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中兰》 01.朝雪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 少女抱着剑坐于客栈外的树上,双眸微闔,似是假寐,忽而耳廓轻动,远处枯叶被踩碎的脆响便随风传入耳中。 速度极快,约莫便是黄昏时从雪山下就跟着的那拨人。 脚步声渐近,她微微睁眼,将手中的柔骨剑握得更紧,目光于夜色中淡然却暗藏锋芒。 未久,五具尸身横陈血泊,死状并不可怕,只在脖颈上落下一道极薄的致命伤。少女随意用一具尸身的衣袖拭去剑上血跡,从那人身上扯下一块琉璃製的令牌,走到有月光处瞧了眼,眉头登时紧锁几分。 她刻意放轻脚步声,悄悄找到其中一间房,榻上的人睡得正欢,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口中喃喃自语,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白凝风、白凝风。」 少女抬手摇了睡死的那人两下,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只好叹了口气,随手帮她按了按被子,又到隔壁间去敲门。 反正麻烦不知道她和自己是一伙的,不会找她,只要确保有人守着就行。 「姐?你不是先去北面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姜瑾安站在门边打呵欠,瞥见她手上的血跡后忽然怪叫一声瞪大眼睛,旋即被摀住嘴拉出房门,「姐……你、你……呜……」 「闭嘴,听我说。」她拽着跳脚的少年进了白凝风那屋,不轻不重瞪了他一眼,后者忙不迭点头。 过没多久,少女就在姜瑾安的目送下出了客栈。 子时的莫灵城很安静,除了满街的月光和偶尔跑过的猫犬外,再无旁物,她随手将令牌塞进怀里,往身后的客栈稍作张望,便往东面走去。 最终,她站定于一家茶楼前,伸手拨响了门边的银铃。 「来者何人?」 很快地,里头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虽似冰雪般漠然,却好听得紧,是那种一听便难以忘记的声音,至少于自小听力出眾的她而言是这样的。 「我姓姜。」少女低朝着门道,「从紫阳城来的。」 里头的人沉默片刻,语调微微扬起:「玉灵湖的人?」 少女闻言顿了顿,很快答道:「不是,只不过城里小门小派的门徒,恰好姓姜罢了。」 那人不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过了好久才又开口说话:「朝雪阁,迎客。」 这下姜瑜才松下口气,不过入内前为了保险,还是将柔骨收回了自己心头的灵海里。 柔骨剑,四大灵器之一,和璧淮簫、流羽扇、追魂锁同出自于上古巧匠灵嵩之手,为青岳大陆赫赫有名的第一名剑,数百年来皆由玉灵湖一脉继承。虽然它看似与寻常之剑没有不同,却可随灵力转动而化软剑之态,至柔至刚,变幻莫测,比其他名剑招式多出几分无常,胜在一个「巧」字。 这东西太过招眼,像朝雪阁这种组织的地方主事者不可能认不出来,身为一个刚被追杀的人,身份这种东西还是藏着好,谁知道又会出什么破烂事。 她反手关上门,回身只见楼中灯火通明,空无一人,就连方才说话那人也不知去向。 「上楼来吧。」 姜瑜循声抬起头,才发现原是从二楼传音下来的,嘴上「哦」了一声便上楼去。 灵力传音之术,仅有施咒者指定的人方可听见,至于能传多远,取决于施咒者的灵力是否足够深厚,并没有上限。听那声音,这分阁主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了太多,灵力修为的境界却超出不少,估计得再练个五、六年才能追上。 少女上了二楼,顺着廊道直行到底,最终在走廊最深处见着一扇以檀木雕的门,刚才推开,便见一硕大银纹屏风拦在前头,月光清浅透入,茶烟裊裊间映出那一道人影,正执杯啜饮。 「你想问什么?」 姜瑜悠悠于屏风前落座,那人显然没有与她间聊的意思,开口便切入正题,随后影子低下头,又给她添了一盏茶。轻轻一嗅,那股清淡却带有些寒意的香味便鑽了进来,姜瑜心头一动,半晌才浅笑道:「敢问分阁主,烹的是什么茶?」 「凌兰,只盛于北面和东北雪山,物稀价高,保存期短,南面是没有的。」 「果然是凌兰花茶。」姜瑜喃喃自语,又问道,「很贵的话,是不是用得起的,大多都是像分阁主这样的有钱人?」 那人顿了顿,又答道:「是。」 「我记得我有个朋友,他也喜欢凌兰花的味道,可也没见他多有钱。」姜瑜若有所思地说罢,也不再多问,只从怀中摸出那块琉璃令牌,「我想知道,这块令牌上刻的是什么东西,你能告诉我吗?」 话音落下,那人放下茶盏,悠悠将一截手臂伸出屏风外,五指修长如玉,看上去竟比大多姑娘的手还要精緻漂亮。 姜瑜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将令牌轻轻放在他掌心。 透过屏风剪影,见那人执起令牌翻看了一会儿,动作停顿很久,姜瑜还以为他也不认识,只是面子掛不住不好说出来,便给了台阶道:「你要是不确定,想翻翻书册或典籍都可以,我……我不着急。」 「不着急?」 那人忽然轻笑,声音温和中夹着冷然与疏离,透过屏风看过来,朦胧不清,只能显出三分模样,姜瑜却无声屏住了气息。 美人如玉。 儘管隔了一层纱,就那么一层,她还是没出息地看呆了。 打八岁起,姜瑜就再没有说喜欢过什么东西,除了稍微偏好点吃食、好听的声音。 还有美人。 很小的时候,遇着好看的人就信,好看的人抱就不哭,好看的人才给牵着出门,好看的人才叫哥哥姐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姜瑜不仅有,还很多。 回到眼下,美人没理会她一瞬恍惚的表情,重新别过头,抬手拂过那块令牌的纹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人要取你性命,你不着急?」 姜瑜不由道:「这么明显吗?」 美人垂眸,淡淡道:「血的味道。」 看着手上没擦乾净的血跡,姜瑜抬了抬手无奈道:「行吧,我着急,快急死了,所以跟你客气一下而已。朝雪阁不是青岳事尽知吗,一块令牌而已,不算强人所难吧?别砸你阁主招牌。」 美人闻言轻笑,声音冷冷的,可听着却没有任何不礼貌的意思,好像只是单纯想笑而已,声线本就如此。 她很好笑吗。姜瑜摸摸下巴,心里打结。 「令牌上头刻的,是辉夜珠的纹路。」 美人忽然开口,姜瑜才把思绪拉回,「辉夜珠?那是什么?」 「鮫族圣物,是初代鮫皇的夫君赠与她的信物,通常为鮫皇或圣女所有,是崇高身份的象徵。」声音微顿,美人又道,「你认识鮫族之人?他们要杀你。」 姜瑜摇摇头,诚实答道:「知道存在,但一隻都没见过,更不认识。」 美人沉默了一下,将令牌还给她,给姜瑜简述了两句:「鮫人,是一种独立在人、灵、妖之外的生灵,不归属于任何族类,以女子为尊为皇,于东海自成一脉,繁衍千年。」 姜瑜接过东西,略扫一眼,「这些我还是知道的,不过我记得,大概十年之前,鮫族因一场变故已近覆灭,当时的鮫皇和圣女双双亡故,事发和死因都不明,但如今你又说这枚令牌上头刻的是辉夜珠的纹路,那是不是代表,鮫族还在东海一带,甚至是青岳有所活动,而且……」 「想杀你。」美人言简意賅。 「……」姜瑜一滞,「那我招谁惹谁了?」 「不知道。」 「你不知道?看来朝雪阁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 「……」 开个玩笑罢了。 于是姜瑜笑了笑,见美人没说话,又摸摸手中的令牌纹路问道:「我看这上头刻的怎么看都比较像星空,还有弦月,怎么会是珠子的纹路?」 「你确定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吗?」美人淡淡说道,「你没有时间了。」 姜瑜别过头,看向忽被一阵风吹动的窗子,嘎吱嘎吱地晃,一颗心没由来的一沉,终于正色道:「所以,这块令牌的所有者,或者说,以辉夜珠为象徵的组织,都和鮫族脱不了关係?」 「应是鮫族权贵。」 姜瑜想了想,手指轻轻敲着手心,又问:「那就分阁主所知,有没有这样的组织?」 这一回,美人沉默了很久,直到一丝血腥气味随着阵风从窗外透进来,掀起案上的纸张,才轻轻放下茶盏将其压住,站起身来。 「有。」他轻声说道。 姜瑜想再追问,可最终望向窗口叹了口气,同样站起身,隔着一扇屏风与那人相对而立,「我该走了,多少钱?」 美人沉默片刻,目光投了过来,「六个问题,三枚金珠。」 「……」 够花三个月了,怎么不去抢啊。 姜瑜稍微算了算,底气一下子就足了,眉头微微皱起:「你打劫的?我才问了四个问题,一个令牌花样、一个辉夜珠、一个谁会用还有一个你听没听说过,哪里六个了?」 只听美人慢条斯理道:「第一问,喝的什么茶,第二问,是不是有钱人才喝这茶。」 「……」 好傢伙。 黑心美人说得云淡风轻,十分坦然,丝毫没有一星半点开黑店的自觉。姜瑜哑口无言:「我们那不是在聊天吗?怎么还收钱?」 美人理直气和道:「我问了,你想问什么,便是交易开始。」 「……」 果然,越美好的东西越伤人,还伤荷包。 「行,给你了。」姜瑜看着美人的身影,无法辩驳,也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反正玉灵湖什么没有,金子最多,索性就掏了三枚金珠放到案上。 说罢后,姜瑜转身就要往楼下去,身后那人却出声叫住了她。 「你可以不出去。」美人伸手,用灵力将那三枚金珠收回袖中,「多出来的两个问题,当作你买了朝雪阁一夜庇护。」 姜瑜不明所以,回过头奇怪道:「但是,你们阁主不是有规矩,除了卖消息之外不能插手门派之争或私人恩怨吗?」 只见美人摇头,淡然道:「没有插手,只是正好,贵客的问题没问完罢了。」 如果说,姜瑜本来还有点被讹钱的闷气,只这一句话,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姜瑜想了想,最终将视线静静地投过去,问的问题却几分突兀:「分阁主,你能护着我一辈子吗?」 屏风后的身影一滞,似是意外,随后摇头道:「自然不能。」 姜瑜肯定地「嗯」了一声,又道:「那如果我今夜待在这里,换来暂时的平安无事,明日再走出这道门,该死的还是要死,对不对?」 闻言,那人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只有那双藏着月光的眼睛似有若无地落在她眸中。 「没有人能护谁一辈子,普天之下能庇护我的人只有我自己,所以这份情,我只能心领了。」姜瑜微微一笑,在松了口气之后将视线收回,「况且,如果我需要庇护的话,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比起一个陌生人,白凝风和姜瑾安都会是更好的选择,只可惜像她这样的人,独自死去就算了,没有拖别人下水的喜好。 最终,姜瑜在美人分阁主的目送下走向门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脚步停滞,一下回头望过去,隔着屏风对上了那双漾着浅光的眼眸。 「还有,虽然应该早有人和你说过,但不影响我再说一次实话。」她忽然弯起眼笑了下,「你好像长得还挺好看的哎。」 「……」 从美人分阁主那里离开后,姜瑜踩着步伐到楼下紧闭的正门前,没有半分犹豫一把将门推开。数道寒光映入眼帘,她眉梢微微一扬,没忍住笑出声:「这么热闹,挺给面子。」 她慢悠悠走出来,回头还不忘把门关了,免得一会儿让血溅进去。 姜瑜的手轻轻离开门框,脸上笑瞇瞇的模样在回过身的剎那烟消云散,神色冰冷,目光寒得像一把利刃。她笑了笑,除了那双眼睛,依然是如此漫不经心的样子。 像隻浴血自傲的孤狼。 沉沉夜幕里,悬月当空,星辰灿灿,映出这么多双眼眸下的肃杀,然到了最后,终究是一一暗下去,混着血腥味归于死寂。 这是她八岁以后头一回出玉灵湖,而今夜,也是她此生头一回,用手上的柔骨取人性命。 杀人的感觉很不好,但为了自保,就不能够拿敌人的性命当回事,你死我活,是再现实简单不过的生存法则。 姜瑜反手发力,划断一人的脖子,鲜血溅在朝雪阁前,却再也没有力气将手中的剑再次握紧。视线明暗模糊,她撑着身后的紧闭的门,望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那两人,手上快速地画着咒。 失血太多,拿不起剑,还断了一条腿。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若是成了,兴许还能再逃上一逃,只要回到客栈附近,这条命就算是捡了回来;可若不成,便注定只能葬身于此,有来无回。 姜瑜向后退了一点,目光紧盯那两人的脚步,心里头默默数着数,直至归一。 「破!」 她聚拢全身灵力抬掌朝那两人的方向打去,一道光于眼前闪动,如疾风般朝前笼至那两人身上,光芒刺眼使她下意识瞇起了眼。 …… 不对。 好像有哪里不对。 片刻后,姜瑜忽然反应过来,逆着光抬眸往身后看去——这么强大的灵力涌动,这不只是她的咒令。 只见朝雪阁前,美人分阁主迎风而立,白衣胜雪,簷下阴影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復又轻缓抬起手,遥遥指向了姜瑜所在的方向。 「闭眼。」 入耳的声音微冷,姜瑜心中一动,莫名没有犹豫,依言闔上了眸子。她依稀记得,好像曾经有一个人,也用了几乎一样的语气和她这么说过。 「诛。」 少年清冽的低喝于耳畔响起,纵是已然闭眼,仍旧可以感觉到后方于瞬间炸开了一道极为强烈刺眼的光芒,还有几声凄厉的惨叫。 良久,光芒渐歇,夜空下重归于一片寂静。姜瑜缓缓睁眼,身后那两人已然不见半点踪影,徒留地上那两滩人形的血跡,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这美人,非常暴力。 这是浮上姜瑜脑海中第一个想法。 少年回身取下门边的银铃收进袖中,又转过视线迎上她的目光,没有说一句话,于此同时,姜瑜无声地将柔骨往身后藏了藏。 月色皎洁,映在那张戴着银色面具的脸上,姜瑜心里缓缓浮出另外一个念头:朝雪阁挑分阁主,是不是真的很看脸? 黑眸淡淡,目光清碎,脸色虽白了些,却一点不病态,大半张像雪砌成的脸藏在面具之下,只有唇色是红的,鸦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如果说,方才隔着屏风只依稀觉得他骨相和气质很美,现在姜瑜可以说,这就是连皮相都好看得不得了的大美人一个。 不过,也只这么呆愣片刻,她很快地回过神来,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柔骨依然藏在身后。 「多谢。」她顿了顿,又低声道,「可是你这样,算管了阁外之事吧?如果让你们阁主知道了,你……」 「不算多管间事。」大美人别开眼睛,悠悠看向门上那道姜瑜没注意溅上的血痕,「他的血,溅到了。」 「……」姜瑜虽然还有话想问,最后望了望街巷尽头,觉得不是时候,还是又将话吞了回去,朝那人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多谢。」 而大美人只是回过身去,没再多看她,姜瑜也不以为意,转身往另外一头离去。直至脚步渐远,那人才微微回过身望着那道背影,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捏着指尖。 「紫阳城,姓姜。」 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人,俯身从满地的尸身上扯下一块和方才姜瑜手上一样的令牌,挥袖于路口设下了一道阵法。 片刻后,他随手将令牌掷向阵中,后者在触及的一瞬即化为齏粉,安静洒落在地上。 今夜的月光,是血的味道。 02.险生 这两三年来,朝雪阁和创立它的朝雪阁主于整个青岳,可说是一匹极为可怕的黑马。 虽没人知道阁主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生得怎样,可整个青岳里,却处处都是他的传闻。当然,依照人那总爱嚼舌根的天性,外貌特徵相比其他信息要更沸沸扬扬一些。 街坊盛传,朝雪阁主是一好酒的魁梧大汉,也有的说她是一风华绝代的年轻姑娘,但争论到底,最多的说法必属是一又老又沉闷的难看老头,出自一个曾坐到朝雪阁某地方的小分阁主之口。 不过,也就是这样一个口耳相传的奇人,起初仅凭莫灵城一间小茶楼,白日做生意夜间卖消息,在短短三五年里就成了全青岳最大、最强的情报组织,比当年名震一时的离缘阁林氏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分阁遍佈各地,无孔不入。 其中,在其他三大宗门絮云宫、烬尘山和玉灵湖所处的三方城里,朝雪阁另设了除去凝海涯青龙主阁以外的三个主要分阁,分别以白虎、朱雀、玄武为号。 姜瑜本以为只是断了几根骨头,还有几道皮肉伤,并无大碍,然而这么跌跌撞撞离开了这么个传说地后,视线却愈来愈模糊,四肢渐渐麻木,几乎都要迈不动脚步。 转过一个路口,停下来仔细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果然泛着不正常的黑血。 她白眼一翻,骂了句该死。 不等姜瑜想好怎么办,远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甚至比上一拨人更多上十几个,是从朝雪阁的反方向来的,而身后并没有响动。 居然没有选择夹击,鮫人脑子或许不太好。姜瑜暗自又骂。 照目前的情况,她已经失去一战的能力,只有逃跑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四下张望,姜瑜很快将目光锁在前边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上,拖着将要使不上力的四肢靠过去,一手挥开车帘撞了进去。 「什么……唔!」 里头有人! 大惊之下,姜瑜直接摸着黑扑上去捂住了那人的嘴,柔骨抵在他颈上,语调低沉冰冷:「想活命的话,闭嘴。」 黑暗之中,那人很快地安静下来,缓缓点头,可姜瑜仍旧没有放下柔骨,只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转而撩开车帘准备握住韁绳。 「什么人?!」 谁知才刚撩起帘子,又一张错愕的脸便映入了视线,手里拿着一把灵剑,应该是个修道者,车上这人的近卫。 姜瑜心中叫苦,面上却仍旧很冷,没有一点犹豫抬掌就要往他颈上劈去。就在这时,身后那人一把握住她手腕,力道不大,却足以一瞬间使她动弹不得。 「寧仞,驾车。」 少年的嗓音清润如水,似暖风拂林,听着倒舒心得紧。可惜姜瑜此时并没有心思想这些,只是反手扭开他的箝制,将他颈边的柔骨逼得更近些,望向车外那人,「我来不及解释,边走边说。」 「先把我家公子放开。」那名唤寧仞的少年同样神色凝重,紧盯着姜瑜的眼睛缓缓坐上马车,握着韁绳却没有动作。 姜瑜手上微微使劲,马车里的人便发出一声很轻的嘶声,脖颈渗出一丝鲜血,意思不言而喻。 「你!」 「寧仞,驾车。」 握剑的少年怒急,那人却丝毫不慌,纵然刀剑横颈,仍旧是温润如玉的声线,发出了一道让姜瑜都能感觉到几分威压的命令。车外人没有再违逆,甩动韁绳低低喝了一声,马车便动了起来,快速朝前奔驰而去。 姜瑜抵着那人的脖颈回到车内,于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不再多发一语。 若是多话让人发现她已是强弩之末,凭车内这人,哪怕无丝毫灵力,也可以轻易将自己捏死的。 然而,漆黑的马车里,被她拿剑扣在怀里的少年却忽然开口道:「姑娘,你的手,还好吗?」 因为距离过近,姜瑜下意识想离开一些,才发现自己中毒的手果然已经动不了分毫了。 她心道不好,正打算抬另外一隻手接过柔骨,视线却猛地亮起,几乎同时,手腕被轻轻一敲,剑便这么离了手,鏗鏘落在脚边。 姜瑜抬眸大惊,透过角落摇曳的烛火,终于看清了少年的样貌。 那是一张生得极其温和的面容。 眉目清俊,如水温润,鸦黑色的发因方才的拉扯而微微散在胸前,一身雪衣白裳,尘污不染,明明只是如此轻地望过来,却好像世间一切美好温柔的辞藻都是为他而生,完美得可怕。 只不过,姜瑜总觉得在那片温柔暖意的更深处,似乎隐隐藏着几分她读不懂的情绪,使那双眼眸同大海一样,幽深无底。 姜瑜正要开口,那人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马车外同时响起寧仞停下马车的吁声。 「来者何人?」是寧仞的声音。 「我等无意冒犯,只是在找一名女子,应已受重伤,不知公子可有见过此人?」 这伙傻逼鮫人。 姜瑜冷笑,听见寧仞又道:「未曾见过,几位大可离去。」 帘子外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有另一个声音道:「不知公子可否掀起车帘让我等一观?」 姜瑜心头一紧,想去捞脚边的柔骨,身旁的少年却又很快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扣在车壁上。清润的嗓音又贴着耳边响起:「几位,寻那女子做甚?」 此时此刻,姜瑜被抵在车边,挣扎无果只能扭过头闪开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心脏怦怦地直跳,她只能勉强凝神,听傻逼鮫人又道:「不过私人恩怨,两位不必多管间事,掀开车帘让我等一看便了。」 车内,那人低眸看向姜瑜,神色又凝重了几分。 姜瑜皱起眉,正当以为逃不掉,已经开始盘算杀出去有几分胜算的时候,那人忽然别开眼神轻轻一笑,眸光竟是透出几许轻松之意。 「凝海涯的车驾也要查吗?」他朝着外头冷笑出声,「后果,可担待得起?」 此言一出,车外登时陷入了沉默,姜瑜也不由瞪大了眼睛,直直望向那人含笑的侧脸。 「寧仞,把令牌给他们。」 一声令下,外头很快传来那些人低声的商量,随后轻哼一声:「苏家大公子的车驾,我等自然不敢衝撞,请吧。」 很快地,马车便驰出了老远。 姜瑜望着那人,手上挣扎了下,他才终于直起身,放开了扣着她的那隻手,「失礼了。」 他重新坐回原位,与姜瑜面对着面,眉梢眼角都是温和的模样,俯身想替她捡起那把剑,指尖却在碰到柔骨前顿了顿。 姜瑜见他将柔骨递过来,心里倒是想接过,却又动不了手,那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问道:「这剑我先替你收着,行吗?」 虽然知道眼前是凝海涯的人,可姜瑜还是摇了摇头,「我自己收着。」 那人未置一词,只是将柔骨放到了她身边,不再说话。捂着臂上的伤,姜瑜推开车窗往后看了几眼,才重新收回视线投向了车中那人。 「你姓苏?凝海涯的人?」她想了一下才道,「你是苏淮君?」 只见眼前人微微一笑,如阳和煦,朝她一拱手,语调温雅:「是,凝海涯苏淮君。」 姜瑜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几圈,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别开眼睛。 果然猜对了。 世人都说凝海涯两位公子,一个生得俊,一个生得美;一个如春水温润,一个如寒玉无瑕。 虽然简而言之都是长得好看吧,但性子却是天差地远的不同,总归一句话,一个爱笑,一个冷面,至于眼前这位,大概就是生得俊又温润如水的苏大公子了。 听闻他的生母,只是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甚至没有姓氏的女子,故而母子俩都不怎么受人待见。 同样处境相对劣势,姜瑜对眼前这人倒是多了几分亲切感。 「多谢。」她顿了顿又道,「我是……」 「把手给我。」苏淮君忽然朝她伸出手,并没有听完馀下的话,只是迎上她错愕的目光无奈一笑,「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你中毒了,我先替你看看。」 姜瑜点头,把手递了过去,握在那人手里。 苏淮君低眸看了看,伸手覆上她的伤口,一阵冰凉的感觉登时渗进来,流动于血液之中,整个人也舒服了不少。半晌,他收手撕开自己的衣袖替姜瑜包扎,「这毒我解不了,只能用灵力先止住毒性扩散,剩下的,只能回到凝海涯再行解毒。」 「嗯,谢谢。」姜瑜也动不了,便任他忙去,顺道将自己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对了,我刚刚是要说,我是玉灵湖姜家的人,来参加祭海大典的。」 少年的手一顿,抬起那双温和的眼眸,里头盛着明晃晃的讶异,可不知为何,姜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姜家人?姜家女儿……」他难得失神片刻,旋即露出了讶然的神情,低下头笑出了声,「原来是你。」 听苏淮君的语气,姜瑜不由疑惑道:「你知道我?」 明明自打八岁起,姜程璟那个便宜爹一直对外宣称她死了的,要不是自己争气,可能永远也踏不出玉灵湖那个鬼地方。 可这个人,他也太快接受姜家女儿没死这个事实了。 苏淮君的目光投向车外,神色若有所思地轻声叹息:「小时候远远见上一面,只不过,是十年前的事了。」 姜瑜一皱眉,又追问道:「十年前?那时我才八岁,也不记得我来过凝海涯,是怎么见到的?」 「那时候我十三岁多些,只远远见着一眼,只不过你娘是玉灵湖主母,我母亲认出了你娘罢了,你自然没印象。」少年笑着道,「况且,不是在凝海涯,是在东北雪山。」 「哦,我……好像记得那个地方,是我娘领着我去的,我在那儿待过半年,后来……」 姜瑜话说一半,却是一愣,旋即别开眼睛不再言语。 03.医者 一路上,姜瑜没再多话,大多时候都是苏淮君怕她无聊,才开口说几句,就这么有一点没一点地聊着,破晓前便赶到了凝海涯。 之后的事情,她也不太清楚,毒性纵然已减缓蔓延,却还是耽搁地有些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眼皮都睁不开。不知昏睡多久,姜瑜才被腿上传来的剧痛惊醒,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心里有些慌,不免挣扎了两下,有个人却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不让她乱动。 「骨头断了,别动。」 听见这道声音,她一下子定在原处,一声不吭,最后乖乖闭上了眼睛。 那人好像有点怀疑,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听话,便试探着放了手,而姜瑜倒是真的一动不动,只是顶着满头冷汗,大口喘着气。 之后接骨疗伤的过程有多痛苦根本不需赘述,姜瑜死咬着牙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那人见状只停下了手边动作,悉悉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张嘴。」 耳边又传来那人淡淡的嗓音,姜瑜不解地「啊」了一声,嘴里却忽然被放了一块帕子,上头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很熟悉。那人敲敲她的手腕,语气很轻:「咬着。」 姜瑜依言照做,可那人又停顿了很久,才轻声又说了句对不起。 她心里一愣,还没听懂这句莫名其妙的道歉是怎么来的,便感觉到一双手隔着一层衣物轻轻拢住她的腰,再然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人的手指细微移动着,语调微沉:「断了一根肋骨。」 谁让她断哪儿不好,断了肋骨。 姜瑜咬着帕子,额前的冷汗一滴一滴滚落,本想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眼下除了呜呜声,根本说不出其他有意义的字句,只好作罢。 当她静下来,感受着那双手从上头开始,一根一根骨头慢慢摸下来,如果说没有一点奇怪,那是假的,但如果认真想一想,是小命要紧还是胡思乱想要紧,好像也就没怎么样了。 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将手收回,姜瑜睁开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轻轻地「呜」了两声,示意那人把帕子拿开。 「我可以……咳,坐起来吗?」 这是她解放了自己的嘴后,用那副乾巴巴哑兮兮的喉咙说出的第一句话,可那人没有答应,反倒是很快地盖了一条被子在她身上,然后他…… 然后他就走了。 「……」 姜瑜有些无言,本想自己坐起来,可才刚用上点力而已,手腕便忽然被敲了下,一瞬间失去力气往旁边一歪,正好被一隻手撑住。 「不要动。」 那人轻声说着,将手臂调整成靠着舒服的角度,又将某个冰凉的东西贴上她唇边。姜瑜抿着唇,也闻不出什么味,便轻声问道:「这是什……什么?」 「水。」那人很快地答道。 姜瑜又「哦」了一声,低下头就着那人的手乖乖把水喝了乾净,趁他扭头放杯子的时候,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哎,你是医官吗?」 随后,她得来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若你这样觉得,那也没错。」 这种语气,是有错还没错。 她虚虚地碰了碰眼睛,又问道:「我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人一声不吭地将她放回榻上,又盖上了两层被子,「馀毒未消,过几日便好。」 之后好久,那人都没有再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整理自己的药箱子,除了偶尔传来木头抽屉开闔的声响,整间房中陷入一片窒息的死寂。 姜瑜想了想,正要主动开口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喊,要多惨厉有多惨厉,哭丧一样。 「阿瑜!」 她满头黑线地笑了下,心下几分无奈。 「你吓死我们了你知道吗?你看看我为了你这些天受了多少惊吓,好好的余江变姜瑜就算了,现在发现有刺客还学会骗人了,要不是姜瑾安陪了你一夜现在还睡着,肯定得在你面前哭晕过去!」 …… 和你说了你也没醒啊。 姜瑜皱着眉,朝急吼吼的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声,我耳朵要聋了。」 人称絮云宫第一混世魔王的白凝风坐在床边,扁嘴「哼」了一声。她四处张望下,忽然发现一旁竟还站着个人,不由脸色微僵,很快地举起手挥了两下,一瞬间气势全无,像隻鼠见了猫一样。 「表……」那人的目光投过来,白凝风的声音又乾巴了几分,带着讨好意味傻笑几声,「表哥。」 「表哥?」姜瑜想了想,严肃说道,「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生得凶神恶煞、尤其爱念经,唯一能克你的表哥?」 「……」 姜瑜笑了下,舒服地躺回榻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哥哥。」白凝风皱着眉,恨恨看了姜瑜一眼,语气里的撒娇意味更浓几分,「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无事大魔王,有事喊哥哥,狗腿。」 姜瑜小声笑骂,换来白凝风一拳头捶在肩上。 因为眼睛暂时瞎了的关係,她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只听他轻笑说道:「没关係,只是凶神恶煞,比上回好多了。」 「哥,我不是解释这个,我……」 「没关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人忽然打断,「只要这样,就很好,其他的我不在乎,你也不必多说。」 白凝风话说一半,看着那人和一旁的姜瑜,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抱着头决定不再说话。姜瑜则笑得开心,心道这人其实也没别人说得那么不近人情吧。 凝海涯二公子,苏清允。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除了简单讨论几句关于刺客的消息,其馀大多都没什么意义,主要是姜瑜也暂时不想告诉她太多,免得给她招来其他麻烦。毕竟也不知道白凝风这个没什么心眼的能不能自己处理好这些杂事,到时麻烦更大,要操的心不减反增。 就这么静养了五日后,正值入春,距离祭海大典也只剩下半月不到的时间。 经过这些日子的休息,还有灵力的修復,姜瑜身上的伤已经几乎完全好了,只不过走起路来还是有些不稳,还有那双眼睛勉强恢復了一小点,虽能辨物,但什么都看不清楚。 在凝海涯的这几日里,她见得最多的就是苏清允,主要是来治伤的,至于白凝风偶尔也来找她聊天,或者带些好吃的过来。 「阿瑜,吃吗?」白凝风递过来一块甜糕,姜瑜摇摇头拒绝。 不是她不想吃,只是刚已经被喂了太多东西,真的再也吃不下任何一点了。 白凝风偏了偏首,只好自己吃了那块甜糕,「对了,除去玉灵湖以外,我听说烬尘山那根独苗昨日也到了,好像跟你一样,也是头一回参加祭海。」好不容易嚥下一块,她又含糊道:「不过我没去见他,听说就一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的公子哥,都还没成亲呢后院就一堆姑娘,被他娘宠的不知天高地厚。」 姜瑜给她倒了杯水,随后又靠回榻上笑道:「这么夸张?不过祭海大典五年一回,上次祭海他也才十四,如果像你说得那样,那他娘看得紧些也没什么问题。」 「目前也不是人品不行的问题,老实说我也没见过他,这都是不知道打哪里传出来的间言罢了,就当听听。」白凝风耸肩,玩笑道,「我只是担心万一是真的,凭本姑娘这张脸,他怕是要起非份之想,可不麻烦?」 姜瑜难得没反驳,一脸坦然道:「是是是,白家世代出美人,是青岳人尽皆知的事情。」 「白家的美人楚氏的酒,苏家的礼乐姜氏的钱。」白凝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核桃,拿着银鞭的手柄就砸,「这句话青岳谁人不知啊,本姑娘貌美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砰的一下,核桃是开了,姜瑜也跟着「嘖」了一声:「貌美如花白姑娘,这把鞭叫追魂,和柔骨璧淮流羽一样,好歹也是四大灵器,让你拿来砸核桃,我不是主人都怪心疼的。」 「没事,我爹说它很坚固的,从前他也喜欢用追魂砸核桃给我娘吃,只要别告诉哥哥就行,不然他又该念经了。」 「你们白家真是代代出奇人,是亲女儿不错。」姜瑜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下,问道,「我听说你哥哥的娘也是白家人,对吧?」 白凝风本拿着下一个核桃就要砸,闻言一下子顿住了动作,半晌才应道:「是啊。」 姜瑜旋即笑道:「真可惜,要不是我瞎了,可得看看你天天吹嘘的哥哥生得多好看。」 白凝风愣了一愣,才满面骄傲地笑出声,眉眼微扬:「等着瞧吧,有我白家血脉的保证个个是美人!」 一直到午后,白凝风把核桃砸了吃完才离开。见她离去,苏清允才端着药进来,放到了榻边的案上。 「今日能看见多少?」他抬眸望去,按惯例问道。 「大概能看清我五根手指。」姜瑜躺在榻上无言地叹了口气,「祭海大典前能恢復的吧,到底是什么破毒,这么严重。」 「碧海银花之毒。」苏清允道,「鮫族圣花,生于海中,可绞五脏、伤六腑,四肢麻木五感尽失,为百毒中最凶的慢性毒,若两个时辰不解,便只能如此折磨至死了。」 「碧海银花之毒,鮫族圣花?」 姜瑜喃喃复述一遍,忽然想起那夜在朝雪阁得到的答案,指向也是有关于鮫族。可是,鮫族已经式微二十馀年,在陆上近乎绝跡全都回到了东海去,这样一个独立于人、灵、妖之外的种族,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细细回想来,她活到十八岁,根本没看过任何一隻鮫人,更遑论是有所牵扯了。 实在奇怪。 「那为什么我好像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姜瑜又皱眉道,「是因为即时解毒的关係?」 苏清允敛眸沉默,神色未明,良久摇摇头道:「我赶来时,你身上的毒已经自行化去大半,才只瞎了一双眼。你的血,很特别。」 姜瑜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别开眼睛看向窗外,连一句为什么也没有问。苏清允又道:「喝药吧,不需想太多,安心养伤便是。」 藉着窗外透入的几分日光,姜瑜抬眼看他,却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身形,连轮廓和五官都不清晰。 「好。」她捧起药碗顿了顿,「我今日能出去走走吗?」 苏清允想了下,点了点头道:「可以,我让凝风过来。」 听他这么说,姜瑜忙嚥下嘴里苦得要命的汤药,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出去走走吧。我虽然看不清人,但路还是能看清的,再说这里是凝海涯,又不是荒山野岭,走走还能出事?」 苏清允沉默过后没有反对,端着药碗就离开了,只在出门前又叮嘱了句小心。 等他走了之后,姜瑜下榻披衣,一路摸索出了秋临院,沿着廊道一直走去,中途也不知道绕过几个弯,她自己都有点迷糊了。 不过,总归还在凝海涯里,人丢不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姜瑜终于来到一个像是花苑的地方,前头一大片湖泊,四周全栽满了各式奇花灵草,而就在那湖畔,还有一株高大的桃树,随着风轻拂而过,细碎的花瓣便如同漫天雨滴般纷纷落下,煞是好看。 四下也无人,姜瑜不自禁轻轻走近树下,却隐约见到树后似乎露出一抹暗红色,像是一角衣袖。 她估摸着,除去玉灵湖以外,其他两宗参加祭海大典的人也在几日前陆续抵达,想来是不知道哪宗的人也躲树下乘凉。 生来不喜热闹,姜瑜也没打算和那人打招呼,想直接离去,可四周的气流却忽然在瞬间异常狂躁地涌动了起来,下一瞬,一道朱红光影似流星般擦过脸颊,竟像是刀割一样渗出了血。 这不正常。 通常修行时,灵力的涌动根本不会强大到可以气流为刃的地步,哪怕是修为高深者,也是运转周身灵力下使杀招时才见此状况,而这人身处于凝海涯之中,这里也没有危险,大可直接排除后者的可能。 若是不正常修练,难不成是走火入魔? 这可要命。 姜瑜脸色一沉,也没管脸上的血痕,三步併作两步就要绕过树后,不过还没看清楚那人是谁,耳边便传来极其细微的破空,数道光影直逼面门而来,全都是最刁鑽的角度,几乎避无可避。 她旋即唤出柔骨,只凭耳力算准时机挥剑打落首当其衝的数枚,再反手又是几声鏗鏘落地。 完了。 一声不吭见人就开剐,这人约莫已经疯了。 