出来才看到沐扬发的消息,说是赛前出了点小状况,有点儿担心,就过来看看。”梁霁不大介意地撤回伸了挺远的手,低头给徐经理发了一条报备短信,随即掀起眼皮搭着江陌这一身儿端正的执勤警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个来回,似乎颇为关切地问了一句:“邵桀选手怎么样,没事吧?” “……还没机会问呢。”江陌抬了下眉毛,隐约觉得他拿着邵桀的事儿问到她这里似乎有些刻意,抬手在鬓角稍微挠蹭了两下,搪塞了半句就把话题扯回到梁霁的身上去,“我听说现在是梁总担任盛城国际的代理总裁,虽说事出有因,不过能借此机会崭露头角跃居一把手的位置,还是很值得恭喜。” “江警官,抬举了。”梁霁对于这句显然徒有面子并不走心的逢迎很是受用,却还是故作谦虚地弯下眼睛,屈起食指抵扶了下眼镜,“其实就像集团公示上说的,真的就只是暂代职务而已,梁明身上的嫌疑洗清,肯定是要回来的,我这无非……就是替他守着这份家底。” “都是亲兄弟,梁总这话说的,倒像是跟梁明分得很清。”江陌一针见血地挑明,又甚是无意地迅速把话音折转回去,“现在主要是盛城际速和湖畔新城的两起肇事案牵扯的比较宽远,经侦和缉毒的兄弟见天儿围着盛城国际的办公楼绕个没完,梁总这段时间守着集团这一摊,也属实不容易。” “说起这案子上的事——”梁霁半藏在镜片底下的眼神微晃,却并没有回应江陌带着玩笑意味的前半句,只是接续着关乎待查案件的话题,“盛城际速闯卡的案子倒是缉毒支队和经侦一直负责,不过,湖畔新城偷车肇事,还有梁明跟他那些朋友飙车撞坏围栏挡板的案子,后来怎么不见江警官和肖警官负责了呢?” “肇事逃逸本身就是交警管辖,他们逃逸科专人负责处理……至于车辆被偷盗的部分,目前是管片儿的派出所在调查,后续是不是需要借调支援的事好像也没听见有什么信儿。”江陌抬手在来电震动的口袋上扶了一把,拎出手机瞥了眼来电显示的姓名,眉间一紧,顺手又把手机滑回到口袋里:“我跟乐天儿是因为马旭宏之前入室盗窃的案子才跟了一段时间,再加上人是在我俩眼皮子底下出的事故,没处分都是看在我们俩师父的面子——这么说来,这两个案子,还是梁总亲自跟进?我有个朋友在中心医院,听她闲聊的时候提过一嘴,好像环卫工家里的那个小孙女,治病的钱是盛城国际的一个慈善基金帮忙垫付的,这连赔偿再捐赠的,不少钱呢吧?” “补偿家属本来就是理所应当,既是对事故家属的慰藉,也是花钱给梁明买个教训……我这个弟弟啊,从小就是那副公子哥的脾气,都闹出人命的事情,我总不能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任性。”梁霁十分善于拿捏着这段血缘亲近的关系,并不招摇地把梁明的为人行径暗戳戳地踩在脚底。他抿住了嘴边不自觉挑起的冷笑,视线稍落,看了一眼再度被江陌捏在手里震动亮起的手机,略一抬手示意,没再把两人之间生拉硬拽的对话进行下去,转身绕到DRG休息室的跟前,侧耳贴上门板,犹豫着没把敲门的指节急叩下去。 江陌先没动弹,攥着躁动不已的手机看了眼似乎话里有话的梁霁,稍微皱了下眉头,嘶声朝着走廊通往消防楼梯间的拐角走了过去,上身一歪,有点儿丧气地靠在新近补刷过的腻子墙壁。 第三通催命似的来电响起,来电显示依旧是付晰。 接通电话时倒是难得没有劈头盖脸狠骂几句,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喷在了手机话筒,“呼哧呼哧”地压抑着牵连的怒气。 “付乐枫不见了。” 江陌一怔,差点儿被这句话噎得白眼都翻过去:“……什么时候发现人不见的?大概什么位置消失的踪迹?报警了没有?” “她那个男朋友的事儿,我跟你姚阿姨去她大学里打听了。在学校里跟她讲道理不听,非得逼着我们在她导员和院长面前跟她动手甩脸子——” 付晰答非所问,似乎非要把江陌也拽进他们家这一滩烂泥里,“我就私底下跟她导员商量了一下,想带她休学回家,导员的意思是征询一下付乐枫自己的意见,结果她就跑没了影……你姚阿姨着急,找到派出所报警,但人能联系上,也没犯事情,没法立案把人抓回来,那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破警察没说动她,小雅在她外婆家又生病,我们就打算先回去。” “……所以你现在打电话给我是什么意思?” 江陌一时无语至极,连骂人都不知道该从何骂起,“付乐枫那个男朋友被抓进去我也出过一份力,指着我说服她跟你们回去基本没什么可能性。” “姐姐当不好是江禾的教养不行,但你既然是警察,我就得把话跟你说明。”付晰陡然拔高了语气,仿佛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江陌的头顶,至高无上地拿着他生父的身份敲打着江陌职业操守的问题:“付乐枫年纪小不懂事,受人蒙骗我们接受事实,但你不管是作为警察也好作为姐姐也罢,如果她出了任何的事情,你务必负责到底!你再不管不问,我跟你姚阿姨肯定去你们局里拿你是问,你最好长长记性!” “付晰!你自己的女儿你管不了拿我是问?问得着吗你——” 江陌气得差点儿笑出声,脑袋瓜“嗡”地震得耳鸣,抓握着手机的指头恨不得抠进金属边框里,话说半道就听见敲在鼓膜上的挂断忙音,诧异得险些把手机摔砸到地面,原地掐腰瞠目半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噹”地一脚,狠劲儿地朝着角落里的临时垃圾桶猛踹上去。 正这时,江陌总算散了散一时狂躁地冲上头顶的火气,模模糊糊地听见身后走廊里的窸窣响声,搓了搓耳朵根子,怒目不减地猛转回身,然后搭见来人揣着担忧的笑眼,“呲”的一声熄灭了个彻底。 “轻点儿。”邵桀提了提垮大的背包,耷拉着视线瞄了眼江警官还没来得及熄屏的手机,觑着最上方通话记录的姓名皱起眉,轻声细语地挪了两步凑过去。 “你要是还生气,要不就踢我吧,我比这不锈钢的垃圾桶脚感好,别伤了你。” 第二百八十章 帮凶-讹人(下) 案六帮凶 五讹人(下) 走廊通道和液压防火门交错叠合的空间逼仄窄小,邵桀有些刻意地挪凑向前,几乎把江陌抵在门后墙角,背包上的金属魔方兴奋地摇摆了几个来回,“咔嗒”一声轻磕在了不锈钢的门板上,莫名地叫醒了楼梯间里迟钝不敏的声控灯泡。 彻亮的白炽灯光折透过防火门上细窄的玻璃窗,耀眼地照在邵桀这张真挚的脸上。 江陌被他眼神里的深切戳得心慌,瞠然恍惚了片刻,无意识地背手握住了抵在她后腰的垃圾桶沿,然后眨了眨眼睛,有点儿无语地清了清嗓。 “……哥们儿,咱能先离垃圾桶远点儿吗?” 邵桀“啊”了一声,忽闪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看了会儿江陌,又垂下视线瞄了眼她身边儿存在感实在高得离谱的黄蓝两色垃圾桶,默默地撤后了两步,耷拉着脑袋抠了抠手。 江陌看着邵桀这幅鹌鹑似的模样有点儿想笑,抬起刚跟垃圾桶亲密接触的手臂准备拍一拍被他扒拉得乱翘的头发,胳膊落到半处捻了下手指上不怎么干净的污痕,无奈地撤回手,搭眼却瞧进了邵桀期待落空的可怜眼神,摊开掌心示意着递到他眼前:“刚忙完,就是看你下午那会儿状态一般,趁这个空档过来看看。” 江陌抬手握拳,又“钪铛”地砸了下防火门板,借着楼梯间里的光亮仔细打量着邵桀脸上卸掉了粉底遮掩的眼尾,蹙起眉心端详着似乎并没有肿胀扩散的淤青,闷声轻叹:“还行,没破相。回去记着点儿,今天先冷敷,免得明早肿的厉害,过两天再热敷,宿舍有土豆吗?有的话就敷在淤青上,我之前试过倒是管用,消得能快点儿,毕竟你们这还得出镜看脸。” 邵桀先乖顺地点头,仿佛被江警官突如其来过分周全的关切砸得呆滞晕眩,脑袋瓜宕机了半晌才重新启动,喉咙一动,终于恍然意识到江警官故作淡定的声调语频似乎与往时有些微妙的差异不同——她投视而来的目光并不直白坦荡,极其细微的情绪都无声地藏掖在声控熄灭骤然晦暗的遮掩当中。 邵桀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下,温吞地抬起头,难得占据了主动上风:“我听徐经理说,动手的人查到了?” “毕竟是在我的地盘上欺负人,直接放走实在太便宜他们。动手那伙人带头的叫葛城,这会儿应该是以案底人员拒绝配合查验身份的名义被采取措施拎到了管片儿派出所。至于是谁指使——”江陌挑起眉毛略一颔首,“你应该心里有谱。确认不做追究?” 邵桀轻叹口气,闻声晃了晃头,“刘水应该是蒋唯礼那边因为曝光他打人视频的事儿找过来的,想要伺机恐吓报复。” “蒋唯礼的情况我暂时没什么打听的门路,不过刘水这人你有过接触——能跟这么一号局子里几进几出的人物关系不浅,你跟蒋唯礼之间那些恩怨纠葛什么的,务必要慎重。” 江陌点到为止,歪过上身张望着房门大敞灯光通明的休息室门口,视线意外地跟一个正在咋唬的大个子撞到一处,两厢拘束地招呼点头,“比赛好像挺早就结束了吧?你们怎么开会开了这么久——因为赛前的情况?我看人都撤了,要不你——” “跟你打招呼的叫李泽川。”邵桀侧身循着江陌的视线一挑,搭了句话茬儿就伸手扶正了江陌的肩头,“主要是比赛复盘,输得有点可惜,趁热打铁找一找原因,问题不大。屋子里老霍徐经理还在跟副教练和分析师开小会,听一听也行,出去也是在车上等着。梁总刚敲门说你在外面,我就过来找你碰个头。” 江陌先没吭声,几乎在邵桀的手腕抵在她肩上的瞬间就敛眉转头,顾不上许多地抓住了邵桀的右手:“还在抖?伤到筋骨没有?” “……没那么严重,队医说可能有轻微的挫伤,缠上肌贴绷带就没事了,下次比赛之前肯定能恢复,我就是嫌膏药不舒服,扯掉了。”邵桀眼皮一垂,然后无辜地掀起视线,安静地看了江陌几秒,笑眯眯地弯起眉眼,反手在江陌的手腕上一捞,“今天这么关心我啊?” 江陌眉头仍旧没松,目光有些担忧地落在他的胳膊,良久叹了一声,翻过手背在他腰侧轻轻一敲,却不料没收住力道地碰在了邵桀挨了一脚的肋骨下缘——邵桀猛抽了一口凉气,屏住呼吸顺势歪倒,哼哼唧唧地就把脑袋抵在了江陌的肩上,像是疼得直不起腰。 抽疼大抵是真的,但这栽歪着撒娇的动作,十成十是耍赖没跑。 江陌却鬼使神差地没动用她那些个肌肉反射似的擒拿手,在邵桀竖起耳朵掂量着风声准备好挨揍讨饶时,妥协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摩挲了几遭。 邵桀“腾”地抬起头,诧然又惊喜地看着江陌顿了两秒,随即抢在江陌念头回笼红着耳朵准备把人推开之前,用力地环住了她的腰,几乎紧紧地把人嵌在胸口,埋伏在她颈侧肩头。 “江警官,你这么纵容,我可是要得寸进尺的。” 江陌被这小子突如其来的手劲儿勒得一吭叽,差点儿笑出声来:“讹人,是吧?” “我这个人,其实贪心得很。”邵桀闷着头,声音沉沉地落在江陌的肩上,像是震颤传进了她的骨头。 “江陌,我拿这个赛季的冠军奖牌,换警属转正,好不好?” “……” “先别急着拒绝我。”江陌先是沉默,喉咙滚动吞咽的声响从两个人紧拥的身体接触敲到了邵桀的心中,他忽地又收紧胳膊,然后松开右侧的手臂,轻缓地包裹住江陌虚握在身侧的拳头,“……三观五官银行存款,这些你大可以先把我从里到外了解透,不然,你这一时半刻不经思考的搪塞我也不会信服——” 江陌上身挣扎着微微一动,撤步仰头从他怀里挣脱,一针见血地咋舌:“虽然有点儿泼冷水……不过,你要是没得冠军呢?” “啊?啊……不是——那——?” 邵桀有点儿傻眼,呆愣愣地没松开手,被江陌扥着胳膊转过身,尴尬地跟着拐角墙沿探出来的一溜脑袋瓜面面相觑了几秒,乱七八糟地挥手驱散之后,追在江陌身后紧赶了几步。 江陌先没理他,走出三五米开外才回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弯着眼睛挑起眉梢。 “你们冠军奖牌是纯金的吗?纯金的话……我考虑考虑。” 第二百八十一章 帮凶-闲事(上) 案六帮凶 六闲事(上) DRG休息室里这一场打着总结旗号的小型交流会似乎开得暗潮涌起。 大敞的门板再度被陶方拉拽阖紧,邵桀缩着肩膀蜷在高声低和挤兑他去找主办方商量把奖牌换成纯金的李泽川胳肢窝下面,只来得及挣扎分神地看了陶方一眼,转身就被拖回了通勤大巴车上,囫囵个儿地丢进了第二轮逗趣起哄的笑闹里。 李泽川嘴快不过脑子,姜赫宇就蔫坏地磕绊着偷摸给他提醒,势要把邵桀这段眼瞧着落地生根的感情扒个一干二净。 “我说呢,年会酒店那会儿就眉来眼去的——桀哥,没想到啊,原来你喜欢美女救英雄这个调调的~原先老叶那闺蜜惦记你多久了,这一通旁敲侧击,愣是岿然不动。前几天她还问我呢,那会儿在会展中心听说你跟江警官的事儿,想跟我确认一下到底是真事儿还是没定,好提早给她闺蜜一个准信儿。” 邵桀甩下背包,又缩进最后一排座椅的角落里,“人家常年在国外工作,学历能毁咱哥俩儿加一块儿还多,里外里也就在饭局上闲聊着闹过一句半句,开玩笑的话你也信。” “老叶——”程梓竖着耳朵重在参与的八卦到半路,不太确认地小声揪着跃跃欲试准备插上一嘴的温夕:“是跟桀哥认识挺久的那个叫雨飞的主持?” 温夕稍一点头,凑上热闹也就顾不得江陌跟他亲哥的深远牵扯,半个身子都从靠背旁边探出去:“不给过说真的桀哥,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江警官啊?年会之前就挺熟了吧?” “……对啊,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现在是个什么进展?”李泽川有点儿迟钝地觑了眼邵桀手上摇摆压低的动作,恍然大明白地把这点儿容易落人口实置于不义的话茬儿含糊过去,专注于提溜着邵桀架秧子打趣:“我记着上个赛季结束之后你刚回盛安那会儿还闹出个协助警方抓坏蛋的事儿,送医院的时候网上都炸开锅了——该不会就是那会儿吧?” 邵桀未置肯否,抬手抹了一把还挂着发胶的鬓角,稍微回想了一下跟江陌极其难堪的初遇两遭,脑子里已经从单纯的憧憬展望到了有朝一日俩人的孩子遍地乱跑,可转念又想了想江警官对于警察事业的无限热爱,又觉得单就两个人能没羞没臊地相伴到老也很好——临别之前江陌留下的丁点儿甜头实在引人浮想,邵桀这短暂几秒的思绪飞得老高,猫躲在椅背的遮掩后头挡着半张脸傻笑,被李泽川眼尖地瞧了个正着,眼看着第三番嬉闹蓄势要起,安静躺在他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震动得没完没了,稍一抬眼,大巴车前端的自动门也“滴滴滴”地响了三遭。 满车的嬉声喧闹一瞬寂静无声,一前一后扒在椅背上的李泽川和温夕转过头来视线一触眉毛一挑,双双直觉不妙地缩着脖子滑溜下去,乖乖巧巧地端正坐好。 状似风平浪静的短会氛围显然有点儿微妙,徐经理和霍教练脸上像是还有些余怒未解,分析师曹利安强忍着忿忿蔫头耷脑,唯独旁观了全程的陶方面色如常地迎着几双探究有无的眼睛无奈却轻快地笑了笑,倾身示意着司机师傅开车上道。 邵桀捏着手机没动,抻长了脖子看着曹利安的后脑勺儿,隔了几秒才缓慢地接通电话,歪身靠在了密闭车窗和座位之间的犄角:“怎么样?” “没想到啊没想到,曹利安都是霍柯当选手那会儿进到DRG做分析师的,要不是你今天中场局间坐在人堆外面做按摩,赶巧看见他屁股口袋里的手机有问题,复制拿回来一看,果然——”李复北嘴碎地“啧”了一声,“哗啦哗啦”地翻着整理出来的打印纸,低声继续:“基本上LM俱乐部成立之后曹利安就跟他们有过联系,而且根据这个沟通的合作内容来看,可能还有其他俱乐部内部曾经有人被LM俱乐部收买过消息。这哥们儿早些年在国外上学进修的时候出过事,看这转账的架势,不是欠债,就是养人。待会儿我把有用的整理出来,晚点给你发过去。” “分析师卖数据可不是什么小事。”邵桀倒不意外,蹙着眉头极轻地叹了口气:“上次联系你买视频照片的买主找到了?有没有什么线索。” “联系我的手机号好像是盗用的,但这个号码曾经注册过一个社交账号,账号有一个需要核实认证才能加入的电竞交流群,我估么着应该是作废了,最后一条消息都是半年多以前。绝大多数聊天记录内容都是网吧选拔赛内推什么的,但也有一部分,是在牵线比赛造假的事,来钱儿快,参与其中的黑网吧似乎还不少。”李复北似乎正在一心二用地二次浏览着聊天群里的记录,查缺补漏的空当反问了一句:“桀哥,你猜这群里有谁?” “……LM的人?” “LM现在的老板,楼耀。不过半年多之前LM俱乐部的老板还不是他,就是不知道他在这群里瞎混是出于个人名义还是有人授意。” 邵桀眉头皱得死紧,屈起食指用力地擀了擀却松不下去,掀起眼皮眺着被路灯晃得彻亮的车厢,稍微抬手抵住了额头发际。 自从受制于人差点儿没命,邵桀优柔寡断了半载有余,此后动了以牙还牙的心思筹措近三年的光景,却不料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落空,无关痛痒的对峙根本无从动摇蒋唯礼在这几年时间迅速盘亘壮大的根基——邵桀那时便知,蒋唯礼其人,背后势必捆绑着某些寻常过错难以直接指摘的势力。 蒋唯礼是一颗相当自知却有野心的棋子,但倘若他的利用价值变得极其有限,他身后的人便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踢到一旁,任其自生自灭置之不理。 所以蒋唯礼才会在邵桀试图拨动舆论隐约搅局的当时,毫无遮掩直截了当地找来刘水,手段不太委婉地予以“提醒”,让他别把手伸过界去。 既是如此,那倒不如顺势做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囫囵个儿地在井底扔过一块巨石下去。 “蒋唯礼背后牵连的人想动没那么容易,他要是急了,保不齐闹出什么幺蛾子,最近务必小心,有什么问题联系我,或者找江警官也行。” 邵桀模糊吞声地叮嘱了几句,挂断电话摩挲着被手机壳闷得发热的手机,敛住了漫无目的瞟在车窗外头的视线,余光却从身前四排的窗边缝隙里撞见了一双幽幽却明亮的眼睛——李泽川栽着脑袋先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揪着邵桀的视线不放,然后叹了口气,在缝隙受限的视野里对着他晃了晃手机。 “你有事瞒着我们。关于蒋唯礼。” 第二百八十二章 帮凶-闲事(下) 案六帮凶 六闲事(下) 傍晚时分的夕照铺洒在城郊医院疗养康复中心的走廊,柔和的光线几经折转,焦灼地在男孩的身上烧燎纠缠,像是绕了周身的火焰。 男孩二十啷当的身量看着瘦削得近乎嶙峋,单薄的衣服像是能看见脊椎的骨节。他像是不敢抬头,缩身抱住膝盖蜷在冰冷的墙角,攥紧了拳头抵在齿关,瞪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理石地面上奔跑来去的影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整个身子难以自抑地抖动打颤。 “气道分泌物清一下!低血氧纠正——她现在血管不太行……” “室性心律失常——麻痹性肠梗阻……她植物人有多久了?没有对光反应……一点儿意识都没有了是吗——” “主任,室颤,心跳没了!” “看我干嘛呢?!除颤仪啊!康复这活儿不会干吗?!拿过来啊!” 男孩眼神忽地一散,抖得牙齿都在打颤,他根本听不清楚病房里人命关天的千钧一发,粗重地捯了几口气才勉强挑起视线,却在觑见病床尾沿脚踝露在棉被外的一瞬就被雾气笼住了双眼。他实在腿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两脚发麻地瘫坐在地上,无声地茫然了片刻,然后左一把右一把地抹开糊在脸上的眼泪鼻涕,捂着耳廓使劲儿鼓了几下,总算听见了刺向鼓膜的监测警报。 “哔——” 他呆傻地抬起头,一时分不清耳朵里的响动究竟是生命消散的最后尖叫,还是发自他脑子里绵延悲戚的蜂鸣。 眼瞧着男孩守在病榻前日夜煎熬了许久的小护士缓步站在他身侧,一时踌躇的空当听见了走廊里沉稳掠过的脚步声,稍一回身张望颔首示意,然后撤步让开,抬眼觑着那道挺拔却稍有凌乱的身形大步跨定到男孩跟前,扶着金丝镜框略微俯下身去,摊开掌心盖住了他支翘的头发,为难地伸手捞在他右肩。 “起来吧,你姐等了你这么久,最后这一程,多陪陪她。” —————— 抛开了电竞比赛日险些发展成恶劣事件的故意找茬,江北体育场接连三日的锣鼓喧天,勉强算是无甚大事地落幕作结。 晃在场馆里外当了三天后勤跑腿兼任保洁的江陌和肖乐天被耿秩拽着盘了大半天的钱款明细,将将得空扒了口盒饭,又被顾形提溜着去大会议室见见世面,肚子里都快没劲儿吹拉弹唱敲敲打打,歪在办公椅里撅了一筷子已经坨成一块油饭砖的茄子盖饭,难以下咽地纠结了一会儿,江陌还是蹬开了霸占着她办公桌一角的肖乐天,翻出柜子里的两盒泡面,咬住筷子尖儿拖着办公椅的滑轮,一溜冲到了饮水机跟前。 肖乐天迟钝了半步,守着被江陌接走了大半开水就开始重新加热的饮水机,叼着塑料叉子慢条斯理地扯开调料,掀起眼皮瞟着办公室门外没什么人影动静的走廊,咂了咂嘴放低了声线:“怨不得后来提审赵晋景那两回高局也跟过去了,合着这哥们儿还跟郑运有往来……” “折腾来折腾去,可能还是跟当初李齐铭身上那个涉黑的案子有关联,甭管是搞文旅宣传还是搞城建……但凡是涉及到倒腾钱——”江陌等不及面饼泡开,先掫起泡面碗喝了两口热乎,余光觑了眼肖乐天撂在她桌子上的手机:“开会的时候就溜号,亏着老顾没回头看你——还跟韩律聊杨糖果呢?不是我说……人家小两口之间小打小闹的事儿,你这关心的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真不是我起的头,是韩律说,这几天我偶像孔雀开屏,他有苦无处诉,就非得揪着我,让我关心一下人民群众,帮他找辙解决家庭内部纠纷。”肖乐天端着泡面碗挪蹭回来,先揶揄地乜了江陌一眼,随即愁苦地垮下脸,“而且最主要的是……按着韩律的话说,他们俩闹矛盾那天,我还真就看见过杨糖果——就在我家小区外头的药店。” 江陌差点儿被泡面汤里的葱花呛得喷出来,咳了两嗓子,尴尬地眨了眨眼:“她不是学生吗?家住你家小区那儿?” 肖乐天端着面碗兜身一躲,拎起卷纸递到江陌手边,一言难尽的一声长叹。 “要是真住那儿就好了。” 江北体育场执勤第二天,小肖警官收工奉命回家吃饭,先前连着在队里啃了半个月重油重盐的盒饭,在家里的餐桌上一时嘴馋撑得半夜难眠,临近零点前后溜达到小区门外的二十四小时药店,琢磨着买一盒健胃消食片,却不料居然万般意外地在药店夜营窗口撞见了扣着帽子收紧风衣的杨糖果,手里捏着一盒避孕药,有点儿慌张地跟肖乐天撞了个满怀。 “我当时本来没想认,实在是那张脸看得太清楚,没办法,这才顾及着之前韩律介绍过杨糖果给我,就琢磨着当是偶遇,随口搭了句话茬儿,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学校——”肖乐天捧着泡面碗嘴馋地咽了口唾沫,“结果这姑娘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也可能是看见我那套警服就肝儿颤,倒是一点儿没避讳,就说买药是为了配合赛训调整生理期,让我别跟韩律说这事儿,怕他担心。然后转身就走了,钻进一辆跑车里,蹽得那叫一个一溜烟。” 江陌这会儿已经掀开碗盖挑了一大口还硬芯的泡面往嘴里塞,重点有点儿跑偏:“你大半夜出门买药穿警服?” “……那挂在外面就那一件。”肖乐天摆了摆手,把打开的岔扥回来,“当时吧,我还真就没多想,后来越琢磨越不对劲儿,再加上看见韩律为了跟杨糖果吵架几天没见的事儿在那儿无病呻吟……我怕是多管闲事,这话说不说的,都容易闹得不太愉快——” 江陌又眨巴眨巴眼睛,彻底恍然:“合着你还查那辆车了?” “我这个手啊……也是欠。还记得咱俩在江北停车场里看见的那台车吗师姐?当时离得挺远,也是拉着杨糖果。” 肖乐天翻了翻面饼,没滋没味地嚼了两下,“我查了一下,那个车主吧,是一家飙车俱乐部的成员,但这伙找刺激的富二代跟梁明他们还不太一样,这个俱乐部呢,一般不在交警眼皮子底下晃悠,而是跑郊外,也不炸山,基本有活动的时候呢,就本地外地的生意伙儿凑到一块儿,打着飙车的名头,直奔一座依山而建,十分僻静的私人会馆。” 第二百八十三章 帮凶-两人(上) 案六帮凶 七两人(上) “……靠着山头的私人会馆?” 江陌端着碗吸溜了一口泡面辣汤,放空了视线耳熟地回想了半晌,猛地一呛:“晚渡山?那地儿不是早两年扫黄打非的时候查封了吗?怎么还开着呢?” “查倒是查了,营业场所的执照也吊销了,不过那座依山傍水的大别墅好像是富安兴城挺久以前的私产,地皮什么情况暂时不清楚,但施工建造手续齐全,总不能挖掘机一推不让转卖吧……” 肖乐天觑着他师姐呛咳得涕泪横流,着急忙慌地满兜掏扯了半天,然后一无所有地转头从他自己的办公桌上捞起一卷卫生纸,囫囵着塞到江陌手里面:“这卷不是拉屎用的,你先擦擦——” 他耷拉着胳膊搓了搓被嫌他恶心的江陌踢了个正着的迎面骨,浅嘶了一声就重新端起泡面碗:“反正好像当初的晚渡会所摘了牌之后就被人承包下来,现在名义上是私住,那个什么飙车俱乐部的活动也都是当聚会在办……这事儿本来就是我托同学帮忙打听的,既不好说得太清,也不好问得太细,不过据说他们管片儿还真就深更半夜摸上去过一回,结果一屋子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的当间儿,摆了三张麻将桌,筹码是一人一嘟噜阳光玫瑰……这种事吧,抓不着现行,基本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事没闹开,你还想查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杨糖果一个老实乖巧的学生,怎么跟这帮人凑到一块儿……” 江陌揪着卷纸抹了抹嘴,咂么了两下又嫌弃地攥在一块,抻长了脖子正准备寻找一下八成是被二组三组拐跑占用的干净垃圾桶,扬起视线先接住了一团从办公室门外扔砸进来缠挂得乱七八糟的钥匙串。 “师父?” “今儿上午说好的,你俩早走一个小时的假条我批完了,在我办公桌抽屉里。”顾形先捏着手机没进屋,倚在办公室嘎吱直响的门沿上搭了一眼莫名其妙的江陌,越过她的肩膀虚虚地点在肖乐天乐不滋儿摇头晃脑的脑门儿上:“老高要找我开小会,你俩待会儿自己去拿,要是我签完字没盖戳就自己戳一个给老耿送过去——他查考勤正冒火呢,先递条子再溜,切记,不要声张。” 江陌捧着钥匙有点儿迷茫:“我没请假啊?” “你问他。”顾形捧着咕噜乱响的肚子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奔着他大弟子的零食宝库迈开了前进的方向。他屈起食指在肖乐天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拎起一大袋还没拆封的法式小面包,示意地对着江陌晃了一晃:“这小兔崽子为了追星把你‘卖’了。” 肖乐天龇着大牙仰着脖子,一脸阿谀奉承地迎上江陌不解的目光,“我偶像今天最后一场在盛安的主场比赛。” “……昨天倒是听他发消息说来着。”江陌微微挑起眉梢,并不意外地翘起嘴角,“……所以呢?” “桀哥说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正好又轮不着咱俩支援场馆,就给了我两张票。” 肖乐天奉若珍宝似的从他的大衣里怀口袋里捧出两张VIP尊享内场嘉宾座票,咧着嘴“嘿嘿”又笑:“自己去倒是也行,但桀哥说他本来打算问你有没有时间去看,凑巧打岔聊开也就没机会再问,知道你对比赛不太感兴趣,怕说多了招人烦,就跟我商量说要是能把你带到现场,再另送我一套DRG全队亲笔签名的队服典藏版。师姐,为了我的幸福——” “卖友求荣,幸你个头。” 江陌三天往前才留给邵大选手丁点儿兴高采烈回味悠长的甜头,敞开了心绪之余倒也无谓于羞赧起哄,单纯不爽这俩人话不说明就背着她偷偷摸摸地私相授受,追在见势不妙就要撒腿蹽跑的肖乐天身后,势要踹他一脚才做罢休。 顾形屁股一撅原地落座,顶着一脸无知无觉的慈祥看着他铁树开了花的闺女欣慰一笑,乐呵到半道差点儿被小面包噎得去见老顾家的列祖列宗,佝偻着老腰又在江陌的柜子里捞出一箱子没拆封的纯牛奶,伸长胳膊截停了显然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场的内部争斗,指使着江陌帮他抠出一盒牛奶顺顺脖子,转头摸索出了被他揣在屁股兜的手机,觑了眼来电显示报警指挥中心的电话号码,嗓子蓦地一紧,“咕咚”一声把糊在嗓子眼儿的面包疙瘩噎进喉咙。 “……哪个区?管片儿的人到了是吗?……大概情况?” “……法医鉴定先联系了吗?成,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顾形挂断电话,一口气嘬干净一整盒牛奶,伸手把江陌搁在桌沿的钥匙串重新往口袋里一揣,“假条甭想了,今天能下班算你俩运气好。速度,两分钟之后楼下出警,盛北区南阳路电业南里小区发现一具被断手挖心的尸体,带上老祝小罗,我到老高那儿点一卯就下去。” 江陌先是一怔,有点儿呆愣地撞上了顾形向她确认状态的视线,顿了两秒才利落应声,快速地划拉着桌面上的吃食翻出车钥匙,转身一巴掌糊向了还杵在那儿浮想傻眼的肖乐天,“琢磨什么呢?估计待会儿场面不会太好看,泡面别吃了,省得你犯恶心,走啊。” 这茬儿不提还好,肖乐天还没等撞见现场惨烈,单跑下两层楼梯,就已经喉咙反酸地咽了又咽:“……师父刚说断手挖心……该不会是几年前来着?……那个——哕——” 江陌被他这哪壶不开的动静提溜得心里“咯噔”一沉,屏了口气又粗重地叹出来,缓住了还有些恍惚发软的脚步,指节不自觉地颤了几颤,扬手轻轻顺拍着抱住垃圾桶就抬不起头的肖乐天。 断手挖心的连环惨案,正发生在红楼巷道遍地猩红的那一年冬天。 接连数起性质恶劣的凶杀命案,受害者遍布各行各业,始终未能查明确切的社会关联,血腥味浓重地卷进了日夜凌冽的北风里,长久未能消散。 顾形主理查办两桩要案举步维艰,却不料在即将寻得挖心惨案个中眉目的那一天,盛安城里铺天盖地砸下一场厚重得几乎能掩盖一切的暴雪——顾影也枉然地死在了两案凶手销声匿迹的那一个深夜。 “还不清楚情况,务必把嘴闭严,尤其是在师父跟前。” 江陌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紧迫的时间,伸手把还沉浸在当初警校教学课件实况照片里晕乎迷糊的肖乐天一把薅起来。 “走吧,吐差不多得了,先去现场看看。” 第二百八十四章 帮凶-两人(下) 案六帮凶 七两人(下) 盛城老运河道往北这片城区的楼盘几乎是跟奉水河南铁路沿线同时而起,辖区规划定位服务金融互联高速发展,招商引资老城改建当为盛安最先,新楼旧栋的房价也是寸土寸金,早些年扎根盛北收购承建的富安兴城地产简直把手里头这几块地皮利用至极,商厦住宅高楼平地而起,遮光挡雨地密集耸立,睥睨地藐视着一条窄道之隔,齿豁头童亟待翻建改造的老破小区。 南阳路恰巧就落在这道泾渭分明的新老交界当间,稍显割裂地将小资与烟火生硬地拼接到一起。 电业南里小区敞着锈得嘎吱直响的铁门常年开放,连番的警笛响不过半晌,就被楼前街后张望热闹的行人住户堆挤得乌泱乌泱,隔了老远也能听声闲晃的邻里街坊都已经垫着脚尖站到了南阳路两车道中间的隔离栏杆上,更有甚者索性攀上了道路西侧地势稍高的商住楼盘围栏,扒拉开了封闭小区前来驱散的保安,举起手机瞄准了人群尽头的警戒黄线,翻来覆去地拍个没完。 “南阳路这片儿早几十年前都是电网给职工分的房,后来又划归了个重点小学的学区,平时哪碰见过几台警车火急火燎响了一道,完了咵嚓一排停在小区里这阵仗——陈大爷,你这小蹦蹦再停这儿占非机动车道我可要找人给你扣下了啊!往前挪十米那不就是停车的地儿嘛……诶领导,咱从北边儿这栋楼的小卖部里穿过去,打好招呼了都……现在西门那儿根本进不去,鉴定带着设备呢,挤点儿倒不怕,就怕谁凑趣儿。刚才就为了看热闹的事儿,有几个大哥跟隔壁住宅小区的保安吵得那叫一个震天响,所里刚过去人处理情况。” 南阳路派出所负责接引鉴定刑侦调查组到位的民警姓周名宥,是同单位周锋周所长的宝贝亲闺女,在警校那会儿跟肖乐天同班同期,焦头烂额地顶着一脑门子热汗举高了手机快步迎到了把外勤车停靠在老远街边的一行人跟前。 她先稍微惊讶地握住了两位领导主动友好伸过来的掌心,转身对着主要负责拎箱子扛设备的江陌和小罗法医颔首致意,嘴皮子干脆利落地说明了一下现场附近有点儿糟糕难控的周边情况,趁着指示前进方向侧身晃过的空当,哥儿俩好地屈起胳膊肘在莫名晕车面带菜色的肖乐天肩上一杵,扭头快提了几步,掀开棉捂的门帘,带着顾形一伙佝身钻过了被货架堆挤得狭窄的小卖部暖屋。 “咱们派出所人手平时就紧巴巴的,真出了命案险情根本不够用,接到报案之后把所里的辅警全摆在那儿也就只够控制住命案现场的那栋单元楼——而且今天这时间点实在是有点儿寸,正赶上区里领导连开两天大会到处走访,几个街道主要的警力划了一半儿给到会议论坛那头,中心倒是帮忙调了附近几个派出所的人手,但拢共就那么几个外勤,也就够着把警戒线往外兜一兜。路面上的情况,估么着怎么也得等晚高峰过去,交警的同事过来协助。” 周宥踮高了脚尖举起警戒线,先稍微留神地眺了眼距离充分的围观人群,这才压低声量,让步站定到单元楼门前:“三楼四号套室出租屋,一共发现两具尸体,报案人是楼下的邻居和房东。听说是二楼的大爷凌晨起夜的时候就发现楼上漏水淌污叫门不应,白天又去敲门没动静,顾及着先前就有过年轻租户把那屋子祸害成垃圾场,就紧忙联系房东过来开门确认一下情况,结果没想到刚一开门就被血腥味儿闷了个跟头,二楼大爷好像是趔趄几步直接从这楼梯上掀下去了。房东报过警之后陪着大爷去了医院,周所在那边盯着呢,如果报案人的身体没太大问题的话,待会儿应该就能带回目击的证词口供。” 顾形先一点头,兀自走在上楼队伍的最前头,“你师父陈锐呢?老刑警调回家门口的,说什么没有?” “在走访楼上楼下和周围的住户。”周宥扬起脑袋,“他大概看了眼尸体的情况,估算着大致死亡时间超过一天,正在询问大爷大妈,看看前两天有没有什么陌生人进出。” 老旧楼道里着实又窄又陡,恣肆的穿堂风一鼓,血腥脏臭的味道就合着陈年累积的浮灰尘土强硬地呛灌进了鼻孔。 顾形掩住口鼻闷咳了两声,僵立在格局老旧正对着厕所的门口,沉默地看着那具因为坠挂扯断了老旧管道而撅躺在遍地脏污里的尸身恍惚良久,腰间被祝思来担忧提醒似的抵住才晃神抬头,尴尬地清了清干涩沙哑的喉咙,架起胳膊搭住了满脸铁青还坚守在命案现场门口的小辅警,抬手招来江陌上前把人替换下楼,转而侧身躲过,示意着祝思来和小罗法医这两位鉴定部门的先行队伍先一步进到房间屋里,满兜翻腾着手套鞋套的工夫,猛地扬起脑袋,嘶声先瞥了一眼强咽下酸水恶心硬着头皮跟上来的肖乐天,随即略微顿住,确认似的眺了一眼半蹲俯身地站到了通往四楼台阶上的周宥。 “中心调度那边不是说,就死了一个?” “我们所里接了报案出警赶到,刚开始确实只看见了倒在厕所里的那个。毕竟涉及命案,小所小站肯定优先控制现场确保周边的安全……” 周宥撑着膝盖,为难地挠了挠溻湿又吹干的鬓角,“我爸——呃周所,反正他着急忙慌地上报调度市局之后就顾着楼下摔了脑袋的那个大爷去了,我过来跟我师父接班儿,初步确认查勘死亡情况的时候,才从那个次卧的门前经过,看见里头还倒着一个——门锁已经被砸坏了,木门薄板和门口地面都有血迹,门是虚掩着的,倒是没看到次卧里面有明显被强行侵入的痕迹,那女孩就直挺挺地捂着心口躺倒在床上,人已经没了,看尸僵缓解的情况,大概是跟厕所里那姑娘的死亡时间,差不了太多。” 第二百八十五章 帮凶-调职(上) 案六帮凶 八独家(上) 两居室的房间格局紧凑,动线之上勉强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身宽。 入户的过道逼仄,右侧还堆挤着一个像是时刻要歪倒垮散的小鞋架,老式吸顶灯已经被灰垢糊挂得昏暗不堪。 次卧大概是占用了原先的小客厅重新打起的木质隔断,被楼道窜起的风吹曳得“嘎吱嘎吱”响个没完。 不过五米进深的窄廊采光几乎全凭着厕所管道旁边粘了防窥窗贴的两扇铁框小窗,朝向不佳本来就黯淡的光线经由窗贴上的图案折转,斑驳混杂地晃照着遍地血迹的脏污凌乱。 防盗门口的地垫短靴已经被踢卷掀翻,歪扭地斜躺在左手边堆了一排外卖垃圾袋的厨房滑轨门沿。厨房里的炊具家电一应俱全,却几乎没有什么使用过的痕迹,规规矩矩地搁在台面顶上排排叠站,也就一小块方正的塑料菜板使用率挺高地斜插在不锈钢水池旁边的沥水篮当间,明显切过红心火龙果被汁水浸泡过的玫粉色还顽固地粘挂在砧板割划的缝隙刀痕。 印着某个漫画联名的刀具相当扎眼地立在燃气烟道跟前的墙角,套组刀架上空空落落,明显缺了一柄锋利便持的厨师刀和一把宽刃斩骨的菜刀——江陌稍微抻长了脖子,往正研究着尸首身下周边血点脏污迸溅痕迹逐个标号拍照的小罗法医身上一眺,随即目光逡巡地在主卧遍地狼藉的房间里捞了几遭转身回去,跨步迈过了挤在厨房门前轨道上设卡拦路的垃圾堆,扽紧了手套。 她先大致翻了翻台面上方壁柜,随即稍微屏息单膝半跪,捋着外卖包装上没有及时扯掉销毁的机打小票逐一确认了一下出租屋的两位常驻人员姓氏和最终点餐下单的时间,拍照记录之后才挪开了有些碍事的外卖袋子,皱巴着鼻子深吸一气,循着台面下方明显有别于厨余杂物的酸腐臭味原地撅了一圈,拎起强光手电确认似的在水槽下方靠右的柜门扶手晃了几遍,视线蓦地顶住,俯身凑近了把柄边缘并不明显的胶凝污痕嗅了两下,眉间倏地紧蹙。 血腥、腐败的味道嚣张又游离地钻进了她的鼻子里,本能地厌恶恐惧激得江陌后颈发麻,霎时间爬上了一片鸡皮。 她谨慎地托住柜门下沿,掀开压了膜的密度板,有些恍惚诧然地看向几乎严丝合缝嵌在橱柜里面的小型冰箱,一动不动直觉不妙地僵怔了两秒过半,犹豫地捯了口气,到底还是缓慢地拨开了不知道是冷藏室还是冷冻室的一体冰箱门,心里“咯噔”一声一沉到底。 江陌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就被直冲天灵盖的尸腐肉臭掀得身形不稳,整个人无意识地向后一仰,单手掩住口鼻躲着那股恶臭的气味,整个肩背都失衡地抵撞在橱柜台板,才相当勉强的没一时腿软地一屁股坐在这遍地的馊饭馊汤里面。 柜门冰箱门“铿铛”一碰,杵在门外缓步台专心致志地听从顾形指导安排的肖乐天周宥就齐刷刷地视线一歪,越过半遮挡在身前的领导肩膀,傻眼地眺了会儿小型冰箱里头的腐溃烂败插着刀刃的断肢心脏,然后鼻孔翕动一缩,被那股子穿堂涌出的尸臭味道敲了个当头,俩人拧动了“咔哒”作响的脖子面面相觑了一瞬,脸色“唰”的一片惨白,整齐划一地扭身腿软,一步两磕三晃四绊地狂奔下楼,哕吐声凄惨地回荡在楼群当间,半晌没能止停。 “我还以为陈锐这小徒弟能比你师弟强点儿——瞅这架势属实也就强了一点儿。” 顾形也被这股子全屋断电跳闸之后闷出来的臭味熏得皱眉,嘴角苦哈哈干巴巴地撇了一撇,回身搭手借了把力气,先扶着靠在犄角旮旯里姿势有点儿别扭的江陌直腰站稳,抬眼挂住了祝思来闻声张望的视线,勾手把人招了过来。 祝思来的表情神色都遮掩在口罩底下,似乎无论如何都能波澜不惊的眼神却在觑见冰箱里一团稀烂的刹那,糟心疲惫地沉了又沉。 “没看见冰箱,也没听见制冷机的动静,我还以为——” “如果只是断手挖心,兴许还得像前两年那会儿研判一下究竟是不是模仿犯……但是把心脏和断肢放在冰箱里还插上利器,这个犯罪特征……想忽略都难。”顾形摘了手套,使劲儿抹搓了一下僵硬阴沉的脸,压住祝思来沉垮的肩膀,脱力地轻轻一拍:“鉴定中心出现场的人什么时候能过来?” “省里头下来个活儿,原来定好说是等法医这块儿忙完,差不多把尸体送出去就能往这边儿赶,胖坨在那儿堵人呢——”祝思来垂着视线沉默了片刻,视线掠过似乎还有些恍惚徘徊的江陌,支起胳膊肘碰了碰缠了周身压抑执狞的顾形,眼神一递,“我电话催一下,你跟老高知会一声,别站在这儿,撂着个脸比驴都长,出去透口气。” 顾形挑了下眉梢,没吭声也没推拒,屈指在江陌的脑瓜顶上弹了一下,摸着烟盒打火机就扭身出去。 江陌先没多大反应地盯着她师父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去,小心仔细地将厨房情况血点痕迹悉数指示给提溜着箱子赶过来留证标记的小罗法医,良久才把目光从这遍地的七零八乱里彻底拔起,觑着刚拎起手机催促要人的祝主任,嘶声确认了一句。 “……三年前?” “嗯,三年前。” “凶器基本都是现场取材,杀人手法、处理尸体的状态也比较随意,受害者的性别、职业、年龄均无明确特征,唯一能佐证连环凶案的线索,就是从胸骨下沿挖掏脏器,砍掉双手,再插着刀刃或者现场搜刮的锐器搁在冰箱冻起来,这么一个贯穿几起凶案的手法证据——”祝思来重新戴好手套,大概也知道三年前两起连环凶案阴差阳错的莫名关联算是这对师徒之间始终辗转挂怀无法置身其外的艰难课题,他没多言语,只是扬手给江陌规划了一下刑侦人员在首轮搜证尚未结束的案发现场里自行查验调查的规范路径,兀自捋了捋思绪,言简意赅地提点几句:“案子虽然搁置了三年,但案件详情的权限都没放开,很多案件细节确切知情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清。挖心这事儿实在骇人听闻,你没来支队那会儿我跟你师父就碰到过一次模仿犯罪,但那次的案子明显就是根据当时的警情通报和坊间传闻动的手,一查就知道是情杀想脱罪。” “不过今天这种情况,在我看来,得有个七八成,跟三年前突然停止凶杀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凶手有关系。” 祝思来抬起眉毛,搭了一眼听了个来龙去脉有点儿苦大仇深的小罗法医。 “接下来的两三成可能性,就看这屋子里的两具尸体,究竟能告诉我们多少不能开口的秘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帮凶-调职(下) 案六帮凶 八调职(下) 南阳路这条不大起眼的双向车道一堵就是将近两个钟点。 盛北大厦的会议论坛八成是关系到区域产业的投资落实,领导重视得紧,别说几个街道的警力安排,就连路面交通的调度都被优先协调给了大厦周边晚高峰的通畅确保,主干道分流出来的车辆一股脑地扎向了南阳路这条平日里主要被用来抄近路躲信号的窄道,连人带车地拥堵难疏,推推搡搡的越挤越乱。 顾形这一肚子陈年累积的郁结压根儿没处消散,衔了根儿烟晃到楼下还没来得及点着,层层叠叠张望热闹的人堆儿外头就“咣”、“咣”、“咣”地追尾了三台车,左一个争抢右一个不让地横亘在本来就行车缓慢的拥堵源头——顾形抻长了脖子挑眼一瞧,望着又一轮喧闹当中那两个愁得一脑门子臭汗的小交警焦头烂额地扯嗓子摆事实讲道理地吼着让这三位祖宗先把车挪走,捏着打火机擦了几圈火苗,到底是拍拍裤腿搓了搓手,把烟别在了耳朵上头,朝着争执不休的嘈杂中央迈了一脚。 等到支援协调赶到,顾形头昏脑涨地从人堆儿里沾了一身的烟熏火燎晃回到案发现场门口,派出所负责走访问询周边情况的陈锐也恰好攥着他卷角稀烂的小笔记本,提溜着两颗还恶心得浑浑噩噩的小菜苗,整襟严肃地站定到了转身迎上的顾形身前,正色敛眸地敬礼颔首。 陈锐已经四十后半,资历够老,早些年在刑侦煎熬得头发稀疏,这两年又在派出所耗白了鬓角,鼻梁上方挂着老花眼镜不苟言笑,搭眼盯着顾形那张神色复杂烦闷的脸瞧了几秒,到底还是捞起了顾队长执着地递到他胳膊跟前的手,沉重地握住一摇。 站在楼梯台阶上探头探脑的两颗菜苗觑着眼跟前这点儿显而易见的渊源不小,又扬起眉毛看向了老早就站在顾形身侧,似乎跟陈锐也有些点头交情的江陌,双双呆滞了半晌,紧忙跟在提步上前的陈锐屁股后头,捅捅咕咕地挪蹭上前,一左一右地挤在她身旁,好奇问道:“师姐,这啥情况?” 江陌先没搭茬儿,犹豫地觑了一眼似乎压根儿没有从她师父那儿听说过调任派出所始末来由的周宥,稍微想了一会儿,言简意赅地小声说:“三年前师父调查断手挖心案,陈警官也有参与其中。” 当初并行调查的两起连环重案,何其举步维艰。 江陌那会儿还挂着实习的警号在派出所里调解柴米油盐,早先只是能从内部公开的卷宗文档里大致窥见个中的疑点艰难,查办主理的诸位警官也不过是难得有需要派出所协助时一走一晃地掠过眼前。 直到红楼案魏祺盛身陷混乱,江陌作为目击证人和巡逻搭档屡次接受问询审查,这才在督查办公室的门口,跟陈锐有过几次稍显正式的碰头面谈。 挖心案性质恶劣影响深远,陈锐那时跟顾形分工一二,主要负责跟进这一起连环凶案,本来是指望着能借此机会凭着资历辈分压下稍显年轻的顾形一头,破了这个重大刑事案件争取提拔警衔退居二线。 然而两人的调查方向却始终相悖,妥协艰难,顾形认定受害对象的选择并非随机,陈锐却坚持形势紧迫,撒网蹲守才能尽早解决当前没有方向的止步不前,一来二去闹腾到高局的办公室里面,评判利弊情况,末了敲定首要确保不会再有受害者出现——顾形面子上坚定听从指挥,背地里却心有不甘地扒拉着受害人之间社会关系的算盘,分神溜号期间被陈锐逮了个正着,顾形无甚收获稍显理亏,只能老实地窝在陈锐身边静默蹲点,却不成想就在暴雪纷扬的那天夜晚,错过了顾影最后那一通无助绝望的哭喊。 此后挖心案戛然搁置,红楼案也无迹可寻,陈锐因为决策失误牵连深远,主动担下了带队顾形的责任,在接受调查之后提交了调职申请,以家中父母年迈为由调到了临近父母住所的南阳路派出所,兢兢业业地在街头巷尾一呆就是三年。 这起悬而未决的案子也就这么如鲠在喉地在溃烂的血肉里藏了三年。 “两个女孩儿在这儿合租了得有小半年,赶上过一次街道上门做调查,身份信息这些待会儿我们所里统一整理一下发给你。这俩女孩儿在这个老旧小区的住户里面算是比较显眼,周边的邻居看他们两个年轻小姑娘自己生活,也都时不时地有过帮衬。” 陈锐捧起小本子沾了唾沫快速一翻,皱着眉头托了下花镜,直切主题地把纸页上笔锋有些发颤的记录指给顾形看了几眼,“厕所里那姑娘叫钱安,春节之前好像是在一家传媒还是营销的工作室上班,节后回来楼下的大爷大妈也就没怎么见她出去工作,具体情况还得再深入了解一下。次卧里的女孩儿叫李蔓蔓,也是做什么影视后期工作,跟钱安是大学同班同学,俩人毕业正好都在盛北,就一起租住在这儿,平时的作息都不太规律,但起码这一天里的早中晚,在楼下晒太阳闲唠嗑的大爷大妈能见上她俩一面。” 顾形稍一点头,顺势追问:“邻居最后一次见到她们两个中的谁,是在什么时间?” “昨天早上六点不到半。”陈锐笃定地迎上了顾形疑惑的视线,“根据一楼刘大娘所说,她们这个小区因为电路老化,所以这些老年人早起做饭的时间点楼里经常跳闸,她正好出门合闸的时候看见李蔓蔓穿着她那件儿深夜加班的时候经常裹着的棉服跑出门。因为这姑娘最近上班时间非常混乱,所以刘大娘当时并没有多想——” 陈锐的声音不大,字句清晰地沉声下滚,适才从尸袋跟前直起腰来的祝思来竖着耳朵零零碎碎地听到此处,眼冒金星地猛抬起脑袋:“不对啊,次卧里这具尸体的情况,昨天早上六点都快僵了啊?” “僵了就对了。” 顾形缓慢压抑地长长一叹,苦笑着把嘴角提起来。 “跑的那个人是凶手,不是李蔓蔓。” 第二百八十七章 帮凶-独家(上) 案六帮凶 九独家(上) “确认受害者情况的时候,我也稍微留意了一下次卧里这具尸体类似猝死的特征表现,根据目测的尸僵缓解情况,往前捯了一下受害者死亡的大致时间——虽然这种约略的研判充其量也就是个走访询问的参照,不过当时考虑到早上六点来钟这个极有可能存在混淆矛盾的关键节点,我就带着周宥和小肖,往小区周遭走了一遍。” 陈锐挂在鼻梁的花镜又滑到鼻翼上面,他捏着镜腿儿往上一扶,这才看清顾形递到他手边的那颗烟,托住了他的手腕扬手没接,抹了一把喉咙上不怎么显眼的手术疤痕,“那会儿烟酒来得太狠,嗓子坏了,说话都得省着点儿力气,早戒了。” “你手术完那会儿,老耿去医院探病回来,说得挺严重,看你这不耽误上班不耽搁查案,不提这茬儿都看不出来。”顾形对于陈锐身上这点儿郁结窝火憋出来的急症由来心知肚明,然而这会儿既不适合伤春悲秋,顶头硬碰了许多年的俩人之间八成也扯不出几句感慨愧疚同病相怜,索性搪了一嘴,把话音扯回到案子上面,“南阳路这片儿几个老旧待改的小区都挨在一块儿,我看派出所架设的监控都没几个——听你这话,是还能摸着点儿方向?” “南阳路往电业南里小区这一侧虽然都是老旧小区,但隔道的商业住宅衔接着新起的商厦商圈,嫌疑人但凡提前踩过点,就必须得避开那边儿相对比较完善的路面监控和地面安保,从这个四通八达的老小区往外钻。六点来钟,即便天儿冷不出门,一楼二楼的大爷大娘对楼下的动静儿也能了解个大概,年轻人在这儿一走一过,怎么着都算显眼。” 陈锐捻着卷边儿的小笔记本掀开一页,躲身避开了终于扒着窗户眺见转运尸首的车辆拐进小区,抬腿就窜下楼去准备接应的小罗法医,稍微用力地点了点纸篇上略显潦草地标注了有监控画面佐证的疑似逃窜路线图,示意给明显眼神儿也没那么利索的顾形看,然后掀起眼皮打量着他有些艰难的阅览视线,掖着笑意闷哼了一声,动了动嘴皮子快速捋了一遍:“……按照刘大娘的描述啊,穿着这件烂大街黑色棉服的人出了单元门往东拐,应该是按照平时上班赶通勤公交的习惯,往宁河街的公交站方向过去——穿过两栋楼之后,靠近街边儿的这个佳和小卖部自己私搭的夜卖小窗口上有个可视门铃,正好因为有人经过拍下了一个比较模糊的侧影画面。” 陈锐背手接过抻长了脖子专心致志擎等着出场露脸的周宥递过来的手机,把翻拍的照片展示给顾形和倚靠在卧室门框的江陌看了两眼。 “这儿正好能看到,黑棉服没有往街边公交站台走,而是往北,一路途径了门口有防盗监控的烟酒店和社区诊所,钻进了那个在盛安市都有名的宁河早市里面……早市附近本来就没几个能够衔接覆盖的监控,再加上人流量的现实问题摆在这儿,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年节那段时间所里在这儿抓个贼都费劲,但凡他钻个犄角旮旯的空子换掉了这件外套,连个追查的方向都不好找。” 顾形嘶声犯愁,摘了手套抓了抓后脑勺儿:“过了早市这条街,都不止跨街道,这跨区了是吧?估么着还是得找老高协调……” 陈锐小心翼翼地合上笔记册子,按住封面已经褪色得看不清楚图案的贴纸轻轻摩挲:“……附近这么大动静,高局那边怎么说?” “先压一压稳一稳呗,还能怎么说,区里头正忙着关乎民生经济的事儿,怎么着也得明天先把那些外来投资的企业家安全送走再开大会批评检讨……你们南阳路派出所责任到头,查案子的事儿躲不掉。”顾形余光觑着陈锐绷紧的嘴角,搭着那本几年前查办案子时新拆了封就被陈锐闺女粘了贴纸的笔记本瞧了又瞧,一时五味杂陈地错开目光,转头瞥向了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栽歪着上身溜号的江陌,稍一抬眉梢,循着她拧眉紧盯着主卧房间布置的视线往屋里墙面上的海报一瞄。 墙面上装裱在玻璃画框里的那张脸略微有点儿眼熟,海报正当间用金色签字笔画了个龙飞凤舞的署名,花里胡哨地遮挡在海报印刷“Primero”的ID上面。房间布置略微昏暗,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几层一模一样的书籍封面,起先因为楼里电源跳闸就关机搁置的电脑和配套硬件占据了整间屋子的大半,恣肆地挤占掉了除了单人床以外几乎全部的生活空间。 顾形撤身回来,弹了个响指在江陌眼前:“看什么呢?” “……桌子上的饮料外卖。” “我看厨房地面上摆的外卖垃圾……这两个女孩儿都没有扯掉机打小票的习惯,但这个饮料袋子上却没有钉过票据的痕迹,屋子里的垃圾桶我大概都翻过一遍,没有找到相关的杯贴和纸片。”江陌扬手朝着电脑桌角落里插了吸管的饮料杯上遥遥一点,视线稍落,转而眺到了陈锐身前:“陈警官?邻居有没有提到过外来人员的事儿,送快递或者跑外卖什么的?” 陈锐先是一怔,低头从花镜镜框上沿看了江陌一眼,稍微回想了一下片刻往前大爷大娘们七嘴八舌地扔砸在他耳朵边的线索闲言,“陈大爷还真就提过一嘴,说这俩姑娘在家的时候外卖不断,一回订三五家垃圾食品饮料都是常事,偶尔深更半夜的也能听见跑腿送单……不过大爷大妈说的这深更半夜,大约也就晚上九点、十点——” “这事儿先不纠结,所有的外卖快递都留存取样——”顾形抬手一揽,搭住气喘吁吁爬上楼来的胖坨肩膀拍了两拍,扭头却瞧见一个面生的小辅警稀里糊涂地顺着他的招呼跟在胖坨和小罗法医身后挤进房间,兜头遭了祝思来保护现场的一声厉喝,脸色煞白地眨了眨眼,僵硬磕巴地杵在门槛。 “陈……陈叔……领导——那个,隔壁那栋楼,好像……有点儿麻烦。你们——你们要不要去看一眼?” 第二百八十八章 帮凶-独家(下) 案六帮凶 九独家(下) “闹事儿的是个记者?这楼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拦着,她是打哪儿钻进来的?” 电业南里小区这桩血糊连的挖心惨案其实事发暴露得没声没息。 死了人的祸事在老旧小区里无胫而行,然而交口传递的效率还不如哪栋单元楼底下来一辆救护车鸣笛三响传得迅疾,正赶上工作日出勤的时间,管片儿派出所的警察蹬着自行车急如风火的封锁了案发现场时,周遭实在没什么热衷于自媒体掏手机的年轻人在附近,案情的惊险可怖刚叽里咕噜地闹腾而起,退休养老推碰不得的大爷大妈就先一步拄着拐棍推着轮椅抢占了围观热闹的第一排,好奇尚异的人群层层叠叠地摞起来,迟了个把钟头才得了丁点儿“线报”闻风而动的新老媒体记者几乎都堆挤在围观群众的最外,举着各式非官方媒体的摄录装备探听凶案虚实不得,末了只能扥着盛北区召开论坛会议限制车流以致拥堵事故争执不断的笼统话题,再提溜着突发凶案一事隐晦地勾缠到一起,含糊其辞地将人命关天的起由栽歪到办事无为的警察和领导们身上去。 撇开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说纷纭,案发现场里那具死相凄惨的挖心尸首极有可能事关三年前平白搁置的旧案,陈锐在现场封控伊始就果断笃定地把人员集中安排在事发楼栋周边,对派出所赶调过来负责管控疏散人群的外勤同事下了严守小区楼群警戒线以防死角走漏风声的明确指令。 案发楼栋附近虽然常年开敞,但规划规整占地不算铺张,偷奸耍滑地从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去惹是生非几乎没什么可能性,那也就是说,这记者十有八九是因着什么其他无关琐事猫在了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区,在得知有凶案发生的当时稍微刻意地躲过了警方的初步盘查询问,却又在觑见了什么端倪之余,打起了从小警察的嘴里坑蒙套话的主意。 江陌得了顾形的指使,提溜着在案发现场的血腥腐臭味儿里泡得头晕的肖乐天快步跟紧了派出所的小同志赶过去解决问题,路过楼间空当时脚步却忽地一滞,她偏着脑袋扫了眼依次停在两栋楼间窗下的几台轿车,瞄着车轮底下久停落灰的痕迹捋了又捋,目光继而辗转落定在了那个突兀斜碾过一处车位划线的轮胎之上,嘶声着把眉头蹙紧。 “这车,有点儿新啊。” 脚底下还沉滞虚软的肖乐天从他师姐的肩膀身后冒了个头,循着她的视线往那台没搭轮毂挡板也没套防雨遮布的新车上一瞭,随即了然眨眼,掏出手机拍下了那辆轿车的车牌证照。 焦躁得汗溻了鬓角的小警察已经闷头扎进了隔壁楼栋的单元门,踩上楼梯台阶才想起身后头那两位拖住了脚步的市局“小领导”,回过头来急吼吼地问道:“这车有什么问题吗?” “小区里没有车辆进出的记录,外来的车辆最好确认一下车主。”江陌抬手扶住肖乐天的肩膀,把逐一确认未离场车牌一事悉数嘱托出去,翻出她揣在口袋里晃荡成一颗小地雷的听装可乐,捋了几下送到小警察的手里,“先不急——楼上那说是来采编采风意外撞见办案的记者到底什么情况?她这吵吵闹闹是从哪儿论起?” “……其实吧江警官,我们也不知道那人到底闹得哪门子情绪。你说这一没限制她人身自由,二不过照例走访询问附近居民有没有可以提供的线索——” 小警察先是点头道谢,撅着屁股把胳膊支了老远才敢撬开可乐拉环,顶着汽儿浇上冒烟的嗓子眼,打着嗝儿满脸犯难,“要不是我们楼底下的同事瞟见闪光灯一晃,抬头就看见她偷偷摸摸地从那个洗手间的窗户往案发现场厕所的窗户里拍,咱们压根儿就不会找上门来。” “我听陈警官说,因为垂挂坠落的尸体正对着厕所那扇窗,虽说因为楼间距比较近的情况基本都贴了防窥的窗贴,但还是顾及着以防万一的事儿,逐门逐户地找过去了解情况。”江陌揣着胳膊仰头打量着两扇窗户几乎正对的方位,“那记者去的那户人家,是没敲过门,还是假装没有人?” “敲过门,但假装没有人。”小警察撇着嘴角一抬眉眼,似乎也觉得这事儿蹊跷不对劲,“当时敲门没开那会儿,楼下张大爷还说呢,楼上那住家的大姐好像是之前远嫁被打伤逃跑之后,她家闺女买了这套便宜的老房子让她躲过来的,不过听楼下大爷大妈们传闲话说……好像那大姐跑到这儿来是因为家暴之后反过头把那男的给打了,然后那男的把她告了,这记者可能是为了曝光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真就往这儿跑过几趟,估么着是像在庭审之前争取一下网上的舆论……” 小警察扯住越念叨越远的话茬儿,一口气灌完可乐扬手摆了两下,“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地躲着咱们不说,还偷拍照片视频,被发现了也不配合取证问询,说了现场照片需要删除不能公开她也不听——打从这儿起,就开始嚷嚷着什么大众有知情权,她作为记者必须要揭露还原这些恶性案件警示群众什么的,哦对,然后还像是挑衅地反问说——” 小警察搓了搓下颏,未曾经历不太确定地学了一嘴:“她说,这次的尸首,是不是跟三年前挖心断手的案子有关?” 江陌眉心顿时蹙拧成一团。 “她说她是记者,身份确认了吗?” 小警察先一摇头,然后抬眼循着江陌一心二用留意着身后的视线抻长了脖子,对着挂断手机从车旁晃身回来的肖乐天扬头一点。 “外来车主查到了。” “袁兰茵,是个记者不假,不过名声不太行。尤其是在咱们刑侦的队伍里。”肖乐天点开了小米录对照着屏幕翻拍的照片,放大了局部内容,顺手递到了江陌跟前。 “三年前拿纸媒的头版头条和流媒上买来的热度报道过挖心凶案独家,不仅把查办失误这个屎盆子扣栽得刑侦支队一半年都抬不起头来,还接续‘人血馒头’的热度报道裹乱,闹得盛安城里人心惶惶了小半年的年度大记者,就是这位神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帮凶-电话(上) 案六帮凶 十电话(上) 盛北商圈周遭的大厦高楼惨白地亮起灯火,刺眼彻亮的光线交错地在电业南里小区这几排斑驳掉漆的老楼顶上压着,零丁的三盏路灯模糊朦胧地笼着路旁落灰挂泥的殡仪车,衬显得白日里就灰头土脸的地界儿格外的破败晦暗。 袁兰茵踢踏着短靴恼羞成怒地甩上车门,探出车窗的胳膊指尖几乎快抵在了抬手躬身送她滚蛋的江陌身前,眉上勾画的形状已经有些油润剥脱,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的薄唇压低声量快速地开合着,偶尔挑高的嗓音尖锐地刺破遍地笼统的噪声,有些恶毒地落在顾形的耳边。 顾队长“喀嚓喀嚓”地拨动打火机,衔着烟从单元楼门口露了个头,眺了眼那位还在车里咒骂警察查案无能反倒在她们这些个揭露事实真相的正义之士身上恩威并施压制苛责的大记者,转头搭上了陈锐也循声张望出去的视线,哼声点了点头,侧身让过。 “袁兰茵,三年前那个把咱哥儿俩骂得猪狗不如的那个记者。” “还真是她?怎么这么寸劲儿找过来的……”陈锐揣好攥在手里的小册子,翻高了执勤服的衣领,结实地系紧了领口,“这姑娘且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呢,江陌怎么把人劝走的?” “人都有弱点,这人虚张声势指鹿为马不是一天两天,但凡对她露出点儿知己知彼的态度她心里就慌得很。”顾形扬手扇了扇兜闷在楼道口的烟,撤步躲得离这老病秧子远了点,“先前不知道楼上藏的人是她,这会儿打了个照面,大概也猜得出来,她非得耗在这儿想从派出所那几个孩子嘴里抠出点儿来龙去脉的原因。” “没事儿,抽不着闻闻味儿,权当解解这嘴上的瘾。”陈锐视线还落在那个排气管轰隆隆像是在骂街的车尾,顿了一顿,挑起右眉:“你是怀疑,她跟这两个死者有关联?” “三年前你——见天儿往督查办公室跑那会儿,网上有段时间持续性的发布了不少恶意指责曝光调查过程的帖子。这事儿毕竟关乎警队形象,总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老高就让我有空趴屋里抽烟把自己呛死的工夫,查一查那几个找茬儿的账号都是怎么回事。” 顾形自嘲地闷哼了一声,感觉这点儿旧事重提起来还是多少有些郁闷憋屈,“撇开那些见风倒的网上街溜子,有几个主要带头发布消息的账号经查IP地址一致,全都在盛安那个什么传媒学院的校舍里面。但他们那个网线一个IP地址能挂上百八十号的学生手机电脑,学校里头通报一声,这事儿也就这么翻了篇。” 陈锐一怔,“三年前在校生……你怀疑可能是这个钱安?” “那会儿肯定是没怀疑那么远,充其量啊,也就打听了一下当时组团骂咱们的那个纸媒上负责初稿执笔的实习编辑,署名……也是钱安。”顾形碾了烟头,揣起胳膊探着脖子又往他徒弟那张勉强绷住不骂人的脸上眺了一眼,“袁兰茵这么一闹,反倒是给咱们提了个醒。” “甭管是歪打正着也好,还是先前真撞见过遇害之前的钱安也罢,袁兰茵既然在窗户口确认过死者大概的轮廓,却没有像三年前那会儿不顾缺德冒烟地深扒死者的身份信息把事儿闹大,反倒揪着今天这案子跟当年的情况有关与否的事儿不放——那也就意味着,她心虚的地方,就在这上面。” 陈锐深吸了一口气,复杂地沉默半晌,掀起眼皮从花镜上沿瞭了顾形一眼:“隔了这么长时间,记得够清楚的,连实习编辑的名字都记着呢。” “被人指着脑袋骂了大半年,记个仇呗,不过分。” “这事儿赶巧不赶早。”陈锐觑了眼已经调头直奔小区路口的新款SUV,“知道这大记者肚子里有鬼,还就这么让她离开?” “事出无名,单扣着她再一句话问不出来,等她出了市局大门儿,指不定又得给咱们宣传口的同事添多少堵裹多少乱。” 顾形似笑非笑地晃了晃脑袋,乜着陈锐不解的视线,扬起下巴颏朝着小区路口的方向遥遥一点,眺眼就瞧见江陌几步路跟在那台流线灯闪烁绚烂的车尾后面,随即脚步一顿,目不斜视地从已经散退得稀稀零零的围观群众里招手揽来了一个抱着摩托头盔的小混混,偏头叮嘱几句,再扬手在他背上铆劲儿一拍。 陈锐嗤声一乐,诧然地往那台扬长而去的摩托车上多瞧了两眼。 “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就先找个编外人员盯梢儿。你这当师父的,就教这个?” “我能教这么不着调的?”顾形耸了耸肩,迎着转身闷气的江陌提步上前:“自学成才。” 案发现场第一轮搜证结束,顾形拽着准备下班回家买菜做饭的陈锐跑去南阳路派出所跟周所长和区里下来的领导碰了个头照了个面,江陌得了她师父的安排,拎着闻见腐味瞧着尸袋就下意识肝儿颤的肖乐天护送祝思来一行回局里鉴定科查验尸检,返程路上跟着不熟路况兜圈绕远的殡仪车稀里糊涂地拐向了江北体育馆,绕着环路跟在拥堵的车流后头,慢慢吞吞地抬脚往油门上轻点。 “……哦对,偶像的比赛。我到手的签字队服,有缘再见……” 肖乐天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被他师姐开得一耸一晃的车鼓涌得晕车犯恶心,摇下车窗猛吸了一口汽车尾气的糟心味儿,又缓慢地把脑袋缩回来,扒拉着手机刷见DRG大获全胜的推送词条,递给正撑着方向盘拧眉苦想的江陌看了一眼,高呼了一声“桀神牛掰”就重新窝在副驾驶的角落里,耷眉阖眼地睡了个昏地翻天。 江陌没应声,也没再点着油门刹车紧往前赶,抬头望了会儿车流尽头路口高悬九十来秒的红灯倒计时,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掏出放了静音的手机,翻到邵桀那一长趟狂轰乱炸的表情包最上面,觑着他那句“转正进度+1”的窃喜,一时好笑地回了句“再接再励”过去,翻过腕子正准备把手机撂在中控台。 邵桀的回复就在这不过半秒的空当弹了出来。 “能打个电话吗?江警官。” 第二百九十章 帮凶-电话(下) 案六帮凶 十电话(下) 盛北区骇人凶案的新闻来得实在迅猛突然。 大抵是揣测怀疑着关乎几年前突然沉寂无声的悬案,本地词条撤了几轮也始终不见热度消减,半个钟头往前还勉强压在同城热搜的中游,这一时片刻更不知道是托了哪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本地营销号挑刺找茬的“福分”,阅读量讨论度一路飙升见红,眨眼的工夫就翻到了同城热搜的最高位,看这热火朝天的架势,少说也得在这新闻榜单上挂个一宿半天。 盛北区内几个道口的短时拥堵一路波及牵连到江北附近的环线,DRG俱乐部通勤大巴车的司机趁着比赛骑着小电驴跑去两道街以外吃了碗热面的空当就被迫堵在高架桥底下非机动车道的分流线,横穿桥洞抄近道未果,只能蹬着小电驴兜出去一大圈,这会儿还在路上着急忙慌地往回赶。 胜场赛后的复盘会开得简短,邵桀盘腿窝在电竞椅里端着手机消磨时间,摇头婉拒了温夕和程梓两个小朋友手拉手的厕所邀约,翻捡着新闻词条里真真假假夸大其词的“现场直击”,把这起凶案发生的时间、地点、“遍地黏血死状惨烈”的主要信息捋了一遍,无意识地搓拨着手机壳背板的拼图滑片,不轻不重地蹙了下眉间。 杂糅混乱的描述实在是有些像当年红楼巷中的血案。 邵桀没来由的心慌,偏这晃神的一瞬,休息室的电闸开关突然被稀里糊涂的工作人员“咔哒”一声地拨断,满屋子低呼笑闹了半分来钟,又被吱哇乱叫的温夕和李泽川阖上复原。 邵桀却在这霎时的嬉闹插曲里呼吸骤然一滞,整个人蓦地僵沉在瞬息破开的黑暗当中,一动难动地挣扎了许久,总算在这无人留意的角落里,脸色青白地捯顺了哽在喉咙里的一口浊气腥甜,脱力发软地撑稳了椅子扶手,缓慢用手机边角抵住了恍惚有些刺痛的心口上面。 江陌的消息恰巧弹在了邵桀的胸前。 他莫名其妙的有些无助时寻得依赖的急切,仿佛是落回到红楼巷里那个漆黑晦暗的夜,眨眼又回过神来,觑着三五秒的光景里没什么动静的对话框上沿,掂量着自己这句似乎有点儿不合时宜的讨求关切,正琢磨搪上个一字半句揭过翻篇,免得给江警官忙里偷闲之中无意地裹惹生乱—— 江陌却压根儿没给他兀自忖度念叨的机会,囫囵个儿地踹开了这小崽子一肚子自轻感怀的犹豫纠结,一通电话直截了当气壮山河地砸在了邵桀的手机上面。 邵桀一怔,叽里咕噜地撂下双腿端坐上身,手忙脚乱地耙了耙下了赛场舞台就被他抓得稀烂的头发,扥齐了队服衣领的时候才愣头愣脑地想起来这通语音电话压根儿也瞧不见他这紧忙拾掇的打扮,抿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乖巧地戴好耳机,上供似的把通话界面捧在眼前。 “江警官?盛北那边……忙完了吗?” “新闻看见了?”江陌的声音不大,仔细听来还能隐约分辨出车流缓滞鸣笛的沉闷声响合着一连串高低起伏的鼻鼾,“现场那边暂时告一段落,回警队跟车走错路,正好绕到江北体育馆,赶上散场车堵在这边……我听乐天儿说比赛挺顺利,现场没人找麻烦吧?” “徐经理说,你找人跟现场执勤的警察同志打过招呼。”邵桀稍微抬起眉毛,有些熨帖好笑地刮了下鼻尖,“民警、辅警、安保的工作人员隔几分钟就来我们休息室门前晃一遍,就差没直接站在门口当保镖了,吓得场控那个实习来的工作人员都不敢进门。” 江陌也像是在无声地笑,转头咋舌嘶声骂了一嘴快把前保险杠怼在她车后头催命的鬼,随即又清了清公职人员影响不好的喉咙,接上刚落下的话题,“今天协调现场的警力好像主要是区里安排……打招呼归打招呼,我这级别充其量也就能把话递到派出所那边,具体警察去的是谁?有印象吗?” “好像是姓胡——”邵桀回想了一下,印象深刻地在脑子里描出一个轮廓来,“长得比我还高,得有一米九了吧,特别壮,然后黑黑的,看着特别凶的那个大爷。” “长得黑、一米九……估计是交警铁骑刚转调的吧?姓胡的大爷——”江陌长长地“哼”了一声,不大确定地反问了一嘴:“胡方卓?” “对对对,就是他,你认识?” “……你的这位警察大爷是我学弟,比我小一届。见面儿得管我叫一声师姐。” “……你长得比他年轻多了。” “……你要是不会夸人就闭嘴。” 没头没尾没多少中心主旨的闲聊不过三两分钟就掀了篇,江陌总算吭哧瘪肚地把车拱过了拥挤路段,蹬着小电驴的司机师傅也一脑门子热汗地赶回到体育馆的停车场里面,邵桀抢先叮嘱了两句抽空休息注意安全就把电话挂断,挎着背包,不慌不忙地跟在上车回俱乐部的人群后面,漫无目的地瞭向已经空旷得能一眼望到进出口围栏的停车场,眺着那台车牌型号眼熟得紧的别克黑车,视线诧异地循着尾灯打转的方向,眼瞧着那道流线光影游鱼似的溜进了环道的车水马龙里面。 邵桀抬起脑袋,若有所思地搭了显然憋了口气的徐沐扬一眼。 徐经理站在大巴车前,没多少耐心地催这些位磨叽散漫的小少爷走得快点,李泽川就大喇喇地把外套系在脖子上面,没多少眼力见儿地盯着徐经理情绪一般略显暗沉的脸:“你还没走呢?刚不是看见梁总监过来接你下班?你没跟他一起啊?” “吵架了,今天赢了比赛心情好,不想跟他扯个没完——你小小年纪的,管那么宽。” 徐沐扬提腿抬脚,对着满脸八卦鸡贼的李泽川虚虚一踹,扭头又掀起眼皮喝住了皱巴着一张和事佬的脸就打算凑到她跟前的霍教练,嘶声往他胳膊上一捏,“你要再替他说话,我就扣你请选手吃饭的报销款。听见没,老实点。” 第二百九十一章 帮凶-碰巧(上) 案六帮凶 十一碰巧(上) 主场收官的战绩得意,返程通勤车里三两个皮孩子简直忘形成了上蹿下跳的猴群,任凭领队心惊胆战的喝止无果,一人脑袋上挨了一记爆栗才勉为其难地收敛了抱着椅背试图登高上天的神通之力,面子上规矩老实地扣住安全带把屁股搁稳在座椅里,嘴上精力旺盛唧唧喳喳地没个消停。 霍柯交握着双手坐在了抱紧胳膊兀自赌气的徐沐扬身边,歪着脑袋打量着身旁领导懒得分神搭理他的那张侧脸,拇指轮转盘旋,讨人嫌地碰了碰徐经理的右肩。 “猴孩子们还没送回宿舍呢,上班时间,带情绪啊?” “……啧,我自己生气你也管?”徐沐扬仍旧偏着脑袋,视线漫无目的地瞭向薄薄水汽弥漫的窗外,拧着眉头安静了半晌,实在气不过地转回身来,咬牙切齿地乜了霍教练一眼:“不是我说,你到底哪头的?怎么现在我一跟梁霁吵架,你就站在他那边——” “我要是站在你这头帮你骂人,十分钟不到你就得把炮仗筒瞄到我身上来,到时候猪八戒照镜子,里里外外我都占不着好看……叶雨飞拿来分的,那会儿你正好跟梁总在门外。”霍柯当和事佬的经验丰富,习以为常地挨了一拳,抬手搓了搓不痛不痒的胳膊,满兜摸了块儿草莓软糖递到徐沐扬手边,“今儿你这脾气纯粹就是受身体影响,两天过去把亲戚送走,八成你自己都得觉得这架吵得毫无道理……本来就都有工作忙,人梁霁放下那么大个集团的繁忙公务跑这么老远接你下班——上次你就因为分析师的事儿情绪不好,人都站在门口了你要跟他改天再约,今儿这紧赶慢赶过来帮俱乐部庆功,还特意带了冰激凌蛋糕过来——” “你就非得跟我掰扯这茬儿是吧?他跑过来送蛋糕的时候你就在跟前,我跟他说话带没带一丁点儿的语气?没有吧?拿这蛋糕过来是为了给选手和工作人员分的,他没考虑我生理期的事儿我也没说什么吧?后来分冰激凌蛋糕我不舒服没吃,他倒好,反过来问我是有什么不满……” 徐沐扬越说越起劲,揪着霍柯的衣领把这位显然打算左耳听右耳冒只提供情绪价值不参与情侣斗争的娘家亲朋扽近了点:“我也知道我这情绪不稳定,就趁着还算稳定的空当跟他说最近集团的事儿比较忙,其实不用特意抽时间过来接我下班,结果他莫名其妙就生气了?说什么我这成天跟你们这群半道肄业的人待在一块儿,什么好话说出来都阴阳怪气,有什么不满意不开心为什么不跟他直说——我直说得着吗?!哦,跟他说他不关心我,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我招谁惹谁了,本来身体就不舒服,还得我哄着他,哄不顺当他居然撂下一句‘那你先忙’就出门走了,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气完骂完,到头来先服软的还是你。” 霍柯摸出大巴车座后口袋里常备的抽纸,也分不大清徐沐扬这会儿压不住声量的气愤究竟是生理期作祟还是当真被梁霁忽冷忽热的脾气烦了个好歹,竖起耳朵态度端正地听见跟前的抱怨声里挤出哭腔,安抚着把整包抽纸怼到了徐经理泫然欲泣漫流长淌的鼻水下面,闭嘴陪伴了三分钟有余,扬手按下了车座后排隐约听见抽泣声抻长了脖子探起来的脑袋,拧着眉头看向她肿起的一双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不,打个电话过去?” —————— 赛事散场的长尾效应堆叠在盛北区特殊案发缓慢疏导的情况之上,单向拥堵的车流涌动缓慢,妄图调头改道的车几乎堆挤抢占到了江北场馆环路的匝道上面,开出百十来米就被同样心思“机敏”的一众车主卡绊在半路,末了只能无路可退地鼓涌在车道当间,消磨着耐心拖沓着车速,温吞缓慢地往前开。 梁霁抵着方向盘,任由车身滑行跟随在前序的混动轿车后面,目光落在了不知道是拨动了哪个按键左摇右摆起来的后窗雨刮器,随即略微分神地调高车载通话的音量,轻声打断了正在电话那头举例剖析接下来该如何最低成本地剥离梁明手上股份资产的法务,余光瞥向反扣在副驾驶座位上震动了有段时间的私用手机,转瞬又把视线敛回来,“不好意思王律,刚刚说到怎么把盛城际速从集团链条脱扣摘除的地方我还有一点问题——” 他话音正悬未落地,车载音响里就“咚!哗啦——”地撞出一地稀碎的杂音,紧接着就听见一阵气喘抢占喷扑在手机的话筒跟前,大抵是来人还愤然地扯掉了王律的耳机随手扔进了律所洽谈室的鱼缸,电流“滋啦”的噪音合着电话那头的愤恨怒吼,成倍放大地炸响了梁霁的车厢里。 “梁霁!你别他妈想着把我踹出去!” 梁明的嗓门儿震得顶配的音箱都呲出了杂声,“老爷子的遗嘱写得清清楚楚!盛城国际没你的份!如果你想把我推下水,那公司也别想好,我一定会让你一分钱都捞不到地从这儿滚出去!” “你再这么胡闹下去,公司才会一蹶到底。” 梁霁微微敛起眉间,厌恶地把通话的音量降到最低,沉寂着一张脸,和声细语地把尝试着夺回手机使用权的王律规劝出去,转而搓了搓耳廓,留意着电话那头锁舌卡住的响动,“呵”地嘲笑出声,“盛城际速的事儿,你怎么敷衍调查我管不到,但如果因为彻查你手底下直属的子公司,牵连到好不容易才步入正轨的其他业务……到头来无非就是查账嘛,但掺了水分的清单报表上签的是谁的名盖的是谁的印——” “少在这唬我!再不济我在顶楼办公室里待的时间也比你长,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事情!把盛城国际干干净净的业务全拎出去?放屁!摘掉盛城际速,难道你主导收购奉南那块地皮的事儿就撇得清?为了集团无私奉献,说出去狗都不信!” “你不就是想趁着集团彻底垮掉之前扒出一笔不怕查的钱揣进自己的口袋吗?真牛啊梁霁,早几年老爷子不管谁劝什么都要把你扔到国外去,谁成想他死得这么快,葬礼总要有人参与,这才让你回来,现在倒好,这才过了多久,你竟然连安分待着都做不到——盛城际速的事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撞死人的事后头藏着什么猫腻,你比我知道得更详细。”梁明喷着话筒冷笑一声:“……我呢,就当是顾及着咱俩好歹还有点儿血缘,再警告你最后一次,梁家能有今天,不是靠着老爷子兢兢业业,这些个根基都是凭着我妈的关系才盘活起来的,你最好给我老实点,不然——” “不然怎么?找你那个瘫痪在疗养院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的亲妈告状?还是像之前一样把楼馨的墓地挖开,再扬一遍小三的骨灰?”梁霁并无波澜地揭开这道关乎他身世经历的陈旧伤疤,轻描淡写地冷哼,“梁明,这么多年了,有点儿长进吧。” “……不就是长进嘛。告状那肯定得告个大的啊,过家家多没劲。” 梁明对于梁霁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举措无动于衷,甚至于像是正中下怀,忽然就猖狂顽劣地笑出声来。 “梁霁,我肇事的那台车,你全部仔细检查过吗?” 第二百九十二章 帮凶-碰巧(下) 案六帮凶 十一碰巧(下) 梁明不分敌我的辱骂撒泼落在梁霁的耳朵里更像是疯狗垂死挣扎前的狂吠怒吼。 言辞用意一戳即破,不痛不痒的挑衅压根儿不足以在梁霁的心底搅扰起哪怕丁点儿掀风带雨的澜波。然而这人不学无术浪费空气不假,时不时不合常理的灵光乍现又往往能踩着道德法律的红线另辟出一条险径,把最为致命嫌疑系数洗脱——比如那场几乎与关卡事故同时发生,还偏生招惹到了肖乐天眼皮子底下的肇事车祸。 梁霁平心静气地应承下了总算带着一众安保人员夺回手机控制权并将梁明“请”出律所的王律改日再谈的提议,挂断电话眺了眼越过拥挤路段不过两个路口的下坡转弯,眯起眼睛躲过了事故处理警示标识反射而来的刺眼光线,一心二用地抬眼瞭向路口斑马线上方刚刚跃跳的红灯,毗邻着事故现场的一地荒谬,缓慢踩下刹车,稳稳地停靠在交警用来隔离路段的铁骑旁侧。 车内暖风烘得燥热。梁霁解开领口的扣子,莫名地格外介意梁明那句关乎于肇事车辆的“提醒”,撑抵着方向盘的手臂无意识吃劲地抖动了一下,扯拽得车底轮胎“碦啦啦”地碾过柏油马路上零零落落的砂土石砾。 细微不经意的响动被处理事故神经绷紧的现场交警敏锐地捕捉辨明。 年纪不大的小交警正打算放下头盔,想着先去把拒绝救护车担架遍地打滚躺倒在斑马线上的疑似被撞人员搀回到路沿的石阶上,途经梁霁车旁时循得声响回头张望,盯着挡风玻璃后头的梁霁确认警示似的看了片晌,转而招呼着衣着清凉裹了个毯子在路边闲晃的被撞人员同伴过来帮忙搭把手,吆喝了两声“学生”未果,转头就追着那个显然醉酒耍疯的男学生闯向了十字路口的马路中央。 梁霁略微偏过脑袋,搭了一眼迈开长腿嗷嗷追跑的小交警,眼熟地回想起先前梁明肇事挑衅被拎到刑侦支队那会儿似乎跟这位小年轻打过招呼,略微扬起眉毛,无视掉几乎就闹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脱衣大秀,垂下视线乜向安静躺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私用手机,忖度片刻才觑着仍旧没有跳转倒计时读秒的红灯,捞在掌心里搁着,不作犹豫地拨开消除了徐沐扬接连三通的未接来电提醒,在联系人搜索栏上敲了一个“车”字进去。 然而关联条目将将罗列而出,梁霁却听见窗外路肩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付乐枫”,分神回忆一瞬,蓦地猛抬起头。 王嘉皓单手抵住了已经把自己扒得“香肩微露”的年轻醉鬼,吆喝着同样醉得五迷三道的付乐枫把沿着斑马线扔了一路的外套、毛衣、线裤捡起来替他收好,愁眉苦眼地一手掐住醉鬼的后脖颈,一手扽住他的松裤腰,囫囵个儿地把这自己磕磕绊绊在路面上蹭了一脑门子血汗的人押进救护车,扶着抱了一团衣服脚底下发飘的醉鬼二号稳当站好。 “给你们学校老师打电话!听见没有?” “……嘟囔什么呢?”付乐枫摇头晃脑,蚊子似的哼哼了几声,动静小得王嘉皓一个字儿都没听到。 他手里捏着刚被那男孩扔在马路当间的学生证件,将一翻开,又手忙脚乱地捞住了从夹层里飘出来的纸片小票看了一眼,拧着眉头一言难尽了一会儿,越听不清楚越凑到付乐枫跟前扯着嗓门儿使劲儿地吼:“没让你跟老师说这小子喝多了满大街脱衣服的事儿!都成年了,大学同学之间……没什么交易打款的,去酒店的事……充其量也就提醒提醒注意安全,现在这不是出车祸了吗?你跟那个姚奇,俩人都酒蒙子一样,脑子根本不清醒……事故处理倒是有交警,待会儿去了医院检查完呢,得有人管你们吧?用不用联系家长啊?你说你跟你父母吵架不想跟他们置气,我就说给江陌打电话……你看,又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还是找老师导员行不行?咱得解决问题对吧——” 他规劝半道,猫在车里等着保险赶到的肇事车主忍无可忍地从车窗探了个头,耳朵上还挂着耳机,翘着指尖扒拉开杵在她车门跟前犯轴讨要全部行车记录的老交警,尖着嗓子搭茬:“真不是我说警官,这俩孩子绝对有问题!你们要不要查查血查查尿?谁好人家眼看着人行道灯还红着就往马路上扎猛子的?这通折腾还飘飘忽忽的搞不醒,要不是刚才我踩刹车踩得快——” “十字路口抢黄加速不看人,刹停不及时出了事故,交警巡逻车就在这儿摆着呢?狡辩什么呀?”老交警屈肘搪开了车主指手画脚的小臂,攥着单据圆珠笔敲了两下车玻璃:“……你那个报险的车得从江北那边过来,有等他那个时间事故都处理完了,你还着急,还不配合,就跟这儿和我俩较劲。行车记录仪说什么都不给,路边儿行人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你的问题,你要是对这个判定有异议,倒是给我点儿证据?” “抢黄灯确实是我的责任,我赶时间回媒体中心,这件事儿我没说有什么异议。但这两个学生在人行横道还是红灯的时候就冲上马路是不是事实?现在的争议跟我这行车记录仪有什么关系?我质疑的是你们处理事故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全责扣到我头上去的问题!” 车主脖子一梗,避重就轻地忿忿一拳砸在方向盘中心,喇叭声吱哇乱叫地炸向老交警:“况且,退一万来讲,姓名、单位、联系方式我都留下了,‘袁兰茵’这个名字在盛安市记者这个圈子里没人不清楚,我说我有工作着急,又没逃逸,报了保险等他们过来处理,你不放行,现在我什么都不管了,就在这儿等着保险的车赶过来再走流程处理,你又凭什么就在这情况还没彻底定性,双方还没清醒碰头的前提下非要调取我的行车记录仪?” “袁兰茵……” 信号灯在老交警暴跳如雷,又被王嘉皓拦腰抱住的瞬间跳转变绿。 梁霁在后车催促鸣笛的响声里从容地撤身回头,目光错落地扫向路旁瞧望热闹的人群,笑声沉沉地滚过喉咙,舒徐地摇了摇头。 “……祝你好运吧,老朋友。” 第二百九十三章 帮凶-和善(上) 案六帮凶 十二和善(上) 立春刚过南风一吹,市局主楼这老旧管道的供暖就基本歇菜,年年投诉屡教不改,片区的居民住宅得过且过,市局里头也不好跑到供热办那儿抖什么“官威”,倒春寒的北风一刮,内勤一众伏案埋头肩颈酸痛的倒霉蛋就只能哆哆嗦嗦地硬捱,实在冻得鼻涕长淌忍无可忍地琢磨着抱个电热水袋,几间办公室的用电高峰好巧不巧地撞到一块儿,整一趟屋子的电源齐刷刷跳电断开,来回合了两遍闸才恢复畅通的电路牵带得常年被顾形强占的小会议室里那几根有点儿岁数的灯管无辜受累,落了灰的白炽灯烧得那叫一个尽数灰瘪乌漆墨黑。 顾形随手捞了把椅子坐到肖乐天的办公桌旁边,后背抵靠在还隐约有点儿热乎气的暖气片,扬起胳膊跟扛着长梯快步掠过刑侦办公室门口赶过来救急抢修的宋叔崔谅招呼了一嗓子“辛苦多谢”,转而盯着肖乐天归置整理死者基础身份信息的文档页面看了好半天,接过江陌递过来的茶缸,吹了一嘴没冲开的速溶咖啡面,“社会关系和个人情况……现在就这些?” “暂时就这些。”江陌瞥着她师父眼睛里不知道断断续续苦熬了几个连轴转的红血丝,伸手在肖乐天的办公桌上翻捡出几张划废的纸篇,“内容跟乐天正在修改的内容大差不差,刚打出来发现有错别字儿,正好改的时候联系上了钱安和李蔓蔓的辅导员,又补了一点……根据辅导员的了解和案发现场周围邻居的描述,两个女孩在校和毕业之后好像都没有交往的对象,所以暂时只排查了在校和工作期间的社会关系。” “钱安,大学专业是学新闻的,在校期间成绩一般表现良好,老师和同学之间对她印象不算深刻,应该是没做过什么特殊出格的事儿,真要说起来,也就是大学期间在盛城晚报实习那会儿,被袁兰茵要求写过一份诋毁警队的报道,然后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稿费。” 江陌当初半个身子被卷进了漩涡中心,对于三年前媒体掀风带雨吵嚷而起的舆论争端始终嗤之以鼻,她一言难尽地皱了下鼻子,轻哼一声敛住了这个落到她嘴边恐怕不怎么好听的话题,把这茬儿囫囵个儿地掀过去。 “钱安毕业之后刚开始是在市电视台,工作半年后辞职在家……算……赋闲?她在电视台那边工作期间的直属领导在坐月子休假,打听情况的事儿得明天天亮之后。屋子里的电脑什么的这会儿还在做指纹线索的提取鉴定,电脑和手机里内容确认的事儿跟米录说了,预计明天中午能从技术那儿拿回来,目前可查的信息就这些——哦对,周宥说已经联系到了她父亲,但是吧……听周宥那意思,她家里条件不太好,她爸之前可能是贷款供的女儿念书,白天工地晚上打更,怕知道这人没了再遭不住,没敢把话说得太清楚,她家里可能还没太当回事……而且老家离得有点远,估计赶过来……最快也得明天傍晚。” 接受现实配合调查——这短短几个字始终是横亘在受害者家属心里难以拔除的硬刺。顾形从警至今十多个年头,眼睁睁地见识过许多崩溃执迷熬不过去,从青楞旁观到切身体己,霎时间的万千愁绪随着眉心纠结复杂地拧在一起,端着速溶咖啡闷了半缸子,沉声叹了口气:“李蔓蔓呢?” “李蔓蔓的履历比钱安还能一眼望到底。” 肖乐天撂下电脑直奔打印机,捏着还热乎的纸质版卷宗文档递到他师父跟前去,“……她跟钱安不是同个专业,李蔓蔓是学编导的,因为两个专业的女生宿舍都多出来这么一个人,她俩这才凑到一起。在校期间不是很显眼,规规矩矩的,毕业之后一直在一个后期公司就职,公司领导同事对她评价还都可以……也从来没见她跟什么人闹起过什么冲突。李蔓蔓的父母老家就在邻市,电话联系到了,正在连夜开车往咱们这儿赶。” “大面儿上看,还真就都没什么仇没什么怨啊——老祝说没说得几点出报告……” 顾形端着茶缸子打着圈地晃来晃去,掀起眼皮瞟了眼江陌撂在桌子上震个没完的手机,了无兴致地扬手撇到了江陌怀里:“接电话,你那个小奸细。” “……”江陌咂么着这么个实在不怎么耐听的“昵称”捯了口凉气,拎着通话主叫方相当有耐心的来电跨步踱进楼梯间里,抬脚磕亮了缓步台上方的声控感应灯,开门见山地滑动接听:“董知博?有情况?” “不是……江警官,你能不能别叫我大名?以前基本上每回你叫我全名的时候我都在派出所的墙根儿蹲着,刚差点儿撇了手机抱头往这儿一蜷,我有阴影。” 点名道姓掷地有声的称呼喊得电话这头正在“偷鸡摸狗”的小混混有点儿肝儿颤,贫了两嘴挨了两句骂,滋味儿舒坦地把话头拽回到正事上来:“该说不说,你这直觉是真挺准的,这个大记者,在案发之前,确实跟这个钱安碰过面。” 江陌沉默了几秒:“哪儿听来的?” “哪儿听来的……”董知博抬手压了压支棱乱翘的鬓角,嘿嘿一笑,“先说好啊,是你告诉我的,盯梢儿的形式可以灵活……我就,稍微,剑走偏锋了一点……” “成人高考准备得不错啊,还知道剑走偏锋。”江陌嗤声一哼,大概猜得出来这溜门撬锁贼不走空的“前惯偷”八成是重操起了那点儿容易手痒手欠的“旧业”,“形式灵活可以,敢伸手,咱就拘留所见。” “大恩大德的,我哪儿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放心啊,放心。” 董知博一本正经地压着声音清了清嗓子,悄么声地把刚从杯架上捻起来的万宝龙钢笔放回原处,撇下嘴角有点儿可惜:“刚才跟着大记者的车回去的时候,她半道上出了个小车祸,事故倒不严重,就是交警问她要行车记录仪的时候她一直在打岔——最开始我还没觉得,就是感觉她事儿多矫情,后来才反应过来,这姐们儿开车路上好像一直在打电话,我就怀疑,是不是她这电话里有什么问题,怕被别人听见一字半句的,这才不愿意把视频交出去。” 江陌眉头一皱:“……你撬车了?” “啧,是她锁车的时候后门没关紧。”董知博嘶声咋舌,无语地叹了口气:“这个具体给谁打的电话什么情况我也听不出个五六七,待会儿我直接翻拍一份给你发过去。反正我听了个大概,应该是在出事儿之前,她跟那个死了的女孩,碰面谈过什么事情。” 第二百九十四章 帮凶-和善(下) 案六帮凶 十二和善(下) 顾形扬手抖了抖刚湿漉漉地从水龙头底下捞出来的毛巾,探头探脑地往会客室门前的遍地狼藉一团凌乱里瞭了一眼,搭眼正对上耿秩眉毛当间愁出来的三道深沟,被他勒令着别过来嘴直口快掺和裹乱地竖眉一瞪眼,当即狗腿谄媚地对着专管“对外事务”的耿副弹起一根儿大拇指,扭身掀开小会议室这修了坏坏了修的破门板,咂吧着舌尖儿溜达着凑向了正站在门边小小一方警容镜跟前的祝思来。 “应付家属调解矛盾这事儿还得老耿来……赶明儿跟老高提一嘴,你说论资历论能耐,提溜着耿秩给我当二把手,是不是有点儿埋没他这人才?” “搭伙这么多年,你才反应过来?不过老耿还真就跟我说过这事儿……他是觉得呆在你跟前虽然偶尔看见你就烦,但该说不说,省了不少闲心,日子过得舒坦……嘶——” 顾形颠倒歪扭地把没拧干净的毛巾叠成了一个小方块,瞄着镜子里祝思来眼瞧着淤肿一片的脸,伸手掐住了祝大主任嘶声怕疼的下巴颏,手欠地拨开他小心翼翼擦拭确认着鼻腔里没再流血的动作,没轻没重地把这冰凉的一坨往祝思来被手提包抡出血的鼻梁上一搁,然后肋巴扇儿的下沿就被寸劲儿地一戳,龇牙咧嘴地躲了两步,掀起眼皮循着小会议室门口“吱嘎嘎”的响动眺了一眼,抬手招呼着掀门一望怔了两秒,正准备悄么声地拱着傻咧咧的肖乐天躲出门外的两个倒霉徒弟进到小会议室里来,勉强收敛住正事当前的讨人嫌,靠着会议桌拎起个把钟头就快被他翻烂的初检报告单,码齐了递到江陌的手边。 “所以,死亡时间来看,是李蔓蔓先猝死的?” “距离死亡时间越接近,推断的结果越精确。这两具尸体的死亡时间都没有超过四十八小时,综合考虑尸温、尸斑、角膜浑浊等等一系列的专业和经验的判断,两个受害者之间,大概的死亡时间相差超过四到六个小时,表征也算比较明显。” 祝思来在镜子里乜着顾形装模作样的侧脸,无奈地轻声一叹,捧着冰毛巾按压了一会儿已经止血的鼻梁,瓮声瓮气地把湿毛巾抖开对齐,轻搭在一旁身担衣架重责的椅背上沿,“……李蔓蔓熬夜加班,回家之后又跟凶案现场撞在一块,发生了急性心肌梗,再加上我们发现她那间小次卧的床头柜上有跌撞痕迹,打开一看,后枕部淤了一大块,脑干出血压迫中枢导致呼吸骤停……哪怕能及时送医,保命也挺难。” 顾形沉吟片刻:“那也就是说,李蔓蔓的死,有可能是单纯的意外……但钱安是被下了镇定药物之后,被凶手折磨了一段时间失血过多致死?” 江陌攥着报告书稍一抬眼:“钱安房间里那杯饮料?但乐天儿昨晚上就查过了,她确实下过单——半道被人动过手脚?” “跑外卖的捎带脚,老楼群里晃一圈浪费时间,一遭送过去大多数人不会当个事儿看。”顾形伸手在听到半路就困得晃神直眼的肖乐天跟前打了个响指,勾着他的视线往报告上点了点:“饮料里有微量的镇定成分。后来把她拖来拽去动刀放血之前,又在她身上补了一针大剂量的镇定,防止她疼痛惊醒,叫出声音招惹麻烦。” “目前的话,根据你们在现场走访盘问时,邻居大爷大妈回忆描述的几个大致有人进出案发现场的时间节点,综合我们现场勘察初步复原的基本动线,大致可以推断——” 祝思来正说着话,兀自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拎出一块U盘,大步流星地站定到投影仪旁边的笔记本跟前,俯身快速地将现场照片投在幕布上面,翻来扒去地在插线板底下把翻页激光笔抠出来,扬起下颏示意着用红外激光往这师徒三人的身上晃了几圈,“……如果以报案当天为基准:案发现场被发现两天前,钱安在晚上十点左右定了一份加了‘料’的饮料外卖,在这个阶段,有起夜跑到厨房溜达喝水的大爷佐证,嫌疑人是正常配送进出楼宇门,没有长时间停留,也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接下来是晚上十点到翌日凌晨四点——也就是现场被发现的前一天凌晨四点,这个时间区间,初步走访下来是没有任何目击或者指认线索的,但根据钱安身体里镇定药物的代谢消耗情况倒推,她是在凌晨四点前后一小时内,被二次注射了药物,也就意味着,凶手是在这段时间,潜入了出租屋里面。” “现场被发现的前一天早上七点到八点之间,李蔓蔓通宵加班之后下班回来——这会儿应该是没跟凶手碰上面,她自己在房间里睡了一觉爬起来上厕所,结果正撞见嫌疑人把钱安拖拽到洗手间,开始放血——”祝思来稍微一顿,用激光笔在洗手间门前拍摄的照片上圈了两下,光点晃动着落在血迹蔓延浸透歪躺在地面上的棉拖鞋,“李蔓蔓受到惊吓之后试图逃跑,结果拖鞋滑落甩飞,她的脚踝扭伤,踉跄地抓扶着墙壁缩回到房间,应该是打算赶在受到伤害之前摸出手机报警的,但刚拨了一个‘1’,人就磕昏了头,倒下就不行了。” “李蔓蔓大概的死亡时间是在现场被发现的前一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但钱安是在同一天的晚上……那也就意味着,直到发现凶案现场当天的早上六点之前,凶手都在这个出租屋的房间——” 江陌拧着眉头嘶声抽了口凉气,又被走廊里陡然再度爆发的争执喊叫声震得一颤,有点儿迷茫的眨了眨眼:“死因好像没什么争议吧?那李蔓蔓的家属是闹的是哪门子的事?” “李蔓蔓的父母认定孩子猝死跟公司的强制加班有关,但公司那边推脱说,李蔓蔓下班回家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她猝死的诱因,肯定是因为撞见那起凶杀案。这个研判的事儿还要根据诉求再复检,等后续更详细的报告出来,老祝这纯倒霉,拉架的时候让人砸了个好歹。” 顾形垮下肩膀两手一揣,抬手掐了一把肖乐天那张看见案发现场就惨如白纸的脸:“俩姑娘的社会关系走了一遍?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不止有新发现。”江陌觑着她祝师叔且得养一阵子的俊脸,可惜地把脸皱巴成一团,转而一胳膊肘杵在肖乐天的肚脐眼,示意他也拿着视频拷贝到电脑上面。 “师父,这视频,你先看一眼。” 第二百九十五章 帮凶-快递(上) 案六帮凶 十三快递(上) 高端顶配的车外路面影像被不时分神警戒四下张望的“编外线索提供人员”翻录得上下乱飞糊成一片,袖口衣料剐蹭收声话筒的响动窸窸窣窣地干扰掉了几乎整个视频前半段袁兰茵与媒体同事在通话当中言出不逊的糟心对骂,直等到背景声里似乎临近不远处的车位上被密闭车厢封隔了大半的发动机轰鸣与人声交谈彻底归于平静,端举着手机熟练躲闪避开路边行人无意打探的前“职业人士”才长吁了一口气,叽里咕噜地稳住拍摄画面,把摄录收音的手机话筒,结结实实地贴靠在行车记录仪的车内外放小喇叭上面。 “别以为自己爬过几张床就有本事在我这儿指手画脚,我跑现场的时候你断奶了没有?想抢头条的流量就自己到现场拍照片!问我要一手素材?你怎么不干脆让警察把尸体打包送到你家里面?!” 专心凝神地把视频音量调到最大搁在耳朵旁边,擎等着能从这一连串儿的文化人骂战里分辨出丁点儿有效信息的顾队长好悬没被袁兰茵这一句突然清晰响亮字正腔圆的骂街呲得脑仁儿炸开,龇牙咧嘴地把脖子往反方向一弹,一言难尽地搭了江陌一眼。 “你这线人录音录像的业务水平有待加强啊,抽空训练训练。” “董知博录的时候正赶上隔壁车位的邻居回来,断断续续地躲了半天,后半段用音响放出来能清楚一点……”江陌捞起被他师父甩手扔开的翻录视频,转身递到了总算调试好视频投放设备的肖乐天手边,“好不容易把人劝回去念书考大学,这些有的没的事儿还是少找他,要不是昨天这小子逃课在附近闲晃往枪口撞,我也不至于抓到他头上。” 顾形对董知博这位家庭情况有点儿复杂的问题青少年印象不浅,稍微想了一会儿:“他上那个什么补习的班儿呢是吧?还是你帮他垫学费垫一半?” “现在用不上一半,他这半年年龄够了,不在摩托车汽配城当学徒就去便利店快餐店打零工,不然我这点儿工资哪儿够吃饭。”江陌搭眼盯着屏幕上被肖乐天向后拖拽的视频进度条,琢磨着个大概的位置指尖一点,“师父,这儿开始。” 扯皮撒泼的远程对骂挂断不过半分钟,第二通主叫方身份不明的电话就静悄悄地流转到了车载的中控台上。 袁兰茵似乎是被路面后车鸣笛催促了一声,喘息粗重得辗转翻录的视频里都能清晰听见。她没急着滑动接听,反而先手断开了车载的链接,翻箱倒柜似的抖了抖搁在副驾驶方位的手提包,末了重重一叹。 手机通话没接外放,倒是也没来得及翻出个蓝牙耳机挂在耳朵边,电话那一侧的声音轻细得像是苍蝇蚊子忽远忽近地盘旋,只偶尔能听清个一字半句的话音,似乎也是语气不善。 “……今——闻……你——到……”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袁兰茵冷哼了一声,转移泄愤地砸了一把方向盘中央,拍出一声有点儿哑火的鸣笛,“我今天还真就是去找那个大姐的,没成想,歪打正着。” “……网上……不多,你在那儿打听到什么——” “附近管片儿派出所的动作很快——当年的那个负责查案子的警察就在这边,基本上刚报警整栋单元楼就都被控制住了,根本没机会打听具体的情况,拍的照片视频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要不是我知道钱安住在那儿,刻意闹事儿探了一下底,也不敢下定论真就跟三年前的案子有关。” “钱安死了?” “这小丫头前段时间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之前的事,那天我跟新闻到附近采访的时候就那么把我车拦在半路,吓了我一跳。”袁兰茵咬着后槽牙“咯嘣”一嚼,声音咬牙切齿地往话筒上敲,“之前还说什么,有事要找我聊一聊,现在倒好——” 袁兰茵愤恨的话音被一声急刹和刺耳的哀嚎截然断在半道,对话的内容停顿了片刻也悉数偏转成了突发车祸的谩骂和吵闹,没半晌,就连视频翻录的画面也乱七八糟地黑糊成一团,戛然停在了董知博关停录制时无意间拍到了自己出镜的那半张脸上的无声尖叫。 顾形看着投影幕布上炸了毛的人影,嗤声失笑:“被逮住了?” “那倒没有,就是袁大记者八成在家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行车记录仪的事儿,也不知道是担心通话内容里的猫腻被录到,还是怕车祸后续再有追责,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溜号的情况可能会有麻烦,所以大半夜的下楼找车,把行车记录全部都清掉。” 江陌抬起眉毛,稍微回想了一下董知博年纪轻轻绕着她耳朵边的絮叨,“他就是听见动静把自己吓一大跳,溜跑的时候手机掉下水道格栅子里了,怕打草惊蛇,自己够手机忙叨了半宿,今儿一早才确认了录制内容发过来。” “袁兰茵对待钱安……可不像是前任实习期领导对手底下员工的态度啊……多大仇?”顾形揣着胳膊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钱安在校和短暂就职期间的社会关系怎么说?” “现实生活当中的人际关系没得说,学习工作都算认真,不张扬不高调,待人处事都算和善,连发脾气都少。”江陌稍微一顿,脸上紧巴巴地往一块儿皱,“但是我跟乐天儿找到了她在电视台工作那会儿的直属领导,领导说——” “顾队,那个手机电脑的数据——” 江陌话说一半,小米录就难得一见急吼吼地掀开了小会议室的门板闷头往里冲,半拉身子探进屋子里又恍然觉得不妥,尴尬默默地在正忙于汇报探讨的屋子里扫了一遭,稍微佝偻哈腰,正准备缩回到走廊,扬手在门板玻璃补上一敲。 