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认为辜月明是个无情的人,但他自己知自己事,他实在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否则不会感到生命是最沉重的负担,感到这条路是那么难走。做人真的很痛苦,而最大的痛苦,就是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那痛苦。他是没理由这么痛苦的。可是当世上没有一件事能令你感到有趣时,怎快乐得起来?
她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甫离渡头时,她走的是往常德方向的官道,沿江西上,但却只是疑兵之计,又折返洞庭湖,如果自己不是花了半个时辰在江边等待那个偷袭者,看对方会不会蠢得立即衔尾渡江追来,她绝不可能赶在他前方。
她闪缩的行藏,令他更相信她有不可告人的事。她要瞒谁呢?大有可能是自己。她从大河盟那些盘查他的人的反应,猜到他是官府的人。
辜月明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没法明白的恐惧和颤栗。如果她最后的目的地是云梦泽,而她的秘密又与楚盒有关,那便像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注定他们要在渡头邂逅,命运之网已张了开来,把他们拴在一起。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对那女郎一见钟情,不是这么一回事,但她的确打动了他的心,令他泛起没法理解的情绪。自己是不是认识她呢?她曾向自己说过一句甚么话?唉!这是没可能的。
灰箭来到他身边,辜月明跳上马背,俯身凑到灰箭耳旁轻轻道:“我和你去追一个人。”
吆喝一声,拍马去了。
钱世臣进入东园的花园,来到一座小石屋前。与司府其它地方相比,这是回然有异的另一片天地,似若遗世独立,自成一格,宁静孤寂。
石屋与府内其它华丽房舍大相径庭,有点像把山居民房一成不变的搬到府内来,灰墙青瓦,朴实无华,却又能浑融在园林里,令人生出忘却凡俗的感觉。
“进来吧!”声音平和敦厚,蕴含着令人顺从的力量。
钱世臣露出恭敬的神色,推门而入。
屋内除一角放了个大箱子,只有两张大席。此时靠墙的席子上一人盘膝而坐,由于没有灯火,那人像融入黑暗里去。借点从东窗透进来的月色,可看到此人长发垂肩,顽长瘦削,赤着双足,纵然静坐不动,仍给人以镇定自若、不动如山的气概,散发着阴森的气息,非常慑人。
钱世臣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兄”,然后在那人对面的席子坐下,低声道:“师兄回来了,情况如何?”
钱世臣逐渐习惯了房内的黑暗,那人的容貌清晰起来,对方那双似蕴藏无穷智慧的眼睛,正闪闪生辉的凝视他。
那人淡淡道:“情况非常美妙,辜月明果然名不虚传,不是一般浪得虚名之辈,我先后两次伏击他,第一次被他视破我用的不是趁手的兵器,差点吃了大亏,若不是我及时施展道术,恐难全身而退。接着我趁他渡江之时,从水底以弩箭机向他施放冷箭,竟被他以暗藏袖内的护腕击落,辜月明绝非寻常剑手,而是天赋异禀的奇士。”
钱世臣吃惊道:“以师兄之能,竟没法收拾他吗?”
那人乎静的道:“若在公平的情况下,以剑对剑,我戈墨只有五成把握杀他,但若我配合道术,他必死无疑。”
钱世臣心中又涌起以往每次面对戈墨的特别感觉:就是当戈墨看着你的时候,他总是用另一双隐藏的眼睛在搜索你内心某些秘密;听你说话时,他彷佛正以另一对耳朵去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他的人虽在你眼前,但真正的他却存在于某一更高的层次。
钱世臣从不害怕任何人,但对这位师兄真的是打从心里生出畏敬。
钱世臣咋舌道:“辜月明竟有这般厉害吗?我们怎办好呢?”
戈墨沉声道:“凤公公派他来,是因凤公公已失去耐性,故孤注一掷,因为辜月明并不是任何人可控制的,包括凤公公在内。而正因辜月明独来独往的作风,加上他追踪搜索的超凡本领,会对我们构成最大的危险,如给辜月明先我们一步找到薛廷蒿,后果不堪想象。为今之计,不是杀死辜月明,而是找到薛廷蒿,看可否从他身上知道多点当年发生过的事,然后杀了他灭口。”
钱世臣倒抽一口凉气道:“可是薛廷蒿像消失了般,师兄用上通神术,仍没法知晓他所在。”
戈墨淡淡道:“薛廷蒿到了云梦泽去。”
钱世臣一呆道:“师兄肯定吗?”
戈墨道:“只有云梦泽,我的道术方无所施其技,否则当年我不会与楚盒失之交臂。云梦泽内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来自远古的神灵,他们保护着古城,看守楚盒。不过我已感到云梦泽的神秘力量正出现波荡。如我所料不差,今年鬼节,古城将再度开启,届时楚盒的去向会水落石出。薛廷蒿因身处云梦泽内,所以能避过通神术的搜寻。”
钱世臣的呼吸急促起来,双目射出渴望的神色,道:“师兄是不是要到云梦泽去?”