姜瑜心下着急,本想着自己几乎半瞎还是先跑了再说,可谁知那人和那些见鬼的刺客一样是个穷追猛打的货,眼见偷袭不成,竟乾脆整个人朝前扑了过来。 04.桃落 一阵天旋地转,姜瑜直接被那团红的像火一样的人撞倒在地,脑袋磕上一旁的石块疼得七荤八素,手上的柔骨也早不知道飞哪儿去,甚至还来不及用那双模糊得可怜的眼睛看清那人,喉咙便被一把扼住,阻断了呼吸。 天杀的,出门没看黄历,还真倒了大楣,到了凝海涯都能碰见走火入魔的疯子,就该听苏清允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心中警铃大作,姜瑜也不再留什么情面,迅速抬手就往他脖子上狠狠砍下,虽然是中了,可那人只是闷哼一声,便抬手掐住她的手腕压到地上。 「我……救、救你……的……」 姜瑜另一手努力将那人掐着她的手指扳开,终于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可那人恍若未闻,反而还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几乎要捏断她的手腕。 低沉粗重的喘息不断在耳畔回盪,就在姜瑜就要吸不上气的那刻,那人的手却忽然松开了些,大量的空气也登时灌入鼻腔。 模糊的视线里,灰暗明灭,姜瑜再也无力动作,只依稀看见那人的眼睛,竟是一片血红色的。 而那样的眼神里,承载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痛苦、暴躁、渴望。 还有那么深刻的悲哀。 姜瑜心中一瞬刺痛,不知不觉停止了挣扎,连呼吸都微微顿住。 许是见她不再反抗,那人的力气也小了一些,垂下头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靠在她肩头,温热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脖颈上,时不时靠近又远离,最后,一声痛苦的闷哼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从他唇边逸出。 那人的眼神一下清醒了不少。 随后,他抬起手,抓住了姜瑜的手腕,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 姜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离这远……远一点,快……」 那人的语气很虚弱,甚至一句完整的话都来不及说完,身子一软,全身重量便全压在了姜瑜身上,乾脆地死死昏了过去。 一直冷静很久,姜瑜才伸手推了推那人,嗓音有些发抖:「喂,你是死了吗?起来。」 鬼门关前走一遭,姜瑜有些脱力,一面平復着差点跳出胸口的心脏,一面抬手擦过了自己苍白的脸。 那是一滴泪。 不是她的。 仰望着被桃枝遮掩大半的天空,姜瑜长长地出了口气,铺天盖地的怒火在恐惧削减后佔据了整个脑子,此刻只想拿柄刀把身上这人一下捅穿,串起来吊在这株桃树上晒成乾尸。 等攒够力气,姜瑜一脚踹翻身上那人,捂着晕乎乎的脑袋坐了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只见一片鲜血淋漓,竟是被那人咬出一个深深的牙印,疼得很。 姜瑜随手撕开裙角先包扎了起来,随后回头,暴躁地掐住那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凑近瞧了几眼。 …… 嗯,长得非常好看。 和苏清允的清冷内敛不同,是那种很明艷英气的长相,只可惜是个疯子。 短暂下了评价,姜瑜松开了那人的下巴,又一把拽起他的手臂,准备就这么以牙还牙地咬下去,却猛地想起了他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 还有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 …… 算了。 姜瑜闭了闭眼,低声唸道:「已经走火入魔成这样了,不掐你个半死算我有良心。」 撒开少年的手,姜瑜本想一走了之,反正他临「死」之前的遗言也是让她离这里远一点,可不知怎么,却迈不开脚步。 记得小的时候挨打,被关进柴房里,她看着血不停的从身体里流出,蜿蜒淌了满地,似乎也是这样的心情。 嘴上说着让姜瑾安滚,但心里头却不见得真这么想。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别骂那么难听,姜瑾安没有吓到,留下来陪着她就好了。 等姜瑜回过神来,她已经重新坐回桃树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心软和喜欢美人都是种病,得治。 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太阳已经偏西,那人才悠悠转醒,缓缓睁开了眼睛。姜瑜察觉到他的动静,看着天边的晚霞漫不经心道:「终于捨得醒过来,我还以为你死了,打算草席一捲丢湖里餵鱼呢。」 那人睁着眼睛同她看了很久的夕阳,才忽然坐了起来,捂着脑袋看上去并不好受,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事吧?」姜瑜回头一皱眉。 可少年还是那副愣愣的样子,看着落日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良久才迟疑道:「过了……过了多久了?」 姜瑜粗略算了一下,如实答道:「两个时辰吧,太阳都要落山了。」 那人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又摸摸自己的心口,表情看上去还不怎么清醒,喃喃语道:「为何这次……这么快。」 姜瑜不由冷笑:「你都睡成这样了,还快?」 闻言,少年终于将目光投向她,那双眼眸在夕阳馀暉下并不怎么耀眼,反而有些恍惚,暗暗沉沉的,眉头不安地轻蹙。 「你怎么没走?」 姜瑜扬起眉,语带几分故作嘲讽的惊讶:「我走了,丢你一个人死在这里?谁知道你有没有事,我还是有点良知的。」 那人愣了一下,才低声说道:「我没事,实在对不住。」他的目光透出几分疲惫,又笑了出声,「很难得,碰上这么傻的人。」 「这个样子还能笑出来,你有病吧?」姜瑜没理他的调侃,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那人,「你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抬眸看她,视线定在了颈边,心虚地抿了抿唇:「……你的脖子,是我掐的吧。」 姜瑜不由失笑:「难道是我梦游时自己掐的自己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碰了碰脖子,虽然看不见,但估计一整圈都是红的,可能还有青色的瘀血。 那人哑然片刻,才道:「对不住。」 姜瑜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坐,轻摇了摇头,「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出了什么事,我再考虑要不要接受你的道歉。」 那人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复杂,最终低声道:「我姓楚。」 姜瑜心头一震,直起身诧异道:「楚家人?那根独苗?」 「什么独苗不独苗。」那人皱起眉,语调懒懒地笑了出来,脸色却还是很苍白,「不过,知道就行,剩下的等我不那么狼狈了再告诉你,现在这样,有失本公子顏面。」 「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姜瑜摇摇头并不妥协,伸手把袖子撩起来,露出包扎好的伤口,「你咬的都见骨了,到底练什么歪门邪道才走火入魔成这样,要碰人血才能好?」 那人一愣,抬手盖住她胳膊上的伤口,用灵力走了一会儿,再挪开的时候已经好上不少,但不管怎么说,应该还是会留疤了。 「这是我们楚家的秘密,只告诉姓楚的人和我未来媳妇,不能告诉你。」 他用和姜瑜方才同样漫不经心的表情笑了下说道,可姜瑜不吃这套,只是一声无言的冷笑:「你就吹吧,哪家功法这么邪门。」 「你要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了。」 只见那人耸耸肩,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姜瑜知道再问他也不会说,索性不去费这个力气,语调平淡道:「我姓姜,姜瑜,怀瑾握瑜的瑜。」 话音落下,那人忽然不笑了,就样看着她,久到姜瑜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狐疑地伸手去擦,「你看我干什么?」 那人低下头,像是有病一样莫名其妙又笑了,随后长舒一口气道:「我都已经做好把你打晕,然后沉进湖里的打算了,你倒是聪明,不该问的没再多问。」 姜瑜听了倒不以为意,语气仍旧云淡风轻:「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也不是因为我聪明才不问。」 「那是为何?」那人看上去挺有兴趣。 「老实说,你本来想咬的不是手腕吧。」姜瑜眸光淡淡,指了指自己被掐红的脖子,「你要是选择咬这儿,我可能就失血过多死了,一了百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威胁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但你为了清醒过来不让我去死,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可见你不坏,只是有无奈。谁都有不想说的秘密,既然不干坏事,我为什么要逼你?」 那人沉默良久,眼神好像亮了一些,又发神经一样笑道:「想不到小美人还挺了解我。」 「……」 美你个鬼。 姜瑜没打算搭理他,挥挥手让他走,可那人却反问:「你不走吗?」 姜瑜摇摇头,很冷地勾了勾唇角,「我坐一会儿再走,你可以赶紧滚了,免得我后悔把你丢进湖里餵鱼。」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是因为姜瑜实在站不起来了。 原本腿上的伤就没好,午后那一折腾脑后还磕上了石头,姜瑜检查过,似乎流了点血,现在整个人晕乎乎的也没力气,勉强清醒这么久已经不错了。就算觉得这人不坏,在不信任的人面前显出脆弱的一面,也是非常愚蠢的事。 话音落下半晌,那人站在桃树下看过来,正对上姜瑜如星灿亮的眼眸,最后轻声笑了一下:「生得一张人畜无害的面皮,说话却如此不讲究,实在闻所未闻。」 说罢,少年转身就离开,临走时脑袋擦过桃枝,一朵桃花就这样飘落下来,正好落在了姜瑜发间。 姜瑜抬手摘下,本来想扔,却听那人渐远的声音悠然道:「收着吧,娇花赠美人,先当作给你的赔礼,剩下的有机会再还你。」 姜瑜想了想,也不知道把桃花收去哪儿,最后只好把它放进荷包里,和金珠混在一起,也不算委屈了它。 真是个怪人。 看着远处渐落的夕阳,姜瑜不由叹了一口气,手摸上自己的脖子,想着要怎么跟其他人交代,最好又不能把那个姓楚的供出去,可确实是件难事。 还没等她想好,身后便传来脚步声,姜瑜想回头,却正好扭到了瘀青的地方,吃痛地一缩脖子。 来人见她满身狼狈,皱着眉蹲下身,想拉开她捂着脖子的手,却怎么也拉不动,只能出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姜瑜摇摇头,做出严肃的表情道:「苏清允,我要是说我眼睛看不清,被绊了一下然后摔了,你可以假装信一下吗?」 苏清允的眉皱得更紧了一些,轻声说道:「先把手放开。」 姜瑜没办法,依言撒开手,只见他脸色一沉,根据白凝风的形容,看上去就是要念经的样子,于是乎她心虚地笑了下,想在他要开口前把话头截断:「我……」 「能不能站起来?」 …… 姜瑜半张着嘴,「啊」了一声:「如果可以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苏清允没有理会她奇怪的表情,眉眼依旧沉沉,理所当然地背过身去,「上来。」 姜瑜一愣,接着也不矫情,听话地趴上了他的背,任由苏清允将自己背起来,一步一步离开那株桃树,在夕阳充满暖意的沐浴下往回走去。 她记得,从前也有个人这么背过自己,只不过那时候意识不太清晰,也忘了是什么感觉。 苏清允见她出神,回眸问道:「很疼吗?」 姜瑜目光微暗,轻轻摇头后闷声回答:「没有,不会很疼,只是后脑撞到了石块,有点晕。为什么这样问?」 可谁知苏清允不答反问,语气又沉了些:「严重吗?方才为何不说?」 「那不是你没问吗?」姜瑜眨了眨眼道。 「你不说我便不知道,我不知道又该怎么问?」苏清允一点没迟疑,语气听上去却莫名有些怨,「再退一步,难道我不问,你便不说了?」 就因为这么件小事,苏清允难得一下说了这么多话,好像还挺不开心的,姜瑜不由愣了愣,最后也是自觉心虚理亏,便想着解释几句灭下火。 「不是,我知道怎么处理,已经止住血了,而且你也没发现,就想着回去再告诉你。」姜瑜沉默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视线只能落在他恰好遮住眼神的眼睫上,趴在他肩头几分意外道,「苏清允,你生气了?真的假的?」 耳边传来很轻的叹息,苏清允终于抬眸,语气仍然很闷:「没有生你气。」 「哦,所以你真的在生气,但对象不是我。」姜瑜想了想又皱眉道,「可是这不合理,这里没别人可以惹你生气了。」 只见苏清允又安静了很久,才摇了摇头,语气微微不自然:「你是我的患者,我必须负责,可你什么都不说,会让我觉得自己失职。」 是这样啊。姜瑜想了想也对,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知道了。不过你真的挺好,不用想这么多。」 苏清允似是一愣,旋即叹了口气也笑了。 终于把人哄回来,姜瑜闭眼暗自松了一口气,脑子里却不由想起一个同样生起气来彆扭得像个闷葫芦的人,顿了顿才重新开口道:「哎,你每回都会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玉灵湖的朋友?」苏清允的脚步略停了停。 姜瑜闭眼摇头,只是笑道:「不是,是一个……算是哥哥吧,他总让我叫他哥哥。你这是好奇?」 苏清允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像是散步一样,就算背着一个人,气息也很稳定,很轻地在她耳边「嗯」了一声,清冷而温柔。 姜瑜没忍住偏了偏头,藏住了发红的耳朵。她定了定神道:「难得你会好奇别人的事。」 苏清允随着呼吸浅浅一笑:「在你眼里,我如此没意思?」 姜瑜赶忙摇头,想了想才道:「也不是,就只是……哪怕你现在背着我,看起来总还是有些遥远,好像很难对谁的事情產生好奇、想了解的想法,对任何事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苏清允沉默片刻,轻轻勾了勾唇,「以后你会知道,我不是那样的。」 姜瑜「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反倒是苏清允微微侧头看她,良久才道:「你……不说吗?」 因为凑得太近了,姜瑜能感觉到那张脸在眼前放大,直到最后,她的眼睛只足够装下他的眼睛,而他亦然。 睫毛很长,很漂亮。 虽然很模糊。 姜瑜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抬手将耳后的发散开,垂到脸侧。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小的时候身子很不好,好像是这颗心有毛病吧,挺严重的,所以在东北雪山养过半年的病。山里住着一对母子,他们很照顾我,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姜瑜轻声道,「如果不算之后发生的事,那可能是我活着十八年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原以为苏清允至少会问问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直接扯开了话头:「那对母子,你说的哥哥?」 「嗯,他叫阿昀,对我很好。」姜瑜低声道,「那年在东海,我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要烧傻了,还有很多人想杀我,是他一步一步背着我走回雪山的,就像现在这样。」 苏清允没说话,只是脚步更慢了一些。 半晌,姜瑜看着自己的足尖若有所思道:「苏清允,我其实应该感激他的。」 这一回,苏清允不知为何没有搭话,两人一齐陷入了沉默,一直过了好久,姜瑜无声地勾起唇角复杂地笑了下,「可是因为他,我娘死了。」 话音落下,苏清允敛着的目光微动。 「那时候,我娘病了,情绪不稳时会伤人。阿昀想救我,一不小心就下了重手。」姜瑜闭着眼,彷彿正回忆着,「我记得,那把刀直接刺穿了我娘的心口,血都溅在我脸上。后来,我亲眼看着我娘带着这样的伤,血都几乎流乾,被其他人乱刀砍死了,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 姜瑜说话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述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只有勾着苏清允脖子的手无声攥紧。 「别说了。」苏清允忽然打断,不让她再说下去,「……是我抱歉。」 少年的语气很轻,却微微颤着,彷彿是咬着牙竭尽全力才从唇齿间逸出这短短的一句话。 姜瑜一愣,不明所以道:「你抱歉什么?」 可惜过了很久,苏清允还是不说话,只这么垂着眼睛,情绪不明。 「是因为问了我这些事吗?其实没关係的。」姜瑜凑近了些小声道,「以前是会看不开,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现在早不难过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告诉你。」 良久,苏清允「嗯」了一声,不知道信没信,总之声音有些闷,却依然很温柔。 也很好听。 只这么一个字,姜瑜心中莫名漾起一圈涟漪。 「虽然看着不像,可你平时待人说话都这么温柔吗,总感觉我认识的你和别人口中的苏清允有些不一样。」她状似沉思,忽然调侃道,「那难怪别人都说你千好万好,青岳第一美人也上赶着要嫁给你。」 苏清允面无表情,又继续往前走,「我并不娶她。」 姜瑜笑着又继续道:「不会只因为白容云是你表妹吧?跟白凝风一样,你们又不是亲的,彆扭什么。」 谁知苏清允难得在这种无聊的事上坚持,定定道:「表妹便是妹妹,没有不同。」 见他如此,姜瑜有些意外,只好「哦」一声后转了个话头,随口又道:「对了苏清允,我新的伤,你可以不问吗?我已经拿一个秘密跟你换了。」 苏清允侧眸,语调上扬:「阿昀?」 「嗯,秘密。」姜瑜点头道,「虽然不是特别有意思的事,但总归没有人知道,也能算秘密了。」 苏清允顿了顿,彷彿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没由来地问道:「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过哪怕一点想见他的念头?」 突如其来一问,姜瑜有点发愣:「见谁?」 「阿昀。」苏清允很轻地道。 姜瑜神色微僵,想了想后轻笑一声摇头道:「不会再见到了,想这些没有意义。」 这一回,苏清允连一声「嗯」都没给,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再转过几个转角,已经能看见秋临院,苏清允的嗓音又恢復原先的淡然,朝她道:「今日我可以不问,可你要保证,你能自己处理好,不会再有危险。」 「我可以的。」姜瑜趴在苏清允背上想了想,「但是如果哪天我死了,而且死得很蹊蹺,比如说被掐死、打死、身中暗器而死,记得直接往烬尘山那个姓楚的傢伙头上查,肯定就是他干的。」 谁知苏清允一点也没管她说了些什么,反倒一皱眉:「是他伤的你?」 听他语气不好,姜瑜很快解释道:「不不不,你别扯进来,不是什么大事,就跟他打了一架而已。」说完似是觉得不够,姜瑜又小声补了一句:「他也被我揍了,真没事。」 苏清允定定瞧了她半晌,最后敛眸叹了口气,直接背着她进房门,放在了榻上。 「祭海之前,你的眼睛应该就能看见了。」 姜瑜朝苏清允笑笑:「挺好啊,你给我治了好几天的伤,我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怪不好意思的。」 说完,她就听见似是翻找药箱的声音,过没一会儿苏清允果然拿着几个瓶瓶罐罐走到她面前。 「青色敷脸,白色敷……」 话才说一半,他却忽然顿住了。 姜瑜瞇着眼看了看那两个顏色淡的根本分不清彼此的瓶子,又看了看神色犯难的苏清允,无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朝他伸出手,「给我吧,麻烦你帮我喊一下白凝风,这个时辰她应该在房里。」 很快,那两瓶药就稳稳放在了她手心,冰凉中带着些许温热。 「等着。」他轻声道。 05.故人 一大清早,姜瑜就被白凝风喊起来上药,说是一会儿姜瑾安过来吃饭,要是看见她受伤了还不听话,可不知道要哭天抢地多久。 苏清允也端了药过来,兄妹俩直盯着她把药喝得一滴不剩才作罢。 刚一放下碗,姜瑜满嘴的苦味,表情难看道:「行了吧,可以让姜瑾安过来了,我没什么事。」 苏清允应了她,才又问:「今日能看见多少?可有好一些?」 「今日……能看清你的表情了,挺好的。」 姜瑜说完,还认真去看了苏清允的神情,他似乎是心情不错,「嗯」了一声拿着药碗就出去了。 过没多久,果然大老远就听见急促又跌撞的脚步声,匆忙撞了进来。砰地一声,姜瑜站在原地,笑着朝眼睛明亮,神色却有点慌张的少年挥挥手。 「姐!」姜瑾安哭丧着脸大喊一声,像隻大狗一样直接扑了上来把人抱了个满怀。 姜瑜也抱他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开,后者也乖乖撒手,只是看上去委屈的紧,像是要哭了一样,「你……你……你怎么……」 「我没事,只是打了一架。」姜瑜解释。 「你怎么跟人打架不带我!」 「……」 姜瑾安义愤填膺又道:「姐,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等我吃饱了,就去找他,看我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看他还敢不敢欺负我姐!」 「……」 好不容易让他静下来,姜瑜坐回榻上,白凝风也搬了张凳子过来,姜瑾安四处看了看,竟是直接坐到了榻前的地上。 「姜瑾安,你坐地上干什么,脏不脏?」姜瑜送他一记眼刀,无奈地扯了他一把,「起来,去搬凳子。」 「不要,我就坐在这儿。」姜瑾安摇头,「这样离你近。」 见他坚持,姜瑜也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掐了他的脸一下,「地上很凉,冷就起来。」 姜瑾安亮着眼睛含笑点头,可一开口,表情和语气很快又沉了下去:「姐,你还没说脖子怎么样了,还有……客栈外受的伤没好呢,到底是什么人想害你?会不会……是我娘……」 「不要总这么想,不是她。」姜瑜打断他,又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至少,这次应该不是。」 姜瑾安垂下头,心虚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又闷又低:「可我觉得是,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傻。」 姜瑜无法反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沉默。 「姐,你应该叫醒我的,我可以挡在你前面,这样才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姜瑾安忽然抬眼,目光一下子很郑重,「我就不信他们连我都敢杀。」 然而话音才落,姜瑜便上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脸色黑的跟铁锅一样道:「姜瑾安,你再说一遍?」 通常姜瑾安最怕她说这句话,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听见这几个字,总会乖乖改口认错。 「我说,我可以挡在你前面,我就不信他们连我都敢杀。」 这次没有改口,姜瑾安神色同样坚定。 姜瑜盯着他的眼眸看了很久,久到一旁的白凝风以为她正酝酿给姜瑾安一拳头,才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 有点苦,也确实有点高兴。 「你可以这么做。」姜瑜笑着,一字一句道,「但是我不许他们动你。」 「可……」 「没有可是,想站在我前头,等你有这个能力再说。」 姜瑾安一愣,撇了撇嘴后点头,没有再试图反驳什么,一旁的白凝风见状适时笑着补了一句:「那要赢你姐姐之前,先赢了我好吧?姜小公子总不可能连一个每天打混摸鱼的人都打不过,是吗?」 姜瑾安看她一眼,耳根莫名有些红,「我才不跟你打。」 就这么一来一回说没两句,又争了起来。 「叫姐姐。」 「不叫。」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就……不叫,不想叫。你又不是我亲姐。」 姜瑜无奈,作为亲姐只好出声打断:「姜瑾安,你安排住哪儿了?」 「哦,淮君哥安排我住延笙阁,就在你隔壁而已。」姜瑾安忙回道。 姜瑜不由好奇,多问了一句:「苏淮君?这次祭海大典都是他统筹吗?」 一旁白凝风摇了摇头解释道:「是他娘,凝海涯的兰夫人,最近几回的大小祭典都是她打点的,淮君哥只帮着处理这种小事。」 「兰夫人?」姜瑜喃喃自语。 就是那个,只知道名唤兰兮,出身一片空白,不知出自哪门哪家,甚至连姓氏都没有的凝海涯二夫人。 听说当年苏北净奉子再娶,生生气走了苏清允的娘白逸染,至今都没有再回来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好吧,可能苏清允知道,但他也没必要说。 「清允哥呢?刚刚送我到门口他就急匆匆走了,是要去哪儿啊?」 姜瑾安又这么问,姜瑜也不知道,只好看向白凝风。她很快答道:「哦,这个啊,我听姑父说想藉着祭海顺便将璧淮簫正式授给他,大典后他就是明正言顺的继承人了,想必是姑父找他呢。」 姜瑜不由皱眉疑道:「授簫?璧淮不是早就在他手里了吗?居然还不是名正言顺。」 「可不呢。」白凝风转转眼珠,忽然小声道,「老实说,就在几年前……我姑父还是有把璧淮簫传给淮君大哥的意思的,毕竟他也厉害,又比表哥擅交际,想来更适合宗主的位置。」她顿了顿,声音又更低一些,「只不过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姑父一改从前摇摆不定的态度,直接就把璧淮簫给了表哥,不容任何人置喙,兰夫人对这事也一句没提。」 「啊?居然有这种事。」姜瑾安大吃一惊。 虽然心里同样讶异,可姜瑜本着尊重,没有再多问什么。 就这样,两人在她房里待了一早上,午时还留下来一起吃了东西,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被苏清允以吃药休息的名义无情赶出了秋临院。 姜瑜撑着下巴坐在桌前发呆,手里拎着杓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药汁,一盏茶时间过去了,愣是一滴没入口。 送走那两个闹腾的,苏清允回来见她如此,一句话没说,转身又出去了。 姜瑜一挑眉,放下杓子。 过没多久,苏清允回来了,手里还带着一个纸包,迎着她的目光伸手递过去。 姜瑜看着他,轻眨了眨眼:「嗯?」 只见苏清允低下头,将纸包打开,里头盛着两三颗小小的酸梅,往她这里推了推。 姜瑜看着酸梅,一时间有些失神,良久才静静地伸手捻起一块,低声道:「你觉得我怕苦?」 苏清允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不苦吗?」 姜瑜一愣,忽然垂眸笑了。 「苦啊。」她笑着道,「可又不是所有苦的时候,都能有人给我酸梅的。」 苏清允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在她身前落座,神色暗了几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糖,偏爱酸的东西吗?」姜瑜漫不经心地问,苏清允则摇了摇头。于是她淡淡道:「不喜欢糖,是因为天生如此,喜欢酸的,是因为这个味道让人清醒,却又不会痛苦。」 良久,姜瑜捏着那块酸梅,仍是不喝药也不吃,最后垂下眸子一笑,放回桌上的纸包里。见苏清允望过来,她牵起唇角一笑:「你又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少年目光微动,语调却不辨悲喜:「阿昀?你说过的。」 「对,我说过的,就是那个叫阿昀的哥哥。」姜瑜笑着拍了拍脑袋,「在东海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还生过一场大病,是为了给他堆雪人才发的烧。后来我嫌药太苦了,他就去厨房找蜂蜜、找糖,可我又不喜欢,于是他只好再去一趟后厨,换了酸梅过来哄我。」 说完后,她重新拿起杓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药,虽然觉得苦,但也没见太大的表情,甚至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直到药碗终于见底,姜瑜才呼出几分苦涩,稍微皱了下眉道:「不过我说,你倒也是个奇人,居然就拿了酸梅,正常人不都是拿糖或蜜饯的吗?」 苏清允敛着眸,抚平膝上的衣襬皱摺,捻着衣角理所当然地答:「正好后厨没有糖,只见到这个,我想着有总比没有好,便拿来了。」 「后厨居然没有糖?」似是觉得荒谬,姜瑜失笑,目光落在了窗口外,「从前吃药,除了阿昀之外也就只有姜瑾安知道我这个喜好,每回生病总拿酸的蜜饯过来,甚至还是从他娘那里摸的。」 苏清允沉默片刻,定定说道:「你们关係很好。」 可姜瑜却摇摇头,「是他对我好。」 苏清允又道:「你也对他好。」 姜瑜撑着下巴,悠悠的目光逐渐从窗口收回,最后望着苏清允漫不经心地一笑。 「你错了,我以前对他一点都不好。」她顿了顿,「我对谁都不好,不管是瑾安、凝风,还是从前的阿昀,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人好,甚至觉得辜负他们对我的好。」 姜瑜闭上眼睛,歪头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胆小吧,我没办法捧着我的心去对待别人,总有很多保留。」 苏清允看着她,眼神微暗,几分不明的情绪渐浓。 「这并非辜负。」他轻声道,「谁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往,抹不去的执念,这不是错。」 姜瑜一愣,随后扬起眉,难看地一笑:「不重要了。」 这一回,苏清允没有再反驳,只是沉默。 姜瑜叹了一口气,还是伸手捻起一块酸梅塞进嘴里,好歹消去几丝的苦味,笑容有些疲倦,「也不知怎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和你谈起这些。」她站起身道:「不过,这些日子实在麻烦你了,多谢。」 只见苏清允抬头望来,好像想说什么,可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一点声音,她微微眯起眼,想将眼前人的神色看得更清楚,却终究是徒劳。 「休息吧。」良久,苏清允只那么淡淡道。 姜瑜「嗯」了一声点点头,目送他起身走出房外,直到最后一点映在窗纸上的模糊影子消失在转角处。她坐在榻上,朝那里遥遥伸出手,就像是对着那张几分模糊的脸遮住了上半部,比划了两下。 然后一笑。 接着姜瑜脱了鞋,缩回被窝里,半睡半醒间又想起了苏清允走之前说的话。 真的没有辜负吗。 白凝风和阿昀就算了,毕竟一个见得不那么勤,一个再也见不到了,可姜瑾安呢?他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刚满十七的傻小子,只不过生母刚好是林莞,也就是那年在东海边,杀了她母亲的那个人而已。 其实一开始,她和姜瑾安的关係很好的,就因为这件事,她有过一两年时间,心里讨厌这个弟弟几乎讨厌到了骨子里。 都是因为他,才抢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甚至害得她失去了娘,失去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林莞,而身为这个女人的儿子,他也必然不无辜。 因此,姜瑾安送来的礼物和小纸条,全都丢出窗外,人来了也让他吃闭门羹,只有送来吃食才勉强留下来。 姜瑜知道,活下来远比意气用事来得重要。 所以到后来,姜瑾安发现这件事,就再也不送其他的东西,每日变着样送吃的,就算姜瑜不见他,也是三不五时在她门前自顾自地聊天,偶尔讲着讲着委屈了,就直接在门外放声大哭。 「姐姐为什么不理我了?我一直很乖的……」 有一年冬日,玉灵湖难得下雪,他就这么披着他母亲给他的小狐裘,顶着小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哭了起来,而姜瑜独自蜷缩在屋内的角落,腿上的伤才刚刚凝住血,早已经被冻得说不出话。 她知道自己只要一打开门,风雪就会灌进来,好不容易暖一些的屋子里,又会重新变得冰冷。 可她还是去了。 如果自己不出去,这个傻小子可能真的会在那里哭一晚上,会冷死的。 最后,两个人在破旧的屋子里一起披着一件小狐裘,相拥着取暖。 姜瑾安哭累了,靠在她肩上睡着,姜瑜仰着头,透过窗纸看着那弯新月的轮廓,终于少见地留下了一滴眼泪。 多可笑。 一个最恨她的女人,却生了一个最护着她的孩子。 从那日开始,姜瑜不再抗拒和姜瑾安亲近,见他的时候,也渐渐多了几分温和脸色。 她不愿再辜负这份得来不易的亲情。 这是老天唯一留给她的家人。 06.有疾 晚上喝过药之后,姜瑜坐在院子里的鞦韆上出神,可星星才数到一半,她就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有点像苏清允,但又好像不是。 那人笑着跨进院中,眉眼温和,很快来到她身旁站定。 「是我。」 「苏大公子怎么来了?」姜瑜朝他点头一笑,算是打招呼。 苏淮君歪头回望,目光比月色温柔,温声道:「你是客人,还是我亲自带回来的,不该来看看你吗?」 「要是真因为这个,你早几日就会来了。」 苏淮君一愣,旋即笑了出声,姜瑜也笑了笑,望着天空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多谢你救我,至于涌泉相报什么的我就不说了,听着挺矫情,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告诉我一声就好。」 苏淮君看着她,眼眸微微闪动,仍旧笑得温润:「好,我记下了。」 院子里陷入一片沉默。苏淮君仰起头,和她一起看向满天繁星,「你是叫,姜瑜,对吗?」 「嗯。」姜瑜坦然应声。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忽然这么说,姜瑜也没反应过来,看着他模糊的样子很傻气地「啊」了一声。 苏淮君见她发愣,不由得弯起眼睛笑了,语气温吞:「你应该知道,我是庶出。」见姜瑜点头,他又道:「当然,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可据我所知,玉灵湖的当家主母是瑾安的母亲?」 闻言,姜瑜只是沉默,好像有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话只是听起来像是在询问,其实他早就肯定了。 「无所谓辛苦不辛苦。」姜瑜淡淡道,「日子总要过的,你应该能明白。」 苏淮君没有回答,只是笑着举起手上那把赤红色的珊瑚簫,「想听吗?我可不随意给人听见的。」 姜瑜一扬眉,好奇问道:「为什么?」 「因为都是假的。」苏淮君低下头,笑意渐隐,指腹在簫身上轻轻摩挲,「以音律为道,它就不再是乘兴而起的风雅之物,而是杀人之器了。」 姜瑜不置可否,只笑着抬起头,鞦韆一晃一晃的,继续去看方才没数完的星星。 夜里的风很凉,苏淮君簫声却是暖的,像冬日里的温泉,舒心缓疲。不过直到乐声止息,姜瑜终究还是没把星星数完,索性作罢,回眸去看苏淮君,认真道:「很好听的。」 「多谢。」苏淮君笑道,「不过是占了器物的便宜罢了,这是把良簫,怎么奏都能好听。」 姜瑜瞇起眼睛,故作不悦地瞧他,「你是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我?我就不会。」 随后,两人都笑了。 姜瑜依着还热乎的印象哼了几个音,问道:「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没有,是我自己谱的。」苏淮君望着她,微微偏头,「不过,你是第一个听见的人,若是愿意,这个名便由你来起。」 「不了,但不是不愿意,是实在没这个能力。」姜瑜笑着摇摇头,「对了,那这把簫呢,它有名字吗?」 苏淮君一顿,低声道:「它叫赤云,是父亲赐的名。」 姜瑜低声默念了几遍,点了点头:「是个好听的名字。」 闻言,苏淮君笑了下,正打算开口,却忽然被姜瑜抢了先。 「其实,它可以不只是杀人的东西的,至少我这么觉得。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好乐器,刚好、也顺便能让你用以自保,这有什么不好吗?」姜瑜抬眸望月,想了下又道,「再说,别的簫能奏的曲子它都能奏,别的簫不能用来杀人,但赤云却可以,这样算起来,它可厉害多了。」 「什么真真假假,管它是真如表面那样风雅,还是骨子里被血染过,只要能自保,那就够了。」 姜瑜漫不经心地说着,没有去看苏淮君的表情,也因此错过了这张清俊的脸上,那一瞬间崩开的细碎裂痕。 