江陌却一招手,点头示意着小米录进屋稍候,接续着上半句话,沉声说道。 “电视台的领导说,她发现钱安在网上靠着业余时间编写一些造谣抹黑公众人物的推文,持续获取着相当可观的灰色收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帮凶-快递(下) 案六帮凶 十三快递(下) “造谣抹黑,还灰色收入——” 顾形掂量着江陌稍显委婉的措词,言简意赅地抬起头。 “就那个什么,前阵儿省里头网信办下来人指导,借了咱们一大批技术人员协助调查了挺长时间的那个……‘键盘侠’呗?” “还是个靠抹黑造谣恶意攻击换取流量收入的高阶版键盘侠。” 江陌极轻地叹了口气,搭手接过小米录犹犹豫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插话递到顾形跟前一式三份的文件夹和证物袋。 “我跟乐天儿最开始去到电视台打听情况,她那些以前的同事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状况,后来还是找到电视台那个领导,她猜到钱安可能出事之后,才支支吾吾地提起这么个话茬,说那会儿她发现钱安背地里在网上折腾这些性质比较恶劣的事儿,其实挺震惊的。因为钱安平时无论是在工作当中,还是在私底下,看着都是那种……温柔随和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结果却没想到,有一次电视台在做一起社会新闻系列报道的时候,那个领导因为家里临时有事留下钱安自己加班赶稿,半夜领导忙完私事赶回来,带着夜宵找到钱安的工位,却发现这女孩儿撂着台里的正规报道文稿不写,居然正在忙着给什么营销号投稿售卖这起社会新闻涉及到受害者隐私的爆料,甚至售卖渠道还不少。” 顾形眉头一皱,“合着她不是主动离职?是被辞退?” “表面上是主动离职。实际上是电视台的领导找她谈话劝退的,这事儿关系到职业操守的问题,留肯定是留不得,不过是考虑到钱安在台里的表现实在没什么错处,又不好把泄露隐私的事实情况公开,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原委,也就是那位直属领导和当时负责审批签字的二把手大概知情。” 江陌略微侧身,把攥着U盘的小米录让到投影设备跟前,顺手捞起剩下的复印件大致浏览,“考虑到这么个……有点儿意外的事实发现,所以我跟小米录提前打了招呼,让他们技术部门破解手机电脑调取信息整理的时候,优先翻查一下社交软件和聊天记录,看看钱安在网络上,会不会因为有这么个造谣惹事的前提,跟什么具体的人闹出过结仇结怨以致于可能引发报复的——” 江陌一心二用快速翻阅卷宗纸页的动作忽地一滞,有些用力地捻搓着纸篇边缘逐字确认了一下上述几行分明认字儿却不太敢确认的文字消息,随即把手里的文件夹乱七八糟地推到刚探着脑袋凑到她身后的肖乐天手里,使劲儿揉了揉眼角,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摆弄着小会议室这台不怎么灵巧的投影电脑摆弄得一脑门子急躁的小米,缓慢回想起案发现场在钱安的卧室墙面上眺见的那一排蒋唯礼的签名海报,托着有点儿发麻的后脑勺儿,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刚有点儿着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小米录抓了抓被帽子压趴又被他搓耙得支棱卷翘的头发,着急忙慌的脸上皱皱巴巴,“手机和电脑记录内容要得急,破解个人信息调阅整理那会儿基本都是师哥师姐他们出力,我是刚帮忙汇总的时候才发现,钱安在遇害前的下午四点二十五分到五点零三十九分登录微博在线,并且在此期间,在这个Primero——也就是LM电竞俱乐部蒋唯礼选手的粉丝群里,发过几条消息。” 小米录提起不大灵敏的鼠标敲了又敲,快速地拖拽着导出的聊天记录文档向上翻找,“……最上面这两条,发送时间是两天前的下午四点四十七分,群聊天内容是一张拍摄了几个快递箱子的照片,和一条文字消息:‘给垃圾DRG准备了一份大礼’。” “在这条消息下面大概刷屏了五十三条点赞鼓掌的附和回应,然后在四点五十一分的时候,钱安回复了一条关于快递的内容物具体都是什么,以及会不会在邮寄时被人察觉问题的质疑。” 小米录稍微掀起眼皮,眺着这一屋子全然不曾料及这起案情事件的走向以致一时间无言以对的诧异,忡忡地叹了口气:“她说,快递是同城,花点儿钱让送快递的当跑腿送过去就可以,而且箱子里根本没什么看起来就危险的东西,问起来就说是粉丝应援,他们才不会查那么仔细。再者说,即便发现了又能怎么样,留的都是虚假的身份信息,送的东西又不过分,万一他们真要是一不小心收下了这份‘大礼’,还拆了箱子吃了里面的东西,那也就只能怪他们这个俱乐部缺德倒霉该遭报应,最不济也就进个医院,洗胃挂水而已。” “……不是顾队,挖心的案子怎么回事儿啊?我跟林林就带着孩子去外地押回逃犯出差了一天半,搁动车上一刷手机都懵——诶哟江陌慢点儿你!” 黄星骏的嗓门儿实在是嘹亮灌顶,人还没影儿,声音先极具穿透力地钻进了小会议室里,大马金刀地推开会议室不怎么结实的门板,眼瞧着闷头往会议室外撒丫子蹽腿的江陌“咣当”一声就砸撞在猛然掀开的门板玻璃,眼冒金星地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冲着二位“功成归来”一身土灰的组长颔首示意,然后得了林组长审度机敏的伸手相助,铆劲儿拨开了黄组长横身傻站不明所以的壮硕身躯,薅着肖乐天这小跟屁虫,一溜烟儿地朝着快速通往停车场的楼梯间跑了过去。 “这怎么……火急火燎的,要死人了这是?”黄星骏一脸莫名地眨了眨眼睛,栽身探头,往走廊尽头多眺了两眼过去,话音将一落地就挨了林宇结实带劲儿的一踢,一脚正中麻筋儿,疼得他差点儿跪跌在地,“你踢我干嘛?!” “鼻子上头眉毛底下俩窟窿眼儿是出气儿的么你?”林宇扬起下颏点了点投影屏幕上关照顾队长调到挺大的字体,甩手把祝主任递过来的文件夹,用力地砸在黄星骏佝腰弯背搓吧摩挲着迎面骨时伸探到他跟前的后脖颈上去。 “快递投毒,你说要不要命?” 第二百九十七章 帮凶-针孔(上) 案六帮凶 十四握手(上) 倒春寒的寒流冷锋一刮,北方城市的气温就集体来了一波跨度极大的崩溃式跳崖。 凌晨三四点钟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被狂躁的冷风裹成了一簇簇刺骨扎人的冰渣儿,一夜之间重回零点以下的温度把湿泞的路面冻得溜光水滑,园区停车场门外平日里均速不低于四十的马路上从早高峰时段就堆了满道的车慢吞吞地爬,外卖的电动车掐着紧赶交付以免投诉的时间,见缝插针地往车道当间钻挤穿梭。 满大街潇洒的流浪阿黄拖着不知道在哪个路口被电动车碾了一下的后腿冲到车场门口,狗仗人势地朝着头一回途径此处何其无辜的外卖小哥好一通吠骂叫吼,直等到电瓶车尾的反光条彻底消失在朦胧冷雾之中,这受了外伤也没耽误吃吃喝喝的小胖狗才一瘸一拐地晃回到DRG俱乐部一楼的感应门前,咬住刚没吃完的半拉肉包子,摇头晃脑地钻回到基地里一众爱狗人士亲力亲为替它搭建的专属旅馆式狗窝。 “……还带无差别记仇的。” 邵桀轻轻拍了拍揣着浅色花纹手套趴卧在一楼大堂沙发上吃饱喝足就开始打上呼噜的大橘猫,趿拉着拖鞋扔掉手里就剩下塑料包装的猫条,转身晃到蹲在狗窝跟前的程梓身侧,眼瞧着他试图往伙食上乘热衷吃肉的阿黄怀里揣一根吃什么补什么的大骨头,弯起眼睛敲了下他忧心忡忡的头,“它腿上的伤其实不严重,宠物医院说他一瘸一拐好得慢纯粹是这两个来月吃得太好长太胖压的,而且看着可怜,它就觉得这个造型方便它混吃混喝。” “什么吃什么喝?还有吃的吗桀哥?” 胡聊闲扯的话正说着,排位上分熬了通宵的温夕就打着哈欠一步三晃地蹭到了沙发前,眯缝着还没彻底睁开的眼睛直楞楞地往狗窝里看了一会儿,裹着羽绒服往大橘边儿上一窝,“我说呢……阿姨刚告诉我,说本来剩了俩包子,结果转眼就丢了,合着进狗肚子里了……” “剩那俩有一个让我吃了。”程梓撑着膝盖站起身,捞起一只拖鞋就抽在温夕撅得老高的屁股上,四下张望满兜摸索了半天,转身绕到前台旁边成堆摞在一块的快递跟前,探长了脖子依次确认了一下收件人的名头,慢悠悠地捧着纸箱子往下挪,“外卖定了没有?楼上训练室里没吃的?” “天儿不好,刚看配送时间还得半个多钟头。屋里的面包长毛了没敢吃,辣条吃了两口胃难受……老霍说徐经理前两天买了一批功能饮料、营养剂和面包饼干什么的,这几天的快递都攒着没拆堆在一楼,他就让我下来自己找一口吃的。”温夕顾涌来顾涌去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挂在准备凑过去搭把手的邵桀肩膀上一步一拖,耷拉着脑袋盯着徐经理网购战斗力相当惊人的丰硕成果,又歪在前台上撑着胳膊:“要不算了……也就再捱半个小时的饿。” “反正之后也得拆,有时间搬上去得了,不然徐经理每次都自己折腾。”程梓没回头,精准循声地在温夕头上翘得老高的鸡窝上一扒拉,转身就觑见邵桀正没什么表情半蹲弯腰地歪过脑袋,似乎在仔细端详着其中三两个寄件详情被马克笔有意无意划抹带过的快递箱子,摸起前台桌面上的剪刀也往前凑了凑。 “怎么了桀哥?你买的快递吗?” “……没,就是觉得这快递员是不是新来的,连寄收件人信息都被黑笔抹了,姓名电话一个不剩,单号都不全,看着有点儿像——故意的。” 邵桀抿着嘴唇闷哼了一声,拧起眉头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杞人忧天过分苛责,叹了口气扬手一拨,示意着程梓随意做主,扭身直奔着前台背景墙后面的杂物间,伸手拽回了一辆运货的小板车,稍微翻了一把江陌赔给他这件买错尺码有点儿垮大肥长的棉服袖子,提溜着已经拆开的纸壳箱子正打算往板车上拖。 江陌的专属来电铃声就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响了个气壮山河。 邵桀眉毛一抬,端着手机有点儿惊喜地在裤缝上蹭了蹭掌心里粘了灰痕的手汗,头顶着趴在前台上这位人还没醒透八卦心先起的揶揄审度,滑动接听轻声一咳。 “咳,江警官怎——” “先听我说!”江陌的嗓子沙哑着,声音像是急吼吼地在喉咙里撕扯:“两到三天之内你们俱乐部里所有单位、个人签收的一切快递都先不要拆,拆了的也全部不要动,尤其是可能会直接接触皮肤的东西,或者是吃的喝的,文化产业园那边的派出所民警马上就到,接下来一切听安排,知道了吗?” 邵桀怔了一瞬,转而恍然地猛回过头,伸手劈夺抢下了程梓刚猫着腰在快递箱子里翻腾了半天递到温夕手里的早餐奶联盒,迎着两个小孩儿震惊诧异的眼神少安毋躁地摇了摇头,随即稍微撤步到门口,垂眼看了看饱得昏昏欲睡的阿黄,音量放低地压着:“……是哪个快递里有什么问题吗?” “快递里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们也还不清楚,反正先别摸别碰别动嘴,具体的情况待会儿再细说。” 江陌大抵是听见电话这侧迟滞震惊的反应安心地卸了口气,小声提醒着肖乐天再往食药监督检验科的办公室催一通电话过去,转而沉声吞咽了一下,勉强用唾沫润了润快冒烟儿的嗓子,“我跟乐天儿估计再有五分钟,差不多能跟派出所的前后脚赶过去,徐经理在你们单位吗?她电话打不通。” “下午我们要开会,估计她应该是在路上——” 邵桀敛着眉头抬眼一瞭,眺着园区停车场入口那台打着滑跟缓慢驶过打算调头进场的警车来了个亲密接触的银粉色SUV,尴尬傻眼地哑然了片刻。 “她人刚到,跟派出所的警车碰了个顶头……我这边暂时没什么事,路滑,你慢点开车。” 第二百九十八章 帮凶-针孔(下) 案六帮凶 十四针孔(下) 淌了遍地冻雨的路面湿滑如镜,肖乐天有点儿虚弱地挂在副驾驶的车顶前扶手上,余光瞥了眼几乎擦着他师姐漂移刹车勉强躲过的小型侧方碰撞事故现场,攥着手机使劲儿吞了几口唾沫,艰难地咽下了快翻涌到嗓子眼儿的恶心晕车。 “……师姐,快递查不到啊……南阳路那边的快递站说——上面的单号很可能是虚假没录入过的,他们那边儿没法追踪……” 肖乐天话说半路,又咕哝着打了个泛着酸水的嗝,“不过站点说即便走正常的收件配送流程,同城的快递哪怕从高新区往盛北走,最多也就隔天派送。一天跑两趟的情况常有……两天前的快递估计早就拆了——嗝唔……” 江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放缓了语调:“电业南里小区两天前负责收发件的那个快递员联系到了吗?” “没有,那哥们儿好像是轮休,电话说死打不通,他们站点都怕是真出点儿什么要命的事儿,别跑路之后这屎盆子扣在他们头上,刚说派两个人去他那出租屋找一找。”肖乐天晃了晃脑袋里晕车紧张得像是打起寒颤的脑浆,眯瞪着难受得睁不大开的眼睛帮他师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车!货车——路口三点钟方向!——不过听当天同时间在隔壁小区收发件的快递员说,那哥们儿好像确实是扛了几个挺大的箱子回来,不过各忙各的也没工夫闲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第二天晚上,那几个大箱子好像就已经送出去了。” 江陌呼吸一滞,面无表情地瞭了一眼显然忌惮于黄灯闪烁,老早就趴在前方路口的新手司机,猛地一脚把刹车踩到最底,摸出手机就拨了通电话出去。 万中有幸的是,这一批难以分辨究竟是否确切遭受过投毒危机的快递,似乎还没机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问题。 江陌心浮气躁地把车尾甩进园区停车场空地,食药监督局检验科的同事凑巧也刚开着他们那台在恶劣天气里最具敬业抗争精神的小五菱,横冲直撞地朝着车场周围花坛的路沿石碾了上去。 据说这位执掌方向盘的师傅是某某驻地汽车连退伍转业的老司机,争分夺秒地把一众久坐办公室禁不得丁点儿飙车刺激的白大褂准时送到事件中心,然后放下中控锁拽开侧拉门,把这一车恶心得天旋地转七荤八素即将趴窝的小年轻叽里咕噜地朝着花坛的方位倒下去。 江陌摔上车门,拍了下引擎盖子示意着脚下打滑腿上发软的肖乐天去那一堆儿撑着车门也站不稳当的白大褂身边搭一把手,转头就奔着俱乐部一楼大敞着的自动门往前冲跑,目不斜视地迈出三步不到,先跟迎上前来的管片儿派出所副所长碰了个头,扬手一招。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我就说跟着顾形那毛猴儿学不着什么好。” 文化园区管片儿的副所姓邹,江陌在文工团老小区打架和泥那会儿邹副所刚开始满大街巡逻转悠,这小二十年平调又升迁,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负责辖管文工团老小区附近这一亩三分地治安稳定的派出所。他正儿八经地算是跟江陌父母辈一个年龄层,据谣言传述,早些年还单方面地为了江禾女士跟一众说闲话的小流氓挥过拳头,此后未遂的爱情幻想彻底化作泡影,在基层蹉跎了二十来年,年轻那会儿的牌亮条顺如今也就只剩下一把弯不下去直不起来的老腰。 邹副所抬起胳膊一巴掌敲中江陌的后背,直接把这本来几步道就跑得不怎么稳重的人踉踉跄跄地推到了循声从正门探出脑袋的徐经理跟前,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快递暂时都搁在一楼,有名的没名的、吃的喝的用的、个人的公家的,目前没发现有人员不适的情况,待会儿让检验科的取个样,该带走的带走。” 江陌踢踏着大厅门口的防滑地垫踩了一出溜,有点儿别扭地谢过了抬手搪住她这一连串儿乱七八糟的徐沐扬,仰头问道:“有问题的那批快递具体的送达时间确认了吗?” “应该是昨天一早,现在外头的兄弟正好就是昨天值班的保安,他倒是看见有个快递车扛了几个箱子进到我们这里……不过园区里的快递基本除了重要文件或者指定签收都是撂在门口就跑,所以具体哪个是哪个,我们也分不大清,现在也就是找到的往这儿一撂。” 徐沐扬开车上班刚拐进园区门口就撞了一脑门子的乌糟糟,有点儿低血糖地把嘴里的糖块儿嚼得“咯嘣”响,快速道:“昨天的快递我让霍柯帮我搬到楼上去,拆了一部分,还真就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其他的基本没动过,我懒得拆,都堆在这儿……也就刚才程梓邵桀他们搬的这个箱子,好像是人事后勤采购的一些营养补剂和零食一类的东西。我大致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 江陌先没应声,眼疾手快地侧身捞住了差点儿被检验负责人扬手甩脱的设备箱,转而循着一众迟来一步面如菜色的专业人员按部就班的技术操作在这遍地的纸盒箱子上扫视逡巡片刻,忽然后知后觉地拽住了徐经理的胳膊:“昨天搬上楼的快递,全部都在这儿吗?” 徐沐扬一怔,眨巴着眼睛看向一旁的肖乐天一边捯着气一边递到她眼跟前的纸箱照片,犹犹豫豫地未及开口,适才半个多小时前外出了一趟的做饭阿姨就挎着一满兜子青菜虾肉,蔫没声地从人堆儿外面探了个头,估么着一走一过只言片语的来龙去脉还没探听清楚,稀里糊涂地开口插嘴说:“这箱子不是昨儿拿上楼去的吗?我刚出门那会儿看这仨箱子就在餐厅那儿放着也没人管,问人事的小姑娘说好像是买的吃的,就拆了搁餐厅那个零食架子上了,纸壳子都收储物间儿里头——姑娘,怎么了?” ———————— “这都用不着拿到仪器底下研究——” 食药监局检验科的刘教头稍微捏紧了医用口罩上的鼻梁条,缓慢随机地拎起餐厅吧台上摆了一溜儿的瓶装补剂,端详着上头进口标示的条码脚注,确认无误之后才拧开了螺纹瓶口,不出所料地咋舌一声,紧紧地蹙起眉头。 “在瓶口引注了水银,量不多,但这东西碰不得。我刚看着袋装的片剂药包和零食面包的袋子上都被扎了孔,投毒没跑,详细具体的成分我们拿回去研究。不过这个样本量,报告肯定得五个工作日起步,你们刑侦要是有什么关联的案子线索要查,水银是其一,还有……” 刘教头摘了左手的手套,使劲儿搓抹了一把还挂着几分灰暗犯晕的额头,随即用右手捻起其中一袋蛋黄派,把包装上的针孔往江陌的鼻子底下凑了凑。 江陌下意识地仰了下头,本能地把猜测思路搁在了一众毒物当中:“……甲醇的味道?” “类似,但应该只是高度白酒,或者酒精。”刘教头轻哼了一声,略带提点地看向江陌茫然一瞬又迅速震悚垮下的表情,挑眉叹道。 “这玩意儿挥发一下问题倒不大,搁蛋黄派里的话,一丁点儿的酒精味普通情况来讲很难注意到,但万中还有个一呢……要是有人酒精过敏,那可就说不好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帮凶-握手(上) 案六帮凶 十五握手(上) 训练室墙上那块屏幕硕大报时吵闹的电子钟不知道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抽了什么诡异的风,机芯灯管亮一半坏一半,万年历上的仿真时钟断码又停闪,要死不活地卡顿在中午十二点半,秒针忽忽悠悠地腾挪辗转,二十来分钟过去才能勉强爬过一圈。 “滚吧你,咱俩谁陪谁练手还不一定呢——下次,下礼拜你那边有空再约,这比赛周你们赛程排太近了……成,那你忙,申宁碰,请你跟几个小孩儿吃顿饭。” 霍柯轻言笑语地挂断电话,转身把抽了一半的烟捻进了已经积水挂冰粘冻在阳台围栏上的烟灰缸里面,沉了口气,使劲儿拍了拍缠裹了满身的烟味积寒。 断续憋屈地淋沥了大半天的初春冻雨总算彻彻底底地收罄告歇,就是云还没散,乌七八糟地铺了漫天。 他拽开弥漫流淌了遍地霜雾水汽的阳台门晃身进来,无意识地掀起眼皮叨了一眼基本报废的电子钟面板,转而踩着满屋子的寂静绕着沙发兜了几圈,瞥着几台电脑显示屏上的一片黑白凄惨,揉了揉眉心,轻声一叹。 原定的训练赛临时商议取消——平日里但凡碰上此等突发情况,必然要一齐众咻鸡争鹅斗个把钟头的屋子里,凝重地泼了遍地的戚戚然。 投毒事件的起端实在防不胜防,警方大动干戈的应对举措显然已经超出了这几位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岁刚冒尖儿的小队员理解承担的能力范围,这会儿几乎都是梗着脖子硬着头皮勉强咀嚼消化着跟投毒害命咫尺之遥的事实情况,等待着提早报信获知一二的江警官,彻底宣告解除摆脱了一切潜藏或是显露的危险隐患。 霍柯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心烦意乱地瘫在沙发上面,隔了片刻忽然翻坐起身,猛地回头往邵桀那个空落落的位置上一眺,转而拖着电竞椅凑到训练室透亮漏风的门口,栽歪着脑袋探身一瞧,垂落下来的视线,正跟没声没息地蹲靠在门口墙脚的邵桀撞在了一道。 邵桀八成老早就蹲在这儿,突兀却安静得仿佛没人留意。他迎着霍柯探寻担忧的目光略一颔首,又摇了摇头,没等到霍教练稀里糊涂地咂么出这眼神动作的个中隐晦就撇开了视线,一边蹭着墙边缓慢起身,敲了敲蹲得发麻的腿脚,一边扭回过头,默不作声地看向走廊尽头仍旧在进出往来的黑蓝制服当间……还有江警官那张沉着敛眉的侧脸。 肖乐天风风火火地推掀开消防通道楼梯间死沉的门板,横身挡在了江陌跟前,横行直走地把托着老腰站在旁边听下巴磕的邹副所撞了个趔趄,又慌里慌张地拦腰搂住了邹副所突出的腰关节,听着他龇牙咧嘴的动静有点儿尴尬地撤开胳膊,转身捞住了刚跟刘教头确认完后续安排的江陌,直截了当地把话茬儿接续下来。 “周宥那边儿回电话了,说她师父陈锐警官,找到了那个帮忙同城捎带箱子的快递员。” 肖乐天略一停顿,撤身给拖了一箱子采取的样本准备下楼装车的刘教头让了一条路,觑着也就站在三两步远的位置时刻跟进事件进展的徐经理,没把点名道姓的事交待得太直白:“……陈警官那边大概问了一下,那快递员估么着是真不知道给他拿了五百块钱跑腿的——寄件人,是什么情况,他还觉得这钱收得有点儿理亏,怕真有什么问题,拿到纸箱子的那天晚上,趁半夜没人注意,在站里过了两三遍安检,监控都能查得到。那哥们儿今儿一早听说派件的那个小区闹出……呃——查出……反正就知道警察找上门来,怕牵连,趁着调休就要跑路,陈警官带着周宥找过去的时候,人都已经蹽到客运站。” “周锋心够大的啊,把闺女给陈锐这老不要命的教带。” 邹副所托着后腰听了一耳朵肖乐天嘴里的零碎,恍然一挑眉,当即就捋出来这桩投毒事件大致的来龙去脉——陈锐在南阳路派出所不显山不露水地窝了快三年,能指使得动这尊佛亲自出马协查的案子最起码也得刑字当头见刀见血。虽说系统内部暂未同步公开,但新闻里头网络上面危言耸听的消息搭眼一带,十有八九,这起千钧一发的未遂事件的始作俑者,就跟昨晚吵嚷得沸反盈天的恶性凶杀案脱不开关联。 邹副所总算扶正了自己这突出的腰间盘,搭手压了下江陌的左肩,捎带着还站在一旁晃神的徐沐扬,简单告知了一下接下来会把几位直接接触过快递箱子的工作人员带去补个正式询问记录的后续安排,紧接着就挎住了肖乐天这么一号从市局刑侦下来的小警官,随身携带着把他拐进电梯间,回身扭头眼神往训练室的门前一偏,扬手招呼了一嗓子,示意着明显有事交代的江陌不慌慢来,走个协查程序的事儿他带着这傻小子就足够交差。 徐沐扬慌中后怕,观望着几位警察同志逐渐松散下来的神情,还是有点儿提心吊胆地跻身迈到了江陌旁边,恳切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江警官……现在,是没事儿了是吗?” “发现得还算及时,我们这边了解到的毒快递都找到了,接下来可能是要等监督局检验科那边的回复和详细报告,你们这边如果担心的话,还是把所有快递暂时搁着别动,等确保万无一失的时候再拆。不过有一点我得跟徐经理你提前说一下……因为投毒的主要嫌疑人是我们这边正在查办的——涉案人员,你们要是打算追责走法律途径,可能会有一点复杂,现在能透露给你的,就是撺掇邮寄投毒快递这件事儿,是我们在搜集相关证据的时候,在一个蒋唯礼的粉丝群里发现的。” 江陌的脚步话音同时一顿,掀起眼皮忡忡地看向似乎已经默立了许久的那道身影,轻轻敛起眉间。 “提个醒吧徐经理——刚你说过,虽然邵桀酒精过敏的情报不敢确定出道打比赛这么多年有没有人撞见,但程梓榛子过敏的事儿……确确实实从来没有在俱乐部之外的任何场合提及或是公开。那也就意味着,刘教头和他徒弟前后脚搜查到的,蛋黄派里的酒精、小蛋糕里的榛子粉,这种相当有针对性的过敏源投毒……除了我们掌握的涉案人员以外,很可能,跟你们内部的工作人员,也脱不开关联。” 第三百章 帮凶-握手(下) 案六帮凶 十五握手(下) “这种相当有针对性的过敏源投毒……除了我们掌握的涉案人员以外,很可能,跟你们内部的工作人员,也脱不开关联。” 徐沐扬先是窘迫一怔,随即略觉荒唐地一时失笑,难堪地敛起眉间。 江陌这话说得指向笼统却实在直接,徐沐扬曾以为无关紧要的“家丑”,几乎被当场抬架到暗藏祸心人命关天的层面。 陶方隐退复出的消息遭人提早曝光推波助澜在先,邵桀临时外出挨揍险些断送职业生涯时却又有人刻意站出来说看见他去厕所转移视线,赛前会议内容被盗拍外传的内部矛盾看似风平浪静地沉下水面,却不曾想,没过几天光景的转眼,竟然闹出了针对性投毒的未遂案件。 “邵桀跟蒋唯礼之间的矛盾显而易见,蒋唯礼还在DRG那会儿,他个别粉丝私底下那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事儿也闹了不是一天两天。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违法乱纪的场面。”徐沐扬抿了下嘴唇,又用舌尖卷了卷唇角干裂的口红边缘,沉声一叹。 “但程梓的情况,我大概知道跟谁有关。” 程梓在DRG的年头不算长,但在电竞这个行业里起步摸爬的时间也不算短,跟搭档温夕那副浮躁于表面的性子截然相反,脑子伶俐却嘴不多言,即便在青训队伍那会儿曾经跟蒋唯礼闹出过单方面受制的不愉快,也从来没在面子上跟那位所谓的前辈撕破过脸——直到那天赛前会议内容疑似外泄,凑巧因为可乐洒了一身而去洗手更换队服裤子的程梓,在厕所走廊旁边的楼梯间门口,不偏不倚地撞见了打电话给蒋唯礼的分析师曹利安。 投毒未遂事件的前因后果大致厘清确认无碍,徐沐扬思虑再三,到底还是把本打算跟邵桀打个招呼就归队复命的江警官囫囵个儿地拽到了训练室里,恳请警察同志亲自当面,给这群闻风色变战战兢兢的大小鹌鹑,喂上一颗“警报解除”的定心丸。 江陌待这一套知心大姐的流程稍显生疏,磕磕绊绊地挂着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行以避重就轻的善意哄骗,说明妥当侧目转身,掀起眼皮朝着贴靠在门口墙边的那道身影深深地望了一眼。 邵桀甚至没敢抬头,直楞楞地紧盯着脚上这双队内统一配发的拖鞋上缝着的那颗几经洗刷没精打采的兔子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江陌嗓音沙哑的案情交待,正晃神琢磨着要不要趁这个空当溜去宿舍翻出盒喉糖揣给江警官,那双疏于打理沾泞着冻雨泥汤的作训靴就重重地踢踩在那对儿蔫头耷脑的兔子耳朵跟前,轻快地翘起鞋尖。 “你没事儿吧?没事儿我撤了啊,电话联系。” 邵桀大抵是一瞬恍惚,回神眨眼的刹那,掌心已经不知道怎么紧紧攥握住了江陌的手腕——她这个把钟头都在忙活着协助检验科的拆扯快递搜集样本排除风险,遮寒挡风的袖子被她嫌弃碍事儿地翻折箍在小臂上,手腕凉沁沁地晾在外面。她像是毫无预料地被邵桀掌心攥握了许久的热度熨帖得一慌,却没挣扎地任由他几乎攀附在那条胳膊上,然后掀挑起视线,平静地接住了邵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深深翻涌在眼底的不安,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安抚似的轻拍在他的手背上面。 就在这时,适才甩脱了后怕躁动的人群当间,轻飘飘冷嗖嗖地溜了句没头没尾夹枪带棒的感慨出来。 “……自从邵桀回来之后,这队伍里乱七八糟的事儿简直都要闹出花儿来了。” 这么一句点名道姓的过四传三几乎瞬时间在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片刻安稳的训练室里激起了遍地哗然,只寥寥几人循声回头,朝着话出此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分析师曹利安瞭了几眼,剩下半数往上的作势旁观,都后知后觉地咂么着这句并不算牵强的偏颇指点,意味深长地将目光投落在邵桀身前。 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向训练室门外的江陌闻言蓦地回头扭身正要上前,左手却被方才松开她的邵桀迅疾地反手握紧,铆了点儿力气把她扯拽着半遮到身后,拇指贴敷在江陌手背上的血管,极轻地点了两点。 曹利安那句一石激起千层浪窸窸窣窣地嘀咕了半晌,起初并没有挑起什么争端。 直至唏嘘烦躁的细碎响动即将消散的当场,温夕才忍无可忍地气鼓鼓冲出人群之外,似是不得其法介怀已久地接上话来。 “桀哥,话既然都说到这儿,你要不也解释解释得了?” 温夕的脾气浮在面子上,沾了程梓捎带着遭受针对的火星就烧着了起来,语气里或多或少地藏着点儿顺势而为借题发挥,“之前你受伤那次到底是什么情况就瞒着我们,后来陶方哥签约的情况提前曝光闹得那么紧张是因为什么你们也不说,今天这又玩了个‘投毒未遂’!你跟蒋唯礼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大家一个队伍的,好歹也得有个知情权吧?不然这个受伤那个挨打……以后怎么死的都不明不白——” 他话说半道,听见苗头不对的程梓刚把扯拽着捂他闭嘴的胳膊捞过去,歪坐在沙发上忿忿地剜了曹利安两眼的李泽川就“腾”地窜起身,没沉没稳地一把薅住了温夕的衣领,小鸡崽子似的把人提溜起来:“你他妈再说一遍?!这些事儿轮得到你在这儿比划吗?” “温夕!”“李泽川!干嘛呢?!松手!” 两个脾气盛急火势燎得飞快的人撞在一块,几乎转瞬就要为这分明与彼此切身无关的争执掐打起来——俩平均年龄也就将满二十的半大小伙子左扯右拽地从人堆当间摔扭到侧旁备用机位的桌椅跟前,一时竟无人顾忌着站在犄角旮旯里瞠目愣神的江警官,满屋子工作人员避犹不及地躲躲闪闪,擎等着程梓和陶方晃荡着两条细不伶仃的胳膊拦在两个置气置得跟牛犊子一样的人身前,推搡拉扯之间,也不知道是谁先把谁扽了个磕绊,四个缠抱在一块儿的身形叽里咕噜地就撞翻了备用机位上的电脑,两块显示器屏幕叮呤咣啷地掀砸在地,“哗啦啦”几声,牺牲得无比凄惨。 训练室里焦灼喧闹的空气也随之霎时沉寂下来。 端坐在电脑跟前挂了单只耳机的姜赫宇眯起眼睛看向屏幕上单局排位结算的糟心画面,托着后脑勺儿抻了个懒腰,恰逢其时地幽幽哼出声来。 “邵桀在或者不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难道不是都跟蒋唯礼有关?” 第三百零一章 帮凶-挑明(上) 案六帮凶 十六挑明(上) 燥哄哄的人声戛然归于平寂,训练室里本来就不大稳定的室内气温也悄么声地落到了中央空调预设的标准温度线下面,补充供暖的啸音响动陡然拔高,空气乱流横冲直撞地挤压着风管通道,嘶声叫嚣地盘踞在头顶。 姜赫宇这句一语中的还含含糊糊地沾了点儿异国他乡的味道,尾音不标准地上挑,淡写轻描地拨开了曹利安那句并不高明的故意挑拨,不轻不重地在屋子里一众因为千钧一发的死亡威胁而一时拎不清头脑的冤大头们的脑壳上敲了一敲。 这千般疑惑万般混乱的起点,刨根问底追寻溯源,本就不该是一再独自承受了诸多针对设陷以至于险些遭受谋害的邵桀一力承担。 然而争执既起,牵挂着面子拉扯着人心,没什么人愿意为了这三两分钟不到的无故迁怒认错低头,哪怕是眨巴着眼睛回过味儿来臊得脸红脖子粗的温夕,也被一旁默不作声的人群凌空架在那儿,不知道该不该出头表态地抿住了嘴角。 江陌稍微拧转了一下被箍得死紧的手腕,撩起视线不解地注视着身前拗成了一根电线杆的邵桀,正犹豫着要不要询声开口,余光却瞥见了本该职责所在站到人群当前的徐沐扬一把薅住了眺着这满屋子一触再发有点慌张忙乱的霍教练,示意着他稍安勿躁地眨了下眼,随即揣起胳膊张望着这遍地稀碎的僵持场面,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梢,若有所思地把视线投落在邵桀那张隐而不发的侧脸。 没声没响地沉没在漩涡中心的邵桀总算仰起脑袋,奋力地破开了令人窒息的水面。 他迟迟吾行地松开了攥握在江陌手腕上的指尖,有些吃力地扯开了还死死捏着温夕衣领帽衫的李泽川,慢条斯理地抹开扽平了小孩儿领口上皱皱巴巴的一团,转头沉闷地压了口气,越过重叠遮挡在视线跟前的工作人员,漠然地看了一眼几乎遮掩不住脸上那丁点儿幸灾乐祸的曹利安。 “跟蒋唯礼有争执在先……这件事大家有目共睹,我也没有刻意隐瞒,不过这段时间确实因为这些跟蒋唯礼有关的意外状况给队伍招来了不少……本不应该发生的麻烦,还误打误撞地牵扯到了一些——私人恩怨,差点儿牵连程梓也遭受危险。真要说起来,这些问题也确实都是由我而起,我在这儿跟大家……也跟程梓,道个歉。” 邵桀稍微一顿,耷垂着视线看向瞬时间内疚得眼眶通红一片的温夕,轻声呵叹:“不过签约在DRG这个队伍的合同申报手续还挺麻烦,再怎么说,也得等到这个赛季结束徐星宸才够年纪提到一队名单,到时候如果需要转会或者解约,还得劳烦徐经理霍教练,咱们也算好聚好散。” “说什么呢邵桀,这事儿本来也不是你——” 霍柯听见这话头发都快炸开,声音喊到半道就被徐沐扬薅紧了后脖领勒哑在嗓子眼儿,后半句话又被懵了一瞬的李泽川心急火燎地捞起来:“不是,邵桀,你这话不是埋汰我跟陶方吗?!三年前蒋唯礼那混蛋就因为感觉你对他有威胁,伙同那狗屁经理整出多少幺蛾子?先是你莫名其妙的背锅去了HRG,后来陶方又因为他胳膊差点儿都废了……紧接着就是我,骂了他两句在饮水机旁边待了多长时间?要是这么说的话,这找茬儿报复的事儿也跟我们俩有关,要是你因为那孙子一句话就要走,你让我跟陶方怎么办?!” 李泽川这三两句话几乎快把曾经当年的小小“三剑客”跟蒋唯礼之间那些个心照不宣的陈年积怨和盘托在大家伙儿跟前——他这人性子直来直往,为这么点儿藏着掖着的受制于人一无所知地憋屈了快三年,如今一朝一股脑儿地吐露摊牌,喉咙里忽然就没出息地哽了一瞬,不轻弹的眼泪都快飚出来。 徐沐扬搭了眼已然彻底调转矛头的形式局面,这才不紧不慢地松开了霍柯的衣领,好心地在他已经抹不平的领口布料上糊了一巴掌,眼瞧着主持正义和事了结的霍教练着急忙慌地窜到李泽川和温夕当间,扬手散了散已经几乎听不见责备烦言的工作人员,敦促着大家伙儿尽快恢复办公空间后适当调整工作安排提早下班,转而拍了拍邵桀的肩膀,抬起下颏朝着江陌的方向微微一点。 “一家人就别说什么两家话了,今天我可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我得在这儿善后,你去帮个忙,送一下江警官。”她和煦抱歉地朝着默立在门口的江陌微微一笑,随即拦手一搪,脸色骤沉地挡在了试图藏躲在三三两两的人群后面溜出训练室的人影身前,乏善可陈地看了他一眼。 “会议室等我一会儿吧,曹利安。” —————— 片刻之前还挺拔侃侃的邵大选手将一跨过训练室的门槛就垂头耷脑地化身成为一只加大号的埋头鹌鹑,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江警官的身后面。 他先偷摸瞄了一眼江警官头顶上圆乎乎的发旋,然后耷拉着脑袋,视线从她八成是这两天刚随便找过什么人帮忙用剪刀铰齐的发尾滑落下来,轻缓地缠在了江陌的左手手腕。 江陌不算是疤痕体质,但遮掩在布料底下的皮肤实在薄透浅白,几分钟之前捏攥在腕骨上的指痕竟然直到现在还隐约可见,浅薄的脆弱和她掌心若隐若现的疤痕割裂地交融相接,一如其人的坚韧又柔软。 然而他这些个悱恻缠绵的意念只换来了江警官一个若有所感的嫌弃寒颤。 江陌信步踱在走廊当间,猝然后背发毛地停步回身,掀起眼皮撞进了那一汪似水深潭。她大概猜得出这小子不知道打哪开始的思绪跑偏,一言难尽地朝着他脑门儿中间屈指一弹,随即掀拽开楼梯间沉重的防火门板脑袋一偏,把这分明心虚隐瞒无动于衷的电线杆一脚卷进了缓步平台的角落,没搂着轻重地把人怼在了犄角墙边,深深地敛起眉间。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邵桀。” 第三百零二章 帮凶-挑明(下) 案六帮凶 十六挑明(下)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邵桀。” 江陌的嗓音还嘶哑着,没有刻意压低的余声回荡在防火通道这一隅相当密闭且有限的空间里,环绕盘旋地震惊得不知道哪位刚钻到顶楼缓步台“喀嚓”一声拨转了打火机的兄弟瞬时间就凌乱了起初懒散随意的脚步频率,踢踢踏踏地踩着拖鞋摇晃了两下关门落锁的天台防盗门试图逃逸未果,又乱七八糟地勾卷着不太跟脚的拖鞋准备转身撤离,一来二去到底是忙中生乱地把那只不怎么听话的兔子拖鞋甩飞出去,叽里咕噜地在楼梯扶手上弹了几弹,不偏不倚地滚落在江陌和邵桀面对相视的这一小块儿大理石地板砖上去。 邵桀刻意回避躲闪的视线总算寻着个临时的落地。他拎起那只倒霉催的拖鞋,扬手朝着那位已经光着脚做好准备闯进尚未掀起的暴风雨里“英勇就义”的兄弟扔了过去,转而留意着通道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归于平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你今天及时提醒,我其实还不太敢确认,曹利安也会这么糊涂地卷进这一次未遂的投毒事件里。毕竟但凡暴露,他也就没办法再在队伍里混下去。”邵桀没什么表情撩起眉眼,却在觑见江陌那副严肃谨慎的神色时陡然委屈地沉垮下去,“我还真的以为,曹利安不过就是蒋唯礼留在DRG的一双眼睛——” 邵桀稍微一顿,忽地回想起方才邹副所一走一过时斜瞥而来却点到为止的注视,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睛:“餐厅门口的监控,修好了?” “听你们徐经理说,报修了半个月没人管,今早才安排维修的过来,前台的小姑娘招呼完维修师傅就忘了上报这件事,要不是所里查问到她头上,八成都当那监控是坏的混过去。徐经理拿她手机上同步的监控软件往回一捯,好巧不巧就看见你半个身子站在监控区域的死角,端着个马克杯往餐厅门口的方向看过去……”江陌看着邵桀脸上似是再无遮掩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舌尖卷住了嘴唇上干燥起翘的死皮:“曹利安没动过箱子里的东西。” “他当时的行迹虽然有点儿可疑,不过应该确实只是在确认快递箱子上的信息,然后有点儿刻意地把那几个箱子往碍事的位置挪了挪就转身出去。”邵桀看了眼江陌唇边一闪即过的舌尖,又迅速撇开视线,“快递单造假的情况我确实没看出来,而且……也是怕打草惊蛇,就……什么都没说。” 江陌眉间紧促一皱,“你早就知道有人试图策划投毒的事?” “被针对了这么多年,我总不能一直老老实实地坐以待毙。毕竟如果不是担心赌注太大,蒋唯礼还真就保不准想亲自要了我这条命。” “蒋唯礼有一个会员制的粉丝群,李复北挺早以前就混进去,快递投毒的事,都是他从那儿听来的消息。他委婉地问过箱子里的东西会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那人说最多进一趟医院,我也就没那么顾忌。”邵桀其实不大想让江陌把这些个纠缠在他身上的琐碎看得太过彻底,无意识地托着适才被江陌推抵在墙角的肩膀,瞒藏不过地叹了口气:“我是真的没想到,这箱子里居然还有曹利安夹带私货出的鬼主意,差点儿把程梓也牵扯进去。” “然后呢?”江陌俨然未动,仍旧目不偏错地直视着邵桀已经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眼睛,“如果这次的危险情况不是未遂,而是既成呢?你是打算来个先身士卒,拿自己的命去赌,逼着队伍里的其他人认清蒋唯礼一伙的图谋诡计?” “我……也……不算赌命吧……那些粉丝总不至于把威胁警告闹成人命官司……” 邵桀顶着江陌凝重的视线忽地一哽,许是觉得被人窥破了博取人心的窘迫算计,又或许是单纯没来由的后怕憋屈,托在肩上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抠紧,良久,有些脱力地抵靠到了墙面,嘶声抽了口凉气,又压抑地叹了出去。 “蒋唯礼在私底下跟什么人打交道,江警官,你应该比我清楚。如果单靠蒋唯礼自己,他不会这么多年都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蒋唯礼威胁我的时候会顾及着别把事情捅出去。但他那几个粉丝在得过几次他的亲自授意之后越发变本加厉,发起疯来没头没尾没个限制,否则也不会闹出快递投毒这种无差别伤害的事情——队伍其他人大多都以为我跟蒋唯礼的‘恩怨’不过就是那些名额顶替的小摩擦而已……直到上次刘水找人动手的事彻彻底底地瞒不下去,连李泽川那个脑子里面一根筋的都察觉不太对劲,所以……我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把蒋唯礼跟我、跟陶方之间要命的纠葛抖搂出去,哪怕只是让徐经理她们提前有些防备也是好的,免得日后我一时疏忽,再真闹出什么人命关天的大问题。” 江陌一抬眉毛,“统一战线的前提是敌人一致……” 邵桀轻轻一笑:“我还真就没想过要把其他人拽到我这艘贼船上去,也没必要一定让他们非黑即白地把立场挑明……不过就像温夕说的,总归该让他们稍微知情。但这讲故事嘛,干巴巴地讲起来实在没劲——” “所以——”江陌一时哑然,截口拦住了邵桀为难的语气,“今天闹起的争执,其实根本就在你和徐经理的预料掌握里。” “DRG在转会期把蒋唯礼踢走的事儿,八成是给他造成了挺大的刺激,他背后的利益团体一直在DRG运营招商的问题上下绊子使猫腻。”邵桀意味深长地撇下嘴角,手肘朝着楼梯间防火门的方向弹了两下,“徐沐扬这个人足够精明,她知道蒋唯礼带走的资源需要从我这儿重新建立,但在此之前,她也好我也罢,都得确认一下彼此是否有足够的筹码和诚意。” 邵桀需要一处能够无条件妥协支撑他继续跟蒋唯礼纠缠下去的容身之地,而徐沐扬则需要邵桀建立起一个形势可观的核心团体,为俱乐部带来维系下去的动力和利益,藉此契机,正好各取所需。 江陌沉默地咂么着邵桀不似作假的坦露彻底,适才松散了片刻的眉头越蹙越紧。 “你啊……自尊心就那么不值钱吗,非要这么作践自己。” 第三百零三章 帮凶-愠怒(上) 案六帮凶 十七愠怒(上) 无论是年少时拼命挣扎却难被认可关心后自暴自弃的回避叛逆,还是片刻之前因为备受针对反遭质疑过错出于己身时顺水推舟另藏居心的承认,邵桀其实对于这种把自己久经撕扯的痛处剜下来摔进尘土再碾上几脚的感受已经近乎麻木迟钝。 然而在这条为达目的不惜以身犯险的独木桥上踽踽了许多年,邵桀还是头一遭听得有人关切,家教训责父母骨血所赋予他的那些个藏躱缩蜷在挑拨事端不择手段的背后,从未有人问津过的自尊和胆怯。 邵桀怔忪地僵了一瞬,回过头来垂下视线,跌跌撞撞地落进江陌那一双盛满了复杂心疼的眼眸里面,鼻子里忽然就开始泛酸,使劲儿吞咽了一下哽住的喉间,咧嘴咧得有点儿难看:“江警官,这么心疼我啊?” “眼瞧着那点儿能要了你命的东西撂在眼跟前,还打算铤而走险地瞒着这个瞒着那个,嬉皮笑脸——真要出什么事怎么——” 江陌拧巴着眉头越琢磨越忿忿,嚼着后槽牙的话说半路,实在气不过地扬起手腕,铆着力气在这个不怎么珍惜自己生命财产安全的小兔崽子肩上捶了一拳,然后看着他委屈吃疼楚楚可怜地眨巴着眼睛,几个须臾过去,那点儿刻意的外厉内荏也偃旗息鼓收罄鸣金,搭眼顺从了邵桀噘着嘴的嘀咕示意,还算耐心地架起胳膊在刚被她敲打过的肩头揉了两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出来。 “上次说……等你拿冠军奖牌来换家属转正的事儿,商量一下,反悔行不行?” 邵桀蓦地一怔,踏实落稳了半分钟不到的心脏又猝不及防地提得老高,喘息不畅地堵在嗓子眼儿,他勉强苦笑地捞住了从肩上顺势落下的手腕,“君子一言啊江警官,这……耍赖也不急在今天吧?我跟蒋唯礼之间的事我保证之后再不瞒——” “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跟蒋唯礼之间的情况但凡再瞒我一次,可就不是在楼梯间里聊清楚就能了事,听到没有?你个不稳定分子。” 江陌先截口打断了邵桀显然跑偏跑得跟她本意背道而驰的思绪,晃了晃被他颤抖地攥得生疼的手腕,“我是觉得吧,明知道有蒋唯礼隔三岔五地搞事在先,还拿你的比赛成绩来做什么考量标准,或多或少有点儿欺负人……不过得先跟你说好,跟警察在一块儿,可能比你能预想到的还要辛苦不止一倍,一线执勤更不用说,蹲点儿抓人时不时地人间蒸发都是家常便饭,提心吊胆见不着人也没办法,我们支队已婚已育那几位大哥家里的嫂子就没一个生孩子的时候老公在身边……” 江陌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闲话扯得有点儿远,尴尬地咳了一嗓子:“……这样吧,公平起见,避免强买强卖,再给你十秒钟考虑一下。” 邵桀耷拉着脑袋瞥了眼江陌又被他捏得通红一片的手腕,先没怎么留心江警官苦口婆心的最后“通牒”,犹犹豫豫地松开指尖,慢了半拍抬起脑袋:“啊?” 江陌却没给他原地反悔的机会,抬起手腕掐表看着秒针,默数到“八”就没什么耐心撩了邵桀一眼:“请问邵桀选手,你做好准备正式接受警察家属的头衔了吗?——没有反对意见的话,我可就当你默认了。” 邵桀还在迷茫地一知半解,兀自呆滞缓慢地把江陌适才轻描淡写一派寻常的话逐字咕哝复述了一遍,脑子彻底宕机停转,“啊?” 江陌揣着胳膊有点儿好笑,故作严肃地沉下脸:“有意见?” “没有没有没有!”邵桀着急忙慌地摆手,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地耙了几下不像样子的脑袋:“就是……” “没有你哼唧个球。”江陌嗤声粲然地笑开,捏住邵桀脸颊上不知道从哪儿蹭来的灰痕,拇指使劲儿一揩,“这人活在世总躲不开人心险恶世道艰难,今天先说好,以后你受了欺负,有我护着你,万一你走错了路,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拉你回来,还是那句话——遵纪守法为前提,其他的有我在。” 江陌这三两句话说得坦然随心,指尖安抚似的刮了下邵桀抓握上来的掌心,却不想将一抬头,视线便同邵桀的深沉撞在一起。江陌呼吸一滞,隐约觉得小孩儿这会儿探不到底的眼神与先前撩闲乱闹的时候相去甚远,稍微吞咽了一下,正准备开口说话,挽回一下似乎走向跑偏的气氛。 邵桀原先只是轻轻钩挽的手指竟然一瞬便交错地将江陌的手牢牢扣紧,细高挑的鹌鹑登时扑咬过来,狗崽子似的恶狠狠地衔住了江陌的嘴唇——倒是没敢得寸进尺,却死乞白赖地贴着她温热的唇瓣不放,箍住了江陌无意识撤步躲闪的腰间,似是隐忍的轻声喃喃。 “别后悔的人应该是你,亲爱的江警官。” 眨眼之间便被褫夺了基于关系确认的主导权,江陌先还莫名地生出几分被迫“释权”的愠怒,随即不及多想,到底还是无可奈何地承住了这份亲昵的急切,然而环拥在邵桀背后的掌心将将贴附在外套衣摆,江陌口袋里手机就丝毫不懂眼力地振动起来。 江陌恍惚失神了片刻,轻轻拍了拍邵桀毫不动摇的背肩。 邵桀拒不松嘴,反而试图撇舍一切地将人捞得近些。 江陌稍微续了点儿力气,又拍了拍他不为所动的右肩,见这小崽子食髓知味无法无天,犹豫了一下,架着他的胳肢窝一把薅住了邵大选手后脑勺儿还算茂密的头发,直截了当地把人从她身前掀揭扯开。 邵桀只觉得眼前幻景霎时间破了个稀碎,抱着差点儿被揪下去的头皮,灵魂出窍地蹲在了江陌的脚边。 江陌拎出手机,抱歉地在他脑袋上揉了几下:“乐天儿?怎么了?” “周宥说那个跑路的快递员审得差不多了,让我们一会儿直接去派出所带人。邹副所他们安排好也要收队了,我就问问你什么时候下楼来。”肖乐天无知无觉地扯着嗓子跟混熟了的邹副所高声道别,吆喝的动静都能从楼梯间半开的那扇塑钢窗飘进来。 “诶师姐,你嗓子……怎么这一会儿的工夫,哑得好厉害。” 第三百零四章 帮凶-愠怒(下) 案六帮凶 十七愠怒(下) 江陌抵着方向盘,提溜着被暖风吹得昏昏欲睡的肖乐天打起精神拔直身板,瞄着车门两边随心所欲横穿马路极具沾包风险的几位疑似“惯犯”,勉强挤过了化滨中路二小门前已经被接小豆丁们放学的老头乐买菜车提早抢占了大半的狭窄路段,转而油门一踩,又一脑袋扎进了盛北文化旅游试点街区跟前不分日子不分时段的拥堵车道当间,力不从心地眺了眼车流尽头南阳路派出所那片不怎么鲜亮的蓝白墙面,慢慢腾腾地往前赶。 南阳路派出所钉子似的戳在宁河街7号二十来年,早年间相当洋气的独门独院现如今就像是一块褶皱打卷的膏药贴糊在堪称盛北区现代文旅创意最前沿的街区外面,独具年代气韵岿然不动地盘踞在这处城改新地标的当街路口,擎等着领导哪天忽然想通开眼,拨款搬迁。 江陌把车调头开向南阳路派出所的时候,周宥正缩着脖子倚着传达室小窗台等在只够进出两辆自行车把立的院门口。她离得老远先朝着来车的方向招了招手,蓄力提气地推了一把遥控启动总掉链子的半手动伸缩门,随即紧撤了几步让道指路,招呼着江陌把车拐进了小院西侧正在粉刷的白墙前头。 派出所办公楼西面的小院紧挨着文创街区的涂鸦墙,一人来高的墙垛压根儿拦不住那帮隔三岔五就深更半夜创意灵感爆棚的半大倒霉孩子,白净了没几天的办公楼墙面昨晚刚被喷涂了两个表情包版本的天线宝宝,“逃逸”了一宿半天的两个罪魁祸首还没彻底醒酒,眼瞧着江陌和肖乐天跟在周宥身后打量转头,当即眯瞪着眼睛举着涂料滚筒,仪式感十足地摘下叠纸粉刷帽,朝着二位面生的警察同志鞠躬点头。 “忙你们的去!干完活儿把检查写了!磨蹭到饭点儿还得跟你俩分食堂的炖肉——” “这俩孩子从小就是跟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在我们管片儿里长起来的,本市的美院呢,每次赶完作业就回来撒酒疯,醒了就认错,我们所出板报宣传海报都是他俩帮着弄。”周宥显然跟这两个酒蒙子很是相熟,假模假式地往他俩的小腿肚子上作势虚踹了一脚,顺嘴解释了两句,又回过头来眺了眼院外重新被车堆满的街口,稍微皱了下眉头。 “西边那个院门能开,待会儿出去的时候你们可以从街区里绕着走。今儿要不是得带着那快递员回局里,我就让你们把车停南阳路那边老小区里头。咱们所附近车不好停路不好走——旁边那个文创街区人流客流特别多,虽然单划了个派出所辖管,但架不住就这么挨着,平时我们所里的警车老早就撒出去巡逻,深更半夜才回来,临时出警都蹬自行车。” 周宥的嘴皮子一如既往的细碎利落,观望着派出所院外交通秩序的视线辗转落在江陌的脸上,然后有点儿不大确认地放慢了脚步,盯住了江陌渗血又干结的嘴唇,认真好奇道:“……江警官,昨儿还好好的呢,你这嘴咋了,上火啦?” 肖乐天拎着刚在DRG俱乐部园区外的便利店买的咖啡饮料刚闷一口,没等吞咽进肚提神醒脑,先被周宥这句虎噔噔的问话招惹得差点儿喷在她警服上头。 周宥嫌弃一躲,掀起眼皮就看着江陌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拍糊在像是知情一二的肖乐天背后,然后尴尬地舔了下嘴角,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快走两步迈进办公楼接警大厅门口,迎面就被几声急促的高跟鞋踏步声敲在了天灵盖儿,抬眼一瞭的空当,又差点儿被快步掠过的大波浪身上极具野性美感的香水味掀了个跟头。 肖乐天拧紧了咖啡饮料,平白无故地遭了那位大波浪擦肩而过嫌弃碍事的一个白眼儿,搭住了他师姐忽然停住的肩膀,略感好奇的视线正跟似是追着那大波浪跑出调解室的学生打扮撞在一处。 肖乐天眨了眨眼,顿时蹙起了眉头。 “杨糖果?你怎么在这儿?” 被点名道姓的女大学生倏地一怔,追赶恳求那位大波浪女士帮忙劝阻的脚步还没站稳,眼泪当即就蓄满了眼眶,泫然欲泣道:“肖警官,能不能帮帮韩律,帮帮我?” —————— 周宥扒着调解室的门玻璃跟愁得揪头发的同事扬手一摆,转头把报案记录的前因后果递到了肖乐天的手边,然后觑着江陌颔首示意不做过多介入的眼神,言简意赅地把这起冲突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个大概。 “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没什么争议,就是两对情侣在园区那边逛美术展,这个叫——陈佐奕的这一方语言挑衅,然后你朋友,韩律,上去就给人抡了个乌眼青……然后俩人揪着衣领掐了半天,嫌街区的派出所离得太远,就跑到我们所里来报案。” 周宥掐着手表瞄了眼时间,看着半道被拽过来主持正义的江陌和肖乐天实在无奈的一声长叹:“坐在这儿快三个钟头,监控也调了,现场也走访取证了,两边都算是过错方,但就是不管怎么劝都拒绝协调……那不,刚把女伴儿都耗走了一个。” “他那是言语挑衅吗?他那是骚扰!”气鼓鼓地窝在调解桌旁的韩律闻言“咣”地一巴掌拍砸在桌面,猛蹿起身几乎把手指尖儿怼在对面那人的脑门儿上,被杨糖果抱着腰拽了一把才勉强坐回到座位上:“什么叫那天酒局上陪酒一晚上什么价啊?什么叫今儿这位少爷用不用陪睡?他还他妈往糖果的包里塞名片!我——” 被一拳头砸得眼眶淤肿陈佐奕举着冰袋冷哼了一声,他先没应声反驳,只是视线在这间屋子里兜转一圈,随即意味深长地落在杨糖果的身上,然后觑着她脸上一瞬即逝的躲闪窘迫,讨人厌地抬高了眉眼。 “且不论我是不是认错人……你算老几啊上来就打人?几位警官可都看见了啊,都在这调解室里坐了多长时间,还想着跟我这儿动手挥拳头呢——让我跟这种有暴力倾向的人握手言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三百零五章 帮凶-吊销(上) 案六帮凶 十八吊销(上) 南阳路派出所温馨明亮的治安纠纷调解室一年半往前还是驻派规范稳步推进道路上一块冥顽不灵的老大难,直到去年节后开春的例行会议散场,周所长蹬着自行车跑到高局的车前试图“碰瓷儿要钱”,向来配合协管隔壁旅游商业街区的糟心,却历来没人家管片儿配置待遇的南阳路派出所这才划拉来万八千的经费,把所里最大一间没暖气片的库房改造得那叫一个灯明几亮,然后又勒了几个月的裤腰带,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买了台二手的节能空调,搁在这间常年背阴发冷的屋子里,紧巴着电费偶尔开上几个小时,烘一烘屋子里散褪不尽的凉寒。 周宥在派出所里不少遇见这类张牙舞爪的纠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陈佐奕貌似占理的叫嚣,只觉得这号热衷于搭讪骚扰却向来拒不反思自身的道貌岸然实在乏善可陈,吸了吸充斥在鼻腔里的燥热空气,捞起空调的遥控器按键关停,然后觑着在空调机器的轰隆响转和陈佐奕满是挑衅的话音同时落地收止的瞬间陷入诡异寂静的房间,有点儿尴尬地看向了她似乎打从了解清楚纠纷经过就挂了满脸苦大仇深的老同学,不明所以地抬起眉毛,好奇又心急地眨了眨眼。 肖乐天眉头拧得死紧,几乎在听见陈佐奕头一句略带嘲讽状似“让步”的话音落地的一瞬便当即朝着杨糖果的方向扭头看去——他这张软乎乎的脸上藏不住情绪,那点儿因为几日之前跟杨糖果意外碰面后有所依凭的猜测纠结几乎具象地挤在他的眉心,一惊一乍的动静实在无从忽视,就连正在气头上的韩律也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了过去,随即循着肖警官的视线,犹疑地看向了好像打从遇见这位出言不逊的陈佐奕开始就始终在避开他出于关切而投来注目的杨糖果,抿着嘴唇敛眸片刻,沉重地粗声一叹。 那句“且不论”的转移视线显然将这段本无人计较的矛盾冲突最初起因,以退为进地砸在了貌似略知个中隐晦遮掩,却始终刻意回避忽略的当事人跟前。 陈佐奕的目的达成,挑起眉梢就歪靠在椅背上,也无意继续狡辩这场纠纷的对错是非,只是举着冰袋哎呦呦地叫唤,眼神从杨糖果的身上剐了一圈儿下来,转又饶有兴致地落在了不知道正在低头琢磨着什么的江陌身上,一边大言不惭地嚷嚷着让这位警察同志评一评这精神损失怎么赔,一边套近乎似的拖拽着椅子,用意昭彰地打算往这位安静得跟朵花一样的女警察身上贴。 江陌听见凳子桌子“硌楞楞”的磕碰响动,撩起眼皮看了这位歪着心眼儿脑子不灵的傻蛋一眼。她先没说话,只是望着这满屋子濒临崩盘的平静呆了一会儿,扬起胳膊把调解记录的文件夹撂在桌上往周宥的手边儿一推,转身抬脚,踩抵住了陈佐奕凳子底部的侧梁,皮笑肉不笑地弯了下眉眼。 “陈总,跟着赵旭投资沣西区的那个酒吧,赔了不少钱吧?” 陈佐奕正被她那一眼撩得心花怒放,却不成想这漂亮女警察开口就扔了一颗明显转移视线却着实意味不明的重磅炸弹,没等到时机恰好孔雀开屏,先傻眼地怔了半晌,嘴角不自然地咧开:“这位警察妹妹——” “我姓江。”江陌搭着他这一副遭人戳中了痛处心坎的神色,没什么表情地截口打断。 “……江——江警官。”陈佐奕被这么个差点儿把他拖下水蹲牢房的往事重提砸得慌乱,已经翘着脚要往江陌的腿上缠的动作蓦地僵住收回,整个人当场就端正了起来,“你这话从哪儿提起来的呢?我今天挨打,总不至于跟之前交友不慎投资出岔有关系吧?我这肯定没问题啊,有问题我也不会坐在这儿你说是吧?” 江陌揣起胳膊没急着动弹,定定地看着他的嚣张态度稍有收敛,大致觉出这么一嘴知根知底别惹麻烦的提醒略有收效,眉眼之间温和地松了丁点儿:“你心虚什么,就是看你这张脸和名字有点儿眼熟,随口一问。没事,你继续疼你的。” 陈佐奕片刻之前差点儿被自觉良好一时冲动坑害的脑子登时就清醒过来,他大概掂量出眼跟前这二位别处赶过来的警察同志对他那些曾经偶有牵连硬保下来的产业猫腻略知一二,眼睛里精光一闪,识趣地撂下手里的冰袋站起身来,蹭过江陌的肩膀绕到桌子对面,拖着胳膊自诩和善地朝着韩律的方向一探:“这样,看在这位警花妹妹——江,江警官的面子上,我这会儿心情还可以,之前那一拳没伤着要害我也就不计较,咱们呢,各退一步,这不正好快到晚餐的时间,赏个脸,带着杨小姐……杨同学,杨同学一起去吃个饭,我挑酒店你付钱,这事儿就算翻篇——江警官是还在工作,要不等你一会儿下班一起?正好这位韩同学跟你也认识是吧,做个和解的见证?” 陈佐奕抬眼看着韩律仍旧绷着愤怒拒不伸手的执拗表情,见怪不怪地把胳膊递到杨糖果的手边,见她被触碰手臂衣料的一瞬就不敢动弹地周身一颤,实在没忍住这狗改不了吃屎的蹬鼻子上脸,好大哥似的捞住了杨糖果的手,摩挲着托在身前—— 江陌瞄着陈佐奕这一套当着警察的面也能仗势惯犯行云流水的动作,顿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她抬起下颏朝着肖乐天和还在冒懵的周宥略微一点,示意着他俩先手一步扣住了即将暴怒而起的韩律,转而上前握住了陈佐奕那只即将得寸进尺的贼手,笑眯眯地迎上了他略感惊喜的视线,翻腕就把人擒按在了调解室的桌面上,抬手接住周宥扔过来的一副玫瑰金,冰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肉使劲儿扣紧,疼得他嗷嗷直喊。 “劝你收敛不听啊兄弟,这屋子里可是有监控的,你这手一伸,骚扰判定该处理的人可就是——” “江警官,小肖。好巧啊,在这儿也能见面。” 江陌话说半道,调解室阖紧隔音的门板就毫无征兆地被人扯掀开,一声貌似礼数周到的称呼突兀又熟悉地横插进来,随着来人的裹挟涌灌而入的寒气几乎扑在江陌的脸上,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地抖了个寒颤。 “联系朋友过来接人处理纠纷的时候,陈总给梁明打了个电话,不过最近……江警官应该也了解,他实在不太方便随意出门,正好我在这附近的分公司驻地开会,就顺道过来看看。” 梁霁抬手摘掉了鼻梁上挂了丁点儿雾气的金丝眼镜,对着在场各位致意颔首微笑一圈,随即眉宇阴沉地垂下视线,意味深长地看向了瘫趴在桌上还在尝试嘴硬争辩的陈佐奕,定定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撇开了视线,似是无奈的轻声一叹。 “都是熟人,日后兴许抬头不见低头见……陈总,要不,你先道个歉。” 第三百零六章 帮凶-吊销(下) 案六帮凶 十八吊销(下) 既然有人出面当和事佬,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的纠纷也就顺理成章各退一步地达成和解,不情不愿地握手签字扭头道别。 涂刷墙面的兄弟俩收工酒醒,拎着涂料桶滚轮刷跟一回生二回熟的江陌兴高采烈地招呼了一嗓子,然后往她身边那位好像时常打照面的快递员身上打量两眼,面面相觑地抿住嘴没多问,屁颠儿屁颠儿地撒丫子往派出所的小食堂里钻。 江陌略一点头应声,下意识地循着那俩勾肩搭背的小粉刷匠溜走的方向一眺,先接住了正在忙着跟韩律和杨糖果交代什么的肖乐天招手示意稍等片刻的眼神,随即目光稍微偏错,顺势又刻意地越过了那三颗挤在一起毛毛躁躁的脑袋瓜,深沉地看向那道西装笔挺大衣垂顺的身影,在被那人敏锐地捕捉到视线时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梢,遥遥颔首致意,转身抬手搪住了快递员钻进后排座位时溜号栽歪着磕向门框的脑袋,扬手把车钥匙扔到了迟来一步的肖乐天跟前。 陈锐主理的审讯盘问流程合理脉络清晰,快递员一时贪财头脑发热收钱办事不明个中详情猫腻的事实没什么争议,除此之外,也就是在临着把车送出南阳路派出所小西门的时候,托着周宥委婉地提了一句,说这快递员求情提到了老家的孩子还在治病住院,后续处理建议酌情,实在捱不过影响恶劣,就尽量先瞒一瞒他老家那边,别惊扰了老人孩子的身体。 “……有苦衷一时走错路这都有机会改过解决,谁成想跑出去这半天,‘投毒’这事儿就被几个爆料号捅咕到本地热搜上面,刚宋叔还说呢,咱们快速处理的活儿基本等于白干,他们那个快递站真是够人呛,就为了撇清关系,把这哥们儿的个人信息全抖落给那些搞自媒体的了,网媒闹翻天了快,好像还要整个什么抨击行业的系列专栏,联系不到快递员本人,骚扰电话全直接打到他老娘家里面——” “师父说联系到那几个自媒体IP所在地的派出所了,有几个甚至都不在盛安,事儿惹得倒全。”肖乐天端了两盒焖面,勾起鞋尖慢吞吞地别开了小会议室的门板,捞过椅子坐在江陌身边,耷拉着脑袋眉头紧锁地在手机推送栏的乌烟瘴气里扒拉了一圈儿,沮丧地搓吧着脑袋仰靠在椅背上长声一叹,“……就开车回来这一路这么点儿时间,幺蛾子扑腾了漫天……周宥刚跟我回消息,说她师父倒是把快递站那边的负责人拽到所里批评教育了,不过吧……咋说呢……实质性的指证不明确,那些自媒体也属实有好有赖,跟他们扯皮的处理周期和成本都不低,尤其快递这哥们儿很可能因为试图窜逃这么个举动进到拘留所里待上一段时间。” “焖面师父给的?”江陌总算从堆了一摞卷宗的电脑跟前抬起头来,囫囵个儿地把手边的纸张文件往前一推,接过肖乐天“咔啦啦”掀开递到手边的打包盒,满桌子翻腾出两双方便筷,忽然回头问了一嘴:“刚接着电话,老家孩子前两天刚去世的事儿,你没找他说吧?” “收钱送货汇款当天,孩子因为脏器衰竭没了——这话……我是实在说不出来……等着看看他老家的媳妇儿什么时候能赶过来。” 肖乐天使劲儿咽下喉咙里的苦涩,晃了晃脑袋往江陌的卷宗电脑跟前搭眼一探,从口袋里摸了两个调料包出来,把这话题生硬扯开:“要醋么师姐——这焖面本来是小罗法医给师父和祝主任定的,但他俩还搁台子前头研究凶器比对提报旧案合并调查报告的事儿呢,一时半会儿闲不下来,主任就让我拿回来开小灶了,他们等饿了再煮泡面……还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呢?” “虽说无论是三年前的旧案还是钱安,都暂时无法确认仇杀关联——”江陌捏着醋包撕了半天未果,上牙一扯直接嘬了满嘴的酸,皱巴着脸抖了个寒颤,“……嘶——但是既然明确她跟三年前的案子有关联,那也就意味着,她的社会关系里很有可能存在极易被忽略或者遮掩掉的线索有待发现——从她自作主张……也有可能是跟有人授意有关,敢帮着偶像投毒报复顺势捞钱这事儿上,可见一斑。” “在外头乖得像个小绵羊一样,谁成想是个键盘侠……”肖乐天呼噜了一口面条,掀起眼皮瞟着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她手机里那个微信恢复啦?” “小米录刚拷过来的,还没整理,我这也就大概从头捋一遍——翻了不到四分之一?”江陌耷下视线瞄着占用存储空间大小相当可观的文件,背手从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里摸出无声振动了半天的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才举起手机贴在耳边:“……其他软件上的消息都有保留,唯独这个微信记录全部都被清掉了,摆明了就是藏着掖着点儿什么猫腻擎等着咱们挖掘——董知博?不是说袁兰茵已经回家了吗?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眼线小同志八成是还沉浸在暗中盯梢儿的角色氛围当间,说话的动静含在嗓子眼儿:“江警官,你给我发红包干嘛?” 江陌轻声一笑:“天这么冷,在外面晃了这么长时间,吃顿热乎的,当我请客,有剩不用退,不够再找我……而且你不用一直守着她,晚上该回家回家,省得到时候感冒了我还得管你医药费。” “对我这么好……那我可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本来吧……是想等再确认一下再跟你说来着——”董知博嘿嘿一笑,不知道顺势落座了哪个搭了塑料棚子保暖的路边闲摊,合着哗啦啦剐动塑料布的风声压低了声线:“今天我不是跟着她去了趟她上班的地方嘛,下午我趁着她把电脑放在咖啡厅去厕所的时候,偷偷解开了她的锁屏,看见了她在那儿犹犹豫豫好半天没发出去的一封邮件,大概内容是……想跟什么人联系,找一找三年前提供连环挖心案细节线索的爆料人——然后,她又在微信上找到了一个备注叫‘吊销执照的丧家犬’的人,跟她说,前两天的凶杀案很可能跟三年前的挖心旧案有关,问她还感不感兴趣,如果还想做这一行,找时间出来面谈。” 第三百零七章 帮凶-辅助(上) 案六帮凶 十九辅助(上) 会议室主光源的悬吊灯盘没开,沿墙的筒灯射灯相当局限地拢出几束交织错落的光线,由上至下地照亮了会议桌前两侧那几张被顶光压抑得焦灼变形的脸。 霍柯解决完三急又猫在消防通道里抽了根儿烟,顶着一脑门子烦躁郁闷蹑手蹑脚地挤过会议室虚掩着的门板,兜了一身的凉气烟味儿往邵桀的身边儿一捱,端着肩膀被空调出风口“轰隆隆”的热风鼓了满脸,一冷一热地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躲了下正对刺眼的筒灯光线,揣起胳膊抖了个寒颤。 邵桀被徐沐扬生拉硬拽地“扣押”在会议室的犄角旮旯里旁听,百无聊赖得昏昏欲睡,眯缝着快黏在一块儿的眼皮仰头看了霍柯一眼,拖着屁股底下的椅子给他挪了个空位,细高挑的个头快在这么个昏暗不起眼儿的角落里鸡崽子似的柔弱地缩成一团。 “法务那哥们儿还没到呢?” 霍柯拱了拱邵桀的肩膀,余光瞥向他手机屏幕上已经通关待刷的华容道游戏界面,皱了下鼻子撤回视线,声音极轻地压在两个人勉强听得清楚的耳朵旁边:“现在到什么阶段?……还给他留面子呢?” “法务还供在徐经理的手机里面。”邵桀耷拉着眼皮,退了游戏快速地浏览了一圈堆在通知栏里的本地新闻,又拧巴着眉头瞥见韩律半个小时前发送却撤回的微信,顿了两秒过半,扬起下颏点了点刚被连接开机的投影画面:“曹利安离开DRG板上钉钉,所以临走之前,他得尽可能地从徐经理那儿,挖出点儿对他有利的东西——比如徐经理到底是为了点儿什么才这么坚定地跟我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再比如……徐经理代表着DRG毅然决然地把他蹬到一边,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没能明说的原因掺杂在里面,这些都直接关系到蒋唯礼之后还会对我采取什么——要命的手段。” 快递“投毒”事件闹腾了大半天,徐沐扬提溜着显然不满于规劝其主动离职的曹利安促膝长谈到日落傍晚,两厢各明利害地拖拽着教练组和运营组的同事满当当地分坐在会议桌的对立两面,就分析师半道解约退出一事的利弊两端争执不下,转头又拎出当初签署的合约逐字逐句地较真儿了半天,末了抬出一位外地出差正在赶回盛安的法务顾问,打算就这一份签定前修改再三的年薪合同做最后的争议陈述,再由在场与会人员投票表决,商定一个最为合理的解决手段。 徐沐扬抱着手臂靠在椅背,几乎在用鼻孔睨着曹利安那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侥幸嘴脸,余光瞥着那一众始终不明就里,却单纯老早就看她不太顺眼的老资历,乏善可陈地轻声一叹。 “毕竟之后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工作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倒是想给你留几分薄面,但属实没料到,曹老师自己不想要这个脸。” 徐沐扬伸手把正在出租车上焦躁了满脑门子热汗的法务顾问扭转一圈,确认了一下摄像头能完整地拍到曹利安这张乍一看见投影画面就蓦地绷不住淡定的脸,转而点击播映着这么个早有准备的幻灯片,抬手压下了会议室里哄然而起惊诧哗然。 “这是前段时间,我有一位曾经因为收集证据举报假赛博彩而被以虚假报道的名义撤销了记者证的倒霉朋友,通过邮箱发过来的……曹利安和蒋唯礼在私底下联系的视频和照片,还有一段关于赛前会议的相关录音。”徐沐扬打了个响指,指尖如有实质地远远点向了曹利安试图插嘴争辩拧成一团的眉毛当间。 “听我说完——当然,你跟蒋唯礼之前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合作伙伴,私下里碰面无可厚非,我也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儿捕风捉影的联系就认定你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在先,但是——”徐沐扬敲定了正在播映的画面,指着那张从蒋唯礼的手机上翻拍的聊天界面,“在比赛期间跟蒋唯礼交流赛场上的相关细节……有什么想解释的吗,曹利安?” 曹利安脸色一片惨淡,他搓了搓耳朵,佯装没听见身旁在牵扯到工作安稳和实际利益的瞬间就当场调转了矛头的阵营支援:“这……我可以解释——” “你可以解释是一时被一己之私冲昏了头脑,虽然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你背上违约金收拾铺盖卷滚蛋。”徐沐扬轻哼了一声,指甲稍微用力地敲了敲桌面,“但这些其实都不足以让我下定决心劝你‘主动’离开。” 曹利安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疑惑地抬起眉眼:“那是因为程梓撞见……” “程梓撞见的事儿跟这些其实差不多,我大可以像之前那样,在复盘会上敲打敲打你,再让霍柯和陶方在跟蒋唯礼的队伍比赛的时候稍微做些额外的准备——毕竟这些转述转达的东西,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实际指证,就像你刚才说的,后续的比赛成绩可跟我招商引资挂钩,把你这么一位身价不低炙手可热的分析师拱手让给其他战队……我也觉得亏得慌。” “甚至连邵桀被打那天,你刻意撒谎的事我都可以考虑你为队伍创造的价值高于你使的那些小手段而假装看不见——但是吧……餐厅门口的监控今天早上就修好了,刚才警察同志还跟我友情分享了一些小小的疑点。” 徐沐扬稍微前倾上身,托住下颏掀起眼皮打量着笔记本屏幕后面的曹利安,遗憾地撇下嘴角晃了晃脑袋。 “我可以留一个吃里扒外的分析师……但实在容不得我的手底下有一个脑子拎不清,还胆敢替别人去铤而走险,踩在法律边线的准嫌疑犯。” 曹利安被她这么句近乎直白的敲打砸得一懵,微张着嘴挣扎了片刻,却到底只是摆了摆手,自觉理亏地拍拍屁股站起身,离得老远眺了眼正窝在角落里哈欠连天的邵桀,忽然扭过头来,轻蔑地朝徐沐扬投去一瞥:“徐经理,临走之前给你提个醒……这有的受害者啊,还真就不见得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小绵羊。小心点——小心看走了眼。” 徐沐扬先没置肯否,循着曹利安的意有所指瞭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敛回视线。 “家里的事就不劳外人挂心。跟法务和人事办手续去吧……趁我还愿意好聚好散之前。” 第三百零八章 帮凶-辅助(下) 案六帮凶 十九辅助(下) 结果既定各自剖白的争论闹剧不欢收场,邵桀窝在会议室的门口的角落里,头顶着曹利安偏执得恨不能把他活剐一遭的视线,淡定地抬起头来,温吞地打了个哈欠。 半分钟前还强撑着分立两个阵营的运营组这会儿闹哄哄地围在徐沐扬的身旁乱作一团。没什么人会在一场高下已分的斗争之后仍然固执地站在工作发财的对立面,也没什么人留神着曹利安悻悻离开的背影,甚至不屑于了解他毅然追随着蒋唯礼这么多年的原因始末,抑或是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不堪言。 “断人财路啊……这哥们儿准保得记你个大的。”霍柯抵住邵桀的左肩站起身来,先抻长了脖子从会议室半开的门板缝隙里眺了眼消失在通往办公区走廊拐角的曹利安,回过头来又提溜着身边儿这么个不动如山的“万物起源”躲开门口这么个一走一过谁都能瞥上一眼的是非必经之地,迎着散退一众被卷进“劝退风波”里的无关人等,靠坐在办公椅上跟法务交待沟通的徐沐扬提了几步过去,不近不远地倚靠在会议桌沿,顿了顿,抬头看了邵桀一眼,犹豫地把后半句话问出口来。 “你挨揍那天……找徐沐扬说的就是曹利安和蒋唯礼的事儿?” 邵桀听之任之地被霍柯随身携带着站在他身前,闻言抬眼,故作诧异地挑了下眉,“……你是指曹利安和蒋唯礼在DRG里应外合打击报复的事儿呢……还是——曹利安一直在用他相当精湛的分析能力帮蒋唯礼布局假赛的事情?” 邵桀那天挨揍挨得实在凄惨,个中缘由猜测江陌也只是出于警察的身份点到为止地给徐经理和霍教练提醒二三,邵桀平白无故吃了个大亏,实在是觉得不能就佯装单纯柔弱地撇开这么一个反咬一口拖人下水的机会,思虑再三,到底还是避开了一众探究关切,伸手敲开了原意顾及着他身上的磕碰伤势没做深究过问的徐经理的办公室门板,相当主动聊起了他跟蒋唯礼之间持续了如此之久的纠葛渊源。 “假赛的事儿不是——” 霍柯先是一怔,瞠目反问了半句就把话音噎回到嗓子眼儿,回头瞭了一眼已经几乎散没了人影儿的会议室,这才使劲儿吞咽了两下,眼神稍微回想似的晃了两晃,“……之前蒋唯礼陷入假赛风波的事儿不是澄清了吗?当时主张报道的记者都因为虚假新闻的事儿被处罚吊销了记者证,我还记得当时那个记者好像跟徐沐扬还是高中同学来着,听说是因为匿名举报没有后续追究……” 霍柯忽地顿住,难以置信地抬眼:“合着那匿名的傻缺,是你?” “要不是差点儿断了这几条赌狗的财路,我何德何能被蒋大选手记挂这么多年?” 邵桀略一抬眉毛,听见霍柯无心的评价何其无辜地眨了眨眼,“没在会上公开说起这事,已经算是徐经理给他留面子。”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这傻缺脑子里也就能盘算盘算游戏地图上那一亩三分地儿。” 徐经理总算跟那位焦头烂额的法务顾问挥手道别,侧耳听了一字半句就横插了一嘴进来,抬手糊在了显然还从未深思熟虑到如此地步的霍柯背后,夹着笔记本撂下一句“原地解散没什么话说”快步迈到了会议室门口,侧身挎住了门板扶手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扬起下颏朝着邵桀的方向略一咋舌,“之前还真就一直没问过,你跟赵昭,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做那个假赛报道的时候,该不会也是你撺掇的吧?” “赵姐——赵记者是在跟踪报道警方查封一个小赌场那会儿,了解到线上博彩造假的案子……”邵桀并不意外徐沐扬这么一句状似无意实则已经兀自盘算相当一段时间的问话,言简意赅的一句带过,“详细的情况那会儿我还没机会琢磨得太清楚,认识她或多或少也有点儿凑巧……好像就是她被吊销记者证的第二天上午。机场大厅里头。” —————— 邵桀晃晃悠悠地踱回训练室坐到电脑跟前,缩着肩膀微微阖眼,头皮发麻地背着几道各怀心思地戳在他身上的视线,摩挲着手机壳背面的拼图滑块,轻叹一声,蹙紧了眉头。 突发事件的余韵还没彻底消散,遍地沉寂的训练室似乎因为邵桀的突然归位激起了丁点儿不大明显的噪声响动,持续探究的审度掺和在了拉不下脸的歉疚里面,各自尴尬又沉默地僵坐在平日里拖着个凳子就能伸手捞到彼此的电脑桌前,左一位右一撮地溜号分神,朝着邵桀的后脑勺儿上瞥了一眼又一眼,然后无措地瞪着眼跟前一片黑白的战况凄惨,如坐针毡地丧气为难。 邵桀盯着屏幕上账号登入的页面没急着动弹,端着手机划拉了一圈适合“围炉夜话”的外卖下单,正准备把付款截图发给徐沐扬申请队内团建报销的空当,适才八成被他和徐经理念叨得打了一溜儿喷嚏的赵大记者就无事不登三宝殿拨了通电话过来,手机来电催命似的在他的掌心里振个没完。 邵桀舔了下嘴角,有点好笑儿地背着一身打量好奇的视线跨步迈出训练室的落地窗门,抵靠在阳台背风的角落墙面,低头扫了一眼围栏扶手上塞得满当当的烟灰缸,接通电话搁在耳边:“怎么了赵姐?” “姐你个头姐。”赵昭举着手机张嘴就骂,也没跟邵桀这小兔崽子留什么情面,压着嗓子眼儿里感冒伤风的咕哝声,速战速决地怼了几句就把话题兜回到正道上面:“曹利安的事儿刚徐沐扬跟我说了,解决掉这内部问题,你就得多在蒋唯礼的事情上留心了。” “LM的资方最近好像牵扯在了什么大案子里面,蒋唯礼背后这帮靠假赛博彩捞钱娱乐的老板十有八九会安静一段时间,但是……” “蒋唯礼近来的成绩相当一般,估么着是打算攒几个小局给当初主张签他合作的那几位推荐人长长脸——我让李复北盯了他一段时间,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哥们儿现在手底下的人不太够用,最近好像一直在寻找其他目标,拿着隐蔽钱多的条件,试图再拉几个人上他那艘贼船。”赵昭吸溜着鼻涕略一停顿,犹豫了一下,沉声一叹:“我得给你提个醒,他这次接触试探的人里面,可有你之前辅助位的那个老搭档——沈遇安。” 第三百零九章 帮凶-球杆(上) 案六帮凶 二十球杆(上) 倒春寒的冷风余孽还在肆无忌惮地刮,断崖式骤降又攀升的气温却没再杀出一记回马枪,掺着雨水雪粒扒在地面上的冰碴儿融得遍地稀里哗啦,湿黏泥泞地淌过马路中央。 文化产业园区管片儿派出所的巡逻警车八成是被晌午那会儿的“投毒未遂”折腾得后怕,园区门前例行巡视一脚油门的治安标杆路段这会儿已经兜绕了两圈又刹车停下,红蓝警灯和车尾临停闪烁的频率相当一致地晃过路面街边,直等到车场保安端着肩膀抖着寒颤地凑到警车跟前汇报二三,巡街民警这才心安落定似的拍灭了双闪,隔着车窗玻璃扬手一招呼,不紧不慢地把巡逻警车开向下一个重点的巡查路段。 邵桀盯着渐行渐远的警车顶灯看了半天,偏过脑袋敏捷地躲开了楼顶房檐融淌滴落的雪水,然后耙了耙发顶缓慢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打量着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小冰溜,稍微挪蹭了几步,侧肩倚靠在露台角落的墙沿。 “够歹毒的啊蒋唯礼,还真找上了沈遇安……” 邵桀遭人欺凌误闯凶案,险些把自己囫囵个儿地送进阎罗殿的那一年,沈遇安几乎算得上是除了彼时暂未深入交识的江警官以外,唯一的那么一位无论任何听风来雨,都未曾动摇过对邵桀真诚以待之心的小傻蛋。 俩人虽说年纪相仿,可大概是因为家里有一位需得细心呵护病弱娇气的小妹妹,擅长为人兄长的沈遇安几乎是本能又时常地拉扯着那会儿整日里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邵桀,润物无声地捎带几分不着痕迹的帮衬关切,顶着队友的名号默不作声毫不逾矩地守在邵桀身旁,不催不促地等着他温温吞吞地自漫天糊地的晦暗里踱步起身,然后再看似无心地勾住他的肩膀,陪着他昂首阔步地迈向下一片天地,寻找什么青春热血的自由徜徉。 “上次全明星那会儿他就说小宁要手术住院,前段时间问了一嘴,被他搪过去了,估计恢复的情况——”邵桀话说至此忽然一顿,捏攥着手机的指节猛地扣紧了些,“他爸又去赌了?” “他妹妹的情况涉及到医院系统里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人详细打探,不过沈遇安那个赌鬼的爹,倒算得上是跟我有点儿渊源。”赵昭应声一叹,稍微咋舌,也觉得这事儿事出有因格外艰难,“三年多四年往前查赌行动的时候,我跟踪报道那会儿就见过他爸‘不远万里’地被扣在盛安的拘留所里面。估么着也是没老实多长时间,相当‘与时俱进’地把沈遇安的钱都糟蹋在了网络博彩上面。” 邵桀倏地蹙起眉:“沈遇安之前倒是说起过他爸好赌的事儿……但是他说,现在基本上算是跟他爸断绝关系的状态,他攒的钱都搭在了小宁每个月固定支出的治疗费……” “讨债讨上门,都快出人命了,你那老搭档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狠不下心来那就得管上,那可是个无底洞啊……单凭他自己,根本就是填不完的填。蒋唯礼还不就是看准了他这段时间缺钱?”赵昭又是唉声一叹,犹豫地吸了吸鼻子,“你……要不提个醒,劝一劝?但凡沾着这个边儿,以后……可就难办。” “……” 邵桀没什么表情地闷哼了一声,没应下也没拒绝。他撩起眼皮搭了一眼哗啦啦碾碎了院内停车场门口那一小汪平静积水的黑色别克,敛回视线溜号半晌,又觉得眼熟地循着那道几乎潜藏于夜色的车尾多瞧了几眼,可未及多想,视线偏错余光一扫,就正瞧见几分钟之前还满脸紧绷僵硬的温夕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抱着一兜子试图“投诚”讨好的零食大礼包,眼巴巴地贴身站在阳台落地窗前,觑见邵桀侧身瞥过来的视线,微微张着嘴使劲吞咽了两下,委屈巴巴地扯出一张有点儿倒霉的笑脸。 邵桀先是一怔,诧然地抬了下眉毛,随即才无奈又好笑地压下掌心,示意着他少安毋躁地眨了眨眼,攥着手机快速轻声地跟赵昭叮嘱了几句观望沈遇安近期情况的关切,耷拉着脑袋在这块一尺见方的防滑瓷砖上踩了几个来回,挂断电话转身钻回到训练室之前,莫名在意地回头侧身,定定地朝着那道跨步迈出驾驶座位,西装革履的挺拔身形上瞭了一眼。 梁霁抖了下西装领口,偏头看向披挂在后排座椅上的大衣外套,有些厌恶地蹙了下眉间。 他甩手合上车门,拨正了稍微滑偏卡箍在小臂上的腕表,整理袖口衬衫时略一分神,似有所感地循着一道并不算尖锐的视线仰起头来,然后打量着那张惊愕一瞬又迅速恢复淡定的侧脸,热络地朝他挥了挥手腕。 徐沐扬正好斜挎着她那个风里雨里价格不菲的手提包,裹着围巾帽子全副武装地缓步站定在梁霁身前不远的台阶上头。她有点儿难以置信似的盯着梁霁看了半晌,一动不动地绷紧嘴角,到底还是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地把已经攥在掌心里的车钥匙重新塞回到背包。 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争吵总该有个什么契机阶段性地画上一个哪怕并不完美的句号。 徐沐扬背过胳膊使劲儿摆了几摆,慌里慌张地轰开了追在她身后嚷嚷着明天出发机场安排的霍柯,然后趁着他愣神找回眼力见的空当,一步三晃地挪到了梁霁身前:“你怎么来了?” “刚看了新闻。不放心,过来看一眼。明天要赶飞机的话,可以去我公寓那儿住一晚,离机场近一点,正好你的行李箱还在我那边。” 梁霁相当绅士地伸手接过徐沐扬挂了满身的零碎,顺理成章地把人请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然后顶着这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外表皮相,拱手奉上一条徐沐扬心仪挺久的限定项链作为近来疏忽吵闹的补偿,然后抬眼眺着路口即将闪烁跳转的红色灯光,明摆着一副另有居心的模样,刻意又试探地把脸颊凑近到徐沐扬刚涂了唇膏的嘴唇旁。 徐沐扬嗤声先笑,撇过脑袋几乎抗拒地贴靠在了副驾驶的车门上,偏持握着方向盘的这位公子哥堂而皇之地摆出了一副不讨得香吻原谅誓不罢休的阵仗,末了只能在后车鸣笛骂街的热闹里举手投降,草率地捏住梁霁的下颏撅嘴吻上,然后丢脸地躲过了车后催促晃眼的远光灯,扬手把梁霁追讨上来的俊脸推到一旁。 “算了,看在项链的面子上。” 徐沐扬原本还打算收敛几分的见色失心虚荣难当这会儿基本已经彻底膨胀,她抿着嘴边的笑,总算把犹犹豫豫的指尖勾在那条项链上,捞下副驾驶上方的化妆镜在颈间刚比划两下,就听见后备箱里像是掀倒了什么东西一样,“咚”地闷出一声重响。 徐沐扬拨动着项链卡扣的动作忽地滞在当场,她猛一回头,侧耳静听了半晌,有些惊慌地拍在了梁霁似乎平静如常的肩膀:“你刚没听到吗?后备箱!” “……估计是那一套新买的高尔夫球杆。明天下午要去打球,球杆是给合作方陈总带的礼物,今天晚点儿有个私底下的饭局,想着给他带过去,就暂时放在了后备箱。” 梁霁甚至没回头,平视前方路况的视线稍微上扬,轻飘飘地从后视镜里,望在了徐沐扬将信将疑地窝回到副驾驶的脸上。 “怎么了,沐扬?” 第三百一十章 帮凶-球杆(下) 案六帮凶 二十球杆(下) 尸检台上方的主照明光源“啪”地关停,操作间只留了一圈顶灯零零散散的小光源。 顾形稍微眯起环境骤暗英年早花的眼睛,腰间又结结实实地挨了祝思来一记嫌他碍事的肘击,不痛不痒地嘶声一哼唧,揣着胳膊慢吞吞地从已经被他倚靠捂热的操作台上挪开尊臀,扭身又朝着记录粘贴得满满当当的移动白板踱了几步,捞出桌柜底下那张小罗法医平时拍照整理垫脚爬高的小塑料凳子,一脸犯困地坐了上去,连着打了两个哈欠。 “这个袁兰茵啊……一肚子鸡零狗碎的盘算……她尝试用邮箱联系的那个什么账号还能查到吗?” “刚找小米录查了一下,账号目前已经是冻结删除的状态,要是想细查的话,估计得找网监处那边联系服务器管理,看看还能不能查到IP记录或者注册电话什么的,不过小米说,一般这种情况,邮箱冻结删除时间超过一年,记录数据……基本没什么可能留下来。” 江陌瞄了一眼正抻长了胳膊归置器械样本的小罗法医,伸手扽了一把拽着凳子就不管不顾原地落座的顾形未果,扭头踢开了移动白板滑轮上的限位锁,“硌楞楞”地扯着白板支架往处置室的门口拖,“而且根据袁兰茵发送邮件的内容来看,这位所谓的‘爆料人’,跟袁兰茵车祸那天,董知博在她的行车记录仪上翻拍下来的那段电话录音里,跟她沟通过关于三年前挖心案的知情人,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甚至——可能没有任何关联。” “看这架势,这位袁大记者跟挖心案的渊源纠葛,远比咱们原先推测的还要深啊……” 顾形抬手揉了揉打哈欠打得通红淌泪的眼睛,仰着脖子稍微思索了半晌:“江陌,先让你那个盯梢儿的孩子撤掉,打草惊蛇或者暴露目标被袁大记者反咬一口都是次要,但凡袁大记者跟挖心案的真凶有什么实打实的牵扯,董知博那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虎噔噔的,可别再往这要命的事儿里面掺和。” 他扬起下颏虚点了点白板上的照片和记录,“钱安的案子跟三年前不了了之的挖心案并案的证据整理得差不多,明早我去老高办公室门口堵他,后续盯梢儿还是得让陈锐——” 顾形话正说着,奉命出门取外卖夜宵的肖乐天就裹着一身凉气哆哆嗦嗦地掀开处置室的门板,插了一嘴“刮南风怎么也这么冷”的吆喝,抬起腿脚门槛还没跨过,当头先跟整理完器械样本扭头准备移送到标本室和准备间的小罗法医撞在一处,耷拉着视线将一搭扫在那一铁盘子冰冰冷冷瓶瓶罐罐上,脸色就“唰”地垮下来。 没等哀嚎挤出嗓子眼儿,他先紧忙侧身躲过了小罗法医这一盘子碰不得的物证,脚底下虚软地跟白板的底盘缠绊在一块,叽里咕噜地把白板上磁吸的照片撞得“哗啦啦”地零散掉落,拎着外卖晕头转向地伸手捞了一把,又被遍地照片里尸检细节的触目惊心吓得爬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扬起脑袋一脸菜色。 “……救我师姐。” “你师姐救不了你,怎么掉下来的怎么复原。我还就不信了……治治你那个针鼻儿大的小胆儿。” 顾形抬手捞过肖乐天手里的外卖袋子,挪蹭着屁股底下的塑料凳子欠嗖嗖地往祝思来脱下了隔离衣的白大褂上蹬了一脚尖儿,然后十分厚颜无耻地接住了祝思来无语至极地瞥过来的白眼,扬手在摞了一摞塑料文件夹的办公桌上拍了一拍,“先吃饭,就你总点那家红烧牛肉面,你今儿没开车是吧?吃完待会儿开车送你下班。” 江陌对她师父凑趣儿献殷勤的手段向来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扭头看了眼蹲跪在白板跟前可怜巴巴地扒拉着照片的肖乐天,好笑地一巴掌拍糊在这一年半载豆大的胆子没见长的怂包蛋脑门子上面,弯腰陪着肖乐天一起拾掇着地上的照片纸篇。 肉汤油腻的香味儿和操作间里永远清理消杀不掉那股子压着一团冷冽的味道死气沉沉地纠缠在一块,难得勾扯得江陌胃里也翻了一股酸。 三年前挖心案卷宗里翻洗的照片已经沾染了丁点儿时间流逝的黯淡,眉眼还算鲜活的格式证件照旁边贴了几张凶案现场的尸体照片,仿佛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刹那间崩溃破烂在眼前,躯体散成灰烬尘埃,再随着卷宗尘封在时光的长河里,直等到有朝一日的真相大白。 “冯丹雅——这是第一起案子吧……这都四年前了。” 肖乐天磨磨蹭蹭地把手里的一摞照片递到他师姐手边,然后擎了把白板的底盘,把最后一张碾压在滑轮底下的照片拎出来,看了眼背面圆珠笔记录的姓名时间,又翻过来在磨刮成了麻面的相纸上抹擦了几下,“妇幼的主治医生,怎么死在县城医院里了?” “以前妇幼的惯例,每年都派一个副主任带一个主治在县城乡镇巡诊一两个月,老早以前那会儿县城医院医生缺得很,市里几个大医院每个科室都轮着往那儿派人,指标要求得还挺严——” 顾形瞭起眼皮,吸溜着面条扭头往白板上眺了一眼,“不过打出这事儿之后,妇幼这几年就再没干过巡诊,城郊那私立医院没多长时间也建起来了,各科室的活儿都轻松,钱也不少赚,医生护士招人都不愁。县医院隔年就干不下去了,那两栋老楼早都推了……我听说现在私人医院那个疗养院就是当时县医院那盖了没几年的新楼重装的?整个儿一块地都包下来了,疗养院建得跟公园一样,来年还要挖人工湖呢。” 顾形拧着眉头抬眼跟闷头吃面的祝思来确认了一嘴,然后觑着他点头的动作转过脑袋,嚼着蒜瓣顿了一顿,自嘲又沉闷地叹了口气出来。 “案发当时私人医院的工地还在施工,旁边县城医院里死了人,社会关系翻烂了都没什么线索,我跟陈锐就怎么看那块工地怎么不顺眼,折腾了半个来月,好悬没把这案子查跑偏。” 第三百一十一章 帮凶-死者(上) 案六帮凶 二十一死者(上) “康民县医院……沿着城海大道往郊区的那条马路开出去不就是康关大道嘛,从那一片大地农田开始都是县分局辖管的地界。城郊那私立医院和县城医院都在康关大道沿线,离康关镇没多远,跟前都是主干道,往市区开也就半个多点。” 江陌余光瞥见肖乐天只草草翻过一遍卷宗档案毫无概念的满脸茫然,趁着她师父吸溜面条的空当,大概描述了一下案发地点的附近周边,扭头搭眼扬手拍开了肖乐天呆愣着擦捻相纸画面的手指尖,小心仔细地捏着照片的边缘,吹拂掉粘黏在上的浮灰,重新把县医院案发现场这张挖烂了胸口近乎可怖的尸体照片,并齐地贴在了冯丹雅当年身着医师服参评市优秀医生时拍摄的公式照旁边。 “我记得去年年初——那会儿你还没来刑侦,康关那儿有一起肇事抛尸逃逸的案子,跑现场的时候祝师叔还提过一嘴来着,师父年轻那会儿刺儿头惹事,好像就是被高局‘下放’到康民县分局,在田间地头跑了小半年。” 康民县在盛安市下辖周边三县里地界最宽,全县十二个乡镇一马平川地占据着最有利于农业发展的平原地段,县如其名的风调雨顺百姓安康了几十年,县分局和乡镇分管的派出所近三五年里处理过的最大警情,也就是相邻两乡就二亩耕地的划分问题爆发过一次举两村男女老少之力的群体斗殴治安事件,派出所拽着县分局调停到最后,除了打架的主力军拉扯脱臼了三位,一众“参战”人员被挠花了脸,伤情最严重的还是县分局的副局长和派出所常驻村委会的辅导员,俩人被村里拉粪互扔的牛车追着撵,双双摔进田边路旁引水的壕沟里,骨折修养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是以县医院里这起已经远不止于血腥残忍的恶劣凶案,几乎在一个昼夜之间,交口相传得整个康民县都掀翻了天。 “我在县分局撵猪的时候,康关那地儿还没修那么宽的马路呢,那会儿还叫三岭子。”顾形捧着塑料打包盒接过了祝思来嫌肥带筋赏赐给他的牛肉块,夹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着往下咽,回想起自己年轻气盛的那些年,多少有点儿不堪回首地把眉头皱成一团,“因为有这么点儿并肩作战的渊源,冯丹雅案接警之后还没等往中心报上去呢,县分局局长直接就把电话打到我这来,老头儿马上就退休了,当了一辈子警察,谁成想职业生涯的最末端,当头砸下来这么一起恶劣案件,血压都快冲到天灵盖儿,搁电话里可劲儿地喘。” 小罗法医归置完手里的托盘器械瓶瓶罐罐,掀开操作间的门板就直奔办公桌上留给她的那盒热乎汤面,竖着耳朵听见顾形念叨着这起在她分派到市局之前闹得相当轰动,却鲜少听谁提起个中详情的连环案件,歪着脑袋扫了两眼正在缓慢复原归位的白板照片,也有点儿好奇尸检之外调查期间的来龙去脉,掀起眼皮先征询了一下领导祝主任的意见,得了凑趣儿的准允才放心大胆地拖了一箱子打印纸挪蹭到白板跟前垫坐在上面,虚倚着江陌的腿边,嘶嘶呼呼地捧着面碗,静待下文地眨了眨眼。 “三年前那会儿,我跟陈锐可真都是一身虎劲没处使,血糊连到这种程度的犯罪现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地在案发现场外头抽了根儿烟回来,一边犯恶心,一边兴奋得手都在颤,咬牙较劲地想把这穷凶极恶的凶手缉拿归案。” 顾形自嘲一哂,支棱着筷子划拉了两下速战速决地解决掉的面碗,瞭了眼跟前三位没什么机会了解旧案查彻详情的“新一线”,使劲儿揉了揉沁了汗的鼻尖,“……凶案发生当晚,冯丹雅在县城医院值夜班。县医院没有急诊,走访了解当天也没有孕妇待产入院,说是值班,其实就是找个办公室对付着睡一晚。整栋楼里除了妇产科的冯丹雅以外,也就楼下心外病房区有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在守着一个住院的病患和家属,还有当晚执勤第二天一早报警的那个保安——” “甭管多大的凶案,初步侦查得按部就班吧?谁成想就这么好巧不巧,冯丹雅的死亡时间正好卡在康民县下辖几个乡镇电网维护,部分区域停电的时间段,医院本来就零星那么两个半监控全部瘫痪,要不是医院给保安配了个记录仪,估计得在这几个倒霉蛋身上浪费不少调查时间——当天心外有个住院患者夜里状况突发需要紧急处理仪器维持,科室里一个医生俩护士都在围着病人和病人家属转,保安也在楼上楼下地折腾确保科室的备用电源,案发当时医院内部几人不在场证词明确,视频影像也有留存,初步排除了他们的嫌疑之后,调查的方向和重点就只能落在尸体被恶意破坏挖心的疑点以及外来人员潜入的可能上面。” “照片就摆在这——根据尸体的惨状不难推断,凶手杀人并实施挖心的手法极不熟练,尝试捅杀下刀的位置非常凌乱,挖心的时候也是从胸骨的位置下手,几乎把死者的胸口挖得稀烂……不过虽说杀人杀得乱七八糟,凶手却在杀人之前给冯丹雅投放过致使昏迷的药物,而且在没有性||侵痕迹的前提下,夺取冯丹雅性命的意图非常明显。” 江陌眉头一凛:“第一时间怀疑过仇杀?” “冯丹雅工作的年头不短,为人亲和友善,连个医患纠纷都没有。业余时间也非常安分,虽说离婚之后孩子归前夫,但俩人算是和平分开,闲暇的时候偶尔小聚,从来没见惹过什么事端。倒是怀疑仇杀怀疑了一溜十三招,但社会关系就是这么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顾形拧着眉心摇头一叹,“仇杀的路子查不下去,那会儿就只能把医院周边翻个底儿朝天,看看有没有可能是外部潜入的重点人员——正赶上私立医院那段时间在离县医院不远的地方施工干得热火朝天,我跟陈锐就硬顶着这点……既往经验牵带出来的偏见吧,把工地里几个改过自新的前科人员翻来覆去地扒拉了小半个月,正愁着一无所获推进不前——” “距离冯丹雅案一个月零一天的下午四点,市局里,接到了第二起杀人挖心的报案。” 第三百一十二章 帮凶-死者(下) 案六帮凶 二十一死者(下) 江陌低头捯了捯手里这几张照片,拎出其中一张各行各业老总必备的西装抱臂公式照,转身拿了个白板磁吸扣,端正地贴在了“晚渡山会所”的全景布局图旁边。 “……当年富安兴城地产的当家老板,陈佐辉。” “这事儿我知道!本地财经那广播,我们家大内总管——啊不对,我爸,他开车送我实习上下班那会儿天天翻来覆去地播个没完。”