戈墨没有直接答他,道:“季聂提方面如何?”
钱世臣苦涩的道:“这头老狐狸心意难测,但我总觉得他对当年的事另有看法,他对我们的威胁,不在辜月明之下。这次随他来的有三十六厂卫的精锐,人人武技强横,即使我倾尽全力,杀他仍不容易。”
戈墨道:“杀他是下下之策,除非世臣决定抛弃财富权位。”
稍顿又道:“世臣眼皮青气缠绕,是否因酒色过度呢?”
钱世臣对戈墨于暗黑视物如同白昼毫不惊异,因早习以为常,苦笑道:“想起楚盒差点可以落到手上,我便感到郁闷,想找地方发泄闷气。财富、权力、美女,对我来说,欠缺任何一项,人生都不圆满,有多少人能像师兄般视这些如贱泥粪土。”
戈墨没好气的道:“我不是责怪你这方面的行为,不过酒会乱性,色能伤身,任何事都要适可而止,有节制和压抑,才能享受个中的乐趣。”
钱世臣却像充耳不闻,径自道:“真想带师兄去见一个人。”
戈墨双目闪过轻蔑的神色,没有接口。
钱世臣却一脸陶醉的神情,自顾自的道:“我想带师兄去见的人是红叶楼的百纯姑娘,她不仅美,且灵巧伶俐,仪态万千,那双眼睛含情脉脉,热情奔放时又带点羞涩,要多迷人就多迷人,真想看师兄会不会因她破戒。”
戈墨沉声道:“不要怪我大煞风景,由现在至七月十四,你须保持警觉,如有任何差池,后果是你负担不起的。你想得到楚盒吗?最好依我的话去做。”
钱世臣心忖今晚不知走了甚么运道,先后给季聂提和戈墨斥责,最窝囊是内心虽不以为然,却是敢怒不敢言。忙转话题道:“师兄何时动身往云梦泽去?”
戈墨平静的道:“此行我是志在必得,坐忘一个时辰后,我立即到云梦泽去。你要小心应付辜月明,他绝对是个难缠的人,更有可能是当今天下唯一有资格和我戈墨争短长的人。”
钱世臣讶道:“坐忘?这是甚么道法?”
戈墨道:“因存想而得,因存想而忘;离形去智,同于大道,谓之坐忘。坦白说,我这番话对你说只是对牛弹琴。心如死灰,则无所不定;身与道同,则无法不通。薛廷蒿再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身具佛法的得道高僧,如我不能处于颠峰的状态下,将错失杀死他的唯一机会。去吧!”
钱世臣识相的告退离开。
第一卷第九章无形对手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岳阳古称巴丘,又称巴陵,朝廷置之为岳州府,位于洞庭湖与大江交汇处,因处于天岳山之阳而得名。
三国之时,东吴大将鲁肃驻守巴丘,筑巴丘城,建阅兵台,至唐开元四年,中书令张说扩建阅兵台,称之为南楼,后易名为岳阳楼,并邀集学士文人登楼赋诗,至北宋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楼以文传,文以楼传,岳阳亦因而闻名天下。
阮修真午前时分入城,随行者有八个本帮高手,人人体型栗悍,武功高强,是丘九师特别挑选出来,贴身保护他这位文弱书生。九人骑马入城,沿着人车争道、热闹繁华的通门大街,直抵以当地名产洞庭蟹作招徕的斑竹楼,甩鉴下马,丘九师早恭候门外,把他们迎入楼内,直登二楼临街厢房,八卫留在外厅用膳,两人则到斑竹楼著名的平台稚座坐下,点了酒菜,两人四目交投,
均感气氛有点异样。
阮修真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丘九师愕然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修真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态,悠然道:“听到吗?有人在叫卖蛇胆,听说用蛇胆浸酒,有祛除风湿的奇效,真想买个来试试,我一进洞庭便有点腰酸背痛。”
丘九师微笑道:“我叫人下去为你买个蛇胆如何?”
阮修真阻止道:“要自己去挑选才有意思,若无效只有怨自己眼光不够好。”
丘九师叹道:“不要卖关子了,你的调查结果如何?”
阮修真道:“不如由你先说季聂提方面的情况。”
丘九师把见季钱两人的事详细说出来,最后道:“我看他们两人并不融洽,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说话,钱世臣的脸色有点难看,似乎被季聂提斥责过。”
阮修真目光投往厢房平台栏杆下热闹的大街,在漫天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带点不真实被阳光净化了的感觉。
道:“夫猛和薛廷蒿的事,该不是季聂提说的那么简单,直至今天,季聂提对夫薛两人背叛那昏君的原因,仍是只字不提。