过了半晌,少年回过神来,握紧手中的赤云轻轻按在心口,听着心脏一下又一下规律的跳动,耳边亦似有若无地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心跳,彷彿正和他以相同的频率呼吸着,心中莫名安定亲切。 良久,他才回过神,笑意温润不减。 「姜姑娘,我全都明白。」 他低下头,与姜瑜对望,从那双盛着自己模样的眸中,映出了满天繁星,是那么明亮,那么美好,可底下掩藏的,却是暗夜一样疏离而漠然的鸦黑。 「因为,我和你,始终是一类人。」苏淮君意有所指地笑道。 后来他们一起看了一会儿星星,直到一个自称是苏淮君徒弟的孩子来找他,苏淮君才离开,临走前独独朝她一笑:「祭海大典也没几日了,姜姑娘早些休息,若是伤疾未愈去不了东海,才是可惜。」 姜瑜笑着送走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神色却暗了下来。 东海? 本来想仗着伤躲懒,毕竟她不喜欢那种一堆人杂七杂八互相行礼道好的场合,麻烦又做作。 但是这次,她有直觉,自己必须得走一趟。 「我兄长来过?」 思绪被打断,姜瑜差点从鞦韆上摔下来,莫名心虚道:「你今天走路怎么没声?」 不知何时,苏清允已经抿着唇站在她身后,姜瑜回头看去,虽然眼力没全部恢復,但至少……能看清大概的轮廓了。 真的很好看。 「有声,是你没听见。」苏清允见她出神,眨眸轻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长得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 苏清允沉默片刻,对上她的目光:「又是谁?」 「秘密。」姜瑜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回不是阿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瑜总觉得苏清允的眼睛一暗,表情顿时变得很复杂。 好像……有点失望。 怎么办。 姜瑜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转头说正事:「苏清允,我听说祭海大典要到东海去,是真的吗?」 「嗯,不过只有几日。」苏清允答道。 姜瑜皱起眉又追问:「去那里做什么?难道说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凝海涯完成的?」 「嗯。」苏清允轻点头,「祭海最重要的一礼,就是与东海鮫皇或圣女一同行祭,到了夜里,两族于东海畔设宴共饮,以示友好。」 闻言,姜瑜不由暗喜。 果然,被她猜中了,这是天上掉馅饼啊,说谁谁来。 姜瑜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空悬的腿,喃喃道:「鮫皇……或圣女?可我记得,鮫族从十年前那场不明的变故之后,就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子了。」 「还有长老和遗留的贵族。」苏清允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她,「和你说要去东海的,是我兄长?」 姜瑜理所应当地点头:「这有什么吗?你怎么好像很在意你兄长说了什么。」 一直过了很久,苏清允都没有说话,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久到姜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听上去有些闷:「你离我兄长远一点。」 姜瑜一愣,不明所以道:「为什么?」 这次苏清允不再回答,只是沉默。于是乎姜瑜皱起眉,正色道:「难道说,你是不想叫我嫂子?」 「……」 正经不过一瞬,姜瑜忍不住笑了出声,在鞦韆上晃荡,「开个玩笑嘛,这么严肃。」 苏清允无奈,但还是点了点头,语气很轻,却意有所指:「确实不太想。」 闻言,姜瑜心尖一颤,抓着鞦韆绳的手莫名紧了紧。 只见苏清允抬手,越过鞦韆绳轻轻搭在她的脑袋上,距离把控的很好,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一坐一站,姜瑜需要抬眸,才能看见他的样子。 只见苏清允作势在她发顶比画了一下高度,随后弯起眼笑了。 眉眼舒展,风清云淡,星月也失色。 姜瑜承认,那一瞬的失神是情难自抑。 然而…… 「你这样的,实在无法出口。」苏大美人难得笑藏几分调侃。 「……」 就知道想太多了。 姜瑜拉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扬声道:「我现在坐着没看见吗,苏二公子可有眼疾?」 苏清允淡然道:「有眼疾的不是我。」 「……」 只听苏清允依旧笑得清清冷冷,感觉上去却是真的高兴,只是声线使然,他的任何语句才显得格外疏离。 算了……就这样吧。 他高兴就好。 姜瑜的神色很快恢復如初,想了想后从鞦韆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笑吟吟的苏清允面前,忽然凑近一些,伸出双手盖在他上半张脸前,唯独从指缝间露出那双一瞬诧异的眸子。 苏清允的步伐下意识退了一步。 不明所以,也猝不及防。 姜瑜笑了下,眼中带着点狡黠和胸有成竹的得意,明亮如星。 「你……做什么。」苏清允看向她,呼吸紧着,却没动弹。 姜瑜盯着那双因忐忑而微颤的眸子,笑意盈盈,颇为嚣张地眨了眨眼道:「等你把我『眼疾』治好了,我再考虑告诉你。」 说罢,姜瑜收回手,指尖无意擦过了那瞬间浮红的脸颊,大摇大摆地走开了,留下苏清允一个人站在仍旧晃荡的鞦韆旁,目送她离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五六日。 照苏清允的医术,姜瑜的「眼疾」本该好了,但不知为何,总还是维持着模模糊糊的状态,就是能看着东西,可又不完全清楚。 她问苏清允怎么回事,后者也只是摇摇头,很凝重地表示他也不知道,还得再试试看,这几日就不要随便出门了。 行吧,就再瞎上一阵子,死不了。 姜瑜站在簷下,万里无云的风景硬是被她当成雾里看花。 「苏清允,你干嘛呢?」 她朝凉亭里坐着的苏清允喊,后者闻声看过来,招了招手里的册子道:「礼单,阿景拿过来的。」 想起那个小少年,姜瑜不由失笑道:「卫景?你的小徒弟?那个一蹦一跳咋咋呼呼的小朋友?」 为了治眼睛,苏清允这几日天天和她待在一起,所以一些需要批阅的东西,要办的事,甚至是调香配药这类的药材都由一个叫卫景的小少年来送。 他看上去没多大,是苏清允十五岁时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性子活泼爱笑,做事也很可靠,姜瑜看得出苏清允挺喜欢他的。 一面想着,姜瑜慢慢摸到院子里的凉亭,苏清允也没去扶,只是这么盯着她直到落座才「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把视线重新投向那本册子。 姜瑜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间话:「听说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啊,你爹要把璧淮正式给你了,恭喜恭喜。」 不知道为什么,姜瑜总觉得苏清允听了这话似乎不怎么高兴,还直接转开了话题:「明日出发往东海,你的眼睛不方便,乘车吧。」 「啊。」姜瑜眨眨眼,放下茶杯,「这不太好吧,别人都骑马,我这样得晚一天才能到了。」 「没关係,我和你一起。」 姜瑜闻言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这个医官当的可真称职,而且还不要钱。」 「……」苏清允闷声道,「医者仁心,本当如此。」 姜瑜眼珠一转,忽然撑着下巴凑近了些,笑吟吟道:「那如果不是看病呢,给你多少银子你愿意为人做事?」 「多少都不做。」 听苏清允一口咬定,姜瑜很快直起身子,诧异道:「少骗我,为什么?」 谁知苏清允还是云淡风轻:「要银子,我自有办法,不需要替人做事。」 姜瑜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良久才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都要午时了,你还是去准备一下吧。」 苏清允同望了望天,随后点了头,也没说什么便依言起身,临走前回眸看她,「你也收拾一下,等我回来便动身。」 姜瑜一愣,有些摸不着头绪:「动身?去哪里?」 苏清允抿了抿唇,眸子里隐隐透出几分好笑,解释道:「我和你先上路,最快明日夜里就能到东海,和他们当日出行差不多。」 「啊。」姜瑜有些不敢相信,「你刚才是认真的啊?」 本以为苏清允会无奈地叹气,或者直接走人,可他却仍旧这么淡定地望过来,语气平淡却郑重:「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姜瑜呼吸微滞。 冷静了一会儿,直到苏清允早走的不见人影,她才稳稳当当地起身,转头回屋,唯独脸色不是很好。 后来白凝风来喊,说是一起去看授簫礼,姜瑜却道自己不太舒服,于是整场大典,宾客眾多,只独独缺席了一个她。 这授簫礼倒是比姜瑜想像中还简易许多。 没有太多繁杂的仪式,要不了两个时辰,很快就结束了,当苏清允听白凝风的话赶回来,却没有在秋临院看见姜瑜的人影,他找了内室也找了庭中,任何角落都没落下,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苏清允正准备离开,到别处去找人时,才远远看见凉亭边上那株百年古树上头,似乎隐约垂下一角紫色的裙摆。 他几步过去,果然见到姜瑜半躺在上头,视线静静地投过来。 「外面风大,你在那里做什么。」苏清允皱起眉,「快下来。」 姜瑜沉默了一会儿,只是摇头:「我有病,而且是疯病,再给我一点时间,会好的。」 「哪里难受,你告诉我,我来替你治。」苏清允又往前几步。 「你不行的。」姜瑜一口回绝,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静静地看回天空,喃喃自语道,「不行的。」 苏清允的神色好似极为无奈,又道:「我有解不了的毒,却没有治不好的病。」 「现在有了。」姜瑜默默闭上眼睛。 苏清允一声叹息,再往前走几步,声音从原本的冷硬急促变得温柔很多,混着本就清冷的声线,像是雪中埋的一枚暖玉,熨烫在耳边、心口,微微地烧。 「姜瑜,你究竟怎么了?」 忽地,姜瑜捂着一隻耳朵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苏清允,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骂我吧,越兇越好。」 「……」 「求求你了。」 姜瑜说得认真,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如果不是脸色实在苍白得可怕,苏清允兴许会以为她又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苏清允不明所以,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酝酿很久,他才终于轻咳一声:「姜瑜,你马上给我……下来。」 「……」 「是这样吗?」苏清允不确定地问道。 「你能不能,再稍微兇一点?」姜瑜眨了眨眼。 「……」 看着苏清允莫名其妙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姜瑜沉默片刻,抬手拍拍自己的脸,轻声叹了一口气。 「算了,反正好像没什么用。」她伸手摸树干,朝苏清允挥手,「你让让,我要下去了。」 07.绕指 约莫申时,一辆马车不急不徐地离开了凝海涯,往东面而去。 姜瑜面色如常坐在那里,一路上的视线都在窗外,看都不看苏清允一眼,后者当然觉得奇怪,轻轻咳了一声。 「姜瑜。」 听见自己的名字,姜瑜沉默片刻,才闷闷地应道:「做什么?」 苏清允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同样也有些不自然:「你……没事吗?」 这下姜瑜顿了很久,才终于放下帘子,抬眼去看他,又恢復了往常那个似有若无的笑容。 「我只是有点难受。」她淡淡道,「因为你。」 「为什么?」苏清允缓缓皱起了眉。 「苏清允,你答应我一件事。」姜瑜看着苏清允,不答反道,「不要再问我为什么了,因为我不会告诉你。」 苏清允沉默地回望,对上那双微凉的眼睛,看不出悲喜。半晌,他才道:「好,我知道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人在车里相顾无言,一时间陷入了有些窒息的沉寂。 可正当苏清允闭着眼睛小憩,却忽然感觉到姜瑜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他疑惑地睁开眼看去,只见姜瑜的脸色不知何时又成了一片惨白,看上去是真的不大好。 苏清允心头一紧,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怎么了?」 姜瑜凝重地看着他,深深呼了一口气道:「我有点……不,不是有点,是很晕很晕,很难受。」 「……」 「我有病。」姜瑜一脸诚恳,做了个起誓的手势,「我发誓,这次是真的有病。」 「这不是病,有些人乘车犯晕症,便像你这样。」苏清允纠正她,皱着眉有些无奈,「你把眼睛闭上,别再到处张望,会好一些。」 姜瑜不再说什么,依言闭上了眼睛,嘴里不忘又絮絮叨叨地道:「然后呢?就这样吗?怎么才能好?」 一连三个问题砸过来,苏清允沉默片刻,轻轻咳了一声:「躺过来。」 「啊?」姜瑜一时没明白。 「你躺过来,休息一下,到客栈了我再喊你。」 姜瑜睁开眼睛,看着狭小的车厢,定定问道:「躺、躺过去哪里?」 见她发愣,苏清允也有些彆扭,但还是从旁拿了张垫子放在膝上,忽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姜瑜回过神来,想拿开他的手,只听见那人低声道:「当我是个大夫,别乱看。」 视线一片昏暗,只耳边这一句话,她顿时僵住身子,不再动作。 老实说,真的很好听。 他的声音。 姜瑜枕在那人膝上,因为难受的关係,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看上去可怜极了。苏清允用披风将她紧裹着,手上也不忘捂在她眼前,挡去了从车帘缝隙漏进来的落日馀暉。 整个脑袋被人拥在怀里,全是那种凌兰花淡淡的味道,姜瑜觉得她的疯病又开始犯了。 这到底让人怎么睡。 感觉到掌心时不时传来微痒,苏清允垂下眼睛无可奈何道:「闭眼。」 话音落下,又一阵眼睫微颤,才终于消停下来。 姜瑜又缩了缩身子,几乎将脸埋进垫子里,苏清允的视线只能堪堪见着那隻微红的耳朵,还有她颈边尚未好全的瘀青。 苏清允眼眸微动,似有几分心疼,用空着的另一隻手虚虚地比画了一下,接着又收回袖中。 直到姜瑜悠悠转醒,已经是戌时了。 天早已全黑,车内掛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微弱的光明灭地闪动着,晃得姜瑜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苏清允的手放在她眼前,掌心朝上,没有任何动静,应该是睡着了,就松开了。 姜瑜开始暗自琢磨,等一会儿要怎么起才不会显得不自然。 「醒了?」 谁知才琢磨一半,耳边忽然响起苏清允的声音,和平时清冷淡然的声线比起来略有些沙哑,甚至有些迷茫,彷彿还不太清醒的样子。 就因为两个字,她的耳根开始发热。 姜瑜捂着不争气的耳朵,撑着身子坐起来,苏清允也握住她的手腕扶了一把。忽然,姜瑜「嘶」了一声:「等、等等……」 「头发。」苏清允轻声道。 他握着姜瑜的手,不让她离太远,另一隻手很快去解两人不知为何纠缠在一起的那缕长发。姜瑜没说话,顺着他握着自己的力道靠近一些,也垂下眼睛去瞧。 那个人的手指很细长,非常乾净秀气,骨节分明,就好像白玉一样,比女孩子的手还好看,不过指上有茧,看位置应该是长期练剑才留下的。 可是凝海涯的人应该不擅于用剑才对。 姜瑜不由拧眉思忖,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苏清允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却只不注意扯痛了自己。 「疼的。」姜瑜垂着眼睛这么说。 苏清允以为她也疼,便轻声道:「抱歉,我轻一些。」 「你跟自己说。」她摇摇头闭上眼睛,隔绝眼底的情绪,「我是告诉你,你疼,所以小力点,又不急着做什么。」 苏清允手上一顿,很轻地「嗯」了一声,馀音却在她耳畔缠绕。 完了。 疯病又要犯了。 老实说,姜瑜真的很想让他闭嘴,不要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知不觉,车内的温度似乎高了一些,苏清允解了一会儿,那缕头发却还是纠着,手上因为着急,动作也渐渐无措起来,实在很不像别人口中一向云淡风轻的苏二公子。 姜瑜微微睁着眼,目光所及处是苏清允低垂的眼睫,一手撑着自己的膝,一手却藏在袖里渐渐收紧。 「公子!我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啦!你们要进去了吗!」 车帘忽然被一把掀起来,那人的笑容旋即凝固在脸上,姜瑜见状,几乎是和卫景怪叫着放下帘子同时割断自己那缕长发,坐直了身子。 「我、我、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小少年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 「……」 姜瑜轻咳一声,挣开那隻握着自己的手,把小刀重新藏回腿边,看了苏清允一眼。 苏清允同样看着她,神色不明,手上依然执着那缕纠缠着的发,只不过眼下一边已经割断,变成单方面绕在他发尾。 「这样好解多了。」姜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轻声道。 苏清允低下头「嗯」了一声,眸光暗了些,莫名抿唇笑了下,随后低声道:「不解了,扯断吧。」 「别,说了会疼。」姜瑜赶忙拉住他,把小刀重新拿出来,「我帮你吧。」 苏清允看了那把小刀一眼,过了半晌才像是不经意问道:「你还有配小刀的习惯?」 姜瑜的手一顿,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语调放低了些:「嗯,从小就有。」 苏清允点了点头,顺着她的意思,很快将那缕纠结着的长发割断,等两人收拾好,才重新喊来卫景,三个人一起下了马车,进到客栈随便吃些东西,就各自回到房里洗漱。 睡前苏清允找了姜瑜一回,大抵就是问问晕症恢復的如何,可虽说休息了一下午,姜瑜整个人还是懨懨的,总觉得闷。 躺到子时,她翻来覆去有些受不了,索性下榻喝了杯凉茶,伸手推开一旁的窗子透气。 今晚的月色很好,被云雾半遮掩着,朦朦胧胧的,有点像半个月前在朝雪阁的那一夜。 虽然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她看什么都朦胧。 ……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姜瑜深吸一口气,本打算关窗,却听见隔壁间的窗子也「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怎么没睡?」又是那副清清淡淡的嗓音。 姜瑜探出头去想看他,但除了扶在窗上的那隻手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只好作罢,出声道:「你不也没睡?」 苏清允静了静,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穿鞋了吗?」 姜瑜低头,心虚地乾笑道:「没呢。」 「穿着,地上凉。」苏清允好似叹了口气。 很快地,姜瑜踩着鞋回到窗边,半坐在窗框上看月亮,就这样沉默了很久,见隔壁好像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却也迟迟没有关窗的声音。 睡着了?不会吧。 「苏清允?」她小声喊他。 「嗯?」苏清允的声音也轻轻传回来。 姜瑜的视线停留在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上,托着下巴想了想,问道:「你那时候为什么没叫我起来?卫景刚才和我说,其实已经到客栈有一会儿了。」 「多睡一些,晕症会好点。」他很快答道。 姜瑜若有所思地叹息道:「可我睡太久,现在根本睡不着了。」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脸,她的胆子顿时大了很多,顾虑也少一点,索性又出声问道:「苏清允,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今天那么奇怪?」 窗子另一头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不是不告诉我吗?」 「我其实可以说一点点,就一点点。」姜瑜撑着下巴,眸光微动,继续道,「就是,我有一个习惯,每当我觉得心情不好,就会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可能是房顶,也可能是树上,总之得是一个几乎没人能找着的地方。至于今天的话,大概是因为……我觉得我疯了吧。」 「所以我找了你这么久,你便在那里看着?」苏清允忽然道。 姜瑜一愣,不由语塞:「……你关心的事情真的很奇怪。」 她无奈地摇摇头,进屋去倒了杯水后才坐回来,苏清允听见响动,才又问道:「疯了,是什么意思?」 姜瑜抿着水的动作一顿,半晌说道:「这就是不能说的地方了,你换个问题。」 「……你说的疯病,严重吗?」 「还好,眼下没有很严重,但刚才和晕症一起发作,我觉得它有加重的跡象。」 「这个病症,何时开始的?」 「嗯,约莫……约莫就是今天吧,没感觉错的话。」 「是否能治?」 「不确定,但是你别想了,全青岳就你一个人绝对治不好。」 「……」 苏清允站在窗前,缓缓皱起眉。 「哎对了,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也让我问一个。」姜瑜忽然直起身子扬声道,「你是不是喜欢凌兰花?」 苏清允顿了顿,语气携着一丝笑:「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上有凌兰香的味道。」 姜瑜话说出口,方才惊觉有些奇怪,正想着如何找补,就听见苏清允淡笑道:「嗯,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 「……哦。」她顿了顿,几分侷促道,「确实挺好闻的。」 「你也喜欢?」苏清允问。 话音落下好一阵,姜瑜却没有回答,只这么沉默着,喉咙像是被卡住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苏清允等了良久,没听见她说话,又出声喊她:「姜瑜?」 「我在。」姜瑜这才哑着嗓子断续道,「我……我不知道。」 可苏清允却没管她答了什么,只沉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我只是有点累了吧。」 姜瑜摇摇头,随意地笑了下,踩着鞋站直身子,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不一样,脸色却有些发白。 这些,苏清允是看不见的。 「那便睡吧。」隔壁传来那人淡淡的声音,渐渐模糊在夜风里。 姜瑜点点头,才猛地想起他看不见自己,旋即「嗯」了一声当作回答,反手就把窗给关上了。 一点犹豫和留恋也没有。 她躺回微凉的被窝里,翻身朝里缩了缩,虽然心是疲倦的,可眼底却依旧清醒。 还夹着几分失措。 姜瑜想起那个盈满凌兰香的怀抱,温暖且令人留恋。 可她不该喜欢上任何东西的。 08.兰兮 隔天,姜瑜早早醒来,简单收拾下东西就下楼去了。 「哎,姜姑娘起了!」卫景见她过来,一蹦一跳地迎上来,手上抱着一个小纸包,笑得一脸灿烂。 「叫姐姐就行。」姜瑜笑着揉他脑袋,随口道,「不过,你怎么起这么早啊,要不去多睡一会儿,小心长不高。」 谁知卫景坚决地摇了摇头,满脸愧疚道:「姜姐姐,你不知道,我平日里时常赖着不起,公子也不骂我,现在偶尔少睡一点,心里才平衡。」 「……」姜瑜顿了顿,「你平日都睡多久?」 「四个时辰半!」 姜瑜从头打量了他一遍,一面点头一面感慨:「你家公子看不出来这么仁慈,我还以为他的徒弟只能睡两个时辰。」 「没,我们公子很好的!他说修行靠的不是一个劲儿的莽练,若能取到诀窍便可事半功倍,不需要这么亏待自己。」小少年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小声对她说,「嗯……姜姐姐也很好,阿景喜欢你们。」 姜瑜一愣,还是笑着摸摸他的头,让他先去驾车。苏清允下楼正好撞见这一幕,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姜瑜不动声色往一旁让了让,没事人一样笑道:「有吗?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吧,不是什么大事。」 苏清允点点头,好像不放心一样又看了她一会儿。 就这样又赶了一整日的车,直到临近酉时抵达东海,白凝风、姜瑾安和整支凝海涯队伍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姜瑜一把抵住白凝风的肩,懨懨道:「别抱我,我晕着呢。」 随后,她就被白凝风和姜瑾安一左一右带进了凝海涯在东海街市的别院休息,好像她生的是什么难治的大病一样,几步也走不动道。 「行了,你休息吧,明日夜里才祭海,赶紧养好了才能一起玩。」用过晚饭后,白凝风手脚麻利的把她塞进被窝里,顺手拿走她手上的茶杯,又替她把被子给盖好,才叉着腰站直身子,「我们走啦,好好休息。」 「姐,你要是夜里饿,桌上有我买的点心,记得吃一点啊。」姜瑾安指了指桌上的纸包。 姜瑜满口答应,终于送走这两个聒噪的,虽然一下清净许多,但有一点让她感觉很不是滋味。 为什么姜瑾安是拉着白凝风的手出去的。 …… 算了。 至少大家门儿清,谁也不占谁便宜。 姜瑜侧过身子无声地笑了下,就这么看着房门口出神,不知多久,又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却不是白凝风他们。 很轻,很稳,小心翼翼的。 姜瑜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只见那人的影子立在门外,抬手不知道系了个什么东西在簷下,又回头看一眼,才转身离去。 良久,姜瑜估计人已经走远,便悄悄摸到门外,把那东西摘下来。 那是一枚素色香包,面上绣的是两朵凌兰花,一朵正盛,一朵未开。她凑近鼻尖轻嗅,果然是那种熟悉的清冽味道,心头莫名一动。 一时之间,姜瑜顿在原地,手脚转瞬发冷。 不知盯着手上的东西瞧了多久,她略有些苍白的指尖最后轻蹭了蹭上头那朵盛开的凌兰,才面无表情地将它掛了回去。 站在门前,姜瑜的手轻轻颤着,好几次想关上门,馀光里却总见那香囊在风里晃荡,下不去手。 完了。 又犯病了。 这一夜,因为一枚安神的香囊,她睁着眼看到了天光亮起的那一刻,才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至于那罪魁祸首,还在簷下随风晃荡,全不自知。 又过了几个时辰,姜瑜悠悠转醒时已经快午时了。 简单洗漱过后,她坐到桌前吃了两块姜瑾安带的点心,才悠悠哉哉地出了房门,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仍掛在原处的那枚香包,敲响了白凝风的房门。 「呀,捨得从榻上站起来了?还以为你得睡到夜里呢。」白凝风侧身让她进来,还不忘取笑,「怎么,找我做什么?」 姜瑜坐在桌前,漫不经心道:「没事不能找你吗?一起吃饭。」 「行啊,等一下姜瑾安也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吃。」 「……」 白凝风一扬眉,不解道:「干什么,那什么表情?」 姜瑜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脸坦然,「我在想,你们要是吵架了我站谁那里。」 要不了多久,姜瑾安就来了,看见姜瑜在这儿还吓了一大跳。三个人一同吃完饭,白凝风忽然让姜瑾安找苏清允,说是给姜瑜煎药去,那傻小子二话不说,急匆匆地就去了。 「说吧,怎么了。」白凝风伸手摸姜瑜的额头,「还是懨懨的,应该是心里有事吧。」 姜瑜哼哼了两声,摇头道:「没,晕症还犯着呢。」 「少来。」白凝风嗤之以鼻,一脸不信地看着她。 姜瑜沉默良久,终于握着杯子开口道:「你对姜瑾安,是什么意思啊?」 「是要问这个啊。」白凝风泰然自若地扬起眉,抿了一口茶水,「我很喜欢他啊。」 闻言,姜瑜轻轻捏紧了手里的瓷杯,将自己映在茶面的影子一下晃开,喃喃道:「这么开门见山,还以为你至少会铺垫些什么。」 白凝风只是一笑,大方道:「你了解我,我说话做事什么时候需要铺垫了?」 姜瑜微愣,旋即也笑了下,抬眸去瞧她:「也是,不过那是我弟弟,你可别像小时候那样,总欺负他。」 「知道啦。」白凝风无奈地比画了一下,「瑾安现在比我高那么多,我怎么欺负他?」 姜瑜点点头,又不说话了,眉间却还染着一片愁云惨雾。 「阿瑜,你真的只是要说这个吗?」白凝风凑近一些,也不开玩笑了,就和姜瑜一起趴在桌上,「我总感觉你有心事。」 「嗯。」姜瑜看着她,语调淡淡道,「我觉得我疯了。」 「……啊?」白凝风一脸呆滞。 「而且,有一病不復返的徵兆。」 「……」 姜瑜喝完杯里的茶水,悠哉地起身朝白凝风挥挥手,懒洋洋道:「好了,我说完了,回去再睡一下。」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 也真的如白凝风所说,一路睡到了入夜,祭海大典之前,要不是有正事要做,她可能真的会称病继续睡。 「姐!醒醒!咱们要到海边去祭海了!」这回来敲门的是姜瑾安。 姜瑜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梳洗后换了身镶满碎珠和碎贝的浅紫雪纱裙,满身叮铃咣啷的,是白凝风扔给她的,说是这件好看,叮嘱她一定得穿着参加祭海。 「又不是当祭品,穿得好看做什么。」她低声抱怨。 虽然这么说,姜瑜还是认份地换上裙子,又一次略过门口的香包走出别院,和白凝风姜瑾安他们碰头,与他们两个站在一块的,还有苏家的那两位。 「姜姑娘,几日不见,伤可好些了?」 苏淮君先朝她打招呼,姜瑜也礼貌道:「都好得差不多了,以后和凝风一样直接喊我名字吧,听着习惯。」 「阿瑜。」苏淮君点点头,倒是从善如流,只不过视线又定在她身上许久,笑道,「你穿紫色很好看。」 还不等姜瑜说什么,白凝风便抢着笑道:「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阿瑜只是平时没心思,要不然可美呢。」 姜瑜一声叹息,向苏淮君道谢,指尖几分侷促地捻着身上柔软的料子,还是觉得穿成这样彆扭极了,不大像自己。 以往她的穿着比较常是简单朴素的裙装,一切以行动方便为主,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打扮过,如今这样也只算是做了半套,因为不喜欢味道,脸上愣是一点脂粉也没沾。 儘管如此,都说江南水气养人,姜瑜哪怕不似白容云那般美艷动人,仍是透着讨人喜欢的清新水灵,亭亭玉立,虽然争魁不足,但也够打趴大半个青岳。 用白凝风的话来说,那就是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看着温软可爱,像隻眨着圆眼的小猫崽,实际上兇得能一爪子扒下人一层皮,事后再若无其事地朝人笑。 可当这隻不好惹的小猫崽终于转头看向最后一个站在一旁的人,本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脑子却成一片空白,只能捻着藏在袖下的手指,没出息地朝他很轻地勾了勾唇,意思着笑了下,那表情看上去比穿着裙子还彆扭,气势全无。 苏清允也定定望了她很久,目光深深,见她无言好像也并不在意,只在那抹笑意入眸后极快地别开眼睛,落荒而逃似的,自顾自转身往岸边走去。 「父亲在祭台等着,晚些就迟了。」他语气微僵,有些急促。 几人匆忙附和,便说笑着跟了上去,只有姜瑜一个人,看着那抹身影恍恍惚惚出了整路的神。 一到岸边,脚下的沙滩一踩一个坑,着实不大好走,更别提姜瑜的眼睛没好全,刚走几步就差点踩进坑里,被人一把抓住胳膊硬是提了上来。 苏清允没有看她,只把手伸给姜瑜,示意她拉住,可姜瑜却迟迟没动作,连眼都没抬一下。 「要是再摔伤腿,只会更麻烦。」苏清允轻道,「难道你更想人背?」 心下无奈,姜瑜终于握住他的手,整个人也往他身边靠了靠。 「我的眼睛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她一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绕开沙坑,一边低声道,「如果要瞎一辈子你也不用瞒我,直说就行,我又不会哭倒在你门前,也不要你负责。」 苏清允拉她的力道很轻,一如他说话的语气:「约莫祭海结束,你南下回程的路上便会好了。」 姜瑜沉默片刻,闷闷地「嗯」了一声,眼底微微闪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多久,几人便到了祭台之前,只见凝海涯主苏北净和兰夫人早就在那里等着,姜瑜悄悄松开了苏清允的手,重新拉开距离。 「你们待在这儿等一等,我和清允去去就回。」苏淮君说罢,和苏清允对视一眼,便一同往祭台走去。 姜瑜眨了眨模糊的眼睛,本四处张望着,思绪却忽然被一道温柔的女声打断:「你……便是姜家姑娘吗?」 闻声看去,她猛地滞住了呼吸。心脏也无端地疼起来。 姜瑜的视线紧紧锁着那人的双眸,脸色一点一点发白,只觉得四肢疲软无力,呼吸困难,将倒未倒之际被白凝风一把扶住。 「阿瑜,你怎么了?不舒服?」 白凝风着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张开嘴想回答,可任凭怎么努力都说不出话,额前冒着虚汗,好像是在…… 恐惧。 那双眼睛。 记忆如潮水翻涌而至,佔据了她脑海里所有的觉知。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因为喜欢他,爱他。」 「喜欢到底是什么?活着难道不重要吗?」 「喜欢就是,我愿意为他而死,愿意把我自己,从心脏到灵魂,全剥离出来交给他,也绝不后悔。」 「哪怕……他伤害了你吗?」 哪怕…… 他从没爱过你吗。 姜瑜的世界重新陷入混沌,寂静得可怕。 浓重的血腥味覆盖住那双清澈却满是偏执和疯狂的眼眸,带血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她的手上。 太冷了。 冷到呼吸被完全剥夺,像是溺水一般渐渐下沉,怎么也喘不过气。 驀地,姜瑜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紧握住,暖意登时袭来,阻绝了透骨的冰寒,随后用力将她往上一拉。 破水而出的那刻,眼前一片煞白,只能听见细碎的嗡嗡声在耳边回盪,还有满腔的血腥味。 「姜瑜?姜瑜!」 几声呼喊打破眼前景象,姜瑜猛地倒抽一大口凉气,心脏狂跳不止,不可自控地往后摔去,被人稳稳接住。 她本能地靠近那片温暖,全身都在颤抖,眼底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恐惧二字,直直望向几步之外,手足无措的华服女子。 「没事了,没事……」 苏清允拥着姜瑜,声音竭力压得温和,袖口被死死攥着,只好侧过大半边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却一点用也没有。 抖得更厉害了。 「我……我疼……」他听见姜瑜发颤的声音从牙关挤出,带着无助的抽泣。 很小声,只有苏清允听见。 但是够了。 那隻手轻捂住姜瑜的眼睛,忽然的黑暗使她更加慌乱,本能想躲开,耳边却传来了那道令人心安的声音,温声低语。 「没事的……不疼……」 「我在……」 姜瑜忽然静了下来,一滴眼泪无声晕在他的掌心。 四周变得很安静。 「我在这里,不怕。」他喃喃道。 …… 姜瑜总觉得,她一定曾在哪里听见过这句话。 应该是一个漫天大雪的夜晚。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09.鮫人 「好些了?能回去吗?」 姜瑜坐在岸边一块礁石上循声看去,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苏清允无声叹息,在她身前半蹲了下来。 「能学着摇头吗?」他温声道,「我是医者,你感觉好或不好,除了你自己以外,我最清楚。」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听她这么答,苏清允也一时无言以对,索性就不说话了。瞧他垂下眼睛,姜瑜以为自己的语气太重,几分心虚抿了抿尚未恢復血色的唇,试图解释什么:「苏清允,可是我没病……这不是病。」 「我知道。」 苏清允回答得很轻。姜瑜总觉得,现在不管她说什么,苏清允都会顺着她的意思,这么温温和和的回答,有几分哄人的意味。 又沉默了。姜瑜垂下眼睛:「我们回去吧,祭海就要开始了。」 「再坐一会儿,鮫族没来人,不会就这么开始。」苏清允一面说,一面站到她身边。 然而望着那副平和的眉眼,始终没有丝毫波澜,姜瑜沉默良久,终于没忍住问道:「苏清允,你难道……什么都不问吗?」 苏清允垂眸看她,眸光沉静,问道:「你会告诉我?」 「……」姜瑜摇摇头,「不会。」 「那我就不问了。」苏清允的声音放低了一些,「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我一直等着你。」 姜瑜看着像是隔着一层雾的人影,忽然挪开视线没头没尾地道:「你别说了,害我犯病。」 他们如今离祭台很远,隐约只能见到那处亮着两三点火光,彼此的脸和表情都看不清楚,因此姜瑜只听见苏清允「嗯」了一声,果真就没再说话。 海浪声此起彼落,不知道坐了多久。苏清允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们来了。」 姜瑜心里了然。 