小罗法医倚着江陌腿边的上身一栽歪,面汤红油在大褂衣襟上泼了一块,攥着兜里的纸巾沾了两下就解开扣子往旁边一撇,“富安兴城那会儿好像是正在搞什么招标承建,大老板死得老惨,整个富安兴城乱了一整年……原先在盛安搞地产这个领域,富安兴城跟盛城国际怎么着也得算是各坐半壁江山吧,案子之后富安兴城马上就垮下来,现在也就勉强晃荡在行业的第二梯队里面。” 慢条斯理地翻挑了好半晌面条的祝思来总算抬起头来,余光瞥着顾形旧案重提多少有些介怀沉垮的眉眼,轻声捡起这么个积郁已久的话茬儿,“有头有脸的企业家在‘举市闻名’的晚渡山会所山头上惨遭挖心遇害,新闻报道一出,各方面压力铺天盖地的就砸下来。最一开始按照市里面的意思,先别把这两起挖心施害手段几乎一致的案件并案调查,压下来个期限争取特事特办,但架不住会所里那几位热衷于猎奇取乐的大少爷趁着警方封锁现场前拍了视频照片发到网络上面,再赶上头一个月冯丹雅案大范围的筛查盘问闹翻了天——” “特事特办没戏,媒体记者长枪短炮地架在市局跟前,只能硬着头皮调查并案。”顾形咂吧着嘴里外卖汤底隐约发苦的咸,“哗啦啦”地从塑料袋里翻出一盒赠送的苹果汁插了吸管嘬在嘴边,“但这并案的风声刚溜出去,连带着就牵扯闹腾出另外一个麻烦。” 肖乐天脸上那点儿晦暗菜色稍微浅淡,端端正正地听讲,悄么声地举手提问,“是不是晚渡山会所的那些在场人员?” “那帮游手好闲泡妞乱搞的有钱少爷还算配合,毕竟陈老板的位分摆在这儿,对于他们来讲,这条人命或多或少都跟他们家里的生意买卖有点儿牵连,混不吝也得挑挑时间。” 顾形一口气儿嘬完了香精味道十足的苹果汁,后知后觉地品出了满嘴的一言难尽来,皱巴着脸晃了晃脑袋,“问题在于并案调查之后,鉴于疑似‘仇杀’的表征太过明显,陈佐辉身上那些众所周知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被写报道和看新闻的一众无关人等恶意地放大发散,反过头来把那些有的没的指摘,又扎在了冯丹雅身上,编排出不少难听的故事找到冯丹雅的家人那边……冯丹雅的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又遭了打击,没挺住,跳楼走了,她前夫带着孩子替冯丹雅抱不平,花钱找律师起诉了几家造谣的私媒,结果没成想,开庭那天遇到车祸,挂车上的钢卷松脱碾车顶上了,男的瘫了,孩子当场就没了。” “啪嗒”一声,小罗法医挑在嘴边的面条滑落筷尖,在面碗里砸出一圈小小的波澜。 世事难捱,人言似箭。 江陌捏着照片的掌心里沁出一层冷汗。 “调查陈佐辉期间,没有发现任何社会关系的交集重叠?” “如果说陈佐辉的第七号情人家里的大姑姐曾经在冯丹雅的门诊做过流产也算轨迹重叠的话……”顾形一耸肩,“冯丹雅和陈佐辉的社会关系算是两个极端。陈佐辉曾经是个为了达到利益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商人,踩在违法边缘的事没少干,大大小小的仇家、迫于压力咬牙逢迎背地里骂他混蛋的人不在少数,几年之间把家里的企业经营起来之后转头就把相当旺盛的精力倾注在女人身上,风流债也背了一身——被杀害当天那不还按时按点地跑到晚渡山会所里面……根据当时同场的少爷们描述,好像是有一个穿短裙制服的女孩儿邀请他去会所后山的树林见,但后续调查取证的时候才知道,女孩儿送出邀约之后喝了杯酒壮胆,莫名其妙的就在会所三楼的客房里睡到第二天上午封锁庄园,别说发生点儿什么,她连自己怎么上的楼都不清楚。” “我记得女孩身体里的镇定成分,跟陈佐辉尸体上的镇定成分一致。那也就意味着……除了案发现场的后山树林,凶手肯定进到过会所的建筑物里面。”江陌稍微皱了下眉,扫了眼白板上那张打印的晚渡山布局图,“晚渡山上那晚应该没停过电吧?这种保密场所进出本身就困难,一个监控都没拍见?” “晚渡山会所里的营生本来就见不得光,那些打着玩乐消遣的旗号跑过去吃喝嫖赌的老板少爷们基本上都不太希望留下什么影像资料被人拿捏,所以整个会所就只有前院后山两个出入口的监控,以及为了防盗保密在会所围墙上架设的红外传感。” 顾形扬手点了点江陌身旁白板上那一团轮廓模糊的截取照片,“抱着监控一帧一帧地扒到最后,就找到了这半个藏在廊柱后头的背影——凶手应该是提早藏在当晚到场的一台汽车后备箱里混进来又混出去的,取证的时候在提早离场那台车的后备箱上提取到了一点衣物纤维和鞋底的土灰。不过开车的司机自述,返程途中他们家老板半路内急,他等得犯困就下车抽烟,车在深更半夜乌漆嘛黑的半山路段停过半个多钟头,所以后备箱里即便真藏了人,他们也没办法提供有效的证言。反正费了挺大的劲,到最后也是落了个一筹莫展。” 肖乐天艰难地滚着喉咙使劲儿吞咽:“……之后的几起挖心案,也没找到任何关联?” “这两起案子的间隔时间比较长,实在查无可查没法推进的时候,发生了第三起挖心案——死的人叫郭烽,是咱们扬子街派出所的同事。当时真的是……局里派出所全都气炸了,我跟陈锐薅着头发熬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夜也没迈出去半步的进展,隔了差不多半个多月,又死了个法院转律师没几天的杨文全。这哥们儿经办审理的诉讼麻烦一大团,手头上性质比较恶劣可能引起仇视情绪的诉讼案件还没了解完,南矿高中那边的派出所就接到报案,说学校里死了个叫廖翡的高三生,提报市局并案。案子查来查去就晾在旁边,这么一晃就是三年。” 顾形敛着眉头略一停顿,嚼紧的后槽牙“咯嘣”一响,抓耙着头发重重一叹。 “再然后,就是钱安。” 第三百一十三章 帮凶-山前(上) 案六帮凶 二十二山前(上) 山前酒吧的新风系统管道滤网堵塞了大半个月,轰隆隆地鼓吹着因为干燥静电吸附在风口的烟灰尘土,乌烟瘴气地搅和着在酒吧场子里沤了一宿的烟酒臭味,熏呛得保洁秦大姐连打了两个喷嚏,摘下手套抹了把喷出来的唾沫鼻水,拎着扫帚绕到卡座后侧的墙边,踮着脚拽开了那一排老式的换气扇,然后捂住抽绞着疼了一阵的肚子,挨靠在卡座的沙发上,瞥着酒吧二楼门板紧锁的经理室,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 “扣个鼻屎也能当盐吃的狗玩意儿……通风换气的管子坏了大半个月也不花钱雇人换,还让我拆下来洗洗算了,这散完的场子跟让炮轰过一样,支个嘴叭叭两声,问他超工时加钱的时候他就往油壶里钻——诶哟哟……” 秦大姐清早撵车的时间太赶,就着几口顶头的凉风胡乱地噎了两个包子,咂么着嘴里的味儿,估计这肉馅儿可能也不大新鲜,这个把钟头刚消化一半,肚子里就有一阵儿没一阵儿地闹个没完。她佝偻着腰忍过这一阵儿的痛感,骂了两句心里头也就算舒坦,撑着扫帚正准备起身,眼尾却斜见了什么物件儿的金光一闪,撅抬起来的屁股顺势一挪,正正当当地坐在了两块沙发拼接的缝隙上面。 散褪了喧嚷噪声的空荡场子里,撇开那些个杂乱无章地摊在吧台桌面地上的酒杯酒瓶烟灰碎片,遍地无序混乱的杂物当间,时不时地会嵌藏些真金白银的意外之喜,擎等着心有丁点儿贪婪的人捻拣发现。 秦大姐抬头眺了一眼正在闷着脑袋帮忙整理吧台的年轻保安,转而扫了一圈非营业时段关停大半的监控镜头,缓慢地从屁股底下的沙发缝隙里抽出来一条没配挂坠的素金项链。 项链掂在手里的分量不轻,秦大姐弯腰猫在卡座的桌台下面用牙一咬,然后捻擦着项链上的牙印,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直腰起身,不着痕迹地把金项链揣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 意外之财兜头砸下,秦大姐干活儿也痛快,大致清捡了一圈回来,捧了一盒子鸡零狗碎不太值钱的遗留物品和两个原封没动过的卡包钱包递到已经几乎归置妥当的吧台上面,和善地对着小保安弯了弯眉眼,“宋儿,这都场子里捡的,一般丢东西都是隔天醒酒之后能想起来找一找,你就归置归置交接出去留着认领就行,不过在酒吧里丢了东西——除了证件,找不着也没什么人计较,反正今天小张也提前走了,你自己看着办。” 小宋保安来这山前酒吧上班也就一个来月,大名有点拗口,秦大姐至今没记明白。他年纪跟秦大姐家里那个只知道吃喝拉撒伸手要钱的瘪犊子差不多,脾气却不像是习惯于混迹夜场的,总是乖乖巧巧搭垂个眉眼怯生生地看人,瞧这架势也不太知道值班保安帮忙清场的门道,要不然也轮不到她捞着这些扫尾的宝贝。 秦大姐看着他在这么个无序的场子里规规矩矩的样子有点儿挂心,意有所指填鼓腰包地提醒了一嘴,然后撂下抹布扫帚,捂着忽然闹腾起来的肚子就往厕所跑。她窜稀窜得腿软,蹲了十来分钟才拽紧了裤腰带头晕眼花地晃悠出厕所擤了把鼻涕洗了洗手,扭头正准备回到场内继续手上打扫清台的活儿,清透的鼻子却下意识地猛吸了两下,在厕所里通风抽送散不掉的呕吐物和排泄物的酸骚味里,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锈。 在这么个酒精作祟情绪上头的地界儿,抡瓶子斗殴的破烂事儿常有,但这股子混杂在脏污异味里的血糊连的味道却似乎远胜于以往的浓重。秦大姐心头上没来由地一慌,甩了甩手上的水,犹豫了一下,还是闻着味儿往男厕所门口迈步过去,然后靠在门框上脚下一顿,回过头瞥了眼抱了一箱空瓶子的小宋保安,吆喝着招了招手:“宋儿!昨晚上男厕所里又有打架见血的?” 小宋保安捧着“哗啦哗啦”地磕碰着的啤酒瓶子没怎么听清,看见秦大姐招了招手就凑过去,听得她重复了一句才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啊,昨晚上请的驻唱乐队和DJ好像还挺火的,来了好多粉丝,热闹倒是真的,但还真就没什么唔——这厕所里什么味儿?” “那可能不是见血……这帮灌黄汤就遍地拉尿的货不知道又整出什么花活儿——”秦大姐“嘶”了一声,还是觉得心里犯咯噔,皱着眉抬头看了一眼小宋,拽了一把小保安精瘦的胳膊,“你跟姐进去瞅瞅。” 厕所的换气扇还在声嘶力竭地转动。 秦大姐拽着小宋保安的胳膊纯粹是壮胆,余光略过了乱七八糟的小便池,挪蹭了两步将一把手搭在了马桶隔间的门板上,身侧还抱着一箱啤酒瓶子的小宋却突然僵住,任凭秦大姐怎么拉扯也岿然不动,扭身只听见他喉咙里一声咕哝,耷着视线定定地看向第三扇隔间门前,嘴唇微微一抖。 “秦姐,那儿好像……” 秦大姐循着小宋扬起下颏的指引回过头,视线所及就是一滩腥红从最里侧的隔间地面蜿蜒隐蔽地淌进了第三扇门板底下的地漏,侧耳细听,还能听见黏腻滴落的响动,“啪嗒”、“啪嗒”地钻进耳朵。 俩人没敢往前,也没敢跑走,头顶上向来吭哧瘪肚的换风管道却骤然涌出了一股通透的气流,极其轻微的风就这么掀动了尽头隔间虚掩的门板,嵌开了一道并不显眼的窄缝。 秦大姐听见门板的“吱呀”声紧张好奇地掀了下眼皮,却不料目光匆匆一过,整个人就虚脱地往地上一坐,拽扯着捧了啤酒箱的小宋保安也“咕咚”一声跌跪在地,一箱子空酒瓶“叮叮当当”地掉落,骨碌碌地滚进了那一滩腥黏的暗红色。 一副已经被开膛破肚的躯体就这么腥红花白剖肠露肚地瘫靠在尽头隔间的角落,冰冷又诡异地注视着门外的两位不速之客。 警笛声急促地撕烂了这片街区上空的从容不迫。 管片儿派出所的巡警迅速就位,老资历的警察伸手捞开了闻见那股子皮肉剖开的血气就开始恶心干呕的小徒弟,大步流星地探身进到现场,举着正在通话的手机掩住鼻子搭眼一瞅,眉头登时紧皱。 “顾队,抓紧来人吧,这场子,我们所里可顶不住。” 第三百一十四章 帮凶-山前(下) 案六帮凶 二十二山前(下) 江陌有点儿犯困地站在便利店货架跟前的空调出风口底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抬手耙了耙刚在家里着急忙慌地洗完还没来得及彻底吹干的头发,眯缝着眼睛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拎起一瓶咖啡饮料递到门口收银台上,挑起眉梢无意地瞥了眼李复北撂在台面上忘了锁屏的手机,磕了磕手里刚结完账的茶叶蛋,潦草地扒下蛋壳,囫囵个儿地塞进嘴巴。 “给邵桀通风报信呢?” 江陌的话音含糊地裹在噎人的鸡蛋里,李复北先没听清,循着江陌的示意低下头来,这才瞄见自己几乎堂而皇之地递到了警察同志眼皮子底下的手机,尴尬地帮着江陌把装了鸡蛋壳的塑料口袋划拉进垃圾桶里:“桀哥他们明天的比赛,今天得去申宁,你回来之前,送机的大巴车刚开出去——诶江警官,桀哥他问你待会儿回不回市局?” “不一定,外勤没点儿,下午可能还要开会——” 江陌今天一大清早地顶着一头没空收拾的油渍麻花被揪着她念叨警容风纪的顾形和耿秩踹出支队办公室,勒令她抓紧回家拾掇拾掇这一朵花一样的脸蛋上面屎一样的造型,准备着下午人模狗样地跟着她师父一道前往高局及一众指导调查工作的领导跟前,就挖心案合并调查相关事宜进行一下形式主义的汇报说明。 江陌对这类露脸显眼的“天赐良机”兴致缺缺,但架不住三年前参与协办案件的刑警大多都落得跟陈锐一样就地解散,指着她那个站在高局办公室门口都容易腿肚子转筋的师弟不太现实,末了只能撂下手里快盘包浆的卷宗备份,心不甘情不愿地滚出市局大门,回来洗个头换套衣裳,聊表一下尊敬重视之意。 “我还真就在前面路口看见他们单位那台车开过去。”江陌捞起咖啡饮料往口袋里一塞,余光瞥见两位挂着牌子的园区工作人员似乎头一遭路况不熟地绕到便利店门口,扬手对着柜台后面的传话筒挥了挥胳膊,“走了,你忙你的,我跟他微信说。” 江陌先端着手机老气横秋地对着邵桀念叨了一句“比赛加油”,然后搭眼瞧着对话框另一侧那位极其好哄的小孩儿兴冲冲地弹出一连串儿的爱心表情包,好笑地皱了下眉头。她捏着语音大概报备了一下接下来很可能查无此人的调查工作,敲了个结束话题的句号正准备开门上车,半个身子都已经挂在车门上,眺眼却望见大院保安室的冯叔拎着两桶冷水磕磕绊绊地往斜对过公交站旁早餐亭的方向挪。 她稍微一顿,瞥了眼车上还算充裕的时间,扭身就把车门一锁,紧提几步凑上前去,伸手捞过水桶里的其中一个,“冯叔,要收拾早餐亭?王阿姨回来了?没见她人呢?” 冯清祥先“诶哟哟”地谢过,却“哼哧哼哧”地拎着水桶始终沉默,直等到抖落着抹布扔进水桶,这才满脸沉重地抬头迎上了江陌顿时察觉不对僵垮在脸上的打趣神色。 “你王阿姨女儿在国外去世了。之前一直没联系上,刚看见她来这儿打算收拾收拾明天开摊,结果接了个电话说,好像是给她女儿订的墓地有什么问题,着急忙慌的就走了……”冯清祥半蹲下身搓了搓手里的抹布,“我反正已经接班了,没什么事儿先帮她收拾着,明天开摊直接能用,不开的话过几天再收拾一趟也省得忙活。” 江陌整个人如遭雷轰地一怔,眼前倏地晃过往年年节时候陪着王东媛在早餐亭里忙活的那张笑脸,眉心猝然一锁:“怎么……去世了?” “她姑娘不是一边工作一边研修吗……听说是开车出差的路上车祸,具体的事……我也不好问得太多。” 冯清祥唉声叹着,侧过头看见江陌攥在掌心里忽然振动的手机,示意着不必挂心地抬手托了下她的胳膊。江陌先没说话,也实在是一时不知道该为意外撞破的苦痛体己地说些什么,末了只看着来电显示的“师父”俩字儿吞咽了一下,留了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我”,转身快步地跑回上车:“……师父,在回去的路上了,怎么了?” “……这地儿离你家好像挺近的。”顾形开门见山地哑着嗓子闷声一咳,小声指使着身旁副驾的祝思来把地址发给江陌,言简意赅地解开了电话这头的疑惑:“汇报的事儿让老高去忙活,抓紧,山前酒吧的厕所里,又发现了一名挖心死者。” 山前酒吧的场地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会儿的车床制造厂房改建的,早年间家大业大的厂区艰难维持到五年前文化产业园区的收官竣工,整修改建成工业极简风格的特色餐饮街区之后又扩建了厂区门前小广场的规模,隔了一个宽阔八车道的十字路口,落在了离文化产业园区正门不远的斜对过。 江陌一脚油门地兜了五分钟就把吉普车停在了封锁街区的外侧,抻长了脖子在遍地零散打探着街区里餐厅店铺还能否正常营业的工牌当间眺见了头一天才打过交道的邹副所,满兜掏找出警官证,疾步迎着他的招呼跨过了已经先期建立起来的外圈封锁。 “咱爷俩儿总碰头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邹副所提溜着江陌疾步走到山前酒吧峰回路转相当隐蔽的入口,翘起脚把蹲在门口角落里努力联络酒吧负责人的小民警往旁边一拨,“报案的是整晚在酒吧值班的保安和今早来打扫卫生的保洁,我们所里老胡把人带到员工休息室里了解情况去了。第一批技术人员到场,正在拍照勘验,老胡说给你师父打了个电话,法医到场估计还得个几分钟。所里调查搜证的条件有限,目前死者的身份暂时还不明了。” “我师父应该是跟着祝师叔他们一台车过来。我刚才正好回了趟家里,赶着。”江陌稍微放缓了脚步,留神地多瞧了一眼厕所门口的取证状况,寒暄招呼了一声,给勘验的技术人员侧身让道,小心避开标记待拍的圈定痕迹,套上手套抵住洗手间的瓷砖墙角,屏了口气,抬眼往血糊连的隔间里凝重一瞭。 “……死者的身份,我好像知道。” 第三百一十五章 帮凶-前情(上) 案六帮凶 二十三前情(上) “陈佐——奕?” 顾形递出检验箱子的动作一滞,视线倏地抬起,先跟迅速做好了尸体检验取证准备的祝思来相觑一瞬,转而抵着墙角的瓷砖眺向隔间里那具死状极其抽象的尸体,盯着那张几乎糊满鲜血看不分明轮廓的脸上死不瞑目的狰狞表情,喉咙里猝不及防地鼓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烧灼恶心。 “他跟陈佐辉——”顾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摆了摆手,姑且把这丁点儿徒增烦恼搅和凌乱的猜测撇到一边去:“等会儿,你刚说‘应该’是叫陈佐奕——那也就是说身份信息暂时还没确定?这人你认识?” “算不上认识吧,昨天我跟乐天儿处理投毒事件之后不是去了趟南阳路派出所,在那儿碰上打架骂街,帮着周宥协助调解的时候打过一个照面。”江陌抿着嘴唇稍微一顿,掂量着昨天在调解室里僵持不下的争执见闻,错身躲开了倚靠在洗手台跟前,站在这遍地血腥破烂里坚持了一分多钟才憋不住冲出走廊呕上几口酸水的肖乐天,先没把这话题牵扯太远。 “……不过初步勘验没有在死者身上找到有效的身份证件,甚至手机都没发现。街区停车场里没有相关的车辆记录,正门后门两个入口的监控还在查看。山前酒吧的客单记录怎么调取,在场这两个报案人都不会弄,邹副所刚说他们那边已经联系上了酒吧老板和经理,俩人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看看协助确认一下死者是不是昨晚在场子里有过消费记录的顾客,提供一些身份确认的线索佐证,预计——五到十分钟吧。” 江陌甩下箍在袖口里的手表看了眼时间,迈步跟在顾形身后,挪出了被现场勘验和法医拥挤堆满的厕所空间,侧身瞭向了那位接受完报案问询就兀自呆滞地站在吧台旁边不敢动弹的小保安。 “关于死者身份也跟两位报案人沟通了一下——刚进到员工休息室里接受问询的保洁秦桂玲,不跟酒吧夜场,一般是早上七点半之后到场整理,下午两点之前下班,对顾客情况一概不知。这个抱着箱子不撒手的夜场保安宋亦珂倒是觉得死的那个人有点儿像昨晚上碰见过的陈老板,衣裳看着差不多,但没怎么看清脸,说是刚来这酒吧工作一个多月,对顾客的情况都不太熟,能记得这老板姓陈,还是昨晚上盯场的时候被一个喝多的大哥找茬儿,这位陈老板帮了个忙,当班的经理介绍的,让他以后机灵着点儿,给开台的大客户多陪点儿笑脸。” 顾形循着江陌的视线往吧台方向一眺,莫名眼熟地在那张低眉耷眼的乖巧脸蛋儿上兜了两圈,目光稍稍一落,又叨了眼快被这小保安紧张抠烂的纸壳箱子,嘶声把眉头蹙成一团:“一个酒吧值班的保安,厕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个人,就一点儿都没发现?” “说是身体不舒服,再加上值班一般是两个人,他一直待在员工休息室里面。另外那个值班的小伙儿因为昨晚上帮他多盯了一会儿,提早下班了,打电话过去大致问了一嘴,听他迷迷瞪瞪那几句话,八成也是混了一宿什么都没看见。邹副所让胡警官上门找人去了,租的房子好像离这儿不算太远。酒吧的监控已经在整理留证,刚我听那小宋保安交待完情况还真就去翻了一下——” 江陌压下嘴角,显然也是觉得这么个一无所知的说辞像极了藏着掖着点什么刻意隐瞒,然而话没说完,适才跑远了点儿平复一下嗓子眼里翻天覆地的肖乐天就提溜着人模狗样的酒吧老板和经理晃进了酒吧内场里面,摆手招呼了一声“师父师姐”,掠过身旁匆匆又凝重的警员,把那两个人提溜甩挂地带到了顾形和江陌的跟前。 江陌先是被托臂抬手主动寒暄的酒吧老板身上孔雀开屏鸡零狗碎的套装饰物晃了下眼,趁着顾形面不改色地搁置了他毫无眼力见的笑眼,撤后半步打量着这张在晦暗的场子里过分明媚的脸,随即视线一偏,定定地看向吧台后墙上不怎么起眼的营业执照,觑着副本上的法人姓名,不着痕迹地挑起几分恍然。 酒吧老板罗恃,早先因为张一白车祸一案协助缉毒经侦彻查梁明资产的时候,江陌曾经陪同着温晨一道,在盛城国际大厦一楼的咖啡厅里,见过这位嚣张等待着警方询问取证结束,盛情邀请梁明和几位垮着脸的警察同志一道喝酒潇洒的二世祖几面。 “诶哟顾队长,还真不赖咱们场子里值班儿的小保安什么都没看见。” 罗恃浑身上下的玩世不恭像是长在了骨子里面,问好恭维得相当浮于表面,有问必答却满嘴无关紧要的琐碎,抛开瞪着那张尸体照片帮忙确认身份时脸上持续了三五分钟的惨白黯淡,整个人始终相当舒展地倚在卡座沙发靠背,就差在脑门儿写上四个大字:与我无关。 “咱们这个街区和斜对过的文化产业园治安什么的一直都挺好,说是老早以前不是车床厂就是文工团,周边的居民区都是文化人,也没什么需要他们保安紧紧巴巴盯一宿的机会。再者说,我这酒吧规规矩矩一老本实的卖酒卖唱挣钱,除了那几瓶酒,还有我跟夜场经理办公室里的两幅画,确实没什么值得贼惦记的物件儿,要不是咱们派出所那边对经营场所有备案协管的要求,我这关门之后监控都懒得开。” “外加上酒吧开了这些年,最近大大小小的设备都在维护更换,营业结束之后,监控也就场子里开一个,正门和后门开一个,盯着点儿没人倒腾我这卡座上的皮沙发就成……夜里值班本身就累,我也用不着他们遍地溜达,监控室一待到点儿下班,那你说这后门上的摄像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哪个喝嗨的兄弟当篮球框蹦高拍歪了一时没发现,也不能全往我这员工身上赖啊——你说是吧,江警官?”罗恃端着一杯矿泉水,快把流光溢彩的水晶杯晃出威士忌的架势来,漫不经心地抬眼,对着凝重着一张脸的江陌高高举起杯来。 “我没认错吧,之前在盛城国际的时候咱还见过面呐,那温警官冲过来薅我领子的时候,江警官可救过我一命呢……没忘吧警花妹妹?忘了我可要伤心了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 帮凶-前情(下) 案六帮凶 二十三前情(下) 江陌揣着外套口袋居高临下地睨着嬉皮笑脸的罗老板,肚子里那股勉强压得只剩点火星的无名火“噌”地就窜到嗓子眼儿。 闯卡车祸和盛城际速那一堆烂摊子七零八碎地漂浮在流深静水上面,缉毒经侦联合着市局几个重案组大动干戈地死磕了半个多月,也没能捻捡出分毫足以指证盛城际速的实权掌握者梁明与陷害警察一案确切关联的线索细节,外加上盛城际速的注册法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变更为负责地面渠道客户执行的盛城国际集团副总,无疾而终地折腾到头,梁明也就勉强沾了个决策股东的边,不怎么耐烦地应承下了温晨黑着脸勒令随叫随到定期报备的要求,大摇大摆一步三晃地跟在一众准备从盛城国际清撤的警察后面,老远地跟着静候已久时刻准备着攒个酒局庆祝一二的罗恃打了个照面。 江陌对于梁明罗恃这一类有着与大众常识截然不同的一套道德标准的所谓“纨绔子弟”实在乏善可陈。但凡在盛城国际碰面那天不是众目睽睽之下,江陌八成往上会抡圆了膀子冲在被张队牺牲的仇恨蒙蔽了双眼的温晨前面。 江陌盯着罗恃那双雾朦胧鸟朦胧的眼睛看了半晌,一时分辨不出这哥们儿重提旧事拉攀关系的话音里究竟是单纯的愚蠢还是刻意的挑衅,末了只能觑着卡座沙发上的顾形稍微刻意地挪蹭了下肩膀挡在她身前,嚼着后槽牙勉为其难地维持住了面对线索提供人员的体面。 罗恃却像是压根儿不在乎江陌嘴角抽动的拒不理会,举杯相邀未果,就不尴不尬地把水晶杯贴在自己的唇边,言归正传地掏出接连振动了几下的手机,漫不经心地把备注了“大波浪腰细薛一恋”的聊天页面推到顾形跟前。 “正好,回消息了。” 罗恃略一抬手,挑起眉毛示意几位警官随便查看:“这是陈佐奕的秘书,比较……贴身的那种啊,她说昨天跟着陈佐奕去看展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在晚渡山碰见过的女孩儿,陈佐奕跟那女孩儿男朋友打起来了,在派出所里闹了好长时间,后来她嫌烦就走了,一直到刚刚,在公司里都没见着人,财务那边急着打款等陈总审核呢,到处联系都快乱成一团,诶?你们没往公司打电话——哦对,证件手机都没了,刚还不确定是谁。” 顾形瞥了眼对话框里有来有往的聊骚闲谈,扬起手腕弹了个响指在肖乐天跟前,递了个眼神指使着他走远几步出去联系找人,转头把手机送还到罗恃的手边,状似无意地嘶声一叹:“富安兴城……他们公司这当家的老板可不好混啊……” “可不是嘛,一到关键时刻就倒血霉。过一阵儿棚户区那片儿要搞拆改了,火急火燎地准备招标会呢还,结果人死这儿了……”罗恃先噗嗤一乐,显然是听懂了顾队长这一声慨叹里藏了什么旁敲侧击的良苦用心,接住话茬皱起眉头就开始侃侃,“昨儿他是晚上九点来钟到的吧?” 罗恃挑起视线闲聊似的扭头跟身旁的夜场经理确认了一下时间,“我还搁那个,墙边儿那个卡座——陪了一轮儿呢,跟我说什么新来的小薛标书做的可好看,饭局上也打眼,这回要是能分一杯大的,兴许能把三年前奉南那儿亏的都找补回来。” 顾形摸摸索索地在口袋里抠出那盒好烟,觑着罗恃从善如流地接过烟衔在嘴边,又把火点到他跟前,“听这个意思,挺熟啊?” “熟悉可算不上,陈老板先前不是投过沣西那个酒吧嘛,具体什么事儿不用我说吧?那酒吧关门之后才来的我这边,也就个把月,还是梁明带过来的呢,在我这儿算大客户。他跟我唠这些主要都是那个薛一恋嘛,那小姑娘想往上混一混,跟着我肯定混不出名堂来啊,我这不就把她介绍给陈总了。” 罗恃松松垮垮地一耸肩,“我呢,就是一混日子的主。有事业心的那些个少爷老板的圈子我也从来没想着往里钻,累得慌不说,还容易没命,那你说我图什么呀,拿着老子的钱吃喝玩乐多香啊。梁明也就是他们家老子死得早,不奋斗两年争一争,保不齐转脸儿就得让他哥蹬他一个净身出户……二世祖也没那么好混。” 江陌被他这句“通透”惹得呵声,抬头撞进罗恃满眼的打量尴尬了一瞬,转而不慌不忙地拎着停在半道的话题随口一带,“盛城国际跟富安兴城算是竞争对手吧?怎么听你提那一嘴,梁明跟陈佐奕的关系还挺近?” “这就不得不提那句老话了,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啊。”罗恃招惹得逞,使劲儿朝着江陌挤弄了一下眉眼,“盛城国际梁老爷子要死之前,不是琢磨把一把手的位置给出去嘛?那会儿地产开发可是大头,奉南拆迁那可是块肥肉,刚开始梁霁不是没争过富安兴城?后来出事儿搁置,这块肥肉就掉地上了,富安兴城原本想着捡起来,结果还没等有动静呢,上一个陈总就死得那么惨,陈佐奕算是临危受命了,梁明就是那阵儿——” “奉南开发……”顾形吐了口烟圈,横插了一嘴,“那不是那个谁……叶筝牵头的外省承包商?” “叶总是在强拆推倒花架子砸死人之前,而且叶总是投钱,但她不管执行啊,执行的那个外省开发商的二号股东其实就是三年多以前死的那个陈老板,刚把这事推起来人就没了,那谁还敢继续往下干?不了了之地拖两年多快三年,到了还是梁霁把这摊子捡起来。” 罗恃的烟没抽完,如数家珍的扯淡随着烟蒂一道碾熄在垫了水的烟灰缸里面,掀起眼皮眺着洗手间方向有人招呼探身,又咧着嘴把貌似扯远的话题突兀地扯回原点:“……反正吧,好歹交识一场,人又是死在我店里面,需要配合调查的地方我们肯定尽力,但也没必要为难小宋是吧,我给他打个担保还不行?还有咱秦大姐,一个人拉扯孩子顾家,待会儿还得去住家做钟点工呢,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留个联系方式就放行呗?” 顾形先循着罗恃偏了一瞬的视线回头张望,转而觑着已经熄了香烟空了杯子掸了掸烟灰的罗老板,公事公办地致谢配合,嘱咐着旁侧整理记录的江陌收尾跟上,先跨一步走了老远。 罗恃却扫了眼周遭没人留神,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在江陌的脸上端详了半天,大笔一挥签了所述如实的落款,照单全收地接住了江陌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别,然后忽然笑了一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留个联系方式呗江警官?咱们两个这么有缘。” 大抵是觉出自己这一出撩闲搭讪容易招惹出点儿名正言顺的血光之灾,罗恃将一觉出掌心里的手腕蓄力绷紧,就着急忙慌地举高了双手弹向了沙发座位的最远端,隔着大理石桌面,把手机上的二维码扔到了江陌身前。 “要是我这边有什么发现,也好联系你啊江警官。” 第三百一十七章 帮凶-伪造(上) 案六帮凶 二十四伪造(上) “……躲着点儿诶!” 顾形缩着肩膀倚在技术人员匆匆来往初勘收尾的男厕所门前,应和着小罗法医从最外侧独门隔间里探出身来的招呼,先使劲儿嘬完手里这颗还剩个屁股的烟头,扭身正琢磨着找个不妨碍现场搜证的烟灰缸,搭眼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挤进洗手间里的肖乐天跟一滩从开膛剖腹的血泊里淌出来装在证物袋里的脏器碎片撞了个大眼瞪小眼,腥臭的气味和相当震撼的视觉体验相当直接地冲垮了小警察干呕了一轮之后坚定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肖乐天的脸色“唰”地垮下来,闷头撤步就横冲直撞地奔向厕所门外,被顾形伸手捞了一把才勉勉强强地从迟一步过来的江陌身边抹开,弓着腰撑抵在吧台,生咽下嗓子眼儿里的恶心,别过脑袋婉拒了提溜着证物袋的胖坨尾随而至的关怀。 顾形嗤声就乐,转身眺了眼还靠坐在卡座沙发上兀自盘转着手机的罗恃,摸出兜里的新手套,递到了刚才负责记录时顺手把防护用品搁在了沙发缝隙的江陌跟前,“那罗恃是不是耍流氓呢?” 江陌正好笑地盯着肖乐天炸了毛似的鸡窝后脑勺儿,抬起眉毛迟钝反映了半秒才接过手套搭上话,“真不老实还能让他好模好样地坐在那儿?”江陌架高了胳膊肘扛住肖乐天柔柔弱弱地倚歪,顺势偏过脑袋瞭了一眼似乎还在原处踌躇着什么的罗老板,然后觑着快被他敲出火星的手机,稍微蹙了下眉间,“说是要留个私人的联系方式,但总感觉……他不太像是为了酒吧里死人的这个案子——” “动手动脚要电话还不算耍流氓那什么算耍流氓,你看我待会儿不带着乐天儿拔他气门芯儿的……”顾形略一咋舌,抬手耙了两下肖乐天后脑勺儿上“我心飞扬”的头发,对着他这显然反应还慢了半拍的小徒弟扬起下颏眼色示意,肖乐天没等搞懂前言后语先囫囵点头,然后扬起脑袋挺认真地问了一句。 “……不过师父,玛莎拉蒂的气门芯儿在哪?我看他来的时候那车好像是玛莎拉蒂。” “……待会儿咱俩一起找找去,你看行不行?” 顾形被他愣得想笑,一口气顶在嗓子眼,强忍着没把白眼儿翻过去,盘了两下肖乐天的头顶就掐住了他的后脖颈,吱哇乱叫地把人提溜到了血泊跟前,将一撒手,又扭身薅住了撅在隔间墙垛的角落里忙得头重脚轻的祝思来,“嘶”地抽了一口胆战心惊。 “我就说让你在车上吃一口饭……低血糖了吧?待会儿让胖坨上我车里摸块巧克力。” “你车开得跟碰碰车一样,喝口水都晕得慌还吃饭呢……我好歹一个主任,这么多人,要是跟乐天儿一起跑出去犯恶心,你让我这脸搁哪儿去——”祝思来没挣开顾形的扯拽,歪着身子借他这把子力气小心地扯动着胸腹剖开处的皮肤和组织,皱起眉头顿了几秒,沉声叹了口气。 “本来还觉得这个死者胸腹部被剖开的位置照比上一起钱安案凌乱很多,怀疑有可能是模仿作案的仇杀——不过仔细检查之后,现在基本可以确认,跟之前的挖心案用的是同样的凶器和手法。”祝思来吸了吸在血腥现场里嗅闻得有点儿麻木的鼻子,犹豫地问了一嘴主观猜忌:“诶师哥,这个死者我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啊?是不是跟——” 顾形倒像是有所预料,撩起眼皮看了祝思来一眼:“怀疑是三年前死在晚渡山的陈佐辉他们家的亲戚。先不说这个……现在大概的情况怎么样?” “男性死者,目前推测33-35周岁,两腿分抵隔间墙板坐靠在马桶圈上——剖破腹部之后,很可能有相当一部分液体和破碎组织顺着马桶冲进了下水道里。” “尸长179厘米,胸骨第二肋的位置到腹部被利器反复多次剖开,这儿,这儿,这些——都是比较明显的泄愤式的挫伤和利器伤。脸上的擦挫伤应该不是案发时的,不严重,已经有一些肉眼可见愈合的痕迹。”祝思来抻长了胳膊虚虚点了点死者的脸颊和皮肤组织外缘几处皮下血点,“心脏还是从肋弓下缘向上,被破坏筋膜组织挖掉了。” “死因的话,初步分析创伤性、失血性休克,而且应该是有全身广泛性的软组织和肌肉挫伤,尸斑程度比较轻,浅淡红色,主要存在于背部和下肢后侧未受压部,尸僵发展但程度不强……他这个失血和环境对尸温影响不小,具体的死亡时间还需要确切推算。”祝思来稍作沉吟,言简意赅道:“先给个区间吧,凌晨两点半到三点半之间,死亡时间不算太远。” 顾形闻言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大概是……八个多小时之前。这里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祝思来迟疑了一下,没直截了当地给出答案,“尸斑暂时没有发现二次沉降。但是呢,又确实同时发现了生前磕碰拉扯和死后搬运的痕迹。” 顾形一愣,没太反应过来地眨了眨眼:“什么意思?没有二次沉降但又有死后搬运?那这儿到底是第一案发现场还是抛尸现场?” “这个判断,得靠你啊顾队长。”祝思来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当前的线索不足以支撑我给你做出确凿的佐证判断,因为他这个失血情况,抛尸搬运的时间不长,二次沉降的痕迹很可能还不清晰。” 顾形沉默思索了片刻:“你更倾向于抛尸现场?” “如果是关上门来说的话。”祝思来勾了勾手,指点着隔间门板墙面上的血迹。 “锐器行凶的喷溅状血迹不用我说吧?死者这个状态,动脉血管都快划烂了,在这个小空间里,不太可能没有任何喷溅痕迹——与此同时,在没有清洗现场的前提下,又被抛甩了满墙的血点,右侧砖墙下方还有一小块擦拭的痕迹……” “凶手显然,是想把这里,伪造成第一案发现场,以求达到他的某种目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帮凶-伪造(下) 案六帮凶 二十四伪造(下) 清早时分还算清透和气的天色将过晌午就笼上了阴沉厚重的层云,没怎么起风,也没听车载收音机上的午间天气播报说要下雨,只是空气里烦闷地漫着一股空调暖风都烘不散的湿漉漉的寒意,紧巴巴地把人攒裹得不自觉地缩着肩。 “……这装修的阵仗搞得可够大的。” 江陌站在盛城国际这间与月余之前相比几乎焕然一新的总裁办会客室里,瞭着洗刷明透的落地玻璃有点儿眩晕地眯了下眼睛,转而撑着座椅靠背侧过身,透过客室的门板玻璃看了一眼还在用内线电话确认梁霁时间安排的秘书小姐,在觑见她有所察觉抬眼张望的一瞬提起几分笑意在嘴边,略微颔首收敛回视线,又慢条斯理地在变动了不少奖项荣誉顺序的公司文化墙上逡巡了一圈。 死者陈佐奕的身份经家属同事确认凿明,案发前曾与其发生过恶性争执的行踪关联人员首当其冲地落进了头一批须得询问盘查的可疑范围当间。 一则尽管已经有明确连续凶杀案件的特征,但仍不能排除冲动犯罪的一切可能。 再则在初步勘验过程中,祝思来发现死者有一处面部伤痕形成的时间恰巧介乎于昨天下午派出所调解及至今日凌晨死者失去生命体征的这一时间段,梁霁这么个带着陈佐奕离开南阳路派出所的担保人,自然就显得尤为关键。 江陌端着手边热腾腾的茶杯先抿了一下稍作试探,确认温度适口就“咕咚”两口解渴似的灌了大半,嚼着回甘的茶叶芽尖看向了摊开记事簿正襟危坐在她对面的小米录,“我听师父说技术一堆活儿呢,调记录找手机信号消失地点什么的,怎么把你扔出来了?局里外勤都跑出去了?” “上午局里接的电话,说阑江那儿抓了一伙搞诈骗的,手里没急案子的都着急忙慌安排出差去了,预审处的都跟过去好几个。”小米录出门的时候耿秩没敢让他开车,蹭的那台派出所巡逻车把人扔在金融街的路口就折回去处理突发警情,小警察连跑带颠儿地喝了一肚子凉风,一边打着嗝儿一边觑着江陌搁在会议桌上的执法仪,有点儿拘谨地扯着执勤服整理了两下,然后重新恢复成半分钟往前的小学生坐姿,吸着鼻水瞄了眼时间:“……不过江警官,照理来说,不是可以口头传唤吗?怎么还得咱们到这儿来?” “来这儿方便堵人。况且案件再恶劣也姑且只是关联询问,还没确凿指认嫌疑人,甚至连个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的借口都没有,怎么传?他们集团的法务自打梁明出事之后全部替换二十四小时待命,口头传唤不配合都是次要的,别关键时刻再找茬儿反坑你一把——” 江陌抬起眉毛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瞥过视线看见秘书小姐捧着电脑踩着小高跟儿姿态万千地走到会客室门前,起身搭手帮忙拽开了新装滞涩的客室拼接玻璃门,然后耷下眼皮瞧着她挂在胸口处的工作证,扬起满脸分不出真情假意的和煦。 “黎秘书,我们这时间也比较紧,梁总要是走不开的话,要不我们去他办公室?反正也是例行,简单问几句话就可以。” “……江警官,让你们等这么长时间确实不太合适,不过梁总的会马上就开完了,您看再稍等几分钟,我们有两位在国外定居的股东好不容易约上的时间——” 黎荔先顺从着江陌拽门的动作侧身进到会客室,正准备点头道谢的工夫就听见她似是好说好商量的搭话,怔了两秒才恍然觉出她抵着门板几乎晃出会客室,紧忙撤了两步,不怎么优雅地拦住了江陌的脚下。 “毕竟梁明总那边……交接之后,工作安排关系到整个集团同事的饭碗,会议上的内容,确实不太方便。梁总刚在电话里说让我这边尽全力配合,所以我也联系公司安保部门接入调取了一下昨晚梁总在公司的监控,我这儿也有相关的行程表和对接回复消息的记录,都在电脑上——江警官,稍坐。” 黎荔惊慌了一瞬的脸上迅速恢复如常,游刃有余的招待式微笑瞧得尴尬等在拉扯涌动旁边的小米录抖了个寒颤。她妥当地安顿好江陌,又变戏法似的端回了一托盘什么茶歇甜点,抬手示意着肚子里咕噜了好半天的小米录随意吃点,转而轻抬了一把椅子,安静地落座在了专心翻查着监控记录的江陌身边。 梁霁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昨天南阳路派出所调解室里看似别有用心的“偶遇”确实是参与盛北区会议返程路上相当临时的碰面。与会到场的签字和会议中拍摄留用公司内部素材的照片视频一应俱全,甚至主办协办的官方简讯里都能看见梁霁那张精英人士无懈可击的笑脸。其后返程抵达公司伏案工作到昨晚七点十一分左右开着一台私人的黑色别克独自离开,直至今天凌晨一点半前后,搭乘公司商务车和秘书黎荔一道返回集团大厦,随后在今早六点,整时整点地开动了地下车库的另一台商务车返回住所,并于十点零三分重新出现在办公打卡系统的识别范围里面,直到江陌带着小米录登门拜访的现在。 “……梁总这相当于连轴转啊。当老板是比之前当总监的时候忙多了。” 江陌余光乜着佯做配合实则监视她一举一动的黎荔,拖拽着只放开了部分权限的监控视频仔细检查着是否有剪切跳帧的节点,挑起眼皮看向端坐在对侧没什么配合默契的小米录,指尖点叩着桌面勾了两下,然后盯着他没什么反应的表情无奈一叹,径直把掌心摊开探到小米录跟前,弯起眼睛转过头去:“黎秘书,不介意吧?我拷一份行程表和相关的监控视频带回去。” 黎荔显然无意拒绝地眨了下眼睛,却像是得了梁老板的提点指使,妆容精致的脸上犹犹豫豫地漏出几分似是而非的为难,没等开口拖延地说上几句讨还,会客室的玻璃门板就被人大步流星地推撞开,满怀致歉地掀了一道泡透了咖啡味道的风过来,指节分明的手先解开了扣紧的西装,随即直截了当地伸到了江陌的眼前。 “抱歉啊江警官,招待不周招待不周,确实有工作在忙。” 梁霁眼尾一掠,有些不满地看了过分贴身咄咄的黎荔一眼,转而偏头示意她把椅子挪回原处,捞起江陌搭在桌上的手轻握一下,稳妥地坐在了会议方桌拐角的旁边。 “刚看你在问小黎……是我这个行程安排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帮凶-排除(上) 案六帮凶 二十五排除(上) “……杨糖果还是不接电话?” 肖乐天端了两杯粘浮着脂沫粉块的速溶咖啡,侧身挤过刑侦办公室关键时刻脱扣掉链子的漏风门板,扬起下颏招呼着站在门口一边等着给宋叔递钉子一边凑合着吃了两兜小笼包的崔谅挪个不碍事的地方,张嘴接住了小崔警官眼疾手快地怼进他嗓子眼儿里的茶叶蛋,噎了好半晌才接上刚才那句未完待续的话茬儿,小心翼翼地晃了下没彻底冲开的咖啡纸杯,递到蔫头耷脑地蜷在他办公桌旁边塑料凳子上的韩律跟前。 “刚派出所那边还联系到了呢……说是正好在课上,老胡大哥直接开车去学校那边了解的情况,确认昨天你送她回宿舍之后就没再离开——你刚到市局门口那会儿我才接到胡警官的回信儿,人身安全肯定是没什么问题,你要实在担心,要不就把电话号码给我,我用我手机去个电话?” 肖乐天闷了口温水冲泡味道甜得诡异的速溶咖啡,后脑勺遭人当头一拍似的抖了两下,扭头就觑见韩律拧紧了眉头晃了晃脑袋,苦酒入喉一般一口气掫了纸杯,然后也被速溶咖啡狡猾的怪味儿恶心得整张脸都皱巴到一块儿,扬手把手机撇进了询问前暂时收缴随身电子设备的证物袋里。 “没事儿,她可能因为我……昨天分开之前一直追着她问陈佐奕跟她到底认不认识,有点儿置气。估计也想不到昨天还掐架的人今儿就莫名其妙地躺进棺材板里。” 韩律一口气叹得老长,勉强地替撒手不管他的杨糖果开解了几句,抬起脑袋瞭了一眼走廊里的遍地紧急,捋了捋肚子里的心慌肝儿颤:“不过天哥,我昨天跟他闹起冲突,是情况很严重吗?先前掉焦尸井里那回也没等着排号儿进审讯室啊……” “上次你是目击证人,而且掉下去和捞上来的时候你那些大学同学都在,师姐她把你抢回局里是为了提取衣服鞋底的物证。这次你是疑似——动机人员,性质差了不是一星半点。这也就是亏着陈佐奕过了零点之后在那酒吧里惹了一伙地窜子,这你被怀疑的优先级才往后挪了点。” 肖乐天慢条斯理地捏上证物袋的密封条,歪着身子转向韩律,解开锁屏翻找出了能佐证昨晚案发时间段独自窝在车里醒酒的倒霉蛋曾经跟杨糖果视频通话聊天记录,截屏存到电脑里面,“你说你也是,住所学校离那个山前酒吧跨了半个城那么远,你跑那儿喝酒去干嘛?喝酒打架给陈佐奕抡了一拳就得了,还非得搁街区停车场坐在车里窝半宿才回家——杨糖果接视频之后说过什么吗?你俩大概的交谈内容还记得清吗?” “她啥也没说啊……我估计要么是嫌我一直打电话在宿舍里扰民,要么就是纯粹想听我道歉,我自己在那儿叨叨俩点儿,没话说之后她就挂断了。” 韩律耙了耙缠了一团晦气的头发,慎重地回忆了片刻,无奈地晃了晃脑袋,“真就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我去产业园本来是琢磨着找邵桀倒会儿苦水,都快到园区才想起来给他打电话问问在忙啥,知道他们那儿白天出了不小的幺蛾子晚上在补训就没折腾他,跟着导航找到那个山前酒吧寻思借酒浇个愁,谁成想还能在那儿碰见陈佐奕啊!我就坐吧台前面喝个酒,他还撺掇人上我那儿挑衅!” “挑衅你就动手?”肖乐天嗤声无语,“问你怎么动的手你又说你微醺记不清,尸检的时候还得把你那一拳头整出个单独分析。” 韩律理亏地缩了下脖子:“那酒吧的场子里黑灯瞎火的我上哪儿注意……经理拉架免单之后我就走了。找代驾找了半个小时没人接单,我就寻思在车上睡一觉,等醒酒了再回去。五点来钟六点多那会儿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呢……” “就你楼下那台卡宴?预定路程穿过三个事故高发的溜车路段,哪个代驾不掂量掂量——走两步路打个车的事儿,何必今儿落进重点排查人员的范围里。”肖乐天偏着脑袋瞧了眼拷贝行车记录内容的进度条,对着爬动进程还不如蜗牛赶路的电脑系统闷声叹了口气:“这也就是亏着街区停车场的监控和你车载记录仪上车内车外的视频拍得全乎,不然你这二十四个小时之内都别想从市局里出去……怎么了?” 肖乐天视线一偏,觑着沮丧耷下眼皮的韩律忽然眼神一凛抽了口凉气,紧忙追问了一句:“想起有什么不对劲?” “……嗯……也不知道算不算……就是……昨天在派出所的时候不是打了他眉框骨,但没破皮么……我晚上在酒吧跟他动手的时候,好像看见他脸上有一道破皮见血的伤,不过不太确定,有可能是吧台那红色的霓虹灯晃的……”韩律抿了下嘴唇,绷直的脊背又缓慢地松垮下去,抬眼看着肖乐天一瞬失望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 “……对了天哥,没见江警官呢?” “昨天派出所把人领走的不是盛城国际的梁霁?我师姐去找他了解一下情况,快的话……估计能赶上一起审你。”肖乐天话说到这儿稍微一顿,迅速地捯了两遍适才当是朋友顺嘴应下的疑问会不会有什么本不该提,确认无关紧要才卸了口气,“怎么了?” “确实应该去审一审那个梁霁——虽然都是从我爹那儿听来的,不过能让我们家那小老头打心眼儿里避之不及的人,绝对没表面上看着那么一本正经。” 韩律倒是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保密与否的事情上,恍然点了点头,啧声就把嘴角撇下去,“你知道那个陈佐奕为啥在派出所里那么怕梁霁?那是因为先前富安兴城那老板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圈子里都讲说怀疑那事儿多少跟梁霁沾着点儿关系。” 肖乐天一时没绕明白这里的深浅关系:“陈佐辉死在晚渡山那会儿,我记得该查的都查过了,那新闻报的比咱们局里通报都全,没听说还有这么个渊源在里……” “估么着传来传去都是半真半假呗,但最起码的,富安兴城那会儿跟盛城国际的竞争关系肯定是没跑儿。”韩律神秘兮兮地挑了下眉,缩着肩膀把声音压低。 “之前都是从我爸那当乐子听,也就知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事,但从来没往深了合计……早几年富安兴城家大业大,陈佐辉一直把公司的决策权紧紧攥在自己手里,那陈佐奕肯定觉得,一家人连半杯羹都分不到说不过去啊,就总惦记着捅咕点儿什么事情——相传啊,其实在他跟梁明攒到一块儿之前,就曾经跟梁霁私底下达成过什么协议,就陈佐辉死在晚渡山那天,在会所里主动跟陈佐辉攀关系那小姑娘就是梁霁介绍过去的,专门儿就赶着陈佐辉去晚渡山的日子,那这消息哪儿来的,肯定是他们家里人漏出去的啊。” “八卦啊,纯粹是八卦,就是听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就跟你学几句。”韩律搭着肖乐天的肩膀,抬手帮他把震惊得快掉下来的下巴颏托回去:“但是吧,这点儿风头也不全是凭空而起,毕竟当年想在会所里攀高枝那女孩儿现在确实是在盛城国际,大学毕业就过去了。” 肖乐天咽了口唾沫,使劲儿眨了眨眼睛:“还真在?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太确定,但姓什么我记得可清,黎,跟我妈男神一个姓——哦对,黎荔。” 第三百二十章 帮凶-排除(下) 案六帮凶 二十五排除(下) 新装修的会客室里似乎始终有一股子漆装板材的刺鼻味道,空调的热度没烘起来的时候还没那么明显,这会儿室温攀升向上,熏得脑仁儿生疼的气味就干巴巴地往鼻腔里钻。 “行程表没什么问题,感觉黎秘书这逐条罗列的都快比我们报告书上写得明确清晰。” 江陌先无意识地蹙了下眉,转而适时接住梁霁貌似稳妥周全的例行寒暄,半真不假地在眉尾唇边挂了点笑容,眯起眼睛迅速在梁总妥帖得一丝不苟的套装行头上审度一圈,对于持续数小时恼人跨洋视频会议的搪塞拖延略持怀疑态度的抬了下眉眼,扬手接过了小米录迟了半分钟才艰难地从警用大衣口袋里抠拽出来的拷贝硬盘,先瞧了静默站在梁霁身后侧的黎荔一眼,转而循着黎秘书耷垂落下密切留心的视线示意性地把硬盘举到梁霁眼前。 “不介意吧梁总?您这边提供不在场佐证的视频照片和文档内容,我得带回队里给领导们确认一眼。” “当然没问题啊……小黎她主要是刚从企划调到总裁办,公司内部素材啊文件什么的,能不能对外她拿不太准。不过配合警方办案肯定是义不容辞,毕竟一条人命呢是吧——” 梁霁摊开掌心略略上抬,旋即屈起指节托了下金丝镜框,半遮半掩地拎住了江警官打量之余还没来得及彻底收敛住审度意图的视线,貌似温吞地停顿了半晌,不痛不痒地轻声一叹:“实在是没想到,昨天送他回家的时候还劝过他不要去山前……” “说到昨天——”江陌顺势接住了梁霁主动切入试图占据先机的话题开端,抬手把笔记本推到小米录跟前,“我记得昨天下午在南阳路派出所碰面之后,咱们分开的时间好像不是很晚,不过看停车场的入库记录,梁总是昨晚上六点左右才到公司这边,我大概了解了一下南阳路往陈佐奕住所再折到盛城国际的车程时间,这中间至少会有一个小时的余份,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是?” “陈总半路——突发奇想,让我顺路把他放在了盛城服装学院南门外的便利店门口。”梁霁对于陈佐奕无心回头的浪子行径不齿地冷哼一声,余光觑着会议桌上稍微偏对着他的执法仪镜头,勾着手指略一拨动,面向着记录闪烁的光点打了个招呼。 “毕竟刚在南阳路就是因为跟杨同学搭话不当,我怕堂堂陈总一天之内跑两趟派出所,就等在那儿没走……那会儿好像正赶上盛服模特专业的女学生外出表演返校,陈总瞄着那几个女孩儿就跟进便利店里请了几单,站在就餐的排桌跟前跟女学生们喝了几瓶鸡尾酒——具体耗了多少时间不太确定……如果有需要的话江警官可以去盛服南门的便利店问一下,陈总那会儿几小瓶鸡尾酒喝得有点儿冲,我就记得他在门口被防滑的垫子绊了个跟头……好像去山前酒吧也是那会儿跟那几个学生约好的,说是他消费交个朋友,但具体什么情况,我就没问那么多……” 江陌略微回想了一下南阳路往别墅区那几条在地图导航上比较常规的规划线路,未觉不妥地暂且揭过:“我看黎秘书原本的行程表,梁总下午本来是有工作安排——那回公司之后七点多出门是……?” “沐扬他们俱乐部被人投毒的事。她倒是没说什么,最近我们两个不是吵架就是冷战,好好相处的时候不太多,反倒是霍柯觉得事儿挺严重的,微信发消息让我主动找她联系……虽说这案子是江警官你亲自去协助取证解决的,但确实也是不太放心,琢磨着电话里聊什么都是白扯,干脆就开车过去。” 梁霁撤回了调戏执法仪的指尖,套近乎地对着江陌稍抬眉眼,“江警官应该也知道吧,他们俱乐部今天得去申宁,我那套公寓离机场比较近,就接上沐扬去我那边,让她也能好好休息……之后是直接就去了饭局,小黎就等在那边,是一家日料私厨,在——” 黎荔看着梁霁稍微偏侧的视线,微微欠身:“小台町街区。” “哦对……因为谈的是后续比较长期的合作嘛,饭局的时间比较长,喝了点儿酒也就没开车,散场之后坐的是送小黎来的那台商务,车还在那边没提。回公司就是在忙棚户区改造的标书。”梁霁稍微一顿,侧身转向了正在紧盯着拷贝进度确认文件完整无误的小米录,“……标书那个文档应该是锁了,主要是确认一下编辑时间什么的,毕竟涉及到商业机密,实在是不太方便。” 小米录压根儿没想到话茬还能搭在他身上,有点儿茫然又急切地往江陌的方向投递了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等着她点头认可才稍微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解释了一句:“主要就是留取时间线相关的取证,内容无非就是大致了解。” “明白。”梁霁礼貌地挑起一张相当标准格式化的笑脸,感谢理解地捞起小米录的手握了一下,转而扭头回身,“再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详细说明……哦对,今早六点左右我出去那趟是给沐扬买早餐带回去。本来是打算送她去机场的,但她说俱乐部的大巴车顺路,我就没刻意跟着,毕竟视频会议的时间安排也比较紧。” 梁霁话音暂落扽抹了一下袖口衣襟,端正着坐姿垂下目光扫了一眼被江陌虚虚握在手中的手机,没等觉出不妥地转头瞥开,就觑见锁屏唤醒闪烁了两下的消息提醒,然后盯着来信通知上“徐经理”三个字的备注面无表情地怔了几秒,撩起视线看向了似乎是有些刻意露怯趁势打量他的江陌,眉头沮丧地蹙紧须臾,撇下嘴角郁闷委屈地叹了口气:“江警官……要是对我能提供的这些证词线索不太信任,你大可以直截了当地去核查……何必呢?分明提前跟沐扬打过招呼,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等着我‘坦白从宽’……还是说,江警官你,纯粹是对我这个人不大满意?” “职业习惯,别介意。至于徐经理那边,我刚是在了解投毒事件的安排后续。食药监局那边虽然还没出正式的报告,但刘教头跟我还算熟悉,提前说明了个大概情况,我在问徐经理那边打不打算立案处理。” 江陌并不否认她明晃晃挂在脸上的揣度持疑,解开锁屏将聊天记录举到梁霁眼前,又在他一瞬慌措探身向前时熄屏收起。 “不过既然梁总身正,那我也不会辜负梁总这么细心地替我们梳理出来昨天陈总发生意外之前的时间线,以及半路出过岔子的可疑信息,毕竟如果梁总所言属实,那陈佐奕前往山前酒吧……很可能压根儿就不是一时兴起。” 江陌抬眼征询着小米录的整理进度,确认完成之后坐直起身,托起手臂把有待握手道别的指尖递到了梁霁身前,擎等着他拾掇好遭受挑衅之余片刻间浮溢在眉心的凌厉,礼貌地挑起几分疏离的笑意。 “感谢梁总配合,如果后续核查出现任何问题,我一定会再跟您联系。” 第三百二十一章 帮凶-兼职(上) 案六帮凶 二十六兼职(上) “……好的顾队……明白……嗯嗯……那我跟江警官转达——她这就回来了顾队——” 小米录端着手机缩在副驾,规规矩矩地把在盛城国际的见闻盘问逐条明晰地汇报给电话那头“咔嚓咔嚓”地搓吧着打火机的顾形,紧巴巴地挺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的江陌,眼瞧着她跟那位开着巡逻车晃过金融街十字路口正在大公无私地处理临停路段超时违章的交警同志交涉未果不欢而散,捏着一张迎风吹没了二百块钱的违停罚单无奈折返,连忙栽歪着侧过上身,架起胳膊把手机递到了江陌的嘴边,“江警官,顾队问你还有没有补充的?” 江陌没急着接过手机,挂上安全带先蹬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远,张嘴刚问了半句“违停的罚单队里能不能给批报销款”,电话另一端似乎正站在闹哄哄一团里的顾队长就把这个他说了不算的话茬儿原地截停,扔下一句“有线索的话就先去盛城服装学院摸清楚再回来”,嘬了口烟头毫不留情地把通话挂断。 刑侦的经费批款常年紧紧巴巴,抠抠搜搜的仨瓜俩枣分配权都攥在“铁公鸡”耿副队的手里面,江陌嗤地哼笑了一声也就作罢,抹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开上了高架,“刚电话里怎么闹成这样?李蔓蔓父母今天又找到局里了?还是为了逼着祝师叔开证明让李蔓蔓公司报工伤的事儿?” “不止。”小米录还没知没觉地举着手机,满脸复杂地晃了晃脑袋。 “李蔓蔓的猝死诱因比较模糊,祝主任最近比较忙,帮他们联系省厅的司法鉴定中心他们又犹豫,她公司就拿捏着这个由头找律师应付,说是愿意垫付丧葬费协助家属处理后事,但是关于工伤认定赔偿需要明确的尸检报告,短时间内协商妥当肯定是很难。这事儿还没吵明白呢,我出门那会儿正赶上钱安的父亲扛着编织袋的行李赶过来,听顾队说,好像是认人出来的时候跟李蔓蔓父母撞在一块儿……李蔓蔓父母先前找公司的茬儿找不明白,转身就把矛头扎到了钱安父亲的身上,大概的意思是……李蔓蔓的死是因为凶手想杀了钱安,这才意外受到了惊吓牵连……” 江陌抵着方向盘眉心一蹙,先抬眼瞭向前方纺织路的指示路牌,打转换道的时候才瞥见被小米录举在跟前的电话:“……手机扔一边就行。要找钱安的父亲赔钱?” “张嘴就是一百万。”小米录一怔,瞄着被他攥在手里不放的手机抱歉地咧了下嘴,稳稳当当地把它卡在已经被江陌闲置了快八百年的车载支架上,转身扯着安全带尽职尽责地紧盯车况路面,有点儿沉重地长声一叹:“不过闹归闹,好歹耿副出面调和还能坐下来谈一谈。顾队说麻烦的是富安兴城那边,这会儿吵的主要也都是他们公司派来的人……他们公司来了一个股东两个法务,说是配合了解情况,但感觉像是去找高局和李书记示威,好像还有几个公司的小领导也跟过来……先是在市局外面说要联系记者,请进来安置在会客室里也不行,就堵在刑侦的走廊里,虽然没惹什么事儿,但劝又没法劝。” “陈佐奕这一死,陈佐辉的案子估计又得翻出来炸上几天。” 江陌握着方向盘的指尖轻点,余光觑着还半拉身子泡在象牙塔里的小米录,斟酌着词句没把话说得太直白难堪,“即便是因为连着两个当家的老板意外去世坏了生意,那富安兴城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说还没破产……那些小领导不去忙活公司里的事儿,跑到市局里堵着干什么?” “好像是有个姓薛的秘书,因为昨天南阳路派出所的事才带人找过来。” 小米录挠了挠脑袋,稍微停顿了一下,拎捡着顾形零碎提了几嘴的交代和听筒里嘈杂的背景音攒凑出了个大致的来龙去脉,“顾队没来得及详细说,大概是因为陈佐奕死亡前曾经跟人起过冲突嘛,最近因为富安兴城招标的事,公司那边其实是希望薛秘书‘全天候’跟在陈佐奕身边的,怕他惹出什么乱子,但昨天发生争执之后俩人在派出所分开了,薛秘书不知道是担心受牵连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是想堵着那个来市局接受盘查的——” “韩律?” “哦对,韩律,还说是来找跟韩律私底下有往来的肖警官和江警官你,拿你们俩是问的——就堵在刑侦,等着警方给一个初步确认韩律与陈佐奕的死亡无关的判定再离开。” 小米录靠着车窗,先远远地眺了眼盛城服装学院南门跟前的小广场花坛,转头张望着便利店沿街禁止停车的交通指示牌,满心惦记着江陌刚被风刮跑的二百块钱,“所以顾队才让你别急着回去,待会儿肯定是得针对你和肖警官随意介入派出所调解治安事件的情况开会批评个把钟点,顾队说挨骂那套词儿你熟,这次主要是让肖警官体验体验,等你回去给高局补个检查就算完——江警官,便利店右手边的租房中介没开门,门口有个车位。” 小米录抻长了脖子扫了眼兑出待拆的中介门前堆得乱七八糟的私拆共享单车,和从门点楼上扯了个插排充电的“老头乐”,自告奋勇地摘了安全带下车帮忙清理指挥出一条合适的停车路线。江陌隔着车窗感谢抱拳,右转向的车灯刚一拨亮,挂在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屏幕就忽地一闪,锁屏页面无声地弹出了一条消息试探,应该是个什么表情包,备注署名还是端端正正的“邵桀”俩字儿,无情得江陌都觉得自己好像属实有那么点儿呆愣死板。 无声静音的页面上“问候”、“偷看”、“有话要谈”的消息噼里啪啦地弹了一连串,大概内容总结如下:江警官你有没有时间回电话?没时间我就自己玩儿一会儿,晚上再继续找你聊天。 江陌好笑地眨了眨眼,一心二用地把车停稳,先摇下车窗拎着手机跟小米录说了声抱歉,“你中午出来还没吃饭是吧?要不你先进去买点儿东西垫一垫,跟店员熟悉熟悉,待会儿问话办事都方便——我回个电话,五分钟,马上跟过来。” 话音轻快落地,眼瞧见小米警官举起胳膊比划了个“OK”的手势,江陌才抬着手腕确认了一下时间,掐着分秒地拨通电话,然后抢在几乎秒接的邵桀前面,弯着眉眼清了清嗓子,佯装苛刻严肃地跟这位刚刚晋升上位的家属同志交代了一下简短通话的先决条件。 “四分半钟掐点……晚上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有空闲,有事想说的话,抓紧吧邵同学,时间有限。” 第三百二十二章 帮凶-兼职(下) 案六帮凶 二十六兼职(下) 江陌这通电话突如其来地拨过来,邵桀正窝在酒店提供的电竞训练室里,端着一碗奶油蘑菇汤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酒店设备部门帮忙调试升级一下排位训练上时延离谱的网络带宽。 申宁市文体宣传的各部门领导联合几大电竞赛事主办方在年初签署的电竞产业联建战略合作框架协议还没来得及正式落地推进,一众文旅衍生的风向标企业就率先下水抢占起赛事指定合作伙伴的前列席位——格兰迪思酒店挂着准五星的牌子首当其冲,盛情邀约了几家俱乐部提早就位体验,挂着配合调研电竞设施改进的工作牌,换来了几支战队在申宁市无限期的赛事训练场地支持,和全年住宿餐饮的组团三折体验。 徐经理的算盘珠子扒拉得“噼啪”响,哥儿几个就只能扛着时延硬着头皮训练了小半天,然后捧着酒店后厨为表歉意送来的水果和汤品加餐,无语犯困地等着原定的训练赛再度被迫无奈地往后顺延。 江陌这一通电话,简直鸡血似的扎得整个训练室都活泛起来。 邵桀手里端着的汤碗差点儿被他慌里慌张地扣翻,第一时间滑动接听的指节凌乱地剐过扬声器的按键,江警官的“厉声”训话勉强刚听清一半,满屋子哄然嚷起来的揶揄就嘻声吵闹地钻进他耳朵里,左一声“事业爱情”右一声“桀神牛批”地调侃得邵桀快从头发梢儿烧到脚趾尖,乱七八糟地招呼了一声正在准备训练赛的陶方霍柯,关了外放捂住话筒,一溜小跑地绕开大堂走廊里集体掉线等候恢复的各战队选手,缩着挺高的个子钻进了走廊楼梯间。 “江……咳咳——江警官?”邵桀嗓子眼儿里还呛着奶油汤,听话地瞄了眼掐点儿倒计时的钟点,“还有四分钟……我还以为你最近有案子在忙,肯定得晚点儿才能有时间……” “不赶早不赶晚地发消息过来,一般就是有事想问。”江陌轻声笑了一下,“好歹关系有发展,抽空表示一下关心。不习惯?” “也不是……我……就是……刚听徐经理在说,你今天还特意联系她沟通了一下投毒案后续处理的事情,就——忽然想起来,找你问一问。” 邵桀无声地抵靠在楼梯间的消防门板,咂么着江警官嘴里轻描淡写的“关心”俩字儿,很是受用地咧开唇边,抬手按住了快飞扬而起的脸颊颧骨,勉强扯了句正经的闲篇:“李复北在便利店里听说了,产业园那边警笛巡逻闹了大半天,有别的公司职员去买东西的时候告诉他,前门斜对过的街区酒吧里出了人命案。你从早上忙到现在这个时间……吃饭了吗?” “外勤呢,待会儿随便买个面包垫一口。” “这么忙?”江警官这个脑袋别裤腰带上没时没晌的日子过了不是一天两天,邵桀也只能跟着揪心,嘶声停顿了一秒半,“要不我帮你定点儿外卖送市局吧?” “外卖就算了,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队里那帮人看见吃的简直跟蝗虫过境一样,等我回去估计啥也不剩,而且……这会儿局里也有点儿乱。你顾好你自己就行,申宁那边儿我可没什么老同学的人脉,凡事听从指挥安排,吃的、喝的、人身安全,跟你们队里的小孩儿务必多注意。”江陌老生常谈地念叨了几句,随即沉吟半晌,八成是跳下车钻进了盛城骤起的风里,轰隆隆地往话筒里喊:“对了,正好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昨天晚上,梁霁是不是去到过你们俱乐部里?大致的时间有印象吗?” “……我就说嘛,关心我就是顺带的……” 邵桀先眨巴着眼睛怔了一瞬,恍然地挑起眉梢故作失落地哼唧,然后失笑有趣地听着电话那头江警官尴尬细碎的哄劝解释,清了清嗓子,掐着所剩无几的时间捡起掉了一地的正经:“……昨晚上梁霁确实来过俱乐部园区,进停车场的时候我正好在训练室的露台上看到了,开着一辆黑色别克——时间的话,大概是晚上八点二十多左右。应该就是来接徐经理下班,离开停车场的时间不会超过八点四十,那会儿我正好下楼去拿外卖。” 江陌应声了解,却没细追问,“今早徐沐扬是从梁霁的公寓出发的是吗?” “嗯……差不多上午九点十三?大巴车开到梁总的公寓小区外面,当时……看了眼手机,应该就是这个时间,梁霁站在路边送徐经理上了大巴车才离开。” 邵桀略一停顿,隐约觉得江陌没头没尾地问询梁霁的行踪不像是莫名其妙的无辜牵带,默然沉吟了半晌,正准备反问一下这姑且捋不清来龙去脉的情况用不用他帮忙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徐经理,余光却瞥见两道队服不一的身影并肩掠过楼梯间门板上的玻璃,不过片刻就折返回其中之一,来人铆着劲儿掀开了楼梯间的液压门,掏了根烟衔在了嘴里,甩开打火机才迟钝地抬起头,瞠目看向了正举着手机的邵桀,傻眼地面面相觑。 “……” 江陌倒不意外于梁霁不在场的自证陈述悉数属实,却并不尽信,这人显然意有所指划定了方向轨迹的线索端倪里,没藏有半分知情一二的猫腻。 江陌站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正门跟前轻声叹了口气。她扬起脑袋眯着眼睛,隔着落地玻璃快速扫视着门点里外的监控布置,分神听见邵桀在电话里轻声留了句“有时间晚点再联系”就挂断了电话揣起手机,提步刚踩上门前“欢迎光临”的丝圈地垫,身后侧就毛毛躁躁地窜上来一个高挑的身形,磕磕绊绊地朝着江陌跟便利店玻璃门一臂之隔的缝隙当间钻挤进去。 站在收银台后面正跟等待着盒饭加热的小米录相谈甚欢的便利店员循着门口自动感应的欢迎播报转过头来,健谈爽朗的笑声闯过嵌开的门缝飞出门外。她先扬起胳膊跟那位急匆匆地闷头扎进工作间的女孩儿摆了摆手,然后扭头瞧量着不紧不慢地走进店里的江陌,明媚又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刚进去的姜琳琳昨天下午也跟大伙儿在店里呢,他们模特专业没活动的时候偶尔会来店里兼职,正好赶上今天她临时换班……那个老板的事儿,要不你们问她看看?” 第三百二十三章 帮凶-酒局(上) 案六帮凶 二十七酒局(上) 江陌龇着牙扯开了刚扫码结账的面包,挪步走到了弓腰撅腚地趴伏在收银台电脑跟前的小米录身后,勾脚拨出一个藏在犄角旮旯里偷懒歇脚专用的蓝色塑料凳,“咔啦啦”地踢到他屁股后头示意坐好,然后咬了口干巴面包,大致地在小警察快速浏览的四格监控画面上搭眼一扫。 “……屋里就这几个画面?现在这都是室内的监控对吧,室外的摄像头跟室内的不是一个视频线路是吗?” “他们店里的视频线没装分离器,一根儿网线一般就是同时走四个视频信号,现在是——收银台一个,纵排的货架上方两端各一个,还有一个是在仓库那边。”小米录捞过塑料凳栽歪了一下才坐稳,紧盯着电脑屏幕点头道谢,略微停顿了几秒才敲下倍速暂停的按键,转过脑袋看了江陌一眼,“室外的监控在辖区派出所联网备案,一般店里都是单扯出一条线,也方便监管……是不是……先看一看昨天傍晚室外的画面?江警官?” “屋里这几个摄像头的位置都比较一般啊……陈佐奕在店里的这段时间,活动区域都在窗前吧台长桌那个位置,收银台的摄像头只能拍到地面和下半身的部分,长桌头顶上的摄像头算盲区,对侧倒是能拍得全,但傍晚太阳落山这个时间段,逆光再加上有一定距离,画面看着全是毛边儿……不过今天反正不急,屋里的画面先别丢别落地看完。” 江陌大概提醒了几句临时紧急调取监控的切入关键,搭住小米的肩膀沉稳地压了一下,转头捏着不怎么好噎的面包,撩起眼皮看向了收银台后侧墙面上的营业执照和值班表,逐一比照着排班时间和上面一溜儿标着大名的格式证件照片,挪了几步转向那位已经交接换下了工作服,却仍旧拽着斜挎包好奇地倚在收银台跟前抻脖子张望打探的小店员,“谭——笑,是吧?我看你基本上每天都有排班啊?你是什么专业的?课不多?” “我跟琳琳一样,都是模特专业的,但比她大一届,大四都快毕业了。” 谭笑探着脑袋盯着监控屏幕看了一会儿,但兀自琢磨了半天实在看不大出门道,索性撤回视线,面带微笑地帮着眼瞧屋子里氛围不大对劲,慌里慌张自助结账付款的顾客学弟翻出收费的塑料口袋,然后目送着他撒腿推门,转身隔着收银柜台倚靠在几乎跟江陌紧挨的位置,歪头看向正在货架跟前呆立清点的姜琳琳,没什么表情波动地轻叹:“不过我没打算继续从事这个行业,跨专业考研难度也挺大的,所以一边兼职活命一边努力学习呗。” 江陌抬手敲了敲噎得长吁短叹的胸口,视线随着谭笑的注视稍微一斜,随即略略抬高了眉毛,觑着显然正在留意着收银台这侧动静溜号手抖的姜琳琳,含混地搭了一嘴:“还在学校的话……也说不上脱产不脱产,不是说头一年应届挺重要吗?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够?” “我跟家里断绝关系了。”谭笑扫了一圈没客人的便利店,转头看见江陌脸上登时惶然的疑惑抱歉,晃了晃胳膊咧嘴笑开,“我呢,本身就不是条件特别出挑的,像我这种水平也就够平均线,想在模特这个圈子混出名堂,关系门道挺重要的……所以那些经纪公司和各位大老板们,来我们这儿挑人签约,或者就是先找几个顺眼的一起吃顿饭陪个酒的情况,常见,要是像昨天那位陈老板那种,起码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还好,真要碰上骗子,那才遭——” 谭笑手腕上深刻的疤痕随着掉落的袖口一晃即过,又被她迅速地扯拽攥紧,状似无意地往衣服口袋里一揣,“之前吧,我还觉得自己挺长脑子的,还寻思带着小琳琳一起追逐梦想发大财,结果把我自己赔进去不说,还差点儿把琳琳坑得倾家荡产……我认识那个老孙贼都不止是泡姑娘,他还骗违约金,你脑袋里一百种对策也架不住他挖了一万个要命的坑等着你跳下来……我自己受罪是我自己活该,但琳琳是我带过去的我总不能不管,这手腕上的疤就是琢磨着威胁那个老头儿来着,结果没想到那老头儿根本就是丧心病狂油盐不进,我差点儿连命都搭进去……” 江陌攒攥着三两口就塞进嘴里的面包塑料袋,余光觑见小米录“腾”地扭过脑袋,然后托着闪了一下的脖颈对着江陌挤弄了一下眉眼,拧着眉托词着找垃圾桶,一心二用地凑到了电脑屏幕跟前,嘴里还牵挂着谭笑悬在半道的话,“老头儿给你们签的什么经纪合同?问题严重的话,没报警吗?” “说是演出经纪,但里面藏着挺多旁敲侧击的隐藏条款,早先根本没留意,基本上……跟陪这陪那的小姐没什么区别。” 谭笑大概是许久没把这本来已经当作释怀的往事片段翻腾出来,抬手使劲儿揉了揉呼吸不畅时眼前的一片花白,眯缝着眼睛瞭向似乎正在朝着她摇头挥手的姜琳琳,视野里模模糊糊地起身往货架的方向走了几步,慢吞吞地把话说完:“……后来还是一位在隔壁套房的老板把门敲开,带着我跟琳琳离开,好像是还帮忙解决了合同的事情。不过那会儿我都已经快没命,具体的事情也记不太清,报没报警还真就不知道,但说句实在的,这种纠纷的事儿追究到底我们不一定能胜诉,而且毕竟琳琳不像我,她还是挺想留在这个圈子里……诶对了,琳琳你现在还跟那个老板有联系对吧?反正见过两次面好像为人还算挺正经,就是可惜不做娱乐相关的产业,也就偶尔有合适的工作,会让他的助理还是谁的,帮忙推一下模卡简历,琳琳前几天不是还——” “您好,欢迎光临——” “不好意思各位,营业可能需要暂停一段时间。” 江陌单手撑抵着收银台跃身翻过台面,抻长了胳膊揽住了两位已经晃过自动感应门铃的挂件闷头扎向货架旁边的女学生,拱手把还未及反应的几张迷茫小脸囫囵个儿地送出门外,反手拨过门上停止营业的挂牌,隔着门玻璃亮出了警官证件,转身拿门口待售的雨伞别住了扶手,偏头对着眼神躲闪的姜琳琳示意了一下电脑屏幕上暂停放大的画面。 便利店门前的监控像是设置了广角,画面凝固在了几个高挑女孩儿推门目送着陈佐奕磕绊离开扑倒在地的前一瞬,嬉闹声甚至跃然耳边,然而画面角落里却有半个身子匿藏在不起眼的晦暗边缘,视线几乎与同处的一行人相悖,默默然地瞭向了隔壁出兑中介门前的黑色商务别克,亦或者,是半倚在引擎盖上的那半张侧脸。 “姜琳琳,提议让陈佐奕晚上带你们去山前酒吧的人,是不是梁霁?” 第三百二十四章 帮凶-酒局(下) 案六帮凶 二十七酒局(下) 姜琳琳显然并不是一个擅长于撒诈捣虚的骗子手。 无论是临时换班闯进便利店时的惶急莽撞,还是在定睛确认江陌表明警察身份的一瞬强忍崩溃的眼神震颤,甚至在慌张借口着忙于理货工作时,偷听关切得昭然若揭。 她佯装着无畏于江陌点名道姓咄咄逼问的反应手段并不高明,双手颤抖地缠握在一块,嘴角抽动了一瞬才拙劣地抿成一条线,扭头遮掩住霎时无措的视线,然后才相当勉强地无视掉了江陌明确的眼神示意,颇觉为难地把眉头蹙在一起。 “江……江警官,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江陌倒是没料到,这位分明把掖了一肚子隐情猫腻写在脸上的倒霉孩子这会儿居然还憋了口没什么必要的硬气,梗着脖子欺骗自己,嗤声笑着叹了口气:“行……这会儿跟我玩儿这套是吧……” 江陌余光觑着便利店玻璃门外迟钝地有所察觉张望不去的几颗脑袋瓜,勾手招来端坐在柜台后电脑前的米录出去维持一下看热闹的秩序,慢吞吞地从衣服口袋里划拉出一副手铐,径直地朝着货架旁边踱步向前,“要是在这儿不能好好说话,那咱们就借一下你们学校附近的辖区派出所,或者跟我去趟市局刑侦支队也行——” “不是……江警官你这是要干什么?不就是配合你们了解一下陈总昨天在便利店里的情况吗?配合调查怎么还要上手铐?”姜琳琳像是被手铐上一晃而过的寒光吓得一抖,恹恹地耷拉下视线就往适才走到她跟前的谭笑身后一缩。谭笑先是一怔,回头看了看姜琳琳,又转身看向挂了几分威胁嘴脸的江陌,下意识地回护反驳:“而且昨天梁老板压根儿没进到便利店里——这里面……怎么还有梁霁梁老板的事?” 谭笑话说半道忽地顿住,脑子里后知后觉地挪转了一圈,这才蓦地回头,直楞楞地盯着姜琳琳的头顶,“琳琳?你是不是前几天去找梁总的时候——” 姜琳琳依旧缩躲着不敢抬头,伸手阻拦似的猛一把攥住了谭笑的袖口,害怕得快要啜泣。 江陌却看不太下去这点儿故作无辜的演技,“哗啦啦”地抖了下手铐,重重地磕在货架的金属柱板上面,敲震得谭笑和姜琳琳齐齐抖了个激灵。 谭笑犹豫了半秒有余,还是顾及着同窗久识的情分想替她解释两句:“江警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谭笑!陈佐奕死了!就死在了昨天你们一屋子人撺掇陈老板请客的那家酒吧里!你说这里面有什么误会!”江陌截口打断了谭笑硬撑着试图缓和气氛的拖延说辞,厉声敲打地狠喝了一句:“还是你想戴上一顶妨碍执法的帽子跟姜琳琳一起到刑侦支队去?!” “别!江警官!”唯唯诺诺了半天的姜琳琳总算抬起头来,四肢凌乱地绊住了谭笑就要把她拽到身后去,“这事儿跟笑笑姐没关系!是梁总!他说——” 江陌伸手捞扶住犟嘴瞠目得失神腿软的谭笑,拧眉逼问了一句:“他说什么?” 姜琳琳顿然脱力大哭,颤颤巍巍地把两只胳膊递到了江陌的手铐底下去。 “梁总……梁总他分明是说……只是想借此机会……给陈佐奕……找些麻烦而已……” “稍等啊这没电了……别紧张,电视里都看过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待会儿事说明白了留个确切的联系方式,我又不拘你——” 江陌揣起手铐,摆弄了两下兜里快断电的执法仪,转头勾了勾手,指使着守在便利店门前的小米录把他挂在肩上的记录仪扔到她手里,架好机位,顺手把刚扫码张罗的两杯热饮推到拘谨坐在吧台长桌旁边的俩女孩跟前去,“你刚是说,几天前梁霁主动联系的你?” “我跟笑笑姐其实都没有梁总的联系方式,半年前在酒店套房碰面之后,他只留过公司名片和助理的手机。” 姜琳琳轻轻点头,颤抖着双手把热饮杯捧在掌心:“梁总说,酒店是他女朋友家里投资的产业,他临时起意出手帮忙,只是不希望接待贵宾的套房里闹出什么人命的事情……但是那个罗祁明——就是坑骗我跟笑笑姐的罗老板,毕竟在盛安这个圈子里还算有名,笑笑姐死里逃生,不想再纠缠这些事情,但是……我还想再坚持一下,所以就去找到了梁总,跟他达成了一份协议。” 江陌沉默,对这么个过分“合理”的前提乏善可陈地叹了口气:“他给你当靠山,顺便偶尔提供合适的工作机会,相应的,你得在他有需要的时候,充当一个……合适的陷阱。” “如果是普通的工作推荐,或者是有什么普通的酒局饭局,就是黎荔姐——就是梁总的那个助理,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如果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梁总会亲自打电话过来,不过基本上都是用公司的座机。”姜琳琳并不否认,只是怯怯地掀起眼皮,看着谭笑失望震惊的眼神抬手揉了揉酸涩堵住的鼻子,“那天他找我去盛城国际,就说……最近陈总心思活泛……还想重操他哥的旧业,让富安兴城和盛城国际重新回到平等竞争的关系,就让我做好准备,会找机会让我跟陈总碰面,到时候,想办法把人撺掇到山前酒吧去……” “没有明确具体的时间地点?”江陌嘶声不解地抽了口凉气,“他只联系过你这一次?说没说让你撺掇陈佐奕去山前酒吧之后要怎么处理?” “只联系过一次。隔了几天都没什么动静,我还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姜琳琳也很费解地晃了晃脑袋,“他说山前酒吧的老板是当初坑害我跟笑笑姐的罗祁明的儿子,现在他们家娱乐相关的产业其实都是他儿子在处理,如果我感兴趣,可以接触他试试,毕竟年轻的罗老板虽然玩儿得开,但……不会在我不同意的前提下做出任何不规矩的事情……所以昨晚在酒吧我只跟陈佐奕在一个卡座里呆了半个小时不到,就……找到那个罗老板的办公室去。” 江陌一怔,有点儿无语地托着额头搓了搓皱得发疼眉心:“罗恃?你……你跟他待到什么时候?” “我……我昨天没准备好。”姜琳琳吞咽了一下,低头看着不自觉搅捯着衣摆的手指,“正好场子里出了点问题,罗老板就说不急,先送我上出租车回学校去。好像当时到场的同学都没在酒吧里待到很晚,说是那个陈总没兴致。然后昨天半夜罗老板给我发了消息,说……今天晚上有一个饭局,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来接我过去……我当时答应了,但没想到今天上午,有一个认识酒吧工作人员的同学偷偷告诉我说……陈总死在了山前酒吧里。” 江陌微微眯起眼睛,“你害怕了。所以才临时调班来便利店里,想找茬儿躲过去。” “不管是巧合还是什么……这事儿都不太对劲……”姜琳琳惶恐地转过身,紧紧地攥住了江陌的手腕,“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江警官,我求求你——” 姜琳琳话正说着,挂了一层薄薄水汽的玻璃窗外倏地划过一道车影。车速不快,径直掠过便利店门前又缓慢倒车回去,车门“嗙嗙”两响,未及江陌反手攥住姜琳琳快抠进她皮肤里的指尖,那扇水汽流淌得狰狞的玻璃窗外就“腾”地贴上来一张笑容张扬得近乎扭曲的脸,视线先直勾勾地盯紧了姜琳琳,半晌才划过向旁,惊喜地把眉毛抬起。 罗恃回身勾住了身旁慌措退后了两步的人影,抬手托起她耷垂的漂亮脸蛋儿,攥着她的手腕用力地砸了两下玻璃,然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好巧啊,江警官。” 第三百二十五章 帮凶-保温(上) 案六帮凶 二十八保温(上) 车载收音机里的晚间新闻刚刚开始播报本市新闻快讯,江陌就关掉车灯松开油门,做贼似的探头张望着市局正门前院那两台开着车内顶灯守候着第一手消息的媒体车,一言难尽地叹声招呼了一声后院侧门值班的同事,转头抹了一把方向盘,悄默声地把她这台黑不溜秋的大吉普挤进了检验科那两台公出专用车门生锈的外勤车当间,撒手放开了半道就“三急”上头的小米录,拖着脚步钻过主楼后门的棉帘子,闷头撞上了一道疾行出门的身影。 江陌两步捯了个趔趄,捂着被这道铁块石墙似的身板晃闪的后脖颈,撩起眼皮就看见温晨瞪俩眼睛擎等着她后脑勺垫着棉帘“咚”地闷声磕上门板,然后才慢半拍地捞起她的胳膊,嗤声笑着伸手揉向她的脑后,“这才几天没见啊,见面就磕一个?” 江陌先只当这位仁兄不安好心地想祸害她今儿一大清早刚洗得柔顺飘逸的头发,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嘶声咋舌的空当却觑见他脸上倏然划过的落寞,可还没等她留心琢磨着他们俩那点儿小屁孩儿年岁有因没果的旧事瓜葛,温晨就已经眺着门帘缝隙外头倒腾了一板车饮用水的小崔谅松开了手,薅着她的外套领口往走廊的方向一拨,帮忙把棉帘子往旁边一扯,没头没脑地问说:“……姓邵那小子靠谱吗?” “啊?”江陌怔了两秒,扭身帮着小崔谅把被水桶压得有点儿超重的板车“硌楞楞”地往通往走廊的坡道上拖,回过头来才咂么着温晨那句问话,莫名其妙地活动了一下还寸劲儿别扭的脖子,“邵桀?……靠谱倒是靠谱,他怎么着你了?” 江陌话说半道,忽地就想起刘水这一号挂在缉毒刑侦小名册上,还跟梁明和蒋唯礼剪不断理还乱的地头蚯蚓,眉头顿时拧皱:“还是刘水那边儿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那倒没有。”温晨乜着江陌脸上近乎一瞬浮现表露的紧迫,失笑着摇了摇头,“你们支队今天可够热闹的,上午是挖心案猝死的死者家属,下午是死了老板的富安兴城组团叫嚣,刚——反正待会儿你回你们队办公室就知道了,宣告主权都快宣到我们缉毒屋里头……” 温晨眉毛一挑,也大概猜得出这点儿刻意溜到他们办公室门口的八卦风声是所为何人,耷下视线看着跟前这位但凡揭页翻篇就绝不留有多想机会的倒霉催,摆了摆手正要迈步出门,半拉身子探进风里又蓦地缩回来,转头吆喝了江陌一嘴:“今天你去盛城国际了是吧?” “陈佐奕昨晚出事之前跟梁霁有些交集,照例询问。这人倒是听说跟梁明关系还不错——”江陌掂量着温晨那句欲言又止的嘴损撒丫子窜向走廊,跑出老远才折回几步,扒着墙沿探了个脑袋:“这哥们儿也在你们的重点名单上面?” “陈佐奕在我这儿还排不上号……接了个举报我得赶过去,长话短说。”温晨架起胳膊看了眼时间,清了下嗓子言简意赅:“梁霁最近正在想办法把当初梁明经手主理的一部分业务择出集团的范围,不知道是想撤主体法人还是怎么做,包括但不限于盛城际速这个分支。梁明现在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手里捏着实权的业务都在六楼算盘和我们队的眼皮子底下,但凡一步行错——别说能不能保住裤衩儿,保不齐命都要丢。所以梁明这两天不知道动了什么剑走偏锋的歪脑筋……” 江陌抬眼看着温晨话说至此点到为止地挑眉,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在盛城国际大厦楼里,那位早先跟在梁明身边鞍前马后的助理接连晃过几遭的身影,茫然又费解地眨了下眼睛:“……他在我这儿打什么主意?” “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别忘了,马旭宏的车祸可还没着落呢。反正给你提个醒多留意,梁明身上绝对还掖着点儿什么底牌猫腻。” 温晨抛下个没头没续的麻烦线团就走了个大步流星,江陌抵着墙沿无的放矢地瞎琢磨了半晌,到底还是原地搁置地把这么个姑且不痛不痒的提醒囫囵个儿地揣进口袋,径直奔到了刑侦那扇换了钉子勉强没那么掉价的办公室门前,侧身刚给往六楼经侦和顶楼办公室送了几桶水回来的崔谅拽开门板挪了个位置,后脑勺儿就被蹑起手脚夺过了祝思来手里文件卷成纸筒的顾形为老不尊飞窜几步地敲出响来。 “群里都炸锅了,你是一眼都没看是吧……抓紧,给你家贤内助回个信儿,表示一下警民鱼水情——诶不对,你俩这革命友谊升华了一点儿是吧,那就是对准警察家属的关怀表达一下诚挚的感谢。” “路上开车呢。”江陌这会儿才想起来掏口袋,拎出好像确实在兜里振动了一路的手机搭眼一扫,然后扒拉着满屏的逗趣调笑一翻到头,磕巴了半句,转身朝着满屋子办公桌上、垃圾桶旁不同寻常的外卖饭盒上一瞭,耳朵“噌”地烧起:“这都……都是邵桀托人送来的?” “都……都……都是他托人送来的。连咱们办公室跑外出差的份儿都带上了,怕浪费啊,我还让老宋给缉毒那边儿送了几盒。” 顾形弯起眼睛,又抡着文件夹在她头顶上不轻不重地一敲,“他还担心不合规矩,咱们不能收,特意给乐天儿发了消息说,这盒饭是他联系他们单位做饭阿姨准备的,他们提前出发去申宁比赛忘了跟阿姨说,采买的食材不吃就浪费了,里外里的成本也就是他找阿姨帮忙的时候包了个红包,让咱们别介意……” 顾形抬手把文件交还到祝思来的手里,歪头示意他先去小会议室里稍等,转头按住了江陌准备抬腿跟上的肩膀,提溜着她的衣领原地调头,扬起下颏远远地点了点她办公桌上的保温桶。 “韩律在山前酒吧跟陈佐奕动过手,乐天儿那边的问询和取证都不够充分,刚让黄星骏带他再补一补,待会儿开会等我消息,不差这十分八分钟,先吃饭再说……别辜负你这贤内助的良心用苦。” 第三百二十六章 帮凶-保温(下) 案六帮凶 二十八保温(下) 金属制的保温桶崭新得锃亮,胶粘的条码标签完好无缺地沾着洗刷过的水晕,保温外壳上还浅浅地留着几道擦抹干净的痕迹,桶盖的把手当间塞了一张搓褶得皱巴巴的便利贴纸,上面潦草的留了几行蚯蚓字,应该是早先在便利店公示签到的簿子上见过的,那位堪称邵桀选手左膀右臂的李复北的字迹。 “江警官专用!偷吃的下次吃泡面没调料包!反弹无效!” “……这玩意儿是桀哥让写的跟我可没关系啊江警官……” 江陌垂着脑袋眉毛一挑,拧开保温桶正准备满桌子翻腾翻腾有没有之前外卖口袋里剩下的方便筷子,扭头却在保温桶的提手上看见一个系了个结实死扣的塑料袋,里面“哗啦啦”地躺着一套不锈钢的筷子饭勺,另附一张缠满了透明胶带的热敏纸条,也歪扭忿忿地爬了两堆出自不同人之口的字。 “记得吃完拍张照,没工夫收拾的话让李复北过去取。” “任劳任怨!在所不辞!” 江陌嗤声就乐,扒拉着满桌子凌乱拾掇了个还算整洁的角落,端着没对准焦距的手机就拍照发送感谢致辞,转身捞过椅子刚把一筷子冒尖儿的米饭塞进嘴里,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待机待命的邵桀就火急火燎地回了条嘴贱兮兮的消息:“拍照之前还特意收拾桌子了?” 江陌眨了眨眼睛,“咯嘣”一声咬住了不锈钢的筷子。 “……你成精了?还是在我身上装摄像头了?” “我好歹也在你家当过几天保姆,你在家的时候餐桌和茶几上就从来没见干净过。” 邵桀掀起视线看着弹窗里那一行省略号先笑,快速地在江陌的备注前后对称地敲了两个心形符号,然后撩起眼皮看了眼电脑屏幕上还在等位计时的排位界面,弯起眉眼又补了个欠揍的表情包:“玩手机的时候别叼着筷子,赶紧吃饭吧,再不吃汤就凉了。” 江陌大概又被这一句话戳了个正好:“……你怎么知道我咬筷子?对了,送饭一共花了多少,连带着李复北的跑腿费和做饭阿姨的红包,我给你报销。” “江警官,你也不想想我跟你一起吃了多少次饭。报销就算了,李复北是工资包含在内,做饭阿姨的红包是正常维护同事关系……再者说,即便你对我的薪资水平没什么概念,好歹也得有点儿自觉吧,咱俩可是在谈恋爱呢江警官。” 邵桀余光觑见隔壁刚在峡谷河道草丛里嗝儿屁了个惨绝人寰就贼兮兮地拖着电竞椅凑到他旁边的温夕,扭头就看见小AD鼓捣出手机的自拍页面朝他照过去,然后端详着这一瞬抓拍的照片上邵桀咧起嘴角无声无息地笑得近乎荡漾的表情,一脸嫌弃揶揄地咋舌,瞟见屏幕上黑白一片的观战视角总算切换成彩色泉水,这才晃了晃手机把他刚拍的照片投到了邵桀的手机上面,晃荡着两条长腿挪回到自己的电脑跟前去:“牙花子都快呲出来了桀哥。” 虽说邵桀对自己没多大出息的表现早有预计,但也没料到自己的嘴角真能咧到后脑勺儿上去,他盯着照片有点儿丢人地清了下嗓子,端起水杯刚抿了一口,江陌趁着扒饭的空当回复的消息就“腾”地跳进了他的眼睛里,“噌”地把他这张白净的面皮烧了个彻底。 “亲一口之后就没见过面,哪儿来的自觉。” 邵桀差点儿没一口水喷出去。 他顶着几双循声张望的眼睛故作无事地摆了摆手,转头遮掩在训练室不算明亮的灯光底下搓了搓滚烫通红的后颈,如临大敌地撑着电脑桌沿佯装镇定。 “说起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哪儿有亲一半薅人头发的!不是我说,江警官,你那手劲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我头皮疼了好几天!咱能不能约个法三个章,嘴上能沟通的就尽量别动手行不行?我这身子骨真扛不住……” “……我倒是想说话,你跟狗啃骨头似的誓不撒嘴我怎么说?拍你肩膀你没反应我有什么办法?” 邵桀稍微理亏地回想了一下那天昏暗走廊里的得意忘形,沉默了半晌,耍赖地发了一连串委屈抽泣满地嚎啕的表情,然后委屈兮兮地等着对面抽空搭理他的江陌无奈又无语地回复了一句“我下次注意”,这才瞄着江陌随后的那条马上要开会的消息和紧迫不早的时间催促她抓紧吃饭去,盯着江陌习惯性结束话题的句号依依不舍地盘转了一会儿手机,正准备退掉始终排不进游戏的冲分账号换一个小号重新登陆,将将被他搁置在一旁的手机就又弹了一条消息。 “联系了一个医院陪护,沈遇宁的住院费和接下来一个疗程的费用都已经垫上了。这是拍的照片,收据回执明天让她快递寄过来。接下来怎么办?真不跟沈遇安说一声吗桀哥?” “他的事我沟通,辛苦了今天。” 邵桀大致确认了一眼照片,然后余光瞥着身后脚步极轻地踩着地毯凑近提醒他先退掉游戏等着训练赛开会复盘的陶方,不着痕迹地把手机扣在了电脑桌上面。 “待会儿等小橙子这把打完。”陶方抱着满当当一盘刚从酒店餐厅端回来的果切,挨个儿分完又挡在了起身挪窝的邵桀身前,逆光垂眼的表情忧心地攒成一团,抿着嘴唇犹豫再三:“……李复北是从什么时候跟着你的?” “看见啦?我跟李复北认识得早,没打比赛之前就认识,至于跟不跟的……都是你受伤之后的事。他找到我说想给你报仇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没想到你俩之间还有这层关系。”邵桀倒没回避,只是抬眼看着陶方有些紧张的表情,宽慰低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是你亲表弟,危险的事我不会让他出面过去。蒋唯礼你也清楚,他要是想惹事,肯定直接找到我头上,根本不会兜圈子,这点你放心。” 陶方怔了几秒,似乎是全然未料邵桀这短短几句话就颇多兜底,愣在原地看着邵桀搭着他的肩膀起身挪窝,眼瞧着他人已经趿拉着酒店拖鞋侧身踱过,这才忽然抬起手腕,一把钳住了邵桀的手臂。 “我刚看你在帮沈遇安的妹妹……是吧?” 邵桀回过头,眉毛挑着。“……?” “待会儿开会应该不会提,不过我跟霍柯发现,沈遇安最近两到三场的训练赛,可能存在……控制比赛进程的嫌疑。而且今天我看见他——”陶方的声音压在李泽川扯着嗓门儿嚷嚷订外卖的喊叫声里,话音一顿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把揣测咬得太紧。 “我这条胳膊是怎么废的你也清楚,给他提个醒吧,别跟蒋唯礼走得太近。” 第三百二十七章 帮凶-假象(上) 案六帮凶 二十九假象(上) 江陌捏着那瓶从周小邈的柜子里划拉出来的洗洁精撒腿蹽回刑侦支队的走廊里,肖乐天刚把愁云满目的韩律送进电梯。 市局主楼的电梯常年行动迟缓漏风漏音,江陌晃荡着灌了半瓶水摇出一瓶沫的洗洁精,掀抬起眼皮觑着电梯运行的楼层跳转到“1”,屈起胳膊肘碰了碰单手揣着口袋,快把已经搓盘得根儿根儿油润独立的头发彻底薅秃的小师弟,“怎么了这是?韩律有什么问题?” “韩律倒是没事儿,真有疑点黄组也不能放他回去。” 肖乐天总算放过自己的头皮,扭头叹了口气:“还是杨糖果的事情。南阳路派出所那会儿韩律和陈佐奕掐完架之后俩人就较劲,韩律昨晚上在酒吧喝完大酒耍懵的时候给杨糖果打了好几个小时的视频,本来提供一下佐证就能把这跟他没关的事儿揭过去,结果折腾到现在,那边儿愣是消息电话都没动静,这脾气闹得……韩律说他这出去还得找人呢,杨糖果好像还把那个情侣定位的APP关了,别真出什么事情。” “出事倒不至于。”江陌捞起搁在办公室门口的保温桶,咋舌搪住了肖乐天愁苦到半道还能抽空挤兑他师姐难得利索一回的揶揄,扭身溜到洗手间去,“我刚在盛服的校门口看见杨糖果了,跟罗恃一起……韩律这刚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儿,找人的事儿,你最好是能劝一句。” —————— “陈佐奕这哥们儿,可够能惹事儿的。这冤家对头捋了一天都没完,案发之前这就跟人打了几架了这是——” 顾形前脚刚挂断了高局血压飙升的例行军令,后脚又给状似温和关切专案组成立需求,实则变相敦促他别搞砸了事情的李书记规矩地回了一条溜须担保的消息,逐页浏览着这大半天小半宿走访问询之余还没来得及汇总出什么条理清晰的记录,撩起眼皮看向一前一后掀拽开小会议室的门板,挤身把手里那点儿遍地错别字的汇报草纸递到他手边的江陌和肖乐天,搭了一眼乱糟的纸面就头晕眼花地推开,扭身去满兜摸索着祝思来的大褂口袋,翻腾出个缓解疲劳提神醒脑的药水仰头就往眼睛里滴。 “你俩是嫌我这英年早花的眼睛瞎得不够快……黄星骏又跑哪儿去了?撂个文件夹在这儿人就跑没影儿。” “昨晚上除了韩律之外,另外跟陈佐奕起冲突的那伙人,带头茬架的那小子被逮到了,在街上跟人接头,被派出所扣下之后上报缉毒处理呢。”江陌撇嘴把这甩飞了笔尖儿勉强落在纸面上的整理捞回手里,顺带着扫了两眼肖乐天盘问韩律的大略情形,“刚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温晨出去,应该就是这事儿。隔壁盯的人估计一时半会儿交不到咱们手里,黄组得在那儿抽空审几句。” “他手里过问的纠纷人员基本没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单纯是扰乱秩序的一把好手,动真格的时候脑袋都缩在王八壳里……先不等他,黄星骏跟温晨这俩火药桶撞一块儿,保不齐得呛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晚上把你们几个捞过来,主要是大概搂一搂这一半天探到的底。” 顾形扬头靠向椅背,抓瞎地揪住祝思来的白大褂,不撒手地薅着那位端着一杯速溶咖啡优雅地把屁股垫在墙边窗旁暖气片上面的主任法医,“老高刚说了,三天定性,五天定向,挖心案要是再像三年前那么撂在半道不了了之,我这身儿衣服也穿不下去……师弟啊,你哥哥都快喝西北风了,尸检报告啥时候能交到我手里?” “尸体拉回来就在解剖送检,你使唤我倒是没多大问题,外伤、脏器、病变这些现在就等着小罗整理,但毒物药物检测催我没用,你有本事去催实验室的机器。” 祝思来放下喝得油香腻人的咖啡,慢条斯理地把被顾形攥得皱巴巴的大褂衣脚平整扽齐,托扶着镜框乜了眼顾形黑眼圈儿垮大的那张脸,沉声叹了口气:“特意来找你就是先给你送一个定心……目前大概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跟现场给出的推断差不多,陈佐奕也是在口服少量药物控制行动,再针孔注射大量镇静之后,被凶手当成了一条砧板上的鱼,施害的手法与之前的挖心案基本一致……不过小罗发现了一个比较——奇怪的情况,尸体四肢和躯干上虽然都分别发现了在死亡前后被搬运过的磕碰痕迹,但尸斑却没有明显的二次沉积。” 顾形仰着脖子先没动弹,使劲儿把眼睛揉成兔子才“腾”地从座位上弹起,“死后的磕碰伤很可能有伪造的嫌疑?” “根据现在初步的尸检结果来看,基本能够明确的是,你们白天在山前酒吧调取的那个拍摄到嫌疑人拖拽着一个麻袋回到酒吧洗手间的监控——那个时候,陈佐奕应该还没死。” 祝思来颔首默认,低头掏出接收到消息的手机:“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凶手拖着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死人挪来挪去,地面上除了一些不怎么明显的拖拽剐蹭,并没有发现沁淌的体液和血液。因为那会儿,陈佐奕只是被镇定药物弄晕了过去。” “凶手这一个来回是折腾个什么劲?”顾形托住闪了一下的颈椎,嘶声捞起祝思来递到他手边等待校对确认的报告文档:“小罗手够快的……那也就是说,陈佐奕是被人在酒吧外弄晕了扛回来,然后在厕所里被开膛破肚之后,现场的痕迹也被清理,制造出抛尸现场伪造案发现场的假象——” 肖乐天默默听了半晌,缩着脖子抖了个寒噤:“这凶手不是有毛病?既然先能在咱们查不到监控的死角把陈佐奕弄晕,干嘛还非得把人拖回酒吧,弄死在来人就能看见的厕所里?害死人不说,还要把第一案发现场倒腾成第二、第三现场的场景,这不纯是白费力气?” “因为很可能……凶手不止想引起关注和恐慌这么简单而已……” 江陌眉头一紧,“他也许是想借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现场勘察线索,趁机转移我们的注意。” 第三百二十八章 帮凶-假象(下) 案六帮凶 二十九假象(下) “转移注意……”顾形端着手机划拉屏幕确认报告初稿内容的动作一顿,掀抬起眼皮一心二用地瞭向江陌,未置肯否地顺着她这句听起来像是掺杂了大半直觉臆断的猜测往下捋了半句:“但现在的问题是,凶手到底想把这注意……往哪儿转移?” “在案发现场动手脚,无外乎两点:转移抛尸,借以隐瞒或者破坏能够分析出死者身源关系、凶手行踪轨迹、活动范围的第一案发现场——不过显然,无论是陈佐奕的这起凶案,还是之前的挖心案,凶手都未曾刻意的隐瞒过死者的身份信息,面部指纹从未出现刻意损毁,甚至于发现尸体的地点都与死者有直接或是间接的关联,巴不得警方第一时间确认公示死者的情况,引起大范围的关注,或是恐慌警惕……” 江陌接住顾形敲打提点的视线,抿了下嘴唇,谨慎地把这么个嘴比脑子快的推断按部就班地抖落了一遍,“再者,扔出烟雾弹,扰乱咱们在常规侦办刑事案件时‘以现场勘查为基础,以因果关系为导向,以轨迹侦查为途径’的思路,让警方无法迅速确认第一案发现场——那也就意味着,我们没办法通过现场勘查,找寻到与凶手更为直接、并且有机会锁定范围目标的关联。