两人一同站起身,看着跟前潮水开始急速倒退,成堆的泡沫在月光下透着银白色光辉,耳边就是海流簌簌的声音,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极为相像。 苏清允忽然轻声道:「看海面。」 姜瑜没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向那道长而翻涌的浪花。就在一瞬间,原本幽深黑暗的海面渐渐升起一抹幽蓝色萤光,匯聚成广大流动的光点,和着悠扬清脆的歌吟在浪花之中明灭闪动,像极了无数隻蓝蝶在海面飞舞,很快,便盈满了整片星空。 真的很美。 姜瑜眼都没眨,心底暗自惊叹,话都忘了怎么说。 听耳边传来的声音,苏清允应该是笑了,终是朝她伸手。可是这回姜瑜没有搭上,只是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当他们回到祭台前,鮫族已然全数上了岸边。 姜瑜有些好奇地在那些生面孔之间来回看了几遍,本想问苏清允哪个才是鮫族现如今的管事之人,却不想刚回过头,就见一个小身影忽然朝苏清允奔了过来,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笑着扑进了他怀里。 「清允哥哥!」女孩的声音欢快清越,像一枚被风吹响的小铃鐺。 姜瑜目瞪口呆地看苏清允笑着将小姑娘抱起,本想放开他的衣袖,可下一瞬,她的手腕却被悄悄按住,不能动弹。 「拉着。」苏清允的声音传来。 姜瑜有些无措,怕人看见藏在衣袖下交握的两隻手,只好点了点头重新抓紧袖子,眼神示意他放开。这时,小姑娘忽然大声喊道:「清允哥哥,你为什么在和这个姐姐偷偷拉手!」 「……」 姜瑜飞快地撒开手,衣袖都不拉了,没事人一样站远了几步,一脸坦然。不过小姑娘喊这么一大嗓子,朝这里走来的苏北净和鮫族长老一行人不免全都听在耳里,窃窃笑了起来。 「璃儿,别乱说话。」苏清允无奈,让小姑娘坐在自己的臂上,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 「我没有乱说话……」 璃儿抱着他的脖子不高兴地噘嘴,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却悄悄在姜瑜的脸上打转,里头堆满了好奇。 「看来,璃儿是真喜欢你。」 身侧忽然传来一道温雅的女声,姜瑜回头望去,只见为首者三十来岁的样子,一头及腰的棕色长捲发,月白色的长裙上镶着一圈又一圈的碎贝和珍珠,一朵像是银色的小花妆点在额前,气质清冷优雅,目光全落在了一旁的苏清允身上。 虽然五官看得不完全清楚,但直觉反应,她一定很美。 这时,姜瑜感觉的有人拉自己的衣袖,回头看去,果然是白凝风和姜瑾安两个。 「我没事。」姜瑜小声地摇头,算是安了他们的心,「晚点再说。」 那两人无声点头,一起站到了她身边。 「你们这些小辈,还不赶紧见过泠月长老。」 耳边适时响起苏北净的笑言,姜瑜若有所思地跟着眾人见礼,最后抬起头时,竟直接和那人对上了眼。 想必这就是鮫族眼下的实际掌权人了吧。 姜瑜原以为只是不经意的对视,可女子就这么望着她很久,眼底甚至浮出了几分探究和疑惑。几名凝海涯的弟子和鮫族人久久不见泠月说话,也不由得顺着女子的视线,将奇怪的目光定在了姜瑜的脸上。 …… 姜瑜静静地别开眼睛,对上白凝风的视线,又去看看姜瑾安,最后还是求助似地看向了身旁的苏清允。 我怎么了? 她在眼底无声吶喊,而苏清允也似乎看懂了,于是轻轻出声:「泠月长老……」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泠月抬起手,温温吞吞地打断了苏清允的话,声音柔得像水般,没有一丝着力点,就和姜瑜感觉到她看过来的眼神一样,空灵幽静。 四周的注目更甚。 姜瑜微微一愣,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如实答道:「我叫姜瑜。」 「姜瑜……」泠月的眼眸微微垂下,像是在思考,最后朝她笑了笑,「你生得很漂亮。」 姜瑜听得云里雾里,小小地点了点头,乾巴巴地道:「谢……谢谢长老,您也很美。」 泠月的睫毛很长,笑时会轻颤,像极了拍动翅膀的蝴蝶。 「都入座吧。」她将视线投至苏清允身上,笑道,「帮我照看璃儿,行吗?」 姜瑜见苏清允不知为何看了自己一眼,才抱着那个叫璃儿的小姑娘朝泠月点头。 围着祭台,眾人纷纷入席,只剩姜瑜还在恍惚。 「阿瑜?」白凝风将她喊回神,轻声说道,「按规制是两个人一席,你要跟我吗?」 「你……」姜瑜顿一顿,收回视线后忽然问她道,「你知道兰夫人为什么不在吗?方才我回来后,就没再见到她了。」 「听淮君哥说是不大舒服,就先回去休息了。不过说来奇怪,我记得上回祭海兰夫人也身子不好,最后一样没能参加。」白凝风指了指不远处的帐子,又关切道,「那个……你方才见到兰夫人,怎么那个反应啊?虽然因为姑姑的关係,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她,但其实她人很好的。」 姜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没什么,你照顾好瑾安吧,别让他喝酒。」 「那你怎么办?」 「我……」 「我陪你。」苏清允站在她身边,低声道,「你眼睛没好,不能独自行动。」 姜瑜正要说话,叫璃儿的那个小姑娘忽然开口道:「清允哥哥,这是璃儿的嫂嫂吗?」 苏清允不动声色,又捏她的脸,说话的声音却很温柔:「不是,别胡说。」 「但是姐姐都脸红了,你也是。」璃儿很是坚持地摇头。 话音落下,白凝风和姜瑾安的方向传来很小声的「噗哧」,苏清允看了他们一眼,白凝风立马就拉着姜瑾安跑个没影,像是逃命似的。 苏清允轻咳一声,又将璃儿往臂上抱了一些,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再说,我便不抱你了。」 是以,小姑娘彻底不说话了。 苏清允这才看向姜瑜,语调仍旧平和:「走吧。」 可姜瑜沉默一会儿,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足尖,手稳稳地捂上心口,居然摇了摇头道:「不……不了,我不太对劲。」 「怎么了?」苏清允脸色一沉,往她身边靠了些,「刚才……还难受?」 姜瑜捂着心口的手轻轻攥紧,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解释,心里乱成一团,乾脆道:「不用管我,就是……被泠月长老那样的大美人夸好看,我紧张而已。快……快紧张死了。」 苏清允一愣,也不知道信没信她这通胡说八道,总归是挺无奈的。 「你带着璃儿坐吧,我自己没关係。」她最后朝苏清允摇摇手。 此时,一旁不知道听了多久的苏淮君忽然笑道:「要不,我陪着你吧?」 姜瑜一愣,旋即「哦」了一声。 对哎。 她怎么都忘了苏淮君也在。 「这下刚好了。」姜瑜对上那双含笑的视线,脸色却依旧难看着,「就一起吧。」 可谁知没等苏淮君说话,身后忽然又一道懒懒的声音扬起:「哎,谁说的刚好?」 姜瑜回头看去,只觉得手上那口牙印和脖颈上的瘀青顿时有些发疼,气不打一处来。 看着那人走近,姜瑜发出一声无言的冷笑。 只见来者一身矜贵的黑红色长衫,满头鸦黑色长发高高束起,笑意盈盈,摇着手上那把铁折扇施施然站到了姜瑜身边。 「初次见面。」那人抬起折扇挡住自己的半边脸,小声在她耳边玩笑道,「美人贵姓?」 「……」 好一个初次见面。 毕竟是差点要命的交情,姜瑜对他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眼下这种浪荡子的语气又不知道是玩什么把戏,便只没好气低声道:「姓楚的,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脑子进水还是嘴巴抽筋,不能好好说话?」 楚某愣了半晌,眸光微滞。 就连那副老子天下第一帅的表情都裂了一条缝。 可能……是还不习惯这么一个披着羊皮,一开口却烟硝四起的暴脾气姑娘吧。 见他这个样子,姜瑜舒服多了,本想直接喊上苏淮君离开,但在和苏清允对上眼的那刻,几日前的记忆忽然回笼,使她定住了脚步。 「你离我兄长远一点。」 看着苏清允复杂的表情,姜瑜可以篤定这不是一个玩笑。他是认真的。 姜瑜觉得场面有点跳脱了她的掌控。 「嚯,你好兇啊。」好死不死,黑衣少年凑到她身边,眼睛像是在放光,「跟我娘一样,那架势,那语气,我都吓了一跳。」 姜瑜没有理他的意思,自顾自苦恼。 「哎,交个朋友?」那人继续聒噪。 「……」 「我叫楚元燁,烬尘山的。」 「……」 「嘖,你怎么不理人啊,就看我一眼好吧?就一眼。」 那人话音落下,姜瑜终于依言看过去,用非常平淡的语气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你没有在听我说话?」楚元燁皱眉,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样我很伤心的。」 「楚什么……楚年夜?楚言邪?」 只听那人轻笑出声,唰地合起折扇,回答得很乾脆:「楚元燁。」 「楚元燁?好,记下了。」姜瑜看着他道,「现在说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想跟你一席。」楚元燁瞇起眼笑,抱臂站到她身边。 闻言,一旁的苏淮君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下,将目光投向姜瑜,意思是让她自己决定,而苏清允抱着璃儿站在她对面,神情更复杂了。 小姑娘趴在苏清允肩头自以为小声道:「清允哥哥,他们两个是不是都喜欢嫂嫂?」 「……」 楚元燁朝璃儿飞了一个媚眼:「好孩子,真聪明。」 得,这么玩是吧。 姜瑜自暴自弃地想了想,最后下定了决心,终于扭头去看苏清允,朝他微微眨了两下眼睛。后者一时发愣,全无反应。 「楚元燁,你坐哪儿?」姜瑜道,「我和你一起。」 交代完后,她又扭头对苏淮君道歉,可苏淮君仍然和气地笑笑,好像并没有很在意,只道:「没关係,我打点祭礼事宜也不经常留在座上,如此便不怕你无聊了。」 说罢,他便率先告辞和一旁那个叫寧仞的近卫往祭台离开,只在临走前多看了苏清允一眼。 随后几人分别入席,姜瑜走在楚元燁身后几步,快到地的时候终究没忍住,悄悄地回过头。 那人仍站在原地,与她四目相对。 姜瑜的脚步忽而一顿。 10.醉月 「我听他们都叫你姜瑜,是你本名?」 楚元燁坐在席间,却是坐没坐相,半个身子都歪着,手里还抱着一小碗葡萄捡着吃。姜瑜隔着祭台,看向正对面那个模糊的人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心还是乱着。 「不是本名是什么。」她漫不经心道。 楚元燁扬了扬眉,倚着一旁的桌案道:「哦,我只是在想,你不在玉灵湖的这几年有没有别的名字。」 闻言,姜瑜收回目光,微睨着楚元燁道:「姜程璟不会是告诉你们,我走丢了十年,近日意外寻回女儿吧?」她不由冷笑出声,「我以为他能有多好的说词,没想到这么可笑。你不会真信吧?」 楚元燁咬葡萄的动作忽然停下来,抬眼看她,深色的眸子里透出几分了然,旋即又开始拨弄那个冰碗,低下头笑了下:「我知道是假的。」 「知道你还问?」姜瑜没好气道。 楚元燁没有说什么,埋头在冰碗里挑挑拣拣,然后朝她伸手问道:「吃吗?」 姜瑜一皱眉,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转头又要去拿酒杯,却被毫不留情地抢了过去。她吐了一口气,淡淡道:「拿来。」 「吃这个。」楚元燁直接把她酒杯扔了,手举到她前头,眼眸深深,「喏,最大颗的,我让给你了。」 「……」 「不然整碗都给你?」楚元燁微微一勾唇,又懒又欠揍的笑了下,「反正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也不算亏。」 姜瑜无语,伸手接过那颗葡萄,直接塞进嘴里。 算了,确实挺甜的。 「你内伤呢,怎么样了。」她目光散漫投向远处,咬着葡萄含混道,「那个家传的邪门功夫。」 楚元燁吃葡萄的手一顿,慢悠悠地执起酒盏,手指在上头轻敲,瞇起眼低笑了一声,语调忽然冷了下去:「喝多了,人就真傻了?」 「你接近我,不就为了这个吗?装什么装。要不你说,怎么才算不傻?」姜瑜没看他,随手又执起一个酒杯,眸光淡淡。 「我要是你,我会当作自己捡了一条命,从此把见过那个人的事烂在肚子里。」楚元燁撑着下巴,侧过头看向她低声道,「否则,就给他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姜瑜低头一笑,将酒盏搁置于案上,许是因为饮酒的缘故,总觉得发热,便随手扯了扯袖口,动作慢慢吞吞的,丝毫不慌张。 「我没有在挑衅你,也没想拿这件事威胁你,我只是出于礼数很单纯的,很随意的,毫无目的的关心一下你。」她迎上那人微寒的视线,无比坦然,「如果我想对你不利,趁你昏过去那段时间一刀子下去,你就看不见隔天的太阳了,拖到现在没动手还跑到你眼前晃悠,是我傻了还是疯了?」 楚元燁没动,只是眉尖蹙起一些,不知道信没信。 「再问你一遍,你想害人吗?」姜瑜认真问道。 「……」 楚元燁像听见什么笑话,冷笑道:「不想,但就算我想,也不会告诉你。」 姜瑜点点头,从他碗里捡了颗葡萄塞进嘴里,神色自若道:「那就好办了,你不害人我不管你,可要是让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后果自负。」 下一瞬,姜瑜的后脖颈忽然被一把掐住。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从身侧包围,颈上的手指也一寸寸收拢,正好隔着发按在了她未好全的瘀青上。 楚元燁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混着酒味染上她颈后的肌肤,看上去几分曖昧,手上却倏地发力,毫不留情。 姜瑜吃疼,忍不住「嘶」了一声,呼吸却被剥夺得更多,旧伤更痛,发间的簪子也随着拉扯滑下,落至浅紫的轻纱之上。 「姜瑜。」楚元燁贴在她耳边,嗓音像是染血的霜,面上却仍旧笑得慵懒随性,眸子里映出的月光几分森冷,「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直接扭断你的脖子,让你永远闭上嘴。」 三千青丝散落披肩,绕在少年指尖,平添几分曖昧。姜瑜被迫直起脖颈,猛地反手扣住楚元燁的手腕,望去的神色在剎那间杀气满盈。 酒香越浓,气息交织越是寒入骨髓。哪怕是鼻息可闻、交颈相顾的距离,也成了最繾綣的剑锋,指向彼此最脆弱的心口。 「我信。」姜瑜望着他,唇边衔着冷笑,「但楚公子,你敢吗?你真的敢杀我吗?」 楚元燁呼吸一顿,半晌后低笑出声,按着姜瑜的脖颈向自己又近几分,唇几乎擦过她的脸颊,却没有一丝一毫旖旎之意。 那是一种兽一般的控制欲和野性,只在面临威胁时示出獠牙,随时可将他人的脖颈一口咬断。 「是谁。」楚元燁手上发力更甚,嗓音亦沉了下去,「你告诉的那个人,是谁。」 姜瑜笑了下,一言不发,眼里却满是冷意,没有丝毫畏惧。 就这样盯着她瞧了很久,楚元燁闭了闭眼后才终于撒开手,很快恢復了一如往常那般似笑非笑的慵懒神情,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想杀人,但你最好不要逼我。」少年说得平淡,锋芒却未消。 气息骤然通顺,姜瑜手里握着落下的玉簪倒吸一口气,直到这一刻,心脏才开始无法克制地狂跳起来。她忽然一声冷笑,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死寂:「楚元燁,你脑子就是有病。」 冷着脸的少年闻言,猛地将嘴里的酒嚥下去,轻咳了两声。 「关心一句要被掐脖子,下回救你一命是不是还要拿命来赔?你是什么人啊,你以为谁都八百个心眼子想算计你利用你威胁你?拿住你的把柄之后呢,我图什么?图你家财、图你长得好,还是图你吊儿郎当没正形?」姜瑜就这么看着他,四平八稳又满是嘲讽地道,「你要是不明白,那我直接告诉你,我没心思和你玩这些,我自己有远比你死活更重要的事,如果你希望我把那天的事烂在肚子里,可以,但请你不要像今天这样自己吃饱了没事搭上来找骂,咱俩都能相安无事,听懂了吗?」 楚元燁手里拿着酒杯出神,彷彿没听见她说话一样。 姜瑜等得不耐烦,砰地一声将玉簪摔在案上,想也没想便抬手也掐住了他的脖颈,扬起音量微怒道:「我跟你说话,你是聋吗?!」 楚元燁被迫看向她的眼睛。 虽然很不喜欢这种最脆弱的地方掌控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但…… 姜瑜好像并没有用多少力,只是轻轻捏着,一点压迫和疼的感觉都没有,他甚至觉得,好像是自己顺着她动作转过头的。 …… 楚元燁眼眸猛地一颤,才想起要挣扎,于是躲开了她的手,很快靠到离姜瑜较远的一边,欲盖弥彰地捞过案上的酒杯仰头饮尽。 然后开始沉默不理人。 捕捉到他眼底的慌乱,姜瑜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良久,她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祭台,闷声道:「算了,不想答就别答了。」 长发披散着,姜瑜也懒得再綰,继续给自己倒酒,凑至唇边一口一口的抿,没再去和楚元燁说话。 刚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祭典上,只听见乐声一变,从原先的热闹欢趣转为柔婉悠扬,远方也传来了鮫人空灵优雅的歌吟。随着丝竹声起,一名素纱雪衣的少女款款步上祭台,虽是以纱覆面,举手投足和眼波流转间,却仍难掩其国色。 海上明月下,起舞弄影,美若謫仙。 姜瑜望着那道月下倩影,并没有和席间眾人一般投以惊艷痴迷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微抿酒水。 她记得白凝风说过,今年祭海大典负责祭舞之人,是她弱柳扶风的美人堂妹——白容云。 听闻在去年冬日,絮云宫主办了场赏梅宴,中原宾客云集,年仅十七的白容云一袭红衣,于席间手执红梅献上一舞,惊艷四座,自此便名动整个青岳,成了人人口耳相传的第一美人。 美是真的美,只不过,却不真的柔弱罢了。 姜瑜仰头又尽一杯酒,本来眼睛就模糊不清,这下醉意上头,明暗交错,那么大一轮满月都糊成了一团。她的酒杯握在手里,却忽然被人抽走。 「说了不想杀人,想喝死别死在我边上。」 闻声看去,姜瑜望着那人半晌,长发在指尖断续地来回缠绕,神情有些恍惚地笑了下,撑着下巴去看祭台上起舞的少女。 「介绍一下,白容云,絮云宫的大美人。」她语调平淡得像是滴酒未沾,可说的话却莫名其妙,「哦不,是青岳第一美人,你表妹。」 楚元燁皱着眉,顺着她的目光往祭台上看,嘴里不忘喃喃道:「发什么疯。」 姜瑜恍若未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脸,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托不住了。 「她好看吗?」她淡声道。 楚元燁望着月下那道起舞的身影,心中一动。 他承认,是极美的,于是便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谁知姜瑜忽然转眼看他,那眼神凉得几乎让人心里发毛,就这么盯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冷笑:「呵,我真是疯了。」 「……」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手里不忘提上两小壶清酒,却被楚元燁一把拽住衣袖,动弹不得。 「你去哪儿?」 只见姜瑜低下头,语调依旧平淡,唯有目光冷得像碎冰:「关你什么事,你看她啊,拽我干嘛。」 楚元燁皱起眉,想了一会儿才道:「姜瑜,你把我当成谁了?我是楚元燁,不是她表哥。」 姜瑜弯下腰,忽然凑得很近,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 猝不及防地,楚元燁心尖一颤,那张姣好水灵的面容便这么闯入视线,使他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少女的眼眸如葡萄般,又乌又亮,漾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唇瓣染着酒色润红,鼻尖几乎要和楚元燁的碰在一起,浓浓酒香随温热的气息一同打在他唇上,可那双眉却是紧皱着,几分格格不入。 「是吗?」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也看不清表情,最后闭上眼笑了笑,迷迷糊糊地掐了那张出神的脸一下,「对,我记得你,你也长得好看。」 丢下这句话,姜瑜提着酒壶瀟瀟洒洒离开了宴席,只留着脸色一下黑一下红的楚元燁仍坐在那。 临近亥时,东海街市一个人也没有,姜瑜随手綰起半头长发,踩着平稳的步伐漫无目的地游荡,远远的,隐约还能听见祭舞的乐声。 月光在她身前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黑影,一步一步走着,却怎么也踩不到影子的尽头,那股子执拗劲上来,姜瑜皱起眉,开始跨大步追起了影子,不知不觉,连乐声都听不见了。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张望,看见一旁屋子上的匾额立着「朝雪阁」三个字,心中一动。 不过半晌,姜瑜坐在朝雪阁门边的银铃旁,打开了新的一壶酒,开始小口小口地抿,像猫儿喝水一样。 「……姜瑜?」 一道略微急促的声音自身前响起,姜瑜闻声抬头,却一时看不清来者是谁,只能约略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那个人没错了。 姜瑜看着他,目光清明挥了挥手:「早啊。你是跑过来的?」 月光下的身影微微晃了晃,接着缓步走来,蹲在她身前,轻轻从她手里将酒壶拿走。 苏清允将壶放在一边,抬头看了眼朝雪阁的匾额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嗯……」姜瑜看着他,眼前人背着光亮像是浸在月光里一样,衬得眉眼又温柔几分,使她顿了顿声音才道,「因为我觉得,我的疯病大概是无可救药了,怎么办。」 苏清允没有听懂,却还是定定望着她,语气柔和中带着无奈:「我给你治。」 姜瑜闻言一瞬失神,随即低下头,语气又更低了下去:「苏清允。」 「我在。」他温声应答。 「我明明说过,你不行的。」姜瑜的声音很闷。 苏清允摇摇头,目光沉静望向她道:「不管你怎么了,都没关係,我来解决。」 闻言,姜瑜抬眸盯着他瞧,目光无比清亮,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看穿一样,毫不避讳,然后她捂着心口,把脸埋进膝间,叹了口气。 沉默良久,姜瑜忽然感觉自己的后颈处传来一阵暖意,像是指腹的触碰,方才被掐住的后怕霎时将她吞没,脑子也昏沉没转过来,扣住那隻手腕,反手就是一扭。 苏清允吃疼,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很快用另一隻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姜瑜撒开手,扶住那隻以可怕角度扭曲着的腕,神情难得无措。 「我……对不起……」 「没事,不疼。」 苏清允闭上眼睛,气息有些不稳,另一隻手握住那隻被扭过的手,忽然发力,「喀」地一声,就恢復了原样。 「你……」姜瑜哑然失声,酒都醒了不少,半晌才抓着那隻手哑声道,「……你疯了吗?怎么可能不疼。」 「这样的疼,我不怕。」苏清允闻言只是摇头,望向她的目光依旧柔和,「你不是说能处理好的吗?」 这下姜瑜没有瞧他,语调带着些心虚:「你都看到了?」 眼前人可怜兮兮地垂下头,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几缕,苏清允很轻地「嗯」了一声,目光又去看她长发遮挡下新的瘀青。 「……那你不来帮我?居然就这么看着我被人掐死,你没有良心。」姜瑜放下他的手,明显有些不悦。 苏清允闻言不由失笑:「到半途了,见你也掐他,便知道你不需要我了。」他的声音顿了顿,又压低了些,「不过,即便不需要我,以后也别靠他太近,危险。」 闻言,姜瑜沉默片刻,抱着膝盖闷闷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下让我别靠近你兄长,一下又让我不坐楚元燁边上,我去一旁站着算了。」 苏清允一愣,旋即伸手,带着温柔暖意的指腹轻触在她眉间,小力地揉了揉,蹙起的眉一下子被揉开。 「除了站着以外,你也可以看看我。」 那人的声音清柔,姜瑜脑子里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的手重新捂上心口,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比方才又更醉了一点。 「可是我看不见你。」姜瑜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听上去夹着几分沮丧和委屈,低声道,「我看不清楚,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苏清允垂下眼睛,轻轻抿了抿唇:「姜瑜,若你能看见,我……」 「就只是想看看你多好看,就只是想记得你长什么样,有那么难吗?」姜瑜的情绪忽然暴起,委委屈屈地把脸藏在膝间破口大骂,「娘的,碧海破花,偏偏挑回去的路上才清乾净,鮫人祖宗十八代到底是不是都有病啊?」 「……」 姜瑜趴在自己膝上,很小声地抽了下鼻子。 良久,苏清允轻轻咳了两声:「你……你是因为这个,才想在回去之前……」 姜瑜抬起头,情绪好像又稳定了不少,神情很是淡定,好像方才突然暴起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不然我图什么?你以为我图什么?」 话音落下,苏清允带着不确定望向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那么一丝玩笑的证据,可那道目光仍然是炽热而明亮的,没有半分浑浊。 他的心一下软了下来。 「好,是我错了。」苏清允朝她笑了下,顺道伸手,「过来。」 姜瑜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别开眼睛闷声道:「不要,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不是很没面子吗。」 「好,那我过去。」苏清允哭笑不得,又往前靠了一些,就这么与她对视半晌,忽然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闭眼,听话。」 …… 声线清冷,语调却温和,像是暖着的泉水流过她心头。 姜瑜摸了摸微热的耳根。 他这个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捂人眼睛的习惯真的很奇怪哎。 11.染玉 姜瑜再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一隻骨节分明的手掌,她轻轻眨了眨眼,掌纹清晰可见。 那隻手晃了下,正准备收回,却被姜瑜很快地握住,牢牢抓在手心。 「苏清允,你是故意的吗?」她隔着一掌与少年对望,看不见他的模样,「害我瞎这么久。」 苏清允半跪着,高出她一截,垂下眼睫轻声道:「是我。」 「为什么啊?」 姜瑜握着他的手腕,很暖,态度却难得偏执,不像从前一贯漫不经心,好像什么都能看开的样子。 要一个答案,似乎就是她如今的全部想法,可苏清允却不知怎么回答她。 「我……」 「是因为,你想和我在一起吗?」姜瑜打断道。 掌心下的那双眼轻轻眨着,苏清允呼吸微滞,暗色的双眸不可控地一颤。 万籟俱寂,他只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如果我能看见了,你就没有理由和我在一起,我想见谁,谁想见我,你都管不了。但是,你又有不想让我见的人,所以只好让我的眼睛就这么半瞎下去,只有这样,你才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姜瑜深吸一口气,握着他的手微微松了些,「你是对我好,想护着我,是不是?」 半晌,苏清允闭上眼睛,没敢看她,哪怕一掌之隔。 「……嗯。」 听见他的回答,姜瑜重新握住苏清允微凉的手,一点点往下拉,黑暗的视线霎时被月光填满,但她却不想闔上眼,直直望向那人微微颤动的眼睫。 等了一会儿,她轻轻捏了捏苏清允的指尖,轻声道:「苏清允,你睁眼一下。」 苏清允的手一顿,登时想收回,却被牢牢握住,不带任何的繾綣温柔,只是那么执着地拉着,像是想证明什么。 无奈之下,他轻声叹息,垂眸望入了她眼底。 姜瑜的眸子不觉轻颤,脑子一片空白。 没出息,但情有可原。 她沉默片刻,旋即朝背着月光,如雪砌一般的大美人伸出手,努力地坐起身。 苏清允见状,只以为是她想起来便去拉她,谁知姜瑜仍固执待在原地,手上虽没用劲,却还是让苏清允一不留神坐到了地上。 这么一摔,大美人愣住了,表情好像有点疑惑,「怎么了?」 姜瑜没有说话,一次不成便再一次,专心地将自己的手往他的脸上靠去。 苏清允见她又凑过来,下意识往后退,压低了声音喊她:「姜瑜……你做什么?」 最后不知是谁压了谁的衣角,姜瑜一个失衡,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短短几瞬,酒翻人也翻。 红棕色的壶骨碌碌地滚到苏清允手边,里头的清酒一股一股流出,无声染湿了两人交缠铺散的发,逐渐渗入衣衫。 苏清允半拥着怀里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连目光都无处安放。 「姜……你……你到底要做什么?」他垂着微颤的眼睫,嗓音又轻又哑。 至于姜瑜,却很心安理得地趴在苏清允身上,唯独眉头皱起,一手揉了揉他的腰背,小声问道:「疼吗。」 「……不疼。」苏清允深吸一口气,握住她撑在腰上的手,「起来再说。」 姜瑜一下攥紧他的衣衫,坚定地摇了摇头,「等等,我想确认一件事。」 苏清允的动作微顿,投以疑问的目光,可姜瑜没再说话,依然无比坦然地盯着眼前长发被酒浸湿,衣衫凌乱的大美人,就这么端详片刻,才轻轻抬手盖住他的双眸。 一瞬间,心跳如鼓。 姜瑜的视线无声向下,定在了雪色之上那两道淡红。 「姜……姜瑜?」 兴许是因无措,那人的唇微张着喊她的名,温热的气息随胸口起伏浅浅溢出,凌兰和清酒的香味缠绕着,清冽而动人。 太乾净了。 姜瑜喉咙一紧,忽然有些没捨得放手。 甚至还想做点别的事。 她抿了抿乾涩的唇,着魔一样的往前靠去,呼吸凌乱而紧张。 最后,姜瑜攥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才将脑袋靠在他颈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是你。」她微微顿了顿,声音发闷,「打从听见你说第一句话,我就认出来你了。」 「还有凌兰的味道,也……也和朝雪阁里的一样。」 「苏清允,你还骗我两个问题的金子,你开黑店,没底线。」 「哦不是,不是你开的,你只是给人干活看店的……呵,还说给你多少银子都不干,骗子。」 姜瑜的语调轻缓平淡,除了语句实在混乱以外,一点也不像醉了酒。苏清允僵着身子,眼前遮挡的手慢慢下滑,转而放到他肩头。 「还有,那天说你长得挺好看,好像有点太少了。」一张白净温热的脸埋在他颈边,絮絮叨叨地念着,每一次呼吸都恰好打在了耳垂之上,「苏清允,你好看得……差点把我给害死。」 贴在他耳后说完最后一句话,姜瑜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就很乾脆地一沉,再没了一点反应,只留苏清允一个人愣愣地躺在微凉的地上。 二十年以来,他从未有过一刻像此时如此失态过。 身侧那壶酒早已流乾,染得全身里外尽湿,没一处得体端正,偶有晚风吹过来,不住发冷。 实在狼狈。 可他却没有马上起身,甚至开始贪恋起这样的难堪。 听着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苏清允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撑着两人坐起,动作间似是有什么轻擦过他的脸颊,温软湿濡。 那隻捧着她脸的手忽然一顿。 无瑕的雪,终是逐渐染上了梅的红。 苏清允迟疑片刻,一手轻轻揽上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而姜瑜似有所感,闭着眼又往他怀里蹭了几分。 苏清允很轻地笑了下,抬手勾住门边的银铃轻晃。 …… 隔天一早,姜瑜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里惊醒。 她呆坐半晌,忽然翻身下榻,鞋都没穿便跑到门边,可在她的手碰上门框之前,它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来人站在门外,已然换过一身月白色衣袍,鸦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眉眼清冷,却不刻薄,唇色依旧浮着一抹淡淡的红。 和昨日一样,只不过,姜瑜莫名比较想念昨日有点狼狈的大美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发愣的姜瑜,苏清允手捧着药碗,轻轻眨了眨眼,「头还疼吗?」 姜瑜张了张嘴,无数记忆却在一瞬间回笼,使她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成功乱作了一团。 「地上凉,回去穿鞋。」苏清允没有介意她的沉默,只是这么走进房里,反手拉上了门,姜瑜也矇矇地往后让。见她还发愣,苏清允放下药碗,回头去道:「有话一会儿再说,先穿鞋。」 姜瑜依言照做,然后坐到了桌前,神色凝重。 「头疼吗?」苏清允背对着她,从盒里夹了一块香放到了香炉里,语调平和,与平时没有半点不同。 姜瑜沉默片刻,诚实道:「嗯,有点疼。」 「知道头疼,下回就别这么喝,我点了凌兰香,一会儿就能好些。」苏清允盖上香炉,转头朝她走来,但见她一脸的视死如归,眼神不由透出几分疑惑,「怎么了,可还有哪里难受?」 姜瑜摇摇头,神色不变道:「没有。」 「饿吗?」苏清允又问。 「不饿,吃不下。」姜瑜依然摇头。 「好,那说正事吧。」苏清允了然应声,在她面前坐下,抬眼望过来,「你可记得自己昨夜说过什么话?」 「……」 大美人还是一如初见的乾脆利落。 望着那张多看一眼都是撩拨人的脸,姜瑜只好垂下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 苏清允思忖片刻,眸光深深看向她,「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你是指,我说你长得好看吗?」姜瑜摇了摇头,最终选择坦然道,「我喝多不太会说胡话,都是平时没说的实话。」 苏清允一顿,随后淡淡笑了下,可看着姜瑜忐忑的表情,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问道:「昨日为何喝这么多,还跑到这里来?」 姜瑜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说,无奈道:「你……你问点我能告诉你的吧,总之觉得有些闷,出来走走,一个没注意就到这了。」话才说完,她愣了一下,旋即讶然站起身走了两步,「这里是朝雪阁?」 苏清允淡然点头:「是。」 姜瑜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莫灵城的分阁主吗?那这里是不是也会有一个管事之人?他跟你很熟?」 苏清允沉默片刻,捏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抬眸看她,「我不是分阁主。」 「……」 姜瑜盯着他,脑子里的片段开始拼凑,最终得出了一个肯定的结论:「你是阁主。」 「嗯,是我。」 苏清允平静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半个时辰后,姜瑜沉默地跟在大美人阁主身后,回到了凝海涯在东海的别院。听说她回来,白凝风立马找了过来,砰砰砰地把她房门敲得直响。 「你昨日和我表哥哪去了?怎么一声不吭就没个人影,要不是表哥传了音给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怎么骗他们。」 白凝风一坐下就倒了这么一大段,姜瑜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后颈方才上过药,还留有那个人几分指腹馀温的瘀青,听完后才皱眉道:「什么骗他们?骗谁?」 「所有人啊,不然骗谁。」白凝风一脸疑惑地看着她,「难道说,我要如实告诉姑父,表哥和阿瑜不见了,而且一晚上都不会回来?」 「……」 那还是算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俩去哪儿了,昨晚祭海结束之后,那个楚元燁也和我们一起找你来着。」白凝风又道。 「我跟你表哥……」姜瑜顿了顿,一脸坦然,「去巡视家业了。」 「哦,这样啊。」白凝风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没有再追问。姜瑜却有些疑惑:「你不会,真的不问了吧?」 「不问啊。」白凝风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信你,也信我表哥,虽说我知道你们在糊弄我,但之所以不说一定有他的道理,等什么时候该我知道了,就会知道的。」 姜瑜安静片刻,笑着和她碰了碰茶杯,又想起方才白凝风说的话,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说楚元燁也找我,他找我干什么?这么好心。」 闻言,白凝风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面色尷尬地乾笑道:「这个嘛,我建议你自己问他去。」 姜瑜皱起眉,觉得事情或许不太对劲。 「对了阿瑜,我问你件事,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别多想。」白凝风忽然摇了摇她手臂,满眼都是笑意,凑近了些悄声在她耳边道,「你是……喜欢我表哥多一些,还是喜欢楚元燁那样的多一些?」 姜瑜一愣,旋即从白凝风那儿抽回了自己的手。 