在挖心案的前序案件中,基本不存在抛尸的情况,凶手也从来没见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收拾尸体或是血迹,但这一次在山前酒吧里,却刻意搞这么一出故弄玄虚……” “嘶……诶……?” 江陌话音未落,身旁耷拉脑袋佝偻在座位里支棱耳朵听了半晌的肖乐天忽然疑惑出声。他起先显然没打算接茬,兀自咕哝琢磨的空当,这才觉出会议室里的一瞬寂静迟钝地抬眼,然后觑着屋子里这几双戳在他身上的眼睛,尴尬温吞地把手举起来,“我……没别的意思,就还是觉得凶手这一出出闹得挺矛盾的。你说他要是想把我们取证调查的注意力从酒吧转移到陈佐奕被麻袋拖回酒吧之前的那段时间,那干嘛还偏要留他一口气,回到厕所里开膛破肚再挖心,然后再划拉着陈佐奕的血,假模假式地扬在厕所隔间?但他要是想让我们把注意力就盯死在山前酒吧里,那何必还扛着那个死沉的陈佐奕,出去一趟再折腾回酒吧里?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还费劲。” “转移注意,不一定单指着让咱们把重点偏颇到某一个方向,我就是觉得吧……凶手有意折腾这一趟,很可能是想混淆视听拖延时机。”江陌自顾自地点头,又有些犹豫,扭头征询似的看向了已经撂下手机的顾形,“而且,凶手在陈佐奕的这个案子上,好像确实动了不少心思。” 挖心案并案的前提,几位状似毫无关联的死者在死因及凶手的作案手法除了循序渐进的利落以外几乎保持了高度一致。顾形大致浏览了初稿报告,抬手把手机搁回到祝思来的眼皮底,歪着脑袋看向他宝贝徒弟:“听你这话,有所怀疑?” “我……”江陌略微一顿,沉了口气:“怀疑梁霁。” “关上门说。”顾形捏了捏酸滞的鼻梁:“理由。” 江陌站起身,掏出已经在口袋里捂热乎的U盘连接投屏,拎捡着大半天来循着梁霁有意无意的留给她的不在场证明以及陈佐奕曾在案发前接触过的姜琳琳剖白坦露的些许隐情,简单扼要地将梁霁有意撺掇陈佐奕前往山前酒吧,并且确有利益冲突的前提悉数说明,然后搭眼看向她师父似有所思却更多疑虑的眼神,沉默迟疑了几秒,还是笃定颔首,长长地沉了口气。 “陈佐奕这人跟他哥陈佐辉很像,经商图利斑斑劣迹,大的罪过不敢沾边,但小错仇家遍地,有着直接事业版图竞争关系的梁霁算是其中之一。而且,陈佐辉和陈佐奕两起凶案发生前,都存在着富安兴城和盛城国际招标竞争的先决问题。” 江陌耷头调取了一段山前酒吧附近路段的监控视频,捏着反应不怎么灵敏的遥控笔圈定了画面上一掠而过的黑色别克商务车,以及画面右上角前后两个路段的录制时间,“虽说那个盛服学院的姜琳琳提及到的,撺掇陈佐奕在案发当晚前往山前酒吧一事没有确凿指正,也确实存在偶然的疑虑,但我刚在邹副所那儿整理发过来的路面视频里发现,梁霁在昨晚开车前往小台町附近的私厨时曾途径过酒吧街区——并且,于凌晨一点半会客结束搭乘公司车辆离开,将黑色别克留在小台町街区后,也就是案发后的凌晨五点左右,有人开着他那台车在返回盛城国际的途中,顺路绕到了山前酒吧所在的街区附近,并且短暂地停留在拉着陈佐奕消失过一段时间的那个网约车附近——也就是靠近辖区交界的这个监控死角,然后拖延了至少十五分钟方才驶离,回归到正道。” 顾形眉毛一挑:“但是梁霁分明是说过,车好像还留在小台町那边是吧?” “所以我后续电话联络过梁霁的助理秘书黎荔,确认了一下那台车的情况。”江陌点头:“黎荔说,是今天临时有一大早开车送商务的同事去外地的安排,集团的车不够用,所以联系司机五点多去提车洗车。黑色别克那台车一直就是集团名下,梁霁应该是不清楚具体情况,她忘了补出车登记,一时也就没想起来这件事情。在这之后,黎荔给我提供了当时的司机电话,确认安排无误,并且说明了短暂停车是为了吃一口早饭,没发现任何异常就走了。” “这怎么跟查陈佐辉案的时候,推测凶手逃离的情况有点儿类似啊……”顾形搓了搓下颏的胡渣,撩起眼皮看了眼从暖气片上站直了身板的祝思来,“先是好巧不巧的‘顺路’开车经过山前酒吧的街区去小台町的方向吃饭,然后在案发后凌晨五点多又‘顺路’从酒吧后头没监控的地界儿绕出来。好巧不巧的,这凶手也跟着没影儿了……” “而且,我在找姜琳琳谈话的时候碰到了跟梁家、陈家住在一个别墅区的罗恃,他偷摸举报说,看见过梁霁在那台黑车的后备箱里好像倒腾过什么东西。”江陌掏出手机,顺手翻出聊天界面扬手丢砸给肖乐天,示意他递给顾形,“徐沐扬也证实,梁霁开车接她下班时,曾经听见后备箱里传出过闷响,但梁霁说,是高尔夫球棒的装备,她也就没在意。” “车上的问题啊……”顾形总算点头:“梁霁不比梁明,没有确凿指向,想动他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对了乐天儿,陈佐奕前往酒吧的时候,定的那辆网约车还没找到是吧?” 肖乐天闻言绷直了身板儿,拨浪鼓似的晃了晃脑袋:“陈佐奕前往酒吧的时候已经喝过一轮了嘛,薛秘书说她其实昨天傍晚收到过陈佐奕的联系,让她把公司的司机安排去别墅区。不过当时公司车基本外派,薛秘书觉得他八成是在作妖就没理,后来怕他酒驾,就联系了一个网约租车的司机……不过那车是属于平台接单,司机的预留时间就到半夜十二点,后来不知道车怎么留在那儿又被谁开走了,现在司机和车都下落不明,辖区路面的监控还没筛出什么名堂,交管那边调的监控也拿回来了,待会儿跟我师姐一起继续。” “车和人都得找。至于梁霁——”顾形扬起下颏,点了点眉头蹙紧的江陌:“陈佐辉陈佐奕且不提,这嫌疑成不成立都得排除一下再看。不过其他挖心死者跟梁霁之间,可是到目前为止连半点儿关系端倪都没发现,你还是怀疑,他就是凶手?” 江陌一怔,重重地摇头撇去。 “我是在怀疑,梁霁很可能确切地知情,这起无关联连环凶案的谜底。” 第三百二十九章 帮凶-网约(上) 案六帮凶 三十网约(上) 陈佐奕这么一号小有头脸名气的企业家稀烂地死在山前酒吧遍地脏污的角落里,销声匿迹了三年有余的挖心恶徒再度卷土重袭的消息几乎在一个昼夜之间冲击攀挂在各路媒体搜索榜单的最前列,冷嘲热讽者甚重,关切民生安全和案件进展的“慰问”电话快把市局和市长热线炸冒了烟,应付对外的一团凌乱耿秩倒是能囫囵个儿地抱走大半,但对内向上的担保顾形到底是躲不开,清早五点来钟接了个电话就砸响了刑侦办公室的门板吆喝了几嗓子当天的调查安排,转头打着哈欠就开车直奔高铁站,接了一伙儿省里安排下来的犯罪心理专家“旅行团”,扒拉着争分夺秒的时间,等候诸位剖析案件潜藏信息的指导人员,为焦头烂额的市局专案组点起指引方向的明灯一盏。 “不过说句实在的,师父跟高局都不太乐意把整个支队的警力都丢给专家团指挥调遣。” 江陌拎起耿秩搁在窗台边侍弄花花草草专用的清水小喷壶,闻了闻壶嘴儿上干干净净的味道,回手往歪靠在椅子上闲搭话茬儿提神到半路就迷迷瞪瞪地闭上眼睛打起憨呼的肖乐天脸上一喷,“你要不去睡一会儿?然后待会儿出去车你开。” “不睡这车也我开,你可看看你那黑眼圈儿吧师姐……黄组带着胡旭王浩出去复勘钱安案和陈佐奕案的现场,林组拽着刚出差回来的柳晖韩成毅在跑社会关联,剩下能动的人手高局都让跟着师父去等专家安排了,酒吧周边、还有跟陈佐奕移动轨迹关联的监控都摞咱俩这儿了,翻一宿才看完不到一半儿,你自己看不过来。” 肖乐天摆手,搓吧着满脸水润油光抬眼看向他师姐一大早洗脸冲头都掩不住疲惫的脸,起身晃到宋叔的柜子跟前,揪出来一条新进待发的毛巾扔在江陌湿漉漉还在滴水的脑瓜顶,转头扫了眼跑了遍地空空荡荡的办公室,拎起刚喝了一半儿的咖啡,又续上一条填满热水。 “师父不听安排倒是能理解,但凡调查方向受人左右,师父要是跟那帮专家意见相悖,估计能直接翻脸……但高局怎么也不乐意专家支援?犯罪心理分析给出的画像不准确吗?不都是根据现场、轨迹、身源关系还有什么其他线索进行剖绘,寻找人格特质或者行为特质辅助调查吗?且不说能不能起到什么关键性作用,总不至于裹乱吧?……咖啡还要不要?” “……喝半宿都快喝吐了,你帮我上宋叔那儿扣一块茶饼得了。”江陌拎着毛巾乱七八糟地擦了几圈头发就往肩上一搭,托着下颏使劲儿眨了眨有点模糊发花的眼睛,打着哈欠往回捯了两分钟的监控,“刚借后楼淋浴间出来的时候听祝师叔提了一嘴,说是好像三年前查挖心案的时候省里就派过这帮人,当时虽然是按照无差别无关联连环案定性的,但师父跟陈锐警官最开始都更倾向于有什么纠葛在先……只是暂时没被发现。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不死心地留了林组这么重要的人手专门在找这些死者之间的交集关联。” 肖乐天举着一缸子热茶,一句话打了三个哈欠,“……那……陈警官……?” 江陌抬手谢过,被肖乐天传染得也困得揉眼:“那会儿两个大案堆一块儿,陈警官急于争功表现,蹲点儿抓捕的安排很大程度上原封不动地照搬参考了专家组给出的意见,但后来抓捕扑空,红楼巷子里又出了事,握着主要决策权的陈警官就被调查处理扔到南阳路派出所呆了三年……虽然吧,听说协办的专家组也通报批评了,但到底是出了大问题,后果全是局里刑侦的老伙计承担,高局跟省里领导连着吹胡子瞪眼置了半年的气才勉强算完。” 肖乐天捧着咖啡倚在他师姐的办公桌沿,试图拎起被江陌供在一摞文件顶上的保温桶打岔未果,反手遭她铆劲儿一拍,摩挲着手背龇牙咧嘴,“不过说句实在的,挖心剁手这种非常具有标志性的暴力施害手段,要么凶手是个相当极端的变态,要么就还是有什么隐晦的报复关联没被发现。但是吧,这些死者又确实没什么共通点,按照无关联连续作案给出的画像剖绘到头来也没能锁定嫌疑人的特征,那一整车的犯罪专家总不至于全出岔子吧……” “照你这话来,难不成还是凶手杀错人了——?”江陌扭头盯着监控画面撇了下嘴角,话说半道忽然顿住,仰头看向皱巴着脸把咖啡当苦药汤子喝的肖乐天,“对啊,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些死者里,其中有一位或者是两位,根本就是被误杀的呢?所以才——” “找不到确切关联?”肖乐天先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学着他师父,架起胳膊搓了搓没毛没渣的下巴颏,转头才耷拉下视线看着他师姐的黑眼圈好笑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线,“那真要是有一个或者两个误杀,不就跟无差别没什么两样?师姐你就是总惦记着梁霁一天到晚奇奇怪怪的,想法都被他带跑偏……师父不是说了嘛,梁霁手上拿着盛城国际呢,人跑不掉,但是得徐徐图之慢慢地来——” 肖乐天话说半道,偏头循着“嗡嗡”振动的响声捞手捡起被他扔在办公桌上充电的手机,瞄了眼来电显示上的座机电话,眼熟地转了转困得发滞的脑子,撅在江陌跟前就扯着充电线把手机贴在耳朵边,“喂您好刑侦肖乐天。” 江陌先是嗤声觉得自己这满脑子漫天发散有点儿好笑,但晃了晃脑袋多少还是有点儿不死心,梗着脖子僵在原地一团混乱地琢磨了半天,到底还是无语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监控视频,然后锁定放大了画面角落里一闪而过的车影车灯,使劲儿揉了揉眼。 “……五点半马三家泵厂,这条沿厂区的废道挨着隔壁辖区,路面是死角,但厂区大门那边兴许能有监控,我先去,还是你跟我——” “师姐,网约车那边有信儿了!” 江陌话正说着,旁边的肖乐天也挂断电话“腾”地挺直了腰杆。他先激动地嚷了一嗓子,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把后半句话暂且含在嘴边,抬起眉毛等着江陌授意他把话说完,这才喉咙一滚吞咽了一下,清了清忽然紧张兴奋得刺痒的嗓子眼。 “来电话的是昨天一直联系不上的那个网约租车平台——之前薛秘书留的那个网约车司机的手机号码,不是不知道是借了哪个大爷的身份信息申请的假号码吗?平台那边推这推那的不承认跟他们有关,估么着可能是今早看见新闻里事儿闹大了,刚急得话都说不明白。” “薛秘书给陈佐奕定的这个车是没问题的,但是平台那边却检查发现了漏洞,不知道那些黑车司机是从哪儿搞的破解软件……这些高端租车的资质审核比较严格,他们就冒着别的车主的名字,在私底下用破解软件截单。”肖乐天端着手机等了一会儿,眼瞧着补充发过来的短信消息扫了一眼就递到江陌手边,“这个是登记车辆的信息和司机的电话,他们平台那边已经确认过了,这个车牌号的司机案发当天根本就没有出过陈佐奕的这趟车。那也就是说——” 江陌眉毛一挑,扬起下颏点了点内外交困了一宿的监控画面。 “咱们怎么都没找到的那台拉着陈佐奕到处跑的租用车,根本就是个型号类似的套牌。” 第三百三十章 帮凶-网约(下) 案六帮凶 三十网约(下) 山前酒吧所在的餐饮娱乐街区近两年刚倚仗着文化产业园这么个新老交汇的地段优势攀登位列到了老工业园区创改名单的前排,街区旁的景观道年年翻修,老厂房逐年扩建延伸招商引资从不见愁,早两年前还囫囵完整地囊括在文化产业园区辖管范围内的街道去年年末的时候就把步行街的石板道垫到了马家巷的路口,灯红酒绿恣意放纵地矗立在灰土坑洼的巷道前头,早些年间也算小有风头的马三家工业泵厂就只能割裂地缩躲在那条半荒半废的土道背后,没指没望地守着厂区门口那两盏年节过后还摇摇晃晃没舍得摘下来的脏红灯笼。 “其实到马家巷那儿就已经属于云山区辖管了,跟咱都不是一个区划里头,那地界儿往小台町方向走,正好卡在云山往东那一整片山坡最边沿的位置上,都归在马家村派出所……但他们所辖管的区域吧,人口密集的位置都靠在往小台町和景区周边,但现在马三家泵厂这哪儿哪儿都不沾,早些年嗷嗷赚钱的时候他们可上心,见天儿巡逻的警车‘不远万里’地跑到这厂区门口兜一圈,现在厂子落魄了,又盖在这个两区划交界边边沿沿的地方卖不上价钱,厂子里面基本处于半停工半营运的状态,那边辖区不想花大价钱改造,到时候沾光便宜我们这边儿,所以基本就是晾在那儿,管也是隔三岔五地管,平常都是我们所上帮忙照顾几眼。” 邹副所压低的声音气呼呼地喷在话筒上面,再咝咝啦啦流转过通话信号,开了锅似的从外放的音响炸出来,呼哧地喘了一声长叹。 “我刚问了一下,那边儿回复说厂区备案的监控有倒是有,不过应该是在马家村那边儿,折腾那边儿就麻烦,他们不愿意往身上揽——这样,厂区大门打更的老哥跟我挺熟,待会儿你们直接去找他就行,提我名字没问题,这点儿面子你邹叔还是有的。那老哥他平时惦记着值班的时候躺着方便,在他们传达室犄角旮旯的地方自己藏了个扯线的小摄像头,接到他那个小平板上面,三天之内的备份应该还能留存……不说了,高局要骂人,我先撤,待会儿给你发个老胡的电话,有事儿你找他,我这且得陪着所长检讨到挺晚……” “好家伙……昨儿光顾着忙叨案发现场的事儿了,合着这街区小广场的斜对过就是一个派出所执勤站啊,这孙子够嚣张的——” 肖乐天趴伏在方向盘上眺了眼跳转变绿的信号灯,起步挂挡的空当朝着路口四遭一瞭,余光瞄见江陌挂断电话之后勾手下压的示意,抹着方向盘驶过路口就把脚底下的油门一收,径直把车拐到了那条临靠景观道的街旁辅路上去。 “怨不得邹副所被拽去局里挨批……前脚‘投毒’的事儿刚往上报,这后脚又在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个人命案子——师姐,车停这儿还是直接过马家巷?” 山前酒吧这栋改造厂房的位置不偏不倚地卡在了一个“闹中取静”的角落里。营业专用的前门搞了个“曲径通幽处”的噱头,撩眼就能眺见街区人来人往的繁华最中心,后门豁在一个老旧库房和足疗馆夹挤出来的窄道跟前,这会儿也已经被一道警戒线拦腰挡上,留了一位昨天打过照面的小辅警晃在附近。 “把我放在这儿,你继续沿着辅路往前开,到马家巷再往泵厂的方向拐,看看沿道的情况,挑个没监控的路口停好车再过来。” 江陌抬手在车窗上一叩,卸下安全带没等刹车踩稳就跃身落地甩上车门,踩着翻修来翻修去还是松动栽歪的砖石路面,扬起脑袋从主动关门大吉放假休息的足疗馆扫向了似乎被半道叫停了装修进程的库房二楼窗户里面,视线正跟靠在窗边抽烟的胡警官撞在一块儿,然后觑着他皱着眉头催促勾手怔了一瞬,快步溜跑进了窄道里面。 小辅警不喝咖啡不抽烟,晃在紧闭的酒吧后门无聊得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他眯缝着包了一团水汽的眼睛,离得老远望见有人绕过反光锥筒掀开外侧警戒线的时候就已经把警棍攥在手心里面,直等到人影凑近眨了眨眼,这才瞧清了那张面熟的脸,慌里慌张地把警棍塞回腰间敬了个礼,“哗啦啦”地摸索着藏大衣口袋里酒吧后门的钥匙串,“来复勘现场吗江警官?” “黄组还没过来?今天现场复勘的事儿另有人管——就是昨天过来中午过来的那个,个儿最高最膀的那个,重案组的黄组长。”江陌一抬眉毛,弯起眼睛少安毋躁地摆了摆手,朝着一脸茫然的小辅警比划了一下黄星骏人高马大的外在形象,然后瞧着他恍然大悟地一敲掌心,转头侧过身来,并肩站在小辅警跟前的台阶上,仰着脖子扫望着酒吧后门这一隅相当适合藏污纳垢的窄小路段。 山前酒吧的后门几乎正对着景观道,出门向左直接掠过足疗馆前后两通的门前就是街区内部的停车场,往右是一段背光晦暗的巷道,紧巴巴地挤在钢筋铁骨的老旧库房和酒吧当间,斜斜地插进马家巷的路沿,勉勉强强能容得一车一人的横宽。 “小齐,我看前面小广场得有四五个人轮班儿盯着呢,后门怎么就你自己在这儿?” “前面路过的行人多啊,先前邹副所的意思是最外侧的警戒线都不撤,但架不住这么多饭店门点呢,一来一往容易出乱子。然后今早上新闻一报,不是媒体就是看热闹的,人少根本盯不住。后门这边还好,真跟凶案死人有关的地方,他们反而打怵犯忌讳,根本不敢过来。昨天第一轮现场勘验,那老板不是说后门外头的监控坏了吗,后门这儿取证查到半夜呢,说是找车辆痕迹,就差把垫道的石砖都翻过来查一遍了。胡师傅说这一小段路接下来还是调查重点,就亲自带着我盯在这边。” 小齐掀起帽子抓了抓头发,抬手指了指石砖路上还没收撤的数字牌,“刚是库房那边儿要装修,偷偷摸摸地往楼下扔废料,胡师傅就上去看一眼。” 江陌循着石砖路面上那一小截沾了泥水留下的车轮印往前挪了几步,然后抬脚拨开显然是从楼上抛扬出来的碎杂石灰砖块,托着后脑勺儿抬头看向库房二楼那一溜儿焊着防盗栅栏的窗前:“库房装修?这地儿租出去了?” “说是要建个什么大型的密室逃脱。先前偷摸施工没备案,好像都是从马家巷那边背着人拉料过来,昨天一整天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今儿让胡师傅撞了个正着。”小齐辅警规规矩矩地搭话,撑着膝盖也扬起脑袋看了眼库房楼上那一排铁栏杆,稀里糊涂地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楼上怎么了江警官?” “施工装修的话……”江陌定定地眺着防盗围栏上拉扯出来的那两条状似晾衣绳的铁丝,轻轻一抬眉眼。 “也就意味着,很可能在案发当晚,有人住在这里面。” 第三百三十一章 帮凶-石砖(上) 案六帮凶 三十一石砖(上) 急遽狂躁地刮了半宿的冷风去而复返地掠过堆挤得灰蒙厚重的云,掀搅起一阵遥远沉闷的槌响雷鸣,“轰隆隆”地迫压在头顶。库房楼顶保温防雨的铁皮也被突兀卷涌的阵风雷声曳扯得震颤,“硌楞楞”、“喀啦啦”地响个不停。 小齐辅警先是被这一阵陡然盘旋飞扬在巷道口的灰毛风迷了眼,喃声复述了一遍江陌提及案发当晚有人住在这里的推断,抬手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正准备把兜里的对讲机递到江陌跟前问问她需不需要跟胡师傅联系,人就被脑袋瓜上方“叮咣喀嚓”的一串闷响吓了个蹲起,迈步走下台阶的脚尖点了个空,差点儿腿软地跌坐在地,“……这库房楼顶都快被风掀了。江警官你要不跟胡师傅说一声——” 小齐辅警攥在手里的对讲刚搭住江陌的掌心,那一连串“铛——哗啦”得不重样儿的响动又裹在一声明显偃息飘远的春雷里兜绕在不怎么遥远的附近。江陌怔了半秒有余,“噌”地抬起脑袋朝着声音传来的库房二楼望过去,这才瞭见二楼屋里哗然声起乱糟推搡地抵在栅栏窗边的人群,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一嗓子从窗户缝隙里嘶喊出来撕心裂肺的“同归于尽”。 小齐辅警一瞬蒙楞,掐住对讲机就要往库房正门的方向冲,歪扭着脚脖子磕绊了两步路又被江陌撒腿赶上,薅住衣领甩回到酒吧后门的台阶上,头也不回地冲他吆喝了一句:“守着后门别动!先跟你们所里叫几个支援过——” “别叫啦!没事儿……” 江陌话说半道,前一秒还鸡飞狗跳炸了锅似的库房二楼眨眼的工夫就彻底平复安静,胡警官捏着对讲清了清嗓,扭头“咔啦啦”地拽开了那道年久滞涩的塑钢窗户,朝着楼底下这两位紧张兮兮的小年轻摆手一招呼,“小江儿,兜里带铐子没有,我这刚让我砸坏了。” “我上去还是……?”江陌仰着脖子点了点头,“怎么个情况胡警官?” “甭折腾,我这就把人扭下去。”胡警官侧过肩膀往身后一捞,揽住了一个戗摔得嘴唇子淌血的灰头土脸,托着他的后脑勺儿按在防盗窗户上,勾手弹响了缠在栏杆两端的铁丝晾衣绳,然后觑着他战战兢兢地哆嗦,弹了个响指扽住了江陌的视线,示意着往身边儿这位倒霉蛋叫嚣未果倒栽啃屎还胡噜得连泥带灰的脸上一挑,“怎么样,江儿,眼熟吗?” “郭贺丰,男,三十九岁,湖畔新城盗窃案在逃通缉人员——刚拿个水果刀推推搡搡比比划划的劲头呢?跑半路自己给自己跩了个跟头你也好意思喊疼?” 胡警官扫了眼机器上的通缉信息,接过江陌递来的铐子,正手把人铐在了库房一楼焊了几层的防盗栅栏上,然后满兜划拉出一卷儿手纸杵在他还在往外沁血的鼻梁上面,眼瞧着他龇牙嘶声咧不开嘴地喊疼,又作势佯装抡起一记手刀,将将气势汹汹地挨着他下巴颏上戗破的油皮就撤回胳膊,扭头看向江陌:“还记得他吗江儿?你上学那会儿,我跟邹副所还没到产业园的时候,这哥们儿在大街上掏兜不成狗急跳墙改抢钱挟持,就是你抡着书包把他砸趴下的。你今儿是不是还有别的任务,那待会儿我让所里派人把他送市局。” “还别说……查湖畔新城入室盗窃那案子的时候我还没认出来呢——”江陌点头谢过,掰着手指头往前数了数,“我记得当时说判了得有个十年吧?合着你刚从号子里出来没多久就在湖畔新城干了票大的?上网逃名单才知道老老实实找个工打,早管干嘛去了?” “我真……这他妈又栽你……不是……小警察同志,我真的改过自新了,但……谁能想到蹲个号子也能交友不慎啊我……”郭贺丰别别扭扭地拿着掉渣的手纸揩了揩脸上的灰泥脏血,晦气地啐了一声,撩起眼皮看见胡警官眉眼一竖,又赶忙改口,勉强赔着笑脸:“我之前偷归偷,但我一不动人家救命钱,二没刀尖儿见过血是吧?本来改造得好好的,结果就因为认识那个马旭宏,这不就跟方四那伙人打上照面……” “在监狱里交友,你能交着几个正经人?”胡警官从酒吧后门旁边的犄角旮旯里拽出个放杂物饮水的纸箱子,拎了瓶水塞进江陌的上衣口袋,“方四?这水凉啊,你捂会儿。” “一个卖粉儿的散货点老板。”江陌眉头一紧,觑着郭贺丰擦拭干净一片青灰的肤色,握住他的手腕,撸起袖子端详了几眼,“马旭宏忽悠你你就去?碰了多久?” “没用上注射那种,刚接触,没多久不就全城搞大清扫了吗……方四就找借口跟我开高价,那正常赚来的钱肯定不够用啊……马旭宏就说……湖畔新城那儿——” 郭贺丰郁闷地叹了口气,咣当着挂着腕子的手铐,哭鸡鸟嚎地哼唧,“结果一转眼马旭宏就死了,我看方四那地界儿也都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我那十年在牢里真的是耗得够够的,真不想再进去……而且马旭宏一天到晚地神神秘秘,我总觉得他这死不是什么好死,也是怕跟他再扯上什么关系……这不就捡着在里面学的刮墙的手艺,混在装修队里——他们这都不正规,老板用的东西都是低价的垃圾,所以他们也不查什么身份信息有没有案底,能干就干,来钱儿也快,还能有闲钱各处划拉,解解瘾……” “怕被警察盯上,所以刻意在酒吧案发调查的时候撺掇着整个装修队一起猫着不动弹。”胡警官衔上烟,掂量这库房跟执勤站不近不远的距离,眉头拧巴在一起,“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到这里面的?” “一个多礼拜,这地儿备案的话还要给街区那边交装修费,贵不说,事儿还多,那老板就让我们先搞进来,左右是打算在这个现有结构上装修,刨墙上钻的活儿没多少,铺装粉刷的东西就从马家巷那边儿偷摸拉过来,再把废料什么的拉出去,躲着点儿巡逻的警车就行。” 郭贺丰被手铐挂在矮窗的高度,站不站蹲不蹲地鼓涌了一会儿,索性提溜着胳膊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罐破摔地抖底,“昨天你们来调查取证那会儿,真不是我撺掇的,我也就是怕被发现有目击的嫌疑,把晾衣绳上的裤衩袜子偷摸收回去。那是施工老板怕被查,所以让我们老老实实地躺了一天一宿,今天看没几个警察了,就非要催我们干点儿碎活,这才——被胡警官逮了个正着不是……” 郭贺丰靠着墙沿磕了磕脑袋,抬眼瞧了瞧跟前严肃沉重的两张脸,吸着鼻子眼珠一转,“我要是配合你们调查的话,那个入室盗窃的案子能不能——” 胡警官“咔嚓咔嚓”地搓了两下打火机,“咚”地一脚踹在了郭贺丰屁股旁边的铁墙皮。郭贺丰猛一激灵,嘴边儿翘起来的贱皮子立马就垮下去。 “别!我看见了!前天晚上!那个车停在这巷道里!” 第三百三十二章 帮凶-石砖(下) 案六帮凶 三十一石砖(下) 郭贺丰点头哈腰地接过胡警官递到他手边的烟衔在嘴边,抻长了脖子去够胡警官手里打火机上没油干搓的火星儿,然后猛吸了几大口,别扭栽歪地佝偻在库房的铁墙皮跟前,眯眼仰头地吐着烟圈儿享受。 胡警官看着郭贺丰那副眯瞪着眼睛恶心人的表情就皱眉头,摸出手套铆劲儿在他胳膊上一抽:“少跟这儿整景儿!说话!有屁不放还等着我踹一脚啊?!” “我这……这不正好这两天有点儿瘾头……前儿晚上就难受,佝在宿舍大通铺的厕所里头嘬烟嘬了大半宿,手里那点儿烟啊草啊都抽没了,再加上昨天一白天一晚上没人敢抽烟点火,连个烟头都没捞着,我先来两口。” 几口烟过咽入肺,郭贺丰焦黄的脸色明显松快了许多,歪着脑袋在肩膀蹭了蹭脸上的痒,“也是正赶上前天深更半夜的难受,我是一边儿恶心要吐一边儿心慌气短的,烟抽了半盒就——” 江陌没什么表情地抬头看了胡警官一眼,拧开水瓶截口打断了郭贺丰这注意力不集中满嘴讲故事的四处发散,“说重点,在二楼厕所的什么时间,在这个窄巷里都看到了什么?” “……那看的可就多了,那酒吧和按摩店后头的巷子里能有什么呀?那男男女女勾勾搭搭的,摸一把亲一口都看烂了。” “这酒吧算是那个什么,小年轻叫的什么……清吧,老板没给准备办事儿的地方,但架不住有钱来玩儿的老总多呀……一捞一把漂亮学生,各型各款都有,这要是两边都乐意的呢,诶,就往从后门这巷子里一钻,有发展就开车拉走,临时解决问题就去按摩店搞个按脚的单间儿,我跟你们讲,那都跟现场直播一样,我们哥儿几个还见过那猴儿急脱裤子就——” 郭贺丰先不着调地咧嘴,斜楞着眼睛夹了江陌一下,扭头却瞧见胡警官一脸找死地呻了他一眼,耸起肩膀背身踱了两步,顺带呼噜着按住了酒吧后门台阶上抻着脖子听下巴嗑的小辅警,转身就听见刚还对他偷奸耍滑玩儿骚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女警官无奈地叹了口气,咋舌哼了声“执法仪怎么好像没电”。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转了转脑袋,只觉得后脑勺儿的头皮“腾”地被狠狠揪紧,膝窝上挨了一脚,整个人就天旋地转地冲着库房墙面趴跪下来,脸上那几处半分钟前刚见凝血的外伤“嘶啦啦”地剐过水泥砖垛,烧灼的痛感瞬时在天灵盖上炸开,眼泪鼻涕哼哼唧唧地喷出来:“错……错……错了——警官我——我老实说!” “你说你耍嘴皮子还挑了个没监控的地儿,何必呢?”江陌搭眼扫量着郭贺丰疼得痛心疾首的表情,停顿了几秒才嫌弃地松开了他这一脑袋油头,薅着他的脖领把死沉的人提起来,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纸帮他擦了擦沁血沾灰的伤口,“新闻报纸手机快讯都不是摆设,死了的那个老板长什么样你应该看到了,停在巷子里的车你也说见过……你要是还不知道重点是什么——” “知道知道,都想起来……就见到的那台拉那个死老板的车,最开始是没停在巷子里的。车停在那边儿半地下室那个位置,我从楼上将将能看见个车牌。”郭贺丰嘶声喊疼地往后躲,捻起掉在地上的半截烟,吹了吹灰又往嘴里搁,“具体什么情况那会儿我也没注意,后来是大概十二点来钟的时候,听见有个司机从马家巷那边溜达过来,到后门吆喝说过时间了,让酒吧的小保安去找人……然后……乱七八糟地耍酒疯我没细听,反正好像是没到一点,我起来拿手纸的时候看见那司机把钥匙交给那个小保安就走了,小保安估计是帮忙开车送那个老板回去吧,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才哆哆嗦嗦地回来,然后就没再见那小子了。” 江陌眼神一凛,旁边背着手活动腰杆儿的胡警官也翻腾出昨天录入的酒吧人员信息,“还记得帮忙开车的小保安是谁吗?” “黑灯瞎火的,衣服头型都差不多,晚上再扣个他们酒吧统一发的大衣帽子,我心思也没在那上面……没细看——”郭贺丰被这二位警察紧张兮兮的动作吓一激灵,舔了舔干巴巴一股血腥味儿的嘴唇,“然后,然后是重点——大概凌晨三点来钟,我起夜的时候,听见那车开进来了。这回应该停得离后门挺近。好像就在咱们仓库这栋楼下头。” 江陌拧眉抬眼,确认似的捡着关键词复述了一遍:“听见?” 郭贺丰怔了一下,掂量着自己这句话有没有什么错处,颤巍巍地点头:“啊……那会儿……都睡了,就没起来看,那路面上破石板破砖头的,一走一过硌楞楞地响,听错肯定是不会错,好几个弟兄都醒了,大概地看了一眼时间……后来是五点多的时候,那车开走了,这个我绝对能确定,是亲眼看见的!” 胡警官搓了搓话茬扎手的下颏,“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这车就是凶手开回来再开走的。” “早上五点多的时候有一批腻子要到,我是负责等着帮卸车,五点多那会儿就在马家巷那个早餐摊坐着了,正正好嘿二位警官,看见那个车过马家巷,往泵厂那个方向去了。” 江陌点头,“司机能看到吗?” “两边车窗贴了膜,前挡风玻璃能瞄见一点儿?人不胖,瘦瘦小小的。”郭贺丰摇了摇头一跺脚,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笃定地附和着江陌点了点头:“哦对,车牌,车牌肯定是换了。晚上看见的那个车牌尾号是‘7’,期间没听见车开来开去的动静,但那车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尾号变成——‘E’了。” 郭贺丰话音刚落,江陌揣着胳膊正琢磨着再问点儿什么,扭头就听见刚才跑过去停了半天车的肖乐天“硌楞硌楞”地踩着石块砖迈着步子,挥着胳膊从窄巷尽头的方向扯嗓子吆喝,“师姐!我还真就在马家巷那片儿找到了个僻静没监控的犄角旮旯停了个车。胡警官——” 肖乐天踩着松散歪扭的石块磕磕绊绊地刹住车,绷着上半身对胡警官敬了个礼,然后抬手对着小齐辅警招了招手,叉腰站在江陌身侧:“我本来是打算顺道找一找盛城国际那个司机说的早餐小吃部——景观道那边都是蒲水河公园,公园地铁站都是新修的,附近不让摆摊,基本早餐宵夜的摊子都在马家巷那个小路口,有两个固定的铁皮房和几个临时的摊位,我问了一嘴,那个司机进铁皮房吃饭的时候,正好就把车停在铁皮房后头,车尾怼在两个辖区交界的坡道上……点完餐付款的时间,早上五点零三。” 江陌一怔,冷笑出声,哗啦啦地捏着矿泉水瓶,闷了口水压了压嗓子眼儿里冒出来的烟。 “……盛城国际这帮人,裹乱呢。” 第三百三十三章 帮凶-报废(上) 案六帮凶 三十二报废(上) 过了一道马家巷,遍地都是沙土堆。 马三家泵厂那条暴土扬长的废道和几近搁置停业的厂房就这么不起眼地缩挤在风光景致与纸醉金迷当间,早年间在工业领域叱咤风云的心气儿被现如今区域转型的乱风刮迷了眼,这会儿就只能这么灰头土脸地蹲在原地,默声地擎等着下一个拆改的浪头砸在跟前。 那位得了邹副所亲自联系的打更保安估么着老早就耗等在厂房大门那道水泥的门脸柱子旁边,揣着胳膊仰头看着那两个被冒烟儿风吹鼓得铁丝松动的红灯笼,蹬了个不知道哪个世纪的手钉木梯子就攀到了柱子上头,两腿搂紧一夹,眯缝着眼睛上手去拆拧得生锈的铁丝,然后离得老远眺见江陌带着肖乐天紧赶慢赶地折腾过来,吆喝着呛了口牙碜的凉风,举高了胳膊挥手一摆:“邹副所说的二位小同志是吧?诶稍等,我这就下——” 保安大爷多少上了点儿年岁,蹽腿翻身的脚步没蹬稳,鞋尖还钩挂在水泥柱子上的人已经把重心歪出烂木梯子的外头,眼瞧着大爷那一副看起来不扛折腾的身子骨要倒栽着摔到地上,江陌就薅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肖乐天,一把抡到大爷的身底下垫了个全乎,然后背身搪开了彻底报废的破梯子,当头被大爷随手胡噜下来的灯笼挂杆凿了个圆润的包,相当明显地肿了一大块。 “这事儿闹的,本来是让我配合你们工作……” 保安大爷姓唐,体格子远比看起来的硬朗,挺高挺重的一跤摔下来,没事人似的掸了掸灰就爬起来,倒是两位妄图伸手挽救大爷生命安全于万一的小年轻当个肉垫子也没当明白,一个闪了腰一个磕了头,艰难地拾掇了一下人民警察的脸面,然后再被唐大爷一手搀着一个,稳当地扶进了大门口传达室的门房里面。 肖乐天托着后腰站在传达室门口,一边抖落着身上这点儿杂灰一边儿看着他师姐脑门儿上肿起来的包笑得花枝乱颤,中气十足地笑了两嗓子又震得腰疼,抵着门框慢悠悠地扭动着胯骨轴子转了几圈,越过江陌搭在脑门儿上那根老冰棍儿的包装纸,瞄了眼唐大爷两百块钱显示屏的摄像头中控台。 “这个画质,看不太清楚啊……” “画幅有限,摄像头摆得也比较正,就卡在大门口进出车的这个位置,陈佐奕那台网约车从那个能拍到一个车屁股的路口拐过来到这儿,也就能勉强看见半个车牌。”江陌撂下冰敷的老冰棍儿扔给肖乐天,仔细捯了捯不怎么方便逐帧查看的监控画面,撩起眼皮觑着值班传达室两面通透的老旧铁窗,隔着脏污挂糊的玻璃眺着厂门前那一段半拉坑洼的沙土路面,然后扭头确认了一下传达室摆着弹簧折叠床的位置,没等蹙起眉头,抬眼就看见刚才忙忙叨叨溜达出去的唐大爷端了一盘小柿子砂糖橘掀开了棉门帘。 他把水果和一兜子不老林的牛轧糖撂在小桌子上,示意着他们俩随便抓着吃,转身又拎起炉钩,通起了小屋取暖烧水用的煤炉子,搭量着两个小辈一边道谢一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搓了搓手,有点儿慌乱:“怎么了孩子?那监控没用吗?” “本来就是简单走访,有用肯定最好,对了唐大爷,你这监控我拷一份儿,回去再让我们技术看看。”江陌没扫了唐大爷跃跃的兴,眼神示意着啃冰棍儿啃得脑仁儿疼的肖乐天撤身让步扶着唐大爷坐下,捞了个砂糖橘扒一半递给他,“我看咱们这厂房也不小,晚上就你一个人值班?” “前天晚上和昨天白天是我,然后昨晚上今天白天应该是另一个跟我搭伙的死鬼,咱俩人基本就是一晚上一白天这么轮。”唐大爷先点头,然后又晃了晃脑袋,接过橘子瓣就有点儿紧张地把两只手攥成一团:“不过咱俩都没房没产的,不是待在厂子的老宿舍就是在这儿,前天晚上后半夜他还睡不着觉过来找我喝酒呢。怎么了警官同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例行走个流程,要是有问题,咱就得局里走一趟了,别担心。”江陌扬头点了点肖乐天拎在手里的记录仪,话接前言,“刚是说今天白天应该是另一个师傅值班?怎么没在?” “追小偷,也是把腰闪了,搁医院里躺着呢。”唐大爷无奈地皱眉头,“你说这厂子没多少活儿吧,但也有三班倒的老员工正常上下班,厂房大门呼啦啦地跑车,他们就把小电动什么的停在往住宅区那几栋白楼的方向走,有个小东门那个地界。前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贼手那么欠,偷人车上挡风的棉被,马家村派出所那边接报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找邹副所问,他说最好是跟那个老哥们儿隔三岔五地盯着点儿,争取逮个现行——这不就赶上了,早上五点来钟,抓小偷去——” “他不是前晚上在这儿喝酒吗?昨天一早也是五点来钟,他说顺道去小东门蹲一会儿,喝得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搭眼看见,之前蹲点儿的时候有人有车来来往往,我看他总举个手机在那拍——”唐大爷忽然一顿,捞起老花镜架在鼻梁上面,起身凑到江陌翻来覆去的监控跟前仔细看了几眼,捏着手机一根指头戳了半天,然后等了片刻,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大腿上面:“还真有照片!警官你们看——” 江陌这脑袋磕得有点儿冒懵犯恶心,这一时半刻已经不抱希望地扒了好几个小橘子往嘴里塞,听见大爷“啪”的一声把一台字大显眼的老年机递到她眼前,使劲儿眨了眨眼才回神,点开了照片放大确认,也跟着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肖乐天的后腰上面:“……开车的人是黎荔。昨儿带小米录去的盛城国际,你没看见。给师父去个电话,先把人扣下,看看那个梁霁到底想在这儿玩儿什么聊斋。” 江陌搓了搓手,稍微想了一会儿,也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等待接通的空当先小声地跟大爷道了句谢,转过头来就抢在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开门见山:“王嘉皓,帮个忙,有个套牌车的动线帮忙找一下,昨天一早五点十一分,从马三家泵厂东侧的车道上主路,应该是沿着云山中路的方向,车牌号是——” “等等等——等会儿!”王嘉皓被她这张嘴催命催得有点儿傻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截口打断,“哥们儿我这会儿不在支队也不在中心,要不你打队里办公室电话,语气好点儿啊,今天负责接线的内勤可是咱睿哥女神。” “执勤呢?”江陌没听他推诿扯淡,直接截了张图发到他手机上面,“打从上回飙车逼停开始,我在你们支队黑名单上挂了多少天,走正常上报协查的流程还不得压我半天,帮个忙,事成给你发老刘最新的食堂菜单,随便儿点。” “巧了么不是,我这正查那阵儿你逼停那台车私改零部件的事儿呢,刚摸到了一个专门给报废车拆改翻新的废车场,不过也没什么进展,现在就打着例行检查的旗号,邹睿跟车场老板干聊呢。坑骗套话的活儿还是得你们专业,改天……诶等会儿——” 王嘉皓在话筒里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了半天,八成是在确认照片,默声顿了片刻,嗤地哼笑了一声,声音压低了点。 “甭改天了,现在,赶紧,来车场看一眼……你给我发的那个套牌车,这会儿就停在我跟睿哥查到的这座废车场里面。” 第三百三十四章 帮凶-报废(下) 案六帮凶 三十二报废(下) 江华报废汽车拆解厂早二十多快三十年前是个“世袭”的废品回收站,相当铺张地建在坝庄临近后峪城郊的山坳里,跟隔壁的废品站针尖麦芒地抢生意,小老板偷奸耍滑遭了报应,一场站的纸壳瓶子被烟头上的几个火星燎了个彻底,差点儿把他老子气得寿终正寝,一脚把人蹬出去学了门汽修的手艺。后来年过千禧,路面上到处都是飞驰的小铁皮,小老板这才得了机会接手废品站,趁着改换执照办理资质的手续还能塞个红包就一条龙服务到底,正式地“改旗易帜”,开门做起了报废拆解的生意。 “报废车厂的老板姓徐,徐江华。执照资质的各种手续比较齐备,听我师父说这场子搞拆解什么的算是他们那批老交管的熟人了。要是往前捯个五六年、七八年的,市里头公交营运的报废车都经常往这儿介绍,但那哥们儿挣点儿钱就开始琢磨以前偷偷摸摸的毛病,也是赶上原先汽修手艺学得精,报废车的配件儿摘下来就卖,被逮了两回挂了底,现在公家的或者比较正规的车队都不往这儿来,生意少了之后又惦记倒腾那些破零件,跟那个百星的修车店估么着也是长期合作的关系……恶性循环了属于。你贴药不是得带药的那块纱布对着你那块大包吗……往右边,诶对,多了,费劲……你要不给我——” 王嘉皓站在车门旁边,撑着副驾驶的车窗比比划划地指挥着正对着后视镜准备把刚顺路在药店里买的活血散瘀的膏药糊在脑门儿上的江陌,被她咋舌嘶了一声嫌烦,连忙识趣惜命地抬手一摆,老老实实地把已经探进窗框的脑袋退出去,“不过你们来得倒挺快,我以为还不得让睿哥再高谈阔论没事儿找事儿地晃悠一个点儿……这刚不到半个小时,小肖儿都已经杀进去了。” “云山中路过云山北往坝庄后峪的方向走其实不远,导航上走主路太绕,我就盯着点儿地图,让乐天儿插着没人少监控的小路穿过来的。”江陌举着膏药梗得脖子快抽筋,挣扎了一会儿就撂下拢着额前头发的胳膊,随手把膏药瞄着王嘉皓撇出去,跳下车门落地反锁,迈开步子就往废车场铁皮大门的方向走过去:“反正没破相,帮我扔了……他这拆配件儿的事犯了这么多回,这个执照那个资质什么的不给他扣下?” “咱江哥这张脸,破相都能长出个花儿来……”王嘉皓攒吧着手里的膏药,直奔着厂房大门口的铁皮垃圾桶走过去,嘴溜了一句就绕回正题:“主要是这哥们儿手艺好也算谨慎,除了你开车逼停那回看着有点儿危险,以往还真就没被发现出过大事情,而且正儿八经抓着的应该就是几年前那两回。报废、拆解、翻新、倒卖,这一条道上的那都穿一条裤子,逮不着现行那就只能各处理各的,罚款整改那点儿钱,对他们来说不算啥大问题——” “诶!要跑!”“往哪儿跑!” 王嘉皓话没说完,歪着脑袋就听见堆垒了一溜拆解的车架子后头“嗷”地嚎了两嗓子出去。他先扭身跟江陌对视了一眼,随即双双撒丫子蹽腿跑步迎上,循着慌乱地踩着地面上铺展铁板从远跑到近的响动截堵住了两个便于逃窜的路口途经,搭眼跟那张慌不择路地兜绕过叉车往车场大门方向探头的呆脸碰撞得差点儿冒了火星。 徐江华先是一怔,左瞧瞧那位似乎负伤上阵的女警察,右打量着眼跟前这位打过交道身形够壮的男交警,回过头又眺了眼刚被他两个废轮胎绊住脚的横眉呵斥,几乎是本能下意识地朝着那位看起来最弱势的女警察扑撞过去,佝腰捞起地上高压水枪的龙头皮带,龇牙咧嘴地威胁她抓紧滚开。 三位迟来一步追赶撵上的大个儿差点儿笑出声来。 江陌正搭手搓了两下抬个眉毛都皱巴巴钝痛的脑门儿肿包,横身拦住“咣啷啷”踩着铁板挪来晃去的徐老板的去路,先没急着伸手,还算春风化雨地规劝了一句“有话好说,免受皮肉之苦”,却不料这徐老板眼见着甩脱不掉,居然鲁莽地抡着高压水枪就要砸向她今儿平白遭罪的头——向来秉持着“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处事之法的江陌咧嘴冷哼,一把托握住了徐江华抡甩过来的高压龙头和胳膊,屈肘在他肋巴扇儿的大概位置铆劲儿一敲,转身又别过他的脚踝猛一挑高,趁着他“诶哟”叫唤撅腚鼓涌的空当甩着软管往他身上绕了几绕,然后抬手对着站在给水阀旁边的肖乐天弹了个响指,拧开水枪往他摸一把都腻手的大棉袄上一浇,彻底堵住了徐老板无知无畏的叫嚣。 “你看,让你有话好说不听吧。” 江陌浇了他几秒钟就关了喷头撇在一边,薅着他的衣领把这泡透了水的实心儿墩子拎坐起身,招呼着肖乐天搭把手,先带他换了个军大衣,然后跟着邹睿和王嘉皓,绕过遍地碎剪的报废垃圾危液收集,钳着徐江华挂了铐子的胳膊,扬手往那台记录了陈佐奕死前最后行迹往来的套牌车跟前一怼,歪头确认了一下肖乐天刚扯上手套在徐江华铁皮房里翻找解锁的手机,虚着力道往他大衣上一掸,吓得他猛一激灵,吭哧瘪肚地抬起了这张脸上的臊眉耷眼。 江陌一言难尽地听他哼唧。 “交警部门来人不怕,怕刑警上门亮牌。心虚是吧?” “我不是——”徐江华张口反驳了一嘴,仨字儿刚蹦出嘴边儿也觉得丢脸,唉声叹气地又把脑袋耷拉下去,“那死了个大老板的新闻闹那么大……搁谁谁不害怕?我这属于是人之常情。” “人要不是你杀的,你就改造个报废车挂套牌截流正规平台接私单——违法乱纪的事儿你是真没少干。” 江陌念叨着徐老板身上背的这一连串儿的“前情提要”,余光乜了眼已经在旁边儿听乐子咧嘴笑出声的王嘉皓和邹睿,清着嗓子捋了把头发,勉强找补了一下严肃问询的气氛,“……暂且撇开这些不谈,你这套牌的报废车查到底也就是个罚没罚款,慌成这样,你是看见什么了?还是说,这人命案子根本就是跟你有关。” “没有!我真对天发誓啊警官!我真就是小打小闹地贪钱!” 徐江华膝盖挺软,眼瞧着形势发展已经不是胡闹耍赖就能借机搪塞躲开,“咕咚”一声就跪在了江陌腿边。 “我就是最近生意一般,赚的钱都上交到家里媳妇儿手里面,正好看见那个平台上的网约费用高,跟几个哥们儿研究了一下,闲着没事儿就折腾车玩儿,按照那个平台上的车型翻了两台常见的报废车,里程数都不多,就是私家的事故车……没事儿开一开。昨——前天晚上拉的那个老板给钱也大方,先还给小费呢,后来隔壁打电话说我这边场站里的废液桶倒了,我就着急回来处理,那老板不乐意,干脆就掏钱让我把车直接卖给他,那账上一查就能看见!然后我就走了!真的!谁知道怎么昨天一大早这车又被开回到我这车场门口,我还以为人家嫌弃二手,我捡便宜了呢,结果看了新闻才知道……那老板居然就死在我这车里!” 江陌眉头一凛:“你怎么知道死在你车里?” “后备箱。”徐江华皱巴着脸看了一眼那台报废车,叽里咕噜地躲到了江陌身后去。 “那里头有血,肯定有问题!” 第三百三十五章 帮凶-房卡(上) 案六帮凶 三十三房卡 晌午当前震了几声闷雷的霾天阴阴沉沉地笼着市局大楼,憋闷的水汽攒到傍晚才凝成雨水湿漉漉地飘了几绺,不成气候地没进砖石水泥的缝隙。 江陌拽开审讯室的防盗门,吸溜着鼻子闻见走廊空气里丁点儿不大明显的泥水土腥气,瞭眼看向窗外已经擦黑的天际,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好家伙……天都黑了……诶小崔!食堂备的盒饭还有吗?有的话给徐江华和黎荔一人送一份。他俩估计得等顾队亲自确认一下情况,一时半会儿还出不去。” 江陌跨出门槛先一招呼,连着两个哈欠打完才抬手揉了揉眼眶里挤出来的雾气,觑着小崔谅这一身齐备的执勤套装上下打量:“怎么还出外勤了?” “盒饭管够,老刘还留包子了呢,要是不着急的话待会儿我去送空桶,顺便一起拎回来。”崔谅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扽了扽衣裳,掀开帽子尴尬地抓了两把又扣上,“……中心医院那边,接警中心说有纠纷闹得挺厉害的,报警电话接了好多,就往市局这边来了信儿让过去看一眼,外勤现在哪还有闲着的呀,耿副就带着我过去了,好在问题不大,就有个大夫躲人找茬的时候腰闪了一下。” 崔谅脑袋还留在这边说话,两条腿已经奔着后勤宋叔的吆喝跑到了楼梯间。江陌摆摆手,隔着楼道喊了一嗓子说让他忙他的盒饭包子自己去拿,转身拎着文件夹溜了一脚食堂,提溜着几盒饭菜给那二位一肚子猫腻坏水的待排查人员伺候得酒足饭饱才眼冒金星地晃回小会议室,摸索着兜里的手机,给中心医院里急诊一线的那位喻大夫拨了通电话。 扯线充电的提示音刚响,喻洛就在电话那头嘬了一口鸡爪。 “连你都知道啦?嗨,当我这住院医住院总白混的啊,谁还没见识过几次医闹啊。洒洒水啦——” 江陌扒拉了两下盒饭,起身随机挑选了一件儿搭在会议室椅背上的大衣捂住了那兜还温乎的包子,一针见血地反问:“没事儿能把你遣送回家?” “……啧,你怎么知道我在家?”喻洛“呸”了一口鸡骨头,对着手机长吁短叹:“……我也是服了,这哥们儿已经找上医院不止一回了。前两天刚拿着一根儿钢筋来过一回,被医院保安拿叉子叉住了,这估计刚从派出所拘两天出来,还是护士长今天中午打饭的时候看他蹲在医院门口,赶紧派医院保安盯着,然后让我从后门跑回家,猫两天再说,顺便休个假。谁成想他还真又去闹了,护士长刚还跟我说呢,那大哥呜呜渣渣地把来会诊的骨科主任给推个跟头,回去我还得给人家准备慰问的东西……歇这两天的工资一扣,我还得再搭点儿。” 江陌咬着筷子尖儿拧了瓶水,眉头也跟着皱巴:“怎么还是专门盯着你的?评职称主刀主治了?” “高抬我了姐妹儿,要么这事儿闹身上屈得慌呢。”喻洛啃鸡爪子都气乐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你肩伤被扯开晕了拉医院那会儿,我不是接了个车祸的诊吗?后来那个什么温警官又带着个嗑药还是什么东西的过来加了个塞儿,就这个情况,那大哥因为我给一个要死的人推了台除颤仪把他撂一边等报告等了一会儿,再加上他那个腿伤得不好,这就赖上了,医院刚开始还想赔点儿钱算了,左一回右一回的,院务那帮祖宗也不能干啊……职业生涯头一回,因为初诊被人讹上了——” 江陌翻腾着盒饭听了几耳朵喻大夫友情分享的应对医闹保命小妙招,也只能没什么营养地嘱咐两句让她注意安全,好在喻洛心大,假模假式“痛哭流涕”地感谢了一下江警官百忙之中的关切,随即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专心去追剧,没等挂断外放的“嘟”声落下,走廊里就“啪嗒啪嗒”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合着肖乐天那一嗓子一惊一乍,“铛”地蹬开了小会议室那扇可怜的门,把手里的大捧花往江陌身旁的椅子里一砸。 “师——姐——!你看——这是什么!” “花,玫瑰花,蓝色的玫瑰花。” 江陌速战速决地扒干净盒饭,起身拾掇着垃圾指了指会议桌上那一团大衣底下,“报废车拉回来了?小罗法医呢?还忙着呢?盒饭包子都有啊。” “车内发现了一些体液,她说要抓紧比对,免得待会儿师父催——盒饭是食堂还是二食堂还是外卖?”肖乐天脑子里那根弦儿稍微一偏,顺从地接上话:“我偶像今天没送饭吗?” “送一回你还惦记上了,你当他无业游民呢?有比赛还得抽空管你吃喝……再吃让他收你伙食费。”江陌话音落地忽然有点儿背后发毛,倒也没想到自己这身份转换得如此微妙,悄么声地抖了个寒颤,清了下嗓子把这茬儿往回唠:“老刘要是知道,可要伤心了。” “啧啧啧,果然,有了桀哥我就不是你最爱的弟弟了。”肖乐天跟着他师姐跑偏了半天,捞起盒饭挑了又挑,这才恍然回头,拎着筷子在桌沿上一敲,“差点儿让你岔过去,坦白从宽啊师姐!这花是怎么回事儿?!人都送到传达室了,亏着我眼疾手快地给捞回来了,不然明天整栋楼都得知道!我可看上面小卡片了,那个罗恃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没有邵桀你也得排在周南一后头。”江陌扯着袖子把桌子上摞摞儿的文件平移着往她的方向一扫,漫不经心地挪了一小块吃饭的桌面示意着肖乐天坐好,直等后知后觉地咂么着“罗恃”俩字儿才蓦地转头,确认似的看了眼肖乐天,若有所思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把插在花束上的精装带棍儿卡片猛地往下一揪,“你刚才这一路风风火火的,今儿整栋楼就得知道——还真被我猜着。” 肖乐天闷着脑袋塞饭,义愤填膺地抬头,咕咕哝哝地刚要义愤填膺地替他偶像指摘一下他师姐真打算把花收下的“恶劣行径”,搭眼却看见江陌一把扯下缠在签子上的一块U盘,拽过会议室没联网的那台电脑,半分不做犹豫地连上了USB接口,静等着内容读取,扯着鼠标重重一敲。 肖乐天当即傻眼,脑子里还没倒腾明白这点儿前因后果,先抱着盒饭撇开花束,抻长了脖子凑到了屏幕前头。 “……什么情况?” “报案那天我就感觉这罗恃说话虽然看着敞亮,但好像总藏着掖着点儿什么没说明白,装模作样地耍流氓那会儿在我手背上划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讲。就是不知道他这话是跟案子有关还是跟他哥俩好的梁明有关——” 江陌稍微用力地咬住了下唇上结痂翘起的死皮,拖着鼠标点开了那个“见面礼”的文件夹标题,然后眉毛一抬,嗤声一笑。 肖乐天眨了眨眼睛,觑着文件里的画面预览图稍微回想了一下,“咯嘣”一声,在盒饭里的酱烧小排上用力一咬。 “这不是,山前酒吧后门位置……坏掉的那个监控?” 第三百三十六章 帮凶-房卡(下) 案六帮凶 三十三房卡(下) 晚上七点半整,维修检查管道破裂渗水的老师傅晃荡着腰间刚刚播报完新闻联播的随身音响,背挂着一身丁零当啷不慌不忙地从小会议室门外溜达经过,约莫是被确认楼下水管没问题就赶上来准备把人送出市局大楼的小崔谅气喘吁吁地提醒了一嘴,紧把无意间调频响彻整条走廊的卖药广告关停塞进裤兜里面,撤过身给踩着风火轮撞开会议室门板的白大褂小姑娘让躲了一步,然后又瞧着身旁的小崔警官有点儿尴尬地跟着从会议室里闻声扭头张望过来的两位同事点了点脑袋,晃荡着一身提溜甩挂快步离开。 小罗法医风风火火蓄了一道的八卦之力被小会议室门口这一岔打开,撑着会议室的门把手原地挪腾了两步,又退回到走廊里面,紧捯了一溜儿,再猛地把会议室的破门掀开,自带回音地跨在门槛上幸灾乐祸地喊:“江——小——陌!听说有男人给你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 小罗法医心满意足地把这一嗓子嚷嚷完,转身就从塞得鼓鼓囊囊的白大褂口袋里抠出个小冰袋和两块毛绒发带,张牙舞爪地拽开了碍事的肖乐天,全副武装地箍到了江陌脑门儿那块大包上去,扭头吸着鼻子闻味儿拥抱了一下她挚爱的酸菜馅儿包子,然后一手抓着一个,撅到了支在垃圾桶旁边的那束蓝色妖姬跟前,鼓囊着腮帮子嫌弃撇嘴。 “传话传岔劈了不是……这才几朵啊……我还以为是那种培育出来的蓝色妖姬呢,合着都是胶粘的蓝色亮晶晶。” 江陌余光先瞥了眼两手空空的小罗法医,讨要报废车检验报告的话音还没来得及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就听见垃圾桶旁边传来两声不知道是狒狒还是猩猩似的“吼哈”怪叫,随即成功地拐跑了拖着椅子稳当坐在她身旁核准记录监控画面里剪切痕迹的肖乐天,两个脑袋瓜凑在一起研究了几秒钟的光景,两相对视一笑,一左一右贱嗖嗖地挤兑到江陌的跟前,连人带椅子地拖拽到花束前头去,挤来弄去地朝着江陌眨了眨眼睛:“师姐,出大问题!” “什么大问题?” 江陌手里还捏着无线鼠标,茫然地顺着两个小人精的眼神示意从没拨开过的花束花枝里伸手一探,确有所获地眨了眨眼,指尖一用力,居然还真从花泥里扽了一张插得结实的房卡出来——酒店房卡上举盛安城闻名的LOGO标识并不难认,摩挲着卡片的手感材质,大略也得是个终身白金往上的客户级别。翻到这张尊贵的会员卡片背后,大抵是被临时挑选的花店店员用通明胶带缠了一张便签,上面相当飘逸地写了一笔:“今天晚上九点见。” “这个罗恃……到底想干嘛呀?搁这找刺激还是找抽呢?” 肖乐天抬头撩了眼他师姐分毫不为所动,甚至还打了个哈欠的表情,相当顺手地把差点儿被江陌随意丢进垃圾桶里的房卡捡起来,扯着袖子蹭了两下沾挂在卡面上的泥灰,琢磨着上面的卡号搓了搓没毛的下巴颏,皱着眉头嘶声乱猜:“先送了一份儿剪辑过的监控录像,又留了张房卡约见,这流氓该不会是真惦记着让师姐你去换完整的监控然后——” “换什么换?” 肖乐天话音还悬在半道,撅在垃圾桶旁边的屁股就被呼扇掀开的门板一卷,白天刚闪了下腰不太稳当的重心顿时一歪,闷头就往垃圾桶里面栽,千钧一发满头埋汰之际被顾形眼疾手快地薅住衣领扽直腰板,顺带着捞手抢过捏在肖乐天手里的卡片,挑眉扫了一眼:“哟呵,总统套房的门卡,肖乐天你傍富婆了?注意作风问题啊。” 紧随其后的祝思来闻言也扶着眼镜探了个脑袋,随手把报告文件的U盘丢给小罗法医示意她汇总到投屏电脑上面,转头瞥了顾形一眼:“哟呵,你还知道这家酒店总统套房的房卡长什么样呢顾队?” “死过人呢,忘啦?”顾形没怎么听出祝大主任话里话外意味深长的味儿来,扒着他的肩膀用劲儿一拍,“那个宁死不屈的女孩儿,小演员那个,被那个罗老板——好像就是酒吧罗恃他爸吧?带过去陪酒想潜规则,结果那女孩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砸玻璃割腕自杀了……罗恃明目张胆地往市局里折腾这一下,外加上这傻小子闹闹嚷嚷地胡来,东西处理妥,跟老耿说明白,别到时候闹到书记那儿,还得找你谈话,事儿多麻烦——” 顾形抬眼瞧着祝思来恍然抬了下眉毛,索性转向还不知道自己抱个花也抱出作风隐患的肖乐天,铆劲儿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个脆响,回过头又提醒似的敲了下江陌箍着冰袋的脑袋,探身拎过装着盒饭的口袋,拽着祝思来的大褂坐到三个孩子的对面,直截了当地问了个言简意赅:“先说那个盛城国际的事儿,梁霁那个秘书什么情况?” “我跟乐天儿在往山前酒吧,找最后拉过陈佐奕的那台失踪报废车期间,找到了两个目击证人和几段监控画面——” 江陌扯下冰袋发箍,抬手在还后知后觉地琢磨着“作风问题”的肖乐天胳膊上一戳,示意他把整理的截图文件投影播放:“马家巷附近人比较少,而且这个套牌车的型号和实际有区别,我们是后来从马三家泵厂的保安和往观景路段的巷子口早餐老板那儿确认的——陈佐奕和凶手在来往折腾几趟并最终把这台报废车扔停在酒吧后巷之后,也就是案发当天早上五点到五点半期间,梁霁的秘书黎荔,指挥集团司机并搭乘梁霁那台停在小台町的商务别克来到了酒吧后巷,把换了牌子的报废车,开到了位于坝庄后峪的江华废车场。” 顾形扒拉着整理捋顺的卷宗快速浏览,抽空抬眼:“之前不是查过梁霁的行踪?” “当时比较受限,只调取了关于梁霁本人的监控视频,确实没有问题,刚又查阅了一下黎荔的打卡记录和进出公司的监控画面,基本可以确定,黎荔在凌晨陪同梁霁完成招标文书独自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陈佐奕的死亡时间。”江陌无语地叹了口气,“刚审讯过程中也算配合,就说是加班时间,忙完了就接了个代驾的单子。本来她还觉得把车开去废车场挺吓人的,但额外加的红包比较丰厚,她也就硬着头皮去了。不过因为时间还比较早,路面上还只有夜班公交,她这才坐车到小台町,然后蹭了公司的车拐到马家巷附近。” “公交监控、后续出租车的监控都没问题,代驾短信也是从平台发送的,不过追溯不到下单的人,怀疑是虚拟号码——”顾形翻查卷宗的动作一顿,呵地冷笑了一声,“盛城国际还真是挺乐意往这死人的事里掺和,你说裹乱吧……还必须得走这一趟排除嫌疑的流程,不能放着不管。黎荔人还在审讯室呢?” 江陌点头:“耗时间呢。” “耗着吧,摆明了给咱们增加工作量使绊子,耗她二十四小时长长记性。”顾形低头掘了小半块饭砖塞进嘴里面,歪头看了眼屏幕上总算投妥的报废车照片,扒拉着祝思来手里那摞文件大概地翻了几翻:“……这车也是够命途多舛。废车的检验报告出这么快?” 祝思来乜着顾队长这张狼吞虎咽得毫无形象的脸,不怎么明显地钳了他一眼,转而无奈地长叹一声,搭了把手,帮忙把紧急打印的报告纸翻妥摆到他手边。 “后备箱里的血是猪血,其实闻味儿也能闻出来,那废车场的老板就是偷偷摸摸处理事故车处理得太多,看见沾血就觉得有事儿,心里打颤。刚黎荔也承认说,是她半道路过坝庄的早市集,在那买了挺多现杀的猪肉,顺手扔在了后备箱里面——着急忙慌地把车拖回来送检,是因为小罗法医在这台车的后排座位上,发现了几小块血迹、体液和明显的精斑。” 江陌抻着脖子就着她师父的手瞧了一眼报告纸单,不怎么意外地点了点头,轻声一叹。 “还真是,那个有前科的小保安。” 第三百三十七章 帮凶-前科(上) 案六帮凶 三十四前科(上) 陈佐奕案发遇害当日当晚,简直快把大大小小攒了一箩筐的争执隐患掀搅得闹翻了天。 先是口无遮拦地调戏招惹,阵仗不小地拽着韩律把架打到了南阳路派出所里面,好不容易得了梁老板别有居心地搭手调解处理妥当,折返路上又觑着几位牌亮条顺模特专业的学生露出了那副沉湎淫逸的嘴脸,不顾身兼情人之职的薛秘书电话里再三的劝诫阻拦,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纠缠进了一个似乎遭人算计已久的死局里面。 “综合陈佐奕秘书薛一恋、废车场冒牌司机徐江华,还有逃犯郭贺丰的目击证词来看,陈佐奕在前往山前酒吧赴约的这段时间行动轨迹基本明确。” 江陌略一抬手,撑着会议桌勉强接住了肖乐天瞄了半天到底还是滑脱出手,差点儿撇歪戳进祝思来盒饭里的红外遥控,快速地掀过投屏上的聊天记录截图:“陈佐奕跟山前酒吧的罗恃交识的时间不算长,没有梁明在中间掺和,隔三岔五地跑过去订台开酒瞎混乱玩也就是近一个月的事情。薛一恋在得知陈佐奕喝了酒还打算外出并且劝了也白劝的情况下,就帮忙定了这趟被截单的网约车,随即提前跟夜场经理预约了贵宾区,在收到了夜场经理和徐江华回复确认抵达目的地的消息,并确认了陈佐奕的人身安全和预计离开时间之后,也就没有再做其他跟进,直到案发后的上午,因为公司的工作安排才再次主动尝试跟陈佐奕取得联系。” “从陈佐奕进到酒吧,一直到半夜十二点的这个时间段,先是跟韩律发生争执,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然后因为攀附关系的条件没能达成一致和那几个学生不欢而散,约莫十一点来钟又跟一伙小年轻呛声推搡了几下,被夜场经理和保安拉开……内场监控和后续黄组林组的走访取证基本都能佐证个七七八八,筛查排除了这个时间段有冲动犯罪嫌疑的人员之后,正好能接上郭贺丰和徐江华的证词,以及这一段,罗恃浏览剪辑之后偷偷摸摸送过来的监控画面。” 闷头扒饭听声的顾形这才拔起脑袋,留意地看向幕布上被白炽灯晃得发蒙的监控视频,嘶声嘬了几下好像粘在牙上的韭菜叶:“罗恃……整这脱裤子放屁这一出,干嘛呢到底?有监控非说坏了,不跟他追究他还自己舔着脸往这儿送,送吧还送不利索,吭哧瘪肚地把这剪辑得这么粗糙的视频内容递到咱们眼皮子下面——” 顾形忽地一顿,扭头看向祝思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拎在手里磕了磕桌面的酒店房卡,恍然地把眉头攒成一团:“在这儿等着呢是吧……这是有事儿啊。要不来啊,你去牺牲一下?” 祝思来拨转房卡的动作一滞,皮笑肉不笑地乜了顾形一眼。 “错错错错了……”顾形被这一记眼刀“噌”地炸起一后脊梁的鸡皮疙瘩,紧忙清了清嗓子,生拉硬拽地把这跑偏了两句的话茬儿扯回来,眯着眼睛把脖子往幕布的方向抻得老远:“咳咳——啧,这点儿小猫腻要是跟这个凶杀案有关联,罗恃不会只嘚瑟这么一招就没了下文,要是此外的什么情况需要跟进,姑且也得等手里这案子有苗头再算。陈佐奕半夜十二点多的时候出门就跟着这个小保安了是吧?” “……”江陌抬着眉毛看了会儿她师父长年累月锲而不舍地作死试探,被顾形拈了个饭粒儿扬手一弹才稍微正色地沉下带了点儿戏谑的笑眼,捏着遥控笔快速地晃了几圈,“大概半夜十二点十三分左右,徐江华接到废品站电话得知废车场那边有回收的危险品漏液,着急赶回去,从酒吧后门跑去找陈佐奕沟通订车超时离开的事,陈佐奕就让徐江华开价,直接划钱转账把这车买下来,然后挎着本来是搀扶陪同帮忙代驾的保安小宋,一并开车离开了一段时间。直到凌晨两点零四分,小宋保安独自一人回到酒吧后巷——” 江陌晃动着遥控笔缓慢圈定了监控角落里缩躲溜过的身影:“这个状态,很明显了。” “这畜生真是……把人小男孩给嚯嚯了。”顾形又大概扫了眼报废车的检验报告,有点儿吃饱犯困地打了个哈欠:“这个血迹,估计还有施虐施暴的嫌疑……倒是没怎么从那孩子脸上看出来。有这么个插曲在里面,怪不得那孩子说他身体不舒服,他们夜场经理也顺茬儿没多话,这是怕惹麻烦——” “关于这件事,我刚跟邹副所联系,托他帮忙跟酒吧夜场的经理确认了一下,这个陈佐奕生冷不忌不是一天两天,他这一个月频繁往这儿跑好像就是奔着这小宋保安,案发当晚折腾出这么一趟,也是因为陈佐奕左一拳右一架的实在麻烦,经理就撺掇小宋好好照顾照顾把人送回去,结果没想到把肉包子送进狗嘴里,他们经理这才把他安顿到休息室里,晚上值班的安排也没落到他头上。” 江陌垂下胳膊叹了口气,直接播放了后半段的监控视频。 凌晨三点零七分,本该就此退场的报废网约车重新经由马家巷那么个没人管的路段小心驶进了山前酒吧后头的巷子里,一道不算魁梧的雨衣黑影从后排座位拖出了一个相当沉重能容一人的袋子,不慌不忙地拽进了没有上锁的酒吧后门,朝着抛尸的厕所方向走去。此后大约一个半小时左右,那道雨衣黑影重新折返回到后巷,却并没有挪动车辆,只顺手把车钥匙卡在了后轮轮毂缝隙,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监控范围之外的一片死寂。 “直到早上五点,黎荔出现在酒吧后巷,以代驾的名义把车开回到了私改报废车截单本来就心虚的徐江华车场外;酒吧这边,负责清场的保洁秦大姐和小宋保安一道,发现尸体瘫倒在厕所的隔间里面。” 江陌转手把遥控器递给顾形,擎等着他缓慢地捯了几遍监控视频,“小宋保安的核对信息出的这么快应该跟他的前科有关——宋亦珂,三年前因为酗酒伤人损害公共安全和袭警入狱,判刑五年,表现良好,去年底刚出来。” 顾形点点头,眯起眼睛端详着小宋保安证件照上这张莫名有点儿眼熟的脸蛋,琢磨半天适才恍然想起去年年底那会儿追着程烨的线索去了趟城郊监狱时,擦身而过的那个小男孩,抓了抓脑袋,先歪头看了祝思来一眼。 “拖尸体的袋子还有陈佐奕的手机找到了吗?” “还没呢,黄星骏说带人去把酒吧里外扒个干净,在等消息。”祝思来一耸肩,“报废车的后备箱里也有一些细碎的痕迹,还在取证,你要是有良心呢,就等明天中午。” “明天中午有点儿晚……那我就只能没良心了。”顾形没皮没脸地一乐,觑着祝思来翻着白眼叹了口气也就知道追讨这么个报告结果不成问题,转头弹了个响指,虚虚点了点他这两个徒弟。 “去吧,把这个小宋带回局里,聊几句。” 第三百三十八章 帮凶-前科(下) 案六帮凶 三十四前科(下) 勉强打湿了市局前院那一亩三分地的稀疏薄雨隔了三道街区竟然扬起几分瓢泼的意思,骤急蓄起的积水淌了满大街,抡着竹枝扫帚洗刷路面辅助排水的的环卫大姐杵着手柄站在刚从下水井篦口挑出来的垃圾杂物堆旁,拢着耳廓仔细分辨着那位被一不小心甩上的泥点子引燃了情绪的男士语速音调渐快拔高的“季节限定”,然后有点儿无措地转向了刚拎着一串儿钥匙从警务站晃身走出来的邹副所,瞧量着警察同志的一身行头,这才像是有所依仗的开口,大着嗓门问了一句能不能少赔点儿钱,她可以帮忙清洗。 江陌抹了把方向盘快速漂过路口,眺见下水井旁边的“三方会议”,离得老远先把刹车搭在脚底,屈着胳膊刚指使着肖乐天摇下车窗招呼一声,背手戳在道边的邹副所就“哗啦”着手里的钥匙串催促地示意他们两个小瓜蛋子抓紧把车开走,忙叨点儿正事过去。 清早还扯在街区小广场上的那道警戒线这会儿已经沾湿下坠泡在了脏水里,前天死人今天下雨的街区总算落得消停,执勤的小辅警也能得空,一前一后地轮班缩到那两辆留门没锁的外勤车上吃口热乎饭,眯个十几二十分钟简单休息。 山前酒吧的宣传广告牌几乎被支在了街区必经行道的路口,上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粘了一张消防整改的条子。酒吧场内的灯光全开,但还是昏暗得像是睁不开眼睛,胡旭和王浩也不知道从哪儿借了台小发电机,正琢磨着把主光源架到哪个位置上去。 酒吧歇业配合调查,全天负责协助警方调查顺带值班的小保安叫王超,头一次见面就相当有眼力见儿地攀住了肖乐天的手臂,左一声“警官”右一声“肖哥”地说明了一下酒吧临时用工手续不明的恶劣情况,然后搭着他的肩膀就把人领到了驻场经理的办公室,一应俱全地在会客的小茶几上铺展了各类员工登记表和人事财务的流水信息,擎等着肖警官事无巨细地翻个彻底。 江陌揉了揉鼻子,歪靠在办公室的门框上婉拒了小王保安递过来的那个二三十一瓶的矿泉水,转身正撞见刚从罗恃的屋子里抽烟出来的黄星骏。他点头颔首当是打了个招呼,大步流星地踩着台阶下到一楼,又若有所思地折回来几步路,冲着江陌这狗鼻子扬起下颏问了一句:“闻没闻见这场子里闷着一股怪味儿?” “……我还以为是我闻错了。”江陌正抻着脖子张望着肖乐天手里翻来翻去毫无收获的员工信息表,一心二用地示意他给罗恃打个电话,这才迟钝地应声回头,提步跟在黄星骏的身后晃下楼:“他这什么通风系统是开着呢吧,我记得昨天来案发现场的时候还开了那个老式的排风扇,没这么明显的味道。今天闻着有点儿像是——” “塑料制品烧焦的味道。” 黄星骏斜靠在正对着小舞池的卡座沙发背上,用力地攒紧了手里空掉的烟盒,搓了搓已经擦不出几颗火星的打火机,仰着脑袋看向了盘踞在棚顶头上的金属管道。 “本来还没那么明显,下午哥儿几个二勘没什么进展在屋里抽了几颗烟,味儿散不出去就把通风系统打开了,我总觉得这味道越来越明显——不过那个小王吧,就说是他们这通风管道坏了一直没修,估计是管道里闷出来的味儿。胡旭王浩他俩抽烟抽得鼻子那俩窟窿眼儿就他大爷的是个摆设,胖坨都快被我折腾哭了,趁着你查员工信息一时半会儿翻不出什么名堂,帮我找找——看看能不能找见这味儿到底是从哪儿吹鼓出来的……我这现在真是,恨不得把他这破棚顶上的管道全拆下来翻一遍。” “手机和拖陈佐奕的那个编织袋子还没影呢?” 江陌托着后脖颈刚一仰起脑袋就被突然炸开的照明灯晃了下眼睛,半合着眼皮缓了缓放眼望去的满天金星,这才翕动着鼻翼后知后觉地“诶”了一声:“员工登记的信息有问题?” “还真当山前酒吧是个干净的地儿呢……不过该说不说啊,酒吧后台仓库什么的,卫生收拾的属实挺干净,那半地下存酒的仓库里,连窗户沿儿都摸不着灰。听小王超说,除了保洁大姐每天收拾,他们也见天儿被那个玩儿的花心儿里美的罗老板折磨得都快人均洁癖。” 黄星骏紧跟着陈佐奕消失的手机信号位置和毫无收效的二勘进程折磨了大半天,嘴边没烟就灌了半瓶咖啡醒脑提劲,扬起下颏虚点向罗恃那间甩门大敞的办公室,愁人地叹了口气:“罗恃那个屋子里有个上锁的柜子,里面有一个单独的员工信息文件夹。哥们儿还上了个防弹玻璃呢。那员工文件夹透明封皮的第一页,你猜是谁?” 江陌一怔,拧眉试探:“……薛一恋?” “罗老板玩儿的就是一个私人定制化服务——好像往后厨的方向味道能大一点儿。”黄星骏嗤声一哼,揪着江陌的袖子从场前拐进后台的走廊通道,干巴巴地吸了吸鼻子,然后有点儿缺氧地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儿。 “根据目标客户的喜好调整员工形象,再动用各种手段借口把人合理地送进各位老板的被窝里,薛一恋原来证件照上可端正了,陈佐奕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喜好也是够人呛……不过说到底,一对一的事即便警方介入,没有直接指控,充其量也就是个道德败坏的问题……你们要找的那个小宋保安,估么也收在那个单独的文件夹里。就是不确定他是主动投诚,还是被动胁逼。你跟乐天儿到之前我给罗恃打过电话,待会儿人赶过来问问就知道——” 江陌点了点头,没搭茬儿,皱着眉心从鼻子里哼叹了一声,歪着脖子打量着摺拐进后场厨房的风道,转身就推门进去,不太确认地皱了下鼻子,拽着门把手里里外外地嗅:“黄组,你要不借个警犬得了?走廊通道这个出风口的焦糊味儿还挺明显的,但厨房里好像——” 黄星骏没怎么细听江陌的话,站在厨房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后耳廓一动,揣着胳膊径直走向了厨房风机旁边的管道,倚靠在管道衔接处垫了块抹布盛接滴落油烟的台面桌角,犹豫地侧过耳朵听了一会儿,扭身就拽了两个收纳箱子垫在脚底下攀身挂上了通风管道,抬手探向刚从焊接缝隙里沁淌出来的黑油,捻了两下冷哼了一声,抻长了胳膊把手指递到了江陌的鼻子前头。 “塑料焦糊的味道。还有——” 江陌稍微想了一下,眉毛登时抬得老高。 “……血迹没彻底烧干的腥锈腐臭。” “第一案发现场和伪造抛尸现场的东西,八成都在这儿了。” 黄星骏先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探头探脑张望过来的胡旭王浩,苦声一笑。 “妥,来了个大活儿。抄家伙,拆了它。” 第三百三十九章 帮凶-棚户(上) 案六帮凶 三十五棚户(上) 罗恃缠香带风地勾甩着车钥匙一步三晃地磨蹭进他那扇“曲径通幽”的酒吧正门,刚被连推带搬挪空了大半个内场的地面上就“哐当当”地砸下来一截通风管道的铁皮,拆卸粗糙的接口配件儿分块分区地兜在几个塑料袋子里。被人左一声右一声招呼询问的黄组长栽歪着脑袋别扭地抬着肩膀夹住手机,骂骂咧咧地托住了刚从后厨拆下来的风机,抬脚铆劲儿地蹬在了不知道挨蹭到哪个闸板阀上沾了一身灰烟黏血的小警察屁股蛋,咬牙切齿地喝了两句。 “你怎么不把自己挤管道里蹭一圈蹭干净再出来呢你,屁大点儿活干不立正——站那儿别动啦,挂着一身臭血往哪儿跑……胖坨!他这需要提取证物还是做个标记的,你看一眼——然后胡旭他那个手上刚让铁皮拉了个口子,你忙完了看让谁帮处理处理。实在不行让他把衣服扒下来,滚去医院扎个破伤风去……” 罗恃先没怎么搞清楚状况,只是瞭眼看见他这跟遭了灾一样被拆得稀巴烂的场子怔了三五秒的光景,随即“铛”地一声往通道角落里的铁皮垃圾桶上狠踹了一记,撸起袖子正准备风风火火地冲进压根儿没人留神搭理他的黑蓝制服堆儿里撒泼打滚问出个是非道理,却不料脑袋还没扎进去,脚底下就先本能地刹车扒地,天灵盖儿像是被这有如实质的腥臭味道猛地掀砸开去,微微张嘴没等说话,胃部胸口就仿佛被人用力地撞击推挤,扭头就扑回到刚被他叫嚣撒气蹬了一脚的垃圾桶旁边,哕声呕吐得昏天黑地。 江陌捧着一扇风管检修口的百叶窗从后厨通道挪到前场的小舞池上头,小心翼翼地捂住灼烫粘融在叶片上的一小块黏挂着脏血没烧彻底的塑料布,慢条斯理地交托到胖坨手里,这才得空抬头,循声眺着稀零人群外那身已经吐得涕泪横流腿软瘫倒的花里胡哨,扯下手套招呼刚提溜着小王超打听翻找到酒吧通风系统管道备份图纸的肖乐天,歪头示意了一下,撑抵着扶手椅背翻身跃向通道,然后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罗老板的胳肢窝,仰着脑袋看了一眼挂在墙面上的电子钟表。 “虽然不太准时,但也算今晚上见到了。” 江陌弯腰拎捡起罗恃脱手滑落的车钥匙,抹手揩掉了沾在上面的浮灰,顺手送回他的外衣口袋,生拉硬拽地拖着打死不愿从那一节一节散发着血肉恶臭的管道跟前穿行经过的罗恃上了二楼,然后余光觑着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跌坐在沙发上翻出雪茄盒正准备压惊抽上一口的罗老板,屈指敲了敲他办公桌后头的那面防弹玻璃。 “通风管道里被塞了销毁证据的塑料布的事待会儿黄组跟你细聊。先说说这个吧——”江陌扬起下颏点了点肖乐天卷在手里的那摞缺页少篇的员工登记表,“罗老板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拉了多久的皮条生意?” “……嘶——” 罗恃抬手揉了揉晃在眼跟前挥不推散不去的黏油血肉,撂下雪茄切刀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吐息,强压着喉咙里还在上下翻涌的恶心味道,从口袋里翻出定制保险柜的钥匙往江陌的方向一丢,缓慢地找补回那点儿自以为是的从容闲情。 “……这话说的,多少有点儿过分了啊江警官。我这酒吧可是正经生意,又不是皮条营红灯区,都是成年人,两厢情愿的事儿,我又没收什么好处费对吧?你们要是不信,这柜子里的员工信息联系方式有一个算一个,随便打电话随便问,要是有人跟你举报说是我引诱介绍的,我就认倒霉,随便抓去。” “触犯红线的事儿认了那叫伏法,‘倒霉’这俩字儿……罗老板可是真够抬举自己。”江陌拧开保险柜的门锁,拎出那一摞小有分量的员工登记表眉头一沉,大略翻了一遭就用手指别住了保安宋亦珂所在的纸页递到了肖乐天手里,低声叮嘱:“他因为表现良好没划归在事后监管人员里面,派出所那边暂时没有报备记录,先确认一下电话号码和登记住址有没有造假或者借名,如果出现刻意隐瞒的情况,跟师父说一声,联系派出所协助。” 罗恃无心跟江陌这么一号守护正义光明的安全小卫士执着较劲,不怎么着调地跟她敬礼致意,然后歪靠在沙发扶手上打量着这张漂亮脸蛋上严肃认真到有点儿晦气的表情,惋惜地唉声叹了口气,随手掸了掸雪茄烟灰:“……你们找小宋了解情况……是因为他帮忙开车送陈佐奕回家的时候那事儿?” 江陌扭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刻意地抬起眉:“罗老板把后门监控剪得零零碎碎地送到市局里面,不是因为怀疑小宋保安?” “不是他回酒吧之后,那凶手才拖着陈老板来的酒吧后门吗?那孩子被陈佐奕折腾成那个样子……再者说,那监控又不是重点,重点是——反正……给你送那个监控也就是为了告诉你们那凶手是从外头过来的,也算是想争取立功表现,看看能不能劳驾警察同志高抬贵手,趁早把这酒吧给我腾出来,我也得做生意——结果现在倒好,陈佐奕死了也不消停,那点零件儿都卷我这通风管道里……你们调查取证拆完正好全换新的,省得膈应。” 罗恃话没挑明地停顿吞咽了一下,对于陈佐奕其人的鄙夷难得不做掩饰地哼了一声出去,“嚯嚯那么多人,死有余辜了属于。” 江陌有点儿意外:“陈佐奕在你这儿风评相当一般啊,那你还前前后后又介绍薛一恋又介绍宋亦珂的?” “还是那句话,开门做生意,随随便便就开几万十几万的酒,我总要维护一下客情吧。而且我们家老爷子公司那栋楼是陈老板名下的产业,这叫正常的人情往来——虽说我也一直没搞明白,薛一恋想上位的选择那么多,怎么就非挑中陈佐奕这么个杂碎。”罗恃一耸肩,“……其实小宋的登记表本来也不是放在我这儿的,不知道陈佐奕那脑子无缘无故地搭在了哪根线上……我这才跟小宋商量,要不要循序渐进地跟这老板走一走人情。小宋八成也是顾及到自己有点儿前科,多个人脉多条路对吧?谁成想陈佐奕这孙子来强的啊,要不是因为他都那样了……小宋如果想报警立案,我肯定帮忙,做个证总没问题——” “师姐,联系到了——”肖乐天半拉身子卡在罗恃办公室的门槛上,先举着电话横插了一嘴进去,扭头看向罗老板喷了一口烟气才后知后觉地停顿了一下,耷眼觑见江陌点头示意。 “手机号码是本人注册,住址所在地也是真实的,但是在城郊县城那片待拆改的棚户区,只有一个大概区域的地址,找所在地村委会也了解了,因为快拆迁了,他们那边更新登记得也比较细,确实有一个叫宋亦珂的男孩儿租住在附近,但这会儿有点晚,他们人不在村委会,问需不需要他们派人跟过去……” “咱俩先过去。”江陌点头起身,扬手把保险柜的钥匙扔还给罗恃,“罗老板这个生意最好还是见好就收,扫黄组最近可缺业绩,罗老板应该也不想跑到扫黄组的审讯室里玩儿什么刺激。” “诶江警官——那个花束……没事了……”罗恃先被保险柜钥匙当头砸得一懵,转而目送着两位警察快步迈出门外,不死心地正要开口,掀起眼皮却正对上江陌扬眉冷对的眼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挥手挤出几分嬉皮笑脸的表情。 “……慢走,不送。” 第三百四十章 帮凶-棚户(下) 案六帮凶 三十五棚户(下) 肖乐天拽着副驾驶的安全带晃悠了半分钟的瞌睡,眯瞪着眼睛“咔哒咔哒”地瞎怼了半天才把安全带的卡扣对正卡紧,张个大嘴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打得下颞骨关节快掉环儿,隔着车玻璃跟显然刚在紧赶着出外勤的路上睡得头顶鸟窝昏天黑地的小罗法医挥了挥手臂,歪在车门上看向优哉游哉地勾甩着车钥匙晃身从黄星骏身边挤出门去的罗恃,有点儿牙碜地嘶了口凉气。 “……不是,这怎么就让他走了?” “手续齐备主动配合,案发当时以及后续处理,包括咱们调查取证阶段人都在场——他说他有什么躁郁症,怕影响警方查案,电话地址紧急联络人都留下了,也说市局那边明天一定随叫随到,还能怎么扣下?没头没脑地上铐子,隔半个小时他就能把什么律师记者一遭叫过来,师父刚特意来了个电话,让黄星骏别没事儿惹他置气。” 江陌先被深更半夜出外勤捡碎肉渣的小罗法医哼唧唧地拦腰抱了一下,转身撑着车门扬手接住了邹副所提溜着投喂给她的茶叶蛋,窝进驾驶座位上抵着方向盘速战速决地塞了一个就囫囵着丢给肖乐天,瞥了眼早就准备在中控台上等待出发的导航,拉下手刹抹了一把方向盘,“困你就睡,回来路上你开。” “我兜里还有俩可乐。”肖乐天摸摸索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了两听捂热乎的饮料出来,学着网上的短视频小妙招捋了几下易拉罐才紧张兮兮地抠开拉环搁在江陌那侧的杯架里,斜眼瞥着已经半拉身子塞进轿跑车厢还不忘探头撩骚地对着他师姐这台头也不回就给油加速的大吉普挥手示意的罗老板,龇牙咧嘴地嫌弃,“师姐,那会儿罗恃跟你吭哧瘪肚想问的,是那个房卡的事儿吧?不直接拒了他?” “留着钓鱼。”江陌捞手摆正了有点儿松垮的手机支架,扒拉着导航地图大致扫了几眼,直接掉头拐进桥洞底,“罗恃赶到酒吧那会儿身上香水味儿都冲鼻子……估计是刚从哪个温柔乡里爬出来。” 肖乐天怔了一下,扒拉着地图刷新了两下重新规划的导航路线,缓慢地晃了晃连熬大夜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合着留房卡约见面的人根本就不是罗恃!” “罗老板十有八九是把跟我联系这件事,当成了他那点儿不上台面的皮条生意。最开始我还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跟陈佐奕遇害的案子有关,不过刚才碰面,倒是打消了一点儿……直觉上的顾虑。”江陌余光觑着肖乐天满脸的迟疑,趁着拐向城郊那条主干道路口的信号灯闪烁跳转,缓慢地把脚下的刹车一蹬到底:“陈佐奕案发当天身上纠缠的那些猫腻,乍一看来好像是梁霁的配合程度更深一些,罗恃提供个监控还藏着掖着自己剪辑,但顺着他们两个提供的线索往下查呢,囫囵个儿地把自己完整择出去还没半点儿有用线索的是梁霁,留下了实打实证据的却是那位罗老板的监控视频——” “你的意思是,梁霁是在耍咱们玩儿,但罗恃,保不齐知道点儿什么真东西……但不确定是跟案子有关系,还是跟这哥们儿身边的人有关系……看他捅咕来捅咕去的,感觉很可能就是梁明梁霁这哥儿俩的那一摊子烂事情。”肖乐天没耐心地扒下茶叶蛋的蛋壳,掸了两下就塞进嘴里,咂吧两下大概明白他师姐是打算偷偷摸摸地放长线钓大鱼,但嚼着蛋壳的碎渣回想了一下刚才扒着车门吹口哨的罗恃那个骚包表情,还是有点儿一言难尽地把脸皱巴在一起:“……但那个罗恃吧……啧,看着实在不太正经。你还是悠着点儿,这些人玩儿的可花,那杨糖果都——反正别被他暗地里占什么便宜。” “大不了三条腿打折背个处分……悠着点儿应该挨不到停职处理。”江陌稍微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隔着后视镜瞧了眼噎着茶叶蛋抖了个激灵的肖乐天,转头瞭向一马平川的城郊主路,踩了一脚油门就窜出去。 市区往城郊外环的马路早几年前就已经修得通达畅利,就是城区改造拆迁腾地的进程从市中心的老城区逐年向外圈拓展推进,勉勉强强搭着市区边缘的奉南也就这一半年才重新拾掇着盖建起工地,老早以前就被修路施工圈定了生活区域的棚户矮建就这么紧巴巴地攒挤在逼仄又破旧的一隅,再被高速车道路旁美化市容的防噪广告围挡隔绝在不起眼的角落,只待三五年后城郊开发如火如荼地推进到这里,举家带口地搬迁到一处梦想当中的新天地。 “城郊这私立医院外加疗养院,摆在这个地界儿看着像公园景区。” 肖乐天瞭着昏暗重复得有点儿催眠的窗外景色恍惚眯了几分钟,托着栽歪得酸疼的脖子稍微挪蹭着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儿的空当又被城郊医院不嫌费电的景观射灯晃了下眼睛,斑驳冒星地揉了半天才彻底醒过神,耷眼瞧着导航行程已经临近末段,扭头兜上帽子按下车窗,眺着广告牌后头一闪即过的棚户平房,有点儿感慨地打了个哈欠。 “过了私立医院那个路段,感觉都不是一个地界儿——棚户区的老院子小平房居然还有这么多,在家吃饭那会儿听我姐夫跟我爸聊起这茬儿,我还以为城郊开发已经过半了,这不就根本什么都没动吗——师姐,那路沿旁边垫了一排砖头,好像从这豁口往里面的土道上拐。这个时间点……我要不给村委会去个电话?” “我看村委那大姐给画的地图上,得先从这个有店铺的小主街当间穿到最里面。等到那个街面再说。”头天才下过雨的土路上这会儿泥汤飞溅,江陌收了点儿车速,慢慢悠悠地咣当着车身扫量了一眼土路两边的矮墙:“这‘拆’字倒没少画,红漆的颜色都晒没了。” “这块地皮上好像一多半都是占耕地的违规建房,没有宅基地的产权,想厘清拆迁安置加开发这笔账,可够折腾的……我高考报志愿那会儿我爸不是没管着我么,后来毕业那阵儿可劲儿撺掇着让我走什么仕途——分配之后还找茬儿要让我往什么行政事务的部门调呢,查人我都查不明白,查账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师父说愿意收我这个徒弟的时候我可高兴了,虽然也知道他是惦记着我这个‘官二代’的名头,但别的外勤根本都不收我。”肖乐天吸溜着被凉风吹得长淌的鼻涕,探身瞧望着路边竖着那个“市场界”的铁皮牌子,转头往路口忽然关了盏灯的小诊所方向一瞅,不大确定地扯了一把江陌的袖子示意他师姐往回倒几步路,然后“铛”的一声磕在了窗框上沿,小声吃痛地抱着脑袋缩了回去。 “师姐……路口往里走那个……是不是那个保安小宋?” 第三百四十一章 帮凶-耳蜗(上) 案六帮凶 三十六耳蜗(上) 凌晨三点过半,沉寂了大半宿的棚户趟房零星地点了几盏灯,赶早班车进城打工的人家不敢再十分八分的眯瞪,索性开了电视随便放着广告或者新闻听,大脑袋老式电视的音量响,但咝咝啦啦的信号不太好,循环播放了第三遍的药酒广告刚喊半句话就撕扯出一声锐鸣,刺耳地遭了不赶早的邻居问候祖宗十八代的噪声咒骂。 大概是摇动锅盖天线时牵拽了屋顶上方交错盘挂的电线,蜷挤在两排趟房当间支着个破陶瓷碗挡雨的路灯忽地闪了几闪,本来就昏黄的光亮像是又暗了几分,朦朦胧胧地照在晾了整宿还淌了遍地冰碴儿的窄道上。 宋亦珂缩着脖子慢慢吞吞地趿拉着步子,假装没听见小诊所窗口的护士摔打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牌子骂骂咧咧地嚷嚷他扰人清梦不识好歹。他恍惚听见身后窄巷外面的主路上有车经过,掂量着时间,只当是哪个八竿子不挨边儿的邻居忙着出车跑早市集拉货,使劲儿捏了捏手里的塑料袋,怕碍事地往墙根儿底下挪了挪,昏头耷脑地快走到窄巷尽头才发觉身后亦步亦趋地踩着一串脚步,没声没息地在他身后堵着。 宋亦珂吸溜了两下不怎么通畅的鼻子,掀抬起沉坠的眼皮撤开半步回过头,搭眼却看见一副银闪闪的手铐几乎抵在了他的腰后,来人咋咋呼呼地试图举起强光手电迫使他就地伏法,脚底下却一时凌乱地踩进了一个泥坑,带冰碴儿的泥汤子直接就灌进鞋沿裤脚,踉跄了两步手劲儿就彻底懈松,叽里咕噜地把电筒扬手一丢,骨碌碌地砸滚到宋亦珂的运动鞋旁边,再被他弯腰捞手捡起,甩了甩脏水才递回到来人跟前,怯怯地点了点头。 “肖警官……早?” “呃……小宋,你也早?”肖乐天扶着墙头站稳了腿脚,颔首谢过了宋亦珂的“出手相救”,然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拿着手里的铐子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有点儿于心不忍地看着满脸病态绯红的宋亦珂,尽量温柔地扣上了手铐:“……你怎么不跑啊?” “哪有教人看见警察撒腿就跑的。” 江陌把车停在了巷道尽头意欲截堵没成,扬头看见道边墙头上趴了两颗刷牙张望两不耽误的头,抬手示意着肖乐天先把宋亦珂的大衣帽子帮他扣住,转身在车里扫了一圈儿未果,索性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快走几步上前,往小保安挂着手铐的腕子上一捂,然后觑着他有点儿迟钝的慌乱,拿过快被他无措地抠烂的诊所塑料袋大概搂了一眼,咋舌皱了下眉头。 深更半夜接了两通警方电话就睡不着觉的村委会干部到底是呼哧带喘地赶到了宋亦珂临时租住的矮房家门口。全程对接沟通的肖乐天被江陌推过去说明交待后续可能会再带着手续过来搜查的基本情况,宋亦珂就被老老实实地安置在车座后排,安安静静地捧着一瓶矿泉水,时不时地抿上一小口。 “脑门儿还挺烫的。” 江陌揣着口袋晃在车门外醒醒精神,余光觑着窝在大敞的车窗旁边哆哆嗦嗦的宋亦珂,够手拧大了暖风,然后打量着小保安脸上实在萎靡燥红的脸色,背手探抵在他的额头,拎着小塑料袋里的消炎药盒仔细地找了找药量规格,“身体的情况需要取证,不过这个消炎药应该可以吃,刚诊所说什么剂量没有?” 宋亦珂脑子烧得整个人都发钝,被江陌冰凉的手背轻碰的一瞬下意识地后缩,眼巴巴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听清问话似的,从嗓子眼儿里咕哝出沙哑的一声“没有”,委委屈屈地憋得眼眶通红。 “感冒的时候我都是头一回吃两颗顶一下……你这情况管用不管用的不知道,反正吃不出什么大毛病。”江陌懒得纠结,扣了两粒胶囊递到宋亦珂手里,确认他喝水吞咽之后才甩手把塑料袋丢到前排中控台上头,栽歪着上身瞭了眼还在跟村委会磨蹭解释的肖乐天,回过头瞧着不怎么敢抬头的保安小宋:“让别人看见还以为给你打一顿呢……知道为什么凌晨这个点钟还过来找你吗?” 宋亦珂先慌里慌张地摇头,蚊子哼哼了一声,模模糊糊的大概意思是没受欺负,然后停顿了几秒又缓慢地点头,“之前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没说实话。经理之前叮嘱过,关于老板们的事,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的就少说。” “你身上的伤不是之前醉酒找茬儿的客人打的,是陈佐奕对吗?”江陌伸手扯住宋亦珂的领口,肩颈的位置现在还能看见一些指痕掐握,“报警询问那会儿不怎么明显,基本上都被你们那个酒吧的工服衬衫挡住了……陈佐奕来酒吧的事儿,你大概知道多少?” “陈老板的事……不大清楚。” 宋亦珂似乎还有些遭受强迫之后应激反应,有些奋力地推开了江陌的胳膊,然后看着她砸在车门上红了一片的手背又有些急迫,红着眼眶坐在那儿喘息了许久,到底是丧气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坨,瓮声瓮气地说:“我最开始就是去酒吧应聘保安的……罗总不介意我有前科的事我很感激他,所以后来他跟我说……陈老板想……包我的时候,我没敢拒绝,怕丢了工作。但罗总真的没强迫过我……那天的事……都是陈老板……罗总那会儿已经不在酒吧,经理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这才让我好好休息,结果没想到——” “警察接警封锁现场之前,你跟秦大姐用私人的电话提前联系过经理?”江陌隔着证物袋大概翻了翻宋亦珂少得可怜的通话记录,扫了一眼陈佐奕遇害当天的相关记录和通话时长,截图发送到自己的手机上:“也就是说……你们在接受第一次询问的时候,差不多都说了谎。” “秦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晚上不在的。跟我一起值班的保安应该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没什么事的时候,晚上一般都在酒吧后面的按摩店过夜,他女朋友的宿舍在那。那天晚上在酒吧过夜的人……就只有我……所以……我也挺害怕的,就按照经理说的做了。” 宋亦珂偷偷抬眼看向江陌,被她逮了个正着就迅速地把脑袋垂下埋着:“经理说不要撒谎,瞒着就行了……毕竟如果你们知道陈老板和我的事,之后……会给罗总的生意招惹麻烦的……” 第三百四十二章 帮凶-耳蜗(下) 案六帮凶 三十六耳蜗(下) 顾形的队长办公室门没锁,黑咕隆咚的一盏灯都没开。 江陌拎着宋亦珂的验伤报告在刑侦支队的办公区兜了一圈儿,摸出手机给她师父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站在跟墙面上的“肃静”俩字半毛钱不沾边的走廊里打着哈欠原地呆了几秒,扭头循着那丁点儿手机震动的嗡鸣,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贴上了支队长办公室虚掩的门板。 “……听个屁,进来。喊一嗓子的事儿非得打电话……把灯打开。” 顾形窝在一片漆黑里不知道静坐了多久,稍微眯了下眼睛适应着陡然明亮的环境光线,抬头循着江陌的视线够手扣下了办公桌正当间那幅兄妹照片的相框,转而故作无所谓地拨到一旁,摊开掌心示意着扒在门框没急着上前的江陌把捂得热乎的报告递到他手里。 “我听老祝说……专家团那边跟高局告状啦?” 江陌耷眼看向被顾形压手扣下又挪到显示器旁边的相框,犹豫地蹙了下眉。她上前把报告往顾形手边一丢,转身揣着口袋倚坐在队长办公室的小沙发扶手上面,默契地没掀揭开这点儿不知缘由的难以释怀,稍微清了下嗓子问了句嘴欠,再架起胳膊挡住了她师父佯装恼羞成怒地砸在她脑门当间的废纸团,反手一抓,抖落开废纸搭扫了一眼:“高局也让你写检查?” “写什么检查……这叫道歉信。你说挺大个老爷们儿,那研究犯罪心理的专家,就因为研讨案情的时候,我说他们从三年前到现在,给出的画像范围都太笼统,连个关键的定向范围都没确定,筛找可疑人员实操起来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哦,根据挖心剖尸的熟练程度来看,凶手的职业给出的圈定范围是跟非医学畜牧屠宰相关,这不闹呢么?他要是确定不了不给这个范围都成,跑这玩什么排除法……我就问那个看着岁数不大的专家,问他哪儿来的,然后随口吵了……能有五句话?结果就给他气哭了,梨花带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他怎么地了呢。” 江陌眨了眨眼,抿着嘴勉强没笑那么明显:“这……没哄好?” “哄个球,哄好了我还用写这个?我估计那小子可能是在学校里搞书面的,实操没实操的不知道,但肯定是写论文写习惯了,有用没用的都摆在上面——专家组那边儿倒是说正常探讨没什么事,但那哥们儿既然找上门了,老高也没招,多少年不写这玩意儿了……要不是检验那边活儿太多,我就让祝思来帮我写了,他那个思想比我深刻——” 顾形想起这茬儿脑袋就疼,捏着报告文件大致浏览了一遍,然后认真逐字地看着篇末结论:“强制侵犯的事实基本成立——有合理动机……体液没清理干净,发烧倒是难受点儿,但好在也算留下一项关键性的证据。他租的那个小平房你跟乐天儿后续又去了一趟是吗?” “……下午乐天儿联系辖区的派出所和村委会过去了一趟。不过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品,几起挖心案都涉及到药物注射和剖挖胸腔的施害手段,但疑似作案工具的药物、注射器、刀具、绳索等等……连个影子都没有。洗手台、下水道也都做了取样,没发现疑似清理的血液反应。而且因为出狱的时间不长,他又是外地的孤儿院收养到本市之后再遗弃,也没有什么可以联系或者帮持的朋友亲人,十来平见方的小平房里连生活用品都很少,有工作的时候基本都待在山前酒吧,黄组复勘现场的时候也检查过他在酒吧柜子里的随身物品,基本除了工作服以外,也就那台私底下用的手机算是沾了点儿可疑的边,但里面的内容也大概查过,干净得就剩诈骗电话了。” 江陌拎着手机拨转一圈,略微想了一会儿,又翻出一张照片递到顾形手边:“跟宋亦珂聊过之后,按照他的口供证词,案发当时的酒吧里活着喘气儿的除了凶手就剩他一个嘛,但他又说他确实低烧难受什么都没听见,下午去平房搜查之前我就跟祝师叔提了一嘴,让他帮忙确认了一下他有没有听力方面的问题——还真猜了个正着。” 顾形捞起手机眉毛一抬:“助听器?这都坏了吧?” “满屋子空落落里面就这么一件儿算是跟他有明确归属关系的物品。”江陌叹了口气,有点儿于心不忍,“他从外市被收养到盛安的时候养父家暴,抡耳光的时候应该是耳膜穿过孔,但没有及时就诊治疗,听力方面受了点儿影响,这个助听器还是他以前在孤儿院的姐姐工作之后送给他的,三年前酗酒闹事的时候摔坏的。也算是幸运吧,蹲监狱那会儿上前拉架又挨揍,虽然隔了挺多年,但去医院治疗之后也算是能勉强恢复到正常范围偏弱的听力。基本生活没什么问题,但比较细微的声音肯定是没戏,再加上案发当时他就有点儿低烧,睡得晕晕乎乎的,更什么都不知道。” 江陌稍微一顿,看着顾形放大照片仔细查看器械编号的动作上前半步帮他拖拽圈定:“——编号在这儿呢……这个医疗药械的厂子已经被收购好几年了,暂时没联系到厂家核认。宋叔说他以前有个老同学现在是做药械代表的,需要调查的话可能还有点儿麻烦,但大概的情况能帮忙问一问,就是回信儿的时间没个准。” “先前是奔着他这三年入狱前科的茬儿找过去的——”顾形皱着眉头抖了抖验伤报告,扬手把江陌的手机抛送回去:“合着使劲了一天半宿……又是无用功?” 江陌胳膊卡在外套口袋,抬腿垫了手机一脚才伸手接起来:“……熬到例行拘留的时间,放吗师父?” “不放……总得有个理由扣着他吧?不能看这小孩儿好欺负就拽着他不放啊……不过他这有前科,后续让辖区派出所和村委会那边协助一下,定点报个道什么的,多留意看看吧。” 江陌点点头,使劲儿搓了搓被手机壳砸得生疼的膝盖,起身带上门板走出三五步远又猛地折身闯进来:“对了师父,宋亦珂的情况查归查,罗恃教唆这茬儿咱们管不管?” “给扫黄组送个人情。对付这种老油子得抓现行,怎么处理他们门儿清。”顾形摸索着口袋抠出半盒烟,衔了一根儿在嘴边,“咔嚓咔嚓”地举着打火机搓了会儿火苗,挑眉瞭向江陌那双不知道偷偷摸摸地打着什么算盘的眼睛。 “罗恃可没看上去那么容易被拿捏在手里,别光盯着他那点儿露出来的尾巴……想钓鱼的话,就把线放长一点。” 第三百四十三章 帮凶-月亮(上) 案六帮凶 三十七月亮(上) 留置盘查的时限将近,得了顾形的点头准允,江陌也就没再找茬拖延着快在审讯室里遭罪难捱得佝偻成一只鹌鹑的宋亦珂。她把人撂在市局后院的小旁门,跑出去往药房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他一根冰棍儿似的一动不动地往门口一戳,连方向都没挪一挪,直等到江陌快凑近他身后不足一臂展的距离才慢悠悠地撤步回身,轻轻地点了点头:“江警官。” “里面什么药怎么吃怎么用我都让药房的小护士写在纸条上了。” 