像是坠入了冰窖。 半晌,她将手藏在桌下,不住地颤抖,一颗心脏狂跳着,狠狠揪紧。 白凝风脸色一变,着急道:「阿……阿瑜,你怎么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 「我没事。」姜瑜轻轻喘着气,「你……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白凝风无措地望着她,却又不敢碰,最后只丢下了一句「你等我一下」就飞快地跑出去。 姜瑜一个人坐在桌前,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她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毙在一片漆黑的回忆里,没有一点光亮,半点不能呼吸。 到处都是血水,正将她层层淹没。 忽然,姜瑜看见了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朝她走来,眼眸清冷,神色却温和。 她目光微顿,一丝馀温染上心头。 可也只是这么一瞬。 姜瑜闭上眼,反手抽出腿边的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瞬间涌出来,染湿她的衣袖。 毫不留情。 手上传来阵阵剧痛,姜瑜顿时觉得自己清醒多了。 看不见血水,不会溺毙,灯火通明。 也没有他。 姜瑜的手垂在身侧,整个人虚脱一般将前额靠在桌案上,整张脸血色尽褪,神情却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决绝与偏执。 ??????????????????? 【作者有话说】 我:看我猝不及防一把刀! 姜瑜:亲妈????? 12.谷艷 姜瑜是被生生疼醒的。 她捂着包扎好的手臂,轻手轻脚坐起身,便见身边趴着一个白凝风,好像睡得很沉,转头去看窗外,果然已经天黑了。 「哎……阿瑜你醒了。」谁知白凝风忽然迷茫地揉了揉眼睛,「是不是手疼?表哥给你上药了,起效的时候不大好受,你忍一下,我去喊……」 「别。」姜瑜痛苦地皱着眉,伤口不能碰,只能紧紧捏着自己的手腕分散注意,冷汗直下。 「你……你要是疼,捏我吧,啊?」白凝风握住她已经发紫的手,神色慌张,「你看手都紫了,你……我再去喊表哥来。」 姜瑜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白凝风再次摇了摇头,「都几时了,不用打扰他。」 白凝风的手被抓着走不开,只能依言坐回去,眸光轻颤着,担心道:「不然……你和我说说话吧?这样可能不那么疼。」 「……说什么?」 「说……」白凝风欲言又止,最终无力道,「算了,不说这个,免得……又出什么事。」 姜瑜靠在枕上,又好气又好笑,难看地勾了勾唇,半瞇着眼睛道:「我都这么难受了,还耍我玩呢。」 白凝风没有说话,只是苍白着脸握紧她的手心,看着纯白的纱布渐渐晕开一层层血色,像是血落在雪地里,刺痛着她的记忆。 狂风呼啸,飞雪漫天。 一望无际的雪原中,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便只有狼群刺耳悚然的嗷叫,已然呈一片淡粉的视线对上那一双双贪婪而又狠戾的狼眸,渐渐不甚清晰。 她被牢牢护在少年怀里,和身旁一个伤痕累累,已然失去意识的女孩一起。 血的味道渐渐充斥鼻腔,呛得人噁心,她不停地挣扎、哭泣,想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推开,可奈何力气太小,就算那人已近力竭,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还是一样紧紧地箍着她,一点都不松开。 她看着鲜红渐渐染遍少年的白衫,视线愈来愈暗,很快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哥——」 最后一声凄然而绝望的呼喊回盪在记忆中那片被血染红的雪地,白凝风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出了眼眶。 良久,姜瑜终于不再挣扎,手头上的劲也松了一些,她睁开眼,看见哭得不成人样的白凝风,心头顿时一惊,简直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去见阎王了。 「你又不疼……哭什么?」姜瑜坐起身,有些笨拙地给她擦眼泪,「我又不是要死了。」 白凝风垂下眼睛,鼻子和眼眶都红着,很轻地碰了碰她胳膊上染血的纱布。 「看得我头疼。」她哑声道。 姜瑜不由失笑。 白凝风把眼泪擦乾,低声道:「阿瑜,我想和你一起睡。」 于是,姜瑜把靠里的位置挪给了白凝风,因为伤的是左手,也正好不会压着,两个人就这样窝在同一张被子里。 「你还没告诉我你哭什么呢。」姜瑜低声问道。 可白凝风只是闭着眼,语气发闷:「不告诉你。」 姜瑜睁眼看她,眼神带着几分好笑,「为什么?」 白凝风抿起唇,小声道:「该你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又是这句。 姜瑜笑了下,没有再追问。 「阿瑜。」白凝风又喊她。 「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白凝风沉默片刻,小心握住了她的手,「你要是觉得难受,可以告诉我,我就不说了。」 姜瑜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就是……」白凝风顿了顿,「阿瑜,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心头一紧,姜瑜的喉咙忽然有些乾涩。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问?」 「以前我不确定,但这次你这样,我就敢肯定了。」白凝风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哪有什么病是发作这么突然,反覆无常,严重些还要伤害自己的,而且表哥和我说,你本就没什么事。」 姜瑜敛眸沉默,良久才低头笑了下,「别问了。」 闻言,白凝风拉着她的手很轻地「嗯」了一声,往她身边又靠近一些,低声道:「阿瑜,虽然我九……十五岁就认识你,可是关于你的好多事我都不知道。」她顿了顿,闭上了眼睛,「但也没关係,我白凝风交朋友靠的是心,我和瑾安会一直陪着你,不会离开的。」 今日的白凝风难得正经,说话的语气很轻,却格外坚定。 「还有表哥,这次你受伤,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难过的,比你想像的要痛苦多了。」 「你不知道吧,其实你不是睡了一下午,是睡了两日,现在……刚过子时,你醒来之前,他才刚走,被我逼去休息了。」 一字一句,很轻,落在心底却重如磐石,姜瑜的胸口莫名发闷。 「阿瑜,他真的很在乎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白凝风握着她的手,泪眼斑驳,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么下去,他会疯的。」 这是她睡过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可姜瑜想了整个后半夜,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到现在,一直,会疯的。 她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脑子里所有的记忆全过了一遍,却从来不记得自己从前见过苏清允。 会不会是白凝风太困了,记错人了?至少姜瑜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天光亮起,约莫寅时,她的房门被轻轻打开。 兴许是已经睡了两日的关係,哪怕一夜没闔眼,姜瑜也并不怎么累,很快回过神闭上了眼睛,故意将气息拉得平稳绵长。 来人关上门,轻轻走到榻边,带着凌兰清淡舒服的香味,像是愣了下,然后轻声叹息。 白凝风抱着她腰的手被挪开了。 没多久,姜瑜又感觉自己还疼着的那隻胳膊被小心捧起,纱布渐渐松开,血被一点一点擦乾净,随后,冰凉的触感染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姜瑜猝不及防,没忍住抽了下手,那人的动作顿时停住。 屋内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他才又继续动作,将药膏一层层盖过那道血色的伤痕,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处理完伤口,那人将她的胳膊重新放回被子里。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姜瑜无声睁开眼,透过晨光映在窗纸上的影子,看见那人微微抬头,看了眼簷下那枚香包。 他的身影顿了顿,然后转身离开。 之后的两三日,苏清允都没有再来找过姜瑜,反而来了一个姜瑜没有料到的不速之客。 算……算是吧。 总之看着楚元燁束着高马尾笑着站在她门前挥手的时候,姜瑜是很想直接将门甩上,给他一个闭门羹的。 「早啊,姜姑娘。」黑袍少年笑嘻嘻道。 身后的姜瑾安和白凝风则表情古怪,就那么乾站着,也不说话。姜瑜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皱眉道:「干什么?上次跟你说话没听懂?」 「上次?上次说了什么?」楚元燁睁着眼睛,一脸疑惑的样子,「哦,上次不是说了我来找你玩吗,这就来了。」 「……」 姜瑜沉默片刻,探出头看向后面那两人,「那你们两个呢?」 「来……看热闹的。」姜瑾安老实道,「元燁哥说带我们去踏青,我看凝风姐也去,就答应了。」 姜瑜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凝风:「不会吧,你也是被踏青这个理由吹来的?」 很庆幸,白凝风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来守着你的。」 「守我干什么?」姜瑜摸不着头绪。 「哎你不懂,远近亲疏有别。」白凝风恨铁不成钢一把将她拉出来,把姜瑾安推去和笑瞇瞇的楚元燁站在一起,「你俩驾车,我俩坐车里,有没有问题?」 「没有!」姜瑾安道。 白凝风和姜瑾安两个人一搭一唱,很快就达成了四个人的共识。 「阿瑜,你都闷两天了,带你出去走走。」白凝风拉着她,难得正经地小声道,「还有,那个楚元燁我观察过了,也没那么讨人厌,你……你刚做回姜瑜,多个朋友就多份底气,我只能这样帮你了。」 姜瑜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谢谢。」 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几人站在门外,忽然听见楚元燁一声惊呼:「哎,这里怎么一枚香包?唔……闻起来像是凌兰的味道,掛在这里做甚?」 姜瑜忙回过头,在楚元燁碰到之前,一把挡开他的手。 「别碰。」她急道。 楚元燁看着她,眼睛里堆满惊讶和错愕,人畜无害地「哦」了一声,居然还道了歉:「对不起啊,我看它掛在门外,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以为你不喜欢呢。」 「……」 所以那个爱掐别人脖子,又兇又装的人死哪儿去了。 姜瑜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演技可以这么好,装什么像什么,主要是还能屈能伸,不要脸的那种。 「我的东西,掛在哪里我说了算,我就想掛这里。」姜瑜说完,最后看了那枚香包一眼,伸手拉过白凝风,「不是出门吗,走吧。」 就这样,顶着午时末的大日头,四个人出了东海别院,乘着车往郊外驰去,一路上倒也没多少波折,很快便到了地方。 白凝风率先撩开车帘,被姜瑾安伸手扶了下去,楚元燁则有样学样,又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朝姜瑜伸手。 「……」 姜瑜打了他的手一下,自己跳下了车。 楚元燁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拿出那把银铁色的扇子摇,很快跟上了她的脚步,时不时还替她搧两下,见楚元燁没什么其他动作,姜瑜便也由他去了。 「我的天啊,元燁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姜瑾安一路小跑着惊叹,「没想到邻近东海边,还有这样的景色。」 姜瑜一面走一面张望,只见峭壁绿草,奇花异树,而不远的地方时不时传来淙淙水声,听上去像是有条瀑布小溪。 这是一个幽谷,风景……凑合吧。 忽有一阵轻风吹来,姜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几日来积累的烦闷好似在剎那间消散了不少。 「怎么,心情不好?」耳边传来一声笑言。 姜瑜一抬眼,见楚元燁恢復了前几夜那副玩世不恭又懒懒散散的模样,不由嗤笑了下:「哟,人后就不装兔子改扮狼啦,下次再见你,不知道又要装成什么样子了。」 楚元燁看着跑远的白凝风两人,浮夸地皱起眉,又摆出那副无辜表情对她道:「装?我装什么,我不是本来就这样吗?」 「装没装你心里知道,一掐脖子就现原形。」 姜瑜很小声地嘀咕两句,却还是被楚元燁听见,可后者只是张了张口,最后低下头没说话,像是吵架输了的小孩子,赌气一样又不理她了。 「……」 姜瑜想了下,决定跳过这个话题,给他留点面子,要不然等一会儿又上来和自己互掐。 「楚元燁,我们上回不是说好井水不犯河水吗,你又来找我做什么,不怕我威胁你了?」她一面走一面问道。 一说这个,楚元燁又不赌气了,抬起头笑瞇瞇地道:「你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我考虑告诉你。」 「那我还是不想知道了。」 姜瑜说完冷着脸就要走,楚元燁又几步跟上来,直接笑出了声:「哎,开玩笑的,你就说一句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了,有这么难吗。」 姜瑜心中一阵无言,但还是敷衍道:「好好好,我想知道,想得都要死了,你行行好说两句?」 楚元燁这才满意,一面给她搧风,一面想了想后道:「那在告诉你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会不会回答我?」 「……」 姜瑜面无表情地点头:「会的,请问。」 「行,那我问了啊。」楚元燁扬起眉,神色却不似方才那样自然,半晌才慢悠悠道,「你那天晚上,就是祭舞那时候,把我认成谁了?我猜……苏家二公子?」 姜瑜心中一喀噔,猛地停下了脚步,楚元燁看着她,眼眸微动。 「不会吧,真的是苏清允呀。」他瞇起眼摇了摇头,一脸感叹,「我劝你不要对这样的人动心思,他这个人呀,不可能的。」 一句「你闭嘴」卡在喉间,姜瑜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漠不关心的样子冷声道:「哦,为什么?」 楚元燁信誓旦旦道:「因为我知道他一个秘密。」 姜瑜看了楚元燁一眼,正好和他带笑的目光对上,便又很快别开,继续往前走,语气硬梆梆道:「什么秘密,他喜欢男人?」 「非也非也。」楚元燁失笑,修长的身姿朝她靠过几分,压低了声音,「其实,他心里有人了,一直都有。」 这回,姜瑜只微微一顿步伐,没有其他特别的表情,很敷衍地「嗯」了一声,连眼都没抬一下,彷彿这件事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也不在乎。 「谁啊?」她漫不经心问道。 「这我不知道,我只听说,苏清允小的时候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全身是血、差点被狼吃了,就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姜瑜静默片刻,低声问道:「那个小姑娘是谁,我们认识吗?四宗门的人?」 楚元燁摇了摇头,忽然一声叹息:「她死了。」 姜瑜一愣,终于没忍住扭头去看他,讶然道:「死了?怎么……怎么死的?」 「听说是遇上雪崩了。」楚元燁耸了耸肩继续道,「当年苏清允十二岁,拖着自己快要没有一块好皮的身子在雪地里找了她整整三个月,膝盖都差点给跪废了,最后却连尸身都没找到。」 姜瑜看着楚元燁,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久到少年几乎以为她被吓傻了,才忽然自顾自地别过头往前走,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她知道不应该。 可心底,却有什么在悄然生根,那感觉像是毒蝎爬过般麻痒,疼得发疯。 楚元燁看着她的表情,一直没有再开口,直到姜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开口道:「那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我娘的好友那儿听说的唄,一直到现在,他明明膝盖不好,年年都还去雪山,只为了陪那个姑娘一个月时间。」楚元燁瞇着眼睛道,「我知道的可多了,你再问问我,说不定我就全告诉你了。」 姜瑜无声白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看不远处蹲在草地上拨弄花草的两人,神色淡然,漫不经心地道:「好啊,那我问你。楚元燁,你这样处心积虑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楚元燁定住身形,唰一声收起了手上的扇子。 他的身材比姜瑜高上不少,必须要弯下腰才能正好对上她的眸子,而姜瑜同时抬眼,那张明艷俊美的面孔便随着午后暖阳一同映入了眼眸。 其实早在恢復眼力之前,姜瑜就知道他生得好看了。 甚至比苏清允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之美,更加令人惊艷,足以一眼沦陷。 如今,正对着那双瀲灩含光的眼睛,几分少年意气,情绕繾綣,姜瑜的呼吸狠狠地停了几瞬。 「姜瑜,我不想做什么。」 楚元燁的声音本就低沉微哑,只不过总喜欢将尾音拉得老长,在喉间打转,显得几分慵懒,几分打趣。 像是隻鉤子一样,声声抓着人心不放。 「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望着少年盛满笑意的眼,姜瑜的心本能地慌乱,然而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她的目光一点点暗下去,紧接着淡淡一笑,不咸不淡地道:「楚元燁,你是不是脑子进水,又发什么疯?」 13.凌兰 「我没有发疯啊,我就是喜欢你,为什么不相信?」 楚元燁小跑着追上去,满脸不解,但见姜瑜神色有些阴沉,一言不发,竟像是真的动了怒。他不由一愣,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连那张装着蠢、满脸委屈天真的面具都忘了戴上。 「你……你真生气啦?」楚元燁犹豫了一下,嗓音压得很低,「方才……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 「楚元燁,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姜瑜忽然回过头,目光直锁在他眼底,明明是那么平淡的语气,却能让人感觉到几分冰冷。 楚元燁的眼神暗了下去,时间彷彿回到那晚的祭礼,两人静静地相望,可眼底涌动的却是以得失为底色,无尽的针锋相对和冷意。 姜瑜至今都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样子的楚元燁才是真正的他。 是少年意气的,心狠手辣的,还是慵懒自适的,又或者,这些都只是他眾多面具中的其中一个罢了。 楚元燁神色微寒,眉眼却忽然染上了一丝玩味的轻笑,「我要……你的血。」他缓缓靠近,又弯下腰对上姜瑜的眸子,「这个理由,够了吗?」 姜瑜沉默了片刻,神情好像有那么一点的了然。 就知道和血有关係。 然而她偏了偏首,并不买帐,「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非得是我?」 楚元燁直起身子,眸光依旧很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确定是你。」 迎着少年的目光,姜瑜无声发笑:「恕不奉陪。」 见她要走,楚元燁几步跟上,这回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语气有些急:「不多,只要一点,真的。」 姜瑜笑着看他,反手挣开了桎梏,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身后寂静片刻,才传来楚元燁的喊声,敲得她心头一震。 「因为我想活下去。」 姜瑜终于停了下来,就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我命不久矣,只剩几年可活,可我确定你的血可以救我。」少年痛苦地压着声线,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挤出这几句话,「姜瑜,你不用担心我会利用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些人光是要活着,就已经很难了,你明白吗?」 谷中的风轻轻吹起姜瑜的长发,她的心也跟着掀起了一丝丝颤慄。 有些人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初见时,那双眼睛里深刻的哀伤和痛苦无声倒流,如今歷歷在目,佔据了她的脑海,终究没能做到就这么转身离开。 「我明白。」 姜瑜回过头,第一次见楚元燁露出这副表情,挣扎而又痛苦,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株浮萍,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使劲留住它。 浮萍本无根,万一支撑不住,那就只有一同沉沦的结局。 可它本来应该自由自在的。 「我记得我曾告诉你,我有远比你死活更重要的事。」姜瑜无声地笑了下,缓缓走回他面前,「那就是活着。」 楚元燁眼眸微抬,目光染着些许讶异,定定地看着她。 姜瑜沉思片刻,轻缓道:「既然我们的事都是活着,那么楚元燁,你和我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帮你活下去,也不会过问你的一切,但为了我们的交易,还有我的血,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全我的性命,无条件的站在我这边。」 「当然,我不会逼你去杀人,不会逼你做伤害别人的事,更不会让你自我了断。」姜瑜道,「这样的条件,你接受吗?」 话音落下良久,楚元燁点了点头,神情比之方才和缓了许多。 「好,我答应你。」他轻声道。 「那就这样,完事了。」 姜瑜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都舒坦了,正要往前继续走,却还是被楚元燁拦了下来。 只见楚元燁皱着眉,很快举起了手掌对向她,「击掌为誓,不然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说说。还有,我的事情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 姜瑜无奈地举起手,随便和他对拍了一下。 「你是小孩吗?又不是击了掌就变不了。」她悠哉地走着,又道,「想守信的人自会守信,不想守信的人就算你和他拜了靶子、拜了堂,他还是不守信,难不成击掌为誓后,我食了言,就能有道天雷下来把我劈死吗?」 楚元燁走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虚张声势一样地轻哼了一声。 「哎,对了,问你件正事。」姜瑜拍了拍他,「你血要多少啊,不会每次都要半条命吧?我挺怕割血的,能不能少点?」 「你这样的人,说不准比我都狠,还能怕割一点血?」楚元燁不由无言,随后不自然地别开眼睛,「不用那么多,上回那么点就可以了。」 姜瑜「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其中一手的指尖在臂上轻碰,想了想又道:「那什么时候要?现在给你吗?如果我这样帮你,你还可以活多久?」 「……你话真多。」楚元燁小声念了句,「不确定能撑多久,也不是现在割,每个月的十五我去玉灵湖找你,给我留个窗。」 「……」 姜瑜不禁陷入了沉默。 听起来怎么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 下午的日光很暖,晒得人发困,两人走到一株树下坐着歇息,姜瑜看着小溪旁玩得开心的那两人,重重叹了口气。 孩子大了,留不住了。 还说什么要守着她,守的是她亲弟弟吧。 楚元燁像是没骨头一样靠在树干上,视线斜睨着姜瑾安他们,懒洋洋地笑道:「本公子聪明吧,就知道带他俩出来没空理你。」 姜瑜闻声冷笑,白了他一眼,「作为烬尘山唯一一根独苗,你每天这么好吃懒做游手好间,良心不痛吗?」 楚元燁似是有些愣住,随后用淡然无比的语气悠然道:「都活不长了,让我好好在这世上玩上一遭,也不过分吧。」 话音落下,姜瑜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沉默半晌才又问道:「楚元燁,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头疼,要装不装的,到底哪个才是你?」 楚元燁眨了眨眼,笑着朝她挑眉,「这么想了解我?」 「……」 姜瑜面无表情地沉默了。 或许这个吊儿啷噹的样子才是真的吧。 「姜瑜,抬头。」楚元燁忽然道。 谁知她才仰起脑袋,耳边传来一声破空,树影猛地摇曳,满眼雪色的花瓣像是落雪般从树上缓缓飘零落下,熟悉的香味也包围过来,顿时染了她满身。 姜瑜伸手捧住了一朵飘落的小花,心头无端地揪紧。 「它们每一朵都不一样,可也都叫凌兰,所以不管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我,那都是楚元燁。」少年收回流羽扇,懒懒地抬眸道,「你那个香包里就是这个味道,能让你做成香包,应该是喜欢的吧?这场凌兰花雨,就送你了。」 姜瑜轻轻拢住那朵凌兰,没有说话,目光更暗了几分。 「不喜欢?那你真矛盾啊,随便掛在门外又宝贝着不让人碰,嘖,闻所未闻。」楚元燁一个人念叨着,见她还是不说话,便继续道,「那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凌兰,味道太冷了,不如我上回送你的桃花好闻,你应该还留着吧?」 「凌兰挺好的。」姜瑜拂落了发间的花瓣,忽然淡淡道,「但我不会喜欢它,那个香包,也不是我的。」 楚元燁扬起眉,神色几分意外,「不是你的?难道是有人送的,你没收?」 姜瑜不置可否地一笑,将手里那朵凌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身旁的草地上,抬眼看向天空。 楚元燁沉默良久,悠悠笑了下:「不管送你香包的人是谁,他有点心思啊。你听过凌兰的故事吗?」 听他这么说,姜瑜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看了过来,「没有。」 「那我告诉你吧。」楚元燁瞇起眼拉着长音笑道,「当作姜姑娘赏脸陪我踏青的报酬。」 「……」 少年不理会她的无奈,只是无声闭上眼睛,慢条斯理开始了他的故事。 「凌兰啊,是一种很古老的花种,当青岳出现文字记载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 「相传在较早以前,它有一个旧的名字,叫红凌花,整个青岳南北遍地都有树种,四季常盛,只不过和现在不大一样,它的花瓣是淡红色的。」 「因为花开时甚美,很多家门大户的院里几乎都种了一株红凌花,尤其特别受到姑娘家的欢迎。」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好看而已,站在树下轻轻晃一晃树干,就能下起一场极美的花雨,洒满全身,香气还能安神,总之是个好东西。」 楚元燁说到这里,莫名顿了顿,眼眸微睁。 「可是后来,因为红凌花,中原出了一件大事。」 「当时絮云宫的宫主,是一名女子,名为青兰,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不顾宗门反对,也不采天下议论,坚定地和那个人结为了夫妻。」 听到这里,姜瑜不由插了句话:「什么叫做不该爱的人?」 楚元燁叹了口气,淡淡道:「因为那个少年是妖,红凌花妖。」 姜瑜一愣,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因此这桩婚事,注定不会被世人所接受,毕竟妖就是人人喊打,天生该死的存在,儘管他们已经逃到了青岳最偏僻的东北雪山上,打算自此隐居,不再过问世事,可絮云宫还是觉得丢人。」 「那一年大寒,絮云宫的人上了山,在青兰的面前将那隻红凌花妖,斩成了整整十三段。」 「青兰一怒之下,像是疯了一样,杀尽那些絮云宫长老和门徒,尸块和血水染红了整片雪地。她将这些鲜血断肢,埋在了院中那株渐渐发白、枯萎的红凌花树之下,试图用这样的方式重新赋予它生命,将它重新染红,却还是不得其果。」 「所以,青兰最终选择献祭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心头血去浇灌那株红凌,虽然无法让它重新生出最艷红的花朵,但仍成功留下了它的性命。」 「就这样,在尸山血海之中,青兰永远长眠在了那株她最爱的红凌花树下,雪染白首,永不分离。」 楚元燁顿了顿,目光不觉染上几分难以言喻的自嘲,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日,除了东北面的极寒之地留下了满树花白的红凌,全青岳的红凌花在一夜之间尽数枯萎,再也养不活任何一株。后来青兰的兄长听闻妹妹和红凌花妖的死讯,大悲,为了纪念二人,他给那些白了头的红凌改了一个新的名字,就叫凌兰。」 「随着时间的流逝,凌兰就渐渐成为了男女定情的象徵,代表了至死不悔的爱。」终于说完最后一个字,楚元燁侧头看向一旁出神的姜瑜,浅笑了下,「姜瑜,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少女回过神,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还有些不安,呼吸莫名发紧。 「我不明白。」她低声道,「为什么爱一个人,就必须要为他去死。」 楚元燁难得没有胡言乱语,反倒认真无比,嗓音低沉而坚定:「不是必须,是愿意。」 「可我不愿意。」压着少年的话,姜瑜的语调忽然有些急促,音量也微微扬起,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我不愿意。」 楚元燁沉默片刻,又问道:「那么,若你是青兰,你愿意为了一隻人人喊打的妖,与天下为敌吗?」 「不愿意。」姜瑜一点犹豫没有,低声道,「而且,也不能够。」 楚元燁点点头,叹了口气,忽然又笑出声来,情绪反覆得奇怪,姜瑜回头莫名奇妙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又恢復了那个爱理不理的笑容,像懒鬼上身一样直接躺在了草地上。 「所以我才说,送你凌兰香包的那个人,心思不简单。」楚元燁直接将话题扯回来,「能告诉我是谁吗?苏淮君?还是哪个其他人?你要是不喜欢他,我帮你把他气走怎么样。」 「……你准备怎么气?满嘴胡说八道逼他追着你打吗?」 楚元燁摇摇头,指了指自己那张脸皮道:「我长什么样心里还是有点谱的,别的不敢说,给你气走全青岳的男人,让他们知难而退还是不在话下的。」 「……」 是这个道理,可要气走那个人,估计还是够呛。 姜瑜的表情一瞬千变万化,几分复杂,全落在了楚元燁的眼里。良久良久,他对着姜瑜的眸子忽然凑近了又道:「哎,小瑜,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叫姜瑜。」她差点没背过气,「顶多,跟着白凝风叫阿瑜。」 「可我不想跟别人一样哎,我想叫小瑜。」楚元燁无辜地眨眨眼。 「……」 半个时辰后。 「小瑜,醒醒,该回去了。」楚元燁摇了摇靠在树干上小憩的姜瑜,「他们那两个没良心的终于想起要回来了。」 一听他叫得这么顺口,姜瑜忍不住脑袋发麻,却还是随便让他叫了,不然就他这个劲,真的可以缠着自己据理力争一个月不嫌多。 迎着逐渐偏西的夕阳,姜瑜伸了伸腰,低头瞥见了那满地的凌兰花,静默一瞬,她在临走之前拾起其中一朵,藏在手心里。 耳边响起楚元燁在她半睡半醒间说的话,姜瑜的心闷闷地发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压着,喘不过气。 「小瑜,你知道凌兰的花意是什么吗?」 「……嗯?」 「你睡着了?我在跟你说事呢,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 她有气无力踹了楚元燁一脚,却听见少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实在很没礼貌。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就在将要沉入梦乡之际,姜瑜终于又听见楚元燁的声音,夹带着一声轻缓的叹息,低沉而遥远。 『愿以心为祭,换我所爱之人,长生久安。』 ??????????????????? 【作者有话说】 我:看我猝不及防又一把刀! 楚元燁:亲妈????? 14.骨心 自从那日踏青回来,楚元燁搭着她的肩一起在别院门口巧遇一回苏清允后,姜瑜又几日没有见过他人影了,连换药这种他不曾假手于人的事,也早换成了白凝风来做。 姜瑜倚在窗边,望着簷下那枚摇晃的东西出神,手里捧着那朵有些枯萎的凌兰花,心思却都不在这些东西上面。 她没有忘记自己一心想着来东海是做什么的。 琉璃令牌,辉夜珠,鮫人。 现在包括泠月长老在内,别院里住的鮫人有二十来数,都是鮫族权贵,完全符合想杀她的那人的条件,可是这些人太多了,毫无头绪。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在鮫族眾人里哪个是值得信任的,若是贸然去打探消息,非常容易打草惊蛇。 行不通。 自从知道苏清允是朝雪阁主本人后,姜瑜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去问他,他肯定是知道点什么的。 只不过…… 她想起了那日从幽谷回来,苏清允看她的眼神,凉凉的,总之不是太高兴。连楚元燁都感受到了,趴她耳边幸灾乐祸:「小瑜,是不是你哪里不遵医嘱,惹苏大夫生气了?」 然后,楚大公子不知为何,也收穫了苏大夫凉凉的一记目光。 一旁的姜瑜看着苏清允,很直觉地一下子把楚元燁的手给扒开,往一旁站了些。 再说吧。 她撑着脑袋,看着窗外苦苦纠结,直到又一个她从没想过会来的客人一大清早敲响了她的房门。 「嫂嫂!我来看你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顿时响彻整个别院,姜瑜看着门外眨着眼睛的小姑娘,心里要多意外有多意外。 当然,更多的是惊喜。天上掉鮫人啊。 姜瑜赶紧把她带进屋,好声好气地道:「好好好,谢谢你来看我,但你……你别叫嫂嫂,有话好说。」 小姑娘抱着她的腿,表情泫然欲泣:「可是我想要姐姐做璃儿的嫂嫂,璃儿不想要另外一个姐姐。」 「……」 不过姜瑜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重点。 「另外一个姐姐,什么姐姐?」她让小姑娘坐在榻上,自己则去端了一盘点心来,「给,边吃边说。」 璃儿坐在榻上一下一下地晃腿,接过姜瑜手里的糕点,神色有点不开心地道:「就是那个会跳舞,又很漂亮的姐姐,我前几天都跟她在一起玩。」 姜瑜想了一下,觉得她说的应该是白容云没错。 「那璃儿为什么不要她当嫂嫂?」她问道。 「璃儿本来很喜欢她,因为鮫人都喜欢声音好听和长得好看的人。」小姑娘嚥下一口点心,又道,「可是她不喜欢我。」 「……」 姜瑜卡了下壳。 「那你为什么觉得,那个姐姐不喜欢你?」 「因为她只喜欢清允哥哥,是清允哥哥喜欢我,她才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我都听到他们吵架了。」 姜瑜皱眉道:「吵架?你听见他们吵什么了吗?」 「嗯……那个姐姐很生气,清允哥哥那天没留下来看她跳舞。」璃儿想了下,看着她又道,「我记得那天,清允哥哥忽然让我回去找娘亲,说要去找人,很着急,然后就不见了。」 姜瑜沉默了片刻,只能堪堪应道:「这样啊。」 璃儿见她不说话,又拉拉她的衣袖。 「姐姐,那天我都看见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跟那个黑衣服的哥哥在一起,也不要让他亲你。」小姑娘小声嘀咕,「这样清允哥哥会伤心的,璃儿感觉到了。」 姜瑜顿了顿,回想了下那日自己和楚元燁的种种,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也只是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轻轻笑了下:「吃吧。」 璃儿「嗯」了一声,没想太多,低头认真吃起糕点来。 然而没多久,她竟然就把整盘吃空了。 姜瑜目瞪口呆。 「你……你还吃吗?姐姐带你上街买?」她试探问道。 璃儿两眼放光,开心地点头:「谢谢嫂嫂!」 姜瑜换了件衣服,就牵着璃儿出了别院,一面给她整理衣服,一面约法三章得叫姐姐,不许叫嫂嫂。 小姑娘还挺不情愿的。 牵着璃儿在人声沸腾的街上游荡,姜瑜随口问道:「不过,你不是很喜欢清允哥哥吗?怎么没和他待在一起?」 谁知小姑娘的脸忽然皱了起来:「嗯……璃儿不能说。」 「啊?不能说?」姜瑜扬起眉。 