江陌瞧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就皱眉头,于心难忍地叹了口气,扯下箍在胳膊上的手表看了眼时间,扬手把塞了满满一塑料袋的药怼在宋亦珂的怀里头:“这会儿回去还有车吗?没车的话你等我几分钟,我跟我师父说一声开车送——” “不用了江警官。”即便没了盘问审讯的压迫,宋亦珂说话仍旧有些唯诺延拖,他先抬手压住了江陌的胳膊,然后又捧着塑料袋怯怯地向后一缩,眼巴巴地迎着江陌始终带有几分审度意味的视线,鼓起勇气似的,稍微拔高了点儿音量说:“谢谢你啊江警官……不过我住的那边有专门拉市区工作的通勤小客,最晚到十一点,早班是四点半,我自己能回去的。” “那就行,我也不折腾。”江陌留意着宋亦珂烧了退退了烧折腾得干巴皴裂的嘴唇,提了几步找到她那台被耿秩臭骂一通碍事之后半个小时前刚挪趴到犄角旮旯里的吉普车,从后备箱里抠出一瓶矿泉水往宋亦珂手里一丢,“村委会那边乐天——肖警官帮你打过招呼了,有前科的事儿领导肯定要重视,尤其这后续又跟一闹人命的案子有牵扯,估计这几天应该会频繁上门了解情况。派出所那边隔几天要去报备一趟,随时会有电话联系,好好配合。” 宋亦珂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盯着江陌看了几秒钟,正儿八经地鞠了一躬。 江陌先笑了一下,掀抬起眼皮挥手示意的空当正觑见缉毒那两台外勤车横冲直撞地奔着后院旁门的道中间碾过,紧忙上前两步把没知没觉没急着挪窝的宋亦珂往门房的方向一扯,又扥住磕碰着身上的淤伤趔趄了几步才站稳的小保安,补了一句“注意安全”的叮嘱,摆手催促他离开了。 温晨把车停稳,先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朝着江陌一吆喝,搭在车窗上的胳膊被她狠砸了一拳头才嘶嘶哈哈地隔着外套搓了两下转身跳下车,躬着像是磕碰挨揍不方便挪动的腰板,划拉着猪窝似的后排座位,摸出蹲点那会儿买了一兜子扒得就剩两个的橘子,隔着车顶抛给了正敛着眉头看向被挂了铐子掐进楼里那两张熟脸的江陌。 “刘水倒是老熟人了……嘶——后面那个,好像是盛城际速的吧?”江陌剥橘子没什么耐心,对半儿一掰就抠着橘子瓣儿扔进嘴里,酸得猛一激灵,囫囵着往下咽,“……梁明那边有信儿?” “盛城际速跑物流的时候用过外包的车队。这哥们儿就是偷偷摸摸吃回扣夹带私货的主要负责人……估计是个顶包的倒霉蛋。”温晨一耸肩,托着抓捕那会儿被那胖经理一屁股压得好悬没撅成两段的后腰,先觑了江陌一眼,转头掠过她的肩膀往旁门的方向瞧看瞧看:“刚那小子是你们的嫌疑人?” “嗯……有底子没证据,叮嘱几句。胆儿小,这要让你们缉毒的车剐一下可够糟心的。”江陌撇着嘴角应了一声,一心二用地把没掰开的橘子塞回到温晨手里面,上下打量着:“你这是——摔了还是让人揍了?” “有底子的,胆儿再小能小到哪儿去……”温晨冷哼了一声,不慌不忙地扒了手里这颗橘子一尝,有点儿意外惊喜地挑了下眉毛,屈起胳膊肘碰了碰江陌的肩膀:“没比你脑袋上让老头儿拿灯笼砸个大包的情况光荣多少……让那胖子经理一屁股坐的——到他家砸门抓人那会儿要死要活要跳楼的,把人扥回来的时候寸劲儿,结结实实砸我身上了。这橘子可以,你尝这个?” “好事儿不出门,你们缉毒一天人见不着,消息倒挺灵。”江陌嗤声一笑,抬眼狐疑地看向温晨那副纯良又可靠的表情,犹犹豫豫地拿手里挂着橘皮的半拉橘子换过温晨扒好的另外一半,咬了一口就被出类拔萃得直冲天灵盖儿的酸味呛得整张脸都皱巴在一块儿,然后一言难尽地一脚踢卷在幸灾乐祸的温晨后膝窝,挤出眼泪缓了半天:“……这俩是都跟坝庄齐家村那边有关?刘水也是?这带回来之后还能再放线吗?” “放不出去了。这一兜橘子我跟组里都是当提神的东西吃,吃不了算了啊——”温晨咧嘴笑了半天,伸手打算把江陌胡乱硬塞的橘子抢过来,被她一句“浪费”拍手搪开,索性靠在车门,揣着胳膊看她长痛不如短痛地一口气儿嚼碎噎完,“盛城际速那边早先只扔了一个司机李旭出来扛事儿,之后就一直咬死了带夹层什么的都是个人行为,现在是顺着坝庄齐家村那条线摸到了这个经理……这胖子实打实经手的证据确凿,不会放出去的,就是还不清楚这么一位向来只负责签字盖章收脏钱的‘领导层’除了顶包的那点儿事以外,能知道多少盛城际速的猫腻——不过说到底,后续能交待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擎等着看梁明能作何反应……小梁老板胆子能耐不小,但如果真捏住把柄他沉不住气,估计稳当不了几天。” 盛城际速背后的关系交织千丝万缕,缉毒支队张一白的死至今窥不透个中谜底,调查搜证往前进展一步不多,但好赖算是没白折腾。江陌稍微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温晨的肩膀,顿了一顿,又清了下嗓子问了一句:“那刘水……?” “还惦记着他给邵桀找茬儿的事?”温晨看破即戳破地冷哼了一声,拨开江陌跟他哥儿俩好的胳膊,嗤声扭头晃出几步开外才磨磨唧唧地回过身,若有所思地盯着江陌看了一会儿,纠结地叹了一声。 “刘水这小子人不大能耐不小,他不止在我这儿有案底,经侦那儿也排号等着要人呢。估计能在牢里熬到七老八十当寿星,想鼓捣什么花活儿也没指望了。放心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帮凶-月亮(下) 案六帮凶 三十七月亮(下) 灰蒙积重断续淋沥了接近两天的雨云总算被狂躁了半宿的春风散了个彻底。 江陌顶着满脑袋的乱七八糟,挂着快耷垂到脚面上的黑眼圈,前脚刚从猜拳厮杀留守岗位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后脚就跟肖乐天一并被顾形和耿秩蹬出了市局大楼,晃晃悠悠地把肖乐天送回他们家小区广场的路口,抹了把方向盘又随便逮着个加油站补货加油,揣着一口袋发票流水单,擎等着明天以身犯险地找耿副耍赖磨人,看看能给报销多少。 投毒事件的余韵刚过,挖心杀人的案子又闹得人心惶惶风风火火,产业园这辖区派出所也跟着刑侦没白没黑地熬,半个月往前沿着线路兜绕一圈儿就能找个犄角旮旯趴窝的巡逻车这几天半夜三更还在钻街走巷地晃悠,趴在副驾驶的窗框上吹风提神的小齐辅警离得老远看见江陌把车停在老文工团的小区门口,打个招呼打得半个身子都快探到车窗外头。 江陌追着派出所的老警车走了几步,把揣在兜里那两个耿副家属到队慰问分来的大苹果顺着副驾驶大敞的车窗户往里一丢,扭身折回车旁扽了一把转眼忘了落没落锁的车门,抬头正眺见朦胧灰暗了几个彻夜的月亮,这会儿如水皎皎地悬在远空。 江陌鬼使神差地眺了一眼园区后门的那栋楼。DRG基地其他楼层训练室正是灯光通透,唯独临靠露台的那间屋子黑漆漆的笼着遮光挡灰的帘布。依着这间屋子的方位往上延伸细数,邵桀宿舍的窗户也扯掩得黑咕隆咚,只有窗台一角像是摆了一盏月球似的太阳能小夜灯,溶溶润润地流淌着浅淡的晖度。 江陌靠在车门上,安静地瞭着疏朗清透的夜空,无念无想地端着手机拍了一张没什么美感甚至一片模糊的月色,随手丢给了对话框对侧那位十有八九还在训练排位的熬夜工作者,然后转身缩着脖子抖了个寒颤,快步溜回家里收拾妥当就钻进被窝,沾枕头就着地睡了几个钟头,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机先瞧了眼凌晨五点没过半的点钟,扒拉着未读消息逐一确认了一下这半宿的光景里没发现什么关系重大的证据线索,这才在一众没多大用处的消息弹窗里翻见邵桀凌晨三点四十五发给她的月景图赏鉴回复,其后不知道这位小选手兀自琢磨了点儿什么有的没的,吭哧瘪肚地憋了几分钟,随后在凌晨四点整,撤回又发送地补了一句欲语还羞。 “那……江警官,我也很想你。” 江陌卷着不知道哪边哪沿的被子坐起身,窝靠在床头揉着眼睛没声儿地笑,耙了耙脑袋忽然觉得有点儿得意忘形,拎着手机翻身下床又栽歪了几步,拽开卧室门板“咚”的一声踢在墙角,抱着脚丫子无声哀嚎地蹦跶到客厅,刚听着厨房里的窸窣响动皱了下眉头,抬眼就看见江禾翻箱倒柜完拎着一箱子牛奶从橱柜台面底下探了个头,胳肢窝还夹着一个刚拆封没用过的早餐机,咧着嘴角不怎么好意思地说:“吵到你啦?” “待会儿也要收拾出门了……临时捯了半宿的休息。”江陌先还有点儿发愣,歪头看见被江老师随手撇在玄关的行李箱才眨着眼睛彻底醒神,放下腿脚一瘸一拐地凑到厨房门口,瞧着扔了遍地的方便速食牛奶面包,撤了半步倚坐在餐桌一角:“你前天还是昨天……不是发消息说有表演加场?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江禾闻言就笑,嗤声睨了江陌一眼,挑扬起眉毛回身扭头:“光看加场没看时间吧你——切~本来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多的飞机,正好下午跟你周叔出差回来那班飞机前后脚落地,但我看那个新闻啊,警情通报什么的,估计你又得十天半个月忙得见不着人影……就想说赶早给你准备点儿吃的送过去——这都在申宁那边儿买的。” “啊……”江陌还真就没怎么留意江禾这段时间的安排,有点儿尴尬地挠了挠脑袋:“那……你扔在这儿就行,我待会儿直接拎上车。红眼航班折腾这一趟,睡会儿呗。” “累得连我回家开门锁都没听见,还能让你空肚子回来空肚子走吗?带什么乱七八糟花样装盘的不会,做个热乎早餐你老娘我还是绰绰有余的。”江禾摆了摆胳膊,先卷起袖子洗了洗手,然后拎起那个新拆封的早餐机抖落了半天,“这什么时候买的?没说明书吗?没见你后爹用过啊……” “过年那会儿吧……邵桀在网上买的,收哪儿了被你翻出来的——你要想做早饭的话热个牛奶算了,那有面包,凑合吃一口。”江陌跟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不太熟,摇头晃脑地准备去洗漱,走出两步又抵着餐桌回过头,“对了,周叔是今天出差回来是吧,他之前不是在跟盛城国际聊意向合作的事儿?有没有什么眉目?” “还能有什么眉目,周南一差点儿出事——反正就那次,那个梁霁看着虚头巴脑的,周怀豫他又不傻,心里门儿清,放心吧。”江禾眉梢一挑,给江陌喂了颗定心:“哦对了,下午他就要去签国内分公司办公室的合同去了,那边租的房子也差不多,我之后去舞团也方便一些,这几天差不多就能搬过去,你哪天再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可别害怕啊……这个老房子呢,就留给你和小邵平时约会用,要不等你这个案子忙完,找个时间把房产证的名字改一下吧?” “小邵不是就在对面的园区嘛,以后装修一下可以当婚房,不过会不会有点小?要是就你们俩人还行,生宝宝的话嘶……感觉不太够用,而且小邵年纪好像也有点小,我是不是想得有点儿早——”江禾举着煎鸡蛋的饭铲越说越来劲,挥着胳膊兴冲冲地回头,却瞧见刚还靠在桌沿旁边的人影已经一溜烟儿地钻进洗手间,阖上门还不算,“哗啦哗啦”地把手探在水龙头底下使劲儿地搅和。 江陌害羞这事儿实在是难得能见这么一遭,江禾抡着锅铲快凑到洗手间门口,顶头被她闺女一言难尽地瞥了一眼刀才见好就收地撤回到厨房,张牙舞爪地去捞油锅里冒了黑烟的速冻火烧。 “不过之前一直没时间问,你跟周叔真的想好了?” 江陌快速拾掇洗漱穿戴好,披挂着还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餐桌旁边捏起那两块糊得外焦里嫩的火烧,使劲儿在餐桌上磕了几个响,然后认命地就着一杯在微波炉里转悠得烫嘴的牛奶奋力地撕咬:“法国那边儿剧场演出的事业稳步向好,回国之后相当于一切再重头……而且Eden在法国的学习怎么办?” “你管他呢?在法国别的没学会,撩小姑娘一溜一溜的,要不是上次告白被小女孩拒绝,听说人家喜欢学习好的,你以为他能这么乖天天做算数抄字帖?幼儿园那个水平的考试他抱着个F回来都嘚瑟,他爸那个智商都被他浪费掉……” 江禾叉腰看着厨房这遍地炸了锅似的乱糟糟,先眼不见心不烦地扭头一躲,坐在江陌对面伸手帮她把嘴边的烧饼渣滓揩掉:“而且陌陌,我的家庭也好生活也罢,你都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个,我不想你一直觉得,你是可以被丢下的那一个。” “……我从来不觉得跟付晰结婚生下你是错的,我也始终在后悔着,因为没有办法承受痛苦选择逃避的时候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让你在只有几岁的时候去承担一个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难捱和压迫……” 江禾温柔又悔痛地抬眼,缓慢地拨捋着江陌掖在耳后垂落的湿发,觑着她有些沉重的神色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特别不习惯我跟你周叔整天‘抢占’着你的生活,但我希望你能慢慢明白,我跟他对你的好从来都不是被迫……我知道你当警察每天都要面对怎样的压力,但即便你早就能够独当一面,也总是要有人守在你身后的……邵桀虽然勉强能算一个,但他年纪小,我是还要再观望观望的,万一哪天要是真打起来了——” 对于那些翻了篇的陈年旧事江陌只是沉默,她始终没吭声,听到这儿才稍微松了松眉头,端着没那么烫嘴的牛奶抿了一口,笑声摇了摇头:“他应该……不敢。” “就是知道他不敢——”江禾嗤声敲了下江陌的额头:“我不得拉着你点儿,别真把人孩子打傻了么……” 江陌眉毛一抬。 “……上班走了。厨房记得收。” 第三百四十五章 帮凶-纸块(上) 案六帮凶 三十八纸块(上) 申宁入春湿冷,凉风吹得人骨子里打颤。这几天由北向南吹刮过来的雨云层叠密布得黑压压的幕布一般,像是憋了一场疾风暴雨,潮重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邵桀扽了下队服外套的拉链衣角,摘下有点儿碍事的背包,仰头靠在因为天气潮湿主板短路死机停在半道的电梯轿厢,歪头觑了眼趿拉着拖鞋丧头耷脑的一并被困在电梯等待抢修营救的沈遇安,面面相觑地嗤声笑了笑。 “绝了。还是头一回在酒店碰见电梯坏了的。”沈遇安缩着没穿外套紧吧得哆哆嗦嗦的肩膀,看了眼手机里外卖小哥摆在酒店前台上拍照“指认”的外卖照片,“DRG今天是三点场还是五点场?” “五点。” “你们今天去这么早?” “上次老霍跟领队俩人看岔时间组团迟到,徐经理说再因为主观原因被罚款,就从他俩工资里扣。今儿这好不容易打算早出门一回……”邵桀搓了两下手机壳背后的拼图,捏着屏幕解开锁,然后搭眼看着没什么动静的对话框又随手熄暗,“谁成想我就上楼拿个队服外套的工夫。” 沈遇安没声儿地笑了一下,莫名有点儿尴尬地抓了抓鸡窝似的脑袋:“……邵桀,医院那边给我来电话了。” 邵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会儿,眉毛一抬:“沈遇宁最近怎么样?” “新疗程换药了,刚在医院那边吃中午饭的时候给我打了个视频,看着确实比上礼拜好了不少,有劲儿在电话里催我吃饭。”沈遇安停顿了几秒,手足无措得快要把脑袋上的头发薅掉,也说不准是在犹豫还是深思熟虑着个中的利害微妙,拘在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地看着电梯轿厢墙壁上锃亮反光的镜面里邵桀嘴边上显然没打算继续深究的笑,末了还是沉了口气,直截了当地把肚子里那点儿藏不住的猫腻儿张嘴往外倒了倒。 “蒋唯礼找到我的事儿,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有沈遇宁的情况——” “这事儿不说也罢,说了我还真就想问问你——”邵桀截口拦住了他的先发质疑,敛着眉头不耐烦地反问道:“咱俩认识多久了沈遇安?小宁什么情况你不跟我说,反过头去找蒋唯礼?” “蒋唯礼那是因为——”沈遇安为难地皱了下眉,咬着后槽牙重重地把脚后跟砸在了轿厢墙壁,“我爸……也不知道他跟谁那儿学来的,自己偷偷摸摸地拿手机在网上那网站还是私密论坛里下注,还把我专门给小宁打医药费存钱那张银行卡拿走了,应该是跟蒋唯礼他们线上线下都有过联络。” “现在还欠了多少?”邵桀好整以暇地看着沈遇安急躁得涨红的脸,翻出手机转账汇款的界面递到他前头:“之前的药费是直接找人去医院交的,现在小宁治病救命的钱你放在哪个卡里,直接告诉——” “邵桀,你这不损我呢么?”沈遇安眉毛诧然一挑,眼眶也跟着“噌”地通红,喉咙里艰难地咽了两下才开口:“小宁的钱估计得下半年能还你,我爸那一堆烂摊子的破事儿我还得解决一段时间。这次主要就是小宁那边有点儿急,我爸这又欠了一屁股债,我——我知道你跟蒋唯礼……但是……你应该也清楚,他们那边要债不是张嘴说说就算了,我总不能眼看着讨债的找上门把人打一顿……” “不打算报警吗?”邵桀搭手压住了沈遇安稍微有些崩溃佝偻的肩膀,“还是怕你爸再被抓进去?” “抓进去事小,最麻烦的是他绑的那张卡是我的账户,真要查起来涉赌关联的人是我,蒋唯礼就是盯准了这一点——”沈遇安压抑着叹了口气:“配合调查怎么都行,但现在比赛的工作不能丢,合同履行半路出问题的赔偿金我这会儿是真顶不住,而且小宁这病治起来全靠钱撑着……现在就希望先能撑到这个赛季结束,之后……教练经理那边肯定是要说的。” 酒店前两分钟还主张手拿把掐的电梯抢修工作八成是要落了个劳而无功,梯内对讲的话筒里模模糊糊地能听见徐沐扬再三跟酒店方沟通无果试图发疯,大堂经理那句“不好意思您再稍等已经在联系专业人员过来”的应付答对重复得邵桀满脑子嗡嗡,他伸手试图关掉单向的喇叭未果,转而只能在吵吵嚷嚷地叫唤着去给消防车带路的喊话声里回过头,意有所指地问了沈遇安一句。 “刘水,你认识吗?” 沈遇安估么着也是被电梯里自带立体环绕式回声的动静震得耳朵疼,他皱着眉头先怔,愣了几秒缓慢地点点头:“这人不止上门讨过债,之前蒋唯礼联系我的时候,他还找到过小宁的病房——你……?” 邵桀却没再继续吭声,只高深莫测地挑了下眉梢,握拳在沈遇安的肩上一敲,然后就听着电机启动的噪声,撑着胳膊抵住了电梯间的扶手。 “给你提个醒,刘水好像被抓了。” —————— “厨房这个风道口,一直到后台和前面大堂交接的这个拐角的风道——这儿,有个过滤还是净化器的这个位置……从外面看就大概厕所门口这儿” 黄星骏捧着一碗坨成面饼的红烧牛肉,支着油渍麻花的筷子头虚虚地圈点着山前酒吧换气系统的结构图,明确地将几个关键节点示明之后,拖拽着凳子蹬了一脚翻看取证照片翻得一脸菜色的肖乐天,然后言简意赅地眺了眼顾形:“拖运陈佐奕的那个袋子、手机,还有兜着他那一身血啊碎肉啊这个那个的塑料布都被塞在这一段管道里。但因为正好卡在有净化过滤的这个部分,外加上管道是密闭的,还有他们酒吧场子的通风系统老早就有问题,乌糟糟的味道基本没人注意。隔了两天沤出臭味儿了……也是亏着咱江小陌同志这狗鼻子。” 顾形翻看报告的动作一顿,捏着快烫手的烟头满桌子翻烟灰缸没翻见,又抬起屁股去垃圾桶旁边儿拎了半瓶不知道被谁浪费的矿泉水,当着烟灰缸捞到脚边:“……塑料布上还泼油了是吧?” “我都怀疑这哥们儿一开始是想把这酒吧直接炸了。厨房那管道壁上挂的全是油。” 黄星骏一耸肩,“不过估么着可能抽风太快还是什么原因,那塑料烧化就都粘在管道上,全熄了之后又被风道循环卷进风扇里面。屁都没有。” 顾形点了点头:“找到的手机还有救吗?” “跟数据有关的零件儿模块基本都烫化烫烂了。”黄星骏一撇嘴,嚼着面饼一言难尽地晃了晃脑袋,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握拳使劲儿地砸了下会议桌:“不过有个事儿顾队,这报告不是还没完嘛……” 顾形稍一挑眉,示意他细说。 “小罗法医在那一堆塑料里面,捡到过一张没彻底烧成灰烬的小纸片。”黄星骏撂下手里的面碗,抹了把嘴不做啰嗦:“那一小块儿烧黢黑的纸上面还能瞧见写过两个字儿,刚去拿报告的时候祝主任说正在帮忙联系,看看能不能把那一小块的字迹做一下复原。甭管是跟身份动机有关,还是跟陈佐奕的行踪有关,那小玩意儿……很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第三百四十六章 帮凶-纸块(下) 案六帮凶 三十八纸块(下) 小会议室那扇被刑侦支队这一水儿小兔崽子折腾得修了坏坏了修的门板今儿一早刚被宋叔拿一条不知道打哪辆报废的老二八大杠上拆下来的内胎横腰一拦,扥着门把手的那条橡皮筋儿被挂着八字花缠在了门后前墙面的两颗钉子上,一进一出地多了个拆挂皮筋的麻烦,屋子里外索性掂量着案件内容的保密程度,敞着大门溜风溜了大半天。 江陌捏着一张新鲜出炉的违停罚单,顶着一脑门子无处诉说的幽怨归队的时候,晃在走廊老远的位置就能斜瞥见顾形四仰八叉地歪在椅子里,油盐不进无念无想地挨了耿副一顿带头违反室内吸烟禁令的臭骂,直等耿秩“啪”的一声拿一盒强劲薄荷糖砸在他脑门儿当间,龇牙咧嘴地让他注点儿意,这才不着调地应了一句话:“谢谢啊!” “祝思来给你带来的。”耿秩侧身搭了眼江陌手里的罚款单据,转头撒腿溜了几步又实在忍不住地折回去,举起文件夹挡住了江陌那一副眼巴巴求报销的表情,扒着门沿竖起眼睛又怼了顾形一句:“你就一天惹事吧你,小祝那就差把你打板儿供起来的脾气你都能惹急眼,你怎么不让二踢脚给你崩上天去!” “……跟老祝怎么回事儿?” 江陌跟在骂骂咧咧完蹽腿就跑的耿秩身后追了两步,抻长了胳膊连个肩膀都没搭着,也就索性不继续胡闹,折吧着手里的罚单眺了眼她师父磨蹭起身开窗户通风的后脑勺儿,悄么声地凑到肖乐天跟前,弓着腰探着脖子先跟抿着嘴唇绷着笑的黄星骏点了点头,然后顺手从她师弟手里翘了块口香糖咂吧咂吧地嚼:“昨晚上不还好好的?” “你也不想想,咱几个还轮着歇几个钟头呢都闹心,祝师叔跟师父这基本就是连轴转,感觉就是因为累得激恼,话赶话有点儿冲,没啥大毛病。” 肖乐天本来就半趴在会议桌上的身板儿佝偻得更低,拎着他师姐用罚单叠的纸船端详了一会儿顺手就揣进兜里,“这不是走访社会关系一直没什么进展嘛,专家组那边给出的画像执行性又偏低,一直在探讨说目前可供参考分析的材料支撑比较有限的问题……正好师父就想借这机会重新捋一下从三年多四年前的第一起案子开始到现在,全部的现场和尸检报告。” 江陌恍然眨了下眼睛:“那这个工作量还得了?” “工作量大吧还可以分担一下,问题是从三年前到现在全程参与过挖心案的法医和勘验人员,市局里就祝主任一个,而且——” 肖乐天撇了下嘴角,眉毛轻轻地扬起,气声地八卦到半路,脑袋上就被顾形用薄荷糖块砸了个脑瓜崩儿的印子。顾形缩在呼呼的春风里抖了个寒颤,搭腿翘在桌沿上捏住鼻梁稍微休整了一会儿,睁眼后看着俩徒弟脑袋瓜凑到一块儿擎等着见缝插针地把瓜吃完的表情,嗤地被他俩气得笑声泄了口气:“而且考虑到凶手施害前大量使用安定麻醉类的相关药物但始终没有查到来源这个疑点,我就跟祝思来提了一嘴先前贩售和药品制假那个案子的事儿,想让他抓紧捋一捋。” 这茬儿一提,连江陌都整张脸拧巴在一起,乏善可陈地看着她师父那张明显心虚的脸,一言难尽地埋汰了一句:“你是周扒皮吧师父?封建余孽都没你这么使唤驴的。” “啧嘶——骂谁是驴呢?”顾形拧眉咋舌,也不知道是被自己还是被江陌这嘴不饶人的小崽子气乐了,先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然后才斜眼睨着桌对面有幸围观了全程痴呵傻乐的黄星骏,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他倒不是因为这事儿生气。催归催,这么多年我没习惯他都习惯了,分个轻重急缓,活儿该怎么干就得怎么干。主要是——” “主要是顾队因为三年前两案并行两头抓空的坎儿没过去,主任就把人拽办公室里劝了几句,那门主要隔音……也不知道怎么吵起来了就……” 黄星骏呲个大牙插了两句话进去,话音落下,追着他这张嘴嗷嗷跑的脑子才一团浆糊地归回原地,他整个人傻愣着想起了并行另一案的最后一位死者是顾形亲妹妹这件事,抬手在嘴唇上猛地抽了一记,“那个……顾队……” “小影跟祝思来认识的年头倒没我这亲哥长,但跟他比跟我亲,红楼案之后,因为两个案子查办的失误,她后事那些事儿基本都是祝思来帮忙处理,我也是欠抽,跟他较这个劲……” 顾形压了下掌心,稳住了就差窜起身鞠躬赔礼的黄星骏,朝着瞬时满眼凝重的江陌弹了个响指,“袁兰茵那什么情况?陈锐一大清早就打电话让你过去看看。” “……钱安出事之后我不是让董知博盯着那个袁大记者吗,后来陈警官那边安排了人,我就跟董知博说了让他老实回家复习,谁成想这小子还惦记这茬儿,隔三岔五地过去搂一眼,倒是被他撞了个正着——” 江陌有点儿后悔着当时头脑一热把董知博牵扯进来的决定,抓了抓头发,无奈叹了口气:“今儿早上袁兰茵收到了一个寄件人不明的快递,里面是几张暗中偷拍袁兰茵上班下班还有在家附近的照片,后来陈警官大概问了一下,照片被拍摄的时间基本是在陈佐奕案发当天,而且快递里还有一封没有字的信,估么着有点儿……恐吓威胁的意思。” 顾形眉头一紧:“快递查了吗?” “好像是有人雇了一个专门抓小三的工作室,偷拍封箱之后套了快递的衣服托着正好在派件儿的快递员送上去的,董知博眼尖,拆了快递觉得不对劲儿就追出去了,把人扑花坛里按住了,这不正好让盯梢儿的周宥看见了,还以为是打架……结果前脚刚批评教育了解了一下来龙去脉打算放人,后脚袁兰茵就嚷嚷着董知博侵犯她个人隐私,没办法,到底是扣回所里。董知博怕我又骂人,没敢联系我也不敢给家里去电话,后来还是周宥想着之前在钱安她那个出租房楼下见过我跟他打招呼说话,这才让陈警官往咱们这儿来的电话。” 江陌嚼着没味儿的口香糖吐回到包装纸抛手丢进垃圾桶,转头又从她师父手里抠了一颗薄荷糖出来,醒一醒快犯低血糖的脑子,“跟工作室联系的号码是网络虚拟号,账户打款也都是网诈那一套,事务所没见过人,当小三儿那么查,还以为就是哪个原配夫人想给个教训。袁兰茵纯粹就是搅混水找茬儿,非拿董知博的事儿较劲,后来还是陈警官琢磨着要跟袁兰茵好好唠几句,那大记者才松嘴说要出差……这不刚给送高铁站——” 正这会儿,刑侦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铛啷啷”地顺着走廊里的过堂风打断了江陌将将要落地收尾的话音。顾形八成是被兜里同时来电的手机震得猛一激灵,歪七扭八地掏了半天才看清来电显示上指挥中心的号码,没等滑动接听,猫在副队办公室的耿秩就先一步“啪嗒啪嗒”地跑到小会议室门口,握着拳头往门板上一砸。 “中心医院医闹大发了,持刀挟持人质,咱们这儿就近,先带人过去看一下。” 第三百四十七章 帮凶-伤医(上) 案六帮凶 三十九伤医(上) “嘀——唔——!!” 盛安市中心医院急诊大厅警戒线外躁动拥堵得水泄不通的抢救通道总算被一声突兀又尖锐的警笛戳划破开,人群哗然喧嚷了一阵,乱七八糟地给刑侦支队这几位临时调过来支持救援的便衣挪蹭出一条能下脚挤进去的窄道出来,不多时,再熙熙攘攘地凌乱着堆挤在一块,不得消停地张望着根本就看不见事发现场的警戒线外沿,三人成虎地传讲着急诊大厅尽头遍地淌血的凄惨场面。 年节过后一直在外出差开会的总院长还在隔着“嘶嘶啦啦”的网络信号干扰跟几位院内负责配合警方救援行动的领导班子沟通交待,邵为安懒得听他放那些个拿腔拿调冠冕堂皇的屁话,甩手把“指导接续工作稳定开展”指导得滚烫的手机撇给护士长,急慌慌地兜绕到了还在研究怎么“妥善突破”急诊检验科室设备限制,确切了解人质情况并敲定救援方案的一众警方院方的领导指挥身旁,擎等着插话催上一嘴。 “挟持人质的绑匪叫冯东,男,四十三岁,在大概三十二分钟前持刀闯进盛安市中心医院急诊大厅,致伤六人,其中三人是医院的保安,一人是协助保安尝试控制冯东的急诊患者家属,还有一个是派出所的吴警官,不过万幸啊,这几位都是轻微伤,也就拦着冯东挟持人质的实习医生伤得重了一点,六分钟之前冯东挟持着急诊的小黄护士退到急诊检验科房间的时候才从掀翻的推车底下抬出来,好像是肋骨骨折,脑袋也破相了,但具体情况得问急诊他们,小护士被他拽进检验科之前眼瞧着是没什么问题,不过现在看这个监控的情况,应该是脚踝被踢伤,如果接下来出现行动不便的情况,对于冯东来讲——” 特警队姜庆先顾形一步抵达事发现场,拽着顾形大概说明了一下当前绑匪人质的情况,话音刚撂在半道,先被病床区哪台监测仪器撕心裂肺的警报声刺得抖了个寒颤,适才平静窸窣了三两分钟不到的外圈围观人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叫鸣声惊得霎时间扬了遍地的躁动不安。负责协助管片儿派出所维持秩序的黄星骏挺拔着五大三粗的体格子横档在几台恨不得贴在他脸上的手机跟前,咂么着离得老远只将将巴巴听清的只字片语,这才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在那一堆儿还在硬着头皮忙活清早城际私营小客翻车车祸处置的小护士跟前扫视逡巡了一圈,然后手腕发颤地掏出手机划拉了半天,末了才确认似的瞧见了本来应该今天凌晨下班,却因为突发车祸临时决定调休留下的黄星逸发给他这个亲哥的消息,另附家中父亲大人生日需要添置的礼物备选清单,让他人和礼至少有一样得回家露上一面。 黄星骏有点儿恍神,脑子里轰然炸成一片,扭身还没来得及崩溃,肩膀就被一条套了护士服的胳膊重重地压了一下。他稍微怔了一瞬,觑着那张毅然掠过他身边的侧脸张了张嘴,眼神陡然一晃,似乎在刹那间觉出自己在面对危险情状时难以免俗地对于妹妹的偏颇倾向,有些复杂地吞咽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哑声呼唤。 “江陌,小心。” 江陌有点儿意外于这位五大三粗居然能为自己的亲妹妹说上半句软话,扯着没翻利索的护士服衣领回头诧然地瞭了他一眼,然后觑着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藏不住的抱歉纠结咧嘴一笑,利落地敬了个礼就转身跑到监控室的指挥第一线,接过特警队耳机对讲设备,快速地藏挂在耳后发间。 “这个冯东不是前两天才闹事被处理了吗?”江陌隔着她师父的肩膀抻长了脖子瞄着显示屏幕上谈判不成僵持难下的画面,稍微拧了下眉间,又被耳机里信道混乱的炸麦声震得偏头眯了下眼,这才觑见虎着一张脸站在吴警官身旁帮他搭手往肩膀额头上缠冰袋的邵为安,目光相触一霎双双有点儿微妙地点头致意,不尴不尬地招呼了一声就扯回到一本正经上面:“邵主任……师父,他现在具体是什么诉求,还是想找喻洛闹事?喻洛今天也不在班?我待会儿过去把小黄护士替出来,得有茬儿跟他搭啊……” “他要是找喻洛就好了……一个住院医职称不高,事儿可没少摊——诶不是……警察同志……咱们急诊检验科这屋子是年头上才批下来投入使用的,里面仪器全是新的,你们这能不能——” 院办主任翻着眼睛嗤声嘀咕了一嘴,没等摇头晃脑地把话说完,先头顶着满屋子顿时寂静投来的凌厉视线理亏地把嘴抿成一线,然后吭哧瘪肚地清了清嗓子,稍微拾掇起几句正事来,“这冯东原先车祸送过来那时候就不太对劲,后来保险公司和交警过来调查过,这哥们儿是想骗保。说白了就是借着点儿酒劲碰瓷儿碰大发了,赔点儿小钱不干,就想坑笔大的。” 院办主任紧张兮兮地盯着急诊检验科监控底下那几台新置办备齐的仪器设备,然后捧着邵为安这院长都敬让三分的急诊大拿递过来审判的眼神,脑袋瓜里也愁得嗡嗡响,“但人家调查完一查记录仪就知道这家伙是故意迎着车跑上来的,骗保没成,腿还落一残疾,就开始惦记找医院闹,闹来闹去觉得没人搭理他,就抓住当时接诊的喻大夫不放,年前那会儿医院其实就已经协商赔偿过一笔钱了,谁成想他还不依不饶。” 顾形抬手接过管片儿派出所屡次三番处理调解医闹事件整理汇总的卷宗资料,沉着脸搭眼一扫:“老婆孩子跟人跑了,还把他好不容易要来的赔偿金也卷走……合着他是闹事闹得不过瘾,跑这儿来报复社会呢?” “所以才急着找市局借人,再怎么说也得先把那个小护士替下来。你就看这哥们儿一会儿抡一刀的,谁知道他待会儿是砍桌子还是砍人。真没准儿……我们支队常驻市区内的一大队没有女队员,二队三队的位置都偏,刚电话还得五分钟呢,这种情况又实在不敢上文职的同事——” “现在主要就是想知道他的具体诉求,他这一直猫在死角里,得有动作咱们才好研判救援方案……家属那边一直联系不上,喻大夫也是赶上跟车出去,估计还得十分钟才能回来。”姜庆先搓了两下急得满是油汗的额头,然后一言难尽地瞪了一眼那个试图再补充一句务必留意着那几台新置办设备“安危”的院办主任,转而耷下视线,看向借着她师父的手迅速了解了一下冯东个人情况,又瞄见镜子觉得对讲设备太过显眼,索性囫囵拆下来擎等着听他和顾形叮嘱交待的江陌,敛眉轻叹。 “听你师父的,优先确保人质安全,其他的事儿,江儿,你自己小心点。” 第三百四十八章 帮凶-伤医(下) 案六帮凶 三十九伤医(下) 墙上挂钟的秒针将将举步维艰地挪蹭了一周,寂静僵持的走廊里就骤然爆出一阵掺混在仪器警报声中近乎歇斯底里的哀嚎恸哭。 黄星逸明显察觉到贴按在她颈侧的刀刃受了惊扰似的微微一蹭,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藏在皮肉之下喉咙滑滚的细微响动像是落在身后绑匪心弦上的一根细针,戳刺得他本就紧绷得濒临崩溃的神志惶惶又无措地颤抖。 “外面什么动静?” “……室颤警报。”黄星逸先没敢吭声,默自忖度着一分来钟之前还在跟一墙之隔的谈判人员挥刀砸地声嘶力竭的冯东这一句几乎低声砸在她肩膀上的问话,下意识嘶声缩躲着松离一瞬又贴在她颈侧皮肤上泛着凉意的刀锋,被身后的人钳住后脖颈逼迫追问地搡了两下才沾带着哭腔磕磕绊绊地开口,“急诊检验科这屋子……离急诊手术室和设备间都近,过走廊就是病床区,你来之前客车侧翻的事故有两个重伤员还在处理,而且还有一个熬夜休克的女孩需要紧急手术……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不太好……临时调动耽误两分钟时间就能要命……” “……闭嘴!他们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冯东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像是为这丁点儿切身的生死攸关所动容,然而黄星逸也只听见他粗重地喘了口浊气,松垮了不过半晌的神经就被几墙之隔试图再度喊话的喇叭噪音激得整个人躁动地弹起,又呜呜渣渣地抡着他的管制长刀左一下右一下地磕砸在十几二十万起步的仪器底下支架的铁柜子上,示威怒吼地叫停了走廊上稀碎靠近的脚步声,“谁!再过来一步我就剁了她一条腿!” 黄星逸裹着已经被冷汗溻湿的护士服完全不受控制地抖了个寒颤。短暂几分钟的挟持,她甚至恍惚能猜得出冯东的喝声威胁当中哪句话不过是怯懦的唬人,哪句话才是彻底崩溃的胁迫——她直觉不妥地惊惧抬头,哀求一般看向墙角上方显然打算伺机而动的监控,死死地咬住嘴唇才勉强抿住了已经快不受控制地抽泣哭声,幅度极小地奋力摇头,缓慢又深沉地捯了几口气,尽可能地照着她那个当警察的亲哥闲极无聊教给她的人质自救小妙招,压住了自己的慌乱恐惧,顺带着平复下冯东不知何起“腾”地爆燃的怒火。 门外走廊极轻的脚步声碾蹭了一下,骤然止住。 对讲的话筒八成是“嘶啦啦”地蹭过什么衣服的布料,短暂的噪声过后换了一位开口闲唠不怎么讲究的“谈判专家”,端着话筒点上烟,打火机“喀嚓喀嚓”的响动隔得老远挑撩着冯东的烟瘾急躁,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哥们儿,冯东是吧?走廊里的人是医院的护士,你扣着的小黄护士脚脖子差点儿让你踹折,脑袋又被你抓着头发砸得满脸血,你没看她一直抖着呢嘛?让那小护士过去处理一下呗,不然你手里这个人质要是不行了,咱们特警同志也就没什么顾虑了,你还哪有机会继续跟我这隔着监控大喇叭没边没沿地往下拖?” 小黄护士眯缝着眼睛挤了下顺淌进眼角的黏血,大致听得出喇叭那一侧不慌不忙的指挥领导好像是刑侦的顾队长,忽然思及赶来支援的队伍当中可能还有她那个脾气跟爆锅一样的亲哥,缓缓地卸下了紧绷难松的力气,软塌塌地抵靠在冯东控制她手腕束带的胳膊上,无力得像是随时都能翻眼栽落下去。 顾形眺着屏幕里“顺水推舟”的小黄护士挑了下眉,扭身指使着负责帮没带耳返的江陌跑腿传信的肖乐天给她递个伺机行动的手势,转而一错不错地紧盯着总算撇舍了破罐破摔同归于尽心思的冯东,“你要是不信的话,那个桌子上不是有镜子吗?你拽着小黄护士往门口看一眼就知道了,就是个去帮忙处理小黄伤势的小护士——我跟你保证,绝对没有一把枪会对着你。” 冯东先没急着动弹,耸着肩膀碰了碰脱力瘫软的黄星逸,又探着满是油汗沾血的脑袋往她额头上和颈间擦破的伤处看了一眼,有点儿犯恶心地咕哝了一声,捯手用胳膊肘箍住了她的脖颈,然后连拖带蹭地倚到了检验科大敞断电的自动门旁边,斜眼往走廊里乜看到了一个抱头蹲跪在墙沿边站不起来的身影,拽着小黄护士的头发迫使她往外看上一眼:“来的人是谁?我怎么看着不像你们急诊的!说!” “……急诊的护士躲还来不及……还有那么多紧急的病患——呃唔……”黄星逸微微眯起眼,不大确认地定睛瞧望了半天,直待从来人抱头的胳膊缝隙里看清稍微有些刻意偏侧过来的那张脸,这才咕哝了一声,忍住被冯东薅抓着头发的痛哽咽了半天:“……她是我们心外的护士,姓江……跟手术居多,不常在门诊楼见面……” 冯东看了眼那个恨不能蜷缩成一团的鹌鹑,又缓缓耷眼瞧了瞧已经托扶不住的小黄护士,挑起刀尖用力地在她腿上戳了一下,然后趁着她难忍尖锐疼痛哀嚎出声的空当偏头定定地看向走廊里抱头缩躲得更远的一团,倏地抬了下眉眼,抡着见血的长刀砸了砸地面:“喂!姓江的!过来!先帮她处理一下!她要是死了我就拉你做垫背!快点!” 江陌佯装颤抖颤得她腿都快抽筋,闻声没急着回头,只是略微抬眼看向了走廊尽头趴伏在冯东视线死角里的肖乐天,扬眉示意一点,转而使劲地挤弄出一张憋闷得涨红的脸,演不出什么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表情,就索性干打雷不下雨地吭叽着埋下脑袋,连滚带爬假作腿软地挪蹭到检验科的自动门跟前,悚然敛眉地瞧望着这遍地的刀痕稀烂,抓扶着门槛的手臂下压稍待,然后躲着冯东肆无忌惮地挥刀威胁快步走到了黄星逸身边,拨正了斜挎在背后的医药箱,有点儿生疏地在小黄护士的眼神指导下哆哆嗦嗦地帮她止血包扎,再小心翼翼地格挡在了分神张望着走廊动静的冯东身前,缓慢温吞地把小黄护士推靠到冯东挟持威胁的危险距离之外,紧紧握攥着她的手腕。 然而未及江陌寻隙将人推撇到门外,冯东竟先一步提溜起行动不便的小黄护士狠踹了一脚,转头一刀横在了似无预料伸手去捞拽她的江陌颈前,赫然对着监控摄像头威胁道。 “把外面清掉,准备一台车和二十万不连号的现钞,我带着这个姓江的护士走——”冯东话说半道,相当顺势地往新来那位小护士的胸前铭牌上一瞟,却不料只瞭着她铭牌上复杂得看不大清楚的“酆”姓怔愣半瞬,几乎被他横刀抵住喉咙的胆怯小护士就猛地一拳砸在了他肋骨下缘的痛点,撤步狠砸掉了被他用纱布缠箍在手上的长刀,反手把他擒压在地面,膝盖重抵在他的腰眼,一巴掌抽在了冯东油渍麻花的后脑勺儿上面。 “还想跑?!我看你往哪儿跑!” 第三百四十九章 帮凶-拥抱(上) 案六帮凶 四十拥抱(上) 中心医院的救护车慌慌张张地歪停在急诊卒中通道入口的时候,冯东刚被四名特警环包落铐地塞进押送的警车,隔着防弹玻璃和铁丝拦网,愤恨地冲着拖拽住担架就跳下救护车的喻洛砸了几拳,然后就被钳扼住了肩颈,狼狈不堪地抵压在车厢的长排座椅,“呼哧呼哧”难再挣扎地喘着粗气,厚颜无耻地嚷嚷着什么胡诌乱学来的“天道不公”。 喻洛听见身后押送警车的混乱响动略一回头,然而只来得及看见冯东一晃而过沁了血色的歹毒恶意就被负责处理疏散押解的特警姜队长横身挡了过去。她略微抬眼,撞进姜队长那双安抚放松的眼睛怔了两秒有余,这才缓缓地松了半口气,点头谢过之后,逆着张望完热闹悉数散退的人潮,迅速地将推车送到了抢救室门口,利落地把这出车一趟化险为夷的情况跟刚结束一台手术的副主任逐一汇报,确认过接下来送检待查制定治疗方案确无贻误,这才敢回身张望着急诊大厅里的遍地凌乱,提溜起另外半口攒积郁闷的堵气。 哄闹崩溃了半个多小时的急诊系统正在警方的协助下有条不紊地恢复秩序。 刚刚送回急诊的患者被小护士推去做CT,归置完急诊手术室的护士长拨了通恢复接诊的汇报电话,瞭眼瞧向耷垂着肩膀站在急诊大厅正当间有点儿局促于自己这么个“始作俑者”身份的喻洛轻声叹了口气,转头瞄见了皱巴着一脑门子官司的院务副院长从邵主任的办公室里摔摔打打地迈步出门,紧忙勾手揽过且得兀自伤春悲秋一阵子的小喻大夫,躲着那两位满脑袋扒拉算盘珠子没地儿撒气的行政领导,囫囵个儿地把人往护士站休息室的小走廊里推了过去。 裹着胸带的实习医生这会儿还半倚在移动推车的板床上接受警方的例行问询,小医生觑见喻洛失神落魄地飘回来,紧忙托扶着没什么大碍的肋骨扇跟她挥了挥胳膊摆手示意。 适才在救护车上的电话里听说差点儿搭了条小命的人质黄星逸这会儿倒是拔着她瘦弱的小身板挺来劲。她额头上的外伤已经逢了针,架着缠了冰袋那条腿蹬开她那个围着她兜来绕去的警察亲哥张牙舞爪地在跟派出所吴警官讲述着一时片刻往前那点儿一发千钧,离得老远瞧见喻洛内疚得拧巴成一团的表情,又连忙收敛了点儿自己身为警察家属“英勇无畏”的架势,捞住喻洛的胳膊晃了晃,“没事儿啊喻大夫,这都是小伤,正好还能趁这机会歇几天……老大还说要给申请补偿金呢,你没捞着,可就归我跟小实习了。” “什么还能有你这小命重要?”喻洛实在过意不去地长吁叹气,“早知道刚才就不该跟车出去……” “咱们院急诊疑似高危胸痛的处理,除了几位不跟车跑的大拿,就属你研判症状实施处理的救治率最高,你不跟车,那患者的命谁去拼?”黄星逸抬眼挑眉,又牵扯着脑门儿上的伤口嘶声咧了下嘴角,转身拨开了关心她关心得有点儿碍事的黄星骏,张望着走廊尽头疑声问了一句:“别说我们俩了……小江陌呢?喻大夫,你刚见着她没?” 喻洛先怔,搭眼瞧看着小黄护士这位从刑侦支队赶过来的亲哥呆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脑子。她“腾”地站直身板,没等掏出手机追问一二,循着走廊尽头的响动扭过身去,放眼正看见挂了一身血污的江陌托着胳膊从检验科室的方向拖沓着脚步晃到休息室跟前的走廊,遥遥地看见喻洛撇着嘴角一副要哭的表情,揶揄打趣地挑了下眉梢儿,快步笑迎到她身旁。 “难得一见啊喻大夫……吓哭了?” “我是真没事儿——这冯东就属于外厉内荏,看见好欺负的他就来劲,真要动真格的虚着呢……” 江陌借了医院的淋浴间涮洗干净,套上喻洛借给她的衣服对着衣帽镜随意地耙了耙蹭了几泵医院洗发水搓洗得透彻蓬松的头发,然后扭头瞧望着搭住她的肩膀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圈才勉为其难放心跌坐在休息室床上的喻洛,拎起在检验科收集架上沾了满身血尿取样的护士服,一言难尽地裹着那股散不去的臭味把这衣裳扔进护士站的医疗废物垃圾桶,“这个……酆护士?护士服你得赔啊,我这属于执行警务期间不可避免的损耗啊,这你可别找我。” 喻洛还有点儿晃神,呆坐在床沿抬眼看着正在别别扭扭地活动肩膀的江陌:“你这肩膀是怎么弄的?” “估计是上次伤筋动骨还没彻底好利索,冯东那体格子扑腾两下没怎么按住,这不就被他撅屁股一拱撞那个架子上了,硌了一下,问题不大,正儿八经伤得挺严重的是小黄护士,回头我给他哥整条烟,医院这边儿你自己看着办。我刚还问了一下呢,好在都没什么大事。”江陌从镜子里歪头看向喻洛,觑着她通红憋哽的眼眶无声地笑了笑,缓步回身,勾住喻大夫快绷不住端重的肩膀轻轻一搂,“哭吧哭吧,吓够呛还硬撑着。” 喻洛先梗着脖子没动,挣扎着推了江陌一把就彻底崩溃地吭叽出声,嚎啕地勒紧了江陌的脖子后怕地大哭了几声,然后闷头缩在江陌的颈窝里抽抽搭搭地啜泣良久,直等到听见她口袋里的手机好一阵锲而不舍的振动才憋屈地松手,正大光明地往江陌没遮没挡的手机屏幕上耷眼一瞅。 聊天框上方的“邵桀”俩字儿实在是招摇得惹人生厌,喻洛眨了眨眼睛,又直勾勾地抬头盯着江陌似乎见怪不怪地侧脸,嘴角简直撇得像是一条被坠弯的扁担。 “这位警察同志,你已经两天没关心我了哦,什么时间有空记得来哄哄我。”喻洛长腔短调地瞄着聊天框里囫囵个儿摆在一块格外陌生刺眼的中国字念叨了一遍,“嗷”地一嗓子炸响在了江陌的耳朵边。 “我的白菜啊……你怎么真就挑了这么一头瘦了吧唧不压秤的猪——” 江陌支吾着咕哝了一声:“……他……哦对,我忘了跟你说……” “闭嘴。我这会儿听不得他什么好话。”喻洛哭唧唧地嚼了下后槽牙,歪头先看了眼似乎有脚步声紧忙迫近的门口,然后隔着江陌的肩膀抹了把眼泪跟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护士长点了点头,使劲儿搓盘了两下还有点儿晕乎发飘的脑袋,起身捞住休息室的门把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 “江陌,今天——” 江陌却一扬眉,截口打断地摆了摆手。 “我救人你救命,话说多可就生分了啊。今天的情况不是你的错,忙去吧,喻大夫。” 第三百五十章 帮凶-拥抱(下) 案六帮凶 四十拥抱(下) 重大刑事案件紧锣密鼓的调查取证期间,临时协助处置的这起医闹引发的恶性突发事件说到底连个插曲都不够算,江陌头顶着个主要参与的警务人员头衔,协同惦记着送小黄护士回家休息的黄星骏在医院跟进善后留证苦耗了大半天,直等到天光逐渐落暗才把车开回到市局后院,然后捏攥着始终不怎么吃劲得微微发颤的胳膊,闷头又扎进了挖心案没头没续无的放矢的筛查工作里面。 晚上九点过半,翻查以往案件关联监控视频翻查得眼冒金星的江陌和肖乐天被去找祝思来软磨硬泡了俩钟头才总算请动了那尊大佛陪他一道去折磨专家组的顾形一扫帚赶出了市局大门,肖乐天千载难逢地窜上了末班通勤,江陌也就不慌不急地开车回去,顺道抢在洗衣店关门闭店之前,把从喻大夫那儿借来的衣服送洗垫钱,托洗衣店日后帮忙送回到市中心医院急诊大厅。 抵着方向盘把车停稳在小区大院门口停车位的时候,江陌还顺带着瞄了一眼一道马路之隔的DRG基地。 邵桀时常晃来晃去的训练室仍旧没开灯,江陌趴在方向盘上饿得头晕,不太想吃便利店里那老几样快被她吃到吐的盒饭,磨蹭着想了一会儿江老师捎带回来那几大口袋泡面速食才慢吞吞地拎起手机跳下车去,无声地跟门卫里已经仰头去找周公下棋的冯叔摆了摆手,耷拉着脑袋踩了几步路,端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腾着邵桀这两天又半的光景里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地发给她,却没什么精力回复的消息。 申宁的赛程紧迫,邵桀这一个多礼拜也忙得要命。 江陌实在没什么力气撂下她这一肚子混乱去哄上一句半句,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长一声短一声地打了好几个哈欠,满兜摸索着家门钥匙准备熄屏收起的时候才总算留意,邵桀这一连串儿幽怨于确定关系谈起来的恋爱谈得宛如人机的撒泼打滚当间,居然还悄么声地藏了句原定计划明天中午回盛安的行程报备,以及汇报比赛战果结束之后半个钟头不到,没头没尾没句末波浪线地补了一句“看见了医闹挟持新闻,邵主任说你也在,忙完记得回个电话或者消息”的关心。 她指尖勾着钥匙扣甩了几圈,不大想把她这点儿沉郁得莫名其妙的负面情绪递到这几天比赛压力大得吓人的邵桀跟前去,踢踏着水泥石阶犹豫了一会儿,刚敲了一句“忙完回家”的定心丸发送过去就忽地掀起眼皮,摊手握住了拎甩得“哗啦啦”直响的钥匙,默声屏气地侧耳朝着她家的防盗门上贴凑过去。 屋子里先窸窣地响了半晌,然后就听见一串踢踢踏踏得相当耳熟的脚步声磕磕绊绊地往玄关的位置靠近。 江陌循着锁舌弹动的细微声响后撤了半步,撩起眼皮正瞧见防盗门板“歘”地掀推开来,一支锅铲和女仆围裙支翘的裙摆就先着那张笑脸探到了江陌身前,不怎么协调的四肢舒展又歪扭地摆出一副惊喜的架势。 “Surprise!” 江陌眨了眨眼睛,先没什么反应:“……” “……”邵桀就这么被晾在原地,遭了楼道里的穿堂风裹了个寒颤,这才后知后觉地瞧见江陌脸上几乎如有实质的沉闷忧郁,尴尬地跟她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几秒,还当是他这自作主张的意外惊喜招惹到了江警官向来十分介意的分寸问题,支吾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两句。 “那个……我们下午比赛完开会之后就自由活动来着……本来是明天回来,但我看见那个新闻就……有点儿担心,回来放背包的时候正好看见江老师和周叔在搬东西……说什么之后搬出去离得远照顾不到,就……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我还以为你今天忙起来估计回不来……还打算做点儿饭送到市局……没想到你能回——” 江陌顺着他手里忙乱无措的锅铲瞟了眼玄关架子后头洗刷干净摆在那儿的饭盒,然后才总算被屋子里蒸腾氤氲的热气柔软了紧绷得僵硬了整天的眼尾。她推抵着堵在门口有点儿碍事的邵桀挤进屋子,背手拽门落锁,闷头上前了一步,环臂挂住了邵桀的腰,然后箍住这个一瞬震惊僵硬的小身板叹声轻笑。 “别乱动,抱一会儿。” “……吓我一跳。”邵桀双手高举状似投降地傻站了一会儿,这才敢仗着如今这点儿恃宠而骄把江陌彻彻底底地拢进自己的怀抱,单手托住了江警官的后脑勺,“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炉灶上还炖煮着砂锅,羊肉山药的甜香味儿被抽烟机“轰隆隆”地卷走了大半。江陌挪蹭着摇了摇头,分神瞧见厨房吊顶上没光没亮的灯,闷声问道:“我就说刚在楼下没注意到什么扎眼的光亮……厨房灯坏了?” “好像是江老师白天研究做什么东西来着,锅盖炸到棚顶上砸一下就坏了,这个灯嵌在这种老式的吊顶里,明天上午我找师傅过来再说。” 邵桀低声细语地搭着话,隐约觉出江陌箍在他腰侧的胳膊在抖,沉默了片刻,抬手轻轻地在她受过伤的那侧肩胛的位置摩挲,然后察觉到她不自在地嘶声瑟缩,略微蹙了下眉头:“抓人的时候撞到肩伤了是吗?还疼吗?” “疼倒是不疼,就是多少有点儿后怕,刚开始着急救人下手有点儿狠,把绑匪惹急了。” 控制持械绑匪冯东的当时,其实差点儿就闹出了一个性命攸关的岔子。江陌倾身奋力地压着活鱼似的胡乱蹦跶的冯东等待走廊待命的特警同志上前协助控制,就这么三两秒跟“漫长”俩字儿毫不挨边儿的光景,始终被安全管控在危险区域以外的护士长着急忙慌地闯进了参与指挥的领导堆儿里,朝着对讲的麦克风方向扯嗓子喊了一句。 “污物处置室里丢了一把没做处理的手术剪子!” 江陌那会儿头皮都快炸开,被冯东回身抡起的剪刀锋刃离她的喉咙几乎只有不足半寸的距离——她下意识地躲过,从冯东背上猛地掀了下去,惶急地追赶不成,这才被他搡在了搁置检验样本的架子上去,沾了浑身的污迹。 但江陌嘀咕了两句就觉得这话说出来有点儿矫情,红着眼眶闷在这还算宽阔的电线杆子怀里叹了口气,攥着总算抖得没那么明显的手腕撤身抬头,却不料将一扬起脑袋就被邵桀不依不饶地圈紧,扣在他怀里侧耳听着他有点儿超速的心跳默声良久,才重新提挂起丁点儿恢复平静的笑,拍了拍他的腰背示意他撒手。 “没事儿了。我好饿啊邵桀,有饭吗?让我先吃一口。” 第三百五十一章 帮凶-坦白(上) 案六帮凶 四十一坦白(上) “你今天下午这场比赛……挺重要的?” 江陌盘腿坐在餐桌跟前划拉着手机,嗅闻着厨房一隅蒸腾湿润的香气打了个哈欠,倚着桌子托腮回头地眺看着邵桀踢踢踏踏地踩着拖鞋的背影,然后把手机搁在桌面上省了点力气,耷拉着眼皮瞄着搜索了邵桀之后弹出来的热闹页面,又随手戳进了超话的链接,漫不经心地扫搭着屏幕上一水儿的评论区抽奖和尖叫隐晦的窃喜,抬起眼皮补了一句:“你这个超话里抽奖的……是得关注吗?还是有什么条件啊?白抽?会不会有搞网诈的混进去?” “……?”邵桀脑袋快扎进抽烟机里,没怎么听清江陌随口搭茬问起来的头半句,撂下翻炒的锅铲,添水炖煮调稳了火候这才拎着围裙擦了擦手,拧着一脸莫名探身凑到江陌头顶,顺从地瞄了一眼江警官的手机屏幕,不太确认地眨了眨眼睛:“今天比赛是跟这赛季的夺冠热门队伍,赢了之后,接下来争季后赛的名额没那么紧张。搞抽奖的应该没有吧……不过倒是见过有做应援骗钱的,报警之后调查还挺费劲。” “举证充足金额够数立案调查倒是没什么,就是老赖太多,大部分单笔金额数目不是特别大的,根本等不到强制执行就耗不下去……这好歹都是你粉丝,之后采访还是直播什么的,多提醒。然后让她们下载那个,反诈的APP。” 江陌大概解释了一嘴,撩起眼皮看见头顶上邵桀那副失笑无语的表情,缓慢地想了一下,咋舌嘶了一声出去:“我们队里没多少宣传下载的指标,都是他们派出所忙叨这些事情。”江陌唠两句唠得自己都心虚,敛回视线尴尬地咳了一嗓子,直接厚颜无耻地转移话题:“……不过邵桀,你是不是女粉丝特别多?” 邵桀没料到江警官这会儿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嘴比脑子先快一步:“不是。” “……看来是挺多。”江陌嗤声先笑,歪着脑袋看了会儿一时半刻还等不来饭吃的厨房,挽起袖子就往洗菜池跟前凑,“我帮你吧,能先挖口米饭吃吗?” “没熟呢。”邵桀眼疾手快地拎住了江陌试图掀开电饭锅一探究竟的罪恶之手,囫囵往她手心里撂上两颗土豆,“不想吃夹生的饭就老实点儿,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就把土豆洗了皮削掉。” “……也行。”江陌在厨房没什么话语权,但胜在懂得从善如流,歪在水槽边上给土豆搓了个快扒皮挫骨的澡,半道忽然抬头:“哦对了,刘水被抓的事儿,因为还涉及到之前他找人动手打你那个治安事件,我前两天跟你们徐经理说过了,让她等你比赛之后再告诉你。那哥们儿身上挂着不少零碎,蒋唯礼……没趁机找你麻烦吧?” “……刘水帮蒋唯礼走过不少账,他被逮捕,蒋唯礼现在自顾不暇,应该会有相当一段时间不敢扑腾什么水花。”邵桀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再刻意遮掩着什么,拧着眉头伸手拯救了一下可怜的土豆,又蓦地抬起眼皮,“……这案子是你在查?” “让人帮忙还嫌弃……”江陌甩了甩手,偏头瞄见遮在塑料袋子底下的一小盆草莓,一心二用地悄悄伸手:“刘水的案子缉毒经侦两手抓,我管不着,温晨大摇大摆带人回来的时候正好跟我走个顶头,你挨揍那回他也知道,就随口一说。” “还没洗——”邵桀手里捏着刮皮刀伸手没拦住,听见“温晨”俩字儿就别扭,嘴唇撅得老高:“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 “咱市里缉毒支队也跟我们刑侦一栋大楼,人就打我跟前过去,两回跟刘水直接间接起冲突的时候都是温晨在处置,提个醒而已。”江陌手快地又捏了个草莓往嘴里塞,抬头觑着邵桀那灌了一肚子没边儿飞醋的倒霉表情,弯起眼睛轻声地笑:“缉毒那边的情况比较复杂,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但经侦这一块儿,涉案相关人员估计免不了警察叔叔登门拜访……蒋唯礼应该排得上号。” 邵桀剐蹭着土豆皮的动作一顿,慢条斯理地把土豆晃水一捞,“……所有跟他有账户往来的都会去警察局喝茶?” “看金额用途,不合理的、数额过大的、来往频繁的等等吧,走程序例行询问肯定是跑不了……我倒是在食堂听同事提过几句,蒋唯礼跟刘水的交易掩护倒是做得挺好,不过之前因为刘水派人找你麻烦那会儿温晨按照涉毒关联人员细查过他们俩的私下往来,属于撞枪口上了,估计免不了后续调查,无非就是时间问题——” 江陌不深不浅地点到为止,偏头耷下眼皮,看向了正不自觉地拿指甲抠土豆的邵桀,凝眉一蹙,伸手阖紧了还淌着涓涓细流的水龙头,“这里面还有你的事儿?” “——饭马上好……”邵桀乖巧地放下手里的土豆和削皮刀,瞄了眼已经倒计时三分钟的电饭煲,委委屈屈地掀抬起视线往江陌的脸上撩。 “吃饭的时候,我再跟你坦白,好不好?” —————— “等等——等会儿?”江陌捏着筷子抬手一挡,呛了一口饭粒偏过脑袋猛咳了两嗓子:“你是说……蒋唯礼曾经通过刘水的路子,买断过一个自媒体营销号手里的,偷拍到陶方的手腕被蒋唯礼踩折的视频?不是……这够轻伤故意伤害的没报过警吗?” “报过。但因为同时多人殴打,偷拍的视频又比较模糊混乱,后续研判也就只能指认蒋唯礼在事发现场,轻微伤,走民事诉讼,偷拍的视频不能作为证据提交。而且因为带视频报警的事儿被蒋唯礼留意到,所以后来才顺水推舟,把这段视频留底之后以视频包装制作的名目打款卖掉。” 邵桀沉了口气,声音越说越小,悄么声地抬起眼皮看向了并没打算再插嘴反问的江警官,哼哼唧唧地继续说道:“不过这事儿已经挺久了……账目的话应该是以挂靠的名义走的公司,后续处理我没怎么过问,但来龙去脉我差不多都清楚……” 江陌先没搭茬儿,“嘎嘣嘎嘣”地啃嚼着汤锅里的排骨,忽然抬眼揪住了餐桌对面邵桀胆战心惊理亏乱瞟的视线,拎起手机含糊问道:“你那个公司叫什么?” “工作室的名字是叫疯狂艺术家……公司注册是叫视傲文化……” “视傲……邵?”江陌眨了眨眼睛,差点儿咧嘴笑出声,抿着唇边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你总紧张个什么劲?我又没审你。” 邵桀耷拉着脑袋简直要哭:“我怕你觉得我是故意在瞒着你……” “咱俩属实认识的时间有限,算不上瞒不瞒的,要是真觉得你为人做事不太对劲,了解你这点儿底细还不算什么难题。”江陌撇了一块排骨又夹了一块新的,眨巴着眼睛忽然一顿,不太敢确定地想了一会儿,倏地抬眼问道:“诶等会儿……江老师说前几天周叔那个什么演出公司融到了一笔本地的投资,这事儿……该不会也跟你有关系吧?” 邵桀连忙摆手,天可怜见地摇头。 “这个真的是韩律干的!公司正经业务的处理都是他干的!我也是快签合同的时候才知道的!真的!我保证!” 第三百五十二章 帮凶-坦白(下) 案六帮凶 四十一坦白(下) “……咳——咳咳!还……咳咳——真是你?” 江陌屏着呼吸怔了两秒,张嘴先被自己呛咳得脸红脖子粗,偏着脑袋避开餐桌上的菜盘,胡乱地挥着油渍麻花的手抓了一把桌沿上的纸巾盒,“我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谈个得跟我师父和老耿报备的家属……不是……你们打比赛这么挣钱?” “其实也不是……”邵桀闷头吭叽了两声,偷摸挑眼看见江陌捞手抓了个空,紧忙抠扯几张纸巾递到她手边,又捧着一杯水低眉顺眼地候在那,“就……高中跟我爸妈较劲那会儿,在网吧做游戏主播打业余赛攒了一笔钱没地儿花,也是正赶上韩律从初中开始跟着家里鼓捣股票投资这些东西,就跟我借了启动资金,那点儿钱被他炒得翻了几番……后来说是股市基金不好,他刚上大学那会儿就帮我注册了一家公司搞风投,后来陆陆续续收购小公司工作室什么的我就不太懂了,现在视傲文化的事儿,都是韩律,还有之前因为举报蒋唯礼被吊销资格证的记者姐姐在管——” 江陌攥着纸巾清了清嗓子,微微眯起眼睛:“记者姐姐?” “赵姐——呃名字叫赵昭,最开始联系到我,打算一起着手调查蒋唯礼参与假赛博彩的人就是她。”邵桀绷直了身板儿,真诚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他们俩能把公司的规模搞得这么大,现在公司主体主要是搞投资,还有直播平台签约推广选手商务什么的……正好还有职业选手的身份摆在这儿……你不要嫌弃我——” “赵……赵记者?……我嫌弃什么?就是突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傍了个小小年纪事业有成的大款,总觉得有那么点儿……”江陌先小声嘀咕了一嘴耳熟,撩起眼皮实在心情复杂地盯着邵桀看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摇头笑了笑,捻干净了手上的油花就抻长了胳膊揩过小朋友糊着红烧酱汁的嘴角,然后觑着他“噌”地烧红的耳朵,眉毛略略一挑。 “……除了你这个公司的事情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要坦白从宽的?要不今儿就顺道?” 邵桀抿着嘴角,“还……真有。” 江陌话刚说完就拎起了汤勺,全然没料到这么个随口问出来的“坦白从宽”还真能炸出来这么点儿另有隐情的火苗,陶瓷的勺子还没等搁进汤碗先往邵桀的脑袋上一敲:“……你他大爷的是保密局的吗?” 邵桀没急着吭声,乖顺地探着脑袋挨揍,摸了摸被江警官刻意收着手劲儿敲打的额头,顺势撩眼看向江陌脑门儿上有点刻意藏掩在刘海底下几乎散褪的淤青,“……还有一件事,其实不能算瞒,但是,是关于你跟我——” 邵桀这隐隐约约的话音没等说到半路,先被江陌搁在餐桌一角的手机上突如其来的黑猫警长震得猛地一抖。他看了眼江陌蓦地蹙紧的眉头,见她没什么遮掩地晾了手机一会儿,这才耷垂着视线瞥向来电显示的“山前酒吧老板-罗恃”有零有整的几个大字,抬眼接住了江陌竖起手指的嘘声示意,眼瞧着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懒得拎起手机,滑动了外放接听。 电话那边先顿了半秒,然后从听筒里挤出一声长腔短调的“江警官”,贱了吧唧地喊得江陌都生理不适地抖了三抖。 邵桀听着这动静儿当即虎下脸,张牙舞爪地指着手机“兴师问罪”,得了江陌压下掌心让他安分的指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撅起嘴,老老实实地揣着胳膊死死盯着江陌。 “罗老板,有话直说。” “嗨……也没什么紧要,就是辗转听说今天中心医院里医闹闹成持刀挟持的事儿,得知江警官英勇救人,这身为五好市民,关心一下咱们英雄同志的情况,顺道邀请你共进晚餐……不知道江警官愿不愿意赏我这个脸?” 江陌垮着一张懒得听他放屁的脸,拎着汤勺慢条斯理地嘬:“罗恃,我再说一遍,我没时间听你跟我打哑谜,你那花可是差点儿害得我到局长那儿接受审查,想从我这儿捞好处,罗老板好像没什么诚意。” 罗恃一怔,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那花还不够诚意啊江警官,酒吧后门的监控我可都给你了——” “剪得七零八碎的监控视频,罗恃,你是不是真当我们刑侦支队都是傻子啊?” 江陌冷哼了一声,拨搅着热汤的动作稍微一顿:“还是说……监控视频根本就是个幌子,那张房卡才是罗老板的诚意?” 罗恃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就说江警官不会连那么大一张卡片都视而不见。跟聪明人打交道,我又何必藏着掖着自取其辱呢,是吧?你虽然没赴约,但托人打听打听那间总统套最近常驻的VIP客户是谁……总不至于太困难。” 江陌听着他兜兜转转的话音实在无语,索性撂下汤碗直截了当地反问:“梁明上一次跟我碰面的时候还嚷嚷着不共戴天要置我于死地,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罗恃的笑声听多了莫名有点儿瘆人:“江警官,话说得太明可就没意思了。” “那我总得知道二位老板想要暗示我什么吧……梁霁?案件相关的前提下我能充大头查他一次,可不代表能随随便便地查他第二次,你们要把我当枪使,怎么着,也得给我点儿实实在在的证据。” “……江警官这话说的,我们这是想要为了社会治安做出一点儿贡献,怎么能是把警花妹妹当枪使呢——” 罗恃沉默了挺久才没话找话地开口,江陌却瞧量着这位显然没做好和盘托出准备的“举报人员”,截然打断了他接下来十有八九要四处乱飞地闲篇乱扯。 “看样子罗老板和梁老板还是不急。那就不妨等二位什么时候有诚意了再来联系我吧,或者——等着温警官联系你们也行。” 江陌没给罗恃留什么犹豫踌躇再做试探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然后抬眼看向明显憋了一肚子郁闷不知道能不能探问的邵桀,挑起眉梢想了一会儿,颔首准允:“想问什么就问,我自己看着答。” 邵桀没头没脑的闷气刚生了一半儿,闻言“腾”地倾身,连珠炮似的开口砸向身前。 “罗恃是谁?房卡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叫你警花妹妹?还有……怎么哪儿都有那个温晨?!” 第三百五十三章 帮凶-前妻(上) 案六帮凶 四十二前妻(上) “罗恃的事……其实有点儿说来话长。撇开最近查案相关的前提不谈,我跟乐天儿最开始和这人打交道,还是因为韩律和杨糖果前段时间——” 江陌吃饱喝足地撂下碗筷,屈着胳膊抵撑在桌沿,有点儿别扭地忖度着挑拣出个模棱两可略作提点的用词,就觑见邵桀恍然似的抬高了眉眼:“罗恃是疑似给韩律戴绿帽子那个?” 江陌被他这句挑明的话反问得一愣,稍微回想了一下她先前只来得及旁敲侧击地问过邵桀一次,他那位掏心掏肺的好兄弟近来感情状况怎么样,撇了下嘴角:“韩律……跟你说了?” “那倒没有。别看他花花公子的谱摆得挺大,但对他那些位历任在任的女朋友还算尊重,这种关系到杨糖果名声的话他不会说,无非就是之前去警局接受调查那次,回去之后,他跟我提了一嘴你还有小肖警官给他提醒多关心关心杨糖果的事儿……韩律八成是猜到了,不过没深究而已,就说了一句他心里有数。” 邵桀耸了耸肩,并没打算过多介入到人家小两口之间的感情问题当中,顿了片刻,又蓦地抬头:“那房卡呢?这罗恃到底要干嘛?” “他想打窝钓鱼,但我跟师父商量了一下,暂时不打算上这个钩……放长线摆下去,谁是被钓的那个还不好说。” 梁明背后的案子牵扯颇多,江陌不好明说,顶着邵桀直勾勾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划拉着手边的碗筷:“盛城国际前阵儿接受调查的新闻你估计看见了,还是跟梁明梁霁这两盏不省油的老灯有关,这里面的弯弯绕,远的不用看,看你们徐经理的动静就能大概看出点儿门道来——你还吃不吃,不吃我收了?抓紧收拾过去,我好把碗洗了……你也早点儿回宿舍休息。” “我还生气呢,你严肃点儿!”邵桀鼓着腮帮子嗔怪地夹了江陌一眼,手上倒是一点活儿没落,“收拾过去你就休息吧,明天早上不是还得早早回队里吗?我归置完再回去。” “……生气?因为房卡的事儿?”江陌抢先一步霸占了洗碗池,回身接过邵桀拾掇妥当递过来的盘子碗,“我不是没去吗?” “是你去不去的问题吗?男人的话能随便信吗?光听动静这罗恃就不像什么正人君子,那脑子里保不齐怎么龌龊呢!要是他之后真打算提供证据协助你们破案,再给你送个房卡,你难不成还真打算去一趟?万一他要是在酒店里临时起意呢?” 邵桀咂么着这点儿极有可能失控的预想,欺身把江陌锢在了洗碗池跟前,“他要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呢,你一时疏忽……” 江陌这才挑了下眉,慢慢腾腾地琢磨明白邵桀这别别扭扭的气愤从何而来,搓了搓洗碗巾上的泡沫,笑声叹了口气出来:“不会的。” 邵桀耷眼觑着江陌嘴边弧度先跟着咧嘴,牙都龇出来才意识到他又被她这张平静柔和时极具欺骗性的脸牵扯得跑偏,嘶声急切:“怎么就不会?你的警惕性呢江警官?你这危险预判不够深刻啊……总不能因为你是警察就忽略掉男女之间的体型体力差距吧?我跟你讲,要是认真起来,我都能把你撂倒你信不信——” 江陌嗤声又笑,截口拦住了邵桀的肆意发散:“那是因为是你啊邵桀。” 邵桀先没怎么反应过来,眨巴了两下眼睛才觉出脸颊红彤彤地烧起来:“——我正教育你呢……你这……不是……犯规了啊……” 江陌看他这副顶着一张大红脸哼唧别扭的模样实在可爱,趁着他反应不及的空当凑到他苹果似的脸蛋旁边“啵唧”地亲了一口,转而屈着胳膊肘试图把人推开:“行了,听你的,跟罗恃打交道的时候多长几个心眼儿……起开,我好不容易勤快一回,躲远点。” 邵桀没想到还能捞着这么一个意外之喜,舔着嘴角眨了眨眼睛就想扑上去腻歪,却不料使坏耍赖不成先被江陌以“胡来算袭警”的由头原地制裁,委委屈屈地搓吧着被擒拿的胳膊往洗手台旁边一歪,瞄了眼亟待善后的餐桌凌乱,没急着动弹。 “不过,刚听你提梁霁……你们最近调查的案子,又跟之前那个被车撞死的小偷一样,跟他有点儿关联?” “目前来看……只够得上——赶巧。”江陌摇了摇头,没顺着邵桀的话茬儿说得太深,“他跟你们徐经理怎么样?” 邵桀压了下嘴角:“不太清楚,这趟去申宁赛程有点儿紧,训练期间她不怎么在我们跟前晃,不过倒是听说这段时间吵架吵得挺凶,老霍一天愁得不行。” “霍柯?你们那个主教练?”江陌回头看了邵桀一眼,“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他愁什么?” 邵桀唉声一叹:“单恋了那么多年,看着喜欢的人受委屈能不愁吗,但这个身份摆在这,又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明白。” 江陌略微回想,有点儿意外:“你们教练喜欢徐经理?” “还不明显吗?”邵桀噗嗤就乐,拎了个刚被江陌左一口右一口偷吃了小半盆的草莓递到她嘴边:“你这个脑子在这方面倒是真的不怎么灵光……” 江陌被他笑声戳得咋舌,“吭哧”一口趁机打击报复地咬住他的手指头,听见他嘶声闷哼稍一抬眼,视线却正撞进邵桀那蓦然沉暗的眼色。江陌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适才的报复之举被这小屁孩儿曲解了意图,没等歪头躲过他倾探过来的唇边水色,搁在桌上的手机就没什么眼力见儿地唱响了正义之歌——江陌愣了半晌,差点儿没笑出声,紧忙冲了冲手上的泡沫挠了挠邵桀的下颏,然后余光觑着他尴尬地歪倚在橱柜上一跺脚,认命地叹了口气,接过了江警官放在半道的活儿。 “咳……咳咳。” 江陌稍微清了清嗓子,搭眼看见来电显示,开门见山地问说:“师父有情况?往哪儿去。” “机场,T3,国际航班。陈佐辉陈佐奕都死了,富安兴城这家产争夺战可有意思了。”顾形猛抽了一口烟,吁声一叹:“陈佐辉的前妻联系到我们,说带着女儿回国,凌晨落地,有情况要到市局里细说。” 第三百五十四章 帮凶-前妻(下) 案六帮凶 四十二前妻(下) 江陌拎着手机径直走到玄关衣架,挂断电话几乎不作他想地捞起外套,胳膊都探进袖子里才恍然意识到家里还有个小朋友可怜巴巴地等在那。她急吼吼地调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到餐桌前头,抱歉地捧住了邵桀写挂在脸上的那点儿“我就知道你差点儿转眼就把我抛在脑后”的别扭:“对不起啊,我得出去一趟。” “……晚点儿还能回来吗?”邵桀拽着女仆装的围裙擦了擦手,直接无视掉江陌对于“因公冷落”的介怀见外,“要是能回来的话,我就等你。” 江陌顺从着邵桀的示意快速检查了一下随身的手铐装备,满兜摸索着不知道被她随手扔撇在哪儿的车钥匙:“待会儿直接回队里,案子调查的进度已经够拖了,有线索肯定——” “那收拾完我也就回基地宿舍去。”邵桀轻声叹了口气,搭眼看着江陌忙忙叨叨的动作,转身往茶几的方向踱了两步,捡起车钥匙抛手扔了过去:“刚掉地上了,我随手放在茶几……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江陌先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一本正经地对着慢悠悠挪蹭到门口的邵桀敬了个礼,撑着防盗门把手半个身子都探出门外去,又忽然顿住,撤步回身揪住了邵桀被女仆围裙攒挤得皱巴巴的衣领,没轻没重地朝着他慌乱诧然地抿成一条线的嘴角贴吻了一记,然后余光觑着邵桀瞬间蒸熟的脸,摆手退出门外,笑声说了一句。 “走了,有事发消息。” —————— 刚还在小区大院正门保安亭里眯瞪得云里雾里的冯清祥这会儿正端着一缸子热滚的茶叶在亭子跟前踱步绕圈,他老远就看见江陌缩着肩膀从深夜的冷风里晃出来,提早开了小区的门禁,目送着这位忙起来没时没晌的警察姑娘快步跑上车去,再一脚油门钻进深夜凝滞的薄雾里。 江陌吃得太饱,嵌开车窗吹风醒神,趁着等待路口红灯读秒跳转的空当打了两个哈欠,捡起随手甩在中控台上“叮叮咚咚”弹了一连串儿消息的手机,先逐一确认了一下顾形同步给她的关于陈佐辉前妻的相关身份信息,一目十行默记了几秒,临着退出锁屏之前,瞥见了适才吃饭前扒来滑去又被原地搁置在那儿围观粉丝莫名奇妙吵闹起来的微博页面,略微想了一会儿,抢在信号跳转变绿之前,迅速地拨了通电话出去。 肖乐天八成也是被顾形一通电话喊起来待命,开口一句话当间还打了个哈欠:“师姐……嗷呜……怎么了?” 江陌摇上“轰隆隆”灌凉风的车窗:“接师父电话了没?你是明早归队还是待会儿就回局里?” 肖乐天压根儿没醒,话音越说越含糊:“打车在回队的路上了。你得去接那个谁的前妻是吧?师父说他跟你在机场碰面,不用我跟着去……” 江陌抵着方向盘稍微点头:“那正好,小米录之前归置过钱安实名下各种软件的账号,还有相关聊天的记录,你还记得吧?” “记得。”肖乐天听见这茬儿稍微来了点儿精神,“我偶像他们差点儿被投毒的事儿不就是从这里面扒出来的。” “当时米录整理的账号里,还有一部分已经隔了很久没再登录,或者钱安手机里压根儿没有下载留存的软件,你看看能不能登录上去挨个儿过一遍。” 江陌抹了把方向盘,拐上直通航站楼的高架匝道稍微松了一脚超速的油门,“钱安在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但在网上就没那么消停,之前咱们调阅记录的时候重点都放在寻找三年前挖心案的关联线索上,其他一带而过的部分,仔细翻翻看。万一有什么遗漏也说不定。” —————— 因为天气原因航程延误的长途航班落地时天边已经挣扎着漏出几分光亮。熬夜接机的人只零星剩下几位,丧头耷脑没什么精神地趴靠在机场出站口外侧的围栏上面,四下张望着还没上班就位的地勤。 顾形这大半宿蹲在吸烟区的冷风里嘬了半盒烟,裹在身上的寒气凉得呛人。出站口总算有工作人员就位,江陌端着一杯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捧出来的热饮咖啡递到他手边,转头就看见一个妆容打扮精致利落的女人拖拽着行李箱和一个约略七八岁的女孩儿急切又犹豫地伫立在出站口的自动门前,盯着顾形晃来晃去的警官证再三确认了几遍,适才踩着细高跟的小羊皮鞋“咔哒咔哒”地走到了江陌和顾形身边,随手把行李箱丢给了看着就资历尚浅的江陌,示好似的把手伸向了顾队长面前。 陈佐辉的前妻宋静在陈老板还没被人剖腹挖心一命呜呼之前就久居国外,对他那些个不干不净的“鸳鸯债”大略知情,不过是商业联姻各取所需懒得参管,只偶尔在陈佐辉出国谈生意时才扮演个三五日光景的和睦夫妻,然后在机场作别地一瞬就扭头分道各寻新欢,个中关系万千,归根究底不过是富安兴城早年间家大业大的那些个股权。 “他死之前去我那儿也是为了这件事。” 宋静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刑侦支队会客专用却没什么品味的咖啡,微微蹙了下眉,并不掩饰厌恶地将这眼瞧着临时洗涮出来的马克杯远远推开,“我女儿呢?” “她刚说饿了,我们内勤的女警带她去食堂吃早饭。” 江陌偏头看了顾形一眼,得了颔首准许才起身上前,撤了那杯惨遭嫌弃的咖啡,拧了一瓶矿泉水搁在她跟前的茶几上面,“我们这条件比较一般,但肯定能保证她吃不坏,遍地都是警察,放心。” “不好意思,我不喝这个牌子的水。本来就是各取所需而已,不必麻烦,话说完我就会带我女儿离开。” 宋静照旧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始终没打算给在座的警察几分薄面,直截了当地把话音挑明白:“劳驾二位接机也不过是担心富安兴城现在一团乱,陈佐辉起家分红的那些兄弟手上不干净的不在少数,在你们这儿晃一圈,无非是担心他们动什么没用的歪脑筋,让他们稍微收敛一点。” “明白了,那咱们就开诚布公。”顾形托腮看了宋静一会儿,叹声笑起来,“听这架势,宋女士是打从一开始就觉得陈佐辉的死,就不是原本定性的无差别施害?那为什么三年前不跟警方联系交待?” “因为我只是希望富安兴城姓陈而已,陈佐辉是死是活,我其实没那么在意。”宋静坦然地耸了下肩膀,微微笑起来。 “况且……因为陈佐辉在死前找我商量变更他弟弟手里股权的缘故,我这三年里还真就一直以为,他当初的死,极有可能跟他弟弟陈佐奕有关。” 第三百五十五章 帮凶-再婚(上) 案六帮凶 四十三再婚(上) 陈佐辉是当年挖心惨案尚未定性连环案件的第二位死者,因为背靠着富安兴城,社会关系和背景情况相较于第一位死者简直天差地别,外加上顶着“纳税大户”的优秀企业家头衔,各方面的敦促施压简直像是几座大山压在刑侦支队的脑袋上面,陈佐辉遇害之后的案由研判其实相当谨慎,“兄弟阋墙”暗中谋害的杀人动机甚至曾经是警方调查走访的绝对重点。 然而也不知道是这个陈佐奕压根儿跟他大哥的死没半分关联,还是这人扮猪吃老虎的架势实在天衣无缝十分圆满,刑侦支队投诸警力暗中盯守许久,也没见他漏出丝毫破绽。 直到,第三位挖心案的受害者出现。 顾形稍微仰靠在会客室的小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盯着宋静看了片刻,没急着搭茬,摸索着兜里的烟盒磕了一根捏在手里,状似无意地瞭眼看向宋静脸上顿时被敲破了从容的表情,慢条斯理地举手示意,再原模原样地把烟揣进兜里。 “当初调查陈佐辉一案时咱们电话联系过啊,那会儿宋女士没提过这事。详细说说?” “……富安兴城内部矛盾的传言随便问问就知道了,关于猜测陈佐奕暗中使坏的事儿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你们查来查去什么都没发现,我何必多此一举呢?”宋静对于自己把控谈话节奏被强行打断一事略感不满,绘描精致的指甲“嗒嗒”地捻蹭了几下,“陈佐辉想要拿掉他弟弟手里为数不多的实权产业,特地出国一趟拉拢我手里的投票表决权。那时候可不只是我,跟富安兴城有生意往来的整个圈子都在猜是不是陈佐奕的手笔,如果不是因为陈佐奕也死于非命,我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俩的事儿,不只是兄弟反目那么简单。” 默声坐在一旁的江陌闻言皱了下眉,摆着执法仪粗略记录要点的笔尖迅速划写了几笔,然后在她师父耷眼看过来的一瞬,用力地圈点再三。 “那也就是说,重点不是他们兄弟俩的矛盾,而是他们兄弟俩闹起矛盾的前言。”顾形眼睫一落一抬,“陈佐辉为什么要把他亲弟弟从富安兴城这么个家族企业里一脚踢开?” 宋静不慌不忙地别过耳畔的碎发,搭眼看着茶几上正对着自己的摄像头:“不知道。” 顾形闻言一抬眉毛,定了几秒,伸手把记录仪电源关掉往怀里一捞:“现在呢?” “不知道是真的。商业联姻两地分居这么多年,陈佐辉并不完全把我当自己人,关于他弟弟的事,他一般不会明说,提起他弟弟惹得那一摊烂事,也大多是模棱两可。” 宋静挺满意于顾队长给足了面子的退让,片刻往前不怎么耐烦的脸上稍微能看见点儿笑模样,“他死前找到我那次,说的是——他弟弟心思不正,劲儿还没使对地方,老早之前就差点儿出过岔子,有那么多可以你情我愿的选择却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大庭广众底下来强,不逼着他消停老实一段时间,迟早要栽在床伴的身上……这兄弟俩平时玩的地方不太一样,你们大可以根据陈佐辉的死亡时间往前捯一捯,听这架势,事儿应该是出在什么俩人同时出席的公共场合上。” —————— “藏花盆里这执法仪好像话筒泡水了,声音没那么清楚,留着吗师父?” 江陌跟在顾形的屁股后头挤进小会议室,先眼疾手快地托住了肖乐天瞌睡得快仰个倒栽的后脑勺儿,抛手把声音录得稀碎的记录仪丢给顾形,又顺带着把揣在兜儿里的录音笔递给迷迷瞪瞪的肖乐天,指使着他先把录音文件导出来:“宋静会不会还有事瞒着?” “瞒是肯定的,她应该是确凿的知道点儿什么才来跑到我们跟前抖落一点儿可有可无的线索。如果她在回国这段时间察觉富安兴城这两位老板的死因背后对她没有别的威胁,估计她不会再说什么。先依照她提到的,把陈佐辉死前这哥儿俩同时露面或者参与过的场合大概搂一遍,看看有没有之前调查过但因为没有确切进展半道搁置的,查缺补漏再说。” 顾形轻叹了口气,晃着脑袋看了眼挂着耳机眯缝着眼睛守在电脑跟前的肖乐天,逗小狗似的“嘬嘬”了两声,见他魂儿还没醒,转头朝着江陌挑起下颏:“我跟他说接的线索人员都是女的,轮不着他上前,让他待命到点儿上班就成,你给拽来的?” “他自己,怕睡昏头,给他打电话那会儿人都快杀回队里来了,我就是顺带想起来点儿可疑的地方,让他先查着。” 江陌被这小子半梦半醒连天的哈欠传染得也揉了揉眼睛,扯了他一只耳机,把原封不动拎回来的那瓶矿泉水往他后脖颈上凉浸浸地一搁:“怎么样?我让你查的有动静吗?” 肖乐天慢了半拍凉得哆嗦,勉强睁开眼睛看清了会议桌旁边多了俩人落座,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腿麻地捞着椅子往回坐,使劲儿挤了挤挂着黑眼圈儿的眼睛,一再确认导出拷贝的文件没被他稀里糊涂当做梦的囫囵删除,这才彻底醒神地在冒油的脸上心惊胆战地一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做梦呢……” 顾形略微挑了下眉毛,摸出兜里祝思来送他的薄荷糖,分了一块儿给他:“你师姐让你查什么了?没信儿?” “就把键盘侠玩儿成主业那女孩儿嘛,把她这几年‘征战’各类软件的账号捋了一遍,以前那些账号什么的,要么是没实名被封禁,要么就是言辞过激被举报,里里外外翻下来,除了现在在用的,里里外外能登录上的也就两个论坛的账号,不过也跟别的差不多,内容都被自行清掉了——” “翻来翻去,也就有一个钱安关注的论坛账号比较奇怪,我看这实名的信息,都是快五十的阿姨了。”肖乐天“咯嘣咯嘣”地嚼碎了薄荷糖,然后被凉气儿冲得龇牙咧嘴地抽抽,咽了几下透心凉的口水,歪头却觑见屏幕上的网页标题栏忽然快速地闪烁——肖乐天先愣,揉了揉眼睛又挪着电脑捧到他师姐前头,不太敢相信地指着对话框里弹出的消息,“哇靠,撞大运了!” 顾形起先还没怎么把这两个徒弟私底下鼓捣来鼓捣去的调查方向往心里搁,听见话音才不紧不慢地抬头,然后看着他俩兴冲冲地举到他眼前的显示屏幕,眉头蓦地一缩。 “你好,我是廖翡的妈妈。” “廖翡。”江陌舔了下嘴角,“师父,第五起挖心案的死者。” 第三百五十六章 帮凶-再婚(下) 案六帮凶 四十三再婚(下) 盛北区新老交错并立的街道小区挺多,撇开电业南里小区附近那一撮儿,就属化滨中路北向尽头那几排跟南阳路派出所建制类似的小洋房最为糟破。 “我的天这破楼梯——墙外头路边匝道倒是都拾掇挺立正的,这里面怎么破成这样?”肖乐天踩着高高低低宽宽窄窄的水泥台阶绊了个四脚着地,拍掸着老旧楼道里没什么人洗刷收拾的泥土灰尘,扒着已经生锈的扶手往楼下单元门的方位瞭了一眼,“师姐?你注意点儿啊,二楼这个台阶——看什么呢?” “楼门口那台车。有婴儿座椅。”江陌迟来一步有点儿溜号,没怎么听清肖乐天的搭茬,跨着台阶也绊了个忽悠,急促趔趄地扑到缓步台,搭手薅在了她师弟的衣服上,“挪车的手机号是杜晓英,廖翡她妈妈。” 肖乐天差点儿没被他师姐这紧扽着他衣领的这一下勒得见阎王,托扶着喉咙干巴巴地咳了两嗓子,踏着楼梯台阶扭过头正要说话,三楼左手边那间外出拜访目的地的破铁门就先“嘎吱嘎吱”地响,开窗透气的穿堂风裹着一股子沉积空置得发霉的灰尘味道迎面扑得肖乐天闷头一呛,他皱巴着脸挥了挥胳膊,这才定睛抬眸地望在了那张将将摘了口罩面容姣好的脸上。 肖乐天眨了眨眼吭叽了一声,没太敢认。江陌跟在他身后先还有点儿纳闷,觑着他有意错身让开的半身距离提步上前,然后定定地看向那位撑扶着防盗门把手,似乎也在上下审度打量这两位小年轻的女主人,试探性地把警官证举起一亮。 杜晓英眉毛一挑,眼神微妙地晃了几晃,然后不慌不忙地提起嘴角礼貌地笑了笑,随即扯下了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掩住抖动的嘴唇,水涟涟地红了眼眶。 “二位是来调查小翡案子的警官对吧?屋里稍坐。” 老式木纹的装修风格在这栋外表靓丽内里破糟的小洋楼里不算太过时,但屋子里显然久未有人打理居住,也许是屋子的朝向背静,一大清早还算明媚的日光几乎半点儿没照进屋子里这几扇窗,棚顶的几盏灯都开着,可房间里还是窜着一股阴恻晦暗的凉,只有杜晓英一身乳白色的裙装溶溶温和得像是泛着柔软的光,突兀地站在屋子中央,拎了一塑料袋的矿泉水和饮料,轻手柔弱地搁在了客厅当间的玻璃茶几上。 “我也是很久没回来了,刚刚临时在楼下的小卖部买的,江警官,肖警官,别嫌弃。”小客厅里的沙发上蒙盖着几张遮灰用的床单,杜晓英慢条斯理地掀开,却只搭着沙发的边缘虚虚坐靠在其上,翻转着手机不时地看一眼钟点,然后掀抬起眼皮若有所思地在这两位小警察的身上张望打量,“……我记得之前调查小翡案子的警察同志,好像比二位年纪大——” 杜晓英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分不清是在单纯的疑惑还是带着挑衅意味的试探,话没说完就觑着正在廖翡房间里转圈的江陌探头出来,抿着嘴唇摇了摇脑袋,有点儿刻意地解释了一声:“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江警官……我就是随便这么一问。” “之前调查廖翡案的顾队是我跟乐天儿的师父,他还有别的事情在忙,今天无非是收到你在手机上的联系,临时来拜访。”江陌抬手拍了拍正在叉腰专心瞧量着卧室书柜的肖乐天,转头却没循照着杜晓英的指引落座,只是探手拎起了廖翡正在充电的平板,拆掉了充电器往证物袋里一套,半倚在廖翡卧室房门的门框上,“……还得是我们跟你说声不好意思,你这是特意赶过来的吧?家里孩子那么小,有人照看吗?” 杜晓英眉毛不自觉地蹙了一下,似乎对于江陌这句关乎于她如今生活的探问略觉不满,疑惑地回想了几秒才了然一笑,眼睫微微垂下,叹声摇头道:“我……现在的先生其实不太希望我再记挂着小翡的事,这房子一直就这么撂在这儿,我还是趁着他去公司才开车出来的,孩子有保姆在照顾,但我不太放心……所以这边如果没有太多问题的话,我也想尽早——” “廖翡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三年……你一个人这日子属实难熬。现在这情况我们也理解,尽快。” 江陌隔着溜滑的证物袋拎住了平板电脑,状似体贴地叹声上前:“简单说说吧,这个平板电脑,三年前为什么没有提供给警方?而且据我们初步调查了解到,她这个论坛账号,在这三年期间,断断续续地登录过几次,还修改过账号密码——怎么说?” “是我——是我登录的。”杜晓英稍微坐直了上身,有些难以启齿地皱眉,“小翡……出事的时候也才十七岁,但我……管教得不好,她在上网这些事情上我从来不关注,登录这个账号……是我后来因为高龄生育的事儿,正好跟几个宝妈在群里闲聊的时候听她们推荐这个论坛上有一些产后恢复的经验贴,这才想着注册看看,结果却意外发现,小翡曾经拿我的手机号注册过……而且还经常在上面……跟人吵架或者……线下约见什么的。这些事……都是我在这个平板上见到的……” “你的意思是,廖翡这些事,你确实不知情……”江陌未置肯否,只是把证物袋撑立在腿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那这个平板是在哪儿发现的?三年前警方上门调查取证的时候都没发现的东西,今天怎么发现了?” “早知道这平板里的内容,我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没管她……要是……” 杜晓英话不对题,拧着眉头就哽咽起来,也不知道是被江陌的哪句话刺激得想哭,还是纯粹想装出一副懊悔可怜的样子。江陌面无表情地没什么反应,倒是在屋子里晃悠一圈一无所获的肖乐天悄么声地在江陌背后碰了她一下,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师姐温柔点儿,别那么凶。 江陌翘着二郎腿没怎么坐稳,差点儿被肖乐天没轻没重地扒拉着摔在地上,没好气儿地啧了一声,叩敲在屏幕上的动作更重:“打哑谜没用,杜晓英,我问的是,为什么三年前没有给警方提供这样证物?你又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这个平板?!” “……平板是我收起来的,不过……当初收起来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廖翡在网上骂人教唆的所作所为。我只是收起了我的个人物品而已。这些东西在我再婚搬走之后一直就放在这间屋子里,说到底……你们压根儿就没有再次上门核查不是吗?” 杜晓英像是被江陌陡然提高的音量震得抖了个哆嗦,恹恹地掩面啜泣了许久适才长吁了一口气,举起手机小心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哭得我见犹怜的妆容,然后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江陌的脸,眼尾不自觉地抽动。 “现在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还主动配合你们调查取证,江警官,这有什么问题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帮凶-出版(上) 案六帮凶 四十四出版(上) “杜晓英估计是担心平板上面的聊天记录会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在交出证物之前,卸载了廖翡用过的那些聊天软件,不过她可能也怕格式化清理得太干净反而显得可疑,系统备份的记录还在,小米录说除了什么覆盖掉的,剩下七七八八的都在这儿——” 江陌拽着肖乐天从化滨中路那几排小洋房访询折返归队正赶上食堂饭点,老早就打好搁在小会议室那一饭盒打卤面等到忙完一圈儿回来的时候已经结结实实地坨成了一团,掺了半碗热水才勉勉强强地和转,卖相极差地被她眼不见心不烦地三口塞了半碗,溜圆着腮帮子把刚打印出来的热乎聊天记录递到顾形手边,示意似的两手摊开一分为二,“前半部分基本都是廖翡跟她妈之间那一团乱,后半部分……才是钱安和廖翡曾经有过线上往来的重点。” 顾形裹了一身的风尘仆仆地打从市局院外回来,进到会议室搭眼先看见他大徒弟那一饭盒的“猪食”,一言难尽地捞手接过了文件夹,又抬手婉拒了肖乐天留给他的半兜肉包子:“吃你的,刚在富安兴城那耗了一上午,正经话一句没听见,会客那个什么火腿奶酪的吃得我烧心。” “——这杜晓英藏平板电脑……还真是有够刻意的。”顾形愁得叹气,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几页纸,眉头就攒在一起,“早上出去得急,没想起来提醒——刚碰过面,她在你们俩面前演没演戏?三年前那会儿那大姐演得可挺欢实,刚开始我跟陈锐还真当她这单亲妈妈丧女之痛天可怜见的……结果倒好,案子还没着没落呢,也就——挂在那儿俩月不到?再去找她了解情况的时候,人已经改嫁搬走了。” “看聊天记录,钱安和廖翡认识都是在四年多,快五年以前。那会儿就在聊杜晓英跟一个什么印刷厂的小老板搞在一块儿,正琢磨着怎么把她踢到一边去。” 杜晓英其人一生追求绕不开“现实”二字。无论是在少女时期老早就攀附上了当兵复员置办了一套体面洋房子的廖翡生父,还是在廖翡生父意外身故后的三五年间依仗着早婚早育还算年轻貌美的身段辗转傍上了一个二婚的小老板,贪得了个衣食无忧的日子。 ……廖翡在她眼里,先是一个拉扯往来确定关系的工具,后又是一个奔赴新生活的累赘,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总归也要是找机会一脚踢开。 江陌觉得乏善可陈,肖乐天嚼着包子冲顾形使劲儿点了点头,还是有点儿难以置信:“……倒是后来被师姐逼着问几句就不装了,杜晓英现在日子过得稳稳当当的,又给那个小老板生了儿子,也不担心以前跟廖翡之间那点儿母女关系的问题不好解释,直接就挑明了说什么……之所以找到咱们也是想着毕竟廖翡是她亲生女儿,母女一场的缘分还是在的,正赶上现在警察又开始大张旗鼓地查案子,她配合这一次之后就当是仁至义尽,过几天那个老房子就要清掉了,也是免得跟廖翡有关的物件儿留着晦气……不过师姐,你刚到杜晓英家里的时候就觉出这娘儿俩关系不对劲?” “你见过哪个正常的亲妈收拾女儿遗物的时候手套口罩捂得这么严实,像是唯恐碰到一下沾着什么晦气的?人还没入土为安呢,那垃圾袋子里几张保险核销单子倒是收得挺全。”江陌摇头,速战速决地扒空了饭盒跑去水房,涮洗了一身的水点子又窝回到会议室的长桌旁,听着肖乐天跟顾形扯了几嘴三年前调查廖翡案时的闲篇,接上片刻前撂在半路的话音,“……我记得保险的事儿三年前就查过是吧师父?” “何止查过。还因为案件没落结保险公司不想理赔的事儿来找人评理闹过。要不是那几个保单是廖翡小学那会儿保的,我跟陈锐甚至都怀疑过这案子跟她有关。” 顾形盯着钱安廖翡两个小朋友跳来蹦去没什么主旨的聊天记录看得眼晕,捏着眉心满桌子翻了翻清早刚在祝思来那儿顺的眼药水,点了两滴闭目养神地合上眼:“廖翡跟钱安是在一个什么展上认识的?” “一个出版社的签售会专场……她俩好像是喜欢同一个作者,我看廖翡书柜上全是这个作者的书,听说是排队签名的时候前后脚,就这么认识的。那会儿还是杜晓英陪她去的呢,正赶上那个签售特别版的书是杜晓英现在这个老公的印刷厂印刷的,那俩人八成就是那会儿开始联系上的。”肖乐天手里的包子总算啃完,抻着脖子扫了一眼顾形翻看聊天记录的进度,大概捋了捋这两位挖心案死者的个中渊源。 “廖翡在学校里性格挺孤僻的,也是没想到在网上还是‘重拳出击’的类型,小小年纪的跟钱安俩人凑一块儿,这嘴上——诶不对,应该是手上,没个把门儿的。追书追作者追得那叫一个死心眼,这一帮孩子凑到一块儿骂人都快骂出花来。好像是签售那段时间正好在闹个什么抄袭的事儿,简直快在网上骂翻天……不过翻来翻去的也就这些小学生吵架骂人,那个词儿歹毒倒是歹毒了点儿……但归根究底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总觉得吧……不至于闹到剖腹挖心这么大仇的程度。” “网络暴力害死人的事儿见得还少?这孩子仗着未成年跑到线下去给人家寄刀片在派出所那儿留过底的事忘了?” 顾形端着胳膊刚把一套老旧的眼保健操做到一半,嘶声敲打了一句肖乐天,闷头沉声想了一会儿,又蓦地掀起眼皮,扬手把手机扔到江陌跟前:“我在富安兴城总裁办那儿要了一份陈佐辉和陈佐奕从案发前一年到今年的所有行程留底,你导一份出来看看——按照宋静说的,这兄弟两个同时出席的商务场合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什么跟出版社作者什么的有关系的地儿?” 江陌先一怔,捧住顾形电话的手腕都有点打颤。闷头敲了几下鼠标键盘,猛地拔直身板。 “蓝桥出版社版权交易年会。富安兴城是资方,看这个行程单子……这个年会就只办到——陈佐辉遇害那一年。” 第三百五十八章 帮凶-出版(下) 案六帮凶 四十四出版(下) 蓝桥出版社在盛安市落建了快小二十年。早先傍着网文平台做盗版印刷起家,有了点儿家底就办下执照摇身一变做起了网文实体书的生意,三五年光景打下了根基,又顺应着风声动向合伙了一位做影视的副总,牵搭着平台开发捧火了几个IP作者,瞧这架势还能再吃个三五年的老底红利。 出版社年节后刚从劳动湖搬到奉南新区,文娱产业园里最排场的独栋办公楼还在装修,绕过堆了遍地打包纸箱的前台,企业文化墙上荣誉之路的海报易拉宝和各类奖项场合的留影相框还一摞一撮地摊散在地上,负责整理的实习生在吧台那儿端了杯咖啡回来,浑水摸鱼地掂量着手上这点儿活,比照着企业宣传册上的大事记慢慢腾腾地把这些个收得凌乱的照片粘挂上墙。 顾形伸手拎住了风风火火就要往人家办公区里横冲直撞的江陌,转头抱歉地跟挂着耳机被两位人高马大亮了证件的警察同志吓得猛一激灵的实习生招呼了一声,然后擎等着在墙脚蹲得腿软的小孩儿慌里慌张地跑回前台电话联系行政的老大下楼帮忙,再亦步亦趋地猫在文化墙的尽头,探着脑袋好奇地张望。 一楼会议室玻璃房的百叶窗忽然被人拉卷到最上方。 屋子里的氛围打眼一瞧就不像是在开会,看着剑拔弩张,缩坐在门口位置的学生模样哭得抖着肩膀,一桌之隔的女士手上捏着车钥匙,拧着眉头咄咄逼人地敲点在桌面上。 江陌先是循着玻璃房里透亮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扭身回头,视线在那间莫名其妙掀揭开的屋子里一兜,然后捉住了那道似乎是接通电话时无意间拉开百叶窗帘确认来人,紧忙开门迎出来的身影,扬起下颏遥遥一点,对着顾形挑了下眉头。 “……大波浪。”江陌有点儿意外地哼了一声,“师父,陈佐奕那个秘书。” —————— “听副总说,老板这几天一直在出差,应该是在忙那位出版社一姐新书影视版权的事。我也才刚到这儿来,虽然说是进到总裁办,但老板长得什么眼睛鼻子,我还真说不准,这两天熟悉公司业务,我基本是在跟这位柴总编,就玻璃房里骂人那个大姐——咳咳,副总应该是接到电话了,这会儿还在开会,得劳驾二位跟我去楼上会客室稍等片刻,估计,几分钟。” 薛一恋总算不用傍着陈佐奕那么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公子哥讨生活,身上的衣服也没必要那么曼妙勾勒,离得老远迎上前,眉眼间都轻松了许多。她先对着玻璃房那位没什么耐心的柴总编点了点头,自说自话地引着顾形江陌走到电梯口才回过头,觑着他俩正准备插嘴问话的表情,缓声笑说:“这工作可是我自己找的啊二位警官,我也没想到你们会找到这儿……刚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陈总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吗?”顾形略微抬了下眉毛,定定地看着薛一恋僵了一瞬就彻底缓和的脸色,随意地摆了摆胳膊,“不过富安兴城那儿是罗老板介绍的吧?陈佐辉且不谈,陈佐奕的案子还没个一定,他们就这么放人了?” “何止是放人,那帮董事会的老家伙巴不得我收拾铺盖卷走人呢,离职手续办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矮层办公楼的电梯有点儿慢,薛一恋翘着手指催促似的紧按了几下,鄙夷地把嘴角撇了下来,“富安兴城现在的情况,估计你们查证的时候都能听说,公司内部的情况要重新洗牌,陈总手底下的人迟早都得滚蛋,早点儿离开,我还能捞着点儿补偿款。不过……” 薛一恋略微一顿,抬手搪住了打开的电梯门,目光往正在张望着楼梯间四遭墙面上铺挂满书封海报的江陌肩上一偏,稍稍压低了声线,“不过不知道方不方便问,陈总在蓝桥有投资的事儿我倒是知道,但他这案子……怎么还跟出版社扯上关系了?” “利益往来摆在这儿,算是例行询问。” 薛一恋毕竟曾经跟着陈佐奕在名利场里晃过一圈,能动摇刑侦支队一把手亲自到访的地方十有八九是藏了点儿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荒唐。顾形顶着她显然大半不信的眼神也没打算解释,反倒是拎着这么个送上门来的话柄,忽然回问了一句:“你给陈佐奕当秘书那段时间,跟他来过出版社谈事情吗?” “这儿肯定是没来过,劳动湖那边的旧楼去年股东会的时候去过一次。但那会儿……我这秘书处理的工作主要还是生活上那些事,连大门都没进。再早就不清楚了——” 薛一恋没什么避讳地耸了耸肩,若有所思地把人请到会客室,转头忽然“嘶”了一声,欲言又止地问说:“富安兴城那边……是有人提到过什么吗?” 然而她这话音将起未落,片刻前在电话里头拖沓抵触的副总就推掀开会客室的门板大步流星地落座,扬手拦住了薛秘书没落定的闲扯,探手跟顾形礼节性地一握。 “顾队长,久闻大名啊,之前我们出版社里有一位作家老师想去您那儿了解生活采风,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咱们见过。” 打太极的工作的顾形驾轻就熟,江陌老老实实装模作样地旁听了不到十分钟就被顾形使了个眼色找茬儿上厕所,没拦没挡地绕着办公区瞧了一圈儿,晃悠到二层挑高办公区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门口,正准备收获寥寥地原地掉头,就听见一门一墙之隔的洗手间梳妆台前“唰啦啦”地拨开水龙头,合着一声没好气儿地哀叹,张嘴就是一串儿不管不顾的闲扯。 “这破班儿上得我真服了,那宋之温拿着稿费不玩儿活的,我这一天天顶着编辑的头衔干得都是枪手的活儿……伺候她伺候得跟老佛爷似的,表情不好都不行,开个碰头会把我好一通数落,数落完又指使柴编去敲打小涂——本来涂思遥是你签过来的,下个月你要休产假分配交接到我这,现在闹成这样,我不成猪八戒了吗,招谁惹谁了我?!” 第三百五十九章 帮凶-合影(上) 案六帮凶 四十五合影(上) 洗手间的大理石地板砖上踢踢踏踏地紧踩了一串,听声响,八成是挨个儿隔间的门板都被敲推了一遍。 “你可悠着点儿吧祖宗,什么话也架不住你这么喊……走廊里没见着有人吧?你就不怕被谁听见再给你穿小鞋……” “刚我出来那会儿反正是没见动静。”抱怨那人稍微一顿,“欻欻歘”地扯着纸巾把手上的水拍打干净,还是嘶声气不过,又骂骂咧咧地接上话音,“谁听见就听见了,大不了开了呗,你看公司里现在还有谁愿意给宋之温当编辑……柴编即便再捧着那老佛爷,人事调动的事儿,大伙不说不代表副总心里没谱,宋之温这三四年换了多少个编辑老大能一丁点儿猜测都没有?那还不是柴编拿她粉丝基数大好卖书挣钱说事儿,涂思遥今天拿着宋之温抄袭还反咬一口的证据过来讨说法,结果进门就白挨了几顿骂……也不知道这茬后续能不能管——姐你待会儿不打算过去看看?小涂还是学生呢,平白无故让人欺负成那样……” “刚小涂给我发消息了,说柴编送宋之温回去,本来还要捎带她的,她没跟上车,说是想自己溜达溜达清静清静……要不是我现在这肚子,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那小孩儿受屈——休了产假再回来什么情况都不好说,我现在是闹出半点儿不顺柴编心意的事儿都不一定能保住手里这碗饭,我还得顾家呢妹妹,像你这么潇洒倒好了……还是赶明儿找机会劝劝小涂吧,事儿已经这样了,别让人白欺负,宋之温把自己当个人物,柴编可是知道谁理亏,找借口要点儿补贴奖金呗,内部解决就行——” 洗手间里拉闲散闷的胡扯将将落地,片刻前就不见人影的薛一恋突然从走廊尽头探了上身出来。她先招手吆喝了一声“诶江警官你是在找洗手间吗”,然后觑着江陌抽动了一瞬的表情有点儿茫然,直等到瞧见洗手间里尴尬躲闪地晃出两个人影,这才略作思索地眨了下眼睛,搭手把孕妇先行扶到身后,少安毋躁地拍了下俩人不知道这闲话被外人听见会不会闹出麻烦的肩。 “……我再到处转转,你给介绍介绍呗,反正你们副总也让你盯着我看。” 江陌直勾勾地盯着出现得相当凑巧的薛一恋瞧了几秒,挑起眉梢轻声一叹,也没什么藏着掖着躲避遮掩,并肩跟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磕磕绊绊还不怎么熟悉的讲解,随手拎起一本书架上的企宣册子翻了翻,晃晃悠悠地踱下直通一楼大厅的旋转台阶,忽然回头问:“她们俩说的是一楼玻璃房里那个女孩儿是吧?刚才拉开百叶窗……故意的?” “……嗯——看不顺眼而已。”薛一恋拨开波浪长发回头看了江陌一眼,坦然地应下她的疑问,“之前还真就听陈总提起过,说蓝桥出版社里披着文化人的皮干了不少吃人不吐骨头的事情……我那会儿还不信,想说……这再怎么拉帮结派捧大踩小,还能把人逼死啊?结果——还真见识了一把尖酸刻薄的捅刀子骂人有多要命……” 江陌抖落着出版社宣传册子大致翻了一遍,余光觑着被薛一恋背手示意不用陪同的前台实习生,揣起胳膊晃悠到了荣誉墙那一摞还没摆利索的相框跟前,有点儿不明所以地在干巴巴的唇角上舔了舔:“不过即便把这事挑到我们这……也使不上劲啊,现在这个情况说到底也就是个有待调解的治安事件,维权还是得走法院——”江陌俯身翻捡着照片的动作一顿,蓦地扭头看向薛一恋,“薛秘书要是看不惯,帮忙介绍位律师应该是绰绰有余吧……怎么想起来把这还没个一定的情况,推到我们面前?” “……谁知道这维权的诉状,能不能递到法院里面。” 薛一恋低低地哼了一声,迎着江陌凝眉投过来的视线摆手说了一句抱歉,“我不是在质疑你们的公信力啊……只不过我这给陈总做秘书做了这么长时间,他那些事儿……前几天在市局做口供的时候你们也都知道,老鼠屎嘛,总是有的……虽说挑出来皆大欢喜,不过呢,陈总处理他私底下那些烂摊子的时候,我还真就见识过只要钱不要良心的……小涂也一样,没依没靠还得罪了一位不好相处的大佬,抗争到底有什么用,风头被人抢走,谁还在乎真相什么样儿啊,估计就只剩下哭的份儿。” 江陌总觉得她这话里有话,半蹲在墙边拎着相框转了一圈,忽然仰起头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杨文全的人?” “啊?谁?”薛一恋还在撇着嘴角感慨这资本圈子里三六九等的划分,闻言低下脑袋,不太确定地反问:“你说谁?什么全?” “……没事儿,一个熟人,犯事被查,听你说起这茬儿还以为可能打过交道。”江陌没捡着挖心案第四名死者的身份说得太深,一带而过地晃了晃脑袋,转身端着一摞相框比照着年份逐个摆在地砖上,然后掏出手机逐张翻拍发送到顾形的手机上面,“……这之前一年办两次年会?最近这三年怎么就只办一次了?” “这我还真就不太清楚,我才来几天啊。”薛一恋抱着手臂弯腰凑过去看了两眼,翘起指尖往其中一张照片上轻轻一点,“这应该不是他们公司年会吧?这照片我在富安兴城见过,八成是辉总在的时候拍的,前任老大的东西基本被陈总收得差不多,也就偶尔归置归置找什么名片U盘的时候能把箱子翻出来——我好像是见过同版的照片,感觉像是在招商会……没详细问过,就是这场合不正经了点……” “场合?” 江陌循着薛一恋的指点端起相框端详了半天,没头没续地打量着相片背景里状似哪家酒店会议厅背景墙的地方,回头反问:“这不是在哪家做商务会客招待的酒店里拍的照片?” “虽然这后头的挂画好像被换了,但看这房间里的布局家具,应该是我陪陈总去过的那个会所里面——” 薛一恋耷下视线一耸肩,瞧着江陌这张漂亮脸蛋儿上拧紧的眉头轻轻一点,“你应该是没去过吧江警官,这地儿,就是晚渡山。” 第三百六十章 帮凶-合影(下) 案六帮凶 四十五合影(下) “——宋大作家算我求你行不行?最近别在你那些粉丝群里瞎说话听见没有?之前出的事这才过去几年啊你就不长记性?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本来我就说这本书不急,你倒好,拍着胸脯跟我担保,结果呢?抄到自己家头上了知道吗?安安静静解决就得了,你又去阴阳怪气撺掇粉丝干什么?!还想像之前那样儿把事情闹大啊?这事儿就跟放羊一样知道吗?再一再二我能找人帮你解决,你非折腾出来个再三,那就保不准受不受我控制了——” 柴卿甩开耳机挂断电话,抵着方向盘瞥向正挂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耷眼翻划着手机的宋之温,抬眼觑着路口的红绿灯,猛踩了一脚刹车耸了她一下,然后迎着她不怎么耐烦的视线用力在方向盘上一砸,强压着怒意咬牙切齿地喊她:“宋之温!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宋之温先被她一嗓子喊得一哆嗦,随即敛着眉头,没好气儿地踢了一脚车门,托着下巴颏斜睨着柴卿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副总电话说什么了?那两个警察是干什么来的?” “还能干什么来……富安兴城那个陈老板死了的事儿都快闹翻天了,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柴卿念叨起这事儿就窝火,余光瞥向宋之温脸上一瞬的僵硬,后槽牙嚼得“咯嘣”一声,“这会儿知道慌了?真要能查出来个四五六三年前就查出来了……反正这案子跟你没关系,今天碰个顶头纯粹是巧合,安生点儿问题不大。” 宋之温执拗地梗着脖子,犹豫了挺久才勉强接受地点了点头,“那……涂思遥这边的情况……怎么办?还找袁记者?” 柴卿皱了下眉头:“照理说肯定是找她最稳妥,毕竟给你做营销造势头的事儿她门儿清。不过她说因为钱安的情况警察那边盯得比较紧,一来二去地就怕被揪住点儿什么把柄,看情况吧……她倒是说帮忙问其他同行——不过你这点儿底细人家也算是知道个七七八八,不是谁都愿意接这么个恶人先告状给人泼脏水的活儿。少安毋躁吧,老实呆着,等我联系你。” 宋之温还是气不过,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嘴,忿忿地叹了口气出去:“再少安毋躁我这书的版权费都得打水漂……本来影视版权买断的事都快定下来了,全是这个涂思遥闹的——” 柴卿闻言简直气乐了:“自己造的孽还好意思往别人身上赖……出版社里维护你是因为你赚的钱多,真把自己当宇宙中心了?捞不着好处谁管你啊?在我这说说也就得了……” “……哼。”宋之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显然是没把柴卿的敲打听进耳朵里,重新倚进副驾驶和车门当间的缝隙端起手机,歪头问了一句:“袁兰茵找的同行是谁啊?我查一查,找人打听打听?” —————— 天气预报申宁雷雨,飞盛安的航班延误了三个多钟头出去,这会儿本来应该满满当当的基地训练室里空荡得翻着凉气。邵桀扯开窗帘就懒得开灯,缩着脖子泡在从落地窗洒进屋子的朦胧阳光里,眯着眼睛看了眼直播的时长,抬手扶正了刚才排位的时候嫌勒脑袋的耳机。 刚进直播间的几个粉丝这会儿正锲而不舍地发着一连串儿“是队内关系不好吗?怎么不跟队友一起回基地?我怎么没在机场看见你?”的质疑。 邵桀耷拉着眼皮看了会儿刷屏,又觑见顶着铭牌的一众粉丝嚷嚷着让房管把这挑事儿的“假粉”叉出去,轻轻哼笑了一声,没什么所谓地重新解释了一句“家里临时有事提前回盛安半天”,撂在桌面上的手机就“嗡嗡”地振了两条消息,没等尾声落地,又一个火急火燎的电话炸响了手机,看这架势像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 邵桀瞧着来电显示先是一怔,转头在直播间留了个“厕所,关麦”的字幕就拎起手机起身出去,“赵姐?有事儿?” “嘶——”赵昭听见他这称呼就牙疼,憋了口气才勉强没骂人,“今儿有正事我不跟你个小兔崽子一般计较……袁兰茵,我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吧?” “听你骂过,说她做报道吃人血馒头缺大德,之前打算跟你一起追一个什么案子的报道,后来反悔把你踹走了——”邵桀有点儿莫名其妙,“怎么突然提起这茬儿了?” “她刚联系我说,打算给我介绍个活儿。”赵昭有点儿犯嘀咕,咋舌磨蹭了几秒,“说是有一个营销降热度的差事想找我一起做,这里头估计有大料,问我敢不敢做……” 邵桀有点儿犯迷糊:“这不是工作室的业务范围吗?怎么还问到我头上来了?我就是个四六不懂的小文盲。” “得了吧老大,装上瘾了你?”赵昭噎了他一句,沉声道:“这不是听她那个意思……需要帮忙撤疑似抄袭热度的那个作家,很可能跟一起刑事案件沾着边儿,刑侦支队那边我暂时问不上话,实在心里没底,就想问问你要不要跟进?” “……被爆抄袭——”邵桀端着手机迅速地扫了一眼赵昭提早发给他的文件,“这就算打官司也论不上刑事吧?” “这作者本身估计除了嘴臭没什么别的要命的问题。最近这个热搜上的事我吃瓜吃好几天了,也没闹得太严重,而且据说她抄袭的那个小作家跟她签在同一家出版社,如果接呢,这活儿不难,但是吧……袁兰茵跟我透了一个底。” 赵昭稍微压低声音:“前段时间被挖心的那个女孩儿,她不是在袁兰茵手底下实习过吗?听袁兰茵说,那女孩儿,还有三年前有一个被挖心的女学生,之前都是这个宋之温的粉丝。” 邵桀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这里头的猫腻能主动找上门,沉默了片刻,疑声反问:“……空口白话还是有证据?” “不保准,袁兰茵东诳西骗也不是一次两次,现在发给我的无非就是一些有的没的聊天记录,肯定是要再问。你这不是跟江警官关系刚升级嘛,公司里经手过的事儿如果真牵扯到警方正在调查的案子,你也好心里有个保准……如果没什么意见,我就先吊着袁兰茵看看。” 赵昭略微一顿,“哦对,另外还有件事。刘水被抓之后,他身上走假赛博彩账目的事儿估计是兜不太住,蒋唯礼现在那个俱乐部的老总楼耀最近挺慌的,好像是正在着急忙慌地落实什么电竞产业的政府项目……盛安电竞园区落地可是个香饽饽,他们要想抓紧爬高,保不齐要在什么地方踩你们一脚,尤其是你——务必小心。” 第三百六十一章 帮凶-药片(上) 案六帮凶 四十六药片(上) “还真是……谁家正经出版社的招商会挑场地能挑到晚渡山那个地界,那是融资卖书卖版权,还是偷偷摸摸地搞点儿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顾形回头看了一眼蓝桥出版社新近装修还蒙着揭幕布的门脸,没急着上车,胳膊架在副驾驶摇下来的车窗上仔细地翻看着江陌刚发过来的照片,衔着烟放大了翻拍相片上几经洗印晾晒有点儿模糊的人脸,然后摩挲着右下角被相框遮掩住的日期码,抬头看了江陌一眼:“三年前调查的时候可没见着这张照片。” 江陌撑着方向盘琢磨了半天,“你说这出版社要是对招商会的事儿讳莫如深吧,他还敢把这大合照晾在外面不怕人看,但要说一点儿不担心这茬儿——她们何必把访客名单捂那么严?商务性质的洽谈,到会人员那都是合作伙伴,连名单都不留,怎么招待?” “兴许就不完全是一场商务性质的洽谈呢。不是丢失没留存,是这东西压根儿不能外漏——隔年晚渡山涉黄被查封过一段时间忘了?看这张照片的洗印时间,估么着查封那回逮的现行十有八九就是因为这一年一度的招商会。当时这帮大大小小的老板和男孩女孩组团被大巴车拉回去接受处罚,虽说到头来没处置几个……不过情况就摆在那儿,握着访客名单那无异于握着一个烫手山芋。现在她们一把手不在家,跟这副总打听来打听去的,就跟驴拉磨一样……扫黄组那边儿应该能有底留存。先回去比照着看看。” 顾形掐了烟头跳上车,被江陌一脚油门耸得推背,攥着安全带扣了半天,摇上呼呼灌风的车窗时扭头往路边的公交站亭一瞥,觑着那个默默抽泣的身影唉声一叹:“玻璃房里被指着鼻子骂那孩子?” “叫涂思遥,好像。情况倒不复杂,就是大作者抄袭,小作者遭殃……听薛一恋说最近有人开始往她家里寄带血的刀片,实在没办法才来出版社讨说法,折腾她的粉丝就是出版社那‘销冠’宋之温……嘶……我看招商会上宋之温和那个什么柴编也都在——” 江陌分神一瞭,眉头也紧巴巴地皱起来,“廖翡和钱安在网上肆无忌惮那会儿,追的那个作家……好像就是这个宋之温?” “虽然还没发现什么摆在明面上的冲突,但陈佐奕……廖翡……钱安……甚至陈佐辉可能也跟这个出版社有什么关联——”顾形捏着下颏冒茬的胡渣,余光瞥见江陌丢在杯架里闪烁了几下的手机屏幕,一心二用地挑了下眉眼:“小邵给你发消息了,不给抽空回一个?” “我怎么觉得那个杨文全也——”江陌抬头眺了眼即将跳转的黄灯,望着前序放缓的车速没往前抢,拎起手机扫了眼消息就直接一个电话拨过去开了外放:“邵桀?什么情况?” —————— “江……江警官?你稍等我几秒啊——” 邵桀前脚刚挂断了赵昭的电话回到电脑跟前落座,正琢磨着混到整点儿的时长就下播,结果发送消息撂下手机屁股还没坐热,江陌的专属来电铃声就叮叮当当地砸进他心窝。邵桀手忙脚乱地退了直播,没敢啰嗦地把赵昭片刻往前在电话里谈及宋之温与挖心案其中两名死者之间关联的线索悉数明说,“……这个袁兰茵三年前就拿挖心案的报道跟赵昭钓过鱼,话里话外的意思,肯定是知道点儿什么,需不需要我这儿跟赵姐说一声,继续留意着?” 邵桀话音刚落,就听见电话那头轻飘飘地“呵”了句“他还认识袁兰茵和赵记者呢”。他怔了几秒,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反应过来这声音好像是江陌的亲师父,整个人扑腾了几下把坐姿摆端正,“呃……是顾队也在?” “啊?啊——!我刚顺手开的外放……”江陌八成也是才回过神,有点尴尬地咳了两嗓,轻声叮嘱了几句情况了解后续联系就挂断电话缩了脖。邵桀听着江陌比他还慌乱的动静有点儿想乐,端着手机刚敲了几个字给赵昭同步传达一下配合警察同志工作的消息,走廊外电梯口就“叮叮当当”地闹了一通。 霍柯一步三回头地拖着徐沐扬的行李箱站到训练室门口,脖子上还挂着徐经理的链条小背包,抻长了脖子指使着领队去抓基地的队医理疗师,转身又推开训练室的门,给抱着徐沐扬的梁霁侧身让了一步。 邵桀迎上前,顺手把扔在训练室沙发上的背包外套捞起来往电竞椅的椅背上一搁,随机抓住一个温夕,诧异地看着一瘸一拐地从梁霁怀里蹦跶到沙发上歇着的徐沐扬:“脚崴了?” “往登机口去的时候坐扶梯,有一个小孩儿着急赶飞机,一走一过撞了一下,从扶梯上扭下来的。”徐沐扬脸色不怎么好看地端坐在沙发边沿,解释了两句握住梁霁的手腕晃了晃,“没事儿,当时扶梯也快到底了,而且前面垫着个霍柯呢。你就别在这儿耗着了,公司那么多事儿呢……要不是霍柯联系你,我这小伤哪至于让你特地开车去机场兜一趟?” “可拉倒吧……那人书包上挂着那么大一个蒋唯礼的周边,怎么就那么巧啊,咱们一堆老爷们儿在那啥事儿没有,就撞着徐经理……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温夕甩下背包,看这架势是憋了一路的火,音调刚挑起来就被身后的程梓拍了下后脑勺儿,嘶声回头要瞪他,对上他的眼神就蔫头耷脑地撇下嘴角:“这不是在家么,怕什么的……” 程梓没说话,只似有若无地瞟了眼站在训练室中间的梁霁。温夕没头没脑地循着他的视线也往沙发前一瞄,但没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那位梁总就接了通电话万般担忧地提步离开——温夕又回头看了程梓一眼,撇着嘴角挠了挠脑袋。 徐沐扬这一副处事不惊的端庄绷不太住,竖着耳朵听见电梯下行走远的响动就龇牙咧嘴地往沙发上一瘫,撩起视线剜了眼给她没事儿找事儿的霍教练,“大喇叭吗你?!什么都跟他说?!你跟谁一伙儿的?!” “都摔成这样了那我总得让他知道吧……背地里找我翻小账也不是一回两回……”霍柯摆了摆手,不打算当着这一屋子听见点儿八卦就把耳朵竖起来的倒霉孩子的面把话说得太深远,弯腰捡起从徐沐扬背包里掉出来的一板止痛片,“属耗子的吗你?我给你拿的是一整板新药,保健品也不能这么吃啊,你吃了几片?” 徐沐扬莫名其妙:“我就坐梁霁车后排的时候吃了一片啊,怎么了?” “那这少了三个?” “下机场高速减速带的时候颠掉了两个,估计都在梁霁车里了。”徐沐扬略微想了一下,拧着眉头摇了摇头,“他那车……也不知道是谁坐过还是……反正味道怪怪的,坐的我头晕,懒得捡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帮凶-药片(下) 案六帮凶 四十六药片(下) 季后赛席位锁定之后,DRG的训练赛就被霍柯密密麻麻地摞得满打满算。霍教练早些年当选手的时候就仗着好脾气好人缘四处招猫逗狗,退役转副教练那三年又跟各大赛区的教练团队热闹地打成一片,带队赶飞机回基地的当天训练赛就满满当当地从下午五点直接排到了晚上十一点,就着一顿夜宵复盘开会到凌晨两点半,隔天中午在餐厅碰头的时候一个二个都像是被妖精吸了精气似的睁不开眼,昏昏沉沉地靠在桌沿上打哈欠。 “今天训练赛还是五点,到九点差不多就能完,吃完饭整点儿提神的咖啡茶水可乐运动饮料什么的,陶方昨儿晚上回家还没到是吧?待会儿等他到了咱们先开个小会。” 霍柯拎着打印出来的赛事数据文件从餐厅门前晃过,无视掉了身后的哀嚎一片,一只脚都迈进了往楼下训练室去的楼梯间,扭头就看见徐沐扬掐着手机一瘸一拐地从电梯挪出来,扶着墙招呼着霍柯搭把手:“你先别急着下楼,邵桀呢?” “你这猪蹄儿还没好呢,瞎溜达什么?” 霍柯先还有点儿莫名其妙,架着胳膊好生奴才地把老佛爷送到了餐厅门口,扬手一点正碰上邵桀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塞进嘴里循声抬头——他像是知道徐沐扬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是个什么由头,眉毛挑得老高却没急着动,擎等着徐经理搭着霍柯的肩膀蹦跶过去,犹豫几秒,沉声问道:“在这儿聊还是私聊?” 邵桀眨了眨眼,被鸡蛋噎得皱眉头:“别,领导,搞得像咱俩有啥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在这儿说呗。” “行,长话短说……我最近忙的事儿你们也都听了个大概,反正也不知道姓楼的和蒋唯礼那边在忙什么,市里电竞产业园项目落地的事儿风头忽然闹得挺急,我之前约了一位投资人今天聊合作的事情,本来因为脚崴了想电话联系约人家改天,结果那边儿的孙总说什么‘跟邵桀都是朋友,没必要这么生疏’,走个流程就能敲定大半……”徐沐扬瞥了眼显然脑子还没转过劲儿来的霍柯,无奈地轻声一叹,“孙知明孙总主动联系我,是你介绍的?那他提了一嘴说什么带资签约的事儿也是真的?资呢?” 邵桀端着水杯顿了片刻,余光觑着听见八卦的小火苗就“噌”地抬起脑袋的温夕李泽川,慢吞吞地扯了下队服上贴印的赞助商标LOGO:“……这个。” “这不是我朋友帮忙介绍之后——”徐沐扬一瞬间有点儿傻眼,稍微回想了一下这几个月来从赵昭嘴里听来的风声苗头,恍然地哼笑道:“你还认识赵昭?” “……嗯……某种意义上说,我算她老板?赵姐之前给他们做过推广案,合作一年多……挺靠谱的才给你推荐过来。”邵桀抬眼看向霍柯那一副天翻地覆的表情,转头又拎起徐沐扬眼里的狐疑,略略把眉梢挑起来,“你跟赵姐朋友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记者不当,不再跑新闻吧?” 徐沐扬一怔,缓缓地点了点脑袋。 邵桀没再动筷,筷子尖轻轻点在碗沿:“赵大记者调查假赛博彩的产业链期间得罪了一位老板,后来又辗转查到了蒋唯礼头上,被人倒打一耙吊销了记者证。当时她惹的那人就是LM现在的楼耀楼老板……也是一直以来跟蒋唯礼有利益往来的后台,之一。” 紧挨着邵桀的温夕下巴嗑没怎么听明白,拎着鸡腿啃了一半,悄默声地往程梓身边凑了点儿:“彩票不是合法的吗?蒋唯礼这搞的什么玩意?” 程梓先“嘘”了一声,扯了张纸巾有点儿嫌弃地往温夕手里一塞:“高风险高回报你还搞不明白的东西就别碰,老实待着保平安。” 徐沐扬定定地看了邵桀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那些明里暗里揭露蒋唯礼跟打假赛的博彩组织联系密切的消息,十有八九都是邵桀授意之后,才从赵昭那儿隐晦遮掩地传到她的耳朵里面。 这位一肚子心眼的绵羊成精状似坦荡地把这些一直以来都模糊盘亘在平和表面底下的隐患悉数摊开,但凡邵桀在背地里翻腾的这些水花无人知晓,徐沐扬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本可以随时随地都能把他囫囵踢开,然而但凡把这“抗争恶势力”的实情挑到明面上来,徐沐扬这么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就是千百个不愿意也得被迫站到这同乘一艘的贼船上来,此后即便邵桀再跟蒋唯礼闹起什么矛盾冲突,她也别想独善其身地把邵桀随随便便地划分其外。 ……这小兔崽子还真是扒拉了一副逆来顺受的好算盘。 徐沐扬被这一道明里暗里牵着鼻子的算计摆得挺窝火,但蒋唯礼所行之事又确确凿凿地踩在了法律的红线上面,邵桀这些个防患于未然的提醒实在没什么原则性的错处可言。她歪头瞥了眼迟钝醍醐虚虚笑点着邵桀脑门儿的霍教练,无语地叹了口气出来:“合着蒋唯礼搞你的事儿你都知道?” 邵桀没否认,“不过他一般从哪儿下手我也是靠猜,不然我也不能白挨一顿打,还有投毒的事,都是预料之外……” 邵桀身上那些伤倒都是实打实的挨,徐沐扬沉默了一会儿,敲打似的点了点桌边一溜茫然的脑袋:“算了,现在大伙也算都知情,出去嘴都有点儿把门的!……话说开了还有合同在这儿摆着,我也不能拿你怎么着。不过蒋唯礼整天闹这些幺蛾子……你有没有什么对策?” “给蒋唯礼办事的刘水被查了,他那个俱乐部最近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是担心身后的账目被牵扯出什么大的过错。”邵桀摇了摇头:“最近的话……老实待着。” —————— 背地里动了点儿手脚撺掇孙知明说漏嘴,生拉硬拽地把DRG这几位队友领导没什么防备地拖进自己的战壕里这事,邵桀到底是没忍住给江警官发了数十条消息一一坦白。 江警官八成是连忙里偷闲的时间都没有,过了晚上十点半才像是总算得空地回复了一个批阅的句号,然后隔了几分钟又补了一条语音,说是待会儿能回家几个钟头,他要是这会儿没工作,倒不如短暂地碰个面。 “怎么还想着带汤了?” 江陌拖着一兜子脏衣服往洗手间的洗衣机里一倒,听见“硌楞硌楞”的响声又着急忙慌地拽着邵桀帮她翻口袋掏手铐,一团凌乱地甩干了铐子上的水往餐桌的椅子里一瘫,打着哈欠捧起桌面上的保温桶:“哦对了,刘水身上的事儿八成是越查越大发,今天开大会,后续可能还需要我们打配合,你有点儿谱,涉及到大额,正常不正常的钱款往来一个都逃不脱……今天你这点儿家底抖搂出去,你队里那些小孩儿没什么反应?” “之前在红楼派出所的时候,你低血糖撞我身上那会儿说我衣服上的饭味儿香来着,阿姨隔了挺久才做这个,我就跟她说了给你带点儿……你——估计是忘了。” 邵桀托着下颏看向江陌没知没觉的那张脸,摇头轻叹:“队里倒是没什么事儿,无非就是被讹了顿饭……刘水不是还有涉毒那部分的案子在查吗?查到我这儿,估计得月底吧?” “缉毒审完经侦审,月底都是快的。”江陌有点儿抱歉地皱了下鼻子,“怕影响比赛?” “时间估计要撞到一块儿,万一接受调查的话……就担心临时禁赛走程序什么的。算了,听天由命吧,早让徐经理知道这事儿就是希望她提前有点儿准备——”邵桀耸了耸肩,撩起视线盯着江陌脸上明晃晃的黑眼圈,“你这查案查得都折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闲……” “这案子跨着年头呢,没有底没有资料的只能腿儿着查,有头有脸的人物牵扯到自己那点儿破事都不愿意主动露面,这一摊子……估计还得折腾个两天。”江陌放下保温桶,扒拉着手机上正在来来回回翻看比对的照片,忽然“诶”了一声,抬头看向邵桀:“小邵总,配合一下呗,这张大合影上的老板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能帮忙介绍一下的熟脸?” 第三百六十三章 帮凶-包厢(上) 案六帮凶 四十七包厢(上) 兴铖写字楼算是盛安市中心地段里颇具资历的老牌商厦,立成年头长,里外加起来一共四台普通的客货梯,维护来维护去照旧慢得像树懒在爬,另有一台从不对普通员工开放的VIP尊享贵宾客梯,专门留给商厦里的各位老板上下班接待客户的时候搭乘刷卡。 上班乘梯高峰的人群都快从电梯口挤出了大厦。 “那个孙总……孙知明说,这一清早上班的人多,他手头有个线上会,稍等个三五分钟,等他助理做完会议纪要就拿电梯卡下楼来接。” 江陌撂下联络过拜访对象的电话,拽着乖巧地挤在人堆儿里排队的肖乐天站到了贵宾客梯跟前,抬眼看向正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们两个衣着穿戴的电梯保安,摸摸索索地把兜里的警官证掏出来出示了一下,然后觑着小保安有点儿紧张地绷直了身板,扭头后撤了半步,捡起刚半道掉下的话茬:“……合着你是知道邵桀公司的事儿才撺掇我昨晚上回去找他问?” “桀哥那公司上网一查就知道,好歹也是个唯了好几年的粉儿——不过我偶像跟这帮盛安的老板有联系的事儿我还真就不知道,粉丝都以为那就是个挂名的公司呢,当工作室用签合同缴税什么的……主要是因为韩律在这方面比较熟嘛,辗转问问也行,要不然这总电话电话打不通,上门上门人不在的。” 肖乐天本来也打算跟在他师姐屁股后头掏个警官证出来,摸到一半手铐先“哗啦啦”掉出来:“而且昨天不是他们经侦跟去司法审计那小孩查点的时候掉养猪场粪坑里嘛……回来洗衣服洗得那几台洗衣机都是屎味儿,你正好也要回家一趟,那不就顺道问一嘴的事儿……” “邵桀倒是说韩律应该比他知道得多,毕竟公司的事儿都是韩律在管,他认识还能说上话的老板就这么一位——”江陌顺手捞住了差点儿从肖乐天口袋里掉砸到地面上的手铐,“你没跟韩律联系?” 肖乐天一耸肩,听见这茬儿撇了撇嘴,“哥们儿最近好像游戏都不玩儿了,没劲儿聊天,不知道是不是跟杨糖果有关。我先前问他的时候这个孙知明孙总就是他提起来的……说是跟桀哥比较熟,但脾气有点儿怪……何止是怪,接起电话刚说是警察就挨他一顿骂,再打就说什么都不接……” “好像是因为他前段时间刚被电话诈骗了小一百万,他不止咱们的电话不接,后来找回钱款派出所打电话让他去办手续他都不信……就前阵儿局里组团出差抓的那伙嫌疑人——” 江陌对着肖乐天那满脸的恍然略略抬了下眉,余光瞥见从贵宾电梯里急切出门张望的那张脸,扭身迎步上前:“李助是吧?这边!” 明亦文化的公司不打卡,上班高峰时段的办公区里也就三两个行政财务的员工窝在茶水间的吧台旁边喝咖啡吃早餐,肩膀挨着肩膀地挤在一块儿,离得老远先跟李助打了声招呼,转身就窸窸窣窣地八卦起被晾在总裁办会客室外面那一对来历不明的关系匪浅。 “怎么又来?” “来得比咱们上班儿都早……也是够绝的。” “他倒是想晚上堵着往床上送,咱孙总溜得比耗子还贼——” 这点儿没遮没掩的闲话没背人,江陌先看了眼刚在电梯里还算健谈的李助理略微示意收敛却并不打算圆滑兜底的表情,转头就碰上肖乐天也显而易见听出了点儿猫腻的视线。他俩面面相觑地挑高了眉眼,将一跨进会客区,抬头却正看见两位熟人别别扭扭地坐在等候区的沙发当间——罗恃翘着二郎腿没心没肺地冲着来人挥了挥胳膊,缩坐在角落里的杨糖果却顿时慌措得惨白着一张脸,眼神抖动闪烁了片刻,自欺欺人地瞥向了边几的茶点上面。 孙知明倒也不避讳,拽开总裁办公室的隔音门板抬手把江陌和肖乐天引到办公桌对面,转而无视掉了一道玻璃幕墙之隔还在试图跟他攀扯关系的罗老板,扬手按下了隐私玻璃幕墙的遥控按键。 “之前挂电话算是事出有因,实在不好意思二位,不过大概的情况邵桀跟我提了一嘴,知道的我一定配合。”孙知明本人要比电话里好说话得多,也没端着什么精英阶层的架子,挽着衬衫袖子站在咖啡机跟前端了两杯咖啡,又满屋子兜了一圈,从茶几上捧了一盒没拆的糕点往两位警察同志面前一堆,随即抬眼觑着肖乐天还在有意无意地瞥向门外的眼神,抬起眉毛多了句嘴:“看样子,挺熟?跟那个女孩?” “……陈总的案子发生在山前酒吧,罗老板属于案件关联人员,查案期间有一些往来,就是没想到能在孙总这儿遇见。”肖乐天那点儿支吾都挂在脸皮外面,江陌无奈失笑,先他一步开口把话题扯到她这边,抬手把翻拍洗印的那张合照递到了孙知明的办公桌前:“刚听说罗老板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我们这……不会打扰你们谈事情吧?” “邵桀介绍孙知亦——啊,就是我妹妹,投了个剧场演出的项目,那女孩儿就是被罗恃骗过来卖身求荣的,想当明星演员——我这人说话不中听,但他们俩八成也没打算大白天地在我这谈明白什么事,不用管……” 孙知明直言快口地冷哼了一声,掀起眼皮看向显然对这里头乌七八糟的破事儿略知一二的两位警官,并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抖了抖那张几番复制得模糊一片的照片扫了一眼,抬手轻轻挠了挠眉骨上面:“这事儿啊……怨不得没人提供线索配合调查呢……隔年晚渡山会所被查的事儿二位警官应该知道吧,那不就是这蓝桥出版社办得这个所谓的‘招商会’惹起来的乱子?尤其是当年陈佐辉还死在这个地界……说句实在的,要不是邵桀打电话,我八成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二位警官请到我这间屋子里来。” 江陌稍一点头,“所以,这张合照背后,还真有点儿故事。” “具体什么故事我不敢保准啊,当时我纯粹是因为孙知亦想买断一个IP的事陪她去的,毕竟晚渡山也算是个‘臭名远扬’的地方——这张合影,好像是开场前拍摄的,因为我记得当时场面铺得特别大,有几位老板纯粹是过来……挑私人秘书的,待一会儿就得走,所以拍照合影的时候比较仓促,我妹都被前面这大哥挡住了也没人管,而且出版社好几个小作家因为晚渡山比较远,迟到了挺长时间,也没跟着拍照片……” 孙知明略微回想了一会儿,耷眼盯着照片端详了几秒,探身指着角落像是被洗花的斑影,“喏——就这个,我记得这作家本来都赶到了,不过因为资历比较浅,原本安排到了前排哪个老板身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愣是被拽到了取景框外面,好好的大合照,就拍着个裙摆……还真是,一团乱。” 第三百六十四章 帮凶-包厢(下) 案六帮凶 四十七包厢(下) 蓝桥出版社得名得利的这些年间,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破烂事儿没少干,筹办招商会的最初就是为了那点儿不正当的往来搭桥牵线,早把“文字工作者”的底色涂抹得浑画满篇。 “据说这招商会刚开始筹办的时候充其量也就算是个酒局,主要是为了跟协会那帮乐意露面的领导拉攀关系……如果碰上到场的哪位老板喜欢那种有书卷气的,就帮忙介绍介绍,引荐着试试看。” 孙知明抬眼看向了江陌意有所指的挑眉,抿了口加了两倍浓缩的咖啡,苦得猛一哆嗦,“这些事儿呢,虽然搁外面都冠冕堂皇地打着遮掩,但说到底,在盛安这个圈子里面,随随便便抓一个人都能打听出来个只言片语的——咱们就事论事,可别乱扣帽子啊江警官。” 江陌无声一笑,端起搁在手边的咖啡杯遥遥一举示意宽心,“我的意思是,这酒局后来是怎么变成招商会的,还堂而皇之地一办就是几年?” “因为陈总——呃……原来的陈总,陈佐辉。”孙知明实在顶不住嘴里那点儿直冲天灵盖儿的苦味,满桌子划拉了两袋快餐赠送的糖包哗啦啦地往杯子里泼,“富安兴城那兄弟俩什么德行二位警官调查取证期间应该或多或少有些了解。陈佐辉呢,玩归玩,但脑子里扒拉着算盘珠子的时候多,酒局改办招商会那阵儿,不是正赶上投拍电影剧集好拉投资那几年?蓝桥出版社的这个招商会算是一个踏板,富安兴城给出版社投钱也是为了融资方面的人脉——毕竟罗老板那个外地的矿砸死人被封之后,盛安这边属实短了一大块手里流通比较充裕的土大款。”孙知明略微一顿,晃悠着咖啡杯眼皮一掀,“……罗老板就门外那位的亲爸。” “罗老板在外地那个塌了的矿……是不是就是尾随案那个死了的女孩赵青——”肖乐天悄默声地托着胳膊在一旁琢磨,压低了嗓子凑到江陌耳朵边问了一嘴,得了他师姐颔首认同的示意用力地蹙了下眉,不自禁地吁了一声叹息出来,然后尴尬地看了一眼被他无意打断的孙知明,抱歉地点了下脑袋,“……孙总,您继续。” 孙知明倒不介意地摆了摆手:“……反正就是陈佐辉跟蓝桥出版社搭上之后吧,这酒局才往招商会的方向走,一年一年地越办越大,最后这一届,单看照片你们也应该知道,排场史无前例,幺蛾子也是闹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啧……看不下去。” 江陌拧着眉头稍作思忖,“因为陈佐奕?” 孙知明点头:“我不太清楚之前这兄弟俩是不是同时出席,以前闹没闹出什么问题……反正我陪着孙知亦去的这回,这兄弟俩之间肯定是不怎么愉快——陈佐奕当时相中了一个小作家——好像啊,我印象不深了,要么就是这个照片上只留了裙摆的这个女孩儿,要么就是个跟她穿的颜色差不多的一个女孩。陈佐奕把她生拉硬拽地拖进了陪酒的包厢。” 江陌迅速地抓住了孙知明递过来的话音:“包厢?早先酒局那一套?” 孙知明撇下嘴角,冷哼了一声:“这招商会呢,虽然也有正经的生意谈,但办在晚渡山这个地界,这个包厢的门一开一关基本就等同于两个世界了——进了包厢的房门,你就要知道接下来是个什么发展,你自己说了不一定算。如果是有头有脸的作家还好办,比如那个叫什么宋——” “宋之温?” “对。挺有名的那个。”孙知明回身在身后的书柜上点了一圈,拎了本书递到江陌手边,“那大姐还送了我本书来着——”孙知明先点头准许了江陌的翻看,然后又觑着她拎出一张印着一枚香吻的名片,时隔多年还是忍不住地抖了个寒颤,“估计是看我面生,把我当成了个可以随便拿捏的愣头青。孙知亦当时都笑死了,非要把这书和名片拿回来,摆在这儿好几年,你们要是需要,拿走就行。” 江陌眉毛一抬未予置评,只是耷眼看向那张翻印的照片,“当时包厢里什么情况知道吗?大概谁在那间屋子里,还能记得多少?” “当时出版社那位副总请我进去喝一杯的时候倒是过去看了一眼,但那会儿屋子里还没几个人,前排这几个老板领导也就刚到两三位?孙知亦那边跟一个主编谈影视版权,谈完之后我也就点了个卯跟她一起撤了。后头到底来了多少人,我就不大清楚了,看那个屋子里,十几个座位吧。” 孙知明拎了支签字笔大概在相片上圈点了几下,搓着眉心仔细回想了片刻,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再除了陈佐辉和陈佐奕这兄弟两个,我还真就记不大清了……我就光记得他们那个柴主编像个老鸨子一样地站在那个门口介绍那几位新签来的年轻作家。这里牵扯得多,绝大多数也算是你情我愿,道德上的事儿,我只用来约束自己,管不到别人。” 江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陈佐奕把一个女孩儿拖进包厢是什么时候?” “酒会开席之前?差不多我带着我妹妹离开那会儿,包厢门都已经关了,我当时是在扶梯围栏那个位置,看了个大概吧,当时陈佐辉上前去劝了,兄弟俩在走廊就吵起来,后来还是柴总编带着另外一个人说和,估计也敲打了一下那个女孩让她别惹事……闹了一通之后,大伙儿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毕竟虽然玩儿得花,但在这个场合里,都是要面子的人。” 江陌眉心更紧:“话这么说,那也就意味着,这事儿还没完?” “后续的情况我不在场,听说来的事儿得先跟二位讲好,别影响警察同志办案的判断。” 孙知明灌了一口又苦又甜的咖啡,嘶声犹豫了几秒,沉声一叹:“当时被陈佐奕拽进包厢那个女孩儿,好像是被陈佐奕……借醉侵犯了。” 江陌即便略有预料,心里还是咯噔一沉:“但陈佐奕身上并没有关联的报案。” “在那个场子里,谁敢让她报警?出版社的人?还是那一众生怕被牵连的老板?”孙知明实在复杂地冷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 “知道晚渡山那副挂画为什么换掉了吗?因为据说……那女孩求助无门,又万般受辱,用来联系外界的手机都被出版社藏起来,所以她只能站到那幅画前当众割了腕,把血甩在了那面墙上,想逼着在场的人报警,或者是叫个救护车来——结果却是隔了几年直到现在,都没见她有机会露面出来,喊上一声冤。” 孙知明两手一摊,原路把照片递还到江陌的手里面。 “江警官,这么一位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受害者,不知道,你们找不找得见?” 第三百六十五章 帮凶-推诿(上) 案六帮凶 四十八推诿(上) 季后赛名额锁定第一天,夺冠热门的几家俱乐部几乎轮番蹿升到热搜榜上溜达了一圈。 这点儿营销炒作的热闹不算稀罕,明星选手们年轻不懂事那会儿的倒霉往事历来是赛事主办方喜闻乐见的宣发热点——先是在校期间因为打游戏被要求每天一份检讨写到差点儿放弃职业生涯的某位四强上单,后又有悄么声的网恋遭骗,被领队提溜去派出所痛苦报案的某位打野少年,再就是邵桀带资签约一夜之间跻身成功人士行列,被一众前任搭档现任队友在直播间里讹了不知道多少顿大餐,排队叫号怕是都要排到明年。 然而这一众的鸡零狗碎底下,却压着两颗几番撤压却没几个人敢深入探讨的重磅炸弹。 其一是赛事公会方被曝有人攒局假赛。这本来没头没尾的匿名举报,走个审核流程就能公之于众真相大白的烂摊子竟然迟迟不见公开发帖澄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热搜榜单的中下段,忽忽悠悠地挂了一整天才掉下去。 其二事由,八成是跟那位被徐沐扬厉喝辞退的分析师曹利安有关。以DRG为主,晋级季后赛的多家电竞俱乐部选手数据和训练信息深更半夜的被公开发布在各大交流平台上面,历经三次清删才彻底息偃,赛事方相关负责人一个头都快炸成两个大,一大清早地赶着早班机从申宁落地盛安,揪着徐沐扬开会调查,一忙就是大半天。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DRG的训练体系在分析师曹利安离职之后就开始有所变动的状况几乎都体现在了正式的比赛场上面,曝光内容对于各个战队的专业分析师而言连“保密”俩字儿都不沾边,但这么一块烂石头丢出来,又唯恐会引发“破窗效应”的泛滥,后续的处理尤为关键,相关的选手负责人没一个敢随意怠慢。 温夕和程梓这两个初登主赛场舞台没到半年时间的小不点儿简直快把“心慌”俩字写了满脸,训练数据和英雄池被抖了个底儿掉,一场训练赛下来预判不准操作变形,温夕整个人都快瘫在电竞椅上,被霍柯拎起来口干舌燥地开了大半天的小灶,然后随手丢到了邵桀跟前:“把你以前打AD的经验传授一下,陪他双排练练。” 邵桀正挂着季后赛第一个比赛日的直播后台,扭头先看见温夕那一双显然是挤了几颗金豆子挤得红肿的眯缝眼。他有点儿想笑,抿着嘴听见小孩儿吭叽出声才勉强忍住,捞着胳膊拽过温夕的椅子并排落座,然后抬手扭过那颗稀里糊涂的脑袋,虚虚点了点直播上正在做介绍的选手数据面板窗口。 “一个赛季都过去了,版本没变,新选手老选手一样都是明牌打比赛,你要是心里没谱,正好HRG现在AD位的哥们儿跟你英雄池和打法差不多,有什么想问的我就给你说说。” 归根究底,温夕心慌不算是什么差距太过显著的实力问题,插科打诨闲聊几句也就松了那口没来由没去处的憋闷气,李泽川撇下铺了一地红毯的排位也拖着椅子凑到邵桀跟前去,掂量着赛前解说的预测,闲极无聊一时兴起地嚷嚷着要坐庄打赌,押上夜宵的奶茶,看看季后淘汰赛第一场是谁能赢。 邵桀拎着那点儿跟前东家千丝万缕的联系略一挑眉,难得主动地押了五十块钱给HRG。李泽川和温夕面面相觑地怔了几秒,双双觉出他这点儿胸有成竹里八成是掖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一左一右地抱着他的胳膊挠着胳肢窝“刑讯逼供”了半晌,倚在一旁桌沿上看比赛的姜赫宇忽然字正腔圆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跟那个假赛爆料有关系?” “首发阵容不就是这两边一直以来的阵容吗?我听说HRG跟对面几场训练赛都输的挺惨啊,打野基本吊打……”李泽川嘴快地说到半路,整张脸皱巴巴地一攒,“难不成还打算故意输啊?那也太明显了吧?” 程梓扒了个酸倒牙的橙子,掰了一半儿实在吃不下去,囫囵就塞在温夕不明所以的嘴里:“假赛的消息……是跟那个蒋唯礼指使打人惹事儿的刘水有关吧?” “警方调查钱款往来,肯定是先从近期查起。叶雨飞今天不是主持吗?听她说……赛前警察就已经找到比赛现场,能拖到上场打一局估计是极限了,第二局临时换替补打野的话,什么结果……估计大差不差。” 邵桀挣开李泽川和温夕一左一右满眼呆滞的紧锢,捞起突然在桌面上震动个没完没了的手机,觑着来电号码略微挑了下眉毛,挪开椅子往楼梯间里一缩:“赵昭姐?李复北在比赛现场那边有问题?” “警察都到位了,他那边能有什么事儿,有问题的是我这儿。”赵昭糟心地叹了口气,像是猫着躲着压低着嗓音,“你这个把小时要是没什么工作训练,最好是来工作室一趟。” 邵桀端着手机眨了眨眼:“怎么了?” “袁兰茵来了。这家伙要是扯皮我一时半会儿分不开身……本来韩律最近一直呆在公司,也无所谓牵扯精力,但现在吧,情况有点儿复杂——”赵昭一言难尽地“啧”了一声:“杨糖果来了,还是跟一个老总一起来的。说是商务拜访,结果在会议室里聊着聊着就吵起来了,满屋子没一个人敢上去劝,感觉快拆家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甫一提起杨糖果这茬儿,邵桀就大概猜得出,韩律这一遭闹腾起来十有八九是公司那边不方便掺和的私事,他挂断电话先给江陌发了条“袁兰茵露面有时间回个电话”的消息,转身掀开楼梯间的液压门板,正跟搀扶着徐沐扬一瘸一拐地回办公室休息的霍柯撞在一块,慌里慌张地扶了一把,然后有点儿尴尬地挠了挠脑袋:“领导,请个假。” “不行。”徐沐扬头都没回,扶着墙和霍柯继续一瘸一拐,“上次放你单独出去差点儿让人揍零碎,后天就比赛,你跑出去干嘛?又去找蒋唯礼?” “这次我保证跟蒋唯礼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邵桀瞪着那一双真挚得天可怜见的眼睛挡在徐沐扬身前,求情似的拽了拽霍柯的胳膊,“就两个小时,我得去一趟公司那边。” 徐沐扬微微眯了下眼:“抖底之后你是真不背人了你……不去还能死人?” 邵桀重重地点了下脑袋:“非死即伤,人命关天——领导,行个方便。” 第三百六十六章 帮凶-推诿(下) 案六帮凶 四十八推诿(下) 几场春雨落下,盛安城几度跳崖又攀升的气温总算是站稳了脚跟,呼棱棱涌进屋子里的风都沾着股万物生发的泥土腥,混着黄星骏那一碗打包回来沤成一坨的肠头面,味道闹哄哄得辣眼睛。 江陌拎着手机看见邵桀发给她的消息,将将一心二用地推开小会议室门板,兜头先被满屋子鼓涌的春风和一言难尽的面味儿掀得倒退了几步,结结实实地踩在刚挨了高局一顿劈头盖脸的顾形脚上,后脑勺儿正磕向她师父引以为傲了挺多年的鼻梁,寸劲儿地撞得顾队上了火的鼻血混着换季着了凉的鼻水飞流直下地淌了满脸。 “你这脑袋真就是个板砖……”顾形往鼻孔里塞了坨纸,闭着眼窝在椅子里捏了捏鼻梁,眼冒金星地缓和了半晌才扭头看向被林宇嫌弃地抬脚驱赶,蹲在垃圾桶旁边扒拉面条的黄星骏身上,“偷摸把你俩从专家组抽回来单独行动的事有老高和李书记担保了,领导那边儿老高说他去哄,明天一早开碰头会的时候挨骂的事儿有我顶着,该忙忙——” 顾形皱了下还疼得火辣辣的鼻梁,抬手接过肖乐天顺道从后楼捎回来的冰袋,大致翻了翻祝思来整理给他的一摞文件,有点儿眼晕地搓了搓脸:“他这报告上头前半部分好像是尾随案程烨吞刀片抢救无效之后对城郊医院急诊抢救用药的调查记录……你俩今天去拘留所提审,是挖心案凶手施害前使用的那个麻醉类药品的来源有信儿?跟城郊医院有关?” “三年前调查这案子的时候不是也查过麻醉药的事儿嘛?麻醉镇痛这玩意儿属于特殊管理,第一个死者身上的药物来源初步调查是康民县那个县城医院里自备的药品,后续清查期间发现,凶手大概从县城医院里顺走了能有个全麻四五轮的剂量——这一点也勉强符合三年前那几起连环凶案的受害人数目,所以一直以来,咱们都没怎么在特殊药品来源这件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 黄星骏总算扒完他那一整盒都快凉透腻歪的肠头面,抹了抹嘴就往嗓子发炎说不出几个字儿的林宇身边欠嗖嗖地一贴,非得挨一句咝咝啦啦的骂才能老实坐着,“你可悠着点儿吧,一张嘴一股子金嗓子喉宝的味儿。” “那也比你满嘴猪大肠强。”林宇被这点儿沾风起的感冒磨了好几天,有劲儿动手没劲儿骂人,拧着眉心见不上黄星骏磨叽,扭头哑着嗓子跟顾形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一句:“重新梳理核对尸检结果和当时被窃丢失的镇痛麻醉药品清单之后,祝主任发现有出入。” “他那个麻醉的东西不是也分各种品类吗?其中有一种管肌肉松弛的药好像,丢失的剂量和根据尸检结果推算的使用量差出了得有……撂倒一个廖翡的剂量。这还只是三年前那几起案子。”黄星骏听见林宇那个漏风的动静抬手一挡,“祝主任不是正好在按您说的捋卖假药那帮人的账吗?结果发现,城郊医院在三年多四年前,陆续处理过几批临期的特殊药品,经手钻空子的人里面就有前阵子被抓的那伙二道贩子。城郊医院那边销毁处理留的底应该是没问题的……江小陌,刚让你帮忙存档的那个复印件——” 黄星骏抬手一招,接过江陌起身分发的热乎打印纸,转身对着迅速低头浏览的顾形道:“结果不捋不知道,一捋吓一跳。这他大爷的倒腾的绝大多数都是镇痛类的临期药,杀到拘留所好一通审才知道,这里面得有一大半儿通过坝庄流进了齐家村那帮畜生手里,剩下的散客他们说是没有记录,想也知道那点儿玩意儿的去处……不过暂时还不敢确定挖心案的凶手是不是从这帮人手里搞到的这些东西,倒腾假药那几个说什么都不承认,软磨硬泡威逼利诱都不行——我跟林宇出大门的时候缉毒那哥们儿也带人过去提审了,不知道是不是跟城郊医院出问题的那批销毁的药有关。他们手黑,要是能有线索咱也能蹭一嘴。” “这城郊医院倒是挺热闹……案子边边角角的琐碎基本都跟这地界有关。”江陌低头扫量着桌面上摊开的卷宗复印件,“哗啦啦”地捏着手里的塑料水瓶,觉出屋子里的一瞬寂静才掀起眼皮四下扫了一圈,末了视线定在她师父让她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的脸上,直截了当地抖了抖手里关于城郊医院的文件。 “城郊这私立医院疗养院,是盛城国际圈的地皮投建的。我跟乐天儿这两天不是一直在找当年招商会上被陈佐奕侵犯的女孩吗?查到最后,那女孩儿前段时间还住在城郊的这个疗养院里面。” 兴铖写字楼一行探问得知的“意外事件”,几乎将掩瞒富安兴城陈氏兄弟和蓝桥出版社恶劣行径的遮羞布扯了个稀烂——先是陈佐奕借酒侵犯,后又有出版社协助劝阻受害者加以遮掩,末了又有陈佐辉当时顾及着富安兴城的融资生意,随手就压下了这么一桩极有可能对公司及出版社发展有所阻碍的伸张正义,毫不在意地将一个无辜女孩的清白性命,碾碎得甚至不如草芥和蚂蚁。 林宇蹙了下眉,侧身谢过顾形递到他手边的卷宗,咝咝啦啦地气声开口:“昨天上午不是还说出版社和晚渡山互相推诿都没有留证吗?富安兴城那边也是死鸭子嘴硬……那女孩儿到底什么情况?查出来是谁了吗?” “晚渡山之前扫黄查过一回,八成是真不敢留底了,但出版社只是没人敢提——招商会过了半场就没人谈正经生意,出版社那些小虾米早都清退了,知道招商会上什么情况的人,只剩公司的一把手二把手,还有柴卿和宋之温这两个老油皮。” 顾形一耸肩,扬起下颏点了点会议桌对面的两个楞徒弟,“他俩把刚在出版社工作没几天的薛一恋‘策反’了。外加上三四年前那段时间,蓝桥出版社签约的作家名单在网站里公示过,还真就被他俩从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点儿没来得及被销毁的端倪。” “只能说是万幸,蓝桥出版社搬家之后图省钱没给那几位编辑换过电脑主机,备份的文件没被清理。薛一恋在其中一个离职挺久的编辑电脑里,找到了一个备份的签约合同存底。” 江陌略略抬了下眉毛,勾着手指示意端着卷宗的林组长翻页过去。 “女孩叫宋晚晚。联系过疗养院那边,说是四年前跳楼自杀,到现在都没醒。” 第三百六十七章 帮凶-扭曲(上) 案六帮凶 四十九扭曲(上) 黄星骏和林宇这两天半都在忙叨制假贩售倒腾瓶瓶罐罐的那些弯弯绕,对于四年前蓝桥出版社招商会牵扯出来的那一团无从佐证的乱七八糟概不知晓,俩人听见那名隐秘的受害者抱屈自杀的消息心里当即“咯噔”一沉,面面相觑了两秒,齐齐地往顾形身上一瞭。 “宋晚晚自杀的事倒是属实。当时经办这起治安事件的派出所给我回了个电话,宋晚晚坠楼的地点是在启铭大厦那栋商务写字楼,当时正好是下班高峰,综合目击证人和大厦内的监控视频证据,排除他杀嫌疑之后也就没再跟进。头俩月躺在医院里,还是出版社那边的人在管——不过估计应该是想瞒着这消息,后来还是宋晚晚租房的房东联系不到人报了警,这才辗转找到宋晚晚老家那边的监护人,搬家之后把人送到了城郊的疗养院去。” 顾形撇下刚扒着网页搜索了一圈儿的手机,揣着胳膊沉了口气:“这姑娘挑的这栋楼还挺讲究……启铭大厦那写字楼是富安兴城的产业,隔着劳动湖正对着蓝桥出版社原来的办公场地。” 正翻腾着当年出警记录的肖乐天瞬间浮想联翩地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冤魂索命图,他抖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往他一身正气的师姐肩旁凑了凑,没等揪着她的衣服,江陌就恍然急切地倾身抵住桌沿,猜测的表情有点儿凝重:“启铭大厦不归劳动湖的辖区,那地界儿是扬子街派出所?那当时出警的人是不是——” 顾形眉心一蹙,郑重地点头:“郭烽。宋晚晚租的那个房子也归属扬子街派出所辖管。” “郭烽不是三年前挖心案的第三个死者——卧槽……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合着没头没脑查了这么长时间,这挖心案的根儿一直埋在这呢……这帮做买卖的人都什么毛病啊,人命关天摆在前头,他们就惦记自己那点儿生意面子,早把这事说明白,案子何苦拖了三年……这他妈不就是把咱们当猴儿耍呢吗?”黄星骏低声骂了一嘴,抱着蹭蹭窜凉风的胳膊使劲儿搓了两把,捅咕着略微耷拉下视线思索着什么的林宇,“想啥呢你?” 林宇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又往嘴里搁了颗喉宝,凉气快从嗓子眼儿窜到后脑勺。他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抬起头,哑着嗓子问道:“如果这个一直被掖藏得没声没息的宋晚晚遭受侵犯跳楼自杀的事件是这一连串挖心案的关键,那抛开陈佐奕这个始作俑者不谈,其他人跟宋晚晚之间的恩怨纠葛关联好像也没到非要杀人灭口的地步吧?而且她植物人这么多年,疗养院那边也确认过了,当前的条件下来看,根本不具备犯罪能力啊……她老家那边的监护人又是什么情况?我看她这个户籍信息,不是迁到本市了吗?” “关联性的强弱对于凶手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冤有头债有主’。宋晚晚在福利院长大,老家的监护人是福利院的院长,户口应该是医学专业本硕连读人才引进迁过来的,不过她半道因为学费问题休的学,没等复学就在招商会上出了事。” 顾形扔下手里的冰袋,踱到会议室门口的警容镜跟前揪下堵鼻血的纸团捏了捏鼻梁。 “……陈佐奕是当初在招商会上对宋晚晚施害,陈佐辉也很可能不止知情不报刻意隐瞒这么简单——上午我还真就找陈佐辉的前妻谈了谈,宋晚晚跳楼自杀这个前因后果她不是很清楚,不过杨文全和郭烽的情况她大概知道一点。杨文全从检察院被查撤其实多少跟陈佐辉有一些关系,而且据说被开之前私底下就在做富安兴城的法务顾问,一般这兄弟两个闹出什么烂摊子,事情能在杨文全手里解决大半。宋晚晚的事情被压下去,十有八九跟他和郭烽有关。甚至当初处理宋晚晚自杀一事,我怀疑郭烽很可能也有隐瞒——” 连环凶案背后关键人物宋晚晚的身份浮显得虽晚,却几近直白地将挖心案其中几名受害者串结在一块,但关联之余还是有点儿不甚明了的遮掩,顾形回过头,扬起下颏往江陌和肖乐天的方向点了一点:“冯丹雅和钱安、廖翡的情况,你们俩那边有什么进展?” “还真有。”肖乐天闻言一扑腾,低下脑袋“哗啦哗啦”地在眼跟前的桌面上翻了一圈,末了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裹在袋子里折得皱巴巴的复印件:“看这个报告上的时间应该是招商会之后的事——宋晚晚怀孕了。当时给她做检查和预约人流手术的医生,就是那会儿还在妇幼医院的冯丹雅。” “我跟乐天儿一早从她学校那边走了一趟,然后又去了趟妇幼医院。” 江陌晃了晃手机,示意着在学校图书馆和医院档案室翻拍的照片刚整理好发到群里面。 “在出版社招商会上遭受侵犯的事件过后,一直到察觉怀孕去医院检查的这两个月期间,宋晚晚其实受影响的时间可能也就不到一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照常每周回一趟学校听讲座,在图书馆借书还书的周期也没被打乱。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对她还是有印象的,虽然因为中途休学宿舍也不在一块儿算不上熟悉,但同学一场偶尔也会短暂碰一碰头,那时候因为看见她身上有伤,还特意打听了一下,得知是碰到了个小车祸就没再多说……但从学校那边借阅记录和同学之间的回忆来看,这人正儿八经的挺长时间没出现,还传回来个自杀跳楼的消息,应该是在确认怀孕之后。” 顾形架着胳膊抓了抓脑袋上的鸡窝,搭眼扫着图片上的就诊记录:“她这是约了手术但没做成啊……这医院留底的手写单子上怎么还有个‘补’字?什么意思?” “冯丹雅在门诊的时候,有人趁着午休的时间,偷了她那天上午所有的就诊单。在这之后没几天吧,廖翡就把宋晚晚这张涉及隐私的报告单发得各种粉丝群里到处都是,并且撺掇钱安一起,对宋晚晚组织施行了一系列辱骂造谣的网暴活动。” 江陌实在琢磨不透这些歹毒至极的空穴来风,只能无从评判地皱紧眉头。 “我怀疑,招商会上的事虽然是根本上的诱因,但这起网络暴力事件,可能才是宋晚晚跳楼自杀真正的导火索。” 第三百六十八章 帮凶-扭曲(下) 案六帮凶 四十九扭曲(下) “……能把人骂跳楼了……这帮孩子嘴是有多毒啊——” 黄星骏经办过几起性质比较恶劣的性侵案,时至今日仍旧无法理解那些标榜着“受害者有罪”的指责谩骂,烦躁地抓耙了两下头发,咂吧着舌尖把胳膊揣在一块儿:“且不说招商会上受到伤害的人是宋晚晚,单就怀孕这事儿来说,有什么值得发散造谣的?廖翡钱安俩人鼓捣来鼓捣去的要干嘛呀?” “她俩私底下打电话沟通的什么内容估计是没法儿知道了,网上关于宋晚晚的搜索词条都被清得没剩几条,简直彻底销声匿迹了一样……我跟师姐也就偷摸潜伏在那个宋之温宋作家的粉丝群里,逮着两个曾经参与过宋晚晚网暴事件,稍微出过一把子力气的学生,吓唬了一通,大概问出了点儿没头没尾的信息。” 肖乐天抠出兜里那本写画得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整理归档的记事簿,捻着页角翻了翻,没好意思递给桌对面的师父组长们看。 “反正问来问去,那俩人既不知道宋晚晚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们骂的到底是真是假,只知道那会儿因为宋之温抄袭宋晚晚的作品被人扒出来,他们搞这些事情纯粹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既然抄袭借鉴的情况基本属实,他们被解散的那个群里就有人蹦出来说要把矛头指向宋晚晚的人品有问题,说什么……宋晚晚这么个没名没气的作家能把事情闹大是因为傍了哪个大款,然后有鼻子有眼地放出了一堆聊天记录和汇款的截图,据说还流出了几张晚渡山会所宋晚晚倒在一个老板怀里的模糊照片。外加上从冯丹雅那儿偷来的检查单,关于宋晚晚倚仗靠山想坑害宋之温的构陷也就这么传开了,没等闹起来几天又被清删得什么都不剩,反倒像是……彻彻底底地坐实了这个推定。” 顾形眉头蓦地蹙紧,插了一嘴:“有照片?” 江陌无奈地摇头,“时间太久,当时那个粉丝群已经解散了,那些记录没人留着,那俩孩子现在也是全凭记忆在说,是真是假没人核验过,全都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宋晚晚名下的银行账户里在招商会之后坠楼之前也没有任何出版社或是富安兴城那边的汇款记录。跳楼之后倒是收到过一笔出版社给的医药费和安置金,不过也陆陆续续地被ICU掏空了,后续监护人带着她转到疗养院那边的事,暂时还没来得及自己核对过。” “本来闹出晚渡山的破事就够糟心,这又被人搅合出个无妄之灾吗这不是……”黄星骏是个有亲妹妹的,听见这些个造谣的前因后果就气得上头,一巴掌“啪”地一声拍砸在桌面,惊得他身边正若有所思的林宇猛地一抖。 林宇摆手拂过了黄星骏抱歉地一瞥:“宋晚晚没有接受物质上的补偿可以理解成是对于出版社挟制的反抗,但后续没追究吗?包括这个网暴的事件……感觉这个宋晚晚,听起来不太像是个能随随便便逆来顺受的性子啊……” “她应该是找到过派出所,也做过咨询。据说当时造谣的风声刚闹起来,廖翡钱安和其他人一起私信辱骂宋晚晚的时候,都收到过一则会留存截图举证的自动回复。”江陌微微沉了口气,转头看向在被高局“批斗”之前跑了一趟扬子街派出所的顾形,“不过——” 顾形叹声摇头:“派出所没有留底。但因为后续跳楼自杀的事儿,扬子街派出所那边倒是对宋晚晚有点儿印象,当时负责接待的民警就是郭烽,后续宋晚晚跳楼之后所里还找郭烽谈过话,但郭烽只说是因为有网暴的事情想咨询报警,他给出的建议是联系一位律师,看看怎么有效取证,结果没想到竟然闹到了跳楼的地步。” 江陌耷拉着地眼皮蓦地一掀:“介绍的咨询律师,是那会儿还没被开除的杨文全?” 会议室里一时寂静。顾形没应声也没否认,只静静地看向江陌眨了眨眼睛,然后捏着烟盒搓了两下就原路塞回口袋,抠了两颗薄荷糖往嘴里一塞。 满屋子里属黄星骏最沉不住气,他揣着这一肚子被人遮遮掩掩牵着鼻子的郁闷屁股都坐不稳,左瞧瞧皱着眉头的林宇,右看看沉思不语的顾形,末了直勾勾地望向桌子对面也憋着气的江陌,掰着手指头有点儿着急:“这挖心案拖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捋清来龙去脉,怎么还都闷上了?强行侵犯的陈佐奕,出主意压下这一团乱的陈佐辉,得了授意遮掩事实的杨文全和郭烽,在网上组织网暴的廖翡和钱安,哦对,还有那个有点儿无辜的大夫冯丹雅——这不都是跟宋晚晚有关联?查啊!不是说那姑娘之前一直在疗养院那边还没死吗?那监护人也好,跟谁关系比较密切也罢,总能有点儿线索吧?” 林宇捏着沙疼的嗓子没说话,目不斜视地怼了身边这大喇叭一拳。 挖心案磕磕绊绊地查到现在总算循得见点儿值得深挖细究的关键,困难的并非是犹豫不决的推断,而是这一桩合不该如此受制于人的连环凶案,因为无数人的私心隐瞒牵拽拖延出来的深深地无力感。 林宇不知道是该唏嘘当年本来能够顺利升迁不至于被病痛和懊恼折磨了整整三年的陈锐陈警官,还是该担心曾经被这起案子缠住手脚,没能来得及救得他亲妹妹逃出生天的顾队。 “……不管是晚渡山,还是所谓的网暴事件,如果宋晚晚的经历是凶手实施报复施害的动机,那也就意味着挖心案极有可能是有预谋的报复性杀人案件,接下来的重点就是排查宋晚晚的社会关系和当初几次三番都没留下底的报案咨询,先把证据链串一串……找扬子街派出所那边协同调查得有批文,往上汇报的事儿我跟老高和领导那边去谈,定了个方向的话,专家组也兴许能提供点儿有价值的画像出来。” 顾形余光瞥见林宇黄星骏稀里糊涂的眉眼往来,大概交代了一下后续调查走访的安排,转头沉默了半晌,“咯嘣咯嘣”地嚼碎了糖块,“我总觉得……这起连环凶案,恐怕还没完。” 江陌掀抬起眼皮看了她师父一眼,心领神会地吁出一声轻叹。 “出版社那边。” 第三百六十九章 帮凶-资方(上) 案六帮凶 五十资方(上) 举步维艰了许多天的案情总算有了丁点儿的进展。 碰头会一散,林宇就拽着黄星骏径直奔往城郊疗养院,一则继续探查当年药品处理的那些猫腻,二则仔细打探一下宋晚晚入院前后的来龙去脉。肖乐天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师姐在外头晃悠了大半天,老早就饿得前胸都快贴到后背上面,原地解散的话音还没落到地面,人已经撒丫子飞奔出去,饿鬼投生似的翻找开会前半分钟就已经送到传达室的外卖。 顾形抓着头发耷眼看向铺展了满桌子的乱七八糟,正忖度着怎么厘清当前手头上这些个还没有确凿实证的杂线团跑到局长办公室里挨今日份的第二通臭骂,抬眼去捞矿泉水瓶子的时候,却看见江陌端着胳膊坐在那儿,压根儿没急着动。 “不是让你跟乐天儿吃口饭先去出版社吗?搁这装什么弥勒佛呢?” 顾形攥了个废纸团往江陌的脑门儿上一丢,然后觑着她写在脸上的那点儿欲言又止咋舌皱了下眉头:“啧——要是跟案子没关,那就把多余的话咽回到肚子里,说出来怪矫情的。要是跟案子相关的事儿,那就有话说有屁放。” “……那没了。”江陌撇下嘴角犹豫了挺久,到底是摆了摆手横跨几步挪到会议室门口,半个身子探到走廊又猛地回头,“哦对了师父,袁兰茵的情况,陈警官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顾形“呼噜噜”赶猪的动作一顿:“你又把你那小奸细指使过去了?” “……哪儿啊他今年十月份考试,学习的时间都不够用呢。”江陌扶住拆了绑带就忽忽悠悠的门板,大致念叨了几句袁兰茵手里好像掐着三年多四年以前宋之温粉丝撺掇网暴证据的前因后果,“……我估么着,时隔三年又有相关人员遇害,尤其死的还是当年参与过添油加醋的钱安,袁兰茵快坐不住了,她现在巴不得找机会把宋之温身上那些事儿往外推,听说已经联系到赵记者那头。” “赵记者?赵记者还跟这事儿有关系呢?嘶……陈锐昨儿还真就找我提过一嘴,不过袁兰茵出差回来一直在忙工作,没什么确确实实能捏住她小辫子把这死鸭子嘴硬的倒霉催的拽去派出所审上一审的线索……她要是怕死,明知道警察在盯着她,不找警察叔叔帮忙,找赵记者干什么?跟这儿祸水东引呢——” 顾形话说半道,有点儿意外地挑了下眉头:“难得啊,还没什么确切发现的时候就主动跟你师父我报备,有事儿啊这是?” “赵记者所在的公司,跟邵桀有关。袁兰茵联系赵昭的事儿,他心里没谱,所以找我问问看。” 案情关联的细枝末节江陌倒没刻意回避遮掩,顾形高高挑起意图打趣的眉毛也老早就放了下来,简单叮嘱了几句去往赵记者所在公司加塞询问的工作安排,抬手在江陌的肩上重重一拍:“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挖心案的性质摆在这,提供线索无可厚非,别把人往案子里拽。” “……明白。” 江陌大概听得出来,顾形的这句提醒里,十有八九掺着点儿对于当年顾影遇害之前曾经几度被迫挟卷进报复事件那一团稀烂的悔恨愧叹。她抿着嘴唇沉默了几秒,到底是没把她师父无从消解刻意掩饰过的隐晦提溜出来,只是倚着走廊墙面目送她师父迈步走进了讨骂的电梯间,然后眺了眼已经抱着外卖袋子冲回来的肖乐天,摆了摆手,拨了通电话给邵桀。 “江警官?今天怎么有时间?” 邵桀说话的声音不大,估计是在搭手捂着话筒,嗡嗡地闷着气音,“袁兰茵刚跟赵昭在聊天,好像马上要走了,用不用我找茬儿把她留下来?” “不用,袁大记者花样可多,惹着她容易吃不了兜着走,我们有人盯着她,丢不了。”江陌举着手机往办公室的方向挪步,话正说着,抻长了脖子往轰隆隆响起杂乱脚步声的楼梯间里一瞅,瞭眼就觑见温晨那张凝重的脸,稍微蹙了下眉头——本来闪身晃过的温晨却像是觉出一道防火门之隔的张望视线,猛然停住脚步侧身回望了一眼,却在定睛看清江陌那张脸的瞬间莫名生出了丁点儿显而易见的回避躲闪,然后八成是觉出自己的眼神太过明显,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转身就消失在楼梯尽头的遮掩。 江陌纳闷儿地抬了下眉毛,没分心多想,话接前言:“她找赵记者是打太极,还是说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探一探底?你那边怎么说话声音这么小?不方便?” “别提了……就之前给你打过电话的罗恃,带着杨糖果来公司堵韩律了……我怕韩律这小子发飙再闹出人命,在这儿偷偷摸摸看着他呢——” 邵桀缩着脖子躲在墙角,扒着百叶窗往玻璃幕墙隔开的小会议室里瞄,眺见杨糖果挂了满脸的眼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闷哼了一声才继续捡着正经事说道。 “赵姐跟袁兰茵聊的内容我大概听了一耳朵——宋之温最近又因为疑似抄袭的事上了热搜,出版社那边想花钱公关掉,按照三四年前那会儿的事件对标处理就可以,还拿来了不少之前公关之后留底的资料。不过我刚一搜才知道,当初举报宋之温的作者好像跳楼自杀了?感觉按着袁兰茵的意思,出版社好像是打算重蹈几年前的覆辙,把最近那个举报宋之温抄袭的作家也搞掉……这事听着不太对劲,而且袁兰茵还提到了三年前连环杀人案的事情,说什么不知道钱安的死跟这事有没有关,得提前跟赵姐打个预防针,别收了钱又要跑……你现在能来一趟吗?我让赵姐准备一份当时留底的文件给你,应该能有用——或者你要是这会儿没时间,我叫个同城给你送过去。不过你得给我一个能帮忙签收的联系方式——” “你公司地址发给我。” 江陌没再犹豫,快步走回到办公室门前,抬手砸了下门框,挥着胳膊示意正打算起身往她办公桌上放个卷饼的肖乐天拎着外卖兜子抓紧下楼。 “等着,当面聊。” 第三百七十章 帮凶-资方(下) 案六帮凶 五十资方(下) 玻璃幕墙隔断的会议室里被韩律捏攥不放的半盒烟熏蒸得窒息又压抑。 韩律摔下手里的模卡,拧眉听见坐在角落里的杨糖果在卡纸落地的一瞬发出一声惊惧怯弱的低泣,这才抬起头,余光瞥向熄暗待机的会议显示屏,觑见了自己脸上沉重得像是刷了一层黑漆一样的表情。 “演出那边暂时还在走剧目引进签约译制的流程,卡司选角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们会根据具体的情况做一个推介。”韩律深深地压了口气,站起身来扥平了衣襟,公事公办地朝着桌对面的罗恃伸手过去,“方便的话罗总可以给我们这边留一个联系方式,后续有消息也方便随时跟进。” “……呵。”罗恃搭眼盯着韩律递到他面前的指尖,没顺从地握上去,反倒是有点儿挑衅地掀起眼皮,下颏虚虚地挑点着杨糖果的位置:“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吗,让她给你推一个不就得了?” “公是公私是私。”韩律的耐心眼瞧着快见底,撤回胳膊扭身掀开了会议室的窗户透气,“罗老板如果日后还是打算搞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合作,那就请便吧。” 罗恃眨了眨眼睛,噗嗤一声笑弯了眼睛,摇头嘀咕了一句“小屁孩儿还跟我念叨生意经”,转而摸索着口袋里的名片递过去,“行——弟弟讲究,名片在这儿,以后常联系……有什么好玩儿的,哥哥带你一起。” 韩律本来就攒在一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站在窗前僵了几秒,回头上前捏住名片,俯身把甩落在地的模卡捡起来,勉强还算规整地塞进桌面上的文件夹里,“公事说完,还想跟罗总聊聊私事。” 罗恃本来已经扣好西装扣子起身要走,听见韩律的话顿了一顿,又一屁股陷回到沙发办公椅,意有所指地眺了眼正踌躇在一旁的杨糖果,“私事啊……怎么着?想找我讨个说法?这条路可是你女朋友自己选的,我可没拿刀逼着她——” “开个价吧。”韩律摆手,截口打断了他那套自诩开放自由的说辞,“照片、视频,源文件和打算上传的那部分,全部删掉。” 罗恃先怔,垂下视线稍加思索,猛地转身看了杨糖果一眼,片刻就扬起眉毛,意外地哼声笑起来:“……警花妹妹倒是认识不少人。” —————— 那天在明亦文化总裁办的门外偶然碰面,罗恃其实差点儿跟江陌掐打起来。 孙知明办公室里的问询调查十有八九是针对于陈佐奕在山前酒吧遇害的延伸关联,这事儿其实不难猜。罗恃在这个利益至上的圈子里兜转盘旋,主动攀结又被迫无奈地跟盛城国际牵扯难断,巴不得离这桩案子追根溯源的事儿千八百丈远,但几次三番受人所托拿捏着命脉,只能硬着头皮从等候区的小沙发上站起来,侧身挡在探问出点线索正打算离开的江陌面前,搭着她的肩膀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诚挚地邀请二位警官一起吃顿便饭。 江陌当时被案子烦扰得表情不善,几乎直截了当地挑明了有什么话让梁明亲自过来找她当面去谈,罗恃多少有点措手不及,尴尬地推拉之间,稀里糊涂地就被江陌掀翻到沙发上面,又被拉偏架的肖警官一把按住,几番挣扎都没能动弹。 江陌对于他这个人估计是当真觉得乏善可陈,把人推开就径直走到杨糖果面前,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还在瞒?” 杨糖果抖了几抖,吞咽了一下才开口:“江警官,这是我的私人问题,我会自己解决的。” 江陌拧着眉头半天没说话,犹豫了挺久才在杨糖果的挣扎之下撒了手:“我不知道你到底清不清楚……不过你最好提前跟罗恃问清楚你要见的资方都有谁……别怪我没提醒。” 江陌叹了口气就要走,却不料杨糖果竟然追了几步,一把拉住了江陌的手:“江警官,我有照片和视频在他手里,之后的事我会找韩律的……我不想报警,求你和肖警官别跟他说,求求你们了……” —————— 罗恃定定地打量着韩律那张已经快绷不住愤怒的面皮,掏出手机晃了晃,“呵”地哼笑出声:“删掉多可惜啊……来,加个微信,弟弟想要,哥哥给你一份儿。” 韩律根本不买账,声音像是在后槽牙嚼碎了才吐出去:“罗总,大概的情况糖果今天来公司之前跟我说过了,也提到了江警官跟你们碰过两次面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接下来把这件事报警处理没有任何问题的话——” “她跟你说我拿照片和视频威胁她是吧?”罗恃笑声打断了韩律一本正经的抗拒,勾手招了招杨糖果,见她磨磨蹭蹭不敢上前,就起身追过去,一把钳扼住了她的颈间,把人锢在怀里,“那她就没告诉你,她是怎么爬到我的床上去,滴酒没沾地答应拍下了那些照片视频?动动脑子吧弟弟,她认识警察,谈的还是你这么一号戴了绿帽子还要维护她的老好人,要是真被迫害得苦不堪言,早怎么没把这些真相告诉你?就偏偏在知道你是这公司的老板之一,才跟你坦白装可怜?你倒是处处替她考虑,她给你戴绿帽子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哥哥我劝你,为了这么个贱——” 罗恃正说着话,余光觑了眼百叶窗外晃动而来的人影,他稍微偏了下脑袋,怀里的杨糖果就被韩律猛地扥了过去,没等他咋舌出声,衣领已经被这小屁孩儿皱皱巴巴地拎起,眼瞧着就要一拳头抡到他腮帮子上去。 正此即将破相之际,会议室的玻璃门被猛地推掀开,适才在屋外晃来晃去的身影一阵风似的掠上前,直接转身借力擒住了韩律瞬时间爆发的动作,结实地压住了他的手臂。 罗恃下意识地遮挡,咬牙憋了两秒才睁开眼往“救命恩人”的方向看过去,顺势抬手攀住了身前那人的肩膀:“诶江警官!你看看,他要打人!” 江陌没搭理他,只是挡在争执当间,严肃凝重地抬眼看向憋闷窝火得一拳头砸烂了待机屏幕的韩律。 “啪——滋啦!” 杨糖果吓得惊呼,紧张地看向韩律手背关节迸出的血迹,见他回身躲避,悄悄地伸手勾了过去。韩律没转身,但也没挣脱甩开杨糖果的小心翼翼。江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有点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才留意到罗恃几次三番试图套近乎拉扯江陌衣角的胳膊,不怎么耐烦地擒住了他的手腕,反手把人推到了会议室门外去。 江陌没省着力气,掰转腕子的手劲儿大得罗恃栽歪着上身龇牙咧嘴的哼唧,听他好一通求饶才嫌弃地松开手,抬眼先看向上前一步阖上了会议室玻璃门的邵桀,转头睨着疼得直不起腰的罗恃:“非得上赶着讨打是不是?” “……看见了吧江警官,这年头,实话实说就是我这下场,挨打都是好的,就怕真惹着哪位心狠手辣还有背景——” 罗恃甩了甩手腕理了理衣领,像是另有所指地看了江陌一眼,随即乜着玻璃门里的两人,长长地“切”了一声:“还以为能看见翻脸不认人呢,这么大一顶绿帽子都能忍,没劲……算了,我也玩儿腻了,就当给警花妹妹——呃江警官,江警官一个面子。” 罗恃掂量着这么个顺嘴的称呼,不太想招惹这位白瞎了好模样挂了满脸凶神恶煞的警察同志,勾着车钥匙甩了几圈扭身就走,背对着江陌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有时间一起吃饭啊江警官。电话联系。” 罗老板贱兮兮的动静还没落地,一旁的邵桀就撇着嘴阴阳怪气地学了一句“电话联系”,恨不能甩他几个眼刀地追了两步,悄默声地朝着罗恃离开的方向抬脚一踢,回头却好巧不巧地跟江陌递过来的眼神撞在一起,有点儿尴尬地皱了皱鼻子,抬手指向小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 “赵姐在那个屋子里。乐天儿不是在楼下停车呢嘛,我们这有门禁,我接他,赵姐说跟你们刑侦有点儿交情,你先过去。” 第三百七十一章 帮凶-混淆(上) 案六帮凶 五十一混淆(上) 办公室的空间不小,不过除了商务办公必备的会客沙发和办公桌椅以外,满屋子就那么一棵发财树伫立在风水先生瞧看过的主财位一角,没看没管地枝繁叶茂。 “这屋子本来是留给邵桀的。不过打从租下这套办公室之后他加一块儿也没来过几次,所以一般都会客用,有时候李复北也会在这跟我碰头——李复北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吧?” 赵昭躬身佝在沙发上,抬头先跟江陌寒暄了两句话,循着她职业本能扫视四遭的视线笑了一下,抱着没连上打印机的笔记本电脑往门口的方向靠了靠,然后挤开了玻璃门,指使着刚把肖乐天带进办公区的邵桀顺道把打印出来的文件取过来,径直往江陌的手里一撂。 “关于挖心案的前因后果甭管是我还是找上门的袁兰茵都不算捏着什么确凿的证据,说多了反倒影响你们警察正常的案件查办,袁兰茵找上门提到的主要还是关于做公关营销案的事情,这上面差不多就是刚才聊的全部内容了。” 赵昭的语速很快,肖乐天跟在邵桀身后挤进办公室里还没来得及架好记录仪,江陌就已经端着那摞热乎的打印纸跟赵记者坐在了一起,拧着眉头大致浏览了一遍,并指弹了弹沾着静电的纸页,“这些……都是最近这起抄袭事件的公关营销案?” “啊?后面不是还有——”赵昭探过脑袋,就着江陌的手大概一翻,然后恍然瞥了眼电脑上打印机断连的弹框页面,冲着刚瘫坐在老板椅里的邵桀招了招手,起身把电脑递到他跟前的桌面:“邵老板,帮个忙,把后面的内容打印出来,打印机离得有点儿远。机器不会用就找前台,我先跟江警官讲讲袁兰茵那边……” 江陌掀起眼皮瞭了眼被指使来去的邵老板,稍微弯了下眼睛,没笑得太明显,转头又挥手示意着撅着屁股忙活着找机位的肖乐天趁早坐稳,“我看这报价单不少钱呢,袁兰茵怎么想着把这块肥肉推给你们?” “肥肉里包着耗子药,她哪敢自己吞。” 赵昭歪着上身相当无意地瞥见了自家小老板跟身旁这位小江警官幽怨的眉来眼去,无声地笑了一下,稍微清了清嗓子,收敛了一下脑子里那点儿跟正事无关的跑偏,顺着江陌的圈点抿着嘴犹豫了半天:“宋之温抄袭的事热搜挂了好几天,我也不多谈……反正按照这个时效来看,袁兰茵其实刚开始压根儿没打算把这事儿推到我们这儿来。所以她忽然之间幡然醒悟的重点,在这——出版社那边几次推翻之后给出的公关意见。” “宋之温这次抄袭小作家被曝光之后,网上有人扒出了四年前她被爆融梗抄袭的事件,但因为当时那个作者被网暴退圈跳楼风评不太好,所以出版社那边的柴编觉得可以再啃一口这个‘人血馒头’,模糊抄袭事件本身,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年前的,和现在的这俩作者身上,再借一借……最近折腾得警方焦头烂额的挖心案的东风。” 肖乐天有点儿莫名其妙:“这怎么借?那宋晚晚跳楼植物人多少年了,还能往她身上扣什么屎盆子?” 江陌先怔,盯着手上的文件看了几秒,经他随口这么一提不自禁地一抖:“柴卿是想拿警方还没通报公示的情况胡编乱造?” “这不就是那个叫什么‘蒙太奇式谎言’?”赵昭耸了下肩膀,仰头往沙发上一靠,“那个叫什么钱安的女孩不止曾经是袁兰茵的助理,她还是宋之温的粉丝,外加上三年前死的一个高中生也是宋之温的粉丝,但就这么两起命案摆在这里,随随便便放出一点两个人曾经跟宋晚晚有过争执的聊天或是录音,外加上如今宋晚晚的下落已经几乎不可察,只要没人拿出她是植物人的证据,再有人牵头暗示,那么宋晚晚就是个变态杀人犯的事儿几乎就能在悠悠众口里坐实。” “再趁着这个机会混淆视听,比照着如今这第二起抄袭事件,但凡随便编造点关乎于私生活的风声苗头,那个叫涂思遥的学生就会被迫陷进自证她举报抄袭并非借机炒作不怀好意的漩涡里。” 江陌敛着眉心沉了口气,余光觑见邵桀推门进来的身影,没抬头,只抬手接过了后半段的打印文件,“不过牵涉到曝光挖心案的事,袁兰茵心虚了。所以才惦记着把这烫手山芋推到你们这里,或者说——她出于某些原因不方便直接跟警方交待,所以想通过你,把这些疑点抖落出去。” “她看着……很焦虑。嘴边儿长了一圈燎泡,说话还犹犹豫豫,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知道的事情估计不止这些交给我们考虑的东西——而且她绝口不提,她三年多以前到底查到了关于挖心案的什么线索,又为什么偏偏要跟警察胡搅蛮缠……”赵昭越过江陌的头顶接过电脑,快速保存了文件,循着江陌的示意把插在接口上的U盘抛到了茶几对面的肖乐天手里,“这里面还有柴卿那边整理发到粉丝群的照片,给到粉丝的是模糊的版本,说是宋晚晚在晚渡山傍大款的实拍原图——不过真实的照片看起来,宋晚晚倒更像是被强迫侵犯……在我看来照片没有合成痕迹,具体是真是假,就要看警方技术鉴定了。” 江陌瞭眼一顿,几乎霎时间想起了袁兰茵遭人偷拍的那几张照片。 “……保不齐还真就有个了不得的角色一直在盯着她。”江陌抬眼看着对面乍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搓来搓去的邵桀肖乐天,一时失笑地晃了晃脑袋,垂下视线稍作思索,转头看了赵记者一眼:“袁兰茵还提到什么别的没有?” “……多的应该是没有了——无非也就是犹犹豫豫地提醒了一下,宋之温和柴卿对于这个挖心案还是挺介意的,炒作公关跟把这案子的事实真相闹大是两码事。更何况当初网暴宋晚晚的那些佐证根本就是宋之温和柴卿一手促成的,三年前警方调查的时候估计她们也犯过嘀咕,要不是心里有鬼,也不会一直瞒着……就是不知道最后为什么不了了之。” 赵昭话说至此,也难免心里惦记:“要照着最近又闹起凶杀案的情况来看,袁兰茵知道这么多,会不会威胁到人身安全什么的啊?” “袁兰茵这个情况,估计我们这边的人应该有机会介入了,跟她比起来,倒是撺掇网暴的柴卿和宋之温更危险一点……”江陌放下手里的文件,使劲儿搓了搓掌心上被指尖抵住有点儿不舒服的疤痕,“宋之温宋晚晚之间的抄袭网暴事件十有八九跟挖心案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联,这事虽然落在你们手里面,但我还是建议暂时不要深入跟进,参与太多不太安全……我跟乐天儿,还有我师父,我们支队办公室的电话,赵记者你都有对吧,如果觉得发展到需要证人保护的地步随时——随时跟我们联系。” 江陌话正说着,垂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江陌抿着嘴唇一顿,捞出手机在来电显示上搭了一眼,然后抬眸觑见邵桀将将瞄见手机屏幕就“嘶”了口酸溜溜的凉气,隔得老远虚虚地在他脑袋上一拍,转身接通了电话贴在耳朵边。 “董知博?你不上课打什么电话——喻洛?怎么他手机在你……” 电话那头乱糟糟一片,大人孩子的哭闹吵嚷震耳欲聋地往话筒里钻。 “我的天诶江小陌,你还真认识这孩子啊……抓紧来医院一趟,要手术家属联系不上。” “手术?”江陌脸色一沉,“不是……这小子跟人打架打骨折了?” “要是单纯打架能是我给你打电话?”喻洛叹了口气,估计脑子也是一团乱,欲言又止了半天:“温警官送过来的,说是在他兼职的酒吧里被打,刚送来的时候倒是没事儿,结果赶上一波寄宿学校的孩子食物中毒,把他撂在病床区观察,结果乱七八糟的没看住,小黄去通知结果出来可以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在病床上被人捅了一刀……具体情况……啧——你先过来看一眼。”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帮凶-混淆(下) 案六帮凶 五十一混淆(下) 肖乐天撅在驾驶座位上,吭哧带喘地从手套箱里扒出磁吸的警灯摆在车顶,隔得老远冲着站在路沿石上没着急上车的江陌抬手一招呼:“师姐?不是要去医院吗?着急的话你开?” 江陌捏着手机给温晨打了个电话,不知道这位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警察同志是定了运营商的哪个套餐,自带的待接彩铃叮铃咚隆地响了半天也没接通。她皱着眉毛想骂人,一口凉气抽到后槽牙才勉强忍住,摆了摆手拦住了要给她扔车钥匙的肖乐天,扬头张望着这片新区商厦外空荡得没几台车的路面,“从这儿往出版社去,上外环高架二十分钟就到了,往市中心折腾一趟,正好赶上下班高峰,堵到七八点钟你去出版社还能逮着谁?我这算私事,叫台车就行——” “你先开这个,公司的车。”原本没陪送出办公区的邵桀拎甩着车钥匙顶着风晃晃悠悠地穿过大厦楼下过分宽阔的广场空地跑过来,呛了口凉风咳了两声,抬眼看见江陌回过身,先扬手把车钥匙抛了过去:“医院那边不是挺急的吗?这边大厦新区人少,自己开车的多,周围的路况也不好,打车得提前半个小时在网上订,急诊那不是还等着手术吗?别耽误。” 江陌接住车钥匙下意识地想婉拒回绝,“不用麻烦”的话音都抿出嘴边,可没等她把话说完,紧跑了几步路的邵桀就皱巴着一副像是惨遭“始乱终弃”的表情贴过去:“我大小也是个老板,把车借女朋友临时救急怎么能是麻烦呢?又来这套见外的是吧江警官?” 江陌被他得寸进尺地贴得后撤了半步,掂量着这点儿还不大习惯的关系变换眨了眨眼,倒是身后路沿边儿上扒着车顶的肖乐天先瞧热闹似的“嘿嘿”地笑出声来,被剜了一眼才收敛地缩回到车上,摇下副驾驶的车窗又插了一嘴:“师姐,那我先走了啊,出版社等你。” “三件事——” 江陌抬手拍了下邵桀的胳膊示意他稍等,转身迈步搭住了肖乐天正准备上摇的车玻璃:“找薛一恋,想办法让她帮忙再找一找四年前出版社里主管客户对接或者是出席过招商会的负责人,了解一下是否还有其他参与过宋晚晚事件的关联人员。再者,宋晚晚的联系方式已经找不到人了,跳楼自杀那会儿的出警记录也被郭烽动过手脚,看看出版社那边能不能提供一下宋晚晚自杀前的居住地址,方便后续去她的住处附近了解一下情况——他们要是不配合的话跟管片儿派出所借两个人壮胆。还有,袁兰茵的情况我提前跟师父说过,陈警官那边会继续跟紧,但那个柴卿和宋之温的事儿得抓紧给师父去个电话,宋晚晚被网暴的事他俩恐怕是始作俑者之二,问问师父,安排几个人盯着,以防万一。有事电话联系。” 肖乐天难得机会独挑大梁,抬起眉毛跃跃地冲着他师姐比了个“OK”的手势就一脚油门窜了出去。江陌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儿打鼓,咋舌叹了口气,回头对着邵桀打了个响指:“车停哪儿了?” “不远,就在路边车位上,广告牌旁边的那辆。”邵桀伸手捞住江陌的手腕,脚底下轻飘飘地晃,确认了一下车牌之后就着江陌的手按了下车钥匙:“这车主要是公司的女员工在开,赵姐给她们谋的福利,公出或者私人申请都能用,我就负责全险和油钱……真不用我陪你?医院那边办手续的事儿上次陪你住院那段时间我摸得可清。” 江陌摇头:“你不是请假出来的?韩律那边……劝或不劝的,主要看他们两个人怎么办,你忙完公司的事儿抓紧滚回去训练,不是要有淘汰赛吗?前两天你训练赛表现一般的时候你们徐经理还给我发过好几回消息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班主任私底下找家长一样,我怪瘆得慌,你好好表现。” “你还怕老师啊?”邵桀思绪一偏,清了清嗓子,笑声撩了江陌一眼,“那以后学校留我的电话,我负责去开家长会。” “……什么家长会?”江陌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侧身刚要迈步才恍然地攥起拳头虚虚地敲砸在邵桀的肚子上面,“想得倒挺远,走了。” 邵桀作势一躲,又顺势捏握住了江陌的手腕,被挣了几下也不撒手,直等到江警官眉梢一挑要还他点儿下马威,这才紧忙把刚不知什么时候从她口袋里浅放掉落到沙发上的警官证塞回到她手里,揣着口袋不轻不重地被揉了下脑袋,弯着眉眼目送江陌上车离开。 邵桀温吞地转身,耳廓略微地动了一下,循着楼群穿堂风里几不可闻的“咔嚓”声响抬眼张望,眯起眼睛定定地往几台车的方向看了半晌,垂眸犹豫了几秒正准备上前,余光却瞥见方才被韩律留下单独详谈的杨糖果抹着眼泪失魂落魄地奔往地铁站的方向,扬起眉毛抬头一望,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扭身回到了公司楼上。 邵桀走到会议室门前的时候,赵昭刚把嚎啕的韩律劝得闭上嘴,窝在沙发上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想演上一出天可怜见我见犹怜。 赵大记者嫌他烦,乍一看见邵桀折返回来就脚底抹油两手抱拳。邵桀只得无语又好笑地把桌上的纸巾丢过去,一言难尽地看了已经被眼泪洇湿一片的沙发一眼:“你擦擦你那个脸。” 韩律倒还算听劝,抹完脸擤了把鼻涕把纸巾往手心里一团:“兄弟,你说我这算不算遭报应。” “不算。”邵桀倚着桌沿,“你这应该叫老天爷开眼——” 韩律及时拦住:“……行了我知道你后半句话肯定是要损我,闭嘴吧你。” “报不报应的且不说。”邵桀摇头一叹,没再招惹这位临近分手崩溃的倒霉蛋,“你……跟杨糖果以后什么打算?” 韩律揉了揉哭得金鱼似的肿眼泡,“还没想好。分手随她的愿肯定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但我又怕……” 邵桀也点到为止的提醒:“罗恃不是什么好人。” “也不知道糖果到底怎么想的,她在学校排舞剧我一直很支持,想提前跟剧院拉关系还是想逐梦娱乐圈的我都能帮衬,她干嘛非得信罗恃那个瘪犊子——”韩律疲惫地瘫进沙发,眉头拧得死紧,“要不是今天罗恃找上门,我还真就揣着点儿侥幸没敢信。杨糖果的事先前肖警官和江警官都给我提过醒……也委婉地说过我们两个有什么问题得尽早沟通,结果呢,到头来要不是罗恃……杨糖果在达成目标之前估计能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你要是自己想清楚那我也就不多说,毕竟感情上的事还得你们俩自己处理,我的建议肯定是早死早超生,至于到底该怎么办——”邵桀揣着胳膊看了韩律一会儿,扥了扥衣角,俯身拍了拍韩律的手臂,“你好自为之。” 韩律撅着嘴犹犹豫豫,抬头看着邵桀:“……你要走啊?就这么把我扔这儿了?” 邵桀无语:“我得回去训练啊大哥,请假出来怕你闹出人命。徐经理扣钱扣得可狠了。” 韩律还想耍赖:“陪我喝点去呗,你喝可乐陪着就行……反正你也不差这点儿工资。” “谁说不差工资,我攒钱留着娶老婆呢。过两天季后赛,没工夫给你当感情顾问。” “哇靠爱情事业圆满了就不管你爹的死活了是吧?!等你有时间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你要是真想分手早分了,就冲你这磨蹭的劲儿,等我休赛期你都不见得能纠结出个一定——”邵桀摆了摆手,关门挡掉了韩律扬手砸过来的纸巾,临走补了一句:“罗恃不太对劲,他好像跟盛城国际那个梁明走得比较近,盛城国际这段时间陆陆续续的情况你比我门儿清,你,还有公司,躲着点儿这个人,凡事小心。” 第三百七十三章 帮凶-利用(上) 案六帮凶 五十二利用(上) 江陌踩稳了刹车拱进市中心医院停车场的时候,急诊门前专供救护车急停乘降的空地被寄宿学校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所牵连的学生家长和教职员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现场没人闹事,无非是家长老师眼瞧着涉事食堂老板脸上冒出了点儿脚底抹油的苗头,左截右堵的确保这人堆儿当间的罪魁祸首不会泥鳅似的滑不留手。院方保安和辖区派出所的吴警官疏散不成,又暂时没什么强制驱赶的由头,就只能门神似的守在卒中通道的大门口,擎等着院方和食药局检验科的刘教头拿着初步研判的结果到位,再把承包食堂的老板拎回派出所暂时询问扣留。 江陌先跟被迫半拉身子都挂在石墩子上的吴警官点了点头,转身有点儿艰难地挤进急诊大厅,离得老远就看见喻洛站在处置室门口跟她招手,风风火火地把她拖行到急诊手术室的走廊里,着急忙慌地递给她一小沓亟待签字的通知书。 喻洛的声音不大,语速飙得飞快:“这一摞通知书大概就是这小子抢救的流程了,刀伤加上腹腔污染……虽说吧,人命关天的事儿,有警察口头同意治疗也算是个保障,但毕竟这小伙儿父母健在有监护人,这保我们主任小命的纸片肯定不能落下——你先大概看一眼,人还在手术台上……不过看老邵的表情还好,证明情况还算可控。病重到病危的通知单是正常流程,你别想太多。” 江陌捏着这一摞打印纸大概翻了几页,下意识地蹙起眉:“董知博到底是怎么被人捅的这一刀?是来之前就伤了,还是就在急诊里头?” “应该是在病床区受的伤。” 喻洛揣着胳膊,后脊梁直冒凉风:“董知博来的时候是护士长接的诊,因为是警察带过来的,连初诊都是老邵亲自上,神志清醒正常对话,连单子都是自己填写的,触诊时也没有腹部隐痛,检查过身上几处磕碰伤之后就把人带去病床区观察,结果可能也就半个钟头的空当,食物中毒送来一批学生,护士长怕床位不够,让小黄护士去找人商量换个地儿住一宿,谁成想一拉开帘子就看见这孩子挨了一刀,血淌了满床……万幸的就是发现的还算及时,人又倒在急诊里,这才算没误了他的小命——也不知道那温警官是怎么想的,我们也清楚,你们执行任务有保密要求什么都不能说,但要是那孩子挨揍之后人身安全不敢确保,旁敲侧击的跟我们知会一声也行啊,几个医生护士一走一过留神帮忙看一眼,怎么着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还是持刀行凶,外头那么多孩子……院里头还没敢报呢,要是副院长知道——” 江陌一怔,蓦地抬头,回身往走廊尽头的方向扫视了一遭:“温晨把人带过来就不管了?挨刀子之后他人呢?” “刚温警官火急火燎地去调过监控,但好像清了场,不光我一个,我们整个急诊,乃至外头的吴警官好像都不清楚这事儿到底是个啥情况,更别提温警官人在哪儿,那个坏蛋抓到没有……外头闹哄哄的,缉毒那几位便衣同志一会儿有影一会儿没踪的,搞得我们也跟着愁,心慌得直抽抽。”喻洛搭眼觑见江陌摊到她跟前的掌心,几乎下意识就抽出口袋里的笔递到她手中,却没等她攥紧手指头就猛地一抖,捏住笔杆往后一抽:“不是祖宗,你签啊?我让你来是联系监护人,他爹妈健在的怎么着也轮不着你啊,万一的万一呢,讹你怎么搞?” “董知博父母离婚早,他爸酗酒车祸之后见天儿坐轮椅上想把自己喝死呢,他妈根本不管他,好像是要再婚,脾气还不好——”江陌拍了拍喻大夫的胳膊,快速地把通知书逐页签好,“他家情况我清楚,家里一个残疾,条件也不好,这责任不推到我这儿来他妈十有八九得来医院闹,你们急诊这才消停几天啊,救死扶伤的地儿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的多不好,还不如让她来我们支队,反正她泼妇骂街那一套我也熟。” 喻洛有点儿气不过,翘起手指头戳了戳这个冤大头:“你啊……签了字之后手术住院的费用怎么办?他这手术完肯定要卧床的,我看新闻报道上你不也忙得要命,怎么管?” “实在不行就我先垫付吧,感谢我们家江老师财大气粗,在我上学那会儿生活费零花钱给得多,攒的家底工作之后全搭里面……”江陌无奈地叹了口气,嘶声想了一会儿,“医院护工贵吗?