只见璃儿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正色道:「清允哥哥不让我告诉你,是他要我来找你玩的,所以不能说。」 「……」 「还有,他叫我偷偷告诉你,我娘亲和他认识,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娘亲,但不可以让你知道这些是他说的。」小姑娘又补充道。 「……」姜瑜摸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么逛了一天,两人手上全是璃儿买的吃食玩具,姜瑜手上的伤没好全,现在提着东西,隐隐感觉伤口有些裂开。可璃儿蹦蹦跳跳,忽然指着前边笑道:「姐姐!我想吃糖葫芦!」 姜瑜笑着点了点头,几步跟上去替她把钱付了,又朝她勾勾手指:「璃儿,手上那包蜜饯给姐姐,不然没手吃东西了。」 璃儿没想太多,直接把纸包递给她,却在半途被忽然伸出的一隻手给拿走了。 看着忽然冒出来的苏清允,姜瑜也没说什么,直接把手上一半的东西都交到他摊开的掌心里。苏清允看了她一眼,又朝她伸出另一隻手:「还有。」 「没那么脆弱,碎不了。」她摇头拒绝。 姜瑜抱着手里仅剩的几个纸袋,苏清允还是这么看着她,盯得她心里有些发紧。 她莫名想起了白凝风说的话。 「拿去。」最后姜瑜把东西全塞进了他手里,语调有些闷。 「清允哥哥!」 璃儿惊喜地跑过来,直接就抱住了苏清允,招手示意他弯下腰。然后姜瑜就听见小姑娘用一种她不用仔细听就能听见的音量和苏清允说悄悄话:「哥哥,我没有告诉姐姐是你要我来的哦。」 「……」 苏清允表情一僵,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嗯,很聪明。」 噗。 姜瑜忍不住笑了出来,换得苏清允一声乾咳,耳朵微微烧红。 最后,两大一小一路晃悠去了东海畔。璃儿玩了一天,趴在苏清允怀里睡着了,三个人就坐在岸边一块礁石上,看着夕阳缓缓下沉,金色的馀暉洒满整片粼粼的海面。 一阵晚风吹起,拂乱了他们的发,在身侧轻轻飞扬。 而后缠绕、交织。 姜瑜伸手捞过自己的长发,五指成梳,顺着肩头将它定在胸前,若有所思。 「你一直都在,对吗?」她轻声道。 苏清允的视线很悠远,淡漠的眸子里映出夕阳的几分温度,嗓音也同样温柔:「嗯,我在。」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姜瑜扭头看他。 苏清允瞥了她一眼,思忖半晌,轻声道:「从你和璃儿出别院,我便在了。」 姜瑜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点头,扬了扬眉道:「所以璃儿在房里和我说了什么,你都不知道。」 结合小姑娘方才的表现,苏清允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说什么了?」 姜瑜迎着风闭上眼睛,云淡风轻道:「她说有个会跳舞的大美人想给她当嫂嫂,她不想要。」 苏清允张了张口,好像想解释什么,最后却只是垂下眼睫,「她还小,心直口快,你不用放心上。」 「苏清允。」她忽然喊他。 这种时候,姜瑜突兀地喊他全名,苏清允有些意外,微微抬眼望去。 「等祭海大典结束,两日后回凝海涯,我就要南下了。」她淡淡道,「下次再见,可能是五年之后的祭海,可能更短,也可能更长。」 「嗯。」苏清允轻声应答,语气不明。 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清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姜瑜才又道:「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就好。」 海浪轻轻打在礁石上,浸湿了他们的鞋尖和衣角。 「你是生气了吗?」她抬眼,轻声问道。 苏清允一愣,目光温和回望她,无奈地一笑:「我能生你什么气?」 可姜瑜只是摇摇头,神色淡然,语气很肯定:「是因为我出别院没告诉你,还是因为和我出别院的人是楚元燁?」 话音落下,苏清允眸光微动,神色似是有些意外,但却一个字也没回答。 「反正那么多弯弯绕绕,最后也没藏住。」姜瑜看着浪潮,轻声道,「苏清允,那个时候,你知道我一直醒着。」 而苏清允只是这么看着她,看着那双染上一层金黄的眼眸,很是平静地笑了下,一如既往的冷清,却柔和。 「我想,我或许在等你愿意醒来。」他顿了顿,分不出是在对自己还是姜瑜说话,呢喃道,「一直都在等。」 记忆回溯,姜瑜的呼吸猛地一滞。 『阿瑜,他真的很在乎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其实,他心里有人了,一直都有。』 迎着下沉的残阳,姜瑜出神片刻,忽然笑了。 是因为脸吗?难怪他从一开始待她就不同,好得过分。 姜瑜看着一道大浪袭来,淹没了她的踝部,将大片裙摆打湿,却没有一点要闪避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继续听苏清允说话。 「其实,你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也可以对我避而不见,只要你愿意,怎么都可以。」他顿了顿,垂着的眼睫轻微颤动,「但是,姜瑜。」 苏清允的叹息散在风里,再次扬起渐渐从姜瑜松开的指尖滑出的发。 「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他轻声道,「否则我会觉得,自己和你一样。」 姜瑜回眸,迎上他的视线,心口不知为何却隐隐作痛。 「和我一样,什么?」她哑声道。 良久,苏清允看着她,很淡地弯起唇笑了下,眼底染着暖意,好看得让人窒息。 「疯病犯了。」不知是不是玩笑,苏清允这么说道。 姜瑜沉默半晌,心底微凉,还是无声地弯起了唇角:「是,我是疯了。」 是疯了,才会不停说服自己没关係,她不在意。 没有人说门前养的那株红凌花死了,就不能再养下一株凌兰,呵护备至。可心底那种好像毒蝎爬过的刺痛,却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神经,随时都可能压抑不住,从而爆发。 她的疯从来不在面上,而是在骨,在心。 她不由苦笑。 苏清允别开视线,静静地看着远方最后一点残阳没入海中,天地很快便成一片漆黑。他感觉到姜瑜的呼吸开始变得紧促。 「回去吧。」他轻声道。 苏清允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抱着璃儿起身,却被姜瑜一把拉住。 「我有话要说。」她咬着牙,轻声道,「刚刚天亮着,我说不出口,如果现在走了,我怕天一亮起来,看着你,就又说不出来了。」 于是,苏清允又坐回她身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姜瑜在无意识地向他靠近,手指紧紧拉着他的衣袖,整个人,乃至声线都是僵硬的。 「我不是故意想划伤自己的。我装作没醒,也不是因为真的想避而不见。我什么都不说,更不是因为不想告诉你。」姜瑜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无端生根的恐惧和那种几近窒息的错觉。 「可是苏清允。」她垂下脸,声音微微喑哑,「我没得选。」 不是解释。 只是觉得应该说清楚,所以就说了。 直到此刻,她的理智仍在唾弃着她血液里的偏执不悟,可只有在如此剧烈的恐慌和不安之下,她才能有片刻不受任何支配的心口如一。 只想靠近他。无论是肢体的距离,还是那颗心。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苏清允看不见姜瑜的眼睛,迟疑了良久,才悄悄伸手,握住了她冰凉发颤的手,哪怕只是轻轻碰着,心中便已觉得罪大恶极。 他注定败给自己,也败给她。 然而温暖覆上的那刻,姜瑜却猛地僵住了。 随后,用尽剩下的理智还有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挣开,将手紧紧藏回自己怀里。 苏清允指尖微僵,心中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低头一笑,沉默地将手收回。 「我跟她,像吗?」 姜瑜忽然这么笑着,可苏清允像是没有听懂,微微皱起了眉:「谁?」 姜瑜垂下眼眸,将自己的目光藏起,试图不让他看见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不过她忘了,天已经全黑,就算不藏,他也看不见的。 「没有。」她摇摇头轻声道,「我说姜瑾安,不用想太多。」 藉口拙劣,姜瑜不知道苏清允信不信,总之是自己都信不了一点。 苏清允望着黑暗里的她,虽然不能看清什么,可袖口那隻微微发颤的手,却始终牵动着心绪,只能难看地一笑,轻声道:「姜瑜,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任何事,除非你愿意告诉我。」 少年清冷的声线在耳边响起,轻轻的,还带着笑意,那么无奈,却又那么坚定,心头彷彿淌过一道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好像只为这一句话,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姜瑜低垂着眉眼,没出息地沉默着,直到最后才忽然低声道:「苏清允,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苏清允一愣,手指微微蜷起,呼吸一下子变得很紧,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只这么陷入了哑然。 潮起潮落间,姜瑜听见自己的心在悄声坠落,浸入一汪寒川。 只不过,是什么原因,都没关係了。 ???????????????????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我:怕爱怕黑怕兰兮怕水。 姜瑜:我谢谢你亲妈。^_^ 我:咳。 小剧场2 姜瑜:我是替身。=_= 苏清允:……嗯? 我:[微笑.jpg] 15.辉夜 苏清允一手抱着璃儿,一手拿着那些街市买的小玩意,后头还用衣袖牵着一个姜瑜,回到别院时,已经很晚了。 一走到有灯火的地方,姜瑜就放开了苏清允的衣袖,不顾反对顺手替他分担了一些重量。 苏清允看着她,微微蹙眉,「你的手。」 「没事,你别说话了。」姜瑜指指他怀里的小姑娘,「别吵醒她。」 于是,苏清允只好安安静静地和姜瑜一起来到泠月的住所,轻轻敲了敲门。很快地,来应门的是泠月的侍女,一看见他们便马上将睡着的璃儿接过,笑着请他们进去。 姜瑜跟在苏清允身后小声道:「苏清允,你和泠月长老关係这么好的吗?」 「三年前,鮫族领地有海妖作乱,我去过一回海底,在泠月长老那待了大半年。」苏清允简短解释道,「璃儿也喜欢我,泠月长老便待我更亲厚些。」 姜瑜想起璃儿说的话,不由失笑道:「那你知道为什么璃儿喜欢你吗?」 见姜瑜忽然这么问,苏清允想了想却没个所以然,只好回眸看她:「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好看唄。」 「……」 苏清允看了笑得眉眼弯弯的姜瑜一眼,扭头继续往前走,一声不吭,只有耳根微微发烫。 不久,两人被侍女带进了泠月的寝室,泠月正对镜坐着,摘耳上的珊瑚耳饰,听见开门的声响,便朝他们望过来。 这是姜瑜完全恢復眼力后,头一回见泠月,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样美。 泠月从内室款款走出,深蓝色的眼珠先是望向苏清允,淡淡笑了下,才转而将视线投向姜瑜,意有所指道:「我还想着,谁能让清允这么大夜里的带着来见我,原来是姜姑娘。」 喉间忽地乾涩,姜瑜小小地咳了一声:「长老,这么晚来叨扰您是我的不是,和苏清允没有关係,祭海那夜……都是误会。」 泠月眉梢轻挑,无所谓地笑了下,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也伸手示意他们坐,「听说璃儿今日给你们添了麻烦,若有什么事儘管说便好,在我力所能及之处,会帮你们的。」 「那我便直说了。」姜瑜和苏清允先后在泠月面前落座,将那枚令牌交到了女子手中,「长老,我们想请问您,认不认得这个东西?」 姜瑜话音才落,泠月的脸色瞬间大变,再也没有了如往常般的高雅从容,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惊喜而又慌乱,「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你用过它吗?令牌……令牌是否认了主?」 崩裂的伤口忽然被扯住,姜瑜吃痛,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苏清允倒比她着急,直接上去按住泠月的手,将她一把拉开。 也不知道长老记不记仇。姜瑜捂着开始渗血的手臂苦笑了下。 好不容易让泠月静下来,她的脸色仍旧很复杂,望着手里那枚令牌低声道:「这块令牌,已经十年没有出现过,方才看见它,我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她?」姜瑜皱眉问道,「她是谁?」 「这令牌,是一支鮫族内最隐秘、最强大的影卫专用的,人人身上皆有一枚,而所谓认主,便是决定谁为这支影卫将誓死效忠之人。」泠月翻过那枚令牌,指腹在那片纹路之上摩挲,「这上头刻的,是辉夜珠,我鮫族皇室至高的象徵,从来只有皇族血亲才有资格使用,我方才说的那个『她』,便是组建这支影卫最初的主人。」 「能用辉夜珠作令牌的纹样,皇族血亲……是鮫皇?」 泠月摇了摇头,目光一时间染上了几分苍凉,「是圣女殿下,我的主人。」 苏清允脸色忽然一变。 姜瑜沉默片刻,虽然觉得有些冒昧,可想了想还是小声问道:「我听说,约莫十年前,鮫皇和圣女死在了同一场变故之中,外传是海妖进犯,皇族为权相残,这是真的吗?」 闻言,泠月微微一顿,深蓝的眸子直直望向她,长舒了一口气:「姜姑娘,你可知为何这么多年以来,鮫族不曾再立新皇,只让我以长老之身统领鮫族?」 姜瑜不解,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都在等待圣女归来。」泠月的眼底在瞬间滑过一丝光亮,像是在看着心底信奉的神明,「辉夜珠依然长明,圣女便还在这世间,除非她真正逝去,无后无遗,我们才会再重立新皇,振兴鮫族。」 「圣女……还活着?」姜瑜和苏清允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震惊的意思。 「这十年来,她一直都还活着。」泠月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低声喃喃道,「除了辉夜珠,这枚令牌,就是证据。」 「不过,也不排除有心之人以其他手法控制了这支影卫,让他们为之效力。」苏清允忽然出声,「若只单凭一块令牌便论断其主仍为圣女,不免草率。」 「清允,你不明白。」泠月抬起脸庞,深蓝的眼眸满是激动,将那枚令牌递至他们眼前,「从碰到这枚令牌的那一刻,我便能感受到……感受到圣女的血脉气息,还有灵力流转,除了鮫皇血亲一脉,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做到,只能是她!」 话音落下,苏清允只是淡淡地看了那枚令牌一眼,神情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有些阴寒,冷声道:「那若是圣女之子呢?」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泠月瞬间安静了下来。望着神色变幻的女子,苏清允忽然站起身,拉住了不明所以的姜瑜,轻声朝她道:「不问了,我们走。」 姜瑜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什么情况,只是很直觉地点点头,顺着苏清允的力道站起身。 「站住。」泠月的嗓音微沉,神色一寸寸冷了下去,「苏清允,你都知道些什么?这枚令牌的来处,又是哪儿?」 苏清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泠月最后一眼,淡淡地笑了下。 这一笑,美得出尘,却极尽冷意。 「我知道的,远比你知道的多。」他顿了顿,「可我从何处得来这枚令牌,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说完最后这句话,苏清允没有再停留,直接拉着姜瑜就出了泠月的居所,一路疾行往别处院落去,可直到现在,姜瑜整个脑子还是乱成一团,根本不知道泠月和苏清允为什么忽然谈崩。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苏清允露出这样的表情,虽是笑着的,却比冷着脸时要更令人胆寒,像是要杀人一样。望着少年疾行的背影,姜瑜有些担心地拉了拉他的手:「苏清允……你怎么了?」 苏清允的手微微顿了顿,却没有说话,很快地带姜瑜回到了她自己的小院房里,反手关上了门。 砰地一声,姜瑜的心跟着一颤。 事情或许比她想的严重。 良久,苏清允的手按在门板上,迟迟不回头,姜瑜迟疑着想靠近,却被他抬手制止。 「你……等我一会儿。」他的声音有些哑,「就一小会儿。」 姜瑜站在原地,看着那隻紧抓着门框,青筋暴起的手,眉头轻蹙。 「这么下去,他会疯的。」 白凝风的话犹在耳边,姜瑜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泠月已经不再可信了,而且很危险。 所以,那日她满手是血,不省人事,苏清允也是这样的吗。 哪怕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姜瑜垂眸,止住复杂的心绪,语气尽量压得温和,轻得像蝴蝶展翅:「嗯,我等你。」 就这样沉默了半晌,苏清允终于将手从门板上放下,好似累极一般,全身紧绷的肌肉在一瞬松了下来,转过身来和姜瑜对望,神情已经恢復了往常的冷静平和。 「坐下,先把伤处理了。」 苏清允一面说着,一面从旁的柜子上取来姜瑜的那瓶药膏,语气和步伐平稳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态度转变得很是突然,姜瑜只觉得一头雾水,心仍旧悬着。 好不容易换完药,纱布也重新换过,苏清允闭了闭眼,才终于叹了一口气,眼神顿时变得很疲惫,像是卸去了全身的力气,「我吓着你了吗?」 姜瑜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有点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苏清允敛眸沉默,整理下思绪后看着她定定道:「要杀你的人,是鮫族皇室一脉的人。」 「这我知道。」 「但泠月不知道那个人想杀你。」苏清允眼眸微动,「鮫人一族极重血脉,皇室便是信仰,若让她知道她奉以为尊的人想杀你,她会如何?」 话音才落,姜瑜心头一惊,喃喃道:「她会……杀我。」 苏清允轻点头,垂下眼睛揉了揉额角道:「若是普通权贵,泠月是个明白人,她会帮你,可事关鮫族皇室,其中份量就大不一样了。」 姜瑜眸光一凛,不发一语地望着他,苏清允又叹了一口气,几乎将脸藏进阴影里,「这样的结果,我没想过,对不起。」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良久良久,姜瑜才摇了摇头,目光很平静,语气却冷得可怕:「苏清允,你是该对不起。」 苏清允微微一愣。 「所以,这就是你忽然同泠月撕破脸的原因?明知道皇室是鮫族的信仰,还故意触这块逆鳞,扯出圣女之子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又说令牌是你得来的,让她以为你知道些什么,是因为你想让她针对你,而且只针对你。」姜瑜看着他,浅浅一笑,「至于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当然会平安无事,我说的对不对?」 少年抿着唇,敛眸躲开了那道灼热的视线,屋里的气氛转而沉闷。见苏清允不答,姜瑜眸光淡然如水,轻轻一笑:「苏清允,你很好。我出去一趟。」 正待转身,苏清允却赶忙拉住她皱着眉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姜瑜回过头,眼神很冷,挟着怒气和偏执,可声音仍旧是平静淡然:「杀了她。」 「姜瑜,你杀不了她。」苏清允拉着她的手,「哪怕是我,也远远不够。」 「那你为什么要找死?」 姜瑜眸光一闪,语气冷得像一弯寒刃,低沉而阴厉。如此对望半晌,她忽然闭上眼睛,隔绝了那道震惊的视线,一下挣开苏清允的手。 「我知道了,我不去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努力将声线维持如常,「都已经这样做了,没必要把两个人都搭进去,利弊得失我懂。只要她一天没发现你在扯谎,我们就是安全的,顶多被抓去问圣女之子的下落,在那之前,我会找出想杀我的那个圣女在哪的。」 「好,我说完了。」姜瑜终于抬眸看他,神情已然平静,「你可以走了。」 眼前人风轻云淡,苏清允却没有离开,反倒望着她摇了摇头,「姜瑜,我没有扯谎,圣女之子,确有其事。」他目光定定,又重复道:「我没有扯谎。」 姜瑜静默一瞬,语气轻缓:「你知道是谁。」 这是肯定,而非疑问。苏清允闻声点了点头,「苏淮君。」 哐啷一声。 姜瑜手里的茶盏一不注意落到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 【作者有话说】 我:鹅妹景啊!:0 16.黑白 是夜,灯火通明的寝室里,茶烟裊裊。 香炉燃着普通的安神香,偶尔传来几声轻轻的喀答声,像是玉石相碰的脆响,少年独自坐在屏风之后,目光沉沉地望着眼前的残局。 他伸手又拾起一枚黑子,却久久没有落下。 「什么人?」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大喝,打乱了他的思绪,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应是架在了来者的颈上。 一丝血腥味登时散开。 「是我。」那人语气淡淡道。 苏淮君抬眸看向门外的人影,指尖捏着的棋子忽然紧了几分,语调却平和如常:「这么晚找过来,有什么事?」 寝室的门被轻轻拉开,又闔上,一个人影步履平稳自屏风后绕过来,只略微停滞一瞬,便在苏淮君面前落了座。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了吗。」苏清允看着他,语调很轻,「哥。」 只一个字,苏淮君执子的手一顿。 「清允,你多久没喊过我哥了。」苏淮君随意将黑子投回盒中,抬眸看向他,神色带着几分笑意,「果然,比起兄长二字,我更喜欢你这么喊我。」 苏清允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去看棋盘上的残局,而苏淮君则提起一旁温着的小壶,替他斟了一盏茶。 苏清允抬眸,淡淡道:「我陪你下完这局吧。」 苏淮君和煦一笑,让他先拿子,苏清允想也没想,直接选了将胜的白棋放到自己前头。 苏淮君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笑着执起方才扔回去的那枚黑子,寻了个地方落下,「看来是我不了解你了,我以为你会拿黑子,像从前一样。」 苏清允沉默良久,似是思忖,终是抬眸若有所指地道:「如今自在惯了,这样费心损神的事,我不喜欢。」 苏淮君手头一顿,復落一子,不动声色又道:「真的吗,你棋艺出眾,这盘黑子若让你来下,说不定也能胜。」 可苏清允还是摇头,只静默地下着棋,将蕴着冷意的眉目压得更低,「我的棋艺从来不如你的。」 一声轻笑自唇边逸出,苏淮君对此不置一词,只又转了话头道:「这么晚过来,不会真的只是下棋吧。自打三年前那夜,你接了璧淮孤身往东海平乱,就没有私下再找过我,如今突然前来,我很难不多想。」 「哥。」苏清允忽然轻声喊他,顿了很久,「你知道我从来不想要这样的。」 苏淮君的笑意仍在,只是微不可察地僵了几分唇角,「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从来不想同你争什么的。」 「不想争?难道真能是父亲逼的你吗?」苏淮君忽然笑出了声,「好,当年那夜先不说,就说朝雪阁,势力遍佈了整个青岳,你告诉我你不想争?那你苦心经营这些,又是做什么?」 「我想找她。」苏清允低头放下了一枚白子,语调平淡,抬眸望向略显诧异的苏淮君,「十五岁时起,我建立朝雪阁,以网罗贩售情报起家,直到如今一刻,都只是为了找她。」 苏淮君愣愣地看了他良久,神色一剎千变万化,忽然覆手将棋子扔回了盒中,因为力道太大,整个棋盒发出了棋子相碰、异常刺耳的脆响,久久回盪。 「为了一个死人,如此没出息。」他冷冷笑道,「苏清允,你怎么配叫我兄长。」 「她不是死人。我没有找到尸身,便从来不相信她已经死了。」苏清允神色不动,语气定定地道。 「你到底是不相信她死了,还是不敢相信她死了?」 苏淮君看着他,眼底充满讽意和愤怒,身体不可自控地往前倾几分,手里紧紧捏着案角,青筋暴出。 「你说你没找到她,是哪一种找?是奄奄一息,全身是血跪在雪地里一寸一寸地翻?还是第二次雪崩时,像疯了一样留在那里,怎么拉都拉不走?」苏淮君顿了顿,语气恨恨,「苏清允,看看你自己入冬后腿疼得下不来榻的样子,你只知道找她,又何曾知道,我和母亲在雪地里找到你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时,是何种心情?」 话音落下良久,室内寂静一片,只剩下火烛的劈啪声。 苏清允伸手按住苏淮君发抖的腕,垂下眼眸,「哥,对不起。」 「对不起?」苏淮君冷声一笑,「好,你发誓,从今以后你不会再为她做任何事,也不会为她低声下气地去求什么人,你能做到吗?」 苏清允握着他的手一顿,眼底透出几分错愕。 「苏清允,我是你兄长,你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在我面前藏住事?这一年以来,我一直在想你我何时能像从前一样一同下一盘棋,没想到最后,竟是为了一个外人。」苏淮君反手挣开他,笑意仍旧很冷,「姜瑜?当年姜宗主称她已死在那场雪崩之中,若是她不回来,你是不是打算此生都不认我这个哥哥了?」 苏清允摇头,语气低了些,却难得几分执拗:「我没有。」 闻言,苏淮君似觉荒谬,冷笑更甚:「没有?你不是告诉她不要靠近我了吗?亲疏之别划得如此分明,怎么,护得这么周全,就这么怕我杀了她?」 沉默良久,苏清允沉了口气,终是抬眸望去,「是,我怕你杀她,今夜也是为此而来。」 苏淮君了然一笑,神色倒是和缓了一些,重新执起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那日我差人收尸,客栈外的令牌少了一块,是姜瑜拿走的?还有你,朝雪阁外那道杀阵也是够狠。」他又恢復了一贯温润的语气,却说着生死之事,「你方才刚见过泠月,她脑子不大好使,唯独把皇室和圣女的一切奉为圭臬,若是见了令牌,肯定什么都告诉你了吧。」 「是。」苏清允蹙起眉,又道,「可关于你的存在,她什么都不知道。」 眸光轻动,苏淮君点了点头,抬眼瞧去,「我不想让她知晓的事,她如何知晓?一个外人罢了,我不需要她也可以得到我想得到的。」 「那那枚令牌呢?」苏清允神色不变,「还有那支影卫,你还是用它动了手。」 「那是母亲给我的东西,我有何用不得?」 苏清允抿着唇,语调放低了些:「兰夫人知道你用她给你的东西,去取无辜之人性命吗?」 「母亲不需要知道,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苏淮君抬眼,示意他继续落子,苏清允便又拿起白棋,可心思却早不在局中,「哥,我想不通。」他低声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苏淮君笑得云淡风轻,修长的手指微弯,落在眉间轻揉,长舒了一口气道:「交易罢了,在见到柔骨之前,我也不知道那个人要我杀的是姜家女儿,只能说她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债主。」 「那个人,是谁?你和他交易了什么?」苏清允追问,「你刻意提醒姜瑜祭海要至东海,又是为什么?」 苏淮君的手一顿,重新放回棋盒之上,微微笑道:「我不会告诉你,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係。」 看着苏淮君继续落子,苏清允一时语塞,后又定定道:「哥,我也可以和你做交易,但凡我有的,你都能拿走。我只要她的命。」 苏淮君没有看他,独独扬了扬眉,笑意盈盈:「关乎她的性命,我倒是有些意外你这么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我不想和你交易,不过……你可以求我试试,说不定我便答应了?」 「我求你不要杀她。」苏清允很直接地垂下头,轻声道,「哥,我求你。」 苏淮君一顿,捏着棋子的手忽然攥得死紧,抬眼冷声发笑:「苏清允,你是疯了吗?你但凡再迟疑一下,或者威胁我,不那么自轻自贱地低头,我都不会如此失望。」 「我不觉得向兄长低头,便是轻贱自己。」苏清允皱起眉,同样握住了一枚棋子,「你是我兄长,无论你如何想我,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但若是你真想杀姜瑜……」 苏淮君冷笑打断:「怎么?就要杀了我吗?你为了……」 「那你就杀了她吧,哥。」苏清允轻声道。 望着苏清允淡然如常的神情,苏淮君的话卡在喉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这么发着愣,温润的眉眼渐渐散开几分狐疑和不可置信。 「何时你杀了她,记得告诉我,我去接她回来。」苏清允眸光沉沉,轻描淡写道,「她身上有几道伤,我便在我身上一样的地方亲手砍几刀,哪怕剥皮拆骨,亦是如此。」 苏清允那双淡漠好看的眼眸静静地向着苏淮君,没有一丝波澜,暗沉如死水,只有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语调平缓轻哑:「哥,那个时候,你会像幼时一样,来接我回家吗?」 苏淮君眸光微动,一句话说不出来,彷彿又想起当年全身浴血躺在雪地里的身影。那样的眼神,他已经十年未曾见过了。 淡然而狂,偏执成性,就好像他转眼就能从容不迫地将刀锋对准自己,狠狠斩下,冷静得人心底发凉。 他知道他敢。 苏淮君缓过神,自嘲地笑出声:「苏清允,为了一个外人,你要这么伤我?」 「为了一个外人,你也打算如此伤我。」苏清允低声道,「若是对着外人,我可以有更多的手段去达成目的,可你于我不同,我不可能将刀尖指向你。」 「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苏淮君不由一愣。 四周寂静半晌,苏清允才拾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之上,一声脆响在无声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出。 苏淮君望着棋局,嗓音在一瞬间沙哑许多:「苏清允,你不想赢了吗?」 苏清允仍然神色平淡,只眼底可见几分暗沉之色,指尖在茶杯上轻轻地磨,「若是抚琴奏簫,你不如我,可是下棋,我从来赢不了你的,也没想过有一日要赢你。」 「可你已经赢了。」苏淮君失笑道,「你在可怜我?」 「我在求你,哥。」苏清允抬眸望去,「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在求你,不必如此,给我一些时间,我能解决一切,所有该是你的东西,都会一併还给你。」 苏淮君顿了顿,没有抬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案,「条件呢,是什么。」 「姜瑜。」 苏淮君笑了下,神色未明,「没有其他了?」 「还有你。」苏清允抬眸看他,目光闪动着,难得藏进几分小心翼翼,「我还是更喜欢喊你哥。」 苏淮君回望过去,却很快低下头,掩住了眼底的神色,沉默片刻后,紧绷的心渐渐松了下来,眉眼间松开了极为浓重的疲惫。 「清允,你以为我为什么这半个月没再对姜瑜动手?」他很轻地叹息,「你以为为什么我会去找姜瑜,又和她说那么多?若她不去东海,不见到泠月,你准备什么时候来找我谈这些?」 苏清允一愣,眸光微动。 苏淮君微微闔着眼,无声地笑:「若我还似那日朝雪阁外,铁了心要她的命,你护不住她。」 「那日,你也在?」苏清允眼底闪过讶异,想了想才恍然道,「你……你在等她?」 苏淮君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直接笑出了声:「我的车驾在一旁等着,是想让寧仞截了她的后路,可谁知她压根不跑,直接上车挟持了我。」 苏清允沉默片刻,也是微微一笑,紧绷的轮廓都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难以在那张脸上看见的温柔暖意。苏淮君看着他,将手里握着的茶盏放回案上,忽然蹙起眉摇了摇头,脸色不是太好看,甚至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去找姜瑜,便是为了看看,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惦记十年。」他盯着苏清允道,「清允,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心也冷得很,你于她若是无害,她或许真能待你好,可若有一日,你挡在了她的路前,她便可以毫不犹豫将你从心上拔除,只求心愿得偿。」 苏淮君冷然一笑,摇头道:「你别信她说得好听,像这样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不会真正将谁放在心上,你若真喜欢她,只不过是自损而已。」 呼吸微滞,苏清允的眉眼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想了想后低声道:「十年以来,我不确定她于我而言是喜欢,还是心有亏欠的执念,也或许这两者皆有。我只知道,我要找到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也想护着她,把当年欠的慢慢补上。」他顿了顿,少见地自嘲一笑,「若说自损,我从未在乎过,不过偶有罪恶。在她的心底,我终归不能一辈子只是苏清允。」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苏淮君终于几分烦躁,但更多的是无奈,「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要你不被她所伤。」 苏清允眼眸轻颤,望向他的目光透出几分暖,然而底色仍旧黯然,耸肩低笑,「我也不知道。护她平安,本已足够,只是我近日才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如此贪心不足的人。」 苏淮君眉尖轻蹙着,声线冷冷的,轻哼了一声:「贪心?若你喜欢她,为何不可?再兇再狠的鹰狼,只要折去翅膀断了爪牙,便不足为惧。我明白你的性子,也不求你做绝,不过是使些手段罢了,你便可以只是苏清允。」 苏清允闻言垂下眼睫,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并不非常认同,可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或许这便是为何,苏淮君比自己更适合坐上宗主的位子。 茶香在指尖缠绕,烟雾渐淡不少,苏清允似有若无地勾勒着杯上的纹路,轻声道:「我有愧。」 苏淮君一愣,过了半晌才无力地笑了下。 自小到大,苏清允看着平和,实际却是个劝不动的性子。这点苏淮君比谁都明白,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前额道:「罢了,你我都累了,回去休息吧,多思无益。」 苏清允眉眼微展,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案旁明灭的火光,忽然又道:「哥,若你不动姜瑜,能全身而退吗?」 「终于想起来关心关心我了?这个不用你管,记好自己说过的话便好。」苏淮君低头落下了最后一子,态度分明温了许多,语气却还是硬梆梆的,彆扭极了,「我是你兄长,但也没那么好心,该同你拿的还是得拿,只不过好处不给外人得罢了。」 苏清允自然明白他,于是很上道地没有戳破,只垂眸看向那局已尽的棋,将手里那枚白子放回盒中,直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你赢了。」 「和你下棋,没有输过。」苏淮君终于朝他笑了下。 案头灯火摇曳,落在苏清允眼中,映出几分温和笑意。他站起身来,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他,「对不起,哥。」 苏淮君抬眸回望,瞥了眼他颈上那道血痕,心头微沉,唇角却仍是弯弯,语气平缓,「对不起什么?」 「刚才我伤你心了。」苏清允顿了顿,「我要胁了你。」 闻言,苏淮君只是温温地笑了下,低下头饮了口茶,并未能从他脸上读出太多情绪,是他一贯的习性。方才的大怒或冷笑,也许除了兰夫人和寧仞之外,只有苏清允一人见过。 「在这个世上,我信的人不多,只有寧仞、母亲、还有你。寧仞和你们不同,他是那支影卫的首领,我母亲亲自养大的孩子,虽自小和我一同长大,可到底是我的下属,我信任他,但不会让他看见我软弱或不堪的时候。」苏淮君顿了顿,眸光几分疲倦,「清允,可你和母亲不一样。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会期待你们读懂我,接受我难看的一面,而我自然也会把你们当作最后的底线,无论是谁,多大利益,我都可以为你们拋弃。」 苏清允看着他,张口欲言,几度纠结后才微微低着嗓音道:「哥,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我。」 「无妨,我也没告诉你。」苏淮君随意一笑,抬手斟了杯茶,又将它放到炉子上温着,「你只要记得,若这个世上能有谁可以真切地伤到苏淮君,那就只有你和母亲,所以那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送苏清允走远之后,寧仞回到内室,苏淮君抬眼看了看他,挥手示意他坐下,拿过一个新的茶盏给他斟茶。 