我算算我还能顶多久——” 喻洛咋舌剜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小腿肚子上面:“散财童子啊你,钱多烧得慌?挣那仨瓜俩枣的不够你挥霍的……我得空先帮你问问院办那边能不能申请分期延缓,护工的事儿待会儿我去找住院部,外科病房有一个保洁大姐,人特别好,塞个红包能帮忙顾几天,等他能下床之后就一切好办……等你案子办完请我吃饭啊!” “那肯定啊,搓顿好的,菜单随便点。”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那点儿工资也就够我敞开了肚皮吃顿早餐——” 喻洛话说一半,先听见护士站的方向传来护士长气如洪钟的一声高喊。她回过身去隔空跟护士长比划了两下,转头又挽住江陌的胳膊把人捞回到大厅里面:“手术室里来电话了,一切顺利缝合了,今晚上应该在重症待一宿,协调病房估计得明天,下单子缴费的事儿我带你问一下。” 江陌点头,绝对服从地跟在喻洛的屁股后,划拉着一溜单子正满走廊地找急诊的缴费窗口,不知去向了几个钟头的便衣警察就架着个鼻青脸肿拿衣裳外套缠着手铐的嫌疑人突兀地杵在了走廊当间,乌压压地堵住了喻洛和江陌的去处。 喻大夫傻眼了几秒,压扶着江陌的肩膀示意了一下,紧忙招呼着几位五大三粗把那位嘴边儿都往抿血沫子的嫌疑人带去诊室里头。 江陌却在觑见一行人之后的身影时蓦地沉下脸色,侧身让路却没挪动脚步,一把薅住了拖沓在最后的那人胳膊,嚼着后槽牙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心平气和地开口。 “温晨,我觉得你得跟我解释一下,关于董知博。” 第三百七十四章 帮凶-利用(下) 案六帮凶 五十二利用(下) “跟董知博打架的那个人姓姜,姜喆,我之在苏格酒吧的时候见过他。” 温晨对于临时借用的急诊示教室的保密程度显然存疑。他抵扶着门把手半倚在门框上,拧着眉头往走廊里逡巡眺望了几个来回仍旧撂不下风吹草动的警惕,虚掩着门板沉了口气,烦躁地抓耙着头顶的乱发走到了江陌身前,捏住了会议桌旁边的办公靠椅。 “这个人警惕性很高,具体的级别我们其实到现在都没摸清,只知道他跟几位明面上和暗地里的老板都有过接触往来,并且在酒吧和坝庄彻查收网之后就没了踪迹,直到最近,才有一名线人在零四八一的咖啡酒吧里,发现了疑似姜喆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并且——断续徘徊了一周有余。” 董知博为了避免他亲爹没钱喝不上大酒就抡扫帚打人的情况悄么声地跑去做兼职的事江陌大概知情,起先也帮忙介绍过业余兼职的工作,可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也架不住董知博的亲妈时不时地找些雇佣未成年的由头去讹点儿赔偿金——江陌烦归烦,但从来不往心上去,可董知博却记挂得紧,一来二去江陌也就只能由着他去,总归得顾及着点儿半大小伙子正蓬勃的自尊心。 “董知博刚开始去零四八一兼职的时候我还问过管片儿的同事,那地儿不是个清吧吗?那个什么姜喆怎么跑到那儿去?”江陌半坐在桌沿上习惯性地追问了两句,话音都砸到地上才想起这起抓捕行动的个中详细温晨八成是很难悉数托底,咋舌捯了口粗气,“就这么巧,酒吧厂子里调酒师、服务生外加保安里外里十几号人,你们支队也不是没有生面孔的外勤,就非得挑个孩子去帮你们盯梢儿是吧?” “就是因为姜喆出现的时间地点都脱离了我们的控制……这个中间人很棘手,曾经跟我师父也有过接触,他对于我、对于我们整个支队来说真的很重要!姜喆上一次出现在公共场合被人留意到还是在山前酒吧里面,就是死了人被你们查封的那个……但那也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不抓住这次机会,没人敢料定他下一次出现会不会在盛安的地界,甚至都不敢确认他会不会再轻易露面。” 温晨解释的声音里压着急切,词尾句末的气声几乎被愤怒炸得破烂,“早先我们不是没尝试过安排人接近,可姜喆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但凡挂了警字头的靠近到十米之内的圈子里他必醒,我们已经跟丢过两次,如果再有第三次,这条线彻底断掉的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只能找到给姜喆服务过台面的董知博,托他近身观察姜喆到零四八一到底是在跟谁传递着什么消息——可我没想到,姜喆居然为了确保警方没有派人盯梢儿,直接在酒吧里跟董知博动了拳头……” “然后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姜喆把人打得爬不起来,等了又等没抓住接头的现行才先借口寻衅滋事让派出所把人扣回去?董知博年纪小不懂事没有预估风险的能力可以理解……但温晨,你难道不清楚你面对的这些嫌疑人有多丧心病狂吗?如果姜喆发现了什么风吹草动掏了刀出来呢?”江陌一拳狠砸在会议桌面上,震得温晨都跟着重响耸了一下肩膀,“……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在酒吧里你们已经对当时的情况有了充分的研判,那把董知博一个人扔在医院里是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姜喆露面,也就意味着他身后的一整条线都在虎视眈眈?” 温晨被她的质问噎得好半晌没说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蹙紧了眉头为难开口:“时间紧迫证据不足,我知道我做的比较偏激,高局那边我会做检讨……但梁明暴露之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如果不借这个机会接触到姜喆一直以来在暗中联系的卖家或者是买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多少个家庭家破人亡牵连其中……” 江陌压抑地叹了口气,砸在桌面上的指节已经泛起红肿,“温晨,我也是警察,线人始终是一把双刃剑,利用起来难免会有失误或是事故,这些道理我也明白,但你到底清不清楚我在这儿问你要一个所谓的解释是因为什么缘故?你以为在医院这个公共场合里不方便动手报复就可以把线人随手这么一丢?如果他不只是被捅了一刀而是被抹了脖子呢?如果小黄护士发现得再晚一点呢?如果人是竖着来的医院却没机会出去呢——” 江陌话说半道,温晨的手机就在口袋里躁动不安地震个不停。她敛着眉毛复杂地盯着温晨熬得通红的眼睛,忽然就想起那时她跟他隔着楼梯间防火门玻璃的对视犹豫,抿住嘴唇撇过头去,抬手示意他别耽误案件调查的正经事情。 温晨略微颔首,举起手机往窗边的方向走了三五步远,隔了两分钟不到就折回来,搓吧着后脑勺儿,人高马大地端着几分拘谨,缓慢地忖度着措词:“葛城那边已经撂了,他就是收钱跑腿,原本是要跟姜喆接触的,但姜喆不知道为什么闹了这一出寻衅滋事的戏码,又被警察带回去调查……他就想起来姜喆被抓的时候离得老远跟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卡座的方向看,但在卡座附近什么都没找到,葛城就想起来那会儿董知博就站在卡座旁边,还以为是一伙儿的,这才偷偷摸摸地来医院找人,结果没想到董知博抓着他就不撒手——葛城也知道要拿的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怕动静闹得太大,这才捂嘴捅了董知博一刀,然后趁着急诊大厅闹哄哄一片,抓紧跑出去。” “葛城?这名字怎么这么熟——上次刘水找人揍邵桀的那伙小混混?”江陌稍微回忆了几秒,心里猛地一咯噔,“合着盛安城里这点儿余孽,还是绕不开梁明。东西呢——” 江陌顺着温晨的解释嘀咕了两句,越琢磨越不对劲,她掀起眼皮凝重地看向温晨,未及开口先听见走廊里踢踢踏踏地传来一串脚步声,小黄护士离得老远招呼了几嗓子才抱着一个塑料口袋扒开了示教室虚掩的木门。 她探身进来瞧望了一眼又本能地被屋子里的怨气闷得往后退,眨巴着眼睛看见江陌招手才小心翼翼地挤进这满屋子剑拔弩张里,把怀里血腥味都快漫出来的塑料袋递到江陌跟前:“董知博的衣服,抢救的时候都剪了,这全是血……估计也不能穿,手机钥匙和证件都在呢,喻大夫说让我问你一嘴,你看是把兜里的东西拿出去还是先都留着?” 江陌就着小黄护士的胳膊伸手探进血迹都干了一半的塑料袋,拎着衣领大概地翻了翻衣服的口袋,抬眼却顺着温晨突然尴尬探向塑料袋的手臂,瞥见酒吧制服里怀的夹层像是被人扯拽开,浸了血又干结的布料上粘黏着一丁点儿粉末状的痕迹。 江陌一怔,拦住小黄护士上手一捻,脑子登时气得快炸开。 “温晨,跟我还玩儿聊斋是吧?把董知博留在这儿,根本就不是意外。” 第三百七十五章 帮凶-垃圾(上) 案六帮凶 五十三垃圾(上) 温晨虎着脸,半晌没吭声,眉宇间凛着股执拧,俨然一副随时都可能被击中爆燃的表情。 小黄护士有点儿傻眼,隐约觉得这场面的走向她恐怕把控不住,下意识地躲开了温晨试图讨要血衣袋子的胳膊,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凶神恶煞的温警官,又瞧了瞧敛着眉头的江陌,犹豫了一下,还是悄么声地往熟人身边挪,“江警官?我……要不……先——撤?” “……嗯,这袋子给我吧,待会儿温警官他们得拿回去做物证。”江陌显然压了口粗气,抬了下眉毛才松了点儿拧在眉头当间的怒意,攥紧了塑料袋的耳朵还算平静地谢过黄星逸,直等目送着她的背影彻底消没在走廊里,这才把塑料袋子囫囵着怼到温晨手中,话接前言地问了一句。 “董知博这小子猴儿精,有人在他身上下套他不可能一丁点儿都不知情,他既然能老老实实揣着一包可疑的东西等在那,绝对是有个他信得过的人拍着胸脯跟他担保授意。我问你温晨,你们这次行动的目的究竟是抓捕所谓的中间人姜喆,还是想趁机搅浑了水,找出盛安这潭水里趴着不动的王八?” 温晨挺高的个子被江陌推得猛一趔趄,原本被焦躁愤怒烧灼得通红的眼睛闪烁着从江陌的脸侧滑落,沉默了几秒,答非所问地说:“董知博后续治疗恢复包括养伤期间家庭支出的费用我都会负责。这点你放心。” 江陌哑口,有些复杂地打量着温晨这张深入毒窟又得见天日的脸,觑着上面每一寸烙刻着的痛苦和愤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始终没能浮露水面拿捏到证据的所谓“余孽”恐怕就是足以掀翻盛安缉毒多年部署的头号人物,他也比所有人更急迫地想要证明,死因裹了层层迷雾似有重大隐情的前缉毒支队长张一白,是个不容任何指摘揣测的英雄。 所以曾经在苏格酒吧担任中间人的姜喆就是破局的重中之重,温晨务必赶在平静水面即将因为梁明的隐患彻底归于沉寂之前,将这一潭死水搅和得波澜翻涌。 然而销声匿迹了许久的姜喆显然不是吃素的,他为了确保身后人不会掉进警方的圈套,堂而皇之地在他自己,和疑似警方线人的脖子上,结结实实地系了两个死扣。 如果警方只是单纯的盯梢,那么董知博绝不可能掖着一小包来路不懂的东西顺顺当当地走出警方的布控。但如果不是,那么本身就是来跑腿传递消息的葛城,就会按照计划,拿走不知真假的东西,再留下一刀警告,杀鸡儆猴。 江陌大概猜得到个中险恶,也很清楚,这些挫败或者失控的真相,温晨一个字都不能说。 “……头一回因为董知博家里的事出警那会儿,咱俩棒槌还是在一个派出所实习来着。我……就是觉得毕竟董知博还是个孩子,把他摆在最危险的地方实在有些不妥。” 江陌想了又想,妥协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资格代替着躺在监护室里的董知博对着见天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温晨苛责些什么,愁苦着一张脸拍了拍温晨的肩膀,“他父母你就别联系了,扯上关系就糟了……我这边儿最近也抽不出多少时间,给你留一个他那个社区居委会主任的电话,需要协助的时候找那个丁老师就行——” 她掏出手机翻腾着号码名片,没等点击推送,肖乐天的来电显示就突兀地弹在屏幕当中。江陌被手机振动唬得一哆嗦,嘶声把人撇在后台交待好温晨才滑动接听,摆手示意着温晨各忙各的,捏着护士站借来的钥匙“咔哒咔哒”地给示教室上锁。 “有情况?在出版社?怎么乱哄哄的?” “没有,没在出版社,今天出版社里几位领导都不在,薛一恋就攒了个吐槽局,我跟那几个编辑和助理在烧烤店呢,反正也不算正式问询,这么着好聊一点儿。就是……就我一个男的,有点儿别扭。” 肖乐天对于出卖色相的事儿还没能彻底的得心应手,站在树下的鸽子笼旁边,回身往落地窗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僵硬四肢不协调地冲着几位姐姐挥了挥手,“不过调宋晚晚合同的事儿估计没戏,薛一恋先前偷着摸着找的内容不完整,正经东西她那个权限不太行,现在的这几个编辑,也就剩下个柴卿,曾经去过宋晚晚的家,知道她之前的确切住址……而且聊来聊去,关于宋晚晚跳楼自杀的前因后果没人敢接茬儿,那个张姐资历比较老,提了一嘴说,‘抄袭不抄袭的在他们出版社里都是一切向钱看,谁挣钱多谁粉丝读者多谁有理,柴总编为了她的钱袋子,坑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个柴卿……听着怎么这么悬呢……”江陌拎着钥匙送还到护士站,艰难地挤回到停车场的时候正跟食药局那台晃晃悠悠的外勤小面包车走了个顶头碰,隔着车玻璃跟刘教头招呼了一声给他们挪了个坑,抹着方向盘慢吞吞地往医院外头挪蹭,“柴卿没在出版社是出差?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应该只是单纯跑商务见客户吧?具体干什么她们也不清楚,听薛一恋说,柴卿因为宋之温的事儿最近忙得很,除了咱们碰见那回,基本看不着她在出版社,今天压根儿就没来,很可能就是借外出的由头免得折腾到园区打卡。不过一般要是有正经饭局的话柴卿会提前联系薛一恋安排车,或者是自己叫车,然后直接把单子截图啊发票什么的给她汇总报销,没提前知会估么着就是开自己的车。柴卿这人吧,比较势利,对她们这些编辑助理没什么好脸色,没工作交集她们从来不主动联系——我倒是要到柴卿家的定位了,给你发过去。” 肖乐天摆弄了一通手机,耷拉着脑袋跟笼子里的肥鸽子对了会儿眼睛,先谨遵他师姐的教导学了一通怎么哄女孩子开心,转头又按照江陌的敲打催促,抓紧拨了一通电话给顾形。 顾形刚在扬子街派出所打听了一溜儿挖心案死者郭烽的经手案件,凑巧碰见难得下班休息的狱警陈海滨,蹲在路边小吃摊的小马扎上面对面地啃鸡蛋灌饼,没声没响地听肖乐天简单汇报了一下除了已经被害的挖心案死者之外,还有袁兰茵、柴卿、宋之温三人跟疑似中心人物宋晚晚关联颇深,眉头一紧,嘬了嘬被沾了辣酱的灌饼蒸汽呲烫了一下的牙龈。 “袁兰茵有陈锐盯着,宋之温和柴卿的地址发过来,我联系管片儿的人过去看看。这事不太对劲。” 第三百七十六章 帮凶-垃圾(下) 案六帮凶 五十三垃圾(下) 顾形沉声叮嘱着烧烤聊天局结束后归队碰头的提醒肖乐天恍惚地没怎么听进去。他端着手机傻站了半天没动,脑子僵滞地动了动,缓慢地回想起几个钟头之前分道行事时江陌扒着车窗交待给他务必尽快联系师父的吩咐,心里咯噔一沉,没来由地冒出几分拖怠贻误的慌措。 他被卷着炭灰的凉风刮得猛一哆嗦,循着余光里的哄闹回头望向了正隔着玻璃带头起哄朝着他举杯敬酒的薛秘书,敛着眉头快速翻出还没在手机里窝热乎的柴卿电话,接连拨了三通未果,当即两眼一抹黑地冲回到卡座旁边,捯了口气,严肃地抵住了薛一恋座位旁的扶手:“薛一恋,柴卿今天外出会见客户是谁知道吗?有没有联系方式?” “呃——”薛一恋先还以为是调戏这小警察调戏得恼羞成怒,安抚打趣的话都抿在嘴边儿,被他压藏着隐怒的迫问噎得向后一躲,胳膊肘一没留神地碰翻了摆在桌沿上的啤酒,“哗啦啦”地泼了一桌。 在座的几位也像是被这小警察莫名其妙的咄咄唬得有点儿无措,一边七手八脚地拾掇着桌面上的凌乱,一边费解地多嘴多舌,“怎么了肖警官?出去打个电话还生气了?” “就是啊,姐姐们跟你闹还不开心啦?” “薛秘书要是什么都清楚不早就跟你说了……柴编手里捏着的客户那都是绩效,除了月底考核算工资,她才不跟我们说东说西的呢,一个屁俩谎儿,防我们跟防贼一样。” “可不,咱都不说别的,就市里头书店的那个采购经理,打从出版社还不分编辑部市场部的时候就签了合同,合作多少年了,老板让她拜访的时候带新来的实习生跑一趟学学话术她都不干,偷摸就走了,生怕那啥都不懂的实习生把她几年的老朋友给挖走——” “柴编今天去哪儿什么情况我是真的不知道。” 薛一恋总算放下了擦拭沾湿裙摆的纸巾,回过身握了一下觉得肖警官语气太冲替她抱不平的同事胳膊,转而抬眼迎着肖乐天的审度,“最近的话,可能主要还是在跟哪个书店聊签售落地的事儿吧……原本好像谈得差不多了,宋之温新书第一场的签售要在市里那个网红书店举办,这不前阵子涂思遥又举报抄袭,合同没签成,柴编还在谈呢,前天昨天刚去过……不过今天会不会再去我也不敢保证……你要是不放心,要不我问一下?” 肖乐天没急着应声,攒起眉毛沉默了几秒,突然反问道:“书店那边你能联系到?” “都是以前在富安兴城那会儿被人攀结上来的关系,其实还是不用为好。”薛一恋为难地撇了下嘴角,翻出聊天页面举到肖乐天的眼前摇了一摇:“不过肖警官既然问到了。” 书店策划经理那头电话接得极其爽快,薛一恋撩眼觑着肖乐天紧绷得脸上皱巴的样子,也没再故意拖延遮掩,直接翘着指尖点开外放,大喇喇地把手机摆在桌子当间。 “喂恋恋!好久没接到你的电话了啊!那个死老板死了之后你去哪儿了啊?联系你两次你没回信,我还以为你真为了那个陈总伤心欲绝呢……” 薛一恋对于自己这点儿抖底的破事儿被囫囵揭翻没什么尴尬可言,无声地笑了笑,大概提了两句最近跑到蓝桥出版社这边,没等介绍一下旁听的这位肖警官,就听见电话那边咋舌嘴快地压低了声线:“你怎么还去蓝桥了啊?以前有投资有合作比较熟悉的公司那还不任你挑选,跑那个破地儿去干嘛!我真是,在这书店策展办签售这几年,看见蓝桥的人脑袋都大,尤其是那个什么柴总编,仗着手底下有爆款作家,好大的架子……” 薛一恋抬眼看了看肖乐天,瞄着他示意反问柴卿的唇语,笑声接上这几句闲谈:“她在我们出版社里也一样,要不是工作有关系,她这元老级别的人物压在上面,大伙儿都有多远躲多远……她最近一直在跟你们聊宋之温签售的事儿是吧?” “可不嘛……来来回回多少趟了——啧,都说了现在那个抄袭的事儿还没解决呢,顶风办签售对书店形象影响比较大,她就偏说很快就能解决,抓紧把签售会落地,以粉丝的购买力推算,肯定会冲销售额的新高……冲什么新高啊,上次就听她胡咧咧,现在库存压了一堆,我们经理那叫一个惹不起躲得起,昨儿上午被柴卿逮了个正着,下午就跑外地出差学习去了,把应付柴卿的事儿唏哩呼噜地都扔到我这儿来,我就是个搞策划的好吗……接待客户扮笑脸扮得我都缺氧——书店马上关门了我才忙完……诶不对啊……” 电话那头像是在翻阅什么纸质的文件,窸窸窣窣了好半天:“恋恋,我们经理留的预约访客清单,还有你们柴编呢!连着上门三天她也是够能屈能伸的,我看啊……她约的是——今天中午十二点,但我们经理不是烦她吗,外加上这段时间各家出版社新上架比较多,访客乱七八糟的,她整理文档的时候把她拖到最后头藏着呢,我打印出来也没看……不过没见她来啊,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这得交差呢……” “遭了——”肖乐天一把薅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径直奔向吧台结了账款,扭身推掀开烧烤店玻璃门奔向她师姐的车边,车钥匙正缠挂在口袋里的空当,死死捏在手里的手机就突然震得他手腕发颤。 肖乐天眨了眨眼,看着来电显示上的“师姐”俩字,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张嘴就先咬着舌头尖儿打了个磕绊。 “……师——师姐?” “嗯,乐天儿。” 江陌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挪了两步给负责拉警戒线的管片儿派出所辅警让出倚靠了半天的路灯杆,转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昏暗路灯底下维修管道掘开又回填得不怎么平整的坑道,站在了斜对着住宅区旁巷道深处那一块垃圾回收站的小吃部门前,使劲踢了两下台阶,剐蹭掉粘黏在鞋底上混着腐臭垃圾的泥灰。 “我刚给师父回了个电话,你也抓紧过来吧。柴卿家的地址,我现在在她家小区后面巷子里这个垃圾回收的铁皮房子这儿。” 江陌抖了抖衣领,偏头闻见了一股厨余垃圾沤出来的酸臭味儿,恶心得翻了个白眼儿。她听见肖乐天在电话那头支吾反问,叹了口气,拎着强光手电,确认似的照向了垃圾堆深处的黯红一片。 “嗯,柴卿死了,就在她们家小区后头的垃圾堆里面。” 第三百七十七章 帮凶-差池(上) 案六帮凶 五十四差池(上) 阴沉堆叠的云层里像憋了一阵急雨,黑压压地遮盖在头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黏的土腥气,混着从遍地杂乱的垃圾脏物里流淌出来的酸臭血腥,不安翻搅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胃底。 顾形和肖乐天几乎同时把车横在了青韵桠居小区正门景观泰山石跟前拦了锥桶的空地。 事到临头能躲则躲的物业值班经理先没看见两台车顶上已经关停的警灯,正被这死了人的糟心事儿烦得一脑门子晦气,拖了两把车轮锁就推开保安室防盗门,走到近前差点儿被警官证上的警徽捅了眼睛,傻盯着证件上的警衔反应了几秒才恍然意识到这桩命案竟然惊动了市里,脸上那点儿不耐烦的表情迅速碎了一地,整个人恨不能战战兢兢地缩蜷在一起,鹌鹑似的把车轮锁藏在身后,点头哈腰地把人引送到了堆堵了几层围观群众的小路口去。 青韵桠居几乎临挨着奉水河北的商业圈,小区西侧就是附近落成年头最久的一个矮层购物中心。但商场倒闭了一年半,也就临街的门脸还有几家小店铺勉强维系,据说最近总算有人把这栋地段还算不错的小破楼收购重装,从早到晚叮叮咣咣地响个不停。 破旧商场和高档小区之间夹挤出了一条勉强能通过一辆垃圾转运车的窄道,配设的垃圾站正凹陷在小区绿化活动器材和物业楼中间的地皮。警戒线拉了好几道,但两端的路口还是被瞧热闹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连闻风而动的媒体都被零零散散地挡在外头钻不进去。 顾形薅着肖乐天衣领挤进人堆儿里的时候,没等跟已经在家穿上围裙又被迫蹬着自行车赶过来加班的耿秩打声招呼,先被扯着小区保安钻进警戒线里找领导讨要说法解决问题的几位业主一嗓子吓得一激灵。 江陌循着刺耳尖锐的呵斥声回头,迎着被耿秩护在身后的顾形和肖乐天招了招手。 顾形戴上手套,隔着三步开外就闻见他这个刚从垃圾堆里出来的宝贝徒弟身上沾了一股子酸哄哄的臭气,“你怎么还钻垃圾堆里了?耿秩正劝着那几位什么情况?” “这位置光线不好,老祝让人架了两个大灯,那几个业主说是光正好对着最西侧这趟住户的卧室窗,而且时间确实挺晚了,这外头还闹闹哄哄的跟菜市场一样,影响孩子老人学习休息什么的——胖坨那不正琢磨着找块板子竖围栏上,凑合着能遮一遮挡一挡。” 江陌已经被这股子垃圾站的味道熏习惯了,扯着袖子蹭了蹭额头的汗,站到路边台阶上踮起脚,跟顾形和肖乐天示意了一下南侧窄道人群外头还打着尾灯双闪暂时停放的垃圾车,大概说了一下尸首被发现前后的情况:“发现尸体的是负责收垃圾的司机。旁边废旧商场不是要改造了吗?施工倾倒不规范,这一片的管道淤堵,从前天开始挖道施工,这条窄路管道坑占了一半,这几天垃圾车都进不来,也用不了叉车什么的,都得人工往外拖,那司机就偷了两天的懒,垃圾站就这么沤了两天,尸体也就掩埋在这一堆垃圾底下。一直到刚才,收倒垃圾的时候才被发现。” 顾形伸手捻掉江陌肩膀上的烂菜叶子,转身嫌弃弹开,踩了踩还没压实的地面,一带而过地瞥了眼电线杆后面的墙头:“那牌上不是写回收时间是每天早上七点钟?……你这是钻垃圾堆里了?” “就这几户,打个灯都能过来讨说法,事儿多的很。我听那个保安说这垃圾站本来是跟小区打通的,他们嫌物业拖着垃圾桶来来回回从窗户底下过不卫生观感不好,联名让把对小区内部开的这扇门焊死了,这两天垃圾没收肯定有味儿啊,哥儿几个举报电话直接打到市长热线那儿去了。这不管道下午刚回填好,回收站那边就紧赶慢赶地派车过来收拾。” 江陌没什么知觉地抖了抖领口,呼扇了几下才闻见那股臭气上头,恶心得没处缩没处躲,“那不是光线不好么,拾掇垃圾那大哥刚开始没当那垃圾袋子上蹭得黏糊糊的是血,看见胳膊腿儿还以为是扔的什么玩具,稀里糊涂都扔垃圾车里了,等到看见个囫囵个儿的尸体才反应过来——柴卿的手机估计是被放倒的时候滑进了哪个垃圾袋子里,只能硬着头皮在那垃圾车的车斗里翻。证物在小罗法医那儿,她那边做记录之后都归置在一起。” 顾形点点头,快步绕到祝思来身后,抻长了胳膊架住了蹲得头晕眼花的祝主任的胳肢窝。肖乐天亦步亦趋地跟在江陌肩侧,一边儿犯着恶心一边儿拘着慌措,脸上青青白白地挂着苦涩,磨蹭了好半天才小声地凑近了江陌的耳朵:“师姐,柴卿……大概什么时候死的?” “昨晚,大概在晚上十一点到今早凌晨一点这个区间。” 祝思来扬起下颏示意顾形帮忙托扶一下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抬头就看见肖乐天像是洗脱了什么罪过似的稍微松了口气,挑起眉梢看了眼顾形,见他一派了然于心,也就没再问上一嘴多余,回身撤开半步,歪头示意着迟来一步的师徒两个朝着已经初步勘查取证等待后续转移详检的尸体看过去。 前几天还趾高气昂鼻孔看人的柴卿这会儿正身形破败面孔扭曲地瘫倒在垃圾桶旁边的角落里。临时外出相对单薄的家居服已经被划破,布料早就被污血浸透,又跟被利刃剖划翻卷绽开的皮肉粘黏在一起,隐约能看见骨骼和脏器。 肖乐天眼神一晃,捂着嘴就奔着道边的电线杆跑过去。 “看这个手法基本能确定,跟之前的挖心案是同一人所为,不过……有两点比较特殊。”祝思来勾了勾手指,示意顾形倾身往柴卿的后颈部细看,“第一个,这次凶手应该是没机会提前用药物控制,应该是就地取材,拿扔在这的高尔夫球棒砸晕再进行施害的。那个棒子——胖坨!收哪儿了?” “我刚看他拍完照收你车的后备箱了。”江陌偏头看了眼长进了一点儿但不多的肖乐天,扯下手套把插在口袋里的小瓶矿泉水给他扔了过去,“还有一点是什么?” “还有一点就是——” 祝思来又弯下腰,小心地翻扯开已经破烂的皮肉组织,点了点左侧胸腔第三根肋骨下的位置:“凶手既然用利刃剖开了胸腹部的皮肉,应该就是想像之前一样,把心脏挖出来完成他的‘仪式’。但八成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导致他被迫放弃这一套流程,而是在这里——直接捅了一刀进去。” 第三百七十八章 帮凶-差池(下) 案六帮凶 五十四差池(下) “挖心案的起由逐渐明了,柴卿作为当年曾经参与过晚渡山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势必会谨慎行事,这也就直接导致凶手根本没办法提前用药物控制柴卿的行动,只能见机行事,趁夜动手……结果这凶手悄默声地把施害剖腹的流程都走完了,就差这么关键一步的时候,突然撂下了这几年来的执着,在柴卿心脏的位置捅了一刀,把人用垃圾袋盖好,跑了。” 江陌抬手往垃圾站拐角上方有遮有掩却没灯没监控的四遭比划了一圈儿,抬起眉毛沉声叹道:“深更半夜走得这么急,撞见目击证人后逃窜或者追扑的可能性很高。” “半夜十一二点这个时间段,如果有比较明显的异常响动,照理来说不应该没人发现。”顾形嘶了口凉气,跨过遍地凌乱的杂物翻土退后几步,朝着窄道两端的路口眺了半天,末了定定地看向正缩在小区围墙拐角跟几位偏要警方抓紧结束勘查行动以免制造噪音的业主点头哈腰的值班物业经理,眉头往里一攒:“而且青韵桠居这个把业主当祖宗伺候的物业安保环境……柴卿为什么非要半夜三更地出来丢垃圾——她是出来丢垃圾吗?还是说有人找她出来的?昨晚值班的保安找到了吗?怎么说?” “对面商场最近拆装,叮叮咣咣到半夜再被举报收工都常事。不过这个柴卿还真就是大半夜不睡觉的跑出来扔垃圾——而且估计还是刚跑出版社的饭局回来没多久,是蓝桥的商务车把人送回来,然后隔了半个多小时,她拎着一个纸袋子出来往垃圾站的方向过去。派出所那边联系到了昨晚值班的大哥,但那大哥住得比较远,还没赶过来,大概的情况暂且在电话里问了一下,比照着保安室的监控来看,所述内容跟监控画面基本符合,问题不大。” 江陌先循着顾形有些介意的视线往警戒线外吵到这会儿也没见消停的人堆里外复杂地一瞥,随即把刚穿回去的手套彻底扯下,翻出手机里的通话录音文件递到他师父手边,示意他贴近点儿就能听见录制下来“嘶嘶啦啦”的对话,“打电话的时候大哥还等地铁呢,挨着机场那边,信号不太好。” 顾形举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感觉像是被电流钻了脑花,抖着寒颤哆嗦了一下,“昨晚案发前小区门口的视频,在哪儿?” “暂时只翻拍了柴卿进出小区北门的这两个时间节点。”江陌捞过手机,翻开相册先被邵桀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摸拍了满屏的怼脸自拍照片晃了下眼。她有点儿尴尬地躲开了顾形抬起眉毛投过来的视线,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点开了适才对着物业电脑监控翻拍保存的视频文件,“柴卿回小区的时间大概是在晚上的十点三十七分,这个车牌号我刚才直接让乐天儿找薛一恋确认了一下,确认是蓝桥出版社的公司用车。” “不过……嗝——”肖乐天总算拾掇完他这点儿老大难的恶心凄惨,举起胳膊凑回到他师姐身边,半倚着她肩膀插了一嘴进来,“不过刚才电话里没说完……薛一恋说昨晚上订车的事儿柴卿没有报备,她是直接给司机王师傅打的电话,柴卿这人容易翻脸不认,王师傅怕扣了个私自用车帽子,所以去接人的路上给薛一恋补了个用车申请。她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我问起这事儿她才想起来忘了给王师傅补条子的事。” 顾形端着手机没抬头,直等到看见柴卿拎着纸袋和钥匙串晃晃悠悠地走回到正门的监控范围,这才暂停了画面,拧着眉心抬眼:“她这个袋子找到了吗?这看着也不像是留不得过夜的东西啊?” “袋子找到了,在小罗法医那边——”江陌侧身招呼了一嗓子,然后就看见小罗法医从摆满了后备箱的垃圾堆里拔起脑袋,提起了已经沾湿溻软的口袋给顾形看了一眼,“口袋里是一堆刀片、纸扎还有稻草扎的小人。听保安说柴卿收到这些东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那个一直不敢上前的物业经理之所以心虚,也是跟这些快递包裹有关。” 顾形一怔:“这些东西是那物业经理寄的?” “快递不是他寄的,但是他放任进来的。”江陌抬手揉了揉鼻子,轻叹了口气,“柴卿给这个宋之温当责编当得跟经纪人一样,宋之温跟她闹点儿脾气矛盾就去粉丝群里发神经,尤其是这次抄袭事件一直没解决,柴卿一直在遭殃——她拎着垃圾出小区之前还在跟袁兰茵抱怨这件事,催促她抓紧时间找人做公关方案。听保安大哥说,柴卿先前跟物业商量过,想把她的快递先寄放在保安室,以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看着晦气。但本来保安大哥都同意的事儿,物业经理说什么都不让,一会儿说保安室里摆着不好看,一会儿又说丢东西他们负担不起,要么就说开了这个代收的先例之后大件小件都堆在他们这儿很容易出问题,个人签收的东西落在他们这儿容易担责任……一来二去,柴卿也就懒得扯皮,不管多晚回来,但凡家门口的快递有这些晦气东西,她都会整理好,亲自扔出去。” 肖乐天揣着胳膊听声琢磨,扭头看向那位还在观望形势的物业经理冷哼了一声,又忽然回过头来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看楼下有垃圾桶啊,何必跑这么远?” 顾形摇头:“柴卿可是个眼睛长在脑瓜顶上的人,心高气傲,这小区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少,看见这些东西,那还不说风就是雨……” “保安大哥一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就想帮忙接过袋子扔出去,但柴卿拒绝了——监控正好拍得到,在这……柴卿还特意晃了晃手里的门禁卡告知不用等在这留着大门。” 江陌抬手划过监控视频,圈点了一下右上角的时间:“青韵桠居每天晚上十一点都会有巡逻,小区的占地面积不小,高层住宅区和精品矮层隔得也比较远,所以需要南北大门晚上值班的保安一起巡视,并且在完成工作后去东侧那道晚上不开放的大门附近打卡记录。保安在十一点四十九分左右回到北门,整理完夜班的报表和打卡记录大概是……十二点零七分,他说有点儿惦记柴卿外出的事,就往西侧巷子走了一趟,但没往垃圾站里面钻,只是离得挺远举着手电大概晃了一下,没看见人影,确认柴卿已经返回小区之后就放心地回到了正门保安室里,此后并未发生异常,直到……柴卿的尸体被清运车发现。” 第三百七十九章 帮凶-摔伤(上) 案六帮凶 五十五摔伤(上) 鉴定中心那台半道掉链子的转运车一骨碌三晃荡地兜着青韵桠居转了一圈儿,总算从南侧清散得只剩零星看热闹钉子户的路口挤进巷道,后驱动力不足的轮胎裹在修理管道回填松泞的泥坑里,正蹬着油门断断续续轰隆隆地响叫。 “再把话说回来——” 顾形侧身看了眼开得不大稳当的转运车,薅住正傻杵在路当间的肖乐天往后一挪,隔着显然一脚油门蹬过了头的车顶招呼了一声江陌,转头在小区西侧垃圾站背后封堵得严严实实的水泥墙上扫视审度,压着刚固定完遮光挡板的胖坨肩膀,借力攀挂在墙头上,用手背试了试松垮的防盗网,顺势扯了扯,“如果凶手半道放弃挖心跟小区保安十二点来钟的查看无关,那也就是说……要么凶手心虚听见什么响动半道跑路,要么案发当时确实另有一位足以迫使他放弃手上施害动作的目击者——我看小区里有两个能拍摄到西侧围墙位置的监控,找人查过了吗?” “米录跟着派出所的干警过去看了。保安室那边只能实时在线查看,没有存档,调阅拷贝得在物业小楼的电机房总控室那儿。” 江陌先抬腿甩了甩这一台车飘过去溅了满裤脚的泥点,仰起脑袋循着顾形蹬踩着墙面抬手指点的方向踮起脚尖瞭了一眼,正准备电话确认一下监控视频的调阅进展,小米录就抱着平板吭哧瘪肚地钻到垃圾站外墙角的电线杆。 他先冲着跟他招手的江陌点了点头,犹豫地瞥了眼已经封装的尸袋,擎等着转运车阖门开走,这才错身示意着赶过来配合警方调查的保安大哥跟近一点,磕磕绊绊地咽着恶心上前。 “顾队,昨晚值班的保安也到了。” 保安大哥姓彭,面子上绷着点儿人过中年的沉稳,手上的动作却局促得很,两手团攥在身前,紧张兮兮地拘在几位正在翻看小区内部监控的警察同志身边,动不敢动地佝偻着肩。 “高层往西的这个摄像头只能拍到西侧墙面半身高的位置……物业楼外这个角度倒是能带着一点儿墙外——”顾形抬手拍了拍彭老哥的肩膀,搭茬儿帮他松快松快,“这条路挺背的,也没说安个监控?” 彭大哥整个人先僵硬地一绷,捧在肚子上的拳头使劲儿搓了搓,悄么声地瞥了眼守在北侧路口的物业经理,使劲儿地吞咽了一下:“本来是有的。我在这边工作的年头长,早些年对面的老商场和我们这儿都有,只不过后来因为我们那个蒋经理,找各种借口拆掉了。先前没出过事,所以也没人计较。” 江陌没抬头,紧盯着视频画面拧着眉毛:“他拆监控干什么?” “对面商场是倒闭的,里面有空地有废品,挂着监控他不好折腾。”彭大哥余光觑着身边那位顾队长没波没澜的表情,咬了下后槽牙,苦声坦白道:“占用仓库倒腾废料……蒋经理拆监控主要是怕物业或者业主这边有人说闲话,所以有活儿的时候给大伙儿都发过红包,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昨天柴老师出事什么的……我才没上前,一个是当时确实没看见有什么人,再就是……那边有点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我们都默认是蒋经理手上有什么活,这不商场来人接盘了吗,还以为是他趁夜找人把他那点儿东西倒腾走——毕竟是领导,说点儿什么都不太好——” “——师父。” 彭大哥坦白从宽的话刚说到一半,快钻进电脑屏幕里的江陌就猛地抬头,抿着唇拖等了片刻才开口,抬手托扶了一把小米录捧不太稳的平板电脑,示意着顾形瞪大了眼睛,小心地拖拽着进度条尽量逐帧地回调:“这儿……也就是在推断的柴卿遇害的时间区间,彭大哥结束巡逻过来查看之前,虽然没有拍到人,但是路灯的位置,一前一后有两个黑影晃过——速度都很快,一路往南跑。” 江陌掀抬起眼皮看了眼顾形,抢在他敛眉反问之前开口道:“路口两侧分别有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铺,派出所那边已经在联系调取,估计还没来得及筛——我打电话问一下。” 顾形点头,目送着江陌走远几步,转头示意着肖乐天接过架在他师姐肩上的执法仪继续对准彭大哥进行记录,“柴卿最近一直受人威胁恐吓的事你们保安和物业都知情是吧?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快递以外,还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比如有不熟悉的人在小区附近闲晃?或者……柴卿近来进出小区有没有什么异常?” 肖乐天举着执法仪凑得有点儿近,彭大哥不太自在地缩了下脖子,干巴巴地清了清嗓,耷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抬头:“我值夜班多,柴老师忙工作早出晚归的,经常能见到……也不知道柴老师她那个工作的具体性质,寄恐怖快递的事儿偶尔会有,最近说是工作不太顺利频繁了一点,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真要说起来——嘶……” 顾形听见他半路停顿,问了一句题外话:“有特殊的情况,但是不确定跟柴卿有关?” “呃……那个……这个事儿关系到业主的私生活……能不能不录啊?这东西会不会被别人看见?”彭大哥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嘴,得了顾队长严格保密的保证才咋舌:“是这样的……我们这个小区吧……够不上最高档,但是挨着商圈儿面子上好看,所以……好多养在外面的——‘外室’,都住在我们这儿,在小区门口闲晃的捉奸的真不少……昨天来了个生面孔,特殊就特殊在看着年纪小,挂了一脸苦相,也不说话,就蹲在正门那附近的台阶上,我这日常工作得把她赶走,问需不需要帮忙联系业主她也不吭声,就说等人,等到多晚都行。” 顾形略一挑眉,没等开口追问,踱出挺远的江陌就忽然举着手机快步跑回来,径直地把还在接收缓冲的视频封面怼到了彭大哥眼前:“来等人的是不是她?她什么时间离开的?” “……等……好像是她,衣服肯定一样,脸还看不太清——”彭大哥有点儿慌张,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江陌,又仰头看向顾队长,“她待到十点来钟呢,我就劝她说南边有一家营业到半夜十二点的面馆,不行就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再来……她……等的是柴老师?” 江陌抬眼看向顾形,有点儿复杂地叹了口气。 “涂思遥……她来找过柴卿。” 第三百八十章 帮凶-摔伤(下) 案六帮凶 五十五摔伤(下) 凌晨四点半,涂思遥隐约地听见一阵急促的敲砸声。 声音忽远忽近的听不分明,涂思遥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玻璃罩子里,喉咙里闷了一团火,喘息之间仿佛在玻璃罩子里蒸出了一层水雾,湿漉漉地沾黏着灌铅了似的身体,艰难地挣扎半天才能勉强僵滞地动上一动。 不知道挂了多久充电器的手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来电振动。涂思遥被手机的金属边缘烫得猛一哆嗦,整个人这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摆脱了憋闷窒息似的疯狂地喘息,急迫得嗓子里挤出尖锐的哨声,好半晌才甩开了眼前的一片蒙雾,头痛欲裂地从拘谨的沙发上翻身坐起,沙哑地朝着还在奋力踢砸喊叫的门外来人应了一声。 “……付洋?”涂思遥晃晃悠悠地起身去开门,活动了一下压得又麻又凉的手腕,拎起手机看了一眼锁屏上方堆了层层叠叠的消息和未接来电,又诧异地回头确认了一下窗外的漆黑一片,磕绊着穿过昏暗的台灯,拧开门锁就看见一张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小脸。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才凌晨四点——”涂思遥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又端起手机确认了一下锁屏时钟底下那一行窄小的日期,“我……睡了一天一夜?” “都快一天两夜了大姐!我还以为你死家里面——你这干什么了屋子里,怎么感觉有点儿臭烘烘的?” 付洋像是自己也跟着死里逃生似的重重地舒了口气,弯腰把堆在涂思遥门口的快递挪进玄关,径直掠过客厅开窗通风,回身找到客厅顶灯开关,这才定睛瞧清楚涂思遥脸颊手臂和睡裤膝盖位置沁血又干结的痕迹,眉头倏地拧紧:“……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涂思遥没吭声,耷拉着脑袋见鬼似的紧盯着堆在脚边的快递,拳头刚紧紧攥起就被付洋捞在手里捧着,额头也被她抬手摸了摸,试试烫不烫。 “你在发烧啊?到底什么情况?昨天——啊不对,都是前天了,你不是说要去找那个姓柴的编辑吗?这……该不会是她动手打你了吧?不是说愿意跟她们和解不打官司了吗?怎么还这样啊……警察打电话找到我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你白天还给我回了条消息让我帮你请假呢,结果昨天半夜市局来电话!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儿了,这给我吓的……拿着假条我就先找过来了。今天我也帮你请假吧,一会儿也不知道警察来到底是为点什么事——” 涂思遥几乎没听清付洋长吁短叹地问话,她听凭摆布地坐回沙发,恍惚地看向窗外,影影绰绰地眺见楼下路灯的方向晃过一道黑影,猛地就站起身来,“腾”地将翻出碘伏棉棒轻点在她脸上的付洋一把推开,喑哑地低喊了一声,浑身绷紧了几秒才颤抖着回过神,手腕虚浮地把挂了满脸忧心莫名的付洋搀起来,“对……对不起啊付洋……” “你是真的不对劲。”付洋摆了摆手,也没再凑趣儿上前帮她消毒擦药,只拖着付洋窄小出租房墙角的垫脚板凳坐在玄关的快递箱子旁边,示意了一下涂思遥就随手帮她扯烂,“……那个姓柴的是不是跟你推推搡搡的了?我看你这伤像摔地上戗出来的。” “没……没有。”涂思遥捏着消毒棉棒抱起膝盖,垂眸沉默了挺久,“我没等到人,电话也联系不到柴总编,就是回来的时候挺晚了……她那个小区外面也不知道是挖管道还是修路,坑坑洼洼的,没留神,在那儿摔了一下……我回来收拾就收拾到下半夜,那条道有个垃圾站,衣服洗不干净都扔了……这不就迷迷糊糊地睡着凉了……给你发消息那会儿我还以为是做梦呢……真没——” “没事儿人家警察到处找你?!不是你是还没清醒吗?我跟你说了好几遍警察在找你!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我怕是有什么事儿这才提前过来找你,嘶——” 付洋被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惹得心疼又窝火,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快递纸箱上,却不料将将砸烂了单薄的纸盒,手背就被盒子里包装简陋散落的美工刀划了一道,血滴簌簌地滴在了地板上,“你买这么多裁纸刀干什么?你们专业又没模型作业——” 付洋先没当回事儿,抬头瞧着涂思遥怔了一瞬就含了满眼的慌张,接过她递来的纸巾压住伤口,拧眉想了想就转头看向身旁这一堆纸箱,恍然地拨开了涂思遥拉扯着她袖口的手腕,别别扭扭地捡起刚拆开的刀片快速划烂了其余的快递包装。 各种型号的美工刀和盒装刀片被付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她拎起剩下两个硕大又轻飘的纸箱,耷眼往箱子里一望,屏了口气,拎起里面小型号的纸扎花圈,回头问道:“这种快递……多久了?” 涂思遥下意识地躲着花圈退后两步,磕绊在付洋拖出来的垫脚凳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崩溃地抓着头发,哽咽地咕哝了几声,眼泪霎时就落下:“……差不多我发帖指明宋之温抄袭之后没几天吧……我真的是想去找柴卿解决问题,真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 她话正说着,几分钟前甩带上的门板就“吱呀”地被走廊里的穿堂风吹鼓开了一条窄缝。 付洋被这突然尖锐的锈鸣声吓得一激灵。 她分神回头,半探着身子去捞门把手,嘴里刚念叨了半句“你这门不反锁就容易弹开的毛病怎么还没跟房东报修”,抬眼就看见一只捏着亮晃晃手铐的手“硌啦啦”地握住了门边,开门的动作略微一顿,八成是忽然想起用另一只手补敲了两下门板,然后蓄力一扥,铆着劲儿地掀起一道风。 付洋傻眼了片刻,直等被递到眼跟前的警官证逼退了两步才打量着挤到门前的两张脸,眨了眨眼睛,愕然道:“打电话的是你们——查严思思坠楼那个案子的警察?” “体育馆里咱们见过。”江陌略一颔首,权当是跟付洋打了个招呼,视线顺势落在玄关门口这遍地的刀片纸扎上,皱着眉头又稍微搭了眼缩躲在付洋身后怯怯懦懦的涂思遥,背手按下了肖乐天攥了半天的手铐。 “涂思遥。换个衣服,跟我们回去聊聊。” 第三百八十一章 帮凶-惊吓(上) 案六帮凶 五十六惊吓(上) 审讯室的通风系统兢兢业业地轰隆了十多分钟,涂思遥颤抖地碾熄了手里几乎烧燃到指尖的烟,深深地吸了口气,却被自己呛咳得脸色涨红,半晌才抬头平复,声如蚊蚋地谢过江陌递到她手边的纸杯,极缓慢地抿了两小口。 “不好意思江警官……”涂思遥小心翼翼地抬眼,悄默声地打量着江陌的脸色,声音有气无力地含混拖沓着,“我其实不太会抽,就是害怕……想安安静静地坐一会……添麻烦了。” “烟是从我师父那儿顺的,你可能也不怎么习惯。”江陌摆了摆手,没急着绕回落座,半倚在桌沿台面上,侧身示意肖乐天调整一下执法记录的镜头,随即垂眸想了一会儿,扬起下颏虚点着涂思遥正无意识摩挲着的戗擦伤痕,“放轻松,找你来主要是考虑到你跟柴卿之间存在着点儿……还算‘合理’的矛盾纠纷,说是例行询问,就当闲聊也行——听青韵桠居那个彭大哥说,你前天基本一整天都等在柴卿小区外头?” “……差不多。”涂思遥略微耷拉着脑袋,手指抠抹着已经消毒涂药的伤处,用力地揉得一片通红,“我是九点左右坐地铁到那附近的……因为在蓝桥出版社碰过几次面,大概知道柴编上班的时间,就想着堵在她家门口,可能是她那天出门比较早吧……等到过了中午十二点才意识到可能错过了,又不确定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就只能在小区门口等。” “你是想找柴卿聊一聊宋之温抄袭的事儿?之前咱们碰见过一次,你们不是在出版社里开会商议过吗?消息电话联系不到?怎么又想着私底下找过来——”江陌不解地蹙了下眉,抿着嘴唇一顿,恍然想起涂思遥门口玄关那遍地的刀片和纸花圈:“因为那些恐吓的快递?” “其实那些东西……包括辱骂的留言私信匿名消息……我都留存过截图的证据,本来是想后续处理完抄袭的诉讼再找律师咨询的——我先前一直以为是宋之温的粉丝搞的什么开盒之类的,但前两天有人发消息的时候直接复制粘贴过来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是柴卿公开了我的个人信息,撺掇那些粉丝做出的这些事……” 涂思遥已经崩溃了不知道多少次,勉强平静的声音里压抑着扭曲的哭腔,红着眼眶委屈地看向江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吞咽了几下,用力地捯了口气低声继续,“所以我想过电话质问她,录音搜集证据,方便报警处理,但没想到她很警惕,我在电话里叫了一次她的全名之后她就把我拉黑了,我没别的办法,只能找出版社的主管编辑和薛助理问来了柴编的住址……想着面对面去聊,不管是能讨出个说法还是就此放弃……总要试一试。” 涂思遥手机电脑里关于抄袭“开盒”等一系列事件的线索警方在找上门后第一时间留了个底,江陌点了点头,歪着身子瞥了一眼肖乐天调出截图文件大致浏览的显示屏,“不过你跟柴卿之间的事儿……为什么要跟付洋说谎呢?” “……抄袭官司比较耗费精力,而且实际赔偿绝大多数都是得不偿失,付洋听说过之前跟宋之温对着干的作者跳楼自杀的事,怕我钻牛角尖,我也不想让她太担心,就没把去找柴卿对质的事跟她说彻底。这事跟她真的没关系……”涂思遥没想到会把付洋牵扯进去,胸口发闷地锤了两下,“她只知道我在处理打官司,偶尔会问需不需要帮我请假……我也没想到从柴编那儿回来会发烧睡不醒,还害得她也掺和进去……” 江陌撤回紧盯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捞起平板翻了翻米录同步发送过来的监控视频,紧着眉头叹了口气:“不吃不喝顶着北风在青韵桠居大门口等到晚上十点多……说说之后的事吧,在巷口附近看见什么了,怎么摔成这个样子?” 涂思遥呼吸一滞,没急着开口,抖着指尖把温热的纸杯拢在掌心,整个身子疲惫又僵紧地绷悬在那儿,不自主地颤动得桌板都摇晃出细微的噪音。 “十点多那会儿本来是打算走掉的……那个保安大哥劝我找个地方暖和暖和,我也确实身体顶不住,就去他说的那个面馆里吃饭休息,那个老板可以证明——他看我坐在那儿抹眼泪,就没催我离开,过了十一点半快要关门闭店我才出来,沿路找了家便利店买了杯咖啡,因为已经过了地铁营运的时间,我就打算从巷子里抄近路,去商场那边的夜班公交站……”涂思遥心里一沉,不忍回想地紧紧闭上眼,“结果没想到……看见有人在垃圾站里面——” 江陌面无表情地盯着涂思遥,“看见了什么?” “看见……看见了柴编躺在血泊里……”涂思遥恍惚地磕绊了一下,无措又局促地搅弄着手指,恐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自然犯恶心的吞咽声音明显地砸落在地面,“还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逆着光,只能看清楚轮廓,其他的什么都记不清……我当时吓得腿软,根本不敢出声,想着捂住嘴悄悄地跑开,结果手上的咖啡脱手掉在地上,我也踩着坑坑洼洼的泥地摔了个跟头,都不记得是怎么爬起来的,后来那人……好像是追过来了吧……我不敢确定,甚至不敢回头,一身脏兮兮地也叫不到车,就只能按照脑子里记下来的大概路线往租的房子跑,然后急急忙忙地把身上所有可能被那个凶手记住,找来报复的衣服鞋子都打包扔了出去,锁上门之后就缩在家里……一直到——付洋和你们找过去。” 涂思遥的描述很笼统,乍一听起来基本吻合于警方目前掌握到的线索,但实质上没半点儿有价值的东西,措词流水账似的顺畅得压根儿不像是一个被血腥场面刺激得脑子里一团浆糊的目击者,隐隐约约说不准哪别扭得就连坐在电脑后头的肖乐天都嘶声抬眼拔直了身板,眼神复杂地朝着她的脑袋瓜顶上瞥过。 江陌一动不动地揣着胳膊,未置肯否,也没直截了当地戳破,只是审度着涂思遥逐渐由局促变得平和的肢体动作,顺着她的话音轻呵了一声,扬起眉毛打破了这段类似于试探的漫长沉默。 “……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第一时间不选择报警呢?” 第三百八十二章 帮凶-惊吓(下) 案六帮凶 五十六惊吓(下) “前脚刚冷静地把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衣物处理收拾干净,后脚却说被吓得不行担心被杀人犯找上门来不敢报警……嘶——这个借口找的……她自己信不信?” 顾形端着茶缸子堵在小会议门口的垃圾桶跟前,有点儿心疼这半缸子隔夜凉透的好茶,正架着胳膊犹豫着要不要泼倒续新的空当,接连忙叨得些微有点儿劳损的老腰就被掀开门板往屋里蹿的江陌拱得一闪,两眼一抹黑地痛失了大半杯的老普洱,龇牙咧嘴地托着见了点儿年岁的腰杆缓了半天,艰难地转过窝在椅子里睡得落枕的脖子,往走廊晃过的人影身上瞟了一眼,“这破门老宋一个月得修个八百来遍,一进一出就不能轻点儿……那女孩儿劝走了,涂思遥家属?” 江陌也没留意到她师父是什么时候撅在了会议室的门口,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捞没捞着,抡着胳膊一起一落,倒把自己晃了个眼冒金星,薅着门轴锈涩吱呀叫唤的门板甩了甩脑袋,头晕眼花地靠坐在会议桌沿。 “付洋,涂思遥大学的朋友,我跟乐天儿遍地找人的时候就通过她们那个不怎么愿意管这事儿的导员联系的她,在涂思遥租的房子那儿收拾涂思遥那堆被寄了刀片的快递把手给划伤了,回来路上不是先把她送医院处理了吗?她还以为我们找涂思遥就是单纯的问询谈话,半天联系不到人就过来确认一下……” 江陌眯缝着眼睛回身在会议桌上扫了一圈儿,没劲儿地探着胳膊去捞挤在笔筒旁边提神醒脑专用的薄荷糖块,“付洋说她们那个导员落井下石有一手,刚求着说她相信涂思遥有所隐瞒肯定是事出有因,希望我们暂时别跟学校那边汇报涂思遥的情况,不然即便涂思遥真的没犯错,保不齐也要背上个处分,退学什么的……她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监护人?” “反正严思思跳楼自杀之后,他们学校现在真是丁点儿风声都受不得……涂思遥家里的情况她倒是没瞒着,母亲早逝,混账爹三婚,有跟没有一个样,根本联系不上。现在怎么办,就这么一个可疑的目击证人,也不知道因为点儿什么嘴里扯的全是闲篇,但捋了一下涂思遥一路往家跑的动线吧,还真就在犄角旮旯拍到了一点儿嫌疑人尾随追踪的画面,属实没什么能直截了当挑明了她在瞪眼说瞎话的线索,我现在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咱们一股脑儿划拉了一堆线索,反而想得太多——” 肖乐天撂下电脑,搭眼看见他师姐撑住额头眯缝起眼睛就料到她十有八九是低血糖饿晕了头,扽住她的袖子给她塞了块巧克力,扭头又扶了一把他快累成老弱病残的师父,“晌午食堂的饭老刘给咱们都准备了,刚小崔谅和小米录去后院了,估计待会儿就能装盒拿回来。” 江陌没工夫嫌弃肖乐天揣在口袋里捂化又凝得一团稀烂的巧克力,就着半瓶子矿泉水囫囵着把奇形怪状的巧克力咽进肚子里,余光觑见顾形挑起下颏的示意,倾身拽过肖乐天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了在青韵桠居小区内部拍摄到的那段只能看见灯影晃动的监控视频。 “看时间。再比照着涂思遥从便利店离开的时间。那段路昨儿晚上咱俩来来回回走了五六七八遍,各种脚程速度都试过了——有什么发现?” 肖乐天有点儿迷糊地盯着他师姐看了半天,被她咋舌催促了一下才转过脑袋,按部就班地依照江陌的提醒缓慢地动了动缺觉缺得少了根弦的脑袋,半晌,恍然抬眼:“涂思遥说谎!她在这个巷口,其实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说谎算不上,她就是把时间的概念模糊掉了……而且从这个影子晃过的情况来看,涂思遥显然是先在巷口看见了什么,之后却并没有从正常人行通过的路面范围走进去一探究竟,而是刻意从路灯正下方做了一定的遮掩——也就是紧挨着墙根的地方,悄悄凑过去确认了垃圾站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直到被凶手发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开。胖坨一早又往现场走了一趟,踩着墙脚的位置确实提到了几个脚印……现在就等派出所那边协助咱们找到涂思遥扔掉又被拾荒捡走的鞋和衣服,做一做比对就知道了。” 江陌一弹响指,拖拽着光影晃动的片段反复琢磨:“这俩人在巷子里这一截路上追得还挺急的,如果按照涂思遥所说,她在泥路上摔了挺重一个跟头,那么凶手要是想杀人灭口永绝后患,为什么不趁着路面上几乎看不到人影的时间点,趁着涂思遥行动不便,迅速把人拖回暗巷里直接动手?反倒折回垃圾站掩盖好了柴卿的尸体,才尾随着涂思遥离开青韵桠居,消失得躲躲闪闪……” 肖乐天揣着胳膊心里一咯噔,“腾”地拔直身板往前挪了挪屁股:“涂思遥……该不会是同伙吧?” 江陌撇了下嘴角没应声,倒是坐在对面撑着后腰翻阅审讯记录的顾形摇了摇头,很笃定地截口:“如果是同伙的话,为什么不给凶手打掩护,等他完成这一整个挖心的流程再跑开,甚至大可以等到凶手离开后伺机把这件事闹大,先前可从来没见凶手刻意藏着掖着尸体的惨状避免被人过早的发现——” “要么涂思遥确实认识凶手,要么就是这两个人在碰面确认彼此都是在针对柴卿之后,有过什么交流……”顾形略微一顿,掀起眼皮看向正歪着脑袋上下左右打量琢磨着凶手背影截图的江陌,眉毛稍稍一挑,“有话说?” “这凶手每次准备工作都做得相当充足……青韵桠居附近几乎就挨着市中心商业圈了,他倒是把各个地段监控死角摸的挺熟,居然能躲过绝大多数的拍摄范围,拢共就留下这么几张模模糊糊的影像……就跟上次绑架案到处当保安给咱下套的于仲于季似的——” 江陌话说半道,嚼着后槽牙蓦地抬头:“诶师父,山前酒吧里那个小保安,有消息吗?” “一早就电话联系过了,你们哥儿俩遍地找涂思遥的时候我让黄星骏去盯点儿的派出所和居委会走了一趟,他跟林宇这两天不是一直往城郊那边跑……” 顾形的警醒显然比江陌早了不少,不过试探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也就只能无奈地叹道:“山前酒吧一直在整改没恢复营业,宋亦珂好像是最近见天儿在人才市场那个路口趴活儿,临时出力工什么的,警车基本上天天在通勤的小客站点盯着,案发当天他甚至都不是搭末班车回来的,从时间上来讲就行不通。” “柴卿的案发现场突发的意外情况比较多,现在既然有了点儿苗头,等等现场报告再说,不急这一时半刻。” 顾形沉声思索了几秒,捻了颗薄荷糖,扬手在迷糊得有点儿呆滞的肖乐天头上砸了个脑瓜崩:“出版社那边回信儿了吗?宋晚晚当时签订合同登记的确切住处?” 第三百八十三章 帮凶-拒接(上) 案六帮凶 五十七拒接(上) 肖乐天先捡了糖块往嘴里塞,被薄荷味的凉气窜了天灵盖才想起来捂着脑门搓了两搓,眨巴着眼睛反应了两秒,紧忙翻腾着藏在卷宗文件底下充电的手机拖着凳子往会议室的犄角旮旯里挪。 “忘了师父……我这……这就问一下。” 江陌抬腿在他磨磨蹭蹭的椅背上蹬了一脚,耷眼捡起被肖乐天撕扯得稀碎的糖纸转头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面,扒着门框正眺见崔谅拎着临时打包翻了满口袋汤汤水水的盒饭和一兜子捎带手先送到顾形这边确认的证物袋,呵斥带喘地交递到江陌跟前。 “柴卿出事前扔的垃圾袋和手机都提取完线索拿回来了师父。”江陌提溜着证物袋大概搂了一眼,瞄着夹在一沓威胁性的信纸刀片当间的几张尾随拍摄洗印的相片,“还真有……跟袁兰茵收到的快递差不多,里面有几张尾随拍摄的照片,都是那个查外遇的侦探社收钱拍摄邮寄的,不过这两个人处理的路子差得有点儿远——袁兰茵发觉自己被人盯上之后就惦记着怎么把这事儿捅到警察眼皮子底下确保自身安全,柴卿倒是胆儿大,结果就在把这东西当成垃圾处理掉的路上被人敲了脑袋……宋之温那个作家好像也收到了是吧?” 顾形接过证物袋仔细确认了一下,点点头,“柳晖和管片儿的女警盯着呢。” 江陌随口一应,又“诶”了一声,“王浩不是也去了吗?黄组借个人还半道往回撤?” “王浩让宋之温给挠了。”顾形撇了下嘴角,后脊梁一凉似的揉了揉后脖颈,“好像是因为进她书房没敲门?借口撒气的空当还指使她们家狗咬人,医院扎针去了,打电话委屈得都要哭了,我跟他说待会儿先回队里面。” “这宋之温也是够可以的,主动申请让警方进家门贴身保护,然后还找茬儿闹事情。” 江陌一言难尽地“啧”了一声,垫了两张废纸把盒饭捧放在桌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顾,不管是晚渡山的事,还是宋晚晚自杀跳楼的事,扬子街派出所那边,怎么可能一丁点儿报案记录都没留呢?郭烽即便动过手脚,也不该——师父,肉段烧茄子这盒行吗?再就辣椒炒肉了,老祝不是一早刚托宋叔给你捎的西瓜霜,说你口腔溃疡上火还没好。” “啥都行,好不容易把来来哄好,手上这点儿案子都指着他呢,他说啥都是圣旨——” 顾形两手一探,恭恭敬敬地把盒饭捧回身前的桌面,攥着掰劈叉的筷子使劲儿搓了搓,“……算不算失职的事儿这都另说,毕竟郭烽人已经死了三年了,他带的俩辅警离职了一个转编了一个,经手协办的民刑治安案子都多少件,更何况晚渡山压根儿就没立案,那还不是能搪就搪能推则推?要不然也不至于往蓝桥出版社那边花心思……我这还是连骗带哄才打听出来,晚渡山的事,根本就不是宋晚晚自己报的案,甚至后来撤销的时候还是宋晚晚主动找到的扬子街派出所,希望不要把帮忙报警的朋友牵扯进来。” 江陌拧着眉毛犹豫了一下:“不是说宋晚晚在学校没什么交往比较亲近的同学,也没听说有男朋友……她租的房子有室友?” “宋晚晚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老家福利院、学校、出版社以及跳楼自杀未遂植物人三年多期间一直在住的城郊疗养院,在这么个绝大多数关联人员都有迹可循的情况下,这位身份不明又凭空消失的室友,就显得……格外的关键。” 顾形抬了下眉毛,支着筷子看了眼一通电话快把自己打得撅出十八道弯的肖乐天,“……干嘛呢?一个电话打这么半天?” “薛一恋一直不接,找的出版社——”肖乐天捂着话筒回过头,眉毛都快垮成八字眉,点头哈腰地小声附和了几句才挂断电话,拎着手机慢吞吞地蹭回来,“出版社那边不是在接受盘查吗?本来就从上到下都不乐意得很,薛一恋又临时请了个病假,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听电话里吵得鸡飞狗跳的……前台那个女孩儿说待会儿能帮着去翻文件,但是领导在骂街,估计得等几分钟才能帮忙申请权限。” 顾形扒了一大口饭菜,咸得口腔溃疡疼,捂着腮帮子含糊地缓了半天:“出版社那边胡旭和韩成毅在吧?黄星骏说他跟林宇手底下这俩棒槌容易脑子短路,怕他俩好的不学张嘴就惹事儿,我还特意跟陈锐借了个周宥,那还有怀着孕的员工,女警跟着也方便一点……要命的案子都已经砸到他们出版社脑袋上,配合调查不就得了,怎么还吵起来了?” “柴卿的事儿他们还真就无所谓,说句难听的,她手里掐着那么多的资源,出版社惦记划拉到公司的供应商库里也不是一天两天,岔子主要是出在宋之温身上,那就是个惹是生非的定时炸弹,外加上本来就因为配合调查耽误生产,薛一恋这突然病假又搞得一团乱——” 肖乐天感激涕零地接过他师姐递来的盒饭,转头一心二用地瞥着手机页面,“……说什么行政的安排登记搞得乱七八糟的,派的车去了哪儿回没回来都不知道,也就亏着柴卿的用车记录还算清楚,不然旭哥他们还得往薛一恋家里去找——薛一恋入职蓝桥出版社说到底是蹭了点儿关系,登记的手续合同都没补全呢,真要有什么问题,她这一搬家一没影儿的……除了电话还真就没地儿找——” 肖乐天耷拉着脑袋自顾自说到半道,忽然迟钝地察觉出点儿不大对劲的门道,蓦地抬眼:“不是……这薛一恋请假请得未免太凑巧了吧……” 顾形敛着眉头撂下豁边儿的筷子,当即捞起手机往胡旭那儿去了个电话。 “陈佐奕死在山前酒吧的时候薛一恋的情况咱们也翻了个大差不差,撇开‘情人’的这个身份和头衔,薛一恋跟这些人之间也没那么大的仇怨啊,即便她确实跟宋晚晚有关联,但……得什么关系能做到这个地步——”江陌咬着筷子尖稍微回想了一下,忖度考虑的视线循着肖乐天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稍微一偏,“回消息了?” “宋晚晚签约的时候登记的详细邮寄地址是在……扬子街往劳动湖那边的红楼,锦沣路58号一单元303。” 第三百八十四章 帮凶-拒接(下) 案六帮凶 五十七拒接(下) 锦沣路临近劳动湖公园路段的几趟红楼几乎算是盛安城里最早的一批商业住宅,小区外侧的围栏立成的年头都要比挨靠主干道的湖畔新城打下地基的年头还要久远,街道社区里登记录入的业主大多数赶上了第一波买断下岗再下海经商的浪潮,在外拼搏了半辈子才兜兜转转地回到盛安,打算舒心自在地安享一个含饴弄孙的晚年。 江陌瞄了眼路边街道扯挂着的消防宣传横幅,垫了一脚刹车拐进小区拦停车辆的路口,指使肖乐天扒着车窗手动登记了一下外来车辆的信息,转头抹了一把方向盘就径直把车开到锦沣路58号一单元楼门前。 没想到将一推开车门,就看见半个钟头前刚在电话里打过招呼的房东阿姨抱着头顶两个苹果揪的小孙女,晃晃悠悠地绕着花坛,看样子已经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房东阿姨姓余,下岗经商前后结了两次婚,身后有一儿一女,一位子承母业留在了老家盛安,另一位研学艺术定居国外,一年半载地得见一次都算是幸运。 “没事儿,随便坐。这边房子装修完放风通气,正好今天带她在劳动湖公园这边遛弯……想问的就是这个小姑娘对吧——我记得,宋晚晚。” 三零三的房间明显重新装修粉刷过一遍,门窗都敞着,新置办的家具只薄薄地垫了一层防尘的铺盖。余阿姨把小苹果揪安置在了次卧的游戏房里面,摆上动画片又稍稍带门遮掩,拖拽着凳子坐在能时刻看到小孙女的位置,离得落座沙发上的江陌和肖乐天稍微有点儿远,托扶着老花镜抻长了脖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举起示意的照片,声音模糊地混在过堂流动的风声里面,“她是我这套房子的第一任租客,特别讨人喜欢。” 江陌倾身上前,把执法仪挪得离余阿姨近了点,搭眼看向她显然紧张得时不时攥握捏拳,轻声搭了句话,轻松得像是在聊什么家长里短:“之前这房子没租过?我看这房子三间卧室呢,她自己住啊?” “这房子买的早,报建的开发商后期做别的地皮破产跑路都没碍着这地段呢。早些年我虽然走南闯北做生意,但毕竟有孩子,房子都是自己住,后来我那大儿子总算是在盛安结婚成家另外置办了一套房产,我一个人待着他们又不放心,就想着让我把这套房子租出去。哦对,他妹妹在国外早就结婚了,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没搭对,讨个媳妇儿这么费劲……” 余阿姨八成是为了孩子成家立业的老大难问题操了不少心,事到如今提起这茬儿还是唉声叹气,“你说新结婚的小两口非要让我跟他们住一块儿干嘛?我好不容易捞着个大高个儿漂亮白的儿媳妇,他这不添堵吗?也是赶巧,他妹妹在国外怀孕了,孕前状态反应都不太好,我就干脆断了这小子愚孝的念头,把这房子托朋友挂网上去,想着也是要照顾女儿,在国外住两年再说。这小姑娘就是那会儿找过来的……当时我在忙活签注的事儿,外加上本身也没打算靠租房子挣钱,看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签合同的时候就按照一个小主卧的价钱跟她签了整套房子,然后跟她说合租的室友可以慢慢找,毕竟一个小女孩儿,肯定安全第一位。” 肖乐天闻言就拔直了身板,江陌侧头看了他一眼,缓声问了一句:“那也就是后续有合租的室友?签没签合同什么的?” “要么说宋晚晚这姑娘招人稀罕呢,我那会儿不是忙吗,她就紧赶慢赶帮我找到了另外一个租客,抢在我过海关之前把租房合同签好了给我送过来。” 余阿姨先点头,然后费解地看了眼似乎有点儿急迫的肖警官,嘶声给住家的保姆拨了通语音电话,嘱咐着让她翻出箱子里逾期作废的合同逐张拍照发送过来才撂下手机,沉吟着回想了半天:“不过我属实是没怎么见过另外那个租房的女孩,两个小姑娘都不怎么乐意拍照,朋友圈什么的也看不见脸,真要让我认,我也就能认出宋晚晚,另外那个没什么印象……” “另外的那个女孩儿压根儿没见过?”江陌稍微蹙了下眉,“后来两个人是怎么一起都不续租了?” “唉……不就是因为宋晚晚跳楼自杀的事儿嘛……”余阿姨难过地叹了口气,余光觑见屋子里的小苹果揪扭头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又紧忙别扭地提了下嘴角,直等她笑嘻嘻地继续看动画片才稍微别开脸。 “就三年前多以前那会儿,我因为签证的事回来过一趟,想说顺便看看房子看看俩姑娘,但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俩女孩儿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虽然说合同上留了她们俩的学校和实习单位,但我怕找过去不好,就想着挑一天下班放学的工夫在家门口等一等——这不就坐门口闲聊的时候,听说劳动湖那边有人跳楼,那会儿还唏嘘来着,谁成想是晚晚那孩子……我那天才是面对面头一回见了她那个室友,哭得惨兮兮的。不过我听当时来了解情况的警察说人没死,但后来估计是怕我犯忌讳,碰过一面之后就说打算一道收拾搬走,想要回老家住一段时间,估么着也是想缓一缓。” 江陌也跟着惋惜地叹了口气,停顿了几秒,忽然抬头追问:“宋晚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除了那个室友以外,没别的监护人找来过吗?或者……有没有什么人,在跳楼事件前后曾经来这边找过宋晚晚?” “我在这边配合警察走访的那几天肯定是没有……忙前忙后都是那个室友姑娘,学校那边好像安排老师来帮衬过小半天,但监护人啊家属啊什么的,绝对没有——甚至当时那个警察都没问过我。”余阿姨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嗯”了一声,不太确定的补了一句说:“我这边房子当时也没急着租,都已经在国外闺女家住了半个月了,我记得是儿媳妇带人来看房子的时候说有人来303门口晃悠过,一次还是两次来着,不过没说上话就走了……这个算吗?” 肖乐天咬着笔帽倏地抬头,开口呼出了一声哨音,“……男的女的有印象吗?” “儿媳妇没说过,反正也就那一两次,之后来来回回租了三四波人,也没见有人说起过,后来是想着孙女幼儿园小学学区好一点,半年多以前吧,这房子装修之后就没再租了——” 屋子里一集动画片看完的小苹果揪总算坐不住,歪歪扭扭地往余阿姨身上扑,刚被捞到怀里就要去抓手机,遭到管制拒绝后委委屈屈地扭头要哭,余阿姨就看着两位警察同志抱歉地笑了笑,耷眼翻了翻住家保姆发送过来的照片,隔着老花镜再三放大确认才递到江陌手边,“这儿呢,合租的那个室友姑娘,亏着还留着。” 江陌接过手机颔首谢过,垂眸看向了泛黄陈旧的合同纸页上端正签署的名字,转头抛递给肖乐天,唏嘘一叹。 “还真是……薛一恋。” 第三百八十五章 帮凶-指示(上) 案六帮凶 五十八指示(上) 顾形低头摸索着八百年不穿一回的制服裤子口袋,抠出一盒皱巴巴只剩两根的红塔山,拖沓着脚步从中场休息的大会议厅踱步出门,颓惫地倚在走廊窗台,刚捏着打火机搓了几颗火花出来,扭头就看见耿秩夹着一摞档案袋,拧着眉头快步走到他跟前。 顾形惨遭耿副队祝主任联合没收稽查的烟盒打火机都快够开个小卖部,搭眼眺见耿秩虎着脸凑近过来就心虚地把烟盒打火机背手往屁股兜里一塞。 耿秩先眨了眨眼,眉毛扬得抬头纹都挤出来,嗤声哼笑着乜了他一眼,拧开手里剩了个底的矿泉水瓶子搁在窗台,顺带着把滞得“咯吱咯吱”响的塑钢窗咣当着扯开,扬起下颏虚虚一点:“抽完关上,烟头敢往楼下花坛扔你且等着的,案子结了我让你带着你俩徒弟把外面花坛全给我拾掇一遍。” 顾形抱拳行礼,感激涕零地把体贴入微的耿副队搂在怀里拍了两拍,被他嫌弃地搡了一把奋力推开,这才慢条斯理地把裤兜里的烟衔在嘴边,伸手扒拉了一下夹在他胳肢窝底下的档案袋:“你要撤啊?你撤了我跟来来怎么办?没人撑腰啊老耿。” “你是队长我是队长?我是给你当副手的,又不是给你当秘书,我还得二十四小时贴在你身边儿啊?你有那闲心黏糊祝思来就得了,离我远点儿。”耿秩偏头眺了眼会议桌旁已经被专家团队重重包围的祝思来,轻声吁叹,“后半场案情研讨的部分我就不参与了,高局和李书记都撤了,一个往市里汇报一个往省里汇报,这一屋子祖宗的后勤保障还有对外通报的事儿指着你忙完再弄没个钟点……熬鹰一样。” “4·20”故意杀人残害案经报立案隔日,盛安市公安局联合系列杀人案件专案组,协调组织省级专家团队对迄今发生的有组织连环杀人案件进行会诊,正式将四年前首案至今的数起杀人残害案件并案调查,确定为盛安“10·13”(四年前首案发生时间)系列杀人残害案,会议决定由盛安刑侦支队顾形牵头全力侦破此案,组织开会分析犯罪嫌疑人特征,再度综合新近发生凶杀案件的物证线索对其活动地域进行科学判定,并对三年前存封物证复检核验,以期尽快寻求重大突破。 顾形咬着滤嘴,翻来覆去地捧着会议指示品读赏鉴,然后掂量着庄严肃穆的指示背后言简意赅“尽快破案”的四个大字头疼得快羽化登仙。 耿秩对于案件侦破环节的直接参与不多,也没过分深入地追问,只是叹气,抬手压了压顾形的肩,再三确认了一下警情通报的补充内容,犹豫地问了一嘴:“疑似有同伙协助作案的情况,高局的意思是避免打草惊蛇,先不同步到通报文稿里面,这事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薛一恋是吧……”顾形先未置肯否,拖着鼻音“嗯”了一声,“三年前的案子姑且不清楚,但陈佐奕和柴卿遇害前,薛一恋协助凶手提供死者行踪并刻意对警方隐瞒的事跑不掉,派出所那边还在调查她的行踪去向——这案子媒体那边肯定盯得紧,没有确凿线索之前,公布案情绝对会被那几个私营的记者牵着鼻子走,听老高和李书记的,我没意见。” 耿秩耷下眼皮思索了片刻,点头明白:“成,你跟高局那边统一战线我心里就有谱了,后半场的会你有个预计的时间点没?打提前量的事儿指不上你,中午就按照规定餐标——” 顾形叼着烟深吸一口,又缓缓地吁叹吐出,侧耳听着耿秩问话半道,稍微偏了下脑袋,越过耿副的肩膀瞭见江陌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稍等啊老耿,这家伙刚审完涂思遥,拘留时间快到了,我先问她——江陌!涂思遥撂底了吗?” “垃圾站旁边墙根儿底下的鞋印比对出来了,被她扔掉销毁的衣物鞋子也都已经找回,涂思遥琢磨半宿,总算是回过味儿,知道故意隐瞒的事儿做错了——” 江陌拎着延长拘传的报批文件递到窗台上面,插着几步路跑得有点儿岔气的腰使劲按压了两下,“不过估计也只能延拘一天,目前确实除了接触过凶手的证词作假以外,暂时没有其他明确的线索指证,她跟柴卿遇害有什么直接关联。” 顾形迅速浏览纸面,扭头抢过耿秩手里那支闺女亲赠的钢笔大喇喇地签名一挥,生挨了他一拳才嘶声追问:“先问个关键的,涂思遥有没有看到凶手的长相?如果有的话,屋里的专家擎等着去做画像呢。” “画像可以做,涂思遥答应配合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她八成往上,是真的没看见脸。” 江陌捻起报批文件攥成个纸卷,有点儿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咱们过监控的时候,抓拍到的嫌疑人基本都是背影和低着头的侧脸,涂思遥说她凑近去看柴卿是如何被杀害的时候,看到凶手是戴着口罩的,但是能看到眼睛,直接让她描述她说不清楚,这个肯定得专业的技术人员协助,她就记得那人眼睛挺大,从柴卿胸腹腔溅出来的血顺着头发滴淌进了凶手的眼睛里,血糊连的一片。” 顾形撇下嘴角想了一会儿,捏住已经快烫手的烟头往水瓶里一塞,“尸检报告的死亡时间和涂思遥的动线也做过核对了是吧?确认没有共犯嫌疑?” “嗯,而且涂思遥那套衣服小罗法医清理取证过了,只有两处测算距离很远的飞溅血迹。补充的报告估计要中午能出,小罗说待会儿老祝开完会还得他亲自过一遍。”江陌应了一声,倾身往大会议室里眺了一眼,“涂思遥没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紧张归紧张,她当时看到柴卿遇害确实慌了一下,但她第一时间没有想逃跑,而是凑近了去确认,并且在凶手回头盯上她的时候主动开口,告知了她曾在青韵桠居正门保安室的墙面上看到过夜班的巡视规定,提醒凶手十二点附近可能会有人往这边来,建议凶手尽快离开。” “出现在案发现场又逃离之后,涂思遥的第一反应既没有声张也没有报警,而是替凶手打掩护,看这架势,凶手半道放弃挖心的仪式很可能跟涂思遥的露面提醒有关——”顾形冷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里被当成烟灰缸的塑料瓶,磕出另外那颗烟,捏在指间转了几圈,“她还真不怕死啊……” “我觉得涂思遥还有隐瞒,就是这么挤牙膏式的配合,有点儿耽误时间——”江陌一言难尽地耸了下肩膀,重重地压了口气出来。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觉得涂思遥没说谎瞒骗。她说被柴卿那伙人折磨崩溃了这么久,与其害怕担心自己会被杀害,她还是更想近距离地见证一下,柴卿究竟是怎么样凄惨地死在她面前……就这么简单。” 第三百八十六章 帮凶-指示(下) 案六帮凶 五十八指示(下) 顾形捻了捻手里的烟卷,贴在鼻子下面想了几秒,抬手别在了耳朵上面。 “柴卿这帮人撺掇的破事儿,这要搁过去,简直是要把一小姑娘逼得快上了梁山——” “而且吧师父……”江陌或多或少有点儿拧巴,“要说涂思遥不是共犯,此前跟凶手也没有任何交集的话……就照着凶手这个残害的手段,单提了个醒,或者口头上保证不报警,凶手就那么信了?他又不傻。” “说到底,涂思遥跟这个凶手打过照面的事,与其费心费力地琢磨涂思遥撒谎瞒骗……”顾形抓了抓头发,顿了一下,“涂思遥和凶手在巷子里的交集时间其实很短,路上尾随期间也没有近距离接触,凶手到底因为什么放她一马,其实才是撬开涂思遥这张嘴的关键。” 耿秩站在这对搭了几句话茬就憋得满脸苦大仇深的师徒旁边,敛眉默声地听清了补充审讯的来龙去脉,抿嘴压了下唇角,半晌没说话。 涂思遥被带回市局参与调查期间,抛开接受讯问配合取证的固定流程,在短暂又漫长地临拘等候时间里,因为后勤保障的工作职责在肩,耿秩几乎是除执勤看守以外,整个刑侦支队里跟涂思遥相处时间最长的警务人员。 起先只是配送盒饭的时候替内急的值守小警察看顾着涂思遥吃了一顿晚饭。 专案组立成至今几乎始终是在连轴运转,耿秩其实没多少耐心等她慢吞吞地把饭吃完,倚在留置室的墙边烦躁地压声低叹。涂思遥不敢吭声,怯生生地偷偷看了他几眼,端起捏着勺子的手腕把饭菜塞填在嘴里,就着不自觉淌下的泪水费力地吞咽。 耿秩这人当爹以来就容易心生恻隐,于心不忍地看着涂思遥红着眼眶拘缩成一团,本来都已经交接给折返值守的警官拽门离开,走了十来分钟不到,又拎了一口袋给刑侦支队那帮饿狼当夜宵的零食回来,敲门给涂思遥递了一瓶营养快线。 涂思遥当时怔了许久,呆呆地看着耿秩点了点头,喉咙艰难地滚动吞咽了一下,开口挽留住了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留置室门口的耿副。 耿秩在刑侦的年头不比顾形短,端着一副明镜高悬不苟言笑的凶脸,但其实是一位极其容易掺杂主观臆断的心软“老大难”,早年间就曾经因为一时疏忽的感同身受,被打着协助调查的旗号来探听虚实的重案从犯捏住了弱点,险些在下班路上被威胁警方“网开一面”的从犯一刀扎了个对穿,吓得高局血压飙升爆了一脑门子冷汗,几经辗转才把他彻底按实在市局刑侦的行政宣传端,跟顾形俩人默契配合了这么些年。 耿秩对自己的德行多少有些盘算,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更何况涂思遥待他亲近的样子实在是神似他那个既嫌弃又挂念他的亲闺女。他犹豫了挺久,到底还是干巴巴地清了清嗓,抬眼正撞上顾形和江陌两道炯炯紧迫得跟探照灯一样的目光。 “要说涂思遥可能还有隐瞒的事儿,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给她送饭之后陪了她挺长时间,还真就提过一嘴这有的没的。不过纯粹是闲聊啊,你们就随便一听——” 耿秩被这师徒俩的眼神看得后背发毛,拎着档案袋轻飘飘地一人抡了一下,“她应该是对宋晚晚被抄袭之后跳楼的来龙去脉知道个大概,还说……她其实挺好奇,如果她也因为被抄袭被诬陷的事选择自杀以求自证,没了柴卿当靠山的宋之温,会不会出面,还她和宋晚晚一个真相大白。” 江陌先没说话,扭头看他师父也若有所思地不吭声,脑子有点儿楞:“她也想自杀?”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劝我肯定是劝了。不过当警察这么多年也算有点儿经验之谈,咱们关上门说话,说句实在的,涂思遥这孩子心思重,也挺谨慎,她这个性格……能把自杀这事儿摆在台面上,最起码她是认真考虑过的,就是不大清楚这个念头是出自她这个——啧,备受折磨的内心,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怂恿……” 耿秩大概也清楚,这么个随口聊到的闲话跟挖心案的关联不多,点到为止地提了个醒就重新把档案袋夹回到胳肢窝底下,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顺带着拍了下顾形的胳膊转身就走,却不料将一踱到楼梯间防火通道门口,顶头就被突然掀推开的液压门撞得趔趄了几步,弯腰搓揉了两下“咚”的一声结结实实地磕在金属门板上的膝盖骨才抬起头,隔着玻璃看了眼显然也被吓了一大跳的大高个儿,嘶声皱了下眉头。 “温晨?”耿秩听见顾形在走廊尽头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撞零碎了没有”,背手嫌烦地挥了挥,借着温晨探过来的胳膊搭了把手,“大会议室找高局?会散了一半,他市里去了。” “不好意思啊耿副,有点儿急……我这边暂时还没进展到需要高局跟进的程度。”温晨捞住耿秩,越过他的头顶看向窗台边上齐齐张望过来的师徒:“来是想找您和顾队……正好江陌也在这。” 江陌耳朵尖,听见温晨提了她跟她师父一句就薅着顾形的胳膊往楼梯间的方向凑,“……你们缉毒怎么还有事儿要找到我们这了?” “董知博。”温晨开门见山,张嘴撂得江陌一哆嗦,“他妈找到医院去了,打听到他是因为协助警方抓捕行动才中刀抢救,要找人讨个说法……我在电话里说医药费和后续补偿我们一力承担,但她不信,非要拽着急诊的邵主任问清楚是谁给他儿子手术签的字,要拿着白纸黑字找人负责——在医院的同事没劝住,这会儿……她估计应该快冲到市局了。” “呃……师父,董知博的事是我——” 江陌慌了两秒,有点儿心虚地瞥了眼脑袋瞬间涨大了一圈儿的顾形和耿秩,主动举手承认错误,可还没等坦白从宽到半路就被搓完了膝盖直起腰杆的耿秩压手拦住,“行了,事儿你打过报告,顾形跟我说过,你就别去凑热闹了。真要被逮住指不定得跟她扯吧到什么时候,案子还查不查了……老顾?” “发现柴卿遇害那天下午是吧——温晨你闭嘴,这也就是人还活着没落残疾什么的……你的事儿且等着老高有空再收拾你。”顾形咋舌剜了一眼试图帮江陌解释开脱的大高个儿,随即耷拉下视线看向江陌,叹了口气说:“本来还想着事儿没闹大就这么着算了……现在闹起幺蛾子了,抓紧回去补份擅离职守的检查,出去躲两个小时。正好去趟车管所,把这俩月队里攒的罚单交了。” 江陌提了口气,丧眉搭眼地点头,挪蹭着脚步往耿秩身边凑了凑。 “交罚款给报销吗?” “……”耿秩正愁得掐腰,被她噎得抬手就往顾形身上招呼,“就不带跟你学点儿好的!” 顾形疼得一龇牙:“跟我有什么关系?!” “子不教父之过怎么了,什么时候你们爷俩——哦对还有肖乐天,你们爷仨能给我少惹点儿祸?”耿秩翻了眼理亏闭嘴的顾形,转头觑着抬腿要溜的江陌,追着她后脑勺儿喊说:“拿单子回来!别说得我跟周扒皮似的!听到没有?!” 第三百八十七章 帮凶-替补(上) 案六帮凶 五十九替补(上) 飞机平稳落地申宁港西机场时,邵桀解除了飞行模式的手机上刚好蹦出了一则对照往年同期,室外温度再创历史新高的弹窗。 赛事主办的赛前拍摄安排似乎临时有变,徐沐扬打从飞机落地滑行开始就端起了手机,新做的指甲把手机屏幕敲得“哒哒”直响。 邵桀先是循着几乎响彻半个机舱的忿忿敲砸声抬头张望,歪着脑袋跟正睡得迷瞪就毛毛躁躁地仰头寻找声音来源的温夕面面相觑了片晌,又听见向来温文尔雅文弱书生似的领队突然一巴掌拍在了陶方的大腿上,轻声细语地问候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十八辈祖宗,然后顶着一众惊诧的目光,抱歉地把刚收到的消息丢进DRG的工作群里,再“叮叮当当”地推到了大家伙儿的手机上。 基地的WIFI信号显然比航站楼附近的移动数据要好,等待舱门开启的哥儿几个还在盯着领队那个紧急集合加载转圈的表情包,因为半夜遛狗摔裂了两根肋骨留守俱乐部看家的队医二号就已经开骂了三四条,估么着是打字不够泄愤,又铿锵激昂地骂了一条语音,不带重复地批判了三十来秒。 李泽川懒得掏兜,扯下颈枕斜靠在姜赫宇的肩膀头,就着他的手机先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给读了一遍,反应了一会儿才皱起眉头:“不是……酒店协调不也得分个先来后到吗?这格兰迪思还是兰格迪思的酒店会不会办事儿啊?拿下赛事指定的合同就翻脸不认人,蒋唯礼是多长一只眼睛还是多长几只手,凭什么之前咱们定的房间全挪给他们队的人住?” 李泽川耳朵上塞着降噪,张开嘴嗓门大得像放炮。霍柯“噌”地从座位上窜起来,越过椅背往他脑袋上一敲,指使着姜赫宇把这炮仗的耳机抠下来,一个脑袋两个大地让他在公众场合里先老老实实地把嘴闭好。 “……啧,知道。”李泽川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冲着霍柯梗脖子,耷眼接住了徐沐扬分神瞥过来的一记眼刀才规规矩矩地缩进座位里坐好,抿着嘴角憋闷到下了飞机站定到行李转盘跟前,这才鼻孔里喷气地挤凑到邵桀前头。 “蒋唯礼前段时间挺老实的啊,这怎么突然就开始蹬鼻子上脸找茬儿挤兑人了?我刚在通道那儿听见徐经理跟老霍说,待会儿咱们直接去拍摄场地——”李泽川撇着嘴嘟嘟囔囔到半道,屈起胳膊肘架在邵桀肩上顺势要往他手机上瞧,被他翻扣过屏幕抬手往肚子上一敲,咂吧着舌尖儿咧了个不怀好意的笑,没等就邵大选手的感情问题发散几句,就被他一个眼神勒令着重回正道,“我说捧着手机这么半天没见你有什么动静呢,你刚没看见是吧,老霍在群里发的消息……诶,你知道为什么突然把咱们提到这个时间去场地拍定妆照和物料吗?” 邵桀面无表情地又瞥了一眼聊天记录,没抬头:“为什么?” “因为蒋唯礼他们那队呗。”李泽川揣起胳膊,觑着瞪圆了一双无知的眼睛就凑过来听热闹的温夕,悻然开口,“原本不是定了LM昨天到,住他们自己那个申宁的公寓楼,然后今天这个时间段协调拍摄吗?我还偷摸去找主办方那小陈朵打听来着,好像是说LM因为什么资产重组还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他们开发的那套公寓楼卖掉了,只能在酒店住……完了你说他占地儿就占地儿吧,既定的行程表倒是老老实实遵守啊,偏不,非得彰显一下他们有多特殊,昨天说什么出发之前要去哪个山上拜庙,拜完就赶不上飞机,只能擎等着今天一早从那地儿的小机场往申宁飞,好像说是就比咱们早到半个小时,刚从机场走。” 温夕拽过程梓扔给他的行李,抻着脖子插嘴进去:“那干嘛还让咱们先去拍照啊?拖着这一堆东西,我早上头发都没洗。” “因为蒋唯礼没跟队。估计是有什么事儿。”邵桀抬起头,摆手搪住了李泽川老早就含在嘴里关于知情与否有无猫腻的追问话题,晃了晃手机,“我打个电话,帮我找一下行李。” 等待接听的“嘟”声只响了三次,江陌没怎么调整好情绪的喘气就扑簌簌地喷在话筒里。 她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没急着开口说话,邵桀也不急,背身挪蹭了几步,分神听见温夕和李泽川正在研究LM战队去拜的那座庙到底灵不灵,无语地笑了一下,轻声提了一句:“赵姐说你去公司还车,还帮忙把油加满了。我刚下飞机,看时间正好,就问问你。听说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赵记者打小报告?我刚到公司楼下你这电话就过来了。”江陌总算是低低地笑出声,“没事儿,连轴转休息不好,出来一趟松松脑子,也挺好。” 邵桀皱了下鼻子,显然没信,略微想了一会儿,回身踢住了陶方撇到他腿边的行李,“……我倒是听赵姐说又死了人,案子不顺利?你那天去医院没什么影响吧?受伤的人没事?” “你……坦白从宽啊,真没在我手机里装什么窃听器?”江陌叹了口气,话筒“唰啦啦”地响了一会儿,估计是在摇头,“医院那边没什么大事,查案子有压力也正常,你好好准备比赛,我这儿暂时安好,不劳邵桀选手费心——倒是你,之前我提过醒,刘水那边的案子一直在按部就班地查,你跟徐经理最好是能打个提前量。” 邵桀抬了下眉毛,谨遵江警官叮嘱地点了点头,然后依循着她的话音,掀起眼皮往正紧巴巴地搂着行李箱的替补选手徐星宸的方向看了一眼过去。 “提前量”晃着脑袋四下张望了一圈,然后迎着邵桀的视线有点儿慌地端起了肩膀。 徐星宸比温夕程梓晚半年签进DRG的青训,惨遭蒋唯礼打压已久,现如今混进一队当替补也当得没什么存在感,抱着饮水机挂着一张小苦瓜脸,离得老远被邵桀盯上,没来由地攒了满身的拘谨,张了张嘴又低头,余光看见陶方替他隔空挥了邵桀一拳才苦哈哈地咧嘴,缩头缩脑地往后挪,一没留神脚下就一个磕绊坐在了徐经理的行李箱上,天塌下来了似的崩溃了一会儿,直等到打了挺长时间电话的徐沐扬拎着手机凑回到行李箱跟前才恍然站起身,胆儿小地从眼镜上沿看着徐沐扬。 “也挺好,提前紧张紧张。” 徐沐扬抬手压住小替补的肩膀,越过重重人影眺见气定神闲的邵桀,忽然咬牙切齿地气得笑出声,弹了个响指,勾手把人召唤到身边。 “东窗事发了邵大选手,说说吧,怎么办?” 第三百八十八章 帮凶-替补(下) 案六帮凶 五十九替补(下) “赵昭说给你发消息了——那张几分钟之后就要冲到热搜榜舆论战场第一线的照片,你看见没?”徐沐扬举起手机微微一晃,耷眼觑见身旁凑了颗偷偷摸摸的脑袋瓜过来,直接一巴掌糊在了小替补茫然好奇的脸,扭身撇开有点儿碍事的斜挎包,铆着力气把跨坐在行李箱上的徐星宸推向了霍柯的方向,“大人说话呢,还没到你听的时候。” 邵桀慢吞吞地穿过零散站在行李转运盘跟前的人群,听见徐沐扬稍微压低嗓音的问询,又慢条斯理地把刚才只匆匆扫看过一眼的照片重新点开,接收了一下原图数据,再仔仔细细地放大察看。 读取加载了几兆的图片仍旧像是暗藏心虚的模糊一片。 偷拍的狗仔记者八成是一颗异常崭新的生瓜蛋子,也不知道是开拍之前调错了曝光、白平衡还是快门的哪个参数,亦或者是潜伏藏匿的地点角度实在太过奇葩,邵桀这电线杆一样的细高个头拍出来像是个矮冬瓜,看着跟一旁被抓拍出虚影的江警官差不出几厘米。 不过这些虚头巴脑的艺术性、美观性落在一张栽赃陷害的照片上没什么用,只要邵桀貌似正在接受训话的侧脸和他身上的队服外套不做存疑,两人之间半举在江陌身前的警官证警徽熠熠如洒金。 “我就说比赛在即安全第一,不让你请假出去,现在好了,这就是上赶着给人送素材呢,到底是被拍了吧,还是公司家门口被拍的,基地门牙塔被虫子啃这么大一窟窿你都不知道。” 徐沐扬抬手先拦住了邵桀抿着嘴蓄力反驳的争辩,端着手机在电子木鱼上“嗒嗒嗒”地敲了半天,长吁了一口气才勉强恢复心平气和地扬起下颏一点,“你这跟是江警官干嘛呢?怎么警官证都亮出来了?说实话啊,真没什么案子挂身上吧?” 邵桀张嘴就被她噎了一下:“……赵姐没跟你说吗?” “她说江警官是调查一个跟她有间接关系的证人才去的你们公司,正好你不是去劝你那个受情伤的哥们儿别要死要活吗——”徐沐扬稍微回想了一下赵昭嘴里那点儿言简意赅,“就说了一半儿啊,后半段你下楼去追江警官的事儿她又不知道,让我问你。” “她就差举着个望远镜往楼下看了她不知道……江陌这外套兜浅,警官证掉在公司沙发上了,最近查案到处跑,这不能离身,我给她送过去,就这么简单……不过拍照这一时半会儿的倒真是在听她训话来着,让我好好训练。”邵桀敛眉盯着照片上江陌的背影看了半天,“谁成想这也能往接受警方调查的方向上带舆论——亏着没拍到江警官的正脸。” “蒋唯礼离队这一天半,乱七八糟的事估么是没少干……他自己一脑门子的官司还洗不清楚呢,就琢磨着先下手倒打一耙,说到底……这照片就是个借口,找个由头先把假赛风波和网上博彩的屎盆子扣在你脑袋上按住了这个季后赛再说。”徐沐扬眼看着心烦,翘起手指尖就退了邵桀还在低头琢磨的那张图片,“我刚一直在跟陈朵联系,先争取一个主动配合,不过爆料栽赃的事儿在网上能闹成什么德行都是未知数,你打算怎么办?” “反正瞒着ID提前给徐星宸安排的训练赛效果还不错……”邵桀轻轻地在手机壳的边缘敲了两下,长长地“嗯”了一声。 “其他的就……顺其自然。” 知名电竞选手疑似假赛涉赌被举报,并接受警方扣押调查的不负责任爆料,几乎在发帖后三分钟不到就在文娱赛事的榜单上冲到了最高点。 邵桀身为热搜位当事人,在前往赛事定妆拍摄场地的大巴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醒来先试图瞧一瞧全方位彻底瘫痪的各大平台公开个人账号和DRG俱乐部的官方账号,未果,拎着烫手崩溃到直接闪退的手机,基本上没看见什么自己被骂到狗血淋头的热闹。末了因为被官方要求暂时停止个人拍摄等待通知等得实在没劲,就只能凑在小苦瓜旁边跟他一起复盘训练赛录像,拍了拍感觉快五雷轰顶大难临头的小替补徐星宸的后脑勺,然后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听见点儿什么动静就要“腾”地窜出化妆间的李泽川和温夕,招手示意着临靠在门口沙发上的陶方抓紧把门堵好。 拍摄影棚半地下的待机室里闷着一股湿乎乎的浊气。 邵桀那条热搜上榜的第一时间,徐沐扬的手机就被赛事主办方的几位领导轮番轰炸了几个来回。她接起电话就跑出门外,气氛紧张得整间屋子都压抑着一股寂静得要命的毛骨悚然,俱乐部里里外外即便先有预料,也被这突如其来井喷式的诋毁震颤得坐立不安。 陶方捧着手机坐在沙发扶手上,即便明白这洗刷“冤屈”也需要时间,还是忍不住一直刷新词条广场上的最新进展。他像是自顾自地琢磨得快出神入定,被邵桀招呼了一声才迟钝地抬起头来,歪头听清了走廊里荡着回声的吆喝喊话,正准备倾身把半敞的门板阖紧拉起来。 然而动作稍慢了不到半秒,本应该在一个钟头之后才抵达拍摄场地就位的蒋唯礼就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侧身抵住了DRG待机室的扶手,然后顺势把半掩的门板彻底掀拽开,纵容着身后一众“虾兵蟹将”蜂拥而上,奇形怪状地拥堵在化妆间门前。 蒋唯礼抻着脖子目的明确地找了半天,远远地觑着邵桀,情绪微妙地弯了下眉眼:“哟,邵桀还在呢?网上那是怎么回事儿啊?能处理吗?” 他这句落井下石阴阳怪气得就连没关没联的造型老师都皱了下眉,嘶声瞄着这满屋子的沉寂没多嘴,越过化妆镜厌恶地瞭了门口一眼。 邵桀正闷头箍着气得直接要撸胳膊的李泽川,分神瞥向蒋唯礼故作关切的嘴脸,先没打算搭理他。直等到支着耳朵听见他身后那群小喽啰似的饮水机团队长腔短调地左一句“季后赛要玩儿完”,右一句“配合调查是不是花钱了怎么出来这么快”的起哄嘴欠,才忽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出来,抢在晃悠在走廊里抽烟的霍柯带着一众保安和赛事工作人员赶过来提前干预即将爆发的矛盾之前,压住了李泽川的肩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蒋唯礼一眼。 “蒋唯礼,你也知道只能扣住我一个季后赛的时间,是吧?……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你觉得……你的好日子还能剩下几天?” 邵桀眉毛一抬,似笑非笑地睨着蒋唯礼一瞬僵硬抽动的脸。 “你要是没什么想亲自跟我说的,那就……祝你‘最后一个’季后赛,玩儿得愉快。” 第三百八十九章 帮凶-软饭(上) 案六帮凶 六十软饭(上) 这一场主动找上门来的挑衅闹剧到底还是从唾沫星子打仗正式升级成了动手掐架。 蒋唯礼八成是被邵桀轻飘飘的一句“回礼”戳中了肺管子,主动上门假借关心的挑衅干巴巴地僵在那儿,脸色瞬时一沉,抵在门把手上的胳膊重重地磕砸出一声闷响,待机室里外的气氛就霎时间焦灼起来。 陶方拽着一众队内工作人员拦挡在双方阵营当间,推推搡搡地拉了半天的偏架,也不知道被谁在脑门儿上弹了两个响,气不打一处来地举着外卖袋子里配送的冰袋捂了会儿脑袋,歪在沙发上看见徐沐扬和霍柯凝重地从赛事方裁判组那儿开会回来,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怎么样?