「属下不敢。」寧仞低头,定定道。 苏淮君又是人前那副温润的笑,衬着本就俊逸寧和的五官,像是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每一个眼神和笑容,皆是洁白而动人的。 随手拨乱了案上的棋局,他敛眸轻轻将茶盏推到对座,「让你坐便坐,我有话问你。」 少年的话音温柔,寧仞却忽然跪了下来,一声不吭,额前几滴冷汗渗出,面色唰地变得惨白。苏淮君点在案上的指尖一顿,唇边的笑容更深几分,「好吧,你跪着听。」 「……是。」寧仞低声道。 「刚才守门的,是谁?」苏淮君将案旁的烛火挪至眼前,用夹子捻着灯芯,语调轻缓,「我从前说过什么,你手下的人似乎都不记得了。」 寧仞闻言只是低头沉默,一句话也不敢应。 苏淮君笑着瞥了他一眼,手上微微一用劲,灯火倏地熄灭,眼里的光也霎时暗了下去,只剩冷意无尽翻涌,而笑意不减。 黑暗中,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夹子,在无声的空间里发出一声「喀噠」,敲在寧仞紧揪着的心上。 「那隻手,砍了吧。」他微微笑道。 ??????????????????? 【作者有话说】 我:苏?疯狂弟控?双面?淮君! 苏淮君:砍了吧。 我:????? 17.春雨 两日后,祭海大典结束,凝海涯一行人告别鮫族便离开东海,踏上了返途。 本来姜瑜的眼力恢復如常,可以自己一匹马的,只不过手上又新划一道伤,白凝风和姜瑾安说什么也不依,硬是把她塞进了来时那辆马车里。 「阿景,不用怕她,我跟着你们走,要是她敢中途跳车,我和你一起把她逮回来。」白凝风搭着卫景的肩豪气万千地道。 车上的姜瑜只是无言,撩开帘子道:「我是脑子进水吗?跳车干什么,用走的回凝海涯?」 姜瑾安闻言忍不住笑出声,白凝风自是无言以对,扬言不和姜瑜走了,气鼓鼓地上了自己的马。姜瑾安见状,只好和亲姐挥了挥手,很快地跟上去,在不远处等着队伍出发。 「留不住啊留不住。」楚元燁瞇着眼靠在车窗边摇头叹息,「小瑜,你弟弟年岁比你小,心思可成熟多了。」 姜瑜侧头看他,无言地冷笑一声:「那怎么能比你成熟呢,在烬尘山也一口一个小美人,居所的姑娘比你娘的弟子还多。」 楚元燁眉梢一扬,乐道:「你这是吃醋了?放心,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回去就让她们散了,从今以后只有你一个小美人。」 「……」 自从认识了楚元燁,又和他把话说开,姜瑜觉得这人说话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只不过她也知道是在嘴贫,反比较常反唇相讥回去,就是说得过和说不过的差别而已。 姜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分明很好看,如今却只想爆揍一顿的脸道:「行了小公子,我要睡了,退下吧。」 「睡吧,我给你驾车。」楚元燁笑着点头,又转过头去同目瞪口呆的卫景道,「小兄弟,我来驾车吧,你别累了。」 闻言,卫景一脸的抗拒,手里拽着韁绳硬是不给他,可怜兮兮地朝姜瑜喊道:「姑娘,你不能这样,两个人……只能选一个!」 姜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疑惑道:「什么两个人只能选一个?你和楚元燁?」 「哎呀小兄弟,别客气嘛,来来来你进去休息,我干活。」 楚元燁笑着又要去拿韁绳,两人一阵鸡飞狗跳,姜瑜实在没眼看,索性便坐了回去。谁知卫景仍然一脸视死如归,坚决不从道:「不可以!你要是上来了,我家公子怎么办!」 姜瑜本已经放下帘子,听到这话又猛地掀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和不远处的一道视线正好撞上。她静默了一瞬,别过眼睛看向楚元燁,语气微微有些不自然:「楚元燁,你好手好脚的,要不……你骑马吧?」 楚元燁闻言看向她,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用浮夸的语调道:「姜姑娘,是奴家不好看了吗?你真不要我了?」 姜瑜深吸一口气,葡萄般的双眸都瞇成了一条缝,无奈地接着演道:「对,你走吧,否则像你这种空有壳子却连话都不好好说的,我迟早把你卖给人贩子。」 楚元燁闻言不由朗笑出声,倒也没再贫了,只侧头看了不远处那人一眼,拍了拍袖子跳下车,临走前悄声对姜瑜道:「记得我说的,每月十五我去找你。」 「知道了,给你留窗。」姜瑜点点头。 看着楚元燁翻身上马,玄色金边的衣袍翻飞如羽,鸦黑的马尾也随风微扬,那双微微眯着,像是狐狸一样的眼睛又朝这里望过来,神色冷峻,眸光似刃,加上本就带着几分艷色的面容,姜瑜不由眼前一亮。 然后,她看见冷着面的少年忽然朝自己眨了眨眼,咧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眉眼间好不容易藏起的欠揍便又显了出来:「小瑜,咱们回见,记得答应我的事。」 …… 果然这张好好的脸就不该多长那张嘴。 玄色身影孤身绝尘而去,姜瑜方才收回视线,便见苏清允等在一旁看着自己,她莫名心虚,放下帘子很快地往里靠。 然而在手将收回之前,忽有一滴冰冷落在手背,寒意顿时入心,牵动眸中情绪。 「呀,入春的第一场雨!」帘子外传来白凝风远远的说话声,「完了完了,这下都得乘车了,那可得无聊死。」 车外渐渐响起淅沥沥的声音,一滴一滴的水珠打在车顶,沿着雕刻纹路滚落下来,染湿了窗口的浅色帘子。姜瑜闻声站起,很快地掀开车帘几步跳下车,与正要上车的苏清允碰个正着,又抬眸和那双讶异的视线交匯。 「你……要去哪儿?」 那道清冷的嗓音夹带一丝怔愣,贴着脸庞响起,姜瑜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只是很快与他擦肩而过,顶着细雨往别院的方向一路急奔。白凝风等人见状皆出声喊她,可她却恍若未闻,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雨滴落地的滴答,还有那颗狂跳着的心。 回到别院,直奔内里。姜瑜一把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长发和衣衫早已染上细密的水气,泛着淡淡的湿意,眼眸却仍旧明亮,几步跑向了房门前的簷下。 她一把摘下那枚在风中晃荡的香包,指腹轻轻按在只带着几分湿濡的面上,心中生出的几分庆幸和挣扎缠绕交织,刺痛姜瑜残存的理智,剎那溃不成军。 分明临走前答应自己什么都不带走的。 只一阵春雨,终是拂乱了那潭年岁不动的死水,掀起圈圈涟漪,轻易不止。 鼻尖縈绕着凌兰香,姜瑜将它紧紧握在手心里,回过身要离开,不远处那道雪色身影却驀地映入眼眸,渐渐平稳的心头又猛地一颤。 春雨更急,滂沱而落。 伞上凌兰半绽未开,伞下那人眼底似有微光涌动,见她望来,眉眼间的清冷之意尽藏,只馀下熹微晨光下的温柔暖意,全数落入她眼眸。 姜瑜的手指微微收紧,下意识想逃,却发现那人正站在门边,早已无路可退。 雨势渐急,苏清允执伞自雨中而来,却没有踏上簷下,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站在姜瑜身前摊开手,将伞往她的方向倾斜些许,任由身后袍角被雨水浸湿,于进退两难中撑开一片安寧平和之地,笑意温柔,却带着几分姜瑜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走吧。」他轻声道。 这场雨来得突然,除了楚元燁率先离开,不知去向以外,其他的所有人皆改为乘车而行,长长的队伍慢悠悠地往凝海涯而去。 一声清喝,车轮开始徐徐滚动,姜瑜坐在一边,脑袋靠着窗口微瞇着眼,因为怕像来时一样又犯晕症,再不敢随便乱折腾。苏清允垂着眸坐在姜瑜边上,见她发尾还滴着水,手中的帕子便送到了姜瑜手里。 「下着雨,天冷。」 姜瑜撑着下巴很快瞥他一眼,摇了摇头,语气微有不自然:「不用了,我怕晕。」 话音落下半晌,苏清允还盯着她瞧,姜瑜没办法,只好接过帕子,覆在发尾上轻轻按着,眼眸转向外头,晨曦微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落日前,一行人到莫灵城落脚,距离凝海涯所在的樗祁城还有半日的距离。姜瑜在下车时回过头,手里还握着那条微湿的帕子,语调迟疑朝苏清允道:「这个……你还要吗?」 苏清允望着她,神色依旧平和,「给你吧。」 于是姜瑜便将帕子收进怀里,打伞下了车。 这场雨持续了很久,直到隔日清晨才稍稍停歇,客栈的青砖地上满是积水,一滴滴的水珠从屋簷处滴落,姜瑜倚在廊边的柱上看着天空出神。 「喝茶吗?」苏清允在廊下小案烹茶,眉目淡淡。 姜瑜回过身蹲在案边,双手接过苏清允递过来的青色茶盏,心思依旧飘忽着,只闷闷道:「谢谢。」 苏清允放下茶壶,看她垂下眼眸,一点一点地抿着杯子,神色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凝着,像是有烦心事,便缓声问道:「在想什么?」 姜瑜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他一眼,眸子里忽然添了几分抱怨,语调乾巴巴的,多少有些气在里头:「我在想,你哥就算了,事情说开便好,可泠月怎么会就这么放我们走,这不合理。」 苏清允眨了下眼,眉梢轻扬,似有几分无奈,「所以,这是为什么你天未亮便来找我喝茶吗?」 「……」姜瑜静默一瞬,「也不全是。昨晚做了个不太好的梦,醒来后也睡不着,又想着泠月要是来找你,多一个人的响动至少大些,乾脆就过来了。」 「梦里都是反的,不必放在心上。」苏清允闻言只是这么道,执杯饮了一口茶,让凌兰的味道在唇边缓缓散开,「泠月的事也不必想太多,就算她真想知道圣女之子的下落,也犯不上用如此得罪人的方式。我猜回凝海涯之前,会有人来寻我做交易的。」 姜瑜想了想,皱起眉疑道:「既然是交易,总要有代价,你会告诉她你哥的事?」 苏清允看了姜瑜一眼,难得露出几分较为鲜妍的神情,眸光清浅,狡黠地笑了下,「你以为呢?」 看他这副表情,姜瑜一愣,怦跳的心又悄悄作祟,「哦」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你想耍诈。」 「并非耍诈,做生意罢了。」苏清允垂眸吹开茶沫,从容道。 簷下茶烟繚绕,晨光暖暖,姜瑜叹了口气于案边坐下,支着下巴继续望天,可心底倒没有那么为泠月的事发愁了。眼下绕成一团无解的,是她自己的事。 手边的茶盏又被斟满,凌兰香淡而清新,姜瑜接过又饮一口,忽然听见自客栈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琴响,悠扬温雅,却直透人心。 她眸光一闪,回头与苏清允对望,后者眼睫低垂,很快自灵海中唤出一把白玉古琴,指尖轻动,拂过琴面上的弦,旋即流出几声冷冷琴音,与之相应。 姜瑜不通古琴,只凑近苏清允身边,小声道:「说谁谁来,做生意的?」 「嗯。」苏清允膝上放着琴,侧头对她解释道,「他灵力不差,小心些。」 「这么厉害,你比不过吗?」姜瑜狐疑道。 又一道琴音传来,这次虽仍温润,却能很明显感受到一股灵力的威压,苏清允蹙起眉朝她摇头,眸光微凝,指尖轻拂一二,也是动了灵力。 因着自小环境差,年纪也较小,哪怕姜瑜资质好,修为仍和苏清允有些差距,如今又碰上个更莫测的,两面相衝,几乎压得她气喘不上来,更别提凝神去辨别音中辞意。 琴声泠泠间,一隻手猛地握住姜瑜的腕,来不及多言,灵力源源不绝地裹了满身,剎时,四周的纷杂像是瞬间被抽离,耳畔无声清净,彷彿压在胸口的大石也消失无影。 姜瑜略一定神后,心头怒火中烧,可情况不容许她多话,只得平復着呼吸低声道:「……苏清允,他说什么?」 「听。」苏清允蹙着眉,脸色难看得过分。 姜瑜侧耳凝神,只听见彼处又传来几个弦音。 「圣女之子,何人?」 苏清允一手弹拨,目光直落琴音来处,弦声骤起:「既不为其族类,何故相助?」 那人顿了顿,琴音悠悠道:「吾与君亦不同族,皆是为利而来,有何不可?」 姜瑜闻声朝苏清允望去,只见他也同样讶然,便轻声道:「……妖?还是灵?」 「没有妖气,应该是灵。」苏清允挥手示意她别说话,收回了视线,「能抚琴必已化人形,这样的修为,至少百年。」 指尖轻点,苏清允定了定神,脸色却愈渐苍白,以琴言道:「与君共利,可否?」 琴声止歇半晌,那处才悠然道:「如何?」 事有眉目,苏清允还要抚琴,姜瑜却一把握住那隻不住颤抖的手,慌乱之馀撞倒了案上的青色茶盏,滚烫的茶水全洒在腿上,却像是毫无知觉一样,只脸色沉沉道:「苏清允,你够了。我不需要你护我。」 「没事。」 苏清允摇着头,脸色却惨白得吓人,额前浮着一层冷汗,手都快要抬不动,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好一个交易,分明是要命。 姜瑜怒火更盛,就是再不通音律道,也明白这样的无形之物往往更加危险,尤其在灵力悬殊的情势下,没有人知道下一个弦音响起时是否会是自己的死期,于是望向声源来处的目光也一下子冷下去,伸手在弦上重重拨了两下,虽不成曲调,却还是可用灵力直接传音。 那是很简单的一个字—— 滚。 几个呼吸的时间,客栈内外一片寂静。 苏清允从震惊中回神,很轻地看了紧紧握住他手的姜瑜一眼,带着几分安抚的意思,勉强运灵拨出了几个音:「朝雪阁。」 馀音未了,远处灵力的威压骤然消减,只拨出最后几个清脆的音调,发笑之馀还留下了姓名。 「改日致歉,陆冰。」那人悠然道。 ??????????????????? 【作者有话说】 我:真正的第一美人来了! 白容云:==? 苏清允:==? 楚元燁:==? 陆冰:哼。(冷笑) 18.所图 廊下的馀音终于散尽,苏清允提着的那口气才缓缓卸下来,额前冷汗无声滴落,抱着琴闭上眼睛顺气。 姜瑜一直握着他苍白的指节,另一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脊,将苏清允整个人几乎圈在怀里,头埋得很低,眼底情绪未明。 簷下滴答,茶烟渐淡,两人许久没有动作,远远看来便像是相依相拥,尽数落在回廊尽头的少女眼里。手中的食盒被握更紧,一双清澈美绝的眼眸渐渐暗沉,最后溢出一声冷哼,脚步轻盈转身而去。 呼吸逐渐平息,苏清允终是睁开眼,垂眸去看身侧的姜瑜,转了转被紧握住的手腕,轻轻将她微颤的手反扣在掌心,稳稳地裹住。 「姜瑜,没事了。」他轻哑道,另一手犹疑几许,终究是很轻地抚上姜瑜的发。 犹豫不决,却又珍重万分。 像是被他手心的温度灼了一下,姜瑜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有多冰冷。 不明的情绪终于溃堤,她无声闔眸,虚放在少年背上的手忽然收紧,将苍白的脸藏进他怀中,贴着一声声的心跳,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拥住了苏清允。 丢盔卸甲,破釜沉舟。 彷彿拋却了所有顾忌,也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簷下偶有风过,琴也滑落在地,除去鏗鏘回盪,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姜瑜微微睁眼,脸色比之方才却愈来愈差,手指紧紧攥着那抹雪色衣角,哑声道:「……苏清允,你心跳吵着我了。」 闻言,苏清允眼睫轻颤,握着姜瑜的手只觉得慌乱,犹豫几瞬才小心扶上她的肩,生来微冷的声线染上细碎的无措:「姜瑜……你……」 「苏清允。」姜瑜喊他的语调又更低了些,气息微微发颤,「你下次再敢一声不吭自作主张地找死,我绝不原谅你。」 苏清允眸光微软,扶在她肩上的手停顿良久,最终才叹息着小心地收紧,不答反问:「那这次,原谅我了吗?」 姜瑜一时静默,缓缓闭上眼,胸中翻涌的情绪却愈来愈难以承受,令人窒息。她抱着苏清允,视线渐渐模糊,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自嘲地笑了出声:「我真是疯了,无可救药。」 苏清允见姜瑜流泪,温暖的指腹轻轻擦上她的侧脸,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一霎溃不成军,主动将人往怀里靠近了些,眼眸微闔,在她耳畔低叹:「姜瑜,我也输得彻底。」 心跳又紧了些。姜瑜低下头,不让苏清允碰自己的脸,这才感觉到腿边烫伤传来的疼痛,低声唤他:「苏清允。」 「嗯?」苏清允抬眸,语气很轻。 迎着那双温柔至极的眼眸,姜瑜执拗地抓着手中的衣袖,脸上血色尽褪,却仍一瞬不瞬地任由自己溺在那片柔软中。呼吸随着心跳愈来愈急,最终痛苦地低喘了口气,几乎只剩下了气声:「……我难受。」 话音落下的同时,姜瑜手上的力气一松,再也施不上劲,只是整个人往苏清允怀里缩,身上不住地发抖,连睁眼都觉得困难。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头一回在痛苦折磨中和人说出「难受」二字,毫无保留地坦承了自己的脆弱。 万一呢?她觉得这个人会懂得。 苏清允心头一惊,猛地想起东海之滨面见兰兮那夜,手穿过膝弯想将她抱起,却在碰到腿时听见了很细的倒抽气声。 苏清允定睛望去,这才注意到姜瑜裙边倒着的茶盏,眼眸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在她耳边说话的语气却竭力压得和缓:「……我带你进去,忍一忍。」 说罢,苏清允的手小心绕过烫伤处,轻轻将她圈在怀里抱起,留下案前凌乱横陈的古琴和茶具快步将人带回房,又取了药箱和剪子,略迟疑一瞬,才真正将刃口对准了裙摆。 烫伤处在膝上一些的外侧,苏清允很快地上过药,一切处理完好之后才用被子把姜瑜裹住。 见她脸色仍旧难看,整个人连同被褥缩成一团,意识不清地发着颤,苏清允心里明白这非疾非病,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逼着自己将语调压得温和,在她耳畔轻语:「姜瑜,我在……我在……」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随着时间流去,也不知姜瑜是否有听见,逐渐止住了喘息,也不再如此剧烈地颤抖,只有额前冷汗淋漓,脸色依旧煞白,昏昏沉沉地像是睡了过去。 听着逐渐平稳的呼吸,苏清允垂下眼眸,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眉眼间染上几分浓重的无力。 廊道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眼角馀光瞥向窗外,才发现已然是卯时正。那人在外头似是犹豫了许久,才很小力地敲了敲门,迟疑道:「……公子?你起了吗?」 苏清允用空着的那隻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本想起身去应门,可已然失去意识的姜瑜却仍握着他的手不放,索性坐回原处,轻声朝外道:「阿景,去找白凝风,让她取一套姜瑜的衣裙给你,尽快拿过来。」 「呃……是。」 卫景在屋外看着廊上一片狼籍的惨状,耳朵烧红,很快地应声跑远。 不久后,他带回来不只一件衣裙,还有一个神色匆匆的白凝风。 「哥哥,你……」她在门外同样看到满廊的混乱,话噎在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勉强断续道,「……阿瑜,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清允无声叹息,低声道:「她昏过去了。」 「……」 「进来吧。」 苏清允嗓音带着倦意,白凝风闻言乾笑了下,后退一步,「这不好吧……」 谁知苏清允又加重了语气:「进来。」 手里抱着一套鹅黄色的裙装,白凝风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压着尾音踏进房中,神色在见到榻边的苏清允后终于正常了不少,反手关上门。 给姜瑜换下那件被剪破的裙子后,白凝风来到屏风外,神色有些不安,朝苏清允低声问道:「哥哥,方才你和阿瑜一直在一起吗?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看她的样子,和那回在东海,还有隔日划自己满手血的情状很相似。」她顿了顿,叹息一声,「我总觉得她在害怕什么,可她总让我别问了。」 苏清允蹙眉思忖,目光无声地落在榻上缩成一团的人影,很快反问道:「那日你和她一同在房里,说了什么?」 白凝风闻言一愣,轻轻眨了眨眼,小声地咳了一下,坦诚道:「我记得最后……我问了她喜欢你这种的,还是楚元燁那种的。」 「……」苏清允沉默半晌,低声叹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巳时啟程不必等我们,她这个样子不知何时会醒,我留下来陪她。」 「可姑父那儿怎么办?」 「和我哥说一声,他会处理的。」苏清允淡淡道。 约莫申时,姜瑜睁开眼,望着木色的房顶出神良久,原想翻身下榻,可腿上传来的疼痛却制止了她的动作。 放眼整间寝室,一个人也没有。姜瑜不想再动腿,便只支起身子坐起来,就这么发着愣,像是在回想什么,最后垂下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何时,苏清允早已端着瓷碗回到房里,就站在她身边,眸光堆满无奈,缓声道:「为何每回见你,总是能这副模样。」 姜瑜闻声抬头定定地望着他,榻边的灯火映在苏清允眸中,化开了阵阵暖意。半晌,她偏了偏首,淡淡地笑了下:「我也不知道。」 「先喝了,安神的。」苏清允轻轻于榻边落座,将碗放到她手中,语调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眼眸清柔,「伤还疼吗?」 姜瑜捧着汤药摇了摇头,沉默一瞬后忽然道:「苏清允,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苏清允闻言一愣,语气一下子很无奈:「当然不是……你怎么还这么想?」 「那你对我好,是图什么吗?」 姜瑜不答又问,神色很郑重,苏清允和她面对着面,距离不远不近,足以看清那张脸上的神色变化。他定定地望过去,迟疑一瞬,淡漠的眼眸仍旧如一,底下却藏着星辉般的暗芒,低声道:「是,我对你好,确有所图。」 姜瑜眼眸轻颤,微不可察地僵了肩膀,几缕长发自肩头垂下,落在紧捏的指尖。 片刻,她无声地勾起了唇,心如坠入冰川,语调轻似鸿羽:「一个十年之后再次活过来的死人,她如今一无所有,你能想要什么?」 苏清允静默良久,忽然用指尖勾起了姜瑜落下的长发,替她别回耳后,动作轻缓,不带一丝多馀的情愫,温和低叹:「要你安好。」 心如落雨惊池,涟漪骤起,圈圈难消。 姜瑜的手缓缓按住心口,眼眸微闔,半晌才又睁开,眼底却染上几分挣扎,张口欲言,迟疑了良久才断续道:「苏清允,你……你是不是……」 「是。」苏清允垂下眸,带着像是妥协后的疲倦低声打断了她的话,「一直都是。」 ——你是不是喜欢我。 又是一直。 姜瑜捂着发闷的心口,低下头轻轻地喘了口气,逼自己压下那彷彿本能的不安,最终却挡不住情绪的翻涌,忽然笑出声。 「苏清允……」她笑着低喃,「我真的很没出息。」 苏清允摇摇头,却不敢碰她半分,轻声道:「我要的是你安好,其他的事我心里明白,不必非要你说出口。」 姜瑜抬眸,看着苏清允的的眸子一愣,旋即又闭上眼笑了下:「苏清允,我和你赌,你一定会失望的。」 「我不会。」苏清允眸光温柔,却藏几分挣扎,思忖半晌又道,「只是有时会想,是我贪得无厌,私心深重,该怕你失望的人,应该是我。」 闻言,姜瑜不置可否地别开眼睛,似有几分猜测,沉了沉思绪又道:「你是不是,从前也这样对过谁?」 「只有你。」 苏清允一点犹豫没有,只是摇头,姜瑜定定地回望他,像是想从他眼底看出那么些许的动摇,可最终仍是徒劳无功。沉默一瞬后,她轻轻笑道:「好,我不在乎。」 话音落下,苏清允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虽几次想碰她的手,却又几度放弃,直到姜瑜眼眸动了动,伸出苍白的指尖一点点轻握住苏清允的手。 「这样……还可以,不会又昏过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朝苏清允道,「你是不是猜到了?」 苏清允点头,将视线从交叠的那双手收回,问道:「我能帮你吗?」 「帮我?也行,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和我说话,也不要对我好。」看着苏清允忽然轻颤的眼睫,姜瑜淡然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但我不要你帮,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说只有你治不好我。」 苏清允神情一愣,不确定道:「……疯病?」 姜瑜轻轻「嗯」了一声,语调微闷。苏清允垂眸,有些复杂地笑了:「明白了。可你见兰夫人那时,又是怎么回事?若不想说,也可以摇头,我便不再问。」 话音落下良久,姜瑜都没有说话,苏清允也极有耐心地等着。 最终,姜瑜朝他的方向靠近了些,语调低哑:「她和我娘,生得有一些像。」她微顿了顿,又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吗?」 苏清允轻点头,心却隐隐作痛。 姜瑜的目光很淡,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朝他勾出了一个很无力的笑容。 「我娘在我八岁时就死了,虽说是被人所害,但说到底,她最该恨人应该是姜程璟。」姜瑜垂着眼,缓声道,「自我出生后,他对我娘那张脸的在意也淡了,便再娶林莞,宠妾灭妻。可我娘到死的那刻,都依然爱他。」 「其实我的存在,只是我娘爱一个人的凭证罢了。她平时虽也对我好,但只要一犯病,就会像疯了一样,伤害自己不成便拿刀对着我,六亲不认,每日每夜活在血腥和疼痛之中,事后再抱着我哭,说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清醒,不彻底失去控制。」 「苏清允,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姜瑜抬眸看着苏清允,「在我娘心里,爱一个人就该为他付出一切,成全他的所有。所以,她的手划烂了,每一次血都溅了我满身,只是为了控制住自己不找姜程璟,不问一句为什么不爱了,也不去把他移情别恋的那个女人杀了,将他打断手脚永远留在身边。」 「甚至到最后,放乾了自己的血,不够,又来放我的,只为了救他一条命。为了救一个从来没爱过自己的男人。」姜瑜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语句中的偏执却显而易见,轻轻眨眼又道,「其实我娘就是个疯子,我知道,但她没有错,错的人是姜程璟。我甚至问她,为什么要忍住,为什么不乾脆一疯到底,将那些对不起自己的人都屠乾净?若换作是我,绝不会手软。」 姜瑜静默一瞬,脸色苍白若纸,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低笑出声:「可是她说,她是真的爱他。」 笑声愈长,苏清允的脸色愈难看,伸手碰了碰她的侧脸,眸光满是心疼。 「姜瑜,别说了。」 可姜瑜只是笑着摇头,轻握住那隻脸侧的手,颤抖着收得死紧,像是要将它融入骨血,再也离不开半分。 「苏清允。」她哑声唤他的名,所有的冷静像是通过那双交握的手尽数卸下,唯馀满眼疲惫,「对我来说,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真的很疼,疼得发疯。」 姜瑜望着眼前沉默的人,心中并没有太大的起伏,耳边除了两人浅浅的呼吸,只剩下烛火劈啪。 「可姜瑜这个人,又偏执得要命,有些想就这么疼着。」她语气微滞,几分希冀,「你明白吗?」 苏清允良久无言。 半晌,姜瑜垂下眼,静静放开了那隻手,无力地一笑:「我吓到你了。」 藏在褥子下的手忽然被重新握住,姜瑜神情一愣,抬眸对上了苏清允的视线,明明那么温柔,底下藏着的情绪却无比疼痛。苏清允很轻地摇头,给了她一个很温和的笑:「没有吓到,我都明白。」 姜瑜顿了顿,轻声道:「可我知道,我和我娘一样,都是疯子。你都不怕我伤害你?」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苏清允不答反问。 「……」姜瑜沉默片刻,很小力地动了动手指,「你受伤,我会想杀人;每次你自作主张,我也会想给你几刀。」 苏清允一愣,不由失笑,声线清冷却温柔:「可是你没有。」 听见他笑,姜瑜忿忿抬眸,可望着那张令人生不起气的脸,只是坦然道:「因为我不想那么在乎你。」 苏清允敛起笑意,身子微微前倾,寻着她的目光定定问道:「所以,你是害怕吗?若永远不在乎任何人,便永远不可能步上你娘的后尘。那日你选择划伤手臂,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能……」他停滞半晌,斟酌了措辞,「不能在意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清醒,对吗?」 姜瑜没说话,只是沉默着,苏清允则叹了口气,彷彿又想起当日,血色刺痛着双眼,疼的却是心口,无以復加。 「姜瑜。」苏清允望着她,眸光清柔,「你可以在意我,可以要我只看你一个人,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能做到,我都会答应你,所以不用害怕。」 这是我欠你的。 耳边低语温柔,似暖风轻拂过脸,可苏清允愈是好声好气,万般纵容,姜瑜这么瞧他,心口却愈觉得沉闷,好像他正透过自己,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凌兰虽好,到底不如红凌,四季常艷,难以忘怀。 姜瑜早在东海畔便知道自己病入膏肓,即便是影子,她也和血脉相连的那人一样,只会竭力说服自己,她并不在意这些,只要他眼里装的是自己,那就够了。 进而将骨子里悄然生根的疯魔决然掐去。 可要是有一日,苏清允后悔了。 姜瑜闭上眼,无声将那隻手握得更紧。 她寧愿不去想这样的可能。 ??????????????????? 【作者有话说】 苏清允:进来。 白凝风:(不敢动=/////= 19.彩璃 隔日回到凝海涯,姜瑜先去找了姜瑾安和白凝风。不过听说姜瑾安和楚元燁不知道上哪儿鬼混,于是午饭就只剩她们两个一块吃了。 「阿瑜你知道吗,容云昨日不是和我们一块走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大早牵着马就跑。」白凝风吃饭时间聊道,「我还听说,她走前是从表哥那院出来的,你们碰见了吗?」 姜瑜一愣,咬着一块肉摇了摇头:「没见着,苏清允也没说有人来。」 「那奇怪了,别是你们在我表哥房里干什么被她看见了吧?」白凝风意有所指地笑道。 「……」姜瑜咬着筷子横她一眼,「你白日做梦吧。」 白凝风闻言放下筷子,不乐意道:「还说我?依我哥那性子,外头撞成那样没收拾肯定有急事,你俩又关在房里,我问的时候你还昏着呢,换谁谁不多想?」 姜瑜嚥下那口鱼,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白凝风笑着给她夹了菜,无奈叹道:「阿瑜,其实容云人不坏的,就是自尊强了些,我猜她大概是看见你和表哥在一起,心里不痛快。你也知道她打小喜欢表哥,要是因为这样对你说话不中听,就告诉我,我这个堂姐和她说去,你别和她计较。」 闻言,姜瑜只是笑笑,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一顿饭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吃完后又到屋外晒太阳,才见姜瑾安急匆匆跑回来,笑容灿灿。 「姐!凝风姐!」姜瑾安撑着膝盖喘气,一双眼睛亮亮的,「明日就要返程了,我和元燁哥弄了几条小舟,你们去游湖吗?」 「游湖?去哪儿游湖?现在天这么晒,人都要焦了。」白凝风皱眉。 「当然是彩璃湖呀!那儿我去看过,可漂亮了!你们去不去嘛去不去嘛。」姜瑾安一把拉住她们两个,又朝姜瑜眨眨眼。 她登时了然,无奈地道:「去吧去吧,不过说好了,我只待在岸边,不下水。」 「行!你人去了便好!谢谢姐姐!」 白凝风见她同意,便也就不再说什么,三个人一同往彩璃湖去。 到了湖畔,姜瑜远远便见桃树下两个身影,一个苏淮君,一个楚元燁,看样子正在说着话。似是感觉有人接近,楚元燁抬眸朝这里望过来,在和她对上视线的一刻绽出笑容,朝她挥了挥手。 姜瑜淡淡一笑,抬手挥了挥算是打招呼,又去看一旁的苏淮君,只见那人仍笑意温润,分明心中什么都知晓,却没有曾试图杀了她的半点不自然。 这样的人,确实很可怕。 姜瑜看着苏淮君暗自思忖,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凑近了些笑道:「小瑜,想我吗?」 姜瑜抬眸凉凉地看楚元燁一眼,抬手就给了一肘,却被他俐落闪开,笑意更盛。 「嘖,一见面就动手,还得是我们小瑜。」楚元燁一身如常的玄衣,眼睛笑弯着,额前的散发随着风在眸前轻盪,低声私语道,「要不要猜猜,我想不想你……」 「的血。」姜瑜压着他的尾音,半玩笑半无言地接了下去。 「嘖,你就这么想我,我很伤心的。」 「有想就不错了,挑什么挑?」姜瑜没理楚元燁发疯,只是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看着和白凝风一起鼓捣小舟的姜瑾安道,「哎,你又给姜瑾安灌了什么汤?就他那个直肠子怎么可能想出游湖这个法子,是不是你教他的?」 楚元燁闻言一惊,浮夸道:「哗,这么明显?」 「都刻你脑门子上还不明显,什么叫明显?为了姜瑾安你可真把自己看家底都掀出来了,也就白凝风这个没心眼的看不出来。」姜瑜摇头,小声叹道,「做姐姐的替他谢你。」 谁知楚元燁懒懒一笑,摆了摆手意有所指道:「哪能呢,就这样也能叫看家底?况且我可不完全为了瑾安,那都是有私心的。」 「私心什么?」姜瑜一皱眉,直觉告诉她不太对。 楚元燁朝她一眨眼,笑得满面春风:「私心是你呀。」 「……」 她就知道。 姜瑜面无表情地走到桃树下,楚元燁笑了下也没跟上,转头去和姜瑾安和白凝风他们说话。直到这时,同样立于树荫底的苏淮君才抬眸看她,笑意浅浅,语调温润:「姜姑娘,几日未见,可好?」 「挺好的,多谢掛心。」姜瑜的目光很淡,疏离而客气,却仍故意问道,「只不过……姜姑娘?上回说过不用这么生分的。」 苏淮君目光微动,笑意不减:「人生在世,总是有愧。」 这话说得有些隐义,姜瑜心中了然,只是一笑:「没关係,往事总能随风过,有愧无愧,一念之间罢了。」 苏淮君一顿,低低笑了出声,如朗月入怀,温雅非常。 「姜姑娘说得是,是我狭隘了。」 姜瑜点点头,这事在她心中也算是翻篇了,面对苏淮君也不再那么绷紧神经、说话阴阳怪气,四处张望了下便又问道:「对了,怎么苏清允没来?」 「……」苏淮君难得有些卡壳,半晌才轻咳道,「清允向来不喜欢这些,你寻他……可有事?」 「哦,没事,随便问问。」 姜瑜摇摇手,就在树底坐了下来。从不远处小跑回来的楚元燁见她靠着树干休息,便跟着蹲在她身边,扬眉道:「小瑜,你不和他们玩吗?还有一条小舟,我带你。」 「不了,我怕水。」姜瑜直截了当道,也不知道真假。 楚元燁闻言「哦」了一声,便一撩衣袍在她一侧半躺下来,一手支下巴,很是悠哉的样子。似是和他说话多了,姜瑜看了他一眼,也染上说话拉长调的习惯,懒洋洋道:「为什么不去?你也怕水?」 「我不怕水,但这不得守着私心嘛。」楚元燁一手捻着桃花办,又朝她眨眼,「对了,我上回送你的桃花呢?你到底有没有收着?」 姜瑜一面看着苏淮君走向姜瑾安他们,三个人开始拖小舟,一面漫不经心道:「收了,钱袋子里。」 「赶紧拿出来,这回该都烂了,我再给你找一朵。」楚元燁挥手道。 「别忙了,不用换。」姜瑜低头从钱袋子里拿出那朵依旧娇嫩的桃花,「我收起来之前用灵力养过,至少十年才可能谢乾净。」 楚元燁看着花朵就这么愣着,老半天没说话,最后才重新沉了沉思绪,勾出一个懒懒的笑容,半瞇着眼调侃道:「小瑜,你这样,我都要感动坏了。要是哪天我扛不住病死,好歹还有你可以拿这朵花来缅怀缅怀我。」 「那就慢慢感动吧。」姜瑜瞪了他一眼,「你要是病死了,我就把这朵花扔了,谁要记得你。」 楚元燁蹙起眉,一脸不乐意地扯了她的衣袖一下:「不是,就记我十年也不可以?你好狠的心哪。」 「我不记死人,活着才记。」姜瑜仍旧不改口。 楚元燁正待回话,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碎的叮噹,眼角馀光一瞟,只见从旁步出一抹白色身影,再定睛瞧去,一双眼眸不可自抑地滑过惊艷之意,半晌才转回视线,靠近姜瑜耳畔:「白容云?跳祭舞的那个?」 姜瑜抬眸,淡淡的神色对上了少女投过来的视线,轻点了下头。 「姜姐姐安好。」白容云不知何时已至身前,弯着唇巧笑倩兮,又看向楚元燁,眸光一闪,「这位,想必是烬尘山楚公子吧?」 楚元燁扬了扬眉,歪着脑袋朝她一笑:「白姑娘安好,我就是。」 白容云端详他片刻,忽然勾了勾唇,一双美眸也蕴着几分笑意,似有若无地瞥了姜瑜一眼,柔声道:「楚公子生得可真好看,容云一个姑娘家都自惭形秽,难怪姜姐姐喜欢。」 姜瑜本来只看着热闹,眼下无故被点了名字,心里几分莫名,但想了想她说的似乎也对一半,便淡笑道:「好看是好看,但话可别乱听,是谁告诉你我喜欢他这样的?」 「难道不是吗?我听闻近日来,姜姐姐常与楚公子同进同出,举止很是亲暱呢。」白容云弯起眼,语调几分天真,「这要还不喜欢,那什么才是喜欢。」 闻言,楚元燁唰地一声展开流羽,给脸色沉沉的姜瑜搧风,面上的表情依旧散漫,彷彿事不关己。 姜瑜望着白容云,心中记掛着白凝风说过的话,因此只是闭了闭眼笑道:「哦,这样啊,那我前些日子还和苏清允同车同房呢,是不是该成亲了?」 楚元燁「噗」地一声笑出来,白容云则面色铁青。 望着白容云冷笑后忿忿离去的背影,楚元燁顺了口气失笑道:「小瑜,你胆真大,连苏清允那种人都敢编排,小心他跟你急。」 姜瑜闻言只是笑了下,语气显然愉悦:「我说的实话。」 楚元燁笑而不语,耳畔一阵风过,姜瑜靠着桃树躺了下来,瞇起眼前还特别往湖边看了一眼,只见最终由姜瑾安和白凝风一条小舟,后至的白容云则是让苏淮君带着,一起往湖中心划去。 「哎,你记得我第一回遇见你那天吗?」姜瑜抬手挡在眼前,遮去几分日光,忽然对楚元燁道,「就是你差点把我掐死那次。」 「记得,我在这棵树后睡觉呢,你嫌我绊脚,非得把我吵醒了揪出来。」楚元燁半开玩笑道,「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可太生气了才想着跟你拚命。」 姜瑜无言,伸脚轻轻踹了他一下,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自顾自地又问:「可是那天不是十五,你怎么了?」 