会不会影响比赛?” “先警告。裁判组还特意捯的监控,蒋唯礼带人找过来的,把这火苗挑起来他就跑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无非就是争执确实闹起来了,LM动手打人那俩替补说是禁赛三个月?净扯淡呢,这会儿禁赛,三个月之后夏季赛转会期都不耽误……咱们这边后续处理怎么着再说,估计要罚款——” 徐沐扬进屋摆了摆手没说话,先奔向竭力缩躲在队医身后敷脑袋的小替补徐星宸,上手检查了一下。霍柯叉着腰站在门口,往这一屋子丧头耷脑的身上扫视一圈,应声搭茬的视线辗转落在了邵桀头上,扬起下颏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嘴,“桀哥,摊一半?” 邵桀没什么所谓,从善如流地抬手比了个“OK”,霍柯却嫌弃地甩手一挥,“拉倒吧,什么屎盆子你都接着。你自己的事儿还没个准呢,现在是按照选手行为规则予以上报,今天你可给我老实待着保平安。” “……其他的事回酒店再说。”徐沐扬再三确保小替补这张脸不会影响出镜拍摄才回过身,抬手压住邵桀的肩膀,看着陶方抿着嘴唇打算追问的表情轻晃了晃脑袋,“拍摄之后直接带队回酒店,期间所有官方拍摄以外的媒体采访全部拒绝,今天的训练赛先取消,带他们回去自行训练,我跟霍柯待会儿估计得带邵桀去赛事筹备组那边一趟,你跟领队盯好了,蒋唯礼这事儿闹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留点儿心,别又被他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陶方愣了一下,点点头但没说话,只是在工作人员敲门提醒拍摄准备的时候,为难沉重地看了貌似漫不经心的邵桀一眼,哑声一叹。 然而重大赛事当前,没头没脑结结实实地被人算计了一遭大的,任谁也不可能做到丝毫不受扰乱的没心没肺。 邵桀面子上绷着云淡风轻,肚子里的心肝脾肺都快焦灼地搅和成一团,胃里头反酸反得恶心劲儿都快冲上天灵盖儿。他倒是不担心这件注定是诬陷栽赃的事情在他身上发酵膨大,可事关一整个队伍接连几个月的用心努力成果在即,邵桀其实有点儿心里没底,不太敢确定蒋唯礼这一出扣帽子的戏码针对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打算抢在他自己“东窗事发”之前,把差点儿害得他走投无路的DRG也掀倒在地,踩在脚底下。 官方核实情况公布安排的进展始终在拖沓。 邵桀并不意外,蒋唯礼“为非作歹”也有了点儿年头,背后保不齐倚靠着官方这棵大树上的哪几根枝杈。霍柯和徐沐扬却在突发的公关会议上据理力争得嗓子眼儿冒烟,拎着已经有风向扭转迹象的词条广场,坚决要让官方有一个明确的态度示下。 然而举报假赛涉赌的词条在热搜上高高低低地晃悠了一天一宿,赛事官方到头来也就在翌日清早发了一则模棱两可的公告,开篇说明了匿名投报确有其事,篇末作结也说了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取证,不过为了赛事的公平公正,暂时不方便透露选手的清白究竟是真是假。 “真够闹腾的这帮人,诶,昨儿晚上市局经侦那边就已经电话联系上了,也确认了举报材料作假,他们这会儿反倒谨慎上了,电话录音都不行,非要让盛安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出具一份红头盖章的纸质文件——这不有病吗?” 霍柯倾身挤兑着晃晃悠悠去训练室蹭网的邵桀,将一推门就看见满屋子正在调试外设的队友齐刷刷地扭头往邵桀身上瞄,眼巴巴地擎等着邵桀归队训练未果,又挂着满脸的哀怨往霍柯的脸上瞧看。 “现在是能证明跟假赛涉赌的事儿没关系,但毕竟刘水身上案由太多,谨慎点儿也好。”邵桀摇头就笑,端着手机就往训练室的长沙发上斜躺一靠,拨开沾黏在他身上的视线和略带可怜的目光,“别一个个搞得我快要与世长辞了似的,前几天训练赛徐星宸不是效果挺好吗,又不缺人,该干嘛干嘛。” 霍柯也轰鸡仔似的挥了挥胳膊,掏出在屁股兜里振动了半天的手机,捋着徐沐扬丢砸过来的一连串消息往邵桀身边一凑,悄么声地碰了碰邵桀的肩膀:“沐扬说……赵记者那边帮了不少忙,证据造假的事儿你真不知道?” 邵桀捧着贪吃蛇的游戏页面没抬头:“举报给出的假证据我真就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刘水被警方控制之后,他经手的账面钱款基本都在警方的监控之下,流水明细是不是伪造的那还不是一查就清楚,问题不在这事儿上,官方拖着不把话说清楚,主要是在观望舆论发酵。” “现在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扒几场失误发挥的剪辑出来就说是打假赛,官方一天不出调查结果……且得闹上一阵儿。你原来东家的经理今天早上六点半就把我那屋门敲开了,生怕沾包——”霍柯揣着胳膊唉声叹气,沉默了几秒,又蓦地抬头:“你真没参与吧?” 邵桀略微一顿,抬眼挑了下眉毛,“我要是真参与的话会留下证据吗?” “有道理。”霍柯捏着下颏上的胡渣想了一会儿,觉得邵桀的回答搁在他身上倒是挺有说服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嘴“权当趁这机会休息”,起身就奔着陶方整理数据的那台电脑走过去。 邵桀面上不显,手上却抖颤着一歪。他耷眼看了会儿游戏结束黑白页面底下被蚕食殆尽的那条蛇,无声地搓动着手机壳背面复原又打乱的拼图滑块,然后觑着突然弹在游戏页面上方的来电提醒,傻眼地呆了几秒,叽里咕噜地从沙发上端正地坐起来。 “……江……江警官?” “这位小朋友,挺能瞒的啊,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第三百九十章 帮凶-软饭(下) 案六帮凶 六十软饭(下) 江陌不怎么情愿地送走了无意配合调查实在扣留不下的涂思遥,架着胳膊刚倚在刑侦支队办公室那道松脱之后被宋叔修理紧合得吱吱呀呀的门板,肖乐天就拎着已经风卷残云结束战斗的外卖垃圾袋,头眼不抬地捧着手机站到门口的垃圾桶跟前,骂骂咧咧地把脑门上写着磨蹭偏向的赛事官方连带着游戏运行服务器的祖宗十八代一并问候了一遍。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的啊,走廊里还有省里领导呢,注意一下公务人员的形象……” 江陌没怎么听明白,嗤声先在他出言不逊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这骂人也就骂了,那服务器哪来的祖宗十八代?” “那零件什么的,不都是——”肖乐天被他师姐“偷袭”偷袭出了点儿经验,想躲,但没躲开,嘶嘶哈哈地托着后脑勺儿松开手上的垃圾袋,差点儿没顺带着把手机也扔进垃圾桶的乱七八糟汤汤水水当间,他回头抬眼,正对上江陌费解投来的视线,眼神儿一闪显然是想瞒,揣起手机就脚底抹油,又被江陌一把薅住衣领扽了回来。 江陌歪着脑袋夹住手机,掰开方便筷子“唰唰”地蹭了两下:“我倒是记得你先前跟我说的赛程和训练安排,还以为你是忙着准备训练,要不是肖乐天这张脸藏不住事儿,你是不是打算瞒到结束全部的比赛?” “……万一官方也打算附和着那个所谓‘匿名’地爆料整出什么幺蛾子,兴许明天我就能去你们市局大门口给你送饭。” 邵桀嬉皮笑脸了两句,叹气声“呼呼”地喷在话筒上面,“你查案子都忙不过来呢……我不是想着反正过几天这事儿怎么着也能有个结果,何必让咱们江警官百忙之中还分神关心关心我这个被人举报的‘嫌疑犯’……乐天儿发消息问我的时候还跟我担保来着,绝对不被你发现——结果扭头你就把电话打过来……” 江陌咬着筷子尖儿撇了下嘴:“他倒是想宁死不屈来着……不过也不难猜,既然知道跟你有关,上网一搜就什么都明白。我就是没时间上网,又不是不会……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肤浅了一点。” 邵桀一怔,其实或多或少有些介意于网络上真假难辨的混战和恶意的指摘被江陌看见,声音晃荡在楼梯间里面,听着有些含糊的不真切,“……你都看到了?” “人身攻击顺手举报的事儿。就是没想到我这警察当得本事还不到家,那天被偷拍的时候是真一点儿都没瞧见。要不是那张照片,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一团乱。”江陌宽慰了一句,犹豫地抿唇“嗯”了一声,“要不……我抽空帮你去经侦那边问问?” “……这么快就鼓励我吃软饭啊江警官?”邵桀八成是有些意外,沉默几秒忽然笑起来,“经侦那边赵姐联系过了,刘水的事肯定问题不大,即便有什么意外情况也是按流程规矩配合调查。现在主要是因为官方在观望舆论掐架,想借着疑似假赛这个热度把我拖到比不了赛,给蒋唯礼一张比较保准的决赛绿卡。” 江陌揪着肖乐天半天没问出几句话,在网上看热闹也看得一知半解,她敛着眉头追问了一下具体的情况细节,支着筷子迅速地把饭往嘴里扒,末了填满了腮帮子,一针见血地搭茬:“你们那个什么官方的,跟蒋唯礼一伙儿的吧?这事儿你搞定谁都没用,还是得从蒋唯礼那儿找找办法。嘶……你应该不会就这么听之任之地当这个冤大头,别告诉我,你是想等着这事儿闹大?” “假赛的事儿捅出来就按不下,网上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既然能怀疑我,也可以怀疑他——”邵桀轻轻地哼了一声,并不否认江陌的推测,“这个风头闹起来,对我跟蒋唯礼好赖都大差不差,对徐经理而言倒是好事,万一被捅得翻不了身,她可是早就琢磨着随时随地把我撇下……就怕会耽误队伍的比赛……不过蒋唯礼估计也笑不了两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晚上第一轮比赛结束,蒋唯礼应该就会沉不住气地找到我这儿来。” 江陌戳着盒饭里的胡萝卜,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合法合规吗?” 邵桀想了一会儿,“算挽救差点儿堕落深渊的失足少年?” “那个妹妹生病的沈遇安?” “你还记得他?” “嗯,行了,大概知道你想反过来给蒋唯礼下什么套了。”江陌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虽然这个刘水一伙差不多都被抓了,但就怕姓蒋的再搞出什么阴损的招儿来……要不我帮你走个后门?我大学有一位特别熟的校友现在在申宁那边,就在协管你比赛场地那个位置的区分局,我打个招呼,给你也留个电话,万中有一,遇上什么事儿的话,找她管用。” 邵桀先应承下来,想了一会儿又咂了咂嘴,“校友……男的女的?” “大我两届的师姐,已婚,不要瞎惦记。” “……我家里有我惦记什么?”邵桀扑哧就笑,稍微清了清嗓子表了一下忠心:“我一定尽职尽责地当一名乖巧可爱的警察家属,保证不捅娄子,开开心心出门,平平安安回家,然后比赛回来等你查完案子休假——哦对了,正好还有件事得你商量一下……” 江陌轻哼了一声,“有话说有屁放,我饭可快吃完了。” “就那张照片——赵姐说那哥们儿没少拍,就是冲着给我编瞎话去的,即便假赛涉赌的事儿澄清,辟谣之后也会把我拉着你手的照片放出来,找借口往私生活不检点的方向扯淡——赵姐问我,要不干脆在后续风声闹起来之前全部都澄清算了,让我找机会征询一下照片上另外一位主人公的意见。” 江陌眨了眨眼,没听明白:“我?我帮你澄清?” “我是在想……”邵桀的声音像挤在嗓子眼儿里,含羞带怯地听得江陌牙根儿里泛酸,“要不要索性趁这个机会,把咱们两个的关系公开?” 第三百九十一章 帮凶-台阶(上) 案六帮凶 六十一台阶(上) 江陌“咔哒咔哒”地扣紧了风卷残云得只剩胡萝卜片的外卖盒盖,扯了几张纸巾沾了沾飞溅而出的油点,对邵桀说的“公开”俩字儿,乍一听来其实没什么概念。 邵桀于她而言有所转变的亲近身份,早就被江陌的好师父亲师弟交相吆喝得连市局后院过冬屯菜开春清理的墙角耗子洞都听了个清楚明白,江陌没什么偏要昭告得全天下人尽皆知的想法,也无心在她工作生活的圈子里对于邵桀的存在和关系转变作以遮掩,所以“公开”二字敲响在耳朵边,江陌的第一反应是发个朋友圈。 然而邵桀这话显然哼哼唧唧地没说完。 “……摆着个这么漂亮的姐姐在身边,出门在外还得提防着有人偷拍,我多委屈啊我……女朋友的手都不能堂堂正正地牵……” 江陌一愣,眨了眨眼睛才恍然意识到,邵桀难得放下了一直不愿割舍的“警民鱼水情”,亲昵地哼出声音的称谓,听起来分明有点儿腻歪的话像是噗噗啪啪地绽开细碎气泡的汽水,丝丝痒痒地滚淌过心尖。 她没说话,余光瞟见支队办公室门口的警容镜,被自己脸上那点儿招人烦的窃喜恶心得自我厌弃了半天,隔了好半晌才笑声叹了口气,“……这不是挺会的吗?” 邵桀正心里美着,一时没明白江警官这突如其来的一榔头砸在了哪个墙面:“啊?什么会?我……我可没——” “赵记者不是一直说你嘴里没一句讨人喜欢的……这不是挺会喊嘛……” “赵姐——那是对她工作能力的肯定,各是各码,‘姐姐’俩字儿哪能随便叫啊……”邵桀“切”了一声,福至心灵地快把自己贴在话筒上面,“你要是喜欢这个,那我以后就叫你姐——” “打住啊。叫一声是情趣,叫多了容易恶心。不过……你说公开,是打算公开到什么程度?发通报还是大字报——” 江陌撇手扔了垃圾袋,端着一缸子没泡开的速溶咖啡挪到饮水机跟前,扭头就看见肖乐天一张笑容诡异的娃娃脸贴在门槛旁边,皱巴着鼻子朝她挤眉弄眼:“师姐~你要跟我偶像公开吗?你俩有时间拍合照吗?没有的话我有……偷拍的,可好看~” 江陌正专心应付电话里这位祖宗,回身被肖乐天吓得一蹿,差点儿没把一缸子热咖啡扬到他跟前。她抬腿追着他踹了一脚,龇牙把人撵远点儿才嘶声犹豫地话接前言,“你好歹也是个公众人物,会不会不太好?你们徐经理怎么想?而且我就是一小警察,跟你这个圈子没什么交集是一方面,再者我——” 邵桀失望了一瞬,紧忙截口打断了江陌的为难:“没事儿,反正后续再有什么问题也大不过这回的假赛,有赵姐处理,不会有什么意外,你如果不愿意的话……” “少在那儿主观臆断趁机造谣啊——先说好,不是不愿意,主要我现在是在一线,还有一直在联系的线人,公开身份信息啊警号啊正脸啊什么的肯定不行,其他的无非也就剩下这个职业,我跟我师父打个报告,抽空给你个准信儿……虽然也没剩什么,但具体怎么公开,你跟赵记者和徐经理商量着来。” 江陌原地撇开了邵桀那点儿兀自纠结多想的四处发散,把人哄得晕乎乎的就挂断电话,拎着手机往小会议室走了两步又猛地折返,顶头跟抽出五分钟空闲就能冲澡洗个脑袋的肖乐天撞在一块,端着腕子上的手表确认地问了一嘴:“袁兰茵和宋之温那边说了得半点之后才能到是吧?” “我怎么感觉半点都是快的……她们俩住得本来就离咱们这儿不近,陈警官对袁兰茵现在算得上手拿把掐,但宋之温可不行……柳晖王浩是真治不住她,刚来电话还说在警车上补妆呢,让车开慢点儿。” 肖乐天搭着毛巾耙了耙还湿哒哒的头发,支着胳膊把头顶的发茬搓出了一个尖儿,然后眼瞧着他师姐拍了下他的肩膀就抬腿迈向了电梯间旁边的楼梯连廊,追着问了一嘴:“有事儿找师父?他这会儿好像不在楼上高局那儿,在后院——” “我不找他,趁这几分钟去楼上经侦那屋问问刘水的事儿打算怎么办……” 市局主楼忽忽悠悠有了点儿岁数的电梯又挡了临时维修的提示板。 江陌瞥了眼电梯门前荧光绿色的围栏,抬腿就踩在电梯间旁边楼梯连廊的大理石台阶,耷眼一瞥的工夫,先被楼下快步跑在前面的周宥招呼着拦停在扶手旁边,“姐!正好!袁兰茵到了,我师父说最近支队的审讯室肯定忙,让我先问你把人往哪个屋子安排……” 周宥的语速挺快,协查办案期间整个人都绷着一股子亢奋。她一步三级地跨过半层楼的台阶凑到江陌跟前,探身往刑侦支队走廊的方向眺了一眼,离得老远跟肖乐天也挥手一摆,提高了眉毛正准备趁着袁兰茵还没走到这层之前细细碎碎地吐槽几句关于此人堪忧人品的小话。 几道徐缓稳重的脚步声合着一阵有些耳熟的附和笑谈就沉沉地砸在江陌的天灵盖上面。 周宥常年蹲守派出所,跟在她师父身后也没多少机会跟市局打交道,对经侦那几根老油条一概不熟,倒是那位金丝镜框西装笔挺谈吐风流得有点儿眼熟——她想了一会儿,伸手揪了揪江陌的袖口,咬着后槽牙小声嘀咕:“昨天我在袁兰茵家定的报纸还是杂志上见过他……头版头条!盛城国际的老板怎么也来接受调查……” 江陌先没答话,循着周宥抬头明目张胆的张望,略略蹙了下眉头。 视线尽头遭人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遭的梁霁却不急不恼地朗声一笑,披挂着几分热情对着江陌颔首:“诶哟,江警官,好巧。” “梁总。” 江陌跟梁霁八字气场没一处合拍,干巴巴地应和了一声,不打算在毫无预料准备的情况下跟他搭茬闲扯,侧身拽着有点儿不明所以的周宥往缓步台一旁挪了挪,垂眉耷眼地打算恭送走这尊大佛,视线顺势旁落,却好巧不巧地觑见袁兰茵自缓步台后露面,在同梁霁擦身而过的瞬间,脸色倏地惊诧又勉强收敛,然后目光猛一躲闪,战战兢兢地缩躲到一边。 梁霁倒不避讳,只是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毛,然后若有所思地迎着袁兰茵的视线微微提了下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江陌一怔,将将松散的眉头蓦地锁紧。 “这两个人……有问题。” 第三百九十二章 帮凶-台阶(下) 案六帮凶 六十一台阶(下) 顾形端着茶缸子,站在两间审讯室的监控屏幕前头,嚼着顺嘴溜进齿关里泡得没味儿的茶叶杆,扭头啐了一口。 “袁兰茵跟梁霁认识这事儿肯定是没跑。先前盛城国际的老梁头儿快不行的时候,不是有消息说梁霁梁明这哥儿俩明争暗斗抢继承权吗?网媒上一堆编排梁明的消息,都是袁兰茵牵的头……不过要按着这么个逻辑,袁大记者在梁霁跟前应该有资本啊,怎么还想躲……” “先别惦记梁霁的事,盛城国际让梁明惹祸沾了一身的腥,梁霁惦记着这块香饽饽呢,人丢不了,先说屋里头坐的这两个——”顾形抬起眉毛滋溜了半缸子泡透的茶水,抬手就往江陌的后脑勺儿上一撇,“陈锐我没让他走,待会儿袁兰茵那边你跟老陈打配合,宋之温——就端着个保温杯跟托塔李天王似的,我带乐天儿……刚听柳晖说这铁塔在车上打电话叫律师了,估计事儿多——” 顾形话没说完,余光就瞥着监控画面里的宋之温“腾”地站起身,朝着门口来人的方向晃了两下肩膀以表受尽委屈的愠怒。 审讯室的摄录设备还没开,单监控的收音话筒能模模糊糊地笼住宋之温说话九转十八弯的响动,语气里明显撒娇的占比更重:“你怎么才来啊!” 顾形嘶了口牙碜的凉气,稍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屏幕上两个人之间刻意控制又有点儿情难自禁的距离,歪着脑袋看了眼他大徒弟一脑门子的凛然正义,嗤声笑着摆了摆手,扬起下颏点了点审讯室的方向,“走吧,会会这两位祖宗去。” 挖心案缘由症起几乎已经掀露明牌,袁兰茵和宋之温被请到刑侦支队这一趟,无非是打算调查了解当年因抄袭网暴事件及晚渡山事件始末,以及这两位切身掺和在其中的“幸存者”与其后发生一系列残害凶杀案的关联。 顾形又续了半缸子热水,叨着茶叶末,跟配合取证还哭了通鼻子,试图往律师身旁依偎的宋铁塔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一言难尽得差点儿笑出声来。 但凡没有出版社咄咄逼人的一面之缘,亦或者是没听见柳晖王浩举着记录仪和医院报告单愁云惨淡的喊冤,顾形兴许也会被她这幅柔弱不堪犹如惊弓之鸟的西洋景坑骗一段时间。 她身旁那位刚从异地法庭赶回来的律师也不知道是傻是尖,顶着顾队长眼神里如有实质的不耐烦,还在滔滔不绝地念叨着开庭上堂那一套刑事案件协查相关的法条陈词,试图撇择掉宋之温与挖心案之间勾丝挂芡的牵连。 顾形支棱着耳朵听,就当是有人吹了一股邪风。 其实抛开唆使粉丝抵制,站在滔天的疯言恶语背后指点江山,警方根本无以将网络暴力以外的任何罪名加诸在宋之温的身上——更何况本该加以惩处的网络暴力也在种种原因的拖延遮盖之下消散得无影无踪,连本该持有立场的受害者也变成了植物人遍寻不见,除了良心的谴责以外,宋之温很难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处。 可宋晚晚却因此跌进了深渊再无从退却回头,沦为了口诛笔伐之下的破烂不堪。 然而宋之温之前有多嚣张,柴卿死后,她就有多恐惧随时随地会找上门来的凶手。 顾形搭眼推了一把张个嘴在那儿插不上话的肖乐天,适时地让他递了一杯温水堵上了那位律师的嘴,转头定定地看向宋之温始终心虚旁落的视线,抬手转了转茶缸的杯口。 “宋之温,钱安死后,袁兰茵因为阴差阳错撞见了凶案现场,她在回去的路上就联系过你和柴卿,我说的没错吧?” 顾形掌心压下了宋之温闻言就要驳斥的忿忿,视线稍微往正在示意宋之温淡定的律师身上一瞥,不怎么明显地冷哼了一声,沉声把话问完:“三年前你们几个就担心过挖心案会牵连到自己的身上,所以你跟柴卿才找到袁兰茵,让她假借媒体的名义,帮你们暗中调查三年前几起凶杀案背后究竟有何隐情……袁大记者的水平我们可领教过,她都查出什么了?” 宋之温抿着嘴唇,半晌没吭声,捏在手里的保温杯彻底成了个铁塔似的摆设,下唇已经紧张干裂得沁出血点,跟口红的颜色混淆在一块。 “……顾队长,袁兰茵的事儿你们应该去问她,当初花钱雇她我也只是为了讨个心安的结果而已,具体隐情不隐情的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宋晚晚自杀的事跟我没关系——当初我花钱是为了让袁兰茵帮忙解决掉宋晚晚掀起来的舆论,但买了几条营销号的账都清清楚楚的摆在那,粉丝自发的举报折腾又不归我管……再者说,宋晚晚那丫头她自己心理素质不行跳楼自杀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骂你一句你也要死吗?” 宋之温拔高了声调下意识地刻薄了一句,声音落地才掀起眼皮,先看向虎着脸默不作声的顾形,转而忽地想起身边的那位律师,悄么声地乜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缓声继续。 “而且……三年前我跟柴卿联系袁兰茵帮忙打听,无非就是托她问了问几位死者的身份——毕竟那会儿这些相关信息你们警方压得很紧,就连袁兰茵也只打听到了一部分消息……反正当时她告诉我们的,和我们自己打听到的,无非也就是那个在晚渡山侵犯宋晚晚的老板,还有收钱不予立案帮忙倒打一耙的警察,和那个被开除的法官还是检察官?反正得到这么个结果之后,我们就想当然地认为……凶手想报复的,就是跟侵犯宋晚晚那件事有关的人。” 顾形一动没动,敛着眉头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你们要是怕死,为什么不把推断到的真相告诉警察呢?” “警察叔叔,你可行行好,晚渡山那次的事,在场的,有关的,都是出版社的股东金主,陪睡的男孩女孩也不止宋晚晚一个,谁敢站出来啊?跟钱过不去吗?再者说,三年前那案子不是半道就没动静了嘛,我们就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谁成想——” 宋之温嫌恶至极似的,脸色不善地抖了个寒颤。 “谁成想前阵子袁兰茵突然就收到了几条消息,上面是当初那些粉丝辱骂宋晚晚的私信和消息截图,还有……一个身份信息……就是前阵子死的那个钱安。” 第三百九十三章 帮凶-前因(上) 案六帮凶 六十二前因(上) “钱安遇害之前,我收到过一封匿名邮件。” 袁兰茵也算是一位见惯了大场面的资深记者,她开口的语气像是在编纂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似乎并不怯懦于当下备受探究审度的对质,四肢却难以自抑地在波澜不惊的面皮底下不安的躁动着——她两手交握地抵在桌板上,用力得手掌边侧挤压泛白,两条腿别扭地在桌板下绞在一起,刻意讥讽的视线稍微一偏,循着江陌垂落的目光僵硬地瑟缩了一下,佯做沉稳淡定地摆正了坐姿,略略地扬起下颏。 “三年前这人就联系过我,不过他向来不会把话说明白,之前也只是透露一些小道消息,还有没公开给媒体的案件细节什么的……现成的稿件素材,我也没想太多,交给那会儿还在当我实习生的钱安,编辑了一个头版头条,别的也没什么。” 江陌余光觑着面无表情的陈锐警官,稍微皱了下眉头。 袁大记者当初那一系列唇枪舌炮的新闻报道几乎将当时头顶两座大山的刑侦支队压得榱栋崩折,饱受舆论摧折的挖心案扒了陈锐一层粘连着血肉精气神的皮,同时发生的割喉案被袁兰茵那几篇直挑得挖心案鲜血淋漓的报道遮掩得无声无息,以致顾形和江陌,都错失了红楼雪夜那晚挽救顾影生命于万一的时机。 江陌咬着下唇的死皮深深地沉了口气,但没等她开口,身旁的陈锐就严词厉色地一拳头捶在桌面上,像是对袁兰茵有心引导的话题毫不在意:“在问钱安遇害之前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附近?!还没到问你三年前的新闻是怎么写的!编瞎话给谁看?!” “但钱安出事的时候真的是巧合!” 袁兰茵被他激怒了一瞬,下意识地前倾上身奋力反驳了一句,红着眼眶不耐烦地瞪视着陈锐那张时隔三年就已经从气宇轩昂衰颓得皮肉松垮的脸,嚼紧后槽牙停顿了几秒,吁声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邮件内容你们都当作证据收走了,我就不多说……刚也提了一嘴,我其实弄不清楚这个发匿名邮件的人究竟要干什么,只是因为他发了当初柴卿和宋之温为了解决掉抄袭事件的麻烦,想给宋晚晚造谣网暴的截图记录,我才想着联系柴卿的。” 江陌稍微偏头跟陈锐示意,得了准许才低声开口:“邮件里发的分明是钱安的身份信息,你第一时间为什么没有联系她?” “不是……你们老的小的警察能不能听懂话啊?听不懂就让我把话说完行吗?我是来配合调查的,不是来让你们当犯人审的!” 袁兰茵“啧”了一声,撇过脑袋翻了个无比挑衅的白眼,“当年为了给宋之温解决抄袭舆论添油加柴的事儿,柴卿和宋之温都躲不开,我也从旁提供过一些资源,所以在意识到三年前的凶案没那么简单之后,我优先考虑的肯定是我自己的生命安全,还有付过钱的那两个……结果没想到柴卿得知这事儿之后也有点儿慌,我这才辗转知道,那个钱安不止在我那儿当编辑搞事情,她私底下还是帮宋之温造谣诽谤的主力人员——主力到宋之温和柴卿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三年前甚至还经常在私底下联系抱怨那个宋晚晚来着。” 袁兰茵略微坐正,像是重新拿回了这场不平等对话的主动权,“三年前柴卿告诉我挖心案可能是跟当初晚渡山的事儿有关,我信了,但匿名邮件一来,我就知道柴卿也在胡扯,跟她没聊出什么名堂,我才去找的钱安,在她遇害之前大概……三天?真的是到那儿才知道,她正好跟我在做系列报道的当事人住在相邻的两栋楼。” 江陌定定地看着袁兰茵的眼睛,点头道,“跟钱安聊什么了?” 袁兰茵回想了一下:“问她认不认识廖——嘶,廖——” “廖翡?” “诶对,当时你们的警情通报里,写的都是‘死者廖某’,我一直记不清那女孩的名字。”袁兰茵不在乎地耸了下肩膀,“钱安倒是知道廖翡的事,但我旁敲侧击想提醒她注意的时候,她不在乎。她当时好像又是在研究给谁寄恐吓快递吧?不过倒是已经早就跟宋之温没什么联系了……她当时还嫌我烦,说廖翡的事八成是她倒霉,谁会真因为曾经在网上骂过人就被挖心捅刀子,真要有什么正义使者,键盘侠早死绝了——呵,谁成想,她还真就这么死了。” “既然已经有所预料……”江陌抱着胳膊扬了下眉毛,“为什么刚开始这么抗拒跟警方配合呢?” “警官,有人在盯着我啊!收到偷拍照片的事儿你们该不会是忘了吧?” 袁兰茵鄙夷地嗤了一声,“是——我刚开始有侥幸心理,毕竟当初为了赚钱发生过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想着这三年过去,你们警察也该有长进,能抓住凶手了吧——我呢,就想私底下再跟发匿名邮件的人联系一下,谁成想乱七八糟的事没一件落定,那个宋之温又闹出了抄袭被举报的幺蛾子,柴卿还想要翻出当年宋晚晚的事,引导舆论借机炒作给自己开脱……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出差在外地躲了几天,回来才知道那个陈老板也死了,我知道这件事不会善了,所以,找借口,把我知道的一部分事实,交给了赵昭。之后的事你们这位陈警官就差不多介入了,就是可惜,柴卿死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江陌直勾勾地盯着袁兰茵精致的妆容,听完袁兰茵这段貌似掏心掏肺,实则掐头去尾的大段陈述坦白,未置肯否地抬了下眉毛,没急着说话。 陈锐显然没有耐心听她继续想尽办法把自己择出在外,空拳叩在桌上急躁地敲了几下。江陌这才眺视着袁兰茵愈发不耐烦的神色缓慢起身,拎起几张打印纸和一杯温水,安安稳稳地撂在了袁兰茵的眼前。 “袁大记者,您怕不是贵人多忘事啊。” 江陌屈指在纸篇上轻轻一弹,然后看着袁兰茵在看清纸面时骤然变幻的脸色,缓声迫问。 “据我们所知,唆使钱安和廖翡线上线下造谣诽谤的人,可不止柴卿宋之温两个——钱安在骗你,你还真信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帮凶-前因(下) 案六帮凶 六十二前因(下) 市局后院鉴定中心的那栋小楼里面的设施配备五脏俱全,可总归比不上省厅下属机构的排面,试验检验用的暗室挤挤凑凑地就配备了一间,自打横跨三年多的挖心案并案查办以来,紧紧巴巴的空间老早就被复原案发现场的布置和各类证物强行堆占,连错身都难。 胖坨撅在遍地的物证当间,叉着腰眺了眼等在门口的江陌和肖乐天,哼哧哼哧地抱起那台从钱安家扛回来的电脑主机,临时征用了正戴着眼罩耳塞短暂补眠的祝大主任的办公室,伸手把漏了一条缝儿的窗帘扯紧了一点。 “昨天李蔓蔓家属带着律师又来了解情况,估计还是想研究一下能不能打加班猝死工伤赔偿的官司,跑咱们这儿闹腾着要去案发现场看看,这一家子也不知道怎么还赖上了钱安她那个打工的爸,还捎带着一个念经的律师,实在是烦得受不了,主任就让我跟南阳路派出所那边往钱安家又去了一趟。” “谁成想这里外里复勘到第三遍还能有这种重大级别的发现——在这儿……看到没?”胖坨先把祝思来掀起一角确认来人的眼罩压回去,安抚似的在他们家主任嘎吱直响的折叠床上拍了两下,转身摸着黑扶正了眼镜带好手套,歪头示意着江陌和肖乐天靠近一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瓶瓶罐罐凑到那台主机跟前—— 不算彻底避光的办公室茶几上,几经拆组的液冷主机箱散热网孔板圆弧上细微地散发着蓝白色的荧光。 “血液曾经沾蹭在这台主机散热网孔板上,但是被擦洗过了,当时现场血糊连成那样,能做鲁米诺的我们都做了,谁也没想到钱安卧室里那么个犄角旮旯的主机上竟然也会有血迹——先前查她社会关系那会儿,主要都是技术那边抱着这个主机不撒手,光注意查她电脑里的各种历史记录了。” “钱安那个住处的布局图都快背下来了,她这个电脑的位置……那血点子飞溅得再远也落不到这么个积灰的地界儿啊,那就意味着,很可能跟凶手有什么直接间接的关联——”江陌瞠目片刻,搭手帮忙拆了散热网孔板,嘴里嘀咕了几句,蓦地抬眼,“怎么发现的?” 胖坨佝偻着腰,架起胳膊蹭掉挤凑了一会儿就憋了满脑门子的汗,“钱安她爸,到那儿就在抹眼泪,缩在她闺女的卧室里蹲了好半天,后来头晕腿麻可能是,撑着地上想站起来,无意间在踢脚线角落里蹭到了一点裹在灰里的深色痕迹,已经确认了,是钱安的血迹,墙脚的那个位置正好临挨着电脑桌,回来跟主任说过之后就紧忙把主机从技术那边儿存物证的屋子里抢回来——” 胖坨话音一顿,支着近来累得浮肿的粗胖手指头虚虚地点了点主机的散热风扇,江陌也眼尖,揪着探头探脑了无发现的肖乐天,拎着他举起手机电筒的胳膊往前未遂,末了头顶着祝大主任忍无可忍地掀开窗帘铺撒了满屋子的彻亮天光,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一小块藏在风扇叶片背面的内存卡,头皮发麻地摊在掌心当间。 —————— “谢谢你的温水,呃——江警官?” 袁兰茵抿了抿口红有些拔干的嘴唇,托着手腕极缓慢地抿了一下。她瞬时苍白的脸色勉勉强强地遮掩在妆容之下,强撑着不为所动的坦然:“不过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拿这些聊天记录——且不论真假,这有什么意义?这案子的前因后果不是很明晰了吗?” “意义就是,你之前遭到尾随偷拍的事,很可能跟钱安在遇害之前跟凶手说了什么又或是做了什么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联。” 江陌回身落座,偏头先看了陈锐一眼,转而抱起手臂,风平浪静地看向袁兰茵重新缠绞在一起的十指,和被她抠攥出红痕的手背。 “钱安当着你的面像是无动于衷,但实际上她八成也怕有人找上门来,思来想去求报无门,就把当初受你唆使的聊天记录和图片文档都截取保存下来,然后把这张保命的内存卡藏在了电脑主机的散热风扇背面。不过很可惜,凶手在施害过程中被钱安的室友打乱了寻找内存卡的计划,又赶上老旧小区即将苏醒的时间段,你的第一手罪证……他没能及时发现。” 江陌稍微一顿,礼貌性地把嘴角提起来,“顺便提醒你一下,这些记录和物证,包括当时擅动网暴词条的浏览量传播量都在那儿摆得明明白白,寻衅滋事侮辱诽谤的罪名你估计都逃不开,最低也是个共同犯罪——哦对了,当年廖翡还未成年,这个情节的严重程度,袁大记者,您应该明白。” 袁兰茵脸上的嚣张挑衅开始逐渐崩盘,她无意识地抖了个寒颤,干咳了一声,又把纸杯端起来,但即便单手托扶着,手腕也在不自觉地打颤。她垂着眼睫没急着说话,似乎是在缓慢地盘算着怎么在这场对峙当中寻找到一丁点对她有利的论断,江陌就审度着她脸上霎时间青白变幻的表情,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嘴讨嫌,“要我说……主动坦白认罪伏法也是好的,拘留所里面条件是艰苦了一点,但好在能确保你的人身安全——毕竟凶手可一直在盯着你,袁大记者应该也有所察觉对吧?否则你也不会想尽各种办法在我们面前刷存在感,让陈警官明里暗里地给你当保安。” “你——!” 袁兰茵总算气急败坏地崩裂了那张粘糊着虚伪傲慢的脸。她与其说是失控,倒更像是畏惧于但凡她固执己见全盘否认聊天记录截图的真实性,眼前这两位警察就会毫不犹豫地撤走几乎在她身边织笼出一张网的防线,只在她身上留下一根悬丝,然后鱼饵似的把她丢进任人撕咬啃食的人海里面。 “先说好,在此之前我说的话都是事实,唆使未成年网暴宋晚晚的人是柴卿和宋之温,我只是从旁提供资源和引导舆论的办法,仅此而已。” 袁兰茵抿了口水,任由水珠从干涸的唇纹缝隙滚落下去,揉捏着纸杯的杯沿踌躇良久,几乎尽数龟裂的神情才稍稍缓和些许,压抑地叹了口气。 “三年前,在柴卿和宋之温一再跟我打马虎眼的时候,我其实就暗中查到过宋晚晚身上发生的事——晚渡山,流产,还有,她被网暴自杀的大致前因。” 第三百九十五章 帮凶-偶遇(上) 案六帮凶 六十三偶遇(上) “你是想说,宋晚晚自杀的前因,跟晚渡山受辱一事无关——” 江陌重新坐回到袁兰茵对面,倾身偏转了视线,打算将讯问的主导权交还给陈锐警官,话正在嘴边,搭眼却觑见陈警官摇头回绝,抿住嘴唇尴尬地憋了个磕绊,停顿了几秒才端正了坐姿,稍微回想着袁大记者嚼着字眼的坦白,接上前言把话问完。 “——也并非是因为当初吵得沸反盈天的网暴事件?而是……因为那张妇幼医院办公室里被偷走的预约流产手术的报告单?” “最起码,是那张后补造假的报告单开始的——你们就没想过吗?如果冯丹雅只是丢失了一份被有心之人利用的孕检后预约流产的报告单,她何其无辜啊?为什么会是第一个被杀害报复的人?甚至排在了富安兴城那两位老板的前面……” “警官,你们只想到了钱安留存这些证据是为了揭露网暴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借以自保,你们就没考虑考虑,她是不是也在想尽办法,把自己择出到宋晚晚事件之外?”袁兰茵慢条斯理地开口,手腕不自觉紧迫的颤动总算和缓。她翘起指尖,似乎是在详细审视着面前这几张足以坐实她挑唆造谣的记录截图,断定纸面上的内容与她心中所想尽数契合,眉梢略微一挑,低声冷笑道:“当初那些造谣传播的帖子我其实统一清删过,这时隔三四年,当初服务器里的存档估计也早就被覆盖清理掉,所以你们现在还能查到的,无非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包括我递给赵昭的那些,打包给营销号编排宋晚晚傍金主不知廉耻未婚先孕的照片和发帖模板。” 江陌打量着袁兰茵那张重新拾掇起傲慢坦然的脸,并不否认:“单就我们目前查到的这些来看,只能说……既是真相,却不是完整的真相。” “挖心案在三四年前那会儿闻风色变的程度想必不用多说,最开始报社只是想做一个接续报道,所以我一直陆陆续续地在关注,当初还真就以为是一系列无差别的凶杀案件。先是死了一个妇产科的医生冯丹雅,然后是富安兴城的大老板陈佐辉,再然后,是个警察——我就是在这时候察觉到不对劲的。” 江陌敛着眉头,指尖有节奏地叩敲在卷宗纸页的边缘:“煽动造谣期间,你跟这些人都打过交道?” “出于记者的职业素养,昧着良心收钱胡编乱造之前,我有立场了解事情的真相,即便是配合柴卿和宋之温,撺掇一场从本质上来讲与我无关的网暴事件。” 袁兰茵的嘴角极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对于她自己口中所谓的素养情怀惋惜又不屑,“宋晚晚在晚渡山受辱之后既不想把事闹大,也不想站在弱势的那一端,估计是纠结了挺长一段时间,还是决定把跟出版社合作的机会攥在手里,所以她一开始应该是想把晚渡山的事揭掀过去的……只可惜,她好不容易放下了这个插曲的时候,发觉自己怀孕了。但据我了解,她在冯丹雅那儿,并没有预约流产手术。” “三年多四年前……富安兴城那段时间正是跟盛城国际争地盘争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江陌略一抬眼:“陈佐奕不一定放在心上,但陈佐辉可不见得能容忍宋晚晚这么个定时炸弹。” 袁兰茵谈及这些事不关己的真相,没什么心理负担,甚至一派轻松地扽平了袖子上久坐堆挤的褶皱,不慌不忙地点了点脑袋:“想让宋晚晚流产消失的人,应该是陈佐辉。但当时他不是在搞奉南那块老城区开发招标的事,脑袋上顶着审核资质的重担,肯定不敢随便出头,后来也不知道是跟蓝桥出版社怎么研究的,惦记上了抄袭事件公关的路子,想把宋晚晚的名声搞臭,再然后,理所当然地‘送’她去自杀跳楼。” 江陌没什么表情地揣起胳膊,“最开始没能得逞?” “也不知道宋晚晚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袁兰茵似乎至今也没想明白宋晚晚的所作所为,不明所以地耸了下肩膀,“她既不想收钱了事,又没打算拿孩子威胁陈老板,何必呢?去医院检查也只是确认怀孕的情况,看那个架势,甚至像是想把孩子生下来。但陈佐辉哪能容下她,辗转找人说通了钱安和廖翡,让这两个脑残的粉丝藉着抄袭事件的由头,把宋晚晚推下了台阶。” 江陌眉头一皱:“冯丹雅也参与在这里面?” “那两个女孩好像是把宋晚晚扛回家了吧?血糊连的不敢处理,就找陈老板,陈老板就找托关系给冯丹雅弄了个升评的机会,让冯丹雅帮忙处理掉了宋晚晚肚子里没成型的孩子,和她怀孩子的零件。” 袁兰茵的脸上没什么为之动容共情的表情,看起来鄙夷的情绪更多一些,“这事儿之后冯丹雅就去郊区医院交流混资历,估么着回来就能升主任,没想到就这么死在那所医院……至于那个警察和收受贿赂的前检察官律师,应该就是协助隐瞒宋晚晚身上的事——杨文全身上的污点太多,随便混在哪家合作公司的哪起官司里打一笔赃款,你们查了也白查,郭烽就更简单了,我估计宋晚晚和她身边的人几次三番报警立案未成,都是跟他有关。怎么说呢?也算是……死得活该。毕竟宋晚晚到底是不是自杀这事儿,没人能说得明白。挖心案闹起来那会儿,要不是真真儿地见到宋晚晚躺在病床上快没了气,我还真怀疑过是不是她脱胎换骨重生复仇来了。” 江陌紧咬着后槽牙,一动不动地看着袁兰茵似乎松快下来的肩,“你去看过她?” “植物人了已经,那时候刚转到城郊的疗养院。” 袁兰茵忽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气声从鼻腔里哼出来,“嗯……她好像没什么亲人,听说转院啊什么的都是合租的室友。不过收到邮件之后,我给疗养院打过一次电话,听护士说她情况不太好,被接回老家去了。再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雕塑一般不动如山地端坐在一旁的陈锐总算在讯问收尾时把江陌再三递交的主导权接到手里面,他一本正经地在这场审讯末端划上句点,收拾妥了执法仪先行离开,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眼还在原地磨蹭的江陌,撤回迈过门槛的左腿,又回身按掉了桌子底下的监听话筒,抬手朝着监控的方向虚虚一点,旋即头也不回地踱步出门,把审讯室大敞的门板扯拽得半掩。 江陌有点儿惊讶地抬起眉毛,眨了眨眼睛思索片刻才抓紧绕到袁兰茵跟前,余光觑着正在等待接手袁兰茵的警卫员,缓声问了一句题外。 “恐吓的包裹和匿名邮件,你应该查过来源,有头绪吗?” 袁兰茵拧了下眉,不满地挣扎躲开了江陌意有所指地遮掩,侧身正准备往门外喊,江陌就叹了口气,“我查过花钱雇私家侦探发匿名包裹的电话来源,还有那个邮件。非常凑巧的是,这个没有实名过的号码,曾经也给我打过电话。” 袁兰茵一怔,缓慢地把几乎探出板凳桌外的身子收撤回来,“你——你怎么会——?” “我听赵昭说,你当初想过拉她一起,报道另一起同期发生的割喉案。” 江陌耷拉着视线定定地看着袁兰茵,瞧量着她这副不像是演出来的茫然,点到为止地沉了口气,摆了摆手正要出门,就听见身后的袁兰茵忽地拔高了音调喊了一声:“等等!” 她犹豫了挺久,久到江陌已经把手搭在了门板边沿才含糊其辞地开口,说了一句貌似风马牛不相干。 “我在疗养院见过梁霁,三年前——宋晚晚的那个房间。” 第三百九十六章 帮凶-偶遇(下) 案六帮凶 六十三偶遇(下) 天气预报前脚刚接连发布了两则大风降雨的蓝色预警,直奔市局大院的辅道路口就狂躁地卷起几阵急风,掀得砂砾打着旋儿地飞扬而起,剐砸在刚清洗抛光过的车身玻璃,“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梁霁抬手调低了实时路况播报的新闻声音,轻轻压合上紧急处理好工作的笔记本电脑,随手搁置在副驾驶,抬手整理了下适才为了方便操作折挽上的衬衫袖口,耷落着视线确认了一下表盘上的时间,转而漫不经心地抬眼,漠然地眺视着路口那处摆了整个下午的早餐摊。 骤急的风里似乎从昏沉重叠的云层里拧挤出几颗偌大的雨滴。 摆摊的大娘大概是想撑伞,然而四下通达的路口连风都吹刮得乱糟糟的。大娘拖着一人高的大伞艰难地比划了半天,撑着膝盖倚靠在车把旁边歇了歇,到底还是把脏旧的棚伞斜着塞回到餐车的下面,抬脚踢开垫着车轮的石块,弯腰搁藏到路旁的花坛里面,呵斥带喘地推动了生意寥寥的摊车,看着离开的方向,应该是往居民楼附近专供摊贩摆置的市场那边。 梁霁面无表情地抵着方向盘,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个始终抱着个小皮球围着摆摊大娘转悠的小不点儿,有些意外地撞上了小孩儿忽然直勾勾地扭头盯看过来的视线,稍稍挑起眉毛轻哼了一声,挂着空挡踩着刹车用力地轰了一脚油门,然后得意又挑衅地看着小孩儿慌慌张张地扑奔到大娘的车把旁边钻进里怀,撂下手刹抹了一把方向盘,径直掠过市局正门,游鱼一般钻进了临近下班高峰期的车海。 低速驶过绕行至城郊外环线的匝道,梁霁正敲着方向盘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路口超长红灯的频闪读秒时,徐沐扬的电话恰好接通进来。 “忙完了?”梁霁并不擅长在分隔两地时主动提及两人之间未完待续的争吵矛盾,每一通电话都尽可能揭掀开完全崭新的一篇。他善于体贴关心,留意着车载外放的通话里窸窣混乱的背景音,“刚吃上饭?我发的消息你看到了?” “嗯……抓紧给你回个电话。你怎么还去经侦了啊?又是因为你弟弟的事儿?”徐沐扬这一整天都在舌辩群儒,嗓子沙哑得几乎只能气声说话,话说半道甚至还能听见手里的矿泉水瓶被她捏得哗啦直响,“……还在忙呢?开车的话就等晚点再说。” “梁明身上的事周期很长,调查起来如果需要公司方面配合的话,我肯定是要到场……车上没人,外放,正好跟你说话提提神。”梁霁听见音响里徐沐扬放大得几乎具象化的沙哑声音皱了下眉,“邵桀的事,接下来的安排敲定了吗?吵起来了?嗓子哑成这样。” “我这边联系确认邵桀跟刘水身上的案子无关之后,他们主办方赛事组不是一直要一份文件吗?亏着你帮忙,人在经侦能先发个扫描件过来……后续肯定是没问题,不过比赛就难说了——这个审查流程拖拖沓沓的,只能尽力争取让邵桀正常参与比赛,好在还带了个奇兵小将……”徐沐扬叹了口气,往嘴里扔了块喉糖,“也算是打了个提前量,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梁霁抬眼眺着路面上方通往坝庄后峪的指示路牌,轻哼了一声,“……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当初留下那个蒋唯礼了。” “留个定时炸弹?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蒋唯礼现在所在的那个俱乐部,背后的投资方,可有梁明参与在其中,他手里鼓捣过什么生意,你应该比我清楚。”徐沐扬咂了咂舌尖,极轻地叹了口气,“邵桀这孩子心思深,但不打歪主意,蒋唯礼功利心太强,脑子用错了地方。再者说,对外招商的时候肯定是成绩至上,但就我来讲,成绩不是全部,最起码现在队里氛围挺好的,既然大家都彼此认可,孩子被别人欺负了,我身为大家长也是有责任的。” 梁霁对此不予置评,只是忽然想起今天在警局里的意外碰面:“我还以为邵桀这件事,江警官会帮忙。” “我倒是想!现成的后门摆在那儿呢,但没办法呀,邵桀是铁了心要做一个优秀的警察家属,说江警官查案子已经够忙了,更何况这事儿闹起来的时候人在申宁,不能添麻烦。” 徐沐扬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梁霁正要附和,却模糊断续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霍柯不愿过多打扰的低声:“肉和菜都涮好了,你总吃的这个醋碟——你打你的电话,我给你拿过来,不然这帮狗崽子吃食,等你电话打完就剩锅底了……还有这个,队医给你找的冰敷袋,你那个眼睛明天指定得肿成一条缝……喉宝还要吗?” 徐沐扬先凑在话筒跟前说了句稍等,转而声音就像是蒙了一层纱雾,大概是掌心轻轻笼扣在手机上:“老霍,邵桀回来了吗?” 霍柯飘远的声响又窸窸窣窣地往回晃:“没呢,给我发消息了,说是沈遇安找他,正好去他前东家蹭个饭,跟那边领队教练打过招呼了,放心。” “这倒霉孩子也不知道偷摸打得什么算盘,非得事儿都落定了才跟我交待……”徐沐扬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嘴,掀开了捂住的话筒,“你刚要说什么?” 梁霁沉默了几秒,脸上松散的情绪几乎眨眼间消失不见,开口却像是一如方才:“怎么还哭了?” “合理的宣泄一下情绪,免得被气死。”徐沐扬自嘲似的嗤笑了一声,“我刚平板看见黎荔发的朋友圈,城郊疗养院的院长要退休啦?新院长选好了吗?” “差不多,我这快过城海路,正奔着康关大道那边去呢。”梁霁面不改色地瞭了一眼前方后峪的指示牌,稍微把车速放缓,“疗养院不是要跟政府开发区的医疗计划项目合作吗,新院长现在还是医院胸外科室的主任,他今天值班,我去叮嘱叮嘱交接的事,毕竟之前是私立的,跟政府部门对接得整理一下。” 徐沐扬算是经商世家出身,大概知道这账目履历资金流的整理牵扯多深多远。她没多问,梁霁就适时地把这一通互通有无的电话作结收尾,嘱咐了几句忙完早歇就挂断电话,转而目视着已然一片漆黑的夜幕,平缓地把车停在了路旁的道沿上面。 惶急狂躁的风声渐息,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个铺天盖地。 梁霁熄火关灯,不知在吵嚷的雨声里闭目了许久,才被几声敲砸在玻璃上的闷响唤醒,摇下车窗,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雨雾和噪声瞬时间灌涌进车厢里。 他懒得去看在大雨里扯拽雨衣遮掩凌乱的身影,只伸手接过递进窗缝的车钥匙,并不多话地把头扭撇开去。 “老地方?” “诶老板,老地方。” 第三百九十七章 帮凶-蹭饭(上) 案六帮凶 六十四蹭饭(上) 定位对标着米其林准二星的餐厅洗手台上方的顶灯氛围绝妙,就是光线不大好。 邵桀眯起眼睛,对着镜子抓耙了一下被卫衣帽子压塌的头发,又抖了抖刚在包厢被沈遇安扯拽得歪七扭八的衣领,视线稍微一偏,漫不经心地瞭了一眼临挨着露台吸烟区的洗手间门口。 溪华荟在申宁的中高端商圈落地开张的年头不久,据说开店的初衷是哪位二世祖打算铺个有格调的场子攒局看球,赶巧这地界儿距离申宁市新近落成的电竞中心算上堵车的车程都没超过半个钟头,组团的娱乐活动就这么又凭空多了个下筹码的由头。 露台的推拉玻璃门没合拢,笑闹着带了好不容易邀来的女伴还得叼烟吹冷风的闲话合着雪茄的味道灌进洗手间长长的走廊里——邵桀无意地听了一耳朵,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毛,甩了甩懒得用烘干机的手正要扭头,就听见一句被风声扯得零碎的耳熟。 “诶我说付大少爷,你结婚对象在包厢里,我刚也没敢提这事儿,今天HRG这场——那个谁……跟你说没说?内部给的消息可全崩了,你悠着点儿啊,这正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候,别玩儿大发了老爷子又停你卡。” “少贫啊你……老爷子体检单毛病比我都少,现在纯粹是我姐见不得我逍遥。”付大少爷衔咬着雪茄,虚虚地往跟前胖子的肚子上挥了一拳,“不过倒是感觉LM改朝换代快了……这边比赛完我托朋友打听了一下,盛安那边有消息说查了个跑流水的,一拖一拽那都是迟早的事儿,蒋唯礼肯定跑不了。前几天还说拿训练赛试两场,看效果好,赌注赔率加得像是干完这一票就要跑——结果还真猜着了,让人摆了一道,盛安那哥儿几个赔得都肉疼,诶胖子,蒋唯礼这次聊假赛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这我上哪知道,不过临场反悔,蒋唯礼和LM那边情况肯定不太妙。”胖子手里的烟早就捻在烟灰缸,扯着袖子掸了掸附挂在袖口上薄薄的烟灰,“本来就是图个乐子,有问题就溜,一点儿毛病没有。明天DRG那场咱自己单开?找老板攒一个?” 付大少爷撇了雪茄一耸肩,侧身倚搭在门把手上面:“不是说邵桀比不了吗?纯娱乐局,那替补拢共才磨合几场训练赛,结果都糊脸上了,还用开?” “玩儿小的呗,一血五杀什么的——” 胖子先他一步顺势挤进室内走廊里面,扭头应声的空当,肩膀正怼在洗手折返无辜路过的高个子身前——他头也没回地举起胳膊示意了个抱歉,抬眼却觑见付大少爷陡然僵硬的一张脸,抬起眉毛不明所以地嘀咕了一句“见鬼了这个表情”,扭头就正撞进邵桀那双礼貌微笑得深不见底的眼,面面相觑了几秒,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寒颤。 胖子有点儿想往露台的门缝里钻,但奈何身后的退路被好兄弟彻底堵占,末了只能没法装作视而不见眼不识人地尴尬笑了笑,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讨人嫌:“诶,这不是邵桀选手?这么晚来吃饭啊……呃——明天比赛能上吗?” 邵桀挑了下眉梢,耷眼看见胖子脸上那点儿堪比噎了燕巴虎似的变幻万千有点儿想笑,吸了吸鼻子摇头直言:“还不好说。不过替补的训练赛效果还可以,在不违法乱纪的前提下,熟人之间单纯娱乐活动的话,试试也不错。” 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偶遇砸得接不住话茬儿,抬手擦了擦额头上迸出来的燥汗往裤缝上一抹,“那要不……比赛加油?” 邵桀眨了眨眼,没再为难眼跟前这二位嚣张跋扈的品行不太到位的二世祖,颔首道谢就先行离场,折回到包厢门口轻轻叩了叩,没等到屋子里的应声就径直推门落座,抿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支着筷子把沈遇安身边那位本赛季横空出世的新人AD搭档小邓同学夹给他的牛肉囫囵抢走。 沈遇安见怪不怪,顺手还往他跟前的杯子里蓄了杯餐厅特色的花果茶特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DRG受虐待了呢……来一趟专挑贵的肉的吃。” HRG的带队经理闷头苦吃的百忙之中抬起脑袋,摆了摆手:“把他吃的都拍下来,待会儿开发票回去让DRG报销。” 小邓在旁边支着耳朵作陪,不服气地一梗脖子,被沈遇安拍在脑袋上才往回缩,听了他“老实吃饭”的叮嘱拎起筷子,撅着嘴忿忿地去抢邵桀面前盘子里的龙虾肉。 邵桀压下筷子抵住餐盘,抬着眉毛盯着小邓看了半晌,总算绷不太住地举手投降,慢条斯理地把龙虾转到小邓跟前的位置,笑声道:“放心,不抢你辅助也不抢你饭碗,我俩属于和平分手,不存在情感纠葛。” 小邓同学几乎摆挂在脸上的那点儿小心思被戳了个正着,脸“唰”就通红。沈遇安坐在俩人当间实在看不下去,扭头朝着邵桀咋舌:“你还有工夫撩闲……明天比赛能不能上啊?有准信儿没有?” “今天蒋唯礼可赔大发了……有你这么个现成不怕威胁的人证摆在这儿,我又特意神神秘秘地找你们来吃饭,蒋唯礼但凡长脑子就该知道我在等机会反压他一头——他背后有人施压,也该轮到他慌一慌了……喏。” 邵桀抿了口杯子里酸得倒牙的花果茶,撇着嘴角猛地一抖,掏出在口袋里振动了几个来回的手机,递给沈遇安看了一眼就反手一扣,揣着胳膊,声音压在喉咙:“现在主要问题在你这儿,蒋唯礼先前找你打假赛的时候,许诺的两场训练赛试水的定金,你收到了吗?” 沈遇安眉头一皱,缓慢地摇了摇头:“你提过醒之后,我就跟经理商量了一下,原先所有的汇款账号都注销重新办理了,连我妹妹在医院的挂号账户都打了招呼。聊天记录也找人确认过,没有直接证明假赛相关的证据。” “蒋唯礼这个人谨慎,走账都是找人代理,那个帮他干活的刘水现在基本就在拘留所审讯室里常驻,通过他摸排到幕后的老板都是迟早……蒋唯礼八成是想赚这一笔就脱身,毕竟真要查到头上,够他喝一壶。”邵桀轻声叹了口气,“尤其假赛这事儿关联到经侦那边的一个大案……所以他在你这儿栽了跟头,下一步估计就要怕我找机会报复上头。现在都谈不上还能蹦跶多久。” 沈遇安也附和着沉了口气,默声片晌略一抬头,搭眼看见经理递来的眼色犹豫了几秒,干巴巴地吞咽了两下,磨磨蹭蹭地开口:“邵桀……蒋唯礼的事儿,我们俱乐部的大老板,好像知道一点儿苗头。” 第三百九十八章 帮凶-蹭饭(下) 案六帮凶 六十四蹭饭(下) 邵桀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沈遇安脸上那点儿不方便明说的欲言又止,眉梢一挑,显然当即就猜到了他这位老朋友掖藏起来的话头。但他没急着搭茬儿,只是用指腹捏着酸得他直哆嗦的花果茶杯沿转了一圈,余光觑见请客吃饭的领队经理也食不下咽地梗着脖子往他的方向偏头,这才无声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开口。 “蒋唯礼最开始在网吧战队打业余和次级的时候就当过操盘假赛的黑手,那会儿还是小作坊刚起步的几位老板或多或少都跟他有过接触……当时电竞项目绝大多数还被划在‘不务正业歪门邪道’的范围里头,哪像现在啊,政府引资招商建园区竞标入驻的——” 邵桀撇了下嘴角,又拎起茶杯抿了一下,龇牙咧嘴地拦住了沈遇安试图挑明的截口:“……有过一个聊天群是吧?沈禹也在里面,放心吧,这次来申宁之前他特意找我敲打过,这事儿不会闹大的——蒋唯礼之所以急着联系我,也是因为这个,怕我不管不顾地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揭他的底,到时候这点儿屎盆子就得囫囵地都扣在他的脑袋上面。” 邵桀的话与其说是兜底,倒不如说是一颗表明态度的定心丸——几个作坊起家赚钱的路数或多或少都沾打过擦边球,蒋唯礼早些年盘算撺掇的事儿但凡揭到台面上,当初那些位挂在境外合法地区账户上小赌怡情的老板们难免要被舆论风声抽上几鞭子,没权没势择不清楚的,那保不齐就得抱着铺盖卷住几天派出所。邵桀倒是不在乎彻底掀了这张吃饭的桌子,不过倾注了不少人青春心血坚持奋斗的赛事项目总算趋于正规落个正大光明的名目,他即便做不到锦上添花,也从来没打算落井下石,牵扯无辜地把大家伙儿的船凿个底儿穿。 沈遇安敛起眉头盯着他看了半分多钟才确信地点了点头,耷眼看见邵桀手机上那一串儿蒋唯礼的未接来电,哭笑不得地怼了他一拳头。邵桀不以为然,擎等着餐厅特色没流没派的新式扬州炒饭端上桌扒了几口才拎着振动地烫手的手机起身要走。 “我出去送。” 沈遇安压住了准备起身的领队经理和一旁跟着揪心的小邓小朋友,拖沓着脚步跟在总算接通了电话的邵桀身后,直等他挂断电话停在空落落的餐厅大堂门口,这才揣着口袋往他身边凑了凑:“蒋唯礼跟这儿催命呢?离这么远我都能听见他在那嚎。” “怕我咬人闹事,约我见面聊。”邵桀攥着手机稍微仰了下上身,瞄了眼空无一人的长廊过道,正儿八经地扬了扬下颏问道:“刚经理在那坐得跟尊弥勒佛一样,他们对你这事儿有什么看法没有?” “暂时是没有,甚至还挺关心小宁住院的情况……不过多半是因为春季赛没替补,怕掉推广断资金什么的,等到夏转的时候就不好说了,估计悬——”沈遇安为他这一招棋错盘算了挺长时间,这会儿倒是比邵桀预料的还要看得开,“我跟经理和教练都提过,要不干脆就趁事情发酵之前退役,我这个年纪……也不亏。” 邵桀没想劝,只是嘶了口凉气,又沉沉地叹出来,“你爸的债你可以不管,但沈遇宁怎么办?不是说还得每年住一段时间医院?” 沈遇安乜着他拧在眉头里的别扭,轻声就笑:“不退役……顶着假赛未遂的风头,挂牌出去在哪个俱乐部里不是风险?再者说,不管我有什么难处,动心思打假赛就是违反规则,以前黑网吧那是迫不得已,现在成与不成对现在在役的选手来说也不公平……” 邵桀点了点头,停顿了几秒再晃晃脑袋:“……你等我再想想——”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沈遇安截住了邵桀的执拗,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管怎么讲,小宁的事谢谢你,你拉我这一把就够了,剩下的看我造化,好好打,争取决赛见。” 邵桀沉默几秒,总算是听明白了沈遇安到此为止的不想强求,他站在原地没应声,只是提步离开的时候挥了挥手,摇摇晃晃地钻进了街面霓虹的车水马龙当中。 蒋唯礼这顿私下对质的便饭约在了一家深入居民区的烤串苍蝇馆。 饭馆的店面不大,藏在一个离格兰迪思酒店没多远的老旧小区巷道拐角里面。道沿的路灯光线斑驳灰暗,在巷口缩挤扭曲的潮风闷头涌灌出一种诡异的窒息感,恍惚间像是三年多以前那个几乎命悬一线的雪夜,甚至奔赴的都是同一个人邀约的“鸿门宴”。 邵桀绕过明显刚熄了炭火撤到一旁躲过警车巡视的烤炉,站在饭馆门前粘挂着黑色油污的地毯上犹豫了几秒才抬腿推门,越过饭馆里三两个已经小酌上脸的大哥,瞭了眼屋子尽头半敞着门板的简陋小包间,缩着脖子钻进里面。 屋子里只有蒋唯礼一个人,桌子上点餐堆放的烤串都快摞成小山。他连消毒碗筷的塑料包装都没扯开,不知道已经兀自在包间里坐立不安地兜了多少圈,早先湿漉漉拖擦过的地面上都能看见蒋唯礼叠踩了几圈的黑脚印,和他抽了掐,掐了再点的烟。 俩人没什么可寒暄的闲话,蒋唯礼甩上门板翘起二郎腿坐在桌边,嘴里那点儿质问八成在肚子里盘算了许多遍,张嘴就是开门见山:“沈遇安半道反悔,是不是你干的?” “站在朋友的立场提个醒而已。”邵桀搓着手机壳背后的拼图滑块,面子上八风不动地坐在了蒋唯礼对面,拿了双筷子戳漏了跟前桌面上的消毒碗筷包装,抵着情绪不佳又呛了凉风开始闹脾气的胃,闻见烤串油辣鲜香的味道不自在地蹙了下眉,“我可没打算随随便便地砸人饭碗断送前程,所以你应该担心的人不是我,而是蹲在拘留所的刘水。” 蒋唯礼大概是觉得单翘起二郎腿也不够傲慢,抱着胳膊捧在胸前,强压着写画在脸上的烦躁,扬起下颏睨视着对面:“邵桀,我知道你因为当初我灌你酒差点儿没命的事记恨我,不过沈遇安的事没能成行,那些乱七八糟的钱又没落在我头上,你不能因为你被人举报涉嫌假赛不能脱身,就想把我也拽下水,更何况有的事口说无凭——” “且不说单我打听得知的你那些洗净分散的账……刘水那边跟你关联的账目数额就摆在那儿,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查一下很正常吧,你还真把警察当傻子啊?是,刘水可以收买,但你许给他的钱够买他几天闭嘴?还是说……你自我洗脑太久,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片叶不沾身的好人?”邵桀抬眼接住了蒋唯礼丢过来的视线,乏善可陈地晃了晃脑袋,“如果你打这几十通电话就是想炫耀你不会被任何人抓住把柄,那我倒不如,狗急跳墙一次给你看看?” 蒋唯礼嗤声:“只要没有警方协查的流程和文件递到跟前,你狗急跳墙也没——” “我知道,赛事组有你的人。所以我才来吃你这顿饭。” 邵桀托着下颏眺着瞬时僵怔的蒋唯礼,摸索着口袋拎出一小块U盘,轻轻弯了下眉眼,“……蒋唯礼,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做个交易怎么样?绝对划算。” 第三百九十九章 帮凶-籍贯(上) 案六帮凶 六十五籍贯(上) 盛安市“10·13”(四年前首案发生时间)系列杀人残害案锁定相关嫌疑人员提报申请外省市公安机关协查的流程走得有点儿慢,新鲜出炉盖着戳印的红头文件半夜刚被端着一盒香辣牛肉面堵在领导大门口的顾形拎回刑侦,林宇就顶着凌晨四点来钟乌漆墨黑的天,拽着迷迷瞪瞪打瞌睡的黄星骏直奔火车站,坐在江陌送站的车上紧抢了不到六点那趟绿皮火车,火急火燎地奔向了宋晚晚老家所在的缙柏县。 江陌抵着方向盘仰头看向车窗外雾糟糟不见亮的天,慢吞吞地把车提堵在进出站口这会儿还空荡荡没什么人的送站通道上面,晃了下车灯,示意刚从东广场的小吃部提溜了一兜子早餐出来的小米录快走几步上前。 小米录紧跑上车系好安全带,扶正了文质彬彬的小眼镜,把新出笼屉的肉包子和杯装的小米粥挂在江陌伸手就能够到的杯架上,探头瞄了眼车场岗亭智能识别只差一秒就要开始计费的停车时间,托着镜框眨了眨眼:“省了三块钱——不在路边先吃口饭吗江警官?直接去疗养院?” “你吃你的,待会儿趁着个红绿灯的事儿。”江陌瞥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转头瞭着道面上方的路牌,犹豫了几秒,到底还是把车拐到了火车站旁落成年头远比江陌还年长的老红桥上面,“绕个路,去人才市场那个路口一趟。” 小米录捧着包子咬了半个,嘴角被新出炉的蒸汽呲烫得红了一片,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小心仔细地沾了沾,抬眉试探:“那个小保安?之前说……他从山前酒吧离开之后,养好身体就一直坐郊区那趟车在人才市场那个小广场蹲活儿。你觉得他在说谎?” “有人盯着他,说不出什么大谎,就是总惦记……确认一下看看。” 江陌余光瞥了眼杯架上的粥,单手搓了个吸管戳在上面:“他跟薛一恋在山前酒吧有过交集,受了欺负还有案底,我总觉得有点儿不放心……正好时间还早,城郊疗养院那一片儿目前还是私营的,每天八点半才对外开门,去得太早估计没什么人。” “……不过宋晚晚薛一恋的籍贯地都是缙柏县,宋亦珂老家跟她们不是一个地界啊?” 米录嘶嘶呼呼地端着包子吹了两口,晃了晃从包子和热粥里飘出来黏在镜片上的水汽,“先前顾队好像也琢磨这事儿来着,就是一直没找着什么线索能直接或者间接证明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所以师父才紧忙地让林组黄组亲自跑一趟缙柏县……这几个人在盛安市内社会关系、可查动线基本被翻得稀烂——薛一恋还好说,毕竟挨着室友的身份沾着嫌疑人的边,外加上身份暴露之后就消失得死活不见。但就最近这几起案子的案发时间来看,最起码……陈佐奕确认死亡的时候,薛一恋确实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会儿她是咱们的重点排查人员,哪怕只是出现在现场附近,都不至于一丁点儿线索没发现。但她瞒而不报在先,估计不单是知情人这么简单——” 江陌端着小米粥使劲儿一嘬,烫着上牙膛猛一哆嗦,半眯起一只眼睛眺着远方人才市场路口已经挑挂起牌子堆摆在一撮的自行车,稍抬起油门,慢悠悠地把车溜过小广场的路口,“保不齐就是在包庇共犯……” 郊区通勤的小客车这会儿正敞着手动的推拉门停靠在路边。固定的线路每天固定出这么几趟车,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熟客,司机捏着一个大份儿的土豆丝豆皮儿卷饼蹲坐在车门台阶上,煞有介事地跟旁边抱着一兜子家伙事的瓦匠有模有式地学,声音敞亮得隔着车门车窗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晚上那趟车跑回去才发现,黑灯瞎火的也没看,那一趟车就拉那些人呗,都熟脸,还能怎么办,那就一不小心让谁拽秃噜扣了,我还一个一个找完了让人赔啊?大伙儿天天都搁这趴活,谁都不容易,再者说,我这车岁数都多大了,犯得上犯不上啊大哥——” 司机稍微侧过身,支着胳膊示意似的磕了磕修后成功升级成半自动半手动的推拉车门,“现在这样也挺好,只要不到报废那地步就凑合凑合呗……就是不太严实,我看修自行车那大爷那儿有没有废下来的车胎,垫一圈儿正好——” 小米录八成是没怎么分神去听这几句街面上的闲话琐碎,脑子里只绷了一根儿寻找小宋保安的弦,专心致志地探着脖子扫视着街面,末了嚼着包子噎了一下,瞪着眼睛敲了敲胸前,嗓子眼儿里拐着弯儿地咕哝了一声,转头伸手拍了拍正一心二用分神瞥着客车方向的江陌。 江陌若有所思地嚼着米粥里没洗净有点儿牙碜的石子,摇下车窗偏头啐了一口,转而缓慢地撤回视线,循着小米录翘着手指头指点的方向挑了下眉头。 宋亦珂正抱着个双肩包坐在小广场的雕塑底座。他闷着脑袋只顾着抠手,估计是跟身边干力工的大哥达成了同行的默契,紧挨着大哥蹭活。大哥也不多话,侧身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隔了挺半晌,像是对待自己家孩子似的,悄么声地给宋亦珂掰了半块自己家做的馍。 小米录就着热粥顺了半天喉咙,“……他还真在这儿。那……柴卿出事的时候,这趟往郊区的小客应该已经回了……还是说——” “派出所那边见天儿蹲在路口盯着。这个行程和动线不会有错——”江陌拧着眉头把车拐靠到路边,迅速解决了一下手边还热乎的早餐,扬起下颏稍作示意就先一步跳下车旁踏板,拨手绕开了左一声右一声的“老板装修还是工地有活儿”,径自走到了宋亦珂的身前,把刚从车上顺下来那两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到了宋亦珂和他身旁那位大哥的手里。 宋亦珂也刚被干馍噎得直梗脖子。他有点儿傻眼地顺着水瓶的方向抬头看向江陌,愣了半晌才伸手接过,别扭地捏着馍块拧开瓶盖抿了一小口,然后承着身边跃跃欲试准备干活的大哥递过来的探究视线,小声介绍说。 “洪大哥,这位是市局刑侦的警官,姓江。” 江陌点点头,递手一握。 “江陌。” 第四百章 帮凶-籍贯(下) 案六帮凶 六十五籍贯(下) “咳……咳咳,你是说宋亦珂也在柴卿她家——那小区叫什么来着……哦对,青韵桠居,在青韵桠居对面那个报废的商场干过拆卸搬运的——咳!咳咳——” 顾形正在电话那头吸溜着祝主任从早市捎带回来的早餐小面,呛了口辣椒油,憋着咳嗽的话说半道就实在强忍不住,挖心掏肺似的撇过脑袋躲开手机话筒,咳了半分钟才咕哝了一声混着涕水长流的“稍等”,然后猛擤了个鼻涕,齉着声音把话说完:“这瓜保熟吗?能不能明确到具体哪一天?柴卿出事当晚,宋亦珂的行踪派出所那边报过啊……诶,不是,你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就抖落了一通,不让你俩送完站去疗养院问宋晚晚的事儿吗?又偷偷摸摸跑哪儿去了?” “车站离人才市场那儿又没多远……稍微一脚油就绕一圈。”江陌先是听见电话里一团凌乱的动静嫌弃地躲得离手机远了点,抬眼眺着逆着高峰时段行车寥寥宽敞的路面,假装没听见她师父搭茬就骂的那句“你家一脚油蹽出去快十公里”,勾手示意着帮忙举着电话的小米录直接把手机卡在了杯架当间。 “时间虽然暂时拿不准……不过跟宋亦珂挺熟的那个洪大哥提了一嘴,说青韵桠居对面那个商场,之前因为半夜倒腾废料废铁倒卖的事儿,承包的老板带的都不是固定的施工队,前段时间基本都是清早去等活儿的小广场点人,当天干活儿当天结款。而且柴卿出事当天,洪大哥明确表示,宋亦珂确实没有跟他们一道去青韵桠居那边,因为头两天宋亦珂干活儿砸到了后脖颈,晕了半个点,老板那边怕出问题,就没再让他过来。但话赶话说到这,宋亦珂对于柴卿家附近情况比较熟悉这件事,基本上可以板上钉钉。” 顾形“咔哒”一声撂下了边听电话边喝汤溜缝儿的面碗:“宋亦珂在人才市场小广场趴活儿趴了多长时间?” “宋亦珂他自己说,是从酒后寻衅滋事毁物伤人判罚服刑出狱之后,打两份工。我倒是撺掇小米录把宋亦珂支走,又问了一下洪大哥——他原先是正经跟着包工头的,外地的工程结束再加上年节之后他那个老板结工资欠了债暂时不干了,这才来小广场蹲点儿,在这儿忙活的日子可能比宋亦珂还短。” 江陌撇了下嘴角,一脚刹车躲开了不知道从康关镇前哪个村子里哪户人家窜出来横穿马路的大黄狗,略微“啧”了一声:“山前酒吧的工作有倒班,一般宋亦珂不当值,有空闲有精力他就会在人才市场的小广场蹲一天,小客车的司机对他印象也挺深,不过师父……有个事儿我觉得吧,得上点儿心。” “钱安遇害当天,宋亦珂也不当班……嘿,就陈佐奕要死的时候,他在山前酒吧里面。”顾形“哗啦哗啦”地翻了翻先前汇总的卷宗笔录,一心二用地回了江陌一嘴,“有话就说,少卖关子。” “那个小客车司机不认人。” “不认人?”顾形又呛了一下,“他不说对宋亦珂印象挺深?” “小客车那司机大哥可能有点儿脸盲,搭茬儿闲扯的时候跟旁边的瓦匠随便问了几句,结果那人根本就不认识这司机大哥,他们这片儿干活的,人都是一批一批的来回流动,这客车司机把他认成了昨天刚接活儿走的一个水电工。小宋保安也一样,乍一看脸,他根本就没认出来,扫了一眼衣服打扮才叫上名字。”江陌呵声解释完,又言简意赅地落下一句作结:“那客车司机只认衣服,根本就不认脸。” “……这么来看的话,派出所那边后续排查询问过的证词,少说也掺了一半儿的水分……我说刚交警支队怎么打电话过来骂人,你是又坑王嘉皓找交警支队帮你盯人是吧?待会儿我安排人接班,你找你老同学帮忙,能不能隔三岔五也换个人,别可着那一个傻子祸害——” 顾形沉了口气,忽然低声笑了笑。他估么着是伸手捞住了一脑门子疑惑不解不知道从哪儿插句话进来的肖乐天,窸窸窣窣地把他这小徒弟压在了电话跟前,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开口直问:“不过……师姐……这话都问到家门口了,你就不怕宋亦珂琢磨过味儿来,趁着案情没明确,连夜跑路再也不回来?” 电话那头声音未落,全程歪在副驾驶上拽着安全带旁听的小米录也小鸡啄米似的好奇地点了点脑袋。 江陌偏头请示了一下她师父的意见,听见他甩手不管无奈摇头,敛着眉毛瞭见路面前方不远的疗养院指示牌,轻轻地带了一把方向盘。 “如果这些都是巧合,宋亦珂没必要心虚。如果不是,那也就意味着只要宋之温还活着,凶手就不会逃跑。他的仇,还没报完。” 城郊医院的外墙栅栏刚挂上一溜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本院的条幅,用心良苦地在为政府合作项目的落实推进小小地沾挂些面子上的铺垫。 停车场入口的智能识别闸机估计是不太灵敏,帮忙扯拽着横幅的保安大哥离得老远就朝着江陌这台车招手,提溜着松松垮垮的保安服新裤子往亭子的方向踩了几步,勉勉强强地试着把杆子遥控抬起来。 瞧着医院走廊里的标语易拉宝,双方框架合作的签署估么着已经进入了筹备稳妥的倒计时阶段,院办院务身兼数职的企业家领导们八成都挺珍惜民办私立医院这最后一段美妙的自由时间,行政专属的停车场办公区临近晌午时分才零星地瞧见有人来上班。 江陌窝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干等得犯困,眯缝着眼睛迷瞪了半天,被时刻紧绷不怎么习惯跑外勤的小米录推了推肩膀才忽忽悠悠地睁开眼,打着哈欠眺见抱了一摞院方记录文件推门进来的护士长卢金锦,吸了吸鼻子快步迎上前。 “久等了江警官米警官,实在抱歉,毕竟涉及到患者隐私,我们私立疗养院也比较看重这一点,所以要等领导过来签字才能调档案。” 卢金锦微妙地侧身避开了江陌探伸过来帮忙的胳膊,强迫症似的一丝不苟地把文件依照时间次序码放在桌面,这才抬起掌心示意,撤步退到了会议桌的另一边:“您先看,这是您要的疗养院近三年的患者名单和缴费记录。宋晚晚的话,正好就在第一篇。” 第四百零一章 帮凶-院长(上) 案六帮凶 六十六院长(上) “宋晚晚来到疗养院办理手续定期缴费的签名,怎么都是她自己的名字?” 江陌抖搂开缴费手续的文件夹,依照时间顺序逐页浏览,刮着眉骨使劲儿睁了下眼睛,稍微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翻找出一张薛一恋近期就职拍摄的工作照片,先往执法仪摄像头跟前端正地展示了两秒,随即翻转过屏幕,径直抵凑到护士长卢金锦面前,“给宋晚晚办理入院的人是她吗?还是——” 江陌把手机定定地举在半空,栽歪着身子倚在桌沿,抻长了脖子把照片扒拉到最新那张从旁偷拍的宋亦珂,敷衍地往记录仪的方向晃了一眼,“还是他?” “男孩儿肯定不是。宋晚晚来医院的时候好像就跟了一个女孩在身边——”卢金锦先缓慢地端持着两杯水位一致的纸杯温水摆置在江陌和米录的手边,还算配合地往照片上扫量了几眼,又主动翘起指尖隔空示意着江陌翻找回先前那张照片,抿着嘴唇仔细琢磨了片晌,皱着眉毛有点儿为难。 “这还真不敢确定……这洋洋气气化着妆烫着大波浪的,那会儿跟救护车送宋晚晚来疗养院的女孩……我就只记得干巴巴的不太起眼,模样……不太敢保准。毕竟我们和那个跟车的女孩这几年加一块儿也没碰过几面,宋晚晚的情况家属陪护没有意义,而且好像听说那女孩儿连朋友都算不上,就是个帮忙的室友,帮忙转院没多久还结婚了……我估么着不留她自己的身份信息联系方式跟这个多少有点儿关联,这种情况就怕被拖累,也属实不太方便经常过来——可能……缴费窗口的会计都比我们见的次数多一点。就是我们那个老会计前几天退休跟儿子搬去外地了,要问的话可能比较麻烦。” 卢金锦像是没遮没掩主动配合的一连串闲谈交待砸得负责临时记录的小米录抄着圆珠笔好半天没抬起头来。江陌却撂下手机,大喇喇地把薛一恋的照片摆在桌面,没锁屏,捧着文件夹定定地在卢金锦的脸上多看了几眼,耷下视线若有所思地掀页,指甲用力抠蹭着最后这两张单据上被复印模糊处理过后也明显出现过卡顿临摹痕迹的“宋晚晚”签名,没急着开口询问,只是拎杯喝水的动作掀起眼皮瞭了卢金锦一眼,然后觑着她无懈可击的面皮底下因为一瞬绷紧而下意识滚动吞咽的喉咙,略微挑了下眉梢,旁敲侧击的问了一嘴。 “前面都是原件啊,这两张怎么变成复印的了?” 卢金锦显然没料到江陌会随手捡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去,有点儿跑调地蹦了两个字,又尴尬地清了下嗓子,重新校准挑起一副看似合理的情绪,无奈地叹了口气:“啊……这——咳咳,这都是宋晚晚办出院的时候后补的。刚不是说老会计退休了嘛,新来那女孩刚交接之后稀里糊涂的,签完字让她把几联单子的原件拿走了,这都是后来扫描存档处理的。” “正好话赶话说到这儿……”江陌像是对签字上的丁点儿隐晦兴趣寥寥,若有所思地撇了下嘴角就没再追问,圈着文件夹稍微倾身上前,撑抵在会议桌沿,“宋晚晚在这呆了三年,这治疗的费用可挺高,之前我们领导也来问过是吧,尤其咱们这儿还是私立的疗养院……她怎么突然就要出院啊?是医药费的问题还是什么情况?她现在的状态没有专业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能撑多长时间?” 卢金锦闻言一怔,始终绷持着严谨的眉毛微微上抬,隐约露出丁点儿不着痕迹的骄傲:“宋晚晚的情况之前还算稳定,但最近真的是不太好,刚开始好像是有赔偿款吧,她那个室友就隔一段时间定期过来缴费,后来绝大多数都是我们梁总个人垫付的,这个缴费单无非就是为了疗养院运营的流水。但前阵子宋晚晚的状况恶化,估计是一直没露面的亲戚朋友不想看她在床上插管子遭罪,这才把人接出院,出去估计也撑不了太久……诶——” 卢金锦话说半道,忽然拧着眉头回想了片晌。她不好意思地举手示意,得了江陌的允许才重新按亮了摆在桌面上的手机,确认了一眼屏幕上的照片,笃定地一拍桌面:“我就说看着她有点儿眼熟,这不是那天开车过来接宋晚晚的大波浪嘛——没错,就是她。” “但这人失踪了……” 江陌冷哼了一声,拢着文件夹仰靠在椅背上面,扬起下颏略微睨视着卢金锦眼尾处一瞬即过的抽动,屈指敲了敲文件纸面:“你们疗养院倒是把事儿捋得够圆满的啊……这点儿屎盆子全扣在她头上倒是挺方便。翻来覆去什么都交代,里里外外什么都跟你们没关——哦对,就学雷锋做好事儿,是你们梁总干的。” 卢金锦快速地眨了眨眼,眉心不满地蹙成一团,但这点儿情绪倒是炉火纯青得看不大出来究竟是真的还是表演:“江警官,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配合调查,怎么在您嘴里成了……” “还能什么意思,字面意思。”江陌懒得跟她浪费时间,掀起文件夹砸在卢金锦面前,“给宋晚晚签字办出院手续和入院手续的笔迹根本就是两个人!卢护士长,宋晚晚在这躺了三年,在此期间有人来缴费办过手续并且有过医嘱相关的签字,你跟我说你不认识——” “叩叩叩!” 江陌话正咄咄说着,会客室的磨砂玻璃门板上就传来三声有些急迫的叩响。小米录蒙头蒙脑地抬眼,征询开门确认与否的眼神有点儿怯懦地撞上了江陌被打断得不耐烦的视线。 屋子里一瞬无声。 然而没等江陌敛着眉头开口应答,门外那道挺拔熟悉的身影就已经自顾自地推开门板跻身进来,似是无意地眺见遍地的剑拔弩张,进退为难地缩着肩膀抬了下胳膊,不大自在地朝着江陌的方向略微点了下脑袋。 “呃……我可能进来的不是时候是吧?江警官。”梁霁僵紧了一刹,肩膀就松缓展开,招呼寒暄似的跟卢金锦颔首示意,随即解开了西装襟扣,拖了把椅子坐定在江陌对面。 “刚在停车场看见了江警官的车,我这边也接到电话说需要配合调查,我们新院长暂时还没接手各方面工作,宋晚晚的情况我也大概了解……我在这儿旁听补充一下,江警官?你不介意吧?” 第四百零二章 帮凶-院长(下) 案六帮凶 六十六院长(下) 会客室的落地玻璃幕墙上半敞着一扇新近更换过家具正在通风换气的下推窗。 窗外楼下片刻前还空荡安静的行政办公区专用内部停车场不知道打哪儿开了两辆载重的皮卡进院,八成是在等人对接带路,踩了脚刹车没熄火,发动机“呼哧呼哧”的轰隆作响。 江陌睨眼看向一桌之隔的梁霁,余光又捎带着瞥了眼像是总算盼来了救星全然一副不卑不惧的卢金锦,心气儿不顺地被突然闯进来的噪声烦扰得眉头一紧,扬手就掀推开本意对峙逼问想蒙骗出什么只言片语的文件夹,重重地靠回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阴阳怪气。 “梁总来得还真是巧啊,还捎带着楼下两台卡车帮忙鼓掌叫好。” 江陌歪过脑袋往楼下眺,眯缝起眼睛确认过卡车上喷涂的公司图标,略微抬了下眉毛,视线剐在得了梁霁准允就迈步上前扯拽关窗的卢护士长身上,“……还是徐经理家代理的药械设备,想拿这单合同当订婚的敲门砖?” “……盛城国际毕竟一直都有医药疗养的商业板块,以前是城郊这边医院疗养院都不大成熟完善,日后有机会合作项目,这只是正常的业务往来,跟我和沐扬的婚事无关。” 梁霁佯装无知无觉地附和一笑,不过大概是或多或少被江陌戳中了痛处,那点儿逢迎往来公事公办的笑意险些僵在嘴角,颊侧不自觉地抽动了一瞬,偏头低声去问卢金锦当前是就什么问题在跟江警官友好探讨——卢金锦有倚有仗之余,脸上谨慎的表情崩了少说一半,自以为不大明显地剜了江陌一眼,半掩在嘴边凑到梁霁右肩。 梁霁先假模假式地颔首致歉,转而大致听懂了卢金锦的提点交待,抬手在她没完没了的嘴边一拦,扥着衣角整理了一下西装,抖搂开一派配合坦然:“关于签字的事逐级上报过,我也大概知情,这种问题卢护士长肯定是不大方便,不管江警官怎么追问,涉及到患者和家属隐私的事她也不敢随随便便——哦不好意思,我不是说警方调查随便的意思,我是说,这种常规的走访盘问,没有正式公文的话,有的VIP会跟着不知道打哪儿听来风声,找我们的麻烦……这些问题,也就院长级别的才敢一力承担。” 江陌笑了一声,也抬着眉毛假装对于梁霁旁敲侧击不够流程级别的指摘听而不闻,只稍微扬起下颏指使着傻呆在那儿好半天的小米录调整一下记录仪的镜头方向,直截了当地开口追问:“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兜圈子——听梁总的意思,您知道替宋晚晚签字办手续的两个人,分别是谁?” “把宋晚晚送到疗养院的人是薛一恋。她一直都在想办法替宋晚晚解决一部分治疗费,所以在陈佐奕那边当秘——秘书,我虽然不清楚她知不知道宋晚晚跳楼的事可能跟富安兴城有关,但是在不违法乱纪的前提下帮忙打个遮掩这事儿,对于我们来讲并不困难。毕竟几个月之前……挖心案这件事,我们也猜不到来龙去脉。” 梁霁没点头,前半段话像是知无不言,停顿了两秒的后半段眼瞧着就是在打马虎眼:“……至于宋晚晚出院手续和最近的两个签名是出自谁的手,我就不大清楚了。” 江陌一错不错地看向梁霁,半晌落下视线,无语又憋气地嗤笑了两声,伸手捞回文件夹一心二用地翻,“不违法乱纪的前提下……呵,前几天我们两个组长来问的时候还费了挺大劲呢……看来宋晚晚的事儿传得倒挺快。” “这件事前两三年在圈子里只能算是八卦,现在坐实了,难免好奇多问——”梁霁挑眼估量着桌子对面那位明显在蓄力找茬儿的江警官,轻轻搔刮了一下眉尾,稍微思索几秒,沉声又补充了一句留有余地出来,“不过不清楚不代表没见过。宋晚晚在我们这的年头不短,这种放弃维系生命体征坚持要出院的行为院里的医生也在劝,那天我正好过来,搭扫了一眼那个拿主意的人……” “好像穿着一个类似黑色冲锋衣的外套,衣服太宽大,身量拿不太准,还扣着帽子,帽子里面还压着棒球棒,基本看不到脸。”梁霁稍微后仰了下身子,比划了个扣着兜帽的姿势,随即状似难再回忆地摇头,说着话侧身看了卢金锦一眼,“不过时间不算太久远……需要监控的话,院方应该可以提供——诶那个监控应该还有对吧?” 卢金锦不大确认地皱了下鼻子:“正门进出肯定有,疗养院内不太保准,那段时间正赶上院内设施优化竞标政府项目,除了固定安保的位置,其他的都没有常开。” “兜了这么大一圈,白扯。”江陌先留意着梁霁对于冲锋衣的描述蹙了下眉,旋即扬手截住梁霁忧心误会的解释,撩起视线看了他一眼:“不过倒是没想到,梁总百忙之中还能对这么个出现次数不多甚至没打过什么交道的人印象这么深。” “宋晚晚是一方面,不管怎么说,毕竟也出手帮助过,虽然可能只是捐了一点钱,但对于资助过的人,难免多留心一点。” 梁霁微微一笑,重新找补回那张无懈可击的公式化笑脸:“……除此之外,惦记着那个冲锋衣主要还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我不知道卢护士长跟你提到没有……我们疗养院另外还有一位患者,跟宋晚晚有关——” “她是大概两年前,不知道从谁那儿得知的消息,从外地赶到我们这儿来探望宋晚晚,结果刚进病房看见患者的治疗情况,一时情绪激动,估计再加上自身的慢性疾病,直接就是脑干出血,虽说就在医院里抢救及时……但也没能彻底救回来,她又没别的家属可以联系,就这么机缘巧合的被迫留在我们疗养院,前段时间刚去世……给患者开具死亡证明办理手续期间,那个冲锋衣也陪同着薛一恋,在我们这里露过一面。” 江陌难得对梁霁的话认可点头,耷眼仔细辨识着文件纸页上的字迹,折过前篇核对笔锋转折摩挲了半天,并指在档案边缘轻轻一弹。 “缙柏县民营福利院的院长,宋梅殷。” 第四百零三章 帮凶-挂名(上) 案六帮凶 六十七挂名(上) “宋梅殷死了?!” 肖乐天背手凑在正忙着检查会议室电脑主机硬件故障的米录身边,弓腰撅腚歪着脑袋,稀里糊涂地就学会了怎么拆卸开机就完蛋的主机散热挡板,嘶声好奇的手指尖刚点在那张附着灰尘的内存条上面,会议桌上外接了九块九包邮小音响的笔记本电脑就一惊一乍地爆发出一阵“滋啦啦”失真喷麦的惊诧声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哆嗦着肩膀晃了个趔趄。 黄星骏像把有线耳机的麦克风含在了嗓子眼儿,喇叭似的刚吆喝了一声,就被旁边嫌弃他一个人占满了整张屏幕的大脸,挪到标间另一张窄床上单独举起手机进入线上会议室的林宇蹬腿踹了一脚,“诶哟”地没躲开,差点儿从床沿上一屁股掉下来,连带着线上会议的屏幕都忽忽悠悠地花成一片,兀自栽歪着调整了好半天,才有点儿凌乱尴尬地冲着手机摄像头耙了耙乱七八糟的脑袋,接着那句炸麦把后半段话说完。 “我怎么记着先前小米录整理宋晚晚履历的时候查过啊……宋梅殷一辈子没结婚,那会儿收养有要求还是怎么的,宋晚晚的监护权挂不到她个人名下就只能一直留在民营福利院,我跟林林来缙柏县不就是惦记找一找这老院长,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宋晚晚被接出疗养院之后安置在了什么地界儿——合着我俩蹽腿儿跑了一天,白忙活?!嘶——不对啊,死了派出所怎么查的登记住址,没销户?” 江陌瞥了眼还在走廊里转圈儿打电话的顾形,磕平码齐了小米录破除万难地从护士站复印回来的档案记录,先摇了摇头,又瞭着电脑屏幕上那两张信号不好的脸,叹气开口。 “梁霁反正就是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路数,说是配合,但不拿红头文件或者法院批条过来就找茬儿磨蹭,模棱两可地提了一嘴那段时间他们正在忙着竞标政府项目,宋梅殷宋院长那会儿开民营福利院的时候,帮忙推荐认养过一个男孩儿,现在这人在咱们盛安城建这一块当个什么秘书——梁霁说他当时自作聪明想拉架关系,处理宋院长身后问题的时候就是家属怎么要求疗养院怎么办,连结算款都免了……外加上宋梅殷户籍不在盛安,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死亡证明开了就算完,谁成想薛一恋和疑犯办完手续一把火燎成一盒骨灰回去,户籍没动弹——到头来马屁没拍上,还摊上这么大个麻烦。” 肖乐天蹲在小米录身边琢磨了一溜十三招也没在电脑主机那一堆线路模板当间研究出什么名堂,竖着耳朵听见他师姐的话,碰了碰小米录的肩膀就站起来,“这梁霁还真是……想拉关系想疯了吧,沾着一丁点儿的边都想鼓捣出什么猫腻来。” “城郊医院现在民办承接一部分公办的业务,疗养院又划在开发项目的区域里面,要么师父让你躲远点儿,别万里有个一被他撞见……你爸和你姐夫城建规划的工作还怎么干?” 江陌呵声摇了摇脑袋,”正经事儿还没落定呢,梁霁就逮着小米录跟着卢护士长去汇总复印资料拷贝监控视频的空当,问我今天你怎么没来?要不然正好请你吃个便饭。“ 肖乐天端着肩膀,默默地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怪吓人……你怎么说的师姐?” “说你缺心眼儿,昨天大半夜用凉水洗头提神,眯一觉起来烧成傻子了——你前几天刚干过这事儿,不算坑蒙拐骗。”江陌回想了一下梁霁那张明目张胆铺展着不拘小节与野心澎湃的脸,莫名不自在地缩了下肩,“他连我的关系都惦记呢,还说什么都是DRG俱乐部的家属,以后一起吃个饭……他也不怕我把他家里扒个底儿朝天。” “——你可离他远点儿,经侦那边可还暗地里排查他们哥儿俩身上那点儿账面呢。”顾形倚着小会议室的门框,捂着话筒先横插了句敲打进来,指甲抠了抠老宋修门的时候加固缓冲拿五零二粘垫在门框沿缝里的自行车内胎,迅速地对着电话那头补了两句“身体重要,注意安全”的交待,转身阖紧门板坐回到笔记本的镜头跟前,朝着江陌晃了晃手机。 “宋亦珂有陈锐盯着呢,等他消息——把刚才你跟米录在疗养院那边的事说完,除了发现了一个跟柴卿案发现场附近监控里出现的装扮类似的嫌疑人,他跟薛一恋关系很近……还有那个宋梅殷,怎么推断的——宋晚晚可能已经没命活找不到的原因?” 江陌点头,招来刚从电脑主机跟前沾了一脑门子汗站起身来的小米警官,示意着他把刚才梳理过的证据文档投放到线上会议的共享画面:“单看这个病历上的用药记录没什么问题,不过后来让米录牺牲了一下色相,捎带着送一个疗养院监护区小护士下班的路上,聊了一下宋晚晚出院前的事情。” 小米录心无旁骛地端坐在笔记本电脑跟前当技术员,眨巴着眼睛接住江陌递来的眼色,缓慢地反应了几秒才恍然,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语速温吞地续上前言。 “那个捎回市区的小护士叫沙娜,我刚开始没怎么注意……还是江师姐趁她下班前留意到胸口的铭牌,提了一句我才想起来,宋晚晚和宋梅殷执行医嘱的记录上,都有这个小护士的签字交接。” “在路上简单地聊了聊,宋梅殷宋院长的死因倒是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脑干出血,本身这个情况维持体征就比较困难,外加上脏器循环逐渐衰竭,针对加重的病症换药处置之后很容易诱发二次出血。” 小米录几乎能一板一眼地将小护士沙娜连说带比划的闲聊一字不差地复述下来,略微停顿了片刻,瞄见江陌的颔首肯定才继续道:“但宋晚晚的实际情况,从沙娜护士嘴里讲出来,似乎跟医嘱病历上的用药记录……不太一样。” 顾形略微挑了下眉毛:“怎么说?” “不管是卢护士长还是沙娜护士,都有意无意地提到过一件事,宋晚晚的情况在变差,甚至离院之前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但是——”小米录低头扎向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调整了一下正在共享的文件页面,用鼠标滑动圈点。 “病历医嘱上面,在宋晚晚出院前,已经有至少半年的时间,没有换过药,或是调整过治疗方案。” 第四百零四章 帮凶-挂名(下) 案六帮凶 六十七挂名(下) “这也敢造假?” 顾形使劲儿抹了下脸,又捏搓了两把下颏上冒了茬儿的胡渣,嘶声正要回话,线上会议另一端的黄星骏就听着信号延迟了两秒的质疑反问,撩起胳膊猛地在自己大腿上一砸,回身试图扯拽着离他老远的林宇一道张嘴插话。 “诶!先前就因为那个药的事儿咱们俩那么折腾……私底下拿过期药兜售制假的有他们医院的份儿对吧?!后来还有尾随杀人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哦对,程烨,程烨自杀之后抢救用药的问题没落定呢,现在再加上个宋晚晚……合着查来查去,问题一大堆,底子反倒还干净了?!不是顾队……这梁霁到底什么情况啊,且不说跟梁明沾边那一摊子烂事儿他一天找八百个借口撇得一干二净,现在都蹬鼻子上脸玩儿猫腻玩儿到咱眼皮子底下了,还这么干巴巴看着?” “你是把耳机线的麦克风吃了是怎么的……你跟林宇俩人一个手机就得了!搁视频里就听见你这大嗓门儿的回音。”顾形抬手把几乎塞在他怀里的小音响调转方向挪到江陌的手边,捂着震得嗡嗡响的耳朵搓了两下,撩起视线看了眼揣着胳膊忿忿挨在他师姐身边的肖乐天。 “我前两天还真就找秦肇平——就是乐天儿他姐夫,搞规划开发的,找他问了一下,梁霁他这个民营医院疗养院惦记郊区再开发的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了,想搭上这趟顺风车,少说半年前就得开始琢磨着怎么把手里这些坑坑洼洼的烂摊子找补平整……你现在支个嘴说人家违法犯罪,证据呢?捏不住现形就先扣帽子?扭身他就能把这些烂透的底子抖落在哪个倒霉催的替罪羊身上,你落不着好处不说,这纳税大户的事儿,市里领导你给不给交待?” 顾形瞄见小米录那双话听半道就迷迷瞪瞪的眼睛,补了句解释在先,转头嗤声看着黄星骏那张撂下手机凑到林宇脑袋旁边被前置镜头牵拽得畸变窝囊的脸,噎下嗓子眼儿里只能从长计议的无奈,“疗养院的情况目前差不多就这样,医院那边零零碎碎提供的监控基本等于没用,薛一恋接走宋晚晚的车没进院,车牌就甭想了,连车型都只拍到一个轮廓。跟宋晚晚有关联有报复动机的嫌疑人,估计得看你们那边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怎么样,抛开宋梅殷没销户这个情况,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收获?” 林宇端着手机点了点头,余光觑着老实窝在旁边的黄星骏没咋咋呼呼地开口,拽下一只耳机往他手里一丢,下意识地凑近手机话筒:“宋梅殷宋院长开的这个缙柏县民营福利院早些年也就是个农村收留弃婴孤儿的托管班,根本没划归在正经带牌照的福利机构里面,当初宋梅殷院长照顾的那些孩子,为了能正常上学,都是通过其他福利机构记挂在亲戚朋友的户口上面,后来她这边的证照办下来,有朋友家里没孩子或者是两口子心善的,这名字也就挂在那儿没动弹,有的可能是忌讳或者添了新丁有旁的打算,就会把那孩子的户口重新签回疗养院——” “薛一恋算命好的,养父母年纪大而且膝下无子女,时不时地还能从旁照顾着她,四年多快五年以前吧,老两口相继得病去世,薛一恋这才辗转定居在了盛安。宋晚晚的运气就差了一点,她挂名的那对养父母好像名义上收养的隔年就有了孩子,不过那孩子小儿麻痹,那两口子就觉得宋晚晚晦气,着急忙慌地就退回福利院了,所以宋晚晚的户籍才一直在福利院那边,一直到大学,以人才引进的名义迁到盛安。” “薛一恋养父母去世的时间,倒是跟她跑到盛安来跟宋晚晚合租的时间基本相符……”江陌低头扫了眼林宇预先发在手机上的翻拍照片,沉了声轻叹:“不过照这么看,跟宋晚晚关系比较亲近的社会关系,只靠着福利院这条线,不一定完全可查啊……单就薛一恋这户籍,从头到尾就没落在过福利院,人员有够分散的……” 顾形闻言敛眉,扬起下颏朝着摄像头的方向一点,“派出所那边能协助吗?” “够呛。”林宇皱巴着一张脸晃了晃脑袋,“派出所那边条件确实比较为难,而且真要是一点一点查档案,估计得到缙柏县县公安局那边,而且他们这边……孩子缺登记的情况,我只能说,不少见,尤其是女孩儿,外加上这刚知道宋梅殷宋院长已经去世了——她因为民营福利院被县里头的相关部门特聘过,脑袋上还挂着公家的头衔,现在人都没了,月月退休工资和抚恤金还照发着呢。” 顾形掐紧眉心强提精神的动作倏地一顿,猛地抬起脑袋,又头晕眼花地眨了眨眼,“……工资和抚恤金还照发?账户能查到吗?” “黄星骏刚才被宋梅殷的死讯吓了一跳就是因为这个。宋院长的账户是有流水的,而且最近的一笔应该就在两天前。”林宇总算抽空回头瞥了黄星骏一眼,一言难尽地看他拎着耳机带不上去,正闹心得抓耳挠腮,一把薅住他的领口,勾着手指往他耳朵上一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缓慢地把话说完:“不过要是现在这么一想,宋梅殷那张家底还算丰厚的银行卡,估计就是薛一恋和嫌疑人带着宋晚晚消失期间,主要的经济来源。” “银行流水的文件拿回来了吗——”顾形大致翻了翻摆在桌沿手边的卷宗文件,略微一顿,蓦地抬眼:“你刚说……‘应该’?确切的流水还没拿到?” “那银行整事儿呢。”戴好耳机的黄星骏探头往前一凑,直截了当地插话进来:“给咱们办业务的柜员还是经理的,刚开始咨询的时候好好的,后来说要打流水单子拿走取证就不行了,拽着他们派出所的副所长作证都不行,非得要盖戳的文书……出门之后副所长才告诉我们俩,刚看见银行当班的主管,好像也是当初被宋梅殷院长送养的孩子,关系一环套一环,估计怕出事儿,没纸面上的文件,磨破嘴皮子说破天也白搭。” 林宇抬手推开黄星骏碍事儿的脑袋:“文书的事儿好办,就是得等明天,银行那边最多也就是个拖延。” 顾形点头,掏出手机翻了一通联系人电话簿,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就把手机重新往桌面上一扣,先把托人找关系的事儿囫囵往高局脑袋上一丢,随即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又弹指虚点在线上会议的摄像头:“另外,明天抽空,最好往那个原来民营福利院的地儿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其他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