楚元燁笑容一僵,只不过姜瑜捂着眼睛没看见。半晌,他才轻笑一声道:「你不是说好不问吗?怎么又这么多问题。」 「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我只是想知道除了每月十五,你是不是还会有其他特定的时候需要我的血,没别的意思。」姜瑜淡淡道,「那日祭海大典正好月圆,你刻意接近我、和白凝风一起找我,也是因为难受吧?」 楚元燁闻言,只是这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半叹息着幽幽开口:「小瑜,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你。」 姜瑜闭着眼,眸子却一转,像是翻了个白眼,「我总觉得这是我该说的话。」 「是吗。」楚元燁稍稍坐起一些,将视线投向湖中央笑闹的几人,唇边衔着一贯慵懒的笑意,「初见你那日算是意外,才提早发作了。这湖底下有东西,千万碰不得。」 「湖里有东西?那你还让姜瑾安下去?」姜瑜一下子坐起,眉头紧皱。 「他又不跳湖,况且还有封印,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姜瑜站了起身,急急走近湖边,神色几分紧张:,「可是……」 「小瑜,我不会害他。」楚元燁在她身后道,「你就看,苏淮君是不是也同意了?自家湖底藏那么大一个封印他能不知道?既然他能同意,便说明没什么大碍,别乾着急了。」 姜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随即又问道:「那你呢?你怎么会知道下头有东西的?跳湖?」 楚元燁一愣,很快地闭上眼睛开始装睡,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姜瑜伸脚恨恨地踢了他一下,便又站到湖边去,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可楚元燁那样解释,好像也不无道理。 算了,等人上来再说吧。 姜瑜站在湖畔,闭着眼感受风一阵阵地将自己包围,头顶的树叶被拂动出沙沙的声响,阴影也在足底摇晃。 忽然,她感觉风在一瞬间大了很多。 蹙眉睁眼,眼前景象依旧,可耳边却续续传来几声清脆的铃响,在她的脑海里回荡不止。 姜瑜揉了揉前额,轻轻一甩头,想将那些多馀的铃响赶出脑中,然而却怎么也无法消减半分,反而愈来愈激烈刺耳。 她又闭上眼,一手捂着耳朵,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然而再度睁开时,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变幻,成了一片的深蓝,呼吸也猛地被阻绝,姜瑜下意识吸气,却狠狠呛了一口水,一串细碎的泡沫便往湖面浮去。 湖底?为什么她在湖底? 姜瑜睁大了眼睛,惊慌与恐惧霎时席捲全身,极度的压迫和惊恐之下,她的四肢僵硬麻木,动也动不了,怎么都浮不上半分,只能任由自己腔中的空气一分分流逝,而身躯缓缓下沉。 记忆翻涌回流,水牢里熟悉的窒息感将她包围,痛苦而绝望。 正逢此时,耳畔忽然又传来几声闷闷的铃鐺响,似是隔着水传来,姜瑜猛地一颤,扭头想去找寻声音来处,然而气息却已无法继续支撑。 她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随后流入腔中的只有冰冷的湖水,沉闷的窒息感刺痛着她的神经,意识愈来愈模糊,紧紧握着的拳也一分一分地松开,直至最后,全身脱力往下沉去。 混沌之间,铃声仍旧叮噹,又转为清脆,好似在耳边摇动,水流声渐渐转小,终归寂静。 ???????????????????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姜瑜:怎么,要不我两个都娶了,你说好不好? 白容云:…… 楚元燁:好主意,我做正宫!(兴奋) 苏清允:=_=? 小剧场2 姜瑜:我只记活人。 楚元燁:不要嘛,就十年嘛!(撒泼) 姜瑜:那就努力活着,谢谢。 下一章我们要准备进第一个副本啦!!!(比心)(转圈)(洒花) 第一卷应该会停在这个副本结束的最高潮,前面埋的大部分伏笔还有人物过往都会解开,甚至用推敲的就可以猜出来! 副本名:《璃光》 难度:★★★★★ 甜度:★★★★ 虐度:★★★★ 关键字:吻、鮫人、梦境、雪山、十年 敬请期待!(鞠躬) 20.血梦 「阿瑜?阿瑜你醒了?」 「什么?我姐醒了?快快快让我过去!」 「哥!哥!阿瑜醒了!」 姜瑜半瞇着眼,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叫喊声,聒噪却熟悉。她的脑子晕乎着,根本无法呼吸,身体也没有动作的力气,像是被定住一般丝毫不受自己控制。 直到快要窒息的前一刻,气流才骤然破开那道无形的屏障,涌入腔中。 姜瑜猛地坐起,捂住胸口开始大口地喘起气来。 恍惚间,有一个人伸手扶她,她也没心思去辨认是谁,直到那最后的混沌消散开后,知觉逐渐清明,才慢慢地睁眼。 「怎么样?好些了吗?」 发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姜瑜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像是劫后馀生般卸下所有的力气直接靠在那人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人一声轻叹,很自然地抚过她的发,接着半搂着她的腰扶她坐起,手就这么放着,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姜瑜没想太多,顺过气后自己坐直了身子,视线缓缓扫过榻边的几人。 「我这是怎么了?」她拍了拍隐隐有些发晕的脑袋,咬牙道,「为什么……忽然就落水了。」 一旁的白凝风闻言,皱着眉抢话道:「你还问呢,就算会游水,这大半夜的还自己一个人到彩璃湖去乘小舟,就因为不想让人找着,傻的吗?今夜风这么大,要不是我哥跟着你,你小命就不只掉这半条啦!」 「……」姜瑜愣了愣,摇头茫然道,「我……我没有啊,下水的不是你们吗?我不会水,怎么可能自己下去。」 「姐,你再装也没用,这回我可不站你那儿了。」姜瑾安叉着腰义正辞严道,「吵架了就该好好聊聊,哪有像你这样赌气的。」 「赌气,我?」姜瑜指着自己,懵懵地侧头去看向一旁的人,「……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只见苏清允微微蹙起眉,沉默良久后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随后叹了口气,让白凝风和姜瑾安两个先出去了。 待到室内回归安静,苏清允才将视线重新投向她,不由分说将人小力地拥住,下巴靠在她肩头轻叹了一口气。 「我错了,你别生气。」 「……」 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上,嗓音清冷却带着委屈,姜瑜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清允,耳朵很快地烧红,却还是不由沉默。 不是吧……错……错什么了。 半晌,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着心跳过快带来的难受低声咬牙道:「不管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苏清允……我求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难受。」 苏清允脸色一变,很快握住姜瑜的手腕探看脉象,神色也一点一点地难看起来。 姜瑜望着苏清允失措的表情,眉尖微微蹙起,心跳和呼吸很快地缓了下来。她小力抽回手,示意自己没事,想了想才又道:「楚元燁呢?他走了吗?」 「楚……楚元燁?」苏清允一愣,疑问道,「他是什么人?」 姜瑜望着眼前的苏清允,伸手拍了拍脑门,表情有些复杂。 不对劲,果真不对劲。 「没事。」姜瑜心中莫名生起疙瘩,不自然地离开那个怀抱,拥着被子坐直,语调都显得生疏,「我有些累,还想休息一下,你……你也回房吧,谢谢你救我。」 望着苏清允的眸子,姜瑜看见那双眼底的光亮渐渐止息,换上的是几分奇怪和黯然。苏清允站起身,离开前见她的发有些乱,伸手想理,最终迟疑一瞬还是收回了手,眼眸低垂。 「我明日再来,你休息吧。」 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姜瑜一时不能习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着点点头,目送他出了秋临院。 因为头还晕着,她又迷迷糊糊睡了很久,约莫亥时,白凝风忽然从外头溜进来,姜瑜听见声响才猛地惊醒,差点直接拿柔骨砍过去。 看见那张笑脸,姜瑜压低了声音皱眉道:「白凝风?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做贼吗?」 「没有,我来和你一起睡的。」白凝风很快趴到她榻边,撒娇似地眨了眨眼,「好不好嘛。」 「……」 最后姜瑜掀开被子让她躺进来,虽然也不是没有待过一个被窝,可她知道这一次不一样,所以总觉得很彆扭,束手束脚的。 白凝风却很自然,八爪鱼一样巴着她的手,小声道:「哎,小瑜,听说你把我哥赶出去了,为什么啊?他到底怎么惹你生气的,你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姜瑜整理了下思绪,拉着被子皱眉道:「他没有惹我生气,什么赶出去?我赶他去哪儿了?」 「你不让他和你一起睡呀。」白凝风认真道。 「……」 静默半晌,姜瑜扭头去看一脸疑惑的白凝风,很迟钝地「哦」了一声,平静道:「所以我从前都和他一起睡的?」 白凝风闻言不由笑出声:「你们什么时候不一起睡了?自从你和我哥成亲以后,连我都很长时间没像今天这样和你一块儿大半夜说悄悄话了。」 「……」 姜瑜忽然捂着脑子,烦躁地揉了揉,白凝风忙问怎么了,她只是咬牙道:「头疼。」 直到天光亮起,白凝风才沉沉睡着。 姜瑜躡手躡脚地起身,一个人坐在案前拿着笔写写画画。一旁的烛火渐渐残灭,她抬头看向窗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后悠悠起身,将纸张摺叠好收进袖中。 约莫巳时,两人一同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白凝风才离开了秋临院。 姜瑜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正要关门之际,忽然一个人按住了她扶在门上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望着那张熟悉的轮廓,姜瑜却只是彆扭,甚至几分防备:「……你要干什么?」 苏清允的神色很复杂,眸光暗暗,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儘管知道那并非是他,姜瑜还是不由有些难过。 「苏清允,我没有。」她顿了顿,语调放得很轻,却没有看着那人,「我怎么会忘记你。」 苏清允闻言只是笑了下,望着她的眼神显然失落,轻轻摇了摇头:「姜瑜,这句话,你不是对我说的。」 姜瑜眸光一颤,直到覆在手上那道温度渐渐散去,眼前早已空无一人才恍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追着那人的背影而去,就这么踏出了两步,却猛地又定住身形。 她静默半晌,抬手捂住发闷的心口,重重叹息一声,像是在喃喃自语:「对,那不是他,不是他。」 夜里,姜瑜终于是一个人睡的,正好有时间把这些怪事安静地再想一遍。 在案前点起一盏灯后,正要坐下来,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很轻的敲门声。她一下子站起,把案头的纸盖上,低声道:「谁。」 「是我。」 那道清冷的声音传进来,姜瑜心中一动,犹疑一瞬还是跑到门前,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 只见苏清允背着月光,除了那一身的玄衣和特别重的凌兰香之外,与那夜朝雪阁初见时如出一辙。还不等他说话,姜瑜就闭了闭眼,逼自己定下怦然加快的心跳,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苏清允没有回答,只这么打量着她,呼吸很粗重,眼底沉沉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半晌才垂下眸,忽然突兀地笑了。 姜瑜不由发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小心翼翼问道:「你……你怎么了?」 只见苏清允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抬起那双终于平静下来的眼眸,轻敲她的手腕示意她进去。 姜瑜撑着门的手一顿,看向苏清允的眼神都变了,但想了想后还是没说话,放开手让他进来。 姜瑜很快把桌子收乾净,盯着苏清允道:「这下可以说了吧,怎么了?」 可苏清允坐在那儿,依旧闭着眼没有说话,姜瑜见状也没催,一直过了很久才见他静静回望过来。 「是我。」 一字一句,莫名很沉重,甚至隐隐听出些颤抖。 「我知道,苏清允。」姜瑜没有多想,眼睛一眨不眨,「我早说了,我没失忆,我记得你。」 「不是,我是说……」苏清允顿了顿又道,「祭海,泠月,陆冰。」 简要说了几个关键词,姜瑜一下握住他的手,两日来一直绷的肩顿时松了下来,脑袋撑在桌面彷彿洩气一般。一直过很久,她才抬起头无力道:「你要是再不来,我都要疯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幻境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清允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算是安抚情绪,低声道:「刚醒,便来找你了。这不是普通幻境,是你的梦境。」 「梦境?什么意思?」 外头的风有些凉,无声地从窗口鑽进来,姜瑜没忍住咳了两声。 苏清允放开她的手起身关窗,一面道:「彩璃湖下有一道封印,里头锁着初代鮫皇炼製的神器璃光镜,镇压妖龙沧离,多年未曾破过。」他回身重新落座,望着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姜瑜缓声道,「璃光镜,可用来造梦,读取他人意识深处的记忆,不是危险之物,只不过妖龙擅自炼化璃光成凶器,若是不能打破这个梦境,你便会永远留在这里,成为它的祭品。」 苏清允说话仍是一贯的直接,有如五雷轰顶,姜瑜愣愣地出神片刻,冷汗都渐渐从额角渗出。 「……妖龙沧离?十九年前,那个血洗青岳,折损四宗门主和一代鮫皇才封印住,不知所踪的妖龙沧离?他竟然……竟然在彩璃湖下。」她捂着脑袋摇摇头,不解道,「可是,璃光镜是神器,光凭被封印在其中,无力反抗近二十年来说,他怎么会有这个能力能将神器炼化?这没有道理。」 「话虽如此,可若他能吞噬他人灵力以此疗伤便不一样了。」苏清允轻声叹道,「我赶到彩璃湖的时候,你已经落入镜中,我跟了下去,能感觉到璃光的气息有些不对,封印也减弱了很多,只是暂时不知他是如何隔着一道封印吞噬灵力的。其中时间也应该不过一月,沧离只来得及炼化璃光为己用,借它杀人蓄灵,还不能从中脱出。」 姜瑜终于静下心绪,想了一会儿道:「所以,如果我没有掉进来,再拖上几个月,沧离就很可能衝破封印,重归青岳,现在这样及早发现反倒是好事?」 苏清允没有马上回答,反迟疑一瞬,才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茶壶答道:「是,好事。」 「那你见到封印弱了,肯定用灵力修復,对吗?」姜瑜又问。 「是。」 又是一个轻轻的回答,苏清允将用灵力熨热的瓷杯递到她手中,可姜瑜并没有接过,反而蹙着眉,将手掌覆上苏清允的心口灵海,就这么虚虚地碰着,催动灵力探看。 半晌,她收回手,起身又去点了一盏灯,直接放到了两人之间。 藉着明灭闪动的光亮,姜瑜终于看清苏清允的脸,惨白得像腊月的雪,唇色一点红也没有,唯独那一双眼睛亮着,而里头全是她的影子。 姜瑜不合时宜地盯着他笑了下。 「苏清允,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进来?活着不好吗?」 「对我来说,生死没有好坏。」苏清允垂下眼眸,却再也藏不住半分虚弱,声音轻得可怕,「所以姜瑜,我不在乎。」 姜瑜静默半晌,缓缓地握住苏清允捏着瓷杯的手,一点一点收紧,小力地发颤。她自嘲一笑,闭着眼平静道:「苏清允,我才和你认识了多久?你就这么轻易可以为一个人去死吗?」 这个问题,苏清允只是沉默,没有回答。 姜瑜见他不说话,笑声更甚,心底更凉,最终叹了一口气,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 「我又想给你几刀了,怎么办。」 苏清允闻言只是笑笑,用另一隻手很轻地覆上去,止住她的颤抖,低声道:「也不是非死不可。」 姜瑜的手指微微蜷起,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放松,似是感觉到动作,苏清允便收回了手,让温着的水杯留在她掌心。 姜瑜垂下眼,抿了口茶冷静下来,理清思绪后才开口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我没有亲眼所见,可楚元燁说,他睁开眼时你已半身进到湖中,怎么喊也不回头。姜瑾安下水想拉你,你便自己往下沉了。」 随着那一字一句入耳,姜瑜只觉四肢冰冷,那种被湖水包围的感觉又重新将她吞没,没有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定了定神后摇头:「不可能我自愿走过去的。我本来在湖边吹风,听见了几声铃鐺的声音,觉得头有些疼,闭上眼睛休息后一回神,我人就在湖底了。」 「……铃鐺声?」苏清允思忖着问道,「在湖底,你还看见或听见什么了吗?既然有意识,为何不游上来?」 「没看见什么,但……铃鐺声好像还在。」姜瑜沉默片刻,垂下眼睛低声道,「我不会水。」 苏清允一愣,没忍住无奈地勾了勾唇:「原来……如此。」 作为玉灵湖的人不会游水确实好笑,姜瑜也没介意,只不过抬眼望去,本来该是极好看的风景,那张脸却一丝血色也无,怎么看都是一副随时能倒下来的样子,心里顿时就没了方才的气,低声道:「算了,先不说了,不差这一点时间。你先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苏清允闻言只是点头,倒也没逞强,站起身就要走,姜瑜见他脸色难看,极为疲倦的样子,便想伸手去扶,可最终被轻轻捏了捏指尖婉拒了。 「睡吧。」苏清允回头看她,双眸的光亮已被磨尽,却仍然放得温和,手指将她颊边的发轻撩至耳后,「我在,没事的。」 姜瑜看着他的指尖一寸寸靠近,抿着唇忍下了本能的躲闪,顺着他的动作尝试靠近几分,心跳微微地加快,却没有从前那般难受。 「嗯。」她闷声应道。 目送苏清允到门口,见他步伐如常,只是有些慢而已,姜瑜才稍稍定下心,转过身要回去休息。 谁知耳畔并未传来门开闔的响动,反而是一道很闷的落地声,她心头一紧,很快回身来到门边,如此闯入眼眸的,是月光照映下那张惨白得可怕的脸,双眸紧紧闭着,一动也不动。 「……苏清允?苏清允!」 姜瑜慌乱地推了推他的肩头,耳边却传来一声很轻的闷哼。 她的心骤然发凉,喉咙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半晌才回过神抬起湿濡的指尖,只见掌心满是鲜血,在银白的月光下格外刺目。 血腥气息很快盖过了凌兰的香味。 姜瑜跪坐在苏清允身边,手上紧攥着一角已然沾满鲜血的玄色衣袖,力道大得发颤,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心中凌乱难言的情绪,将人挪到了榻上去。 又亮了几盏灯,她回到榻边用袖子擦去了苏清允脸上的冷汗,手忙脚乱地解开了那件被血染湿的外衣,都还没仔细检查,里层那件白衫的心口上,一大团的血跡便猝不及防地刺入眼中。 姜瑜闭上眼,片刻后才伸出略微发颤的指尖撩开了最后一层衣衫的一角,然而只看了这么一眼,她便一下松开手,定在了原处。 那是一道不算太浅的剑伤,如此的角度,姜瑜一眼便能看出是苏清允自己动的手。 先不论为什么,可他的身上,那一块块凌乱、狰狞着爬满全身的旧疤,又是怎么回事? 那日在东海幽谷中,楚元燁的话再度自耳边传来,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五味杂陈。 『我只听说,他小的时候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全身是血、差点被狼吃了,就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是因为那个人吗。 姜瑜原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些在意,或者不甘,但她只是闭上刺疼的双眼,难看地笑出声,满腔里剩下的仅有心疼。 这样一个尘灰不染的人,低眉浅笑,入骨温柔,就该是美玉般无瑕,如雪般洁白乾净。 她从未想过,藏在雪色衣袍下的是如此狼狈和疼痛的一副躯体,从不给人看见,只让所有的哀与悲留在回忆里,在没人的地方独自癒合。 苏清允一定很在乎那个人吧。 哪怕曾使他遍体鳞伤。 心中酸涩,姜瑜莫名低头笑了,摇晃地站起身来,掌心几乎掐出血。 半晌,她很快从房里翻出了一个模样熟悉的药箱,从里头扯出了一卷长长的纱布重新回到榻边。 她很重地按了按掌心渗血的伤口,心脏也一下一下地闷疼着,直到掌心痛感掩盖住一切感知,不再有半分颤抖,才稳着动作解了那条缠得极为潦草,已然全红的旧纱布。 虽然明白苏清允已感觉不到疼,但姜瑜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看他的表情,原想替他擦去脸上沾的血痕,可手伸至半途方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满是血污,只好改用袖子,轻轻地蹭。 苏清允这样的人,不该染上一点的血腥和脏污,可她满手鲜血,碰不得的。 姜瑜垂下眼睫,又从箱子里翻出几个瓶子来,每一罐都打开来嗅,最后找到了一瓶敷外伤的药,很轻地洒在伤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抱起,靠在怀里。 儘管如此,苏清允还是没有醒,连动一动也没有。 姜瑜抱着他出神片刻,鼻尖偶尔传来血和凌兰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最终静静地垂下眼睫掩住底下的情绪,用新的纱布捂住伤口,一圈圈重新裹起来。 那件玄色的衣衫已不能再穿,姜瑜从房里的柜中取出件白色的外衣给他披上。系好衣带的那刻,她垂着眼睛将满是血跡的手收回,颓然靠在榻边跌坐在地,双手交握着,紧紧地压在心前。 强堆出冷静一瞬塌下,累积的恐惧在倾刻间如山洪倾泻爆发。 姜瑜前额抵着膝盖,整个人缩得很紧,竭尽全力将所有的颤抖全压在了双手上,藏在怀里,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神情却近乎崩溃。 记忆在不断回涌,将她的手足逐渐淹没,全是血的味道。 东海边已然辨不出形状的尸块,只有那双尚未闔上的深蓝眼眸空洞地望着她,海浪逐渐淹上来,再没了痕跡。 姜瑜紧紧扣着泛白的双手,颤抖着将上头的血全擦在裙摆上,却怎么也擦不乾净,动作愈来愈急,直到视线渐渐被水气掩盖,再也看不清眼前那些难堪。 她想哭,想叫喊,却像是哑了般没有一点声音,无从宣洩。 姜瑜习惯了疼痛,从来不怕自己流血受伤,唯独恐惧双手染上的,是她放在心上之人的血。 这么多年来,她都不曾这样发作过了。 上一次还是十三岁时,姜瑾安因为贪玩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全身都是被树枝划开的伤痕,皮肉翻捲,是她一步步背着他往回走,血和眼泪染了满身。 自那以后的一个月,夜夜都是恶梦。 21.尊重 榻边的烛火早已燃尽,姜瑜目光暗暗,就这么呆坐在地,望着窗外晨光一点点亮起,一夜未眠。 直到身后的人似乎动了动,姜瑜才终于轻轻眨了下眼,奈何腿有些麻,只能将大半力气撑在手上,朝那人靠近些。 两两相望,一边无力,一边后怕。 静默半晌,姜瑜别开眼睛率先打破寂静,撑着发麻的腿站起身,哑声道:「我去给你倒水。」 手腕一下被拉住,她坐回苏清允身边。 只见他摇摇头,低声说了句不用便挣扎起身,姜瑜见状扶了一把,也没阻止他,就这么并肩坐着,相顾无言。 长发披散在肩头,苏清允皱着眉缓过疼,目光沉沉似是思忖,可千言万语掠过心间,他最终只抿了抿乾涩的唇,轻声道:「累吗?」 姜瑜也同他摇头,面上看着平和,可手指却紧紧攥着裙摆,指节发白。 苏清允侧头看过去,叹了口气,一点点拉开她的手指,力道温柔却坚定。 「疼,松开。」他低声道。 姜瑜依言照做,苍白的指尖很快被拢进掌心,她抬起眸看向苏清允,说话的语气刻意淡着:「那一刀,你自己刺的?」 苏清允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为什么?」姜瑜又问。 这回苏清允沉默一下,才定定答道:「这是你的梦,外人随意进不来,我便和璃光的凶神做了交易,用我心头血,换一个入梦的机会。」 姜瑜闭上眼,追根究底道:「它要你心头血做什么?」 「结血契。」 苏清允说得轻松,道理也是无懈可击,似乎想就这么一笔带过,可姜瑜没这么打算,执拗地又问:「什么意思?」 「若我情愿入梦,最终却无法离开,三魂七魄便会献祭给璃光凶神。」苏清允道,「这没什么,就和你一样,只是多了一层血契罢了。」 姜瑜仍盯着他瞧,像是想从那张刚回復几分血色的脸上看出些破绽,可苏清允始终坦然,掛着云淡风轻的表情。 「我不信你。」她最终摇摇头,强硬道,「你发誓。」 苏清允不由一愣,低低笑出声,随后举起了手掌,望着姜瑜慢条斯理道:「若我方才有半句虚言,当毙于此镜之中,万劫不復。」 话音才落,姜瑜捂住他的嘴,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苏清允没有挣扎,垂眸与她对望,姜瑜迎着那双淡然而笑的眼眸,怒火和疼痛在心口交织缠绕,几度要发作,全凭仅剩的理智苦苦支撑。 「苏清允,你是不是真的想试试看,我到底是不是个疯的?」 苏清允摇头,轻声否认:「我既然敢说,便有把握可以送你出去。」 呼吸仍旧紧着,姜瑜一瞬无力,垂下眼睫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将那些多馀的情绪散开来,赌气一样不想接苏清允那句话,只再度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这一回,没有人再拉住她的手。 「我去找件被子和枕头,这几日先睡地上,你好好养伤,不许和我争,没事也不要随便出去。」 姜瑜一面收拾着那些沾血的纱布,一面说道。苏清允闻言则微愣,略有迟疑:「我可以回去休息,不必留在你这儿。」 听完他的话,姜瑜从容不迫地抱起那件染血的玄衣,眉目异常平静,语气却很强硬:「让你留下就留下,不要和我争。」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回望苏清允,「除非你找到一个理由说服白凝风他们,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房睡,还不能让他们起疑心,那我就同意你回去。」 「分房……为什么需要理由?」苏清允难得露出不解的神情。 姜瑜背过身坦然道:「因为在这里,我和你成亲了,一年来咱俩一直都待一间房,睡一张榻,盖一条被子。」 话音落下半晌,苏清允始终沉默,姜瑜只能隐约听见他的呼吸在停滞之后紧促了不少。 「还有什么意见吗?」 姜瑜走到门边,伸手将耳后的发散开,挡住微热的耳根。 终于,苏清允很轻地咳了一声:「……就算不分房,我的伤也容易被发现,若是再不出门,又怎么解释?」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操心这个。」姜瑜一面说着,一面把带着血跡的纱布藏进玄衣里一齐捲起,眼眸却忽然微动,扬声问道,「对了,我腿上的烫伤没了,表示这应该不是我自己的身体,那若是在这里受的伤,回去之后还会疼吗?又或是留疤?」 苏清允很快朝她摇头:「你入梦的仅有元神,伤在这副身体上不会被带走。」 「那你呢?」姜瑜又问。 沉默片刻,苏清允才低声说道:「说来话长,我和你入梦的方式不同,这是我自己的身体。」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姜瑜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外走,手里抓着那件玄衣,指尖又染上了几分难看的红。 所以,是会的。 虽未说明,可其中意思却已然明确。 临走之时,她停下脚步,头也不回朝苏清允道:「以后少穿黑的,我不喜欢。」 午后,姜瑜一个人端着粥从小厨房出来,正好碰上了来偷吃的白凝风。 一见这尊大佛,她心中别提有多感动,只不过面上还是那副淡定样子,朝她招了招手。 「来,一块儿走。」姜瑜笑道。 白凝风很快入内端了一盘糕点出来,边拿着边吃,一口都还没嚥下便含混道:「……哎,我听说昨晚表哥回去睡了,上午去他院里找也确实没人,是真的吗?」 姜瑜扬了扬眉,随意地「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凭你们俩,又能吵多久?」白凝风窃笑道,「哎,你就跟我说说吧,到底为的什么吵架?又是你这祖宗无理取闹吗?我就说你爹娘真是把你给宠上天了,作天作地,也只有我表哥受得了你闹腾。」 「……」 姜瑜不由语塞。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被宠上天、作天作地和闹腾这种词有联系。 「什么无理取闹,你说话注意些。」姜瑜白了她一眼,话锋一转道,「也没有为什么,理由不好和你说。」 「不好说?为什么不好说?」白凝风好奇道。 姜瑜没有回答,只慢悠悠地在将到秋临阁前的回廊转了个弯,白凝风见状忙跟上来,指了指后头道:「阿瑜!过头了!是这边!」 「没,是这边。」姜瑜回头朝她招手,「陪我去个地方,搬东西。」 只一炷香时间,白凝风神色怪异,抱着一套新的被子和躺枕走在悠悠哉哉端着粥碗的姜瑜身边,用馀光悄悄地瞄她的侧脸,几次张口欲言,可一直走到了秋临院的房门口,还是没能问出来。 姜瑜在门前站定,回过身看向白凝风,眨了眨眼故作疑惑道:「白凝风,你那什么脸?怎么这么看着我?」 「……没。」白凝风摇摇手,乾笑一声,「我就想问,怎么突然要再拿一床被子来,难不成……你是让哥哥睡地上啊?」 「没有啊,怎么可能让他睡地上。」姜瑜一手端碗一手开门,往里头让了让招呼道,「进来。」 白凝风忙点头,抱着被子进屋,隔着屏风就看见一个人躺在榻上像是在休息,凌兰的味道比平时重了很多。 她一路小跑将被子放下,凑到姜瑜耳边讶然道:「这什么时辰?你……我表哥居然在睡觉?他这是怎么了?」 「累了,但醒着呢,是我不让他出去。」姜瑜看向榻上的人影说道。 白凝风一愣,追问道:「为什么?」 「我先回答你上一个问题,你再决定要不要听这个为什么。」姜瑜抬眸,神色无比坦然,「让你拿被子是因为旧的脏了。我早些时候已经拿过一条,你刚才拿的是备用,估计今天还得再换一次。」 「……」 「床头吵床尾和嘛,没毛病。」 说罢,姜瑜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握紧,除了白凝风的屏息外,只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声。 「怎么样,还问吗?」她面上仍旧笑得轻松。 没过多久,白凝风留下了一句「你们忙」便红着脸默默地挪出房外,临走前还无比贴心地带上门,兔子一样跑了个没影。 姜瑜倒了杯水和粥一起拿回榻边,见苏清允已经坐起身了,就朝他伸手,问道:「先喝水还是喝粥?」 「……水吧。」苏清允看她一眼道。 清水很快将乾涩的唇染湿,苏清允将杯子握进掌心,终于很轻地笑了下,蹙着眉无奈道:「让我躺着不说话,这就是你的办法?」 「我来得比你早,很多事已经摸清楚了,这个理由是最合理也是最一劳永逸的。」姜瑜面色镇定,语气却像是唸稿子一样生硬,「所以你放心,短时间不会有人过来了,你就躺在这里,有事让我去处理。」 苏清允看她半晌,将水杯放下,轻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后来,也真如姜瑜所说,到了夜里都再没有人踏进秋临院半步,就连平时会来喊吃饭的卫景也不知所踪,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主屋里还亮着几盏灯火。 「苏清允,换药了。」 姜瑜把整个药箱拿到榻边,苏清允刚才沐浴,披着雪色外衣,发尾还微微有些湿濡,闻声放下拿在手里的那张纸交到她手中。 「这些便是全部了吗?梦里和现实不一样的地方。」 姜瑜接过纸张,简略地扫一眼,扳着手指数道:「嗯,目前只摸出这样。烬尘山没有楚元燁这个人,姜程璟死了,姜瑾安是继承人,他的娘也从来不存在,直接成了我亲弟弟。」她顿了顿,面色仍旧淡然,「还有,我娘活着,没疯,跟姜程璟一直好着,只不过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身子很不好,如今在东北雪山你娘那里静养。」 苏清允没有说话,很轻地握住姜瑜的手,就着一坐一站的姿势,抬头望向她。 掌心渐渐温热,姜瑜垂下眼睫朝他笑了下,晃了晃交握的手,语气比方才轻松很多:「行了,想什么呢?我主要是想说,我和你成亲,白凝风和姜瑾安则是半月后,你说这璃光凶神是不是喜娘啊?多少有点毛病。」 对着姜瑜的笑意,苏清允勾了勾唇,让她在身边坐下。 「不过说到这个,我有件事挺好奇的。」姜瑜忽然道,「原先只知道你娘不在凝海涯,没想到人在雪山上住,这是真的吗?」 苏清允点了点头,神态有些不自然,可姜瑜却没有注意到太多,一心继续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十年前……还是更早?」 苏清允一顿,不答反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心尖忽颤,姜瑜收回视线,面上终恢復了平静,沉默后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听说十年前,就是我刚离开雪山不久后,那里发生过一回很严重的雪崩,几乎塌了半座山,住在那儿的人大半都死了。现在的雪山,放眼除了白雪就是断崖,一个人也没有。」 苏清允眼眸微动,半晌答道:「母亲自我幼时便上山定居,所以具体多久……我印象也不深了。」 「哦……这样啊,难得你记忆力不好。」姜瑜漫不经心地应声,好像有些失望,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苏清允捏着指尖,一下一下地轻蹭着袖口,忽然又将话题拉回来,示意她去看那张纸:「这些地方,哪一个是你最不希望失去的,又或者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最不愿见到发生的?」 姜瑜一愣,随后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璃光安排这些事,定有它的理由,自然也会和破局有联系,否则没有意义。」 苏清允说得有条有理,姜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撑着下巴仔细想了很久,才终于低声道:「嗯,我想……应该是有的。」说完又抬头看苏清允,表情有些疑惑,「不会是我必须亲手毁掉它,或者促成它的发生才能离开吧?」 苏清允愣了愣,片刻后别开视线像是沉思,最终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思绪在缠绕成形,他抬手按上心口,记忆一次次地轮回,歷歷在目,一颗心猛地刺痛,直疼得他弓起身来。 姜瑜见状吓了一跳,忙让他靠着自己,也不敢太用力气,垂眸的角度正好看见靠在肩头的那张脸。 眉眼清冷紧蹙,本就肤色极白,眼下几缕汗湿的散发凌乱贴在颊侧,眼睫湿漉漉的轻颤着,更衬得人病态憔悴、脆弱不已,好像一碰就能碎一样,害得姜瑜说话声都不敢太大。 「苏清允,别想了,先换药。」 苏清允没有说话,垂着眼睛勉强从唇齿间逸出一声带着喘息的「嗯」,姜瑜抬起指尖,很轻地将他脸上的发拨开。 虽然时机不大对,但那颗没出息的心还是非常本能的加速了跳动。 不可否认,哪怕是这样的苏清允,也好看得让人想入非非,甚至更甚。 姜瑜叹了口气,正要拿药箱,手却忽然被扣回掌心。 不知何时,苏清允已抬眸看来,眸光泅着雾气,看着不是非常清醒,眉目莫名染上浅而哀的痛楚,握着她的手一下收得死紧,像是在挽留什么。 「……苏清允?你怎么了?」姜瑜蹙着眉,被紧抓的手已经发紫,却也没有挣扎,只见苏清允又闭起眼,额前全是冷汗,苍白的唇微微开闔,便俯身靠过去,「你……你说什么?」 「别怕……我……不疼……」苏清允攥在心口指节已然泛白,「我……护着你……」 姜瑜眸光微动,像是丢了声音般,只这么拥着怀里的人,半天没有言语,心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很快,她收回视线,被握着的那隻手也渐渐松开。 姜瑜这么环着苏清允的背脊,眼眸低垂,沉默过后轻声道:「你是在想,要这么乾脆的晕过去,还是起来解释些什么吗?」 怀里的人显然一僵,随后扶上姜瑜的肩头,很轻地拉开距离。 苏清允低着头,捂着心口的手依旧没松,刚要开口说什么,姜瑜就拿过药箱打断道:「是要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我自己来。」苏清允平復着气息,哑声道。 姜瑜抬眸看他,神色没什么不对,就好像方才的事只是错觉,目光除了担心外独独有些怀疑:「你这样……确定吗?」 苏清允无奈侧头,鸦色的长发轻扫过她的手背,眼眸暗暗无光,却还是无力地朝她笑了下:「你不如不给我选择。」 「这是尊重。」姜瑜闻言抿了抿唇,语气有些闷,伸手去